第十七章 荊軻刺秦

在燕國都城薊城王宮裡。 燕太子丹正與師傅鞠武在書房談話。 燕太子生得修長身材,面白未留須,懸膽鼻,單鳳眼,唇若塗丹,雖然已年近卅,但猛 然看上去,仍然是個儻美少年。 鞠武則面如滿月,留有五綹濃須,身材中等,滿面忠誠像。 太子丹此時神情複雜,在談話中時而拍案,意氣激昂,時而俯首歎息,神情沮喪。 「我真弄不懂,為什麼秦國軍隊看起來那麼笨拙,武器裝備也不如趙燕,一旦接戰,趙 軍總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聞風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閱兵回來可見到什麼?為何有這樣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問,他從小 看太子丹長大,知道他容易激動的個性。 「我前幾天詳細地檢閱了燕代聯軍,點驗了他們的武器裝備,看過他們的個人技藝及各 種佈陣,總覺得在這些方面我們不比秦軍差,為什麼趙國五十萬大軍,沒有幾個月就全部潰 散?而攻趙的秦軍只不過卅萬人!」 「兵貴精而不貴多,同時,能戰與否在將而不在兵,所謂猛虎率群羊,群羊變猛虎;羊 率群虎,虎亦都變成羊了。太子不記得李牧以五萬精兵擊潰秦軍廿萬,用的也是趙國軍 隊!」 「燕國無將才,這也是我平日常擔憂的事,不說沒有像李牧這種良將,就連王賁、李信 這種猛將都找不到,難道說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雙手握拳,仰天長歎。 他接著又雙拳擊案,憤慨地說: 「難道說,我在鹹陽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報了?」 「太子,聽老臣一言。"鞠武誠懇地說。 「老師請講。"太子丹恭謹地說,亦自覺失態而平靜下來。 「秦國將強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 漢中的豐富資源,現在又擁有韓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挾滅趙余威,燕國的確是抵擋不 了的。你何必為了點孩子氣的私怨,去招惹這條孽龍?」 燕太子丹正想回話,突然近侍來報,秦將樊於期在宮前求見。太子丹連忙對鞠武說: 「老師,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於期進來共商抗秦事宜。"他那邊向近侍說:「帶路, 孤親自去接。」 不一會,太子丹和樊於期手牽手地走進來。太子丹為鞠武介紹樊於期: 「老師,這是我質秦時結交的好友,秦將軍樊於期。」 樊於期行禮,在賓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見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獅鼻海口,滿臉絡腮胡,一雙環眼炯 炯有神,一副猛將模樣。 「樊將軍這次來燕,不知有何見教?"太子丹首先正式發問,剛才接他進來時,寒暄話 已講過了。 「慚愧,慚愧,樊於期目前是秦國一逃將,哪還談得上什麼見教,樊某已無國可投,無 家可歸,還望太子收留!"他聲音宏量,卻帶著太多的淒涼。 太子丹還未來得及回話,太傅鞠武卻先問道: 「不知樊將軍為何棄秦?」 「說來令人痛心,"樊於氣憤慨地說:「嬴政攻下邯鄲,不思如何招亡輯流,安撫民 心,最先做的事卻是快意私仇,招殺原先得罪過他和他母親的趙國公子王孫及宗室命婦三百 多人,趙國全國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慣,留書辭職,他卻言我逃亡,殺了我家大小十三 口,還要通緝樊某。"他長歎一聲,虎目珠淚滾滾而出。 這次是鞠武還未開口,太子丹搶著說話: 「樊將軍不必難過,燕國雖小,總還有將軍安身之處,招待也許會簡陋一點,還請將軍 包涵。」 「太子說哪裡話?逃軍之將只求有一處容身就夠了。樊某逃往齊國,齊王不敢留,才逃 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當圖後報!」 鞠武連連打眼色給太子丹,他都裝作看不見,收留的話已說出口,鞠武當然不便說什 麼。但見到樊於期雖然感激,卻不矯揉作態,仍舊一副神色自若的樣子,他看得出他是條好 漢子,今後可以為太子丹捨命。只是留他下來,為秦攻燕自找一個藉口,總是件太危險的 事,他如今不能說什麼,只有暗中在心裡歎息。 太子丹和樊於期再交互罵了一陣秦王政後,鞠武在旁言道: 「樊將軍旅途勞頓,目前最要緊的是讓他先安頓下來,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話提醒正罵得起勁的兩個人,樊於期看看自己衣衫襤褸的落迫樣子,忍不住和太子 丹相視大笑。 太子丹喚來近侍交代: 「帶樊將軍到客舍休息,晚間再設宴款待接風,此事不必讓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等近侍帶樊於期走後,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這件事非同小可,怎麼不加考慮就留他下來?」 「故人好友,走投無路,丹不收留,還要他逃到何處去!」太子丹慷慨地說。 「以私交來說,你的做法完全對,但你可曾想到對整個燕國的危害?」 「橫豎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結定,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何況樊於期在秦期 間對我不惡。」 「話不是這樣說,"鞠武長長歎了口氣:「秦軍現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 將軍豈不是當著餓虎吃肉,引它撲上來?」 「那我該怎麼辦?老師有以教我。"給鞠武這一說,他也不禁惶恐起來,剛才他真的只 不過是一時感情衝動。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鞠武沉吟地說:「以小搏大,講求的是鬥智不鬥力。實 行要領是低姿態,不鬧意氣,外面多結盟以增我聲勢,內部團結,以示敵攻我將得不償失, 就可產生嚇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時示以一片決心,平日則事事恭謹, 這是以小對大的基本原則。」 「丹該怎樣做,老師有以教我。"太子丹誠懇地說。 「請太子速派人護送樊將軍暫時去匈奴躲避,這樣可以滅絕秦的藉口。然後要求主上以 昔日和秦莊襄王的交情,卑辭厚禮向秦王政示好,以緩和緊張情勢,再暗中設法聯絡韓魏余 留勢力,南方設法說動淒楚聯盟對秦,北方用重金買通匈奴給我支援。形勢一成,秦即不敢 輕舉妄動,然後再慢慢策劃報復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條有理地說出這番話。 「老師的話非常有道理,但這樣做要等到哪一年?現秦軍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 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復仇雪恨的事,恐怕無法等這樣久。再說,樊將軍是走投 無路才來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絕而遠送匈奴,丹恐為天下人所笑,不顧哀憐之交,而只畏懼 強秦的威脅,丹無法也不能這樣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見勸不動他,只有反問。 「丹的意思是事情緊迫,怎樣做都是緩不濟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要求秦王訂 約,退還所占各國土地,並不得再從事侵略,他答應最好,不答應,就刺殺他。他死以後, 秦國必亂,而大將擅兵於外,也必產生異心,再加籠絡,裂土而封,他們就會為己而不為 秦,外分內亂,君臣相疑,各國利用這個機會結盟,合力討伐暴秦,秦國就一定會滅亡。」 鞠武在心裡想,這簡直是將國事當兒戲,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況緊急,刺殺秦王 政未嘗不是緩和情勢的一個拙辦法!但這個刺客到哪裡去找?一刺不中,後果會變成什麼樣 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說: 「太子這種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過老臣可以介紹一個人給太子,那就是田 光先生,他為人智深而勇敢沉著,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問田光先生為何人。 「太子不知下級社會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趙市井游俠之間,提起此人, 即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他急公好義,打抱不平,將別人急難看成本人急難,只要他承 諾下來的事,他無不盡全力,由於關係好,也幾乎都能完成。」 「有這樣一位俠士,老師為何不早說?"太子丹大為興奮。 「只不過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毛病。」 「什麼毛病?"太子丹好奇地問。 「他對富貴權勢不願逢迎。"鞠武笑著說。 「這太簡單,他不願逢迎人,讓我來逢迎他好了,老師何時為我引見?」 「盡快找機會,但他不見得會對太子有所承諾。」 「丹明白這一點,雖然我心急如焚,也不會強人所難,"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 自己許下諾言:「只是田光先生既為市井游俠,交往過於複雜,不知對如此重大國事能否保 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說:「越是合作機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 腹,否則不合作還好些!」 「丹失言了,老師見諒!"太子丹惶恐陪罪。
田光先生正在家裡款宴荊軻,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四十多歲,但豪氣幾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吒風雲的地下勢力領袖,應該是身體魁梧、聲如洪鐘、威風八面的 角色,田光先生氣派是一派斯文,說話慢條斯理,聽別人說話的時間多,自己說話的時間 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時候,他的豪氣才真正顯示出來,他飲酒從不勸人,也不需人勸,酒 來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乾杯不醉,似乎是個無限量級。 酒酣耳熱,此時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論。長長的花白壽眉高高揚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 光四射,像發亮的寶石,晶瑩剔透,不像七十多歲老人的眼睛。 他批評時事,月旦人物,針針見血都有他獨特的見解,能聽到他這種談話的人,都有聞 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長久流浪江湖的荊軻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飲即醉,醉時高聲談笑,旁若無人, 亡國之恨上得心頭就高歌當哭,不能自己。 此時田光正在談趙亡之事,荊軻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傾耳而聽,他英俊但蒙上風塵 的臉滿佈激憤。 田光唯一的孫女兒田喜在室內張羅著酒菜,她不時深情地注意著衣冠漸形不整的荊軻。 「秦國滅趙以後,亡魏指顧間事,併吞魏趙,齊楚危矣,看樣子秦國統一天下,不要十 年。"田光歎氣說:「秦法嚴峻,亡趙不到三個月,就將趙悅在趙的地下勢力清除得一干二 淨!」 「趙悅?他不是曾幫助過秦襄王回國搶立,而且是當今太后的乾爹,算起來還應該是秦 王的干外祖父!"荊軻驚詫地說。 「'干外祖父'就是親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韓非那一套,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 禁,在法治社會中,儒俠都是敗類蠢蟲!"田光酒意六分,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而且嬴 政消滅趙國地下勢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記,說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 究,逾豈不登記者,查獲之後全部斬首。但等到這些人登記以後,他全部送往軍中,而查到 未登記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殺了示眾。整頓的那幾個月裡,邯鄲市街口幾乎天天殺人!」 「趙悅呢?"荊軻關心地問。 「送到鹹陽養老去了。"田光笑著說:「如今趙國市井游俠,死的死,充軍的充軍,還 有些殘餘都逃到齊國和燕國來了。」 「秦王政真夠厲害!"荊軻帶幾分贊歎地說:「只是我浪蕩江湖,希望藉由民間力量推 動朝中顯要,讓各國聯合抗秦的計劃要全部落空了!」 「秦國出了嬴政這樣厲害的國君,看來亡六國乃是天意,荊卿,你想恢復衛國的志願恐 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長長歎口氣:「游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貪官污 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統一天下,恐怕就沒有我輩立足的余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愛,市井游俠倒真是多余的。"荊軻說。 「因為政治混亂才產生游俠,沒有這些濟人之急的俠義人士,升斗小民會更苦!"田光 看著荊軻說:「現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來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只要聽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讓衛復國,他就會興奮。 「刺殺嬴政!嬴政一死,秦國再找不出這樣英明果斷的君主,本身一亂,就沒有余力再 侵略別國,然後我們可以再慢慢地圖謀它!」 荊軻不語,但一顆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騰。 田喜忽然拿著一張請柬進來,輕聲在田光耳邊說了幾句話。田光笑著對荊軻說: 「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荊卿無事就在這裡繼續喝酒,讓喜兒 陪著你,老夫可能會回來晚點。」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約了高漸離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荊軻先告辭 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荊軻一眼,滿臉的失望。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汽車,由鞠武帶著從人親自來接田光。 在東宮門前,太子率同親信迎接。太子見到田光,堅持要行見長輩之禮,上台階時親自 為他引道。 在書房坐定奉茶以後,太子摒退所有從人,連鞠武也先行告退,等從人全部退出後,太 子避席頓首對田光說: 「秦軍壓境,燕國小勢弱,危在旦夕,願先生有以教我!」請太子先說出你的想法,老 朽才能貢獻我的拙見。」 太子丹將那天和鞠武討論的情形敘述一遍,最後結論是劫持或刺殺嬴政,逼他簽約交還 所侵占的別國土地,或是造成秦國內亂,再聯合諸侯加以討伐。 田光閉目半晌不語,最後睜開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視太子丹說: 「太子要老朽幫你什麼?」 「主持刺秦計劃。素聞先生深通劍術和夜行術,能在三軍中取上將首級。」 「太子錯了,那都是老朽年輕時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濟,太子沒聽說過一句俗話 嗎?『伏櫪老驥,不如壯時騎馬。'老朽看法與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趙暴行傳出以後,天 下皆寒心,老朽沒有不肯盡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確太老了!"田光搖頭歎息。 「另外素聞先生精研相人術,是否可為丹挑試一下人選?」太子丹有點失望,只有退而 求其次。 田光直覺地想到荊軻,但再一想到喜兒看荊軻時深情發亮的眼神,他將這個念頭打消, 反問太子丹說: 「太子門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這類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說: 「丹曾以百金買得趙人徐夫人的匕首,並要工匠加毒藥另行淬煉,以之試死囚,真的是 見血封喉,無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買匕首,這是對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會傷到 自己。」 「丹門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還有一名秦舞陽,這個人最為奇特。他十三 歲殺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著這些捕卒,沒有人敢領先靠近他,他最後從容走入 市集人叢中逃走。」 「哦!還有這種殺手人才?"田光笑著說:「今年他幾歲?」 「十八歲了!"太子丹也微笑著回答:「門下客很少敢直視他的。」 「從容不迫,殺了人若無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經過嚴格訓練沒有?」 「這個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將三人喊來,先生加以評鑒,足以當先生之眼者,請先生加 以特別訓練?」 「先請來看看再說。」 太子丹要近侍傳來三人。 三人魚貫而入,先向太子行禮,而後向田光行禮,太子要賜坐,田光舉手說: 「不必,要他們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細些。」 三人臉上出現不悅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對,他們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凜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樣。 秦舞陽特別受到重視,田光對他打量的時間最長,田光直視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裡面 有不耐的火光冒出來。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聲: 「這些東西給老夫提鞋系帶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聽他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氣變了臉色,礙於田光年 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發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執晚輩禮,更 不知田光是什麼來頭。 過了一會,太子丹才會過意來向三人說: 「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沒有輕慢的意思,只是試試你們罷了。」 三個人這才臉色緩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麼樣?」 「這三個人都不可用,"田光歎口氣說:「真正勇者受到無故羞辱從不會發怒,所謂泰 山崩於前,美人戲於側,無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動。這三個人一經突來無理刺激就怒形於 色,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誰勉強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氣地問。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國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寧可不試!"田 光斬釘截鐵地說。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願聽聽先生對三人的評語。"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剛才發怒,面紅耳赤,這種人遇事衝動,不夠沉著;宋意脈勇之人 也,發怒臉青,這種人遇事外剛內怯,處危險不能持久;秦舞陽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雖 然能沉著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環境如此,一到陌生環境就會不知所措!」 「經先生這一說,豈不是無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喪地說。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著說:「發怒而色不變者。」 「何處可找到這種人?」 「老朽眼下就認識一個。」 太子丹雀躍長跪言道: 「在哪裡?丹要親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荊軻,此人可用,但不知他願意否。」 「但請先生介紹,丹當登門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會要他來拜見太子,外面人多口雜,太子主動去見他,會引起許多猜 測,傳到嬴政耳中,他會產生聯想。」 「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會又說:「丹當以上卿待他。」 「荊軻是慷慨悲歌之士,懷有亡國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會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談了一會荊軻的家世和為人,田光起立告辭。太子丹恭送至大門,笑著向 田光說: 「丹今天與先生所言的事,有關國家存亡,希望除荊軻以外,不要讓別人知道。」 田光低頭想了想,也微笑著對太子說: 「好!」
荊軻、高漸離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樓上。 他們三人高據靠牆的一張席案,荊軻居中,高漸離在左,屠狗者坐在右側。 高漸離年齡和荊軻相若,廿多歲,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體瘦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 要大得多。 屠狗者則是蓬頭亂髮,臉上虯髯橫生,看不出任何年齡,加上別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 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殺狗賣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荊軻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認識,意氣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臉紅,三杯下肚就 有點微醺。帶著酒意高談時事,談到悲慘處荊軻高歌當哭,高漸離擊築伴奏,屠狗者拍案相 和,更傷心時,三人緊擁在一起,放聲哭成一團,旁若無人。 他們幾乎每晚都會到這家酒肆,別人全當他們是發酒瘋,但因高漸離築技出神入化,令 人一新耳目,荊軻善歌,教人聽了蕩氣回腸,余音繞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時分,這家 酒肆天天客滿,全都是為聽高漸離擊築和荊軻唱歌而去的,只要他們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 即一落千丈,門可羅雀。 所以他們雖然是吵鬧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卻希望他們天天來,只要三天不來,她就會派 小童到田光家裡去請。女主人乃是個年輕寡婦,長得頗有姿色,好事之徒就傳出女主人愛慕 荊軻的英俊瀟灑,一日不聽他唱歌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同時每天吃喝都是免費,不然荊軻 來燕三年,認識高、屠兩人也兩年有余,哪來這多的閒錢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荊軻出身衛國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產甚豐,喜愛讀書擊劍,曾以治國之 術游說過衛之君,但衛之君不能用,其後秦伐魏,將魏國某些地區連同衛國改為秦的東郡, 而將衛之君遷到邊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來,意圖游說諸侯抗秦,以便復興衛國,隨身帶了不少金玉珠寶,再怎樣 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對市井傳言,荊軻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時 間,在同一靠牆席案,和同樣的兩個人喝酒。 今晚有點特別,三人既不唱歌擊築,也不高談痛哭,只是悶著喝酒,三人沒喝多少,卻 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聽他們唱歌擊築的客人等了許久,全等得不耐煩,餐罷會帳走了,整個酒樓只剩下他 這一桌客人,女主人乾脆要小童關了店門自己也帶著酒上樓,頻頻向三人勸起酒來。 三人喝了相當時間,高漸離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沉悶的氣氛,首先開口說: 「屠狗兄這次去齊,不知何時回來?」 「沒有歸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難道捨得我等兩年多來的相聚?」 「捨得就是捨不得,捨不得就是捨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塊狗肉。 「我聽不懂屠狗兄話中的玄機。"荊軻也夾了一大塊狗肉放在嘴裡大嚼。 「因為有捨不得才有所謂捨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啞謎。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齊,居住何處?"荊軻又問。 「只在彼山中,雲深不知處!"屠狗者正色答道。 「難道要住在泰山頂上?"高漸離笑著說。 「處處白雲處處家,臨淄紅塵當故鄉!"屠狗者長吟。 「我明白了,"荊軻笑道:「屠狗兄還是要回臨淄市井隱居。」 「盡打啞謎,你們煩不煩?"高漸離執起敲築的竹捶輕敲了幾下,調整了一下弦,對荊 軻說道:「荊卿,有酒有肉不能無歌,你唱歌,我來伴奏,也為屠狗兄壯壯行色!」 高漸離先敲了一段過門,荊軻隨著曲子即興唱出—— -   今夕何夕兮, 離情依依, 別離無再聚兮, 怎當未離, 白雲處處兮, 皆為爾家, 我心悠悠兮, 何從何去? - 屠狗者自懷中抽出一把殺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   爾捨不得兮, 我卻捨得, 無常人生兮, 聚散難測, 凡事捨得兮, 免卻煩惱, 捨得捨得兮, 聚散無別! - 三人正彈唱得高興,忽然樓下衝上一人,人未到聲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們卻在樓上雞貓子亂叫的吵人!」 女主人連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個彪形大漢已沖上樓來。
「荊軻,原來是你!上次在邯鄲,你給老子一喝,就嚇得夾著尾巴跑了,今天又厚著臉 皮在此唱歌享樂,還有美人陪著!"他說著話,順手在女主人吹彈得破的粉臉上摸了一把。 「客人請放尊重些,"女主人看著荊軻求救。 來人身高八尺有余,肚大腰圓,獅鼻海口,兩眼突出,像兩粒龍眼核,身上還佩著一把 劍鞘鑲金嵌玉的寶劍。 「魯勾踐兄,請坐。"荊軻微笑著擺手相請。 「原來是荊卿的舊識。"已經緊張防備的高漸離輕舒了一口氣。 只有屠狗者玩弄著殺狗牛耳尖刀,連頭都未抬一下。 「坐你媽的坐!"魯勾踐不但不領情,反而一口濃痰吐在荊軻臉上:「上次讓你跑了, 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來拔劍!」 荊軻聲色不動地坐在原處,就讓那口濃痰順著臉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噁心,掏 出絹帕撫著櫻口嘔吐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高漸離不解地問荊軻:「你和魯兄有什麼深仇大恨?」 「沒什麼,"荊軻微笑著說:「那次在邯鄲賽車,魯兄輸了我一個車身,事後他說我是 以車阻道才贏了他,要跟我決鬥,我自問不是魯兄對手,所以逃了。」 「賽車阻道,這是規則許可的,"高漸離脫口說出:「車快可由別的車道繞過去。」 「老子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荊軻,今天你要還老子一個公道,"他再瞄了瞄兩邊不起 眼的高漸離和屠狗者:「你們兩個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則休怪老子的寶劍不長眼睛。」 「我打不過你,我認輸,"荊軻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賽車贏的彩頭也讓給你了。」 「不管怎麼說,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劍,站起來,拔劍!」 「荊軻,涵養好,不與這種人一般見識是對的,但用你這種一忍再忍的方法對這種無賴 蠻牛,他只會得寸進尺,認為你軟弱好欺侮。"久未說話的屠狗者慢慢站起來。 「你要幫他出頭?"魯勾踐打量一下站起來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說道:「你 連佩劍的資格都沒有,怎麼跟你老子比劍?」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長的牛耳尖刀說:「用這個試試吧!」 「你這個殺豬的,把老子當豬?"魯勾踐兩眼橫睜。 「我是殺狗的。"屠狗者臉上沒表情地說。 「把老子當狗?"魯勾踐火氣更大。 「把你當狗是抬舉了你,其實你比豬還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現在輪到我說話,拔 劍!」 魯勾踐飛身退後三步,劍隨退勢拔出,別看他身體龐大如牛,拔劍身形卻靈活優美。劍 果然也是好劍,劍身剔透明亮,在燈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魯勾踐大喝一聲,出劍卻是虛提一招欺敵。屠兄小心! 只有荊軻依然坐在原處,臉都未擦一下,微笑觀看著,就像看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打架。 魯勾踐發出虛招,屠狗者連看都未看一眼。接著他又再大喝一聲,三招接連而來,快捷 有如閃電,似乎是擊成一招,前後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後是"直取中原"的當胸一 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無變化,只是牛耳尖刀順著劍身而上,魯勾踐怕手指遭 削,只有棄劍後跳。 他看著地上的棄劍,不相信地搖搖頭。 高漸離擊築,大聲喊好。 荊軻仍然微笑。 「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來過。"魯勾踐不服地說。 「可以,拾劍再鬥,可是這次你得付出代價!"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說,同時退後三步, 讓魯勾踐好拾劍。 魯勾踐拾劍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聲暴喝,這次是五招連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後出現 五朵劍花,燈光底下,有如眾多花瓣紛紛落下,煞是好看。最後一招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 頭,乃是以劍當刀,橫砍在他的頸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腦袋就會飛上天。 只見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隨形,橫著順劍身而上,這次魯勾踐連棄劍的機 會都沒有,五根血淋淋的指頭隨著寶劍散落在地板上。 魯勾踐呆立當場,忘了手痛,大聲喊著: 「你是人還是鬼?」 「還不拾劍快滾?再來你會輸掉腦袋!"屠狗者也大喝一聲,屋頂似乎都為之震動。 魯勾踐左手拾劍,握住傷手,狼狽地跑下樓去。 屠狗者復座,女主人為他斟上一杯酒,展開花似的笑顏: 「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謝屠狗兄解圍。"荊軻也抱拳道謝。 「這一吵,喝酒興致一點都沒有了,"高漸離笑著說:「只是屠狗兄才用來用去只有那 麼一招,荊卿值得學習,可以用來對付魯勾踐這種仗技僕人的無賴。」 屠狗者只笑笑不說話。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請教。"荊軻誠懇地說。 「不要改日,要學現在學,你忘了屠兄這次南去,沒有了歸期?」 正說笑間,只聽樓梯又是急促響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驚呼道: 「難道魯勾踐不死心,又約了人來?」
上樓來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樓女主人一眼,神情緊張地對荊軻說: 「荊軻,爺爺有事,要你馬上回去。」 她這才和高漸離與屠狗者見禮。 荊軻向屠狗者告辭說: 「明天一早我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搖搖頭說: 「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許等會酒醒就上路,也許明天你還能在市集看到我殺狗 賣肉。」 「也罷,我輩不必如此拘禮,待我高歌一曲在此為屠狗兄送行。"高漸離笑著說。 他擊築引吭高唱,聲徹屋頂—— -   千山獨行, 萬水飄零。 一身一刀, 何處歸程。 故國難歸, 壯士無路, 落拓異鄉, 何時底胡? - 唱到"落拓異鄉,何時底胡?"時,聲音由高亢一轉為低回,荊軻忍不住隨聲相和,反覆 再三低吟,樓上連田喜在內五人,莫不淚下兩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滿臉是淚也不擦拭,抱拳向眾人行禮說道: 「就此別過,有緣自當再相見。」 他頭也不回地自行下樓而去。 「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高漸離望著他的背景歎息。 荊軻也向高漸離告辭,帶著田喜姑娘下樓,跨上馬快馳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書房內沉思,似乎有事委決不下。他見到荊軻進來,只點點頭要他坐下,他 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這種時候,祖父不喜歡人吵他,她悄悄地帶上房門出去。 荊軻側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裡,剛才的歌聲仍縈繞在耳旁。 故國亡於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國之力復國,但人微言輕,連執政的大臣都 見不到一個。 接著他游蕩起臨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俠的力量,組成一股反秦勢力,日子一久才發現 到,好的游俠固然能濟貧扶弱,鋤強去惡,但一談到政治都沒有興趣。而像魯勾踐這類的自 命游俠,簡直是仗技僕人的無賴,臭味相投,聯合起來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們做犧牲奉 獻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隨後他又去到趙邯鄲,也拜見過趙悅,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幫他抗秦復國,他早就是秦王 政的干外祖父。 兩年多前他來到燕薊,結識了田光,但田光這位地下勢力領袖年紀已老,壯志全消,他 反而時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來。他告訴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約五百年是個輪迴 周期。周平王東徙雒邑,國勢日弱,控制不住諸侯,諸侯自相併吞征伐,到現在已五百年有 余,也該是天下要合的時候到了。 他告訴他說,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賦過人,處事明快,歷經各種家變而屹立不動,禮賢 下士,用別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緊的是他能得武將和士卒的心,秦軍人人願意為他效死, 這是古今君主都很難辦到的事,歷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湯能做到,所以他們能以小國寡民統 一天下,創下數百年的基業。由此看來,秦王政統一天下已成必然趨勢,荊軻想逆流行事, 志雖可嘉,但吃力未必討好,未必能成事。 荊軻又想到對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溫柔勤勞,乃是上選的賢妻良母。田 光雖未明說,但請他住到他家來,一切私人雜事都是由田喜為他打理,有機會就讓他們單獨 相處,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但他怎麼能安得下心,定得下來?國仇家恨,明知不可為,卻不能不為,他只有借酒澆 愁,高歌當哭了,這種心情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嗎?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荊卿,你也在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田光先生如此發問。他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說: 「先生喚我回來,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靜等先生指示。」 「哦,哦,這件事我正委決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讓你久等了。」 「不敢,先生請說,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報秦滅衛之仇嗎,現在機會來了!」 荊軻聞言興奮,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問: 「什麼機會?」 田光含笑地將太子丹的事情說了。 「那先生還有什麼委決不下的?"荊軻不解地問。 「我的這個孫女!」 「喜妹,這與她有什麼關係?"荊軻明知而故問。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說:「兩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對你一往情深嗎?」 荊軻聽田光如此開門見山地說,不由全身一震,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也就是我對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歎口氣說:「在私心來說,我真 的希望你安定下來,只要你放棄仇恨之心,自然不會酗酒,除掉這點,你會是個好丈夫。田 喜會是個賢妻良母,這是我百份之百敢肯定的。」 「晚輩承認。"不知為什麼,荊軻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但在你的立場來說,任何只要有一線希望的機會,你都不應該放過。」 「不錯。」 「所以當時我在內心交戰以後,還是決定將你推薦給太子,否則你知道了會一輩子恨 我。」 「這晚輩倒是不敢的,"荊軻忍不住插口說:「怎麼說先生都是為了愛護我。」 「要是不推薦,也不讓你知道,我自己也會終身良心不安,因為這樣有虧誠實之道。但 在回家以後見到喜兒,我的這點私心又再起,兩難之間真是難以選擇。現在我既然告訴你這 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來作作個決定。」 「晚輩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還請先生明說。"荊軻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將這個燙 手山芋丟給田光。 「這裡有兩個選擇,"田光很費力地說出:「一個是你根本忘了國恨家仇的事,明了天 下統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勢,依你和我家的貲財,足夠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來,和喜 兒結婚,多生幾個孩子。」 「如晚輩做不到呢?"荊軻說出這句話,卻有種爽然若失的感覺。 「那你就做第二個選擇,明天自己去見太子丹,和他計議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點 不甘心地說。 「那先生你呢?"荊軻吃驚地問:「荊軻願作馬前卒,還需先生主持大計。」 「我老了,不願再管這些凡塵之事,等你到了某種年齡就會明白,很多事當時你自己覺 得嚴重非凡,等過段日子,在別人眼中只不過是場兒戲,你讀歷史時是否有這種感覺?」 「但晚輩等待這麼久,就是在等這種機會!"荊軻堅決地說。 「那就好好地把握這次機會!"田光笑著說。 接著他又出了一會神,突然對荊軻說: 「假若我不在了,你會對喜兒好?」 「我一直將她當作親妹妹!」 「沒有其他感情成份?」 「……」 「明白告訴我!」 「晚輩自慚污穢。」 「為什麼?」 「流浪江湖,時時都有生命危險,何以為家?」 「算了,這種事勉強不得。"田光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先生怎麼啦?"荊軻帶點歉意地問,隨即又說:「不管怎樣,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輩 都會好好照顧她。」 「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田光歎了口氣說:「其實她都是廿歲出頭的人了,從小父母 雙亡,她是很獨立的,你沒看見,這些日子還是她在照顧我。」 「晚輩住在這裡,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顧。"荊軻笑著說。 「那好,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說。 「請說。」 「太子臨送客出門時對我說了一句話,說是他和我談的國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洩。」 「這有什麼關係?"荊軻不解地問:「他只是順口說說罷了。」 「但對我輩中人,他這樣說乃是我們莫大的恥辱!」 「先生為什麼如此想?」 「假若一個人受到懷疑,尤其像我這種年齡,為燕國做了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來走了幾步,緩慢地對荊軻說: 「你可以告訴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遠不會洩漏出去了!」 「先生不能改變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緩緩抽出佩劍,自刎而死。 荊軻神色不動,走出門外找來田喜。 荊軻冷靜地將事情說了,田喜撫屍大哭,她一面喊著: 「你們男人為什麼都這樣傻?為了一個空幻的理想,情願終生流浪,為了隨便一句話就 輕易自刎,這到底是剛強還是軟弱?」 荊軻輕撫著她的頭髮,無言以答。
在東宮密室裡,太子丹摒退所有從人,單獨接見荊軻。兩人相對,很久沒說一句話,室 內一起寂靜,連壁燈輕微的跳動聲都清晰可聞。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荊軻不帶任何激動地說。 「田光先生自殺而死!為了什麼?"太子丹卻震驚得差點從席位上跳起來。 「他要臣轉告太子一句話,他一死,國事秘密就永不會再洩漏出去了。」 「難道說就為了丹隨便說的那一句話?"太子難過地說。 「有時候一句話會亡掉一個國家,尤其是像太子這種身份的人。"荊軻仍然平靜地說。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淚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頓首對荊軻說: 「趙國已亡,下個目標就是燕國,燕國小民弱,不足拒強秦,還望荊卿為丹想個好計策 來。」 「以太子的意思呢?"荊軻反問。 太子將他刺嬴政的計劃說了。荊軻想了很久,最後辭讓說: 「這樣關係重大的事,荊軻恐怕承擔不起。」 太子接連叩頭,一再請求說: 「荊卿以復衛國為平生唯一的目標,只要除掉嬴政,強秦必亂,再聯合諸侯伐秦,衛國 復興就有望了。」 荊軻亦連忙避席頓首說: 「太子如此誠懇,臣要是不答應,就顯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荊卿有何需要?"太子丹這才回席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聞太子百金購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來看看?"荊軻 胸有成竹地說。 太子丹拉動叫人鈴,一會兒近侍出現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將徐夫人匕道取來,交給荊 軻。 荊軻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貴,劍鞘乃是純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還兩面共 嵌二十四顆明珠,在燈光下光華耀眼。 他抽開匕首一見,不禁心動了一下。原來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劍狀,卻像是屠 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橢圓而頭尖,劍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貼身而藏。 「荊卿,這把匕首你可用得慣?"太子丹說:「用時需加小心,這把匕首曾經以劇毒煉 過,一見血即封喉。」 「臣慣用長劍,用這類短小刺殺兵豈不甚內行,但臣有一知交,運用品來倒是巧妙通 神。」 「此人現在何處,荊卿是否可以引見?"太子丹急切地問。 「真是不巧,日前去臨淄了!"荊軻說。 太子丹長歎一聲,但忽然又神色一動地問: 「是否可派人去臨淄找?」 「處處白雲處處家,他分別時曾如此對臣說,連臣也不知他是否會去臨淄!"荊軻不露 任何表情,心中也深為惋惜。 「荊卿還需要什麼,儘管說,一時沒有,丹也會派人盡力照辦。"太子又催促他說。 「臣還需要兩樣東西,可能比較困難些。"荊軻含笑地說。 「快說,只要丹有的東西,絕不會吝惜!」 「第一樣是燕國督亢地圖……」 荊軻話還未說完,太子丹就打斷他的話。 「荊卿要督亢地圖做什麼?這是燕國最高軍事機密,雖然照燕督亢地區命名,實際上是 燕的兵要地志和軍事配備圖!」太子丹大吃一驚地問。 「太子只須回答是否願意拿出此圖,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後說。"荊軻微笑,等著太子丹 答覆。 「只要對刺嬴政有幫助,雖賠上丹的人頭亦再所不惜,何況是份地圖!"太子丹慷慨地 說:「還有一樣呢?」 「臣要的正是一顆人頭!"荊軻有意加強語氣說。 「人頭?誰的人頭?"太子丹大為驚奇。 「秦逃將樊於期的人頭!」 「為什麼?"太子丹更為不解。 「太子先別著急,聽臣解釋。嬴政身為秦國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國,為報私怨,所殺 的人都不少,他警衛防備一定不會松懈,要刺殺他談何容易?」 「依荊卿之見呢?」 「要刺殺他,必須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須讓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丹還是不太明白荊卿的意思。」 荊軻起立,在室內走動,語氣堅定地說: 「按臣的計劃,燕派臣送督亢地圖及樊於僕人頭給嬴政示好,獻督亢地圖表示臣服;獻 樊於僕人頭象征燕的悔改,不該收留樊於期。嬴政得到這兩樣東西,必須因過於得意而對臣 失去戒心。臣先將匕首藏於圖內,圖窮則匕現,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計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轉念又神情沮喪地搖頭說:「樊將軍得罪嬴 政,投靠諸侯皆遭到拒絕,最後窮途末路才來投奔丹,這樣做,丹心實在不忍,荊卿是否還 有其他辦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這樣東西不容易辦到,"荊軻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設 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紹臣與樊將軍認識,臣對他的豪起早已耳聞,並且佩服之至。」 「當然可以,"太子丹又問:「不知荊卿何時執行這項計劃?」 「臣想派人至臨淄尋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份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個好 幫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著說:「秦國正逢帝太后大喪,秦對外用兵也許會休息一段時 間,何況它才吞下趙國,還需要消化,同時在行前,丹也應該好好招待荊卿一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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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漸離自願為荊軻去臨淄找屠狗者,荊軻沒有告訴他原因,他也不想問,他們三人有這 種默契,誰找誰,只要說有迫切急需,大家都會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約。 秦太后於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謚為帝太后,與莊襄王合陵,那裡早就準備好了她的 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問,這對生前同床異夢的夫婦,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寢異夢。 為了辦理大喪,秦軍暫時停止對外行動,齊、楚、魏對秦心懷恐懼,不得不派使吊唁, 燕國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覲見秦王政,請他原諒私自逃回國的罪,並建議待帝太 後喪事辦完,明年初派特使獻上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後者是荊軻秘密的交代),盼能與 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雖然是母喪哀悼期間,聽到使臣的這些話,也不禁在心內狂喜。得到督亢地圖, 等於是全盤明了燕國兵要和兵力配備,今後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於期這個老匹夫,他自問 對他不薄——其實他對每個將領都不薄,自從聽了老爹那番話,他一改秦國那些先王的毛 病,不再將戰將當成獵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確對他們極度禮遇,盡量照顧他們 的家人和退休以後的生活。 而樊於期不念他對他們的好處,只為他殺了幾個趙國的人渣——的確,吸盡百姓的民脂 民膏,終日無所事事,專研究如何消遣享樂,不是人渣是什麼?——就跟他翻臉,留書逃 亡,給諸將領的士氣帶來嚴重打擊,他不該死,誰該死?燕國遲早是要滅掉的,太子丹既然 以這樣貴重的禮物來求和,讓燕多活幾天,先解決魏、楚、齊再說。燕地處邊陲,又有趙地 隔著,對秦攻楚魏沒有什麼妨礙,再說逼急了,它要是和北邊的匈奴聯合,那會造成匈奴進 入邊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禍就太大了。 有了這種想法,秦王政欣然答應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議。 在燕國這邊,太子丹不但奉荊軻為上卿,而且幾乎是天天邀荊軻和樊於期同游,車騎飲 宴,奇珍異寶,聲色犬馬,只要他們意有所動,他不等他們開口,就為他們辦來。 樊於期心直,而且軍中嚴肅生活過習慣了,在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荊軻流露浪子本 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連個謝字都不說便照單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買 他的命,人間沒有比自己的命更貴的東西。 譬如宮中盛傳著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和荊軻出游,荊軻開玩笑地向太子丹說,據傳千里馬的 肝最補,人吃了以後會膽氣更壯,身體虛的也會轉弱為強。 當天的晚宴上,那匹萬中難找一的寶馬的肝,就已由御廚以恰到好處的火候炒好,呈遞 在晚宴荊軻的席位上。 還有一次,荊軻、太子丹和樊於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視察部隊,時值嚴冬,易水都已結 冰,回到東岸,三人欣賞雪景,興致正濃,荊軻忽然發現河中有一裂縫,童興大發,在岸邊 拾取石子,和樊於期比賽投准,看誰丟進冰洞的石子多,就在這時,太子丹命近侍端來整整 一盤金丸供兩人投著玩,最後連樊於期都覺得浪費,丟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個流傳最廣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荊軻看一名彈琴的太子丹愛姬的手看得入 迷,竟忘了回答樊於期的問話,太子丹奇怪問明原因,沒過一會工夫,這名愛姬那雙白皙豐 腴的玉手就被砍下來,用玉盤呈送到荊軻的席位前,害得荊軻從此不敢再贊美眼前美女的任 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荊軻刻意結交樊於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樣,在太 子丹的眼中,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他必須對他們好,盡量滿足他們的願望。 很快冬去春來,易水部分解凍,河水又復淙淙,但河水春寒依舊,列陣在易水以東的燕 代聯軍,積極備戰,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國王翦部隊突然發動春季攻勢。 到臨淄尋找屠狗者的高漸離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似乎他也跟著屠狗者失蹤了。 秦國駐燕使者傳達秦王政的話,秦王急著要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如不在近期送到, 後果自己負責,也就是要用武力來取。 太子丹暗示了荊軻幾次,荊軻有點不耐煩地說: 「臣遲遲不能成行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來,入不測之秦,在萬人護 衛中劫持一國國君,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中,臣需要一個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間秦軍就會渡過易水,丹雖想再陪著荊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來, 不如派秦舞陽為副使,舞陽經過田光先生的考驗,雖稱不上是上上之選,卻也被田光先生贊 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說。 「這個問題猶在其次,最要緊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將軍的頭,臣就無法接近嬴政!"荊軻 惋惜地說。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淒然。 「臣和太子一樣不忍,但除此以外還有別法嗎?"荊軻問太子也是在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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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明白太子丹開不了口,只有自己去當這個劊子手。好在他和樊於期差不多,樊於期 應該是百份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份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 心比較不會不安。 那晚,他們約好在樊於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於期威猛卻落魄的模樣,再看看他居處的簡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於期至今猶保持著秦將傳統的儉樸作風,睡的是硬板床,沒有錦繡睡墊,太子丹雖然 屢次送婢女和僕傭,但都被他拒絕回去,只留下一個中年男傭服侍他的起居,一個女傭洗衣 煮飯。 太子丹對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贈與,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東 西,說是要保持武將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說,要是趙國的將軍都像他,趙國就不會 滅亡了。 今晚樊於期的興致特別好,他的酒量正和荊軻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樣有千杯不醉之 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話越少。不過今晚他的話卻格外多。 「荊卿,你知道為什麼今晚我話多的原因嗎?"樊於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斷說話。 「我也有點感到奇怪,能告訴我嗎?」 「再過兩天我就要到易水之東的燕軍中去,讓我有機會和秦軍決一雌雄!」 「將軍本為秦人,率燕軍和秦軍作戰,心中不會覺得彆扭?」 「嬴政殺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國,造成天下兵連禍結,於公於私,我都感 到良心無愧!"樊於期豪氣干雲地說。 荊軻沒有答話,卻暗自在心內慶幸,好在他今晚下了決心,提前來了一步,否則他到易 水之東帶兵去了,事情就會全部弄砸。另方面他發現太子丹雖然有點感情用事,卻的確是個 好人,他認為他是想讓他當劊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須抓住今晚的機會。 「荊卿何日動身去秦?"樊於期又在問,看樣子他還不知道秦王政在催著要他首級的 事。 「本當早就起程了,只是還少了一樣東西,同時還在等一個人。」 「少樣什麼東西,等什麼人?"樊於期好奇地問。 「等一個由臨淄來的朋友,缺少……"荊軻下面的話不知該怎樣說下去。」 「缺少什麼東西,看我是否能幫忙?"樊於期熱情地說。 「這樣東西正需要樊將軍的協助!"荊軻見他漸漸自入羅網,不禁暗自高興。 「那你就直言罷!看我能協助你些什麼。」 荊軻輕咳了兩聲,硬起心腸說道: 「秦王對將軍真的是做得太過份了,將軍只不過是政見不合,看不慣嬴政報私仇濫殺的 作風,乃至留書辭職出走,他通緝你個人還則罷了,不該殺你全家十三口。如今聽說他又懸 賞黃金千斤購將軍頭,生得者封萬戶侯,他對將軍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嗎?」 「嬴政為人忌刻,順者生,逆者死,不過秦軍將領很多還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 看錯了他,只當他禮賢下士,尤其照顧軍人,乃是百年難遇的明主。及至趙國為私怨濫殺的 事情發生,我看不慣留書出走,仍然對他存著幻想,總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時衝動,直 到他殺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個沒有人性的人!」 「那將軍今後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國之兵,殺秦國故舊來洩嬴政殺將軍全家之恨? 荊軻特別加重故舊這兩個字的語氣。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樊於期放下酒杯仰天歎息,豆大的淚珠由一雙虎目中滾滾而 出,他哽咽著說:「於期每想到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該怎樣做,怎 樣解決!」 「現在軻有一個辦法,既可解除燕國將遭滅亡的危險,同時也可報將軍的仇恨,將軍看 看怎麼樣?」 「什麼辦法?"樊於期避席,膝行到荊軻席位旁,側耳而聽。 「那就是用將軍的頭接近秦王。荊軻只要能靠近他,我將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將 軍的仇可報,燕國遭侵略的威脅也可以解除了,將軍認為怎樣?」 「荊卿所謂少樣東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頭而言?"樊於期哈哈大笑。 鐵錚錚的漢子,臉上猶掛著眼淚的爽朗大笑,看在荊軻眼中,增加他心裡更多的蒼涼。 「將軍願意這樣做嗎?"荊軻平靜地又再問一句。 「這還用得著問嗎?"樊於期抽出佩劍,敞開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頸子,左手緊握執劍 的右手手腕,微笑著對荊軻說:我也曾想到這一點,只是找不到送我頭去接近嬴政的人,荊 卿既然肯,請等下將我的頭割整齊好看點,免得嬴政看到認不出來。」 樊於期雙手用力,劍鋒切入咽喉,血箭激湧出來。 荊軻俯身向屍體拜了三拜,然後小心翼翼地割下頭,放在幾案上,他細心地用手絹沾 酒,擦掉首級臉上的血污。 沒過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趕來,撫著屍首痛哭,他一邊還哽塞著反覆對荊軻說: 「難道除了這樣,就沒有其他的辦法?」 荊軻始終沒答話,他專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滿了鮮血的劍。
12
荊軻回到家中,發現自己房裡的燈是亮著的,這表示田喜還在他房中幫他整理。 對這位賢淑而又專情的女孩,他有著無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後,他可說是她唯 一能相依為命的人,可是在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間,他卻在狂歡尋樂,想盡情享受這生 命的最後一段,反而很少回居處。 如今樊於期已死,頭以藥水泡製起來,不會發臭,臉形及五官長時間都不會變,下面該 輪到他了。 本來,他如願地拿到樊於期的頭,應該多少有點得意和滿足,但現在充滿他內心的卻只 有空虛,難以形容的空虛,無法填滿的空虛。 一跨入房間,他意外發現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著一件銀色睡袍。 看到他進屋來,她連忙起來為他倒茶,伺候他換衣,看到他疲憊的樣子,她忍不住吃驚 地問: 「有什麼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這裡難過。"他指指心口。 「什麼事能使你難過成這個樣子?爺爺死,你到現在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她語氣帶著 埋怨,卻有更多的欣賞意味: 「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氣的。」 「現在我的眼睛也是干的,還沒流過一滴眼淚!」 「你只有喝酒唱歌時才會流淚,"田喜孩子平地笑著說: 「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和爺爺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和你爺爺一樣,樊將軍自刎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要他的頭!」 「是你殺了他?"田喜驚叫。 「沒有……不是,"他坐到床邊,喝著她倒來的茶,很困難地說道:「我不知該怎樣向 你解釋……應該說是秦王要他的頭。」 「就為這個,你就不顧道義逼死他?"田喜氣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還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來。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釋,"荊軻拉她在床邊坐下來,像對孩子一樣對她說:「都二 十歲的大姑娘了,怎麼像小孩一樣,說哭就哭。」 「我想到爺爺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從他出現,爺爺自刎了,今天樊將軍又是自 刎,明天……"她兩手遮臉,哽咽著說不下去。 「來,不要難過,把眼淚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裡掏出手絹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訴 你一件事。」 「什麼事?"她用手絹擦著眼淚問。 「過幾天我也許要出使秦國一趟,你一個人在家要多注意點。"荊軻語氣平靜,內心激 動。 「送樊將軍的頭去?"田喜睜大眼睛問:「你們真的這樣殘忍?」 「為了燕國的安全,沒有別的辦法!"荊軻真想將內情告訴她,可是說不出口,兩位講 求信義的人都為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壞洩密。 他長長歎了口氣,想改變話題: 「你今晚怎麼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這段時間我都睡在你床上!」 「為什麼?」 「等你回來,"她有點害羞地低下頭,想了想她又抬起臉來直視著他:「我高興,不可 以嗎?」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來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裡去了。"他看到她心裡會難 過。 太子丹真是她所說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現在他們中間,就按連有兩個好人喪生,而且是 心甘情願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顧她的人。 「差點忘了告訴你,今天有人幫高漸離帶信,說是在臨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沒聽他的 話離去,而是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於色:「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來人說,大概就是這幾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請回房去吧。"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裡。"她像個撒賴的小女孩。 「什麼?"他驚詫地望著她。 「荊哥,你是不是討厭我?"她哭著問。 「怎麼會!"他皺著眉頭。 「那為什麼你好久不回來,一回 來就攆人家走?」 「今晚我實在太倦,有話明天講。"他拿她真沒有辦法。 「爺爺要你照顧我?"她責問地說。 「不錯。"他內心浮起歉意。 「那為什麼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卻從不回來看看我?」 「她們會做媚態討好你,我不會,是吧?」 「那跟你是兩回事,你怎麼這樣!"他敷衍地安慰她,心裡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難 纏。 「你嫌我太醜?"她哽咽著。 「怎麼會!"他說的是老實話。 「她們有的,我也有!其實,我想我不會比她們難看!」 她突然掀開睡袍,原來裡面什麼都沒有穿,一副美麗玲瓏的少女胴體整個呈露出來。 他連忙將她的睡袍拉攏,她趁勢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一面抽泣著說: 「爺爺臨死時要你照顧我,你卻將我一個人丟在家裡不管!」 他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說: 「這些日子實在太忙,忽略了你,這次鹹陽回來,我就永遠不再離開你!」 「真的?"她抬起淚臉微笑著問他。 「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他舉起手,卻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隨便發的,"她依偎在他懷裡,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其實,你們男人都 很笨,總認為女孩子不懂什麼,說真的,你們要做什麼,我早就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麼?」 「你們要刺殺嬴政……用樊……」 他連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掙扎著含糊不清地說。 「隔牆有耳,你不要亂說!"他在她耳邊細語。 她掙脫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長吸一口氣說: 「你也很笨,你知道爺爺自殺的用意嗎?」 「他不是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洩密嗎?」 「到現在你還不懂?"她又緊抱著他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爺爺……自殺……是 為了要我成為你的……累贅,他並不想你去刺……去鹹陽!」 這下輪到荊軻想哭了,老人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聽到他自言自語歎息,不該一時 高興,將你推薦給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荊軻輕拍著她因哭泣而顫動的背說:「我答應你,只要 這次能從鹹陽回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我也答應你,我會等你平安地從鹹陽回來,你要有什麼不測,我會跟著你死!」 「別說孩子氣的話!"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陣恐懼。 但他再一想,二十歲剛出頭女孩子的話能當真嗎?他真的死了,也許她會記得他一段時 間,直到她遇到另一個她喜歡的人……這樣想他就放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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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為荊軻出使秦國,在易水畔長亭設宴祖道送行,參加送行的賓客有上千人。知道 內情的全著白色袍帽。 荊軻穿著一襲白色儒袍,瀟灑倜儻;副使秦舞陽穿著一身紅袍,倒也威猛非凡。 荊軻隨著太子周旋於賓客之間,眼睛卻不斷在人叢中找人,別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 其是太子丹,更隨時注意他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邊的高漸離明白,他想見到的是兩個人——屠狗者和田喜。 高漸離昨晚從臨淄回來,告訴他屠狗者因有點要事必須處理,所以要他先回來報信,屠 狗者隨後就到。 可是到現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荊軻內心有點煩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煩人 的賓客敷衍。 另外一個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會來,心裡卻好希望她會來,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 妙。 宴會從中午一直拖到日頭偏西,烏雲漸漸密佈,天氣突然轉壞,風轉強,易水河上波浪 滔天。 大家要說的客套話都已講完,荊軻不說走,送行的人當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變 了主意,急得臉色沉重,幾次想問又將話吞了下去。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他小聲對荊軻 說: 「荊卿,日頭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麼事,就派秦舞陽先走吧!」 荊軻本來心中就煩躁,一聽太子丹的話更是火上加油,他失去平日的冷靜,大聲叱喝太 子說: 「太子用人就是這種用法嗎?只知道一往直前,抱著必死決心,而不顧事情的成敗,這 只是匹夫之勇。荊軻不是猶豫不決,有所懼怕,而是要等一個人!太子既然這樣說,那我們 就起程罷!」 他轉臉對身邊的高漸離說: 「為我奏一曲送別,我為你歌一首惜離!」 高漸離也是白衣白帽作送喪狀。他取下背上的築,就著一塊大石頭坐下,調好了弦,開 始敲擊起來。 美妙的築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談話,有的原地佇立,有的席地而坐傾 聽。築聲和遠處易水的浪濤聲相和,形成人籟滲和著天籟的美妙壯麗音樂,所有的人都聽迷 了,包括太子丹在內,他們完全忘了送行這回事。 突然,築聲由低回而高亢,成為變征之聲,荊軻長吟而歌—— -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 歌聲重複兩遍後,眾人皆不自覺地跟著唱了起來,到了最後,每個人都淚濕了衣襟而不 自知。 又突然,築聲一轉為慷慨羽聲,雄壯激昂,荊軻歌而和之—— -   生死聚散兮彈指間,   壯志不酬兮誓不返! - 眾人仍然和著—— -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 荊軻領唱,眾聲相和,就在築聲、歌聲、易水浪濤聲中,荊軻上了騎馬高車,後面有十 數乘副車相隨,荊軻向太子一拱手,車隊緩緩走動,沿著易水邊向南而去。 高漸離仍然專心彈著築,送行賓客依然在唱和。 太子丹佇立原處,直到車隊揚起的塵土散去。 他注意到,荊軻根本沒有回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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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率領的燕國使節抵達秦都鹹陽,在鹹陽街頭造成轟動,萬人空巷,急著看燕國求和 的使節團。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買通了秦王政寵臣蒙嘉,中庶子蒙嘉雖然官位不高,但亦為名將蒙 驁之後,所以和蒙武兒子蒙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寵愛。他向秦王政說: 「燕王實在是震懾於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軍事和大王對抗,因而請求臣服,比照諸 侯之位,獻納朝貢如同秦的郡縣,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廟就心滿意足了。但不敢自己來說, 所以斬了樊於期的頭,連同督亢地圖,特派使節團送來。」 秦王政本來已等得不耐煩,聽到燕使節團已到,當然大為高興,於是要太史擇定吉日, 以最隆重的九賓儀式,會同各國駐秦使節和文武大臣,在鹹陽宮接見燕國使節。而且命燕使 節團帶著奇珍異寶貢品,匣裝的樊於期頭顱和督亢地圖繞行鹹陽一周,再進朝殿。 荊軻捧著裝樊於期頭顱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為經過藥水的泡製,頭顱五官清晰,鬚髮 完整,兩眼橫睜,似乎死得並不甘心。 秦舞陽則雙手捧羊皮卷地圖,亦步亦趨地跟在荊軻身後走。 他們都未曾見過如此大的排場,數千名虎賁軍由午朝門一直排到朝殿門口,個個精神抖 擻,盔鮮甲明,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樣。 殿門到陛下還有一大段距離,陛階兩邊站著文武百官和各國使節,殿前階下則是戟戰武 士和佩劍郎中。 上千人在朝殿卻一片肅穆,連咳嗽的聲音都聽不見。陛階上殿中,端坐著年輕英俊,顧 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笑著等待荊軻和秦舞陽緩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階。 荊軻彷彿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十三歲就殺人、沒有人敢正視他目光的秦舞陽,這時卻心 虛起來。他雙手發抖,似乎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兩腿發軟,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身體 的重量;臉色泛白,有點會隨時暈倒的模樣。 看到他這副樣子,殿下群臣和各國使節都暗暗奇怪起來,但是沒有人敢出聲發問。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發軟地捱到了陛階前,秦王政也注意到了,他關切地問荊軻說: 「你那位副使怎樣了?是否突然生病,怎麼會全身打顫?」 荊軻笑著回頭看了秦舞陽一眼,上前行禮說: 「北蕃邊遠地區的鄉下人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如今突然看到大王如此森嚴壯偉的的場 面,所以嚇壞了,還期大王不要見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獻圖儀式。」 秦王政注視了一下荊軻,心中暗自一凜,這個使臣的眼神看似平和,其中卻蘊藏一股殺 氣。當然,這是他的宮殿,警衛人員以千計,他還擔心些什麼!於是他微笑著對荊軻說: 「你將秦舞陽帶的地圖拿上來。樊於期的首級交廷尉驗收發落。」 其實,秦王政很想親自看看這名叛將的頭顱,他恨死了他,他對他不惡,真想不到他膽 敢留書罵他,他恨所有膽敢叛逆他的人。但是遠遠看到樊於期首級猙獰的樣子,他決定不看 為妙,省得夜裡又做惡夢。 荊軻雙手捧著地圖走上陛階進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將圖呈上。 秦王政一一打開羊皮卷地圖細看,翻到最後一卷時,徐夫人匕首出現了,秦王還未來得 及驚問,荊軻已右手搶著匕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手 腳。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攜帶兵器,殿下執兵器的郎中和武士,未奉秦王政親自下令不得 上殿。如此一來,殿下群臣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則膽小的走避,膽大的 徒手上來搏鬥。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擺脫了荊軻抓他的左手。他慌忙間拔劍,但劍身長期 尺,高到腋下,怎麼拔手都不夠長,劍拔不出來。 原來一般人佩劍是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王侯的佩劍,則成為象征身份的 裝飾,劍鞘鑲的珠玉越名貴,劍身越長,象徵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劍身比所有各國 國君的都要長大。 近侍中有膽大上來護主的,全給荊軻一刀一個,見血立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沒 有人再敢上來。 秦王只顧繞著大殿銅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幸虧殿上的御醫夏無且帶著一 個皮革藥囊,他不顧死活,在秦王最危急的時候,用藥囊擋住荊軻的追擊,讓秦王政逃開喘 一口氣。 三個人就這樣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來,一個執著匕首追,一個拖著拔不出的長劍逃,另 一個揮動藥囊上前阻擋一陣。 這時候,群臣中有頭腦清醒的開始大叫: 「王將劍背到背上!王將劍轉到背上!」 這時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將劍推到背上,反手拔劍,總算將劍拔出來了。 長劍在手,秦王政膽子大了,他主動攻擊荊軻,第一劍就砍斷了荊軻的左腿。荊軻倒坐 在地,依靠銅柱,用力將匕首擲向秦王政,不中!擊中一根銅柱,擊出一陣火星和一聲清脆 卻驚心動魄的響聲。 荊軻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盤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著對秦王政說: 「算你的運氣好,我要不是想活著劫持你,要你訂定誓約,歸還各國土地,你早就死定 了!」 秦王政一聲令下,殿下帶著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紛紛上殿,搶著殺了荊軻,也逮捕了舞 陽。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殺,悶悶不樂很久。 事後檢討功過,分別賞罰,死者予以埋葬,從優撫恤家屬。 只有御醫夏無且特別賞黃金五千兩,秦王對群臣宣佈說: 「無且愛我勝過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藥囊和荊軻纏鬥!」 至於荊軻,他恨他,但他又無族可滅,就和嫪毐一樣,這些沒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 不勝防,什麼事都敢做!雖然他已死,秦王政仍然決定,五馬分他的屍,而且是當眾執行。 秦舞陽則在獄中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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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刺秦王的消息立即傳遍鹹陽,車裂示眾的佈告第二天也貼遍了鹹陽城各城門口和市 街各處。 這是自嫪毐車裂以來首次車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人。 雖然行刑是在午時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門刑場的街道就圍滿了人,有本城的,也有連 夜由附近城市趕來的,他們都想來看這場熱鬧,但群眾談論的氣氛和車裂嫪毐當時大為不 同。 當時群眾痛恨嫪毐,尤其是鹹陽民眾,因為他的謀反,民眾死傷逾萬,半個鹹陽化為廢 墟。 但荊軻不一樣,他膽敢一個人帶著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成千的護衛、文武大臣和各 國使節面前,公開地刺殺秦王,毫無一點恐懼。 於是整個縣城的人,這幾天無人不談荊軻。 如今在等著圍觀的民眾中有人說: 「可惜你們沒看見荊軻那副威風凜凜、有如天神般的模樣,他身高一丈有余,頭如笆 鬥,眼賽銅鈴,一聲大吼就嚇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膽,所以很久都沒人敢動,後來還是御醫夏 無且在藥囊裡掏出藥丸,每人塞下一粒,眾人才恢復神智,所以夏無且的功勞最大,獨得黃 金五千兩。」 旁邊有人反駁他說: 「老兄你錯了!荊軻生得英俊瀟灑,乃是衛國有名的美男子,怎麼會頭如笆鬥,眼賽銅 鈴?再說一吼就嚇破人膽,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那個人反罵他說: 「你這個人才是沒有頭腦,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餘,哪有這大的膽子?眾人當時不 是嚇破了膽,變成昏迷狀態,怎麼秦王不知道喊執兵器的郎中上殿,那麼多大臣也沒有一個 人提醒他,就讓他和荊軻在殿上玩了半天貓捉老鼠?」 「不錯,不錯,還是這位老兄說得合理。"旁邊很多人附和。 也有人指著烏雲密蓋的天空說: 「這種大事發生,事先都是會有徵兆的。你們記不記得荊軻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 萬裡無雲,突然靠太陽處出現了道彩虹,直貫太陽中心。」 「老兄,說話要有點常識吧!"旁邊有人不贊成他的話: 「不下雨,沒有水汽,哪來的彩虹?」 「你才是少見多怪,異兆,就是異於常情的一些兆頭嘛!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見,還會是 假的嗎?"剛才那個人爭論。 「不錯,不錯,那天我們也都看見了!"很多旁邊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 「這還不算奇怪,在鄉下還有人看到母馬生下帶角的小駒,那才奇怪!"又有人說。 「前幾天在渭水地方,天還下著黍雨,那才叫怪呢!"還有人如此說。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說著閒話時,忽然聽到號角和鑼鼓聲,數十七城卒正過來清道,將路 中間的行人紛紛趕到路兩旁。 「荊軻要來了!"群眾中有人喊。他這一喊又造成萬人轟動,伸頭望著街那頭。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騎在馬上帶路,後面是一部敞篷板車,荊軻的屍首直挺挺的躺在 上面,欲斷的左腿也放在大腿的位置接上。 他亂草似的頭髮蓋住了整個臉,渾身上下的衣服沾滿血跡。 「人死了都一樣,也看不出什麼美醜了!"路邊樓上有些女人在為他歎息。 敞篷車後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騎兵押隊,再後面跟著數萬人潮,而且每過一處街道, 街兩旁的人就加入了這股人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匯集得更洶湧。 人潮中間,各行各業男女老幼都有,特別多的是那些平日就在街上游蕩玩耍、半大不小 的孩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由什麼帶頭,突然出現了股眾多童音匯集而成的歌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生死聚散兮彈指間,   壯志未酬兮身先捐! 歌調高亢,激越感人,歌詞簡單,容易上口,因此跟在後面的群眾不自覺地跟著唱了起 來。 他們一遍一遍地反覆唱,連街道兩旁圍觀的百姓,以及在樓上窺視路上行人、談笑著評 頭論足的大家閨秀,也全都停止調笑跟著唱起來。 於是,這股跟在車後看熱鬧的人潮,忽然變成了浩大的送葬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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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樣的三座看臺。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臺上,眉頭一直緊皺著,荊軻也許真的將他嚇破了膽,這幾天他始 終覺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做惡夢。 他恨荊軻,不只是為他想刺殺他。站在不同的立場做不同的事,他對荊軻不動聲色的勇 氣,潛意識中有著敬佩。他恨他的是讓他在群臣面前丟臉,使得他像一只被大貓追逐的小 鼠,而不像一個應該遇事雍容鎮定的君王。 嫪毐進攻王城之亂,他親征成蟜反叛之後,以及李牧大敗桓齮,他親率大軍增援,歷次 所表現的沉著從容,連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將都感到心折,但現在十幾年所建立的形象,卻被 荊軻這個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毀! 「我恨他,雖然他死了,我還活著;雖然他現在像條死狗那樣躺在地上等候車裂,我依 然是秦王,在眾臣的前呼後擁下來看他受刑,但在眾人的口中,在這些圍觀著的臉上,明白 地顯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為什麼當時我會嚇得連劍都拔不出?連召郎中上殿都忘記了?"現在他不斷反覆在心 中問自己這個問題——這幾天他不停地在問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心情再處理別的事。 午時正響起號角,表示行刑的時候快到了。因為荊軻已經是個死人,不會走動,監斬官 廷尉李斯只得親自到場中驗明正身。 他下得看臺,騎上一漆黑馬,由劊子手牽著馬韁來到刑場中央,他沒下馬,只由劊子手 拉著荊軻的頭髮,讓他看了看臉。 「不錯,"李斯點了點頭,沉聲說:「準備行刑!」 劊子手應了一聲"是",命手下將荊軻屍體的頭和四肢緊綁在五部車後的吊索上。 李斯快馬回到監斬台,派傳騎向秦王政報告:「行刑事宜已準備好。」 秦王政看看圍擠在刑場四周的民眾,以及烏雲密佈的天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車裂嫪毐的 場面。他敏感地發覺,圍觀的民眾較上次更多,可是剛才進場的時候,百姓喊萬歲的聲音似 乎沒有上次響。 午時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許死犯家人活祭死者,並作最後遺言。 連秦王在內的所有人,全都認為已死的荊軻不會有家人故舊出現,但出乎所有人的意 外,一個年輕少女穿著一身素服,提著祭籃,從人叢裡飛奔出來。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人,今天荊軻也有女人敢犯 我的大忌!」 他命近侍飛馬去查,看是荊軻的什麼人。 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問話,含著眼淚點著香燭燒紙,她哭著對荊軻的屍體說: 「荊哥,黃泉路上寂寞嗎?田喜很快就來陪你!」 這時候,突然從人堆裡又跑出一個身材矮小、臉上虯髯橫生的男人。他一上來就撫屍痛 哭。 「荊軻,你應該再等三天的!」 騎在馬上的近侍喝問: 「你說什麼?拿下!」 幾名劊子手要上來抓人,這個蓬頭亂髮的矮人哭著對田喜說: 「你要陪他,你先走,後死責任重,我留著性命,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他轉哭為笑,三轉兩轉就擺脫要抓他的人,飛奔入人海裡,一下子就見不到了身影。 田喜沒回他的話,只是流著眼淚為荊軻整理臉上的亂髮。等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 回來盤問她時,她突然由袖口中取出一把短劍,回手就刺進心口裡,口中還在柔聲地說: 「荊哥,我來了!」 秦王政遠遠看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再命一名近侍飛馬查看。 這時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別家人該離場了,眾劊子手看著緊擁抱荊軻屍體的女屍,一 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等兩名近侍飛馬回來報告,秦王政突發狂怒,厲聲高喊: 「傳廷尉行刑!」 「啟稟陛下,午時三刻猶未到。"侍立身後的趙高提醒他。 「傳廷尉行刑,聽到沒有?"秦王政對兩名猶在馬上的近侍怒吼。 近侍臉色蒼白地飛馬傳知李斯。李斯猶豫了一下,兩名近侍同聲說: 「再不行刑,大王恐怕會殺掉你!」 「行刑!"李斯丟下竹牌。 劊子手應了一聲,五部車上御者一齊鞭馬,馬奔向五個方向,將田喜的屍體也拖出很 遠。 未到午時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創下一個先例。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車隊過處,只有前面幾排人跪下,喊萬歲的聲音也沒 來時響亮。在他車經過後,忽然人群中響起歌聲—— -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生死聚散兮彈指間,   壯志未酬兮身先捐! - 一遍又一遍,聲徹雲霄。 「他們在唱什麼?"秦王政不解地問御車的趙高。 「頌贊大王的歌,"趙高撒謊:「前些日子有人在街頭教孩童唱,大家很快都學會了。" 這句是真話。 「難怪他們喊萬歲聲不大,原來要以歌聲代替!"秦王政滿意地閉上眼睛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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