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御街
    大宋的繁華與敗落並存﹒遇仙酒樓的歡
    歌奇遇﹒章惇向蘇軾傳送王安石期待聯
    手的訊息。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隨著大相國寺的晨鐘敲響,一陣春風拂起,三天不斷的連
綿細雨倏然打住,絲絲縷縷,頃刻不見蹤跡。天宇如洗,萬裡碧藍,一輪紅日閃出,
金光遍地,老天把一座輝煌艷麗、繁花似錦的汴京城又還給人間。護龍河變樣了,
綠波盈盈,戲弄著兩岸楊柳裊裊的倒影;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甦醒了,此
起彼伏的船夫號子鼓動著列列白帆;皇宮裡的殿宇樓台露臉了,宣德樓、大慶殿、
延福宮、福寧殿、崇政殿、保和殿、睿思殿、紫宸殿的屋脊飛簷,越過參天松柏的
枝頭,展出了色彩紛呈的雕梁畫棟、獸吻駝鈴,以斑斕的閃光和叮咚不歇的聲響,
昭示著帝王的尊貴和威嚴;宣德門前的御街沸騰了,這條從宣德門至南薰門長達十
裡、寬為二百二十步的大街,不僅是帝王鑾駕、鹵簿出入、諸國使者晉見的必由之
路,而且是大宋王朝繁華強盛的象征。御街大道兩側,是兩條寬為五丈的帶狀河,
玉石砌岸,晶瑩生輝。水中荷蓮,春時翠綠生津,夏秋花香醉人。帶狀河兩岸,盡
植桃、梨、李、杏,奇葩競放,紅白相間,如雪如火。街心兩側,設黑漆權子為欄,
禁軍士卒巡道,嚴禁人馬進入。
    此時,御街兩側,人流如潮,各色人等,競現神通。商人交易賺錢,戀人傾心
定情,達官攜妓游春,文人賞花覓詩,乞丐討食,扒手逞能,「光棍」叫賣春藥,
「瞎子」打卦算命,驛館舉牌招客,酒樓散酒買名,妓女分茶設套,藝伎弄情賣聲,
浪子閒逛,暗探聽風,王公尋花問柳,墨客賣畫謀生。河面上,輕舟蕩漾,琴聲繚
繞,歌聲纏綿;河岸邊,人群熙熙攘攘,嘈嘈切切。
    在河岸邊一株萬花紛繁的梨樹下,站著兩位學士模樣裝束的人。一位身材頎長,
面容清瘦,神情飄逸,身著藍色寬袍傅帶,頭戴高統尖頂學士帽;一位身材稍矮,
面容紅潤,神情沉穩,身著白色寬袍傅帶,頭披學士方巾。他倆置身這繁華都市之
中,春色彌望。目睹四周的狂歡極樂,藍袍學士閉目搖頭,神情淒郁;白袍學士仰
天長吁,喟然自語:
    「三年不見京都,御街變了,習俗變了,民情也變得陌生了。」
    藍袍學士一聲苦笑:
    「這就是京都的繁華!桃梨李杏,荷蓮輕舟,男歌女舞,妓院酒樓……天子腳
下的繁華啊!」
    驀地,一支神韻清雅的歌聲從遠處人群中驟然騰起,委婉幽麗,裂石穿雲,四
周的喧鬧聲戛然消失。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沈
    郎易瘦,也不須驚怪,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魔
    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後會
    悠悠……

    白袍學士聽得真切,神情激動地對藍袍學士說:
    「哥,這不是你前幾年寫的那首《沁園春》嗎?」
    藍袍學士正入神,連聲稱讚:
    「琴音歌聲之美,遠勝這首淺薄之作。京都藝壇又冒出了一個難得的奇才……」
    突然,在朱雀門外不遠處驚叫聲炸起,人群騷亂,歌聲中斷。兩位學士抬頭望
去,御道上飛奔著五匹戰馬,已越過御道一邊的黑漆杈子,向藝伎們歌舞的圈子沖
去。御道上巡邏的幾個禁軍士卒上前攔阻,被馬背上的漢子甩起馬鞭抽了幾下。一
名禁軍小校舉起皇城司的令旗發出警告,漢子們奪過令旗扯得粉碎。一聲忽哨,縱
馬狂奔,百姓或被撞倒,或被打傷,哭聲、叫聲、喊聲,一片慘相。馬背上的漢子
均著絆色窄袍,外披金蹀敦背,頭戴紅沿金冠,分明是西夏使館的隨員。
    為首的那個行兇者,身高六尺,似狼如虎,在馬背上彎腰伸臂,從驚駭的歌位
中,擄起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女子提上鞍去。被擄的歌女懷抱琵琶,發出悲切的呼
救聲。
    藍袍學士見大庭廣眾、皇宮御門之前,外夷如此猖撅,大喊一聲:「不許西夏
人行兇啊!」遂即拉起白袍學士的手向騎馬者追去。就在這時,人群中忽地跳出一
位身著黑色短裝的漢子,揮起長劍截住行兇者馬首。他飛身躍起,矯若鷹鷲,伸手
之間,從馬背上奪回了被擄的歌女。西夏人大怒,五匹戰馬同時撥轉馬頭,五條馬
鞭同時掄起,向短裝漢子抽打而來。只見短裝漢子舉劍一揮,一道白光閃過,五條
馬鞭刷地折斷,如五條無頭長蛇悠悠落地。西夏人驚駭,躍進御道,倉皇逃去。
    此刻,御街上人群和禁軍士卒已逃離一空,只剩有驚呆的歌女、提劍的漢子和
兩位驚詫不迭的學士。
    藍袍學士突然驚喜地望著提劍漢子高聲喊道:
    「季常,是你啊……」
    漢子定睛一看,也高興地大喊:
    「子瞻,子由,可巧找到你們兩位了!」說著,收劍入鞘,舒展雙臂迎來,抱
住了久別的好友——蘇軾、蘇轍。
    「昨天聽說你們兩位從四川返回京都,今日一早,就去府上造訪,任媽說,你
倆來御街賞花。果然在此。」
    蘇軾打量著朋友:
    「季常,四年不見,你是更加英俊倜儻了。」
    季常轉目望著蘇轍,逗趣地問:
    「是嗎?」
    蘇轍附合:
    「豈止英俊倜儻,已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俠了。」
    季常縱聲大笑,拱手說:
    「謝蘇氏兄弟贊譽,借二位吉言,我定能名留青史。今天有位朋友在曲院街遇
仙酒樓設宴,為你們兩位接風洗塵,特命小弟前來恭請大駕。」
    蘇轍詫異。
    季常急忙解釋說:
    「這位朋友今日一早與我同去貴府拜訪,你倆不在,我倆分手分工,我來御街
找人,他去酒樓治酒。」
    蘇轍詢問:
    「這位朋友是誰?」
    季常詭秘地一笑:
    「兩位儘管放心,不是剛才那幾個西夏漢子就是了。」
    蘇軾、蘇轍笑了。
    季常從懷中掏出一些散碎銀子,轉身扔在歌女的懷裡,大聲叮嚀說:
    「姑娘,快回家去,我們的朝廷管得住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些兇蠻的西夏人啊!」
說完,拉起蘇軾、蘇轍的手,向曲院街遇仙酒樓走去。
    歌女從驚呆中醒悟過來,噙著淚水,望著眼前緩步離去的三個人物,心內暗暗
自語:
    「子瞻」,不就是當年轟動京師的「三蘇」中的蘇軾嗎?「子由」,不就是
「三蘇」中的蘇轍嗎?往日誦讀蘇詩、彈唱蘇詞,今日,夢中憧影突現眼前。天哪!
這不是奇緣奇遇嗎?這位救命恩人叫季常,季常又是何等人物?能與蘇軾、蘇轍為
友,想必也是人中麟鳳了……
    季常,姓陳名心造,號方山子、龍丘子,陝西京兆人,時年三十歲,是原鳳翔
府太守陳希亮的兒子。此人性情粗豪,少年時仰慕古代俠士朱家、郭解之為人,使
酒好劍,嫉惡如仇。弱冠後,立志軍旅,精研兵書。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蘇軾
在陳太守帳下任節度判官時,與陳慥定交為友,至今已經七年了。
    當然,歌女更無從知道,此時此地這對朋友重逢,蘇氏兄弟將被捲入一團禍福
莫測的政治風暴。
    歌女跪在當街,手捧恩人留贈的銀兩,癡情地望著豪爽的陳慥、沉穩的蘇轍和
瀟灑飄逸的蘇軾談笑遠去……

    蘇軾,字子瞻,時年三十四歲。蘇轍,字子由,時年三十一歲。四川省眉州眉
山縣人。一對歷史上罕見的同心同志、同樂同悲、同進同退、同樣結局的親兄弟。

    陳慥帶著蘇軾、蘇轍沿著帶狀河,在逶迤不絕的桃梨李杏的五色繁花下向北走
去。蘇軾無憂無慮地和陳慥攀談著,別後的思念,蘇父蘇洵的病亡,陳太守「罷官
案」的始末與病故,以及蘇軾已故夫人王弗的賢惠、續娶夫人王潤之的美麗,無不
一一言及。
    蘇轍默默無語地移動著腳步。他思索著自己和哥哥眼下的處境,以及十多年來
的種種往事:
    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十九歲的父親帶著二十一歲的哥哥和十八歲的自
己,離開山青水秀、滿院紫桐花的家園,趕赴京都,要把兒子們送進他一直厭惡的
科舉考場,期望通過這條讀書人唯一能夠走向高層的途徑,去施展兒子們的政治抱
負和文學才能。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啊,父親帶著他們走訪了老友張方平、范鎮,呈
上了他們的詩賦文章。接著老友又把兩個村野小子推薦給文壇巨擘歐陽修。感謝之
余,父親又私下喃喃自語:「這是詩文之力?還是情誼之故?只能在考場上鑒別了。
若屬情誼之故,我恥於為人了。」春去秋來,京都興國寺浴院夜夜不熄的燭光,最
知那時學子考生的心啊……
    陳慥引領蘇軾、蘇轍走進朱雀門,進入內城。御街東側橫著一條嘈雜喧鬧的窄
巷,巷口立一座狀元樓,由於前幾天粉刷一新,春雨剛止,屋脊廊簷上的水珠在陽
光下晶瑩閃亮。狀元樓往前,一溜兒排列著十幾家妓院。院院門前都立著一群妖媚
的女子,弄情賣俏地招攬行人。陳慥與蘇軾、蘇轍剛入街口,妓女們一擁而來,花
團錦簇,嗲言浪語,聲勢奪人。蘇轍急忙閃閃避避,惹得兄長開懷大笑。陳慥攔住
亂拉亂扯的女人們,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兩扔去,打趣地說:
    「我的這兩位朋友都是旱地鴨子,下不得水的,請姑娘們放生吧!」
    妓女們並不勉強,報之一笑,高興地分銀子去了。
    蘇轍苦笑一下,整理衣襯。陳慥打趣:
    「子由,你知道這條街巷的名字嗎?」
    蘇轍搖頭。
    陳慥低聲說:
    「這裡叫殺豬巷。」
    蘇轍舉目四瞧,不見一處內舖,神情茫然。
    陳慥哈哈大笑:
    「這裡屠宰的不是吃糠的呆豬,而是精明風流的王公。他們都是錦衣萬貫而入,
皮毛無存而出。在這些妖媚迷人的『屠夫』中,才貌俱佳者,名叫封宜奴,此人乃
京都名妓,女中豪俠,和你們兄弟一樣,也是轟動京師的人物。你知道『封宜奴顛
倒翠花樓』的壯舉嗎?」
    蘇轍急忙搖頭,不願聽陳慥瞎扯。蘇軾卻來了興趣,靠近陳慥,催促道:
    「願聞其詳。」
    陳慥詭秘地一笑,談了起來:
    「講起這件事情,可要給皇家龍子龍孫的臉上抹黑了……」
    陳慥壓低聲音,蘇軾側耳傾聽,不時發出笑聲。
    蘇轍默默地走著,繼續想著心事:
    嘉祐二年正月的禮部考試中,哥哥在答卷《刑賞忠厚之至論》、《〈春秋〉對
義》中,精闢地論述了「以仁政治國」的思想,闡明了吏治必須「賞罰嚴明」的主
張,並以縱橫捭闔、汪洋恣肆、雄辯宏論、文理自然的風格,蕩滌了五代文風藻飾
靡靡、浮巧輕媚、叢錯采繡、華而不實之弊,贏得了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主考官
歐陽修和國子監直講、文壇驍將梅堯臣的贊賞,中進士二名。相傳,歐陽修曾語梅
堯臣:「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自己也以
政治上的激進和文風上的澹泊,與哥哥同登進士科。那一夜,浴院裡,月光如水,
松枝暗綠,一壇清酒,幾盤素餚,父子舉杯相慶,其樂陶陶。更難忘父親高擎玉杯,
遙向家鄉的母親報喜,至情至愛催人淚下……
    面前已是天漢橋。
    天漢橋俗稱州橋,乃汴河流入京都後十三座橋樑之一,因位於御街之上,橋頭
建築華麗,橋身石雕成群,成為京都景觀之一。
    此刻,橋下河水滔滔,清澈見底,舟船帆檣盛裝,滿載宮用物品結隊而過。蘇
軾對此似無興趣,駐足只觀賞玩味橋上的石欄和石欄上的石樑、石筍、石獅、石佛、
石仙女及兩岸玉石堤上雕刻的大型海馬、水獸,滔滔不絕地談論雕刻技藝和有關海
馬、水獸、石佛、仙女的神話傳說。陳慥附合著、爭論著,惹得過橋行人停步注目。
蘇轍望著興致極好、口無遮攔的兄長,微微搖頭。望著河面上往返的舟船,他又陷
入沉思:
    當年三月,仁宗皇帝親臨殿試,哥哥中進士乙科,自己以四等中舉。父親因年
過五十,不願屈身就試,便以平日所著的二十二篇政論呈獻歐陽修。父親的文章,
以涉古論今、針砭時弊、啟迪人智、呼吁進取的內蘊和老辣犀利、謹嚴縝密、生動
鮮明、雄奇大氣的風格亦博得稱讚,授以秘書省校書郎之職。「三蘇」一舉成名,
轟動京師。父兄的文章,文人、學士爭相傳誦。自己與兄長同時闖進了文壇高層,
當時的朝廷重臣富弼、韓琦、曾公亮、范鎮、張方平諸公,均以國士待之。就在這
時,母親於四月在家鄉病故。父親聞訊,嚎啕痛哭,不得不領著兒子,丟開剛剛降
臨的機遇和可望可及的追求,告別新朋老友,返回家鄉,居喪守制……在居喪的二
十七個月中,兄長對在京都一年多時間裡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作了深刻的
反想,對朝廷幾十年來在『太平盛世』掩蓋下的四伏危機作了深刻的解析,對浮華
因循、奢侈腐敗之風作了深刻的溯源,針對種種弊端,探索著種種的革新方略。那
是漫長的二十七個月啊!哥哥在哀痛中沉思、求索、奮筆,在寂寞中憂國憂民。居
喪期滿,父親拖著多病的身軀,以剛毅之心,決定拋卻家業,帶著十多口之家,再
一次奔赴這繁華喧鬧的是非之地,為兒子開闢前程……
    走下天漢橋,往西一拐,便是曲院街。
    各色店舖的旌旗幌子迎風飄展,各色吃食的叫賣吆喝聲撲面而來。陳慥拉著蘇
軾忙碌地介紹著王樓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舖的「五香肉餅」、鹿家分茶
的「鵝脯、鴨脯、雞脯、兔脯、鴿脯、鵪鶉脯」、黃胖子店的「血羹、粉羹、頭羹、
石髓羹、石肚羹」……陳倫熱情宣傳,店主熱情陪笑,蘇軾慷慨許諾:在京都之日,
一定從東到西逐家享用,決不使一家落空。
    蘇轍跟隨在後,依舊不發一聲,不置一語,神情沉鬱:
    嘉祐六年,在歐陽修的舉薦下,自己與兄長又參加了秘閣的制科考試。兄長入
第三等,自己入第四等。兄長在呈獻的《進策》二十五篇和《進論》二十五篇中尖
銳指出:「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情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閩門。論戰
斗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今國家所以奉西、北
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一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
然之勢也」,甚至指責仁宗皇上「未知御臣之術」。並在「課百官」、「安萬民」、
「厚貨財」、「訓軍旅」等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提出了革新主張。這些激烈的
言論和改革措施,立即在朝廷引起震動,同者譽之,異者毀之,譽毀之爭,使兄長
以革新面目登上了朝政舞台。時韓琦為宰相,王安石知制法。韓琦認為兄長的《進
策》太過激,不可留在朝廷任職。居然豪放不羈的王安石也認為兄長的《進策》
「全類戰國文章,多為縱橫之學,」並戲之曰:「若安石為考官,必黜之」。但仍
盛讚兄長大才。兄長終得調鳳翔府任節度判官之職。自己卻因年少狷淺,竟在試卷
中指責宮中「宴飲無時、賞賜無節、優笑無度」、「尼女施粉著繡,置於殿前,狀
若俳優,亦類戲劇」,而闖下大禍。主考官以件觸聖上主張黜名,歐陽修於一旁搓
手歎息,連當時身為翰林學士的恩師範鎮也感惶然。唯司馬光挺身而出,極力推崇
自己坦直敢言,譽為「忠君憂國」、「德才相濟」、「對語切直」,而力主錄取。
並諫奏皇帝「若不蒙取錄,恐天下謂朝廷虛設直言極諫之科,而日後將以直言為諱」。
仁宗皇帝果真聽取了司馬光的諫言,授自己以商州軍事推官。司馬君實為一個素不
相識的學子肩擔道義,其情可敬,其思難忘啊……
    就在這「兄弟並竊於賢科,衣冠或以為盛事」的當天晚上。王安石以步代車至
西岡寓所向兄長祝賀。父親感其情誼,與王安石對飲三杯後歉謝避席,兄長遂與王
安石舉杯暢飲。歐陽永叔公十五年間從考場上發現收錄的這兩個文士學子,一樣狂
狷不羈,一樣口無遮攔,一樣胸無城府,一樣以天下為己任。王安石抒發著「坐感
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淒涼」的情懷,兄長抒發著「百年豪傑盡,擾擾見魚蝦」
的感歎。詩酒通心,意氣相投,夜半三更,在御街淡淡月色和熒熒燈火下往返相送
的低語暢笑中,兄長與王安石成了相慕相敬的摯友。
    之後,仁宗駕崩,嫂子王弗病卒,父親謝世,具舟載父親遺體入川居喪守制,
離開京都又是三個年頭!這三年,大宋積貧積弱之苦狀,耳儒目染,真是感慨萬千。
兄長於家之小哀,國之大哀中冥思苦想,並對「慶歷新政」的失敗反覆考究:范仲
淹「淺思輕發」,變革開始所陳天下利害「百不及一二」,是引起「舉朝諠譁」的
動因;仁宗皇帝急功近利,要求「一日百法變」是導致新法煙消雲散的結果。兄長
從仁宗皇帝和范仲淹「失慎求速」的教訓中,匡正了自己認識上激烈輕率的偏頗。
    今日歸來,斗轉星移,人事換班,英宗已歿,年輕的皇帝趙頊即位,歐陽修已
失權柄,梅堯臣年老病故,韓琦罷相,王安石飛躍……大宋的前景、蘇氏兄弟的前
景又將如何呢……
    陳慥一聲「到了」,蘇轍收攏了思索。他抬頭一看,一座雕梁畫棟的二層樓閣
聳立面前,巨大的金字牌匾氣勢奪人,「遇仙酒樓」四個大字跳入眼簾。
    「遇仙酒樓」,是京都有名的酒家,前有樓閣,後有高台。樓閣內分設幾十個
雅座,寬敞舒適,裝飾典雅。王公達官、文人墨士常聚飲於此。高台為歌舞之地,
台下設有百十個座位,蓄有藝伎演唱,供客人行樂散心。今日雨過天晴,顧客紛至,
樓內雅座早已爆滿,鬥酒之聲,談笑之聲,加之高台上管弦之聲,這座酒樓已與鬧
市無別。
    此時,二樓正中的一座字畫綴壁的房間裡,紅木桌上已舖好雪白的細綢桌布,
桌案上已擺好杯盤、銀著、絲巾;四把高背椅上已舖好了紅絨椅墊;椅旁已置妥了
四只紅木鼓形矮凳。一個身材高大、英俊沉穩、身著青色寬袍傅帶、頭披青色方巾
的中年漢子坐在窗前,帶有幾分焦慮的神情正向窗外眺望著。他就是陳慥說的那位
朋友——章惇。
    章惇,字子厚,福建浦城人,時年三十五歲。其人天資聰穎,博學善文,行事
果斷,很有膽量,與蘇軾是同年進士。蘇軾任鳳翔府節度判官時,章惇任商州令,
二人相遇甚歡,同游終南山諸寺。據傳,他倆同游仙游潭,潭上絕壁萬仞,道路斷
絕,橫木為橋。行至橋頭,蘇軾望而生畏,舉步難移。章惇平步而過,躡之上下,
神色從容,並漆墨儒筆,在石壁上寫了六個大字:「章惇蘇軾來游」。蘇軾驚服,
撫著章惇的脊背贊賞說:「子厚必能殺人!」章惇笑問其故,蘇軾說:「不要命的
人,還怕殺人嗎?」二人送定交為友,在南溪的竹林中置一茅屋,名曰「避世堂」。
盤桓數日,飲酒賦詩,興盡各返其所。章惇任商州令期滿後返回京都,王安石重其
才能,留在身邊任職。
    昨天的紫宸殿早朝表明,皇帝趙頊已下定決心進行「變法」,並全心依靠王安
石、曾公亮、富弼、趙抃、唐介等四位執政大臣的態度也明朗了,他們都反對「變
法」。王安石看得清楚,這些元老重臣都不是一下子可以說服的。去年八月,在延
和殿議事中,王安石與朋友司馬光關於「理財」方略好一場爭論,雖然擊敗了司馬
光,但朋友之間在國策上的分野更加擴大了。「變法」起步就陷於孤立之地,是十
分可怕的。為了擺脫這無援困境,王安石決定向剛剛居喪回京的蘇軾伸出手臂。蘇
軾的詩文轟動京都,名望上已接近歐陽修和故去的梅堯臣;蘇軾的策論震動朝廷,
被人們視為革新人物,曾為仁宗、英宗兩位皇帝所賞識;蘇軾的影響在朝野名士、
大夫中不斷擴展,已形成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如果能與蘇軾並肩聯手,王安石的
處境也就改觀了。但蘇軾畢竟不是等閒之輩,他少年得志,有自己的一套主張,他
的《進論》、《進策》,就是他全面革新朝政的綱領,他能捨棄自己的而贊同別人
的嗎?紫宸殿議事之後,王安石回到府邸,立即與他章惇作了長時間的計議,決定
由他以朋友的身份宴請蘇軾,先在酒桌上作一番試探。
    陳慥、蘇軾、蘇轍出現在遇仙酒樓的門前。
    章惇霍地站起,急忙吩咐酒家招呼歌伎、上菜上酒,迎接來臨的貴客。」
    陳慥、蘇軾、蘇轍走進酒樓,章惇已率領四個如花似玉的歌伎迎面撲來。蘇軾、
蘇轍看見章惇,大為意外,高興異常。蘇軾高呼其名,蘇轍深深施禮。章惇大笑,
手臂一揮,四位歌伎,四張笑臉,四張甜嘴,「蘇長公」、「蘇少公」地叫個不停,
請安問好之後,左挽臂、右攬腰,扯衣牽袖,攙扶前行。章惇開路,陳慥殿後,一
派風流。
    入了雅座,桌上的川味酒餚已經擺好:文君酒,姜蝦、酒蟹、排蒸栗子鴨、姜
辣黃河鯉、獐巴、鹿脯、虛汁垂絲羊頭、爐烤蓮子雞……香味盈室。蘇軾、蘇轍、
陳慥、章惇各據一方落座,四個歌伎也各依住一位客人陪坐在紅木鼓形矮凳上。
    陳慥幾句開場白,章惇舉杯祝酒,一陣海闊天空,幾次琅當碰杯,歌伎便執牙
板、彈琵琶,歌唱助興: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
    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柵春色暮,對滿月,亂花
    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
    拚,悔不當時留住。其來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
    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歌伎聲停,蘇軾笑著詢問:
    「此詞為柳七所作吧?」
    「柳七」,即柳永。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世稱柳七。因官至屯田員外
郎,亦稱柳屯田。
    歌伎盈盈一笑,以問作答:
    「蘇長公何以知之?」
    蘇軾說:
    「此詞緣情靡靡,幽怨纏綿,香羅綺澤,綢纓婉轉,非柳七無人能為。」
    歌伎含笑點頭。
    陳慥大聲喊道:
    「『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柳七慣於少女懷春、寡婦弄情。天下少
男少女,硬是被柳七教唆壞了。可殺,可殺!」
    蘇轍搖頭說:
    「也不盡然。柳七此作,亦有動人處。『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簡
短兩句,道出一個女子的直抒胸懷,情真意摯,坦坦蕩蕩,真是難得。可賀,可賀!」
    章惇打趣:
    「子由平日謹言慎聲,今日卻語出雷動、救死扶生。可佳,可佳!子瞻,該你
這位未來的文壇盟主宣判柳七的死活了!」
    蘇軾掀髯鼓掌,縱聲大笑:
    「今日不談文壇盟主,只論柳七詩文。柳七筆下的這位少婦,別看牢騷楊柳,
怨言飛絮,細想起來,著實是一位既定目標的熾熱追求者,決不苟且歲月,欺世騙
人。你們看,『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其心何誠!其情何專!閉目思之,肅
然起敬。但願朝廷官員忠於君事,也能如此。」
    天贈機會,章惇逮住而語:
    「子瞻所企,我看朝廷官員中有二人當之無愧……」
    陳慥問:
    「此二人是誰?」
    章惇答:
    「蘇子瞻與王介甫。」
    蘇轍沉思了:
    子厚今日設酒也許專為介甫而來吧?
    蘇軾立馬也看出端倪,「子厚,說客也!」
    陳慥大聲高喊:
    「子厚所言極是。子瞻、介甫,當代雙壁,當之無愧!」
    蘇轍望著章惇微微一笑,似不經意地試探說:
    「我以為還有一人也可入選。」
    章惇急問:
    「誰?」
    蘇轍緩緩說道:
    「司馬君實。」
    陳慥聽到蘇轍說出司馬君實的名字,不假思索,又叫起來:
    「司馬光,當代人表,朝臣典範。只是總擺著一副面孔,太古板了。」
    蘇轍搖頭,遂即吟出司馬光的一首《西江月》: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
    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
    深夜月明人靜。

    陳慥急問:
    「這是司馬君實之作?」
    蘇轍點頭:
    「你看這首詞可有絲毫古板之氣?」
    陳慥未答,章惇卻笑著說:
    「司馬君實,道德文章,堪為人表。這首《西江月》感情真率,性靈流露,意
不晦澀,語不雕琢,確實是司馬君實性格的表現。但去年八月在延和殿,君實與介
甫關於『理財』方略的一場爭論失敗後,君實已是身心俱傷了。」
    蘇轍臉上浮起幾絲驚訝之色。
    蘇軾在想:君實「理財」之謀,一貫主張穩扎穩打以「養」民;介甫「理財」
之謀,一貫主張立竿見影以「富」民。況且,君實性「柔」,介甫性「狂」,在此
人心圖變之時,「柔」近因循,易受冷落;「狂」同奇異,易得人心,君實敗論於
介甫是可能的。但「身心俱傷」之說,未必可信。君實胸懷之廣,信念之堅,毅力
之剛,遠非介甫可比。而且,君實屢次冒死諫奏仁宗皇帝立嗣英宗之功,當三代不
衰。他望著章惇略略搖頭。
    章惇瞥了蘇軾、蘇轍一眼,似乎看穿了蘇轍心頭的驚訝和蘇軾心頭的懷疑,便
把一件更為撼動人心的事實擺在蘇氏兄弟面前:
    「皇上現時已把全部希望寄托於介甫。昨天在紫宸殿,皇上已詔令介甫為參知
政事了!」
    蘇轍注目。
    陳慥雀躍:
    「好消息!看來皇上真地要革新朝政了!」
    蘇軾此刻已完全明白了章惇宴請的原由。他的心潮沸騰起來,霍地站起,舉起
酒杯:
    「君實心底純正,當代人表;介甫學貫古今,富有創見,蘇軾皆敬而重之。現
時,介甫任重道遠,我為介甫乾杯!」
    章惇從蘇軾激動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今天要得到的東西。
    「介甫,天下奇才,但孤傲執拗,極需智者佐助。我為子瞻也干一杯!」
    蘇軾縱聲大笑。
    蘇轍看得清楚,兄長又激動了。現時對朝廷的政爭不甚了解,對王安石如何革
新朝政更不摸底,若草草決定依從,後果難以預料。為提醒哥哥注意,蘇轍也舉杯
站起:
    「君實身心俱傷,令人掛念;介甫春風得意,令人鼓舞。榮衰之擇,我為君實
乾杯!」
    陳慥朗聲而語:
    「不論官場榮衰,只重人間情誼,我為子瞻、君實、介甫乾杯!」
    四個歌伎也舉杯湊趣:
    「彈唱賣笑之人,不問官場是非。我們為四位大人乾杯!」
    笑聲哄起。
    歌伎斟酒彈唱,陳慥豪飲,章惇與蘇轍猜拳鬥酒,蘇軾自飲自酌,垂首沉思。
突然蘇軾抬起頭來,向章惇詢問:
    「子厚,介甫革新之舉,準備從何處入手?」
    章惇酒拳正斗在興頭上,聽蘇軾問,忙收拳而就蘇軾,清清喉嚨,準備從詳道
來:
    「介甫變法,方略已定,概括為六個字:『變法度,易風俗』……」
    話剛剛開頭,一個年約三十、腰繫青花巾、頭綰危髻的街坊婦走進房間,道了
一聲「萬福」,便熟練地拿起桌上的青花瓷酒瓶,依次為蘇軾等人斟酒,然後,笑
吟吟地站在一邊恭候著。蘇軾、蘇轍、章惇望著這位突兀出現、舉止有禮的婦人愣
住了,以為是走錯了房間,認錯了主人。陳慥卻急忙站起,從懷中掏出一把碎銀,
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送走了這位街坊婦。回過頭來,他對三位茫然不解的朋友說:
    「這種角兒叫『焌糟』,是京城裡興起不久的一種行當,全城約有幾千人。她
們專以替客人換湯斟酒為業,出入於食館酒樓,以求得點小錢為生……」
    蘇轍插話問道:
    「店主准她們隨意出入嗎?」
    陳慥說:
    「店主比你精明,這樣的人得錢越多,店主抽頭越多……」
    陳慥的話還沒有說完,三個身著艷麗時裝、塗脂抹粉、頭插簪花、年約十七八
歲的女子又擁了進來;道完「萬福」之後,便搖晃腰肢,走到蘇軾、蘇轍、章惇、
陳慥的身邊,浪聲浪語地說:
    「俺們姐妹為爺兒們尋樂來了。」說著,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要為各自身邊
的主兒餵酒。坐在矮凳上的歌伎並不詫異,一味笑吟吟地看著,甚至起身相讓。蘇
軾懵了,章惇呆了,蘇轍驚慌躲閃,手臂撞倒桌上的酒瓶,滾落地上,「噹」的一
聲摔得粉碎。三個女子不僅毫無收斂,且浪笑調情,呼喚酒家添酒。酒家奉若聖旨,
捧著三瓶酒旋即送了進來。陳慥急忙又從懷中掏銀子,千說萬說地打發走了三位粗
俗女子。
    陳慥跌坐在椅子上,說:
    「這類角色叫『劄客』,也叫『打酒坐』,是一群惹不得的主兒。她們不呼自
來,陪酒湊趣。因為不識文字,不通音律,既不會舞,也不會唱,唯以色情出售,
俗稱『下等妓女』。唉,世風日下,好逸惡勞之習日熾,怪不得她們的……」
    蘇軾靈醒過來。諧謔道:
    「但願介甫的『變法度,易風俗』早日成功,使我輩免受這目瞪口呆之苦……」
    蘇軾的話音未落,一個瘋瘋癲癲的和尚口唱偈語又闖進雅座,笑瞇瞇地單單打
量蘇軾:
    「處世若大夢,冷眼看人間。要知夢中事,快去須彌山。」
    章惇、蘇轍和作陪的歌伎們全然傻了。
    這回,陳慥也傻了。
    蘇軾定神相望:這和尚年約五十,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但面色紅潤,目光清
朗,氣度不凡。便拱手含笑問道:
    「大師來自何山?居何寶剎?法號何稱?」
    和尚咧嘴一笑,瘋癲地說:
    「阿彌陀佛。貧僧來自無形山,居住無名寺,法號無知。」
    蘇軾急忙站起,故作佛門禮數,合掌而語:
    「阿彌陀佛。『無知』、『無知』,無所不知。不知『無知大師』仙駕光臨,
謹屈身請罪。恭請大師吩咐。」
    無知和尚並不謙讓,合掌閉目,說:
    「阿彌陀佛。為人超度,求人施捨,公平交易,兩不吃虧。」
    蘇軾端起一杯酒,打趣地說:
    「以酒代茶,敬獻大師,請大師佛心超度吧!」
    無知和尚睜開眼睛,走近蘇軾,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凝目端詳蘇軾的面
孔:
    「施主生就一雙學士眼……」
    蘇軾撫髯一笑,從懷中掏出銀兩:
    「這句超度,只值白銀二兩,我施捨了!」
    無知和尚並不生氣,接過銀兩,裝進懷裡,望著蘇軾的頭顱頻頻搖頭:
    「施主,可惜長了一顆配軍頭。」
    陳慥、章惇、蘇轍驚駭地站起。
    蘇軾大笑:
    「『一雙學士眼,一顆配軍頭』,妙極,妙極!大師,這後一句是佛語天機吧?
為了你這後一句佛心超度,我再施捨白銀二十兩!」
    無知和尚接過銀子,並不道謝,合掌喃喃而語:
    「阿彌陀佛。施主觀照自性,觀照自性吧!」說罷,轉身唱著偈語,瘋癲離去。
    蘇轍心頭浮起一層不快,頹然落座。
    蘇軾卻極認真地琢磨起「觀照自性」那四個字。此句佛語意思是說:不要以為
我是你的法師,就盲目相信我的指點,把我的話拿到你的生活中去鑒別,信仰你確
認的真理吧!無知大師呵,你的「無形山」在哪?「無名寺」在哪?你的真實身份
是什麼?你是為蘇軾而出現在京都的嗎?你的「超度」是對蘇軾的一種關照,還是
對蘇軾的一個警告呢……
    章惇為了扭轉突然出現的沉悶氣氛,故意詢問陳慥:
    「這京都裡還有別路『英雄好漢』嗎?」
    陳慥笑答:
    「京都是聚英薈萃之地,酒樓乃獻技揚威之所,哪會如此單調斯文!就在這曲
院街上,還有幾路『英雄好漢』,均由年輕男子組成,行為乖戾,剽悍異常。有稱
作『廝波』者,手提果籃,進入酒間,把板栗、干棗、杏核、桃脯等物,放在酒客
面前,稱作『獻果』,強行銷售,以此索取銀兩。有稱作『撒暫』者,專賣春藥,
更是了得,進入酒間,不問酒客是否願意,即將春藥撒於酒杯之內,以試靈驗與否。
不靈驗者,分文不取;靈驗者,信口討銀,加倍索金。多少酒客因此而揚名,多少
酒客因此而丟醜……」
    蘇轍臉色發白,忙問:
    「今天他們會光臨嗎?」
    陳忙不及回答,陳慥身邊的歌伎先開了口:
    「蘇少公別慮,他們都會來的。」
    章惇有些發慌了:
    「姑娘何以知之?」
    歌使望著陳慥、蘇軾笑著說:
    「『焌糟』『劄客』已去,和尚化緣剛走,這兩位財神爺大把撒著銀子,銀兩
勾魂啊!」
    讓歌伎說著了,踩著她的話音,三個肩頭斜披藥囊、一色綠衣打扮、頭披方巾、
敞懷綰袖、年約二十六七歲的「撒暫」闖進酒間。歌伎嵌口結舌,蘇轍驚駭、陳慥
目呆,章惇不知所措。蘇軾抬頭望去,三個「撒暫」同時拱手道聲「萬福」,響如
炸雷。蘇軾心先怯了,急忙低頭。雅座裡剎那間沉靜死寂,「撤暫」頭目高聲說起
套話:
    「爺們尋樂,姐們陪酒,小人為爺們姐們添精提神來了。」說著,從藥囊裡取
出一包春藥,在空中晃了幾晃:
    「爺們姐們請看,這仙藥潔如白雪,甜似甘露,由人參、靈芝、龜頭、鹿鞭、
牛鞭、虎鞭、熊鞭、豹鞭混合提煉而成,經普陀寺、少林寺、能靜寺、法門寺、五
佛寺、清平寺、道靜庵、斑竹庵、明月庵、水仙庵、無塵庵、空色庵的和尚、尼姑
百次試驗,效應異常,萬無一失。干咽落肚,無苦無味,效力緩慢,耐長任久;和
酒而飲,效用快速,立竿見影。不論干咽酒飲,均能持之以恆,長久不衰。不靈不
驗,小的分文不取;顯靈顯聖,爺們多加賞錢。爺們姐們不語就算點頭,小的這就
恭喜敬酒了。」
    頭目的話音一停,那兩個「撒暫」立即將雪白藥粉投進桌上的八個酒杯之中,
雙膝跪地,拱手為禮,對四個歌伎說:
    「請姐們先潤玉唇,為爺們帶個路吧!」
    歌伎們都傻了眼,望著面前的酒杯,「哇」的一聲哭了。
    這一哭,提醒了發呆的陳慥。他霍地站起,拱手說:
    「三位朋友的仙丹妙藥,在下深信不疑。可我的這些朋友,都不是你們平日侍
候的那些主兒,不必親身試驗。賞賜銀兩,決不馬虎,請三位伸手接銀吧!」
    陳慥說完,把手伸進懷裡,一摸,傻眼了……
    「撒暫」頭目跨步向前,拱手說:
    「這樣兩便,謝爺們了。」
    陳慥的手從懷裡拿不出來:銀子用光了。他尷尬地搖了搖頭,「嘩」的一聲敞
開衣襟,拍著銀囊,望著蘇軾、蘇轍、章惇說:
    「銀兩已空,我無力送神了。」
    蘇軾、蘇轍、章惇和歌伎們「轟」的一聲笑了,連「撒暫」也笑了。蘇軾、蘇
轍、章惇競相傾其懷裡的銀兩放在桌上,幾乎同時說道:
    「我送神!」
    「撒暫」們轉動眼珠一望,桌上約有二十兩銀子,發大財了,急忙道了一聲
「萬福」,疾速動手,攬銀而去。
    這時,酒家開列帳單,笑臉走進房來收銀。眾人面面相覷,良久,啼笑不得。
酒家神情一變,冰冷如霜。
    蘇軾突然大笑,說:
    「為了送神,落了個四大皆空。今天若介甫在此,斷不會如此『理財』的。」
    陳慥亦笑:
    「『四大皆空』,妙極,妙極!聽說國庫裡的銀兩,也是如此糊里糊塗花光的。
看來,是得請介甫出來『理財』了。」
    章惇借機傳達王安石聯手的訊息,正色對蘇軾說:
    「不論『理財』還是『理政』,子瞻之言,介甫都樂於聽聞。子瞻可有話轉告
介甫嗎?」
    蘇轍擔心地望著哥哥……
    蘇軾稍作沉思,笑著說:
    「請子厚轉告介甫,昨天雨中,我與子由同游西太一宮,見介甫題壁詩兩首,
我向他祝賀了。」
    章惇急問:
    「其詩何雲?」
    蘇軾略加回憶,一氣吟出:

        柳葉鳴蜩綠暗,
        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
        白頭想見江南。

    章惇詢問:
    「子瞻如何評說?」
    蘇軾笑著說:
    「此詩色彩絢麗,意境空靈,『知了』被佛化了,『荷花』被人化了,『落日』
被神化了,『破水』被江南化了。此老野狐精也。」
    蘇轍點頭:兄長不糊塗,進退有路。
    陳慥驚喜,大聲喊道:
    「子瞻神才,出語驚人。」
    章惇心裡踏實了。蘇軾所說的「此老野狐精也」六字,足以安慰王安石了。他
起身拱手說:
    「請子瞻、子由、季常在此稍等,我這就回府去取銀兩,為三位贖身。酒家放
心,我有三位朋友抵押在這裡,斷不會一去不回的。」
    酒家笑了,彎腰稱是。
    章惇離去。
    陳慥笑問歌伎:
    「『野狐精』之作能入曲麼?」
    歌伎點頭,彈起琵琶調音。
    蘇軾低聲詢問蘇轍:
    「子厚此行如何?」
    蘇轍回答:
    「子厚亦野狐精也。」
    蘇軾陷入沉思。
    歌伎彈起琵琶,已唱起王安石的《題西太一宮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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