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八

    王安石客廳  司馬光臥室  蘇軾書房
    寒風呼吼,簫幽幽,琴錚錚﹒司馬光准
    備再次冒死奏諫﹒蘇軾決意直挺挺地奮
    筆《上皇帝書》﹒王安石五內如焚,但
    他矢志咬著自己滴血的心,去走自己多
    舛的路﹒

    司馬光進入大內請求晉見皇帝的舉動,碰了一個軟釘子。宦值告訴他,皇帝正
在福寧殿和王安石商議國家大事,有禮貌地接受了他的彈劾奏表,並答應為他轉呈,
然後便送走了他。
    司馬光遭受到從未有過的冷遇,極度難堪。回到府邸之後,他閉門不出,謝絕
一切來訪者,倚在臥室裡的一張躺椅上,拿起古籍閱覽,靜等一場風暴的降臨。野
史上說他此刻「安然若閒」,雖屬溢美之詞,但應變之心,肯定是有的。
    第三天(十二月一日)清晨,一場猛烈的北風呼呼刮起,掀天掠地,宣德門外
幾株楊柳的枝權已被折斷,門內兩側的行行短松發出震耳的濤聲。天氣驟然變得凜
冽寒冷。卯時時分,群臣們內著皮裘棉裝,外罩朝服,縮頸袖手,按時到達崇政殿,
例行每日一次的早朝。蘇軾、王詵、劉攽也在其中。因為前幾天的邇英殿事件與前
日「司馬光復碰壁於大內」的傳聞已遍及朝廷,除王安石和呂惠卿、曾布、章惇少
數幾個人外,誰也不知今天的早朝會有什麼事情發生,都以惶恐不安的心情等候著
皇帝趙頊的到來。
    皇帝趙頊在宦值的喝道聲和群臣慌亂的跪迎聲中走進崇政殿,登上高台,落坐
在御椅上,抬頭就給了群臣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這是不祥之兆!群臣心驚了。王詵、
蘇軾、劉攽心涼了。
    趙頊近幾天來情緒糟糕、脾氣很躁,確實是由那場爭論和司馬光的奏表引起的。
司馬光和呂惠卿關於「蕭規曹隨」爭論的誰是誰非,他並不重視,那些典故距現實
太遠,而且各有一套說法,很難辨清。但從眼前的「變法」來看,呂惠卿分明是激
進的,司馬光分明是穩健的,「激進」和「穩健」朕都需要啊!但司馬光最後斷然
否定新法是先王之政,並公開抨擊「均輸法」和「青苗法」,卻使他十分惱火。新
法不是「先王之政」,難道舊制是「先王之政」嗎?他的惱火還沒有平息,司馬光
彈劾王安石的奏表送上來了,他打開一看,恰似火上澆油,對司馬光的憤怒爆發了:
什麼「侵權」?什麼「拒諫」?分明是全盤否定新法!什麼「匡正缺失」?分明是
要停止「變法」走回頭路!他暴怒地拳擊御案,高聲吼號:司馬光,翰林學士兼侍
讀學士,朕的顧問大臣,朕的講課老師,原來也像曾公亮、富弼、唐介、呂誨、呂
公著等人一樣的守舊啊!在賢淑柔順的皇後百般寬慰和勸解下,他才暫時壓住了胸
中的怒火。他決定以「變法」不可逆轉的決心,立即推出「農田水利法」和「募役
法」,以警告司馬光和朝廷裡那些私下非議「變法」的臣子們。
    皇帝趙頊畢竟年輕,還沒有修煉到以喜代愁、以樂代苦或喜溫不露於色的程度。
他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根本沒有理睬群臣,而是把腦袋一擺,對跪伏在台下一側
的王安石說:
    「王卿,你宣佈朕的旨意吧!」
    群臣惶恐,抬頭聽旨。
    王安石叩頭應諾,站起轉身,大聲宣佈皇上的四項重要決定:
    一,頒布《農田水利法》,並決定從即日起實施。
    二,頒布《募役法》,並決定於明年(熙寧三年)一月一日起實施。
    三,宣佈明年元宵節在京都舉行隆重的「萬燈會」。皇帝將與萬民同樂,並決
定減價收買浙燈四千盞。由戶部、禮部承辦,限二十天內漕運至京。
    四,宣佈晉遷令;晉遷呂惠卿為侍讀學士,晉遷謝景溫為侍御史知雜事,晉遷
李定、舒亶為監察御史裡行。
    一切都清楚了。群臣跟著呂惠卿、曾布等人向皇帝歡呼。蘇軾、王詵、劉攽暗
暗叫苦。王安石又一次獲得皇上的支持,司馬君實又一次遭受了打擊。老司馬離開
京都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接著,呂惠卿奉皇帝之命,慷慨激昂地講述了「農田水利法」與「募役法」的
要旨和實施方案。
    呂惠卿說:「農田水利法」的要旨是,獎勵各地開墾荒田、興修水利,以發展
農事,增加財富。其所需費用,由受益人按戶等高下出資;著工事浩繁,可依青苗
法例由官府貸款收息;不論胥吏、商販、農民、僕隸以至罪廢者,只要有致求水利、
財利之策,均可直接來京呈獻;興修水利有功者,朝廷將授官以賞。
    呂惠卿說:「募役法』的要旨是,廢除「差役法」,改由各州縣官府出錢雇役,
以利輪流充役之鄉村居民安於務農。各州縣官府每年啟役所需費用,由民戶按戶等
高下分攤;原來不承擔差役的官戶、女戶、僧道、未成丁戶、坊郭戶等,按定額半
數交納。
    呂惠卿最後提高嗓音、堅定地預言:「募役法」將使官府增加大宗財錢收入,
並使農事達到穩定的豐收;「農田水利法」將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一個「四方爭言農
田水利」的熱潮。廣大農村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將出現。
    呂惠卿近半個時辰的宣講,雖然也出現了熱烈的反應,但已沒有春天裡宣佈
「變法」開始時那樣的真誠、狂熱了。
    退朝了。辰時的鐘聲響起。蘇軾突然覺得,這疹人的鐘聲,似乎是專為司馬光
的跌落而敲響的。

    時近已時,寒風刮得更為猛烈。司馬康神色慌亂地奔進司馬光的臥室,他看見
父親倚在炭火旁的躺椅上,正聚精會神地看書,剎住腳步,平緩了一下氣息,輕輕
地叫了一聲:
    「父親……」
    司馬光聽見了,貪婪地看完一個段落後,才目光離開書本,慢慢地轉過頭來。
他看到兒子的神情,立即明白意料中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緩緩地合上了書本。
    司馬康上前稟報說:
    「父親,貢父叔來了。」
    司馬光從躺椅上坐起。劉攽跨步而入,搓摸著冰冷的面頰,嘻嘻哈哈地叫著:
    「今天的早朝,真算是大塊文章,鬧了一個時辰,餓壞了肚子,就近討吃食來
了。」
    司馬光吩咐司馬康備茶、備酒。
    劉攽是在退朝之後立即趕到司馬府邸的。他要為司馬光通報消息,更要幫助司
馬光走出眼前的困境。昨天夜裡,他向王安石轉達了司馬光的書信,王安石看過之
後,雖然有不悅之色,但從言談話語來看,除對司馬光的政見不表贊同外,仍然用
了許多誠摯的語言稱讚司馬光為臣之忠、為友之義和為人之仁,其中似乎還表露出
一種難以言狀的歉疚。也許就是這種歉疚,使司馬光今天避免了更大的打擊和難堪。
今天的四項重要決定,幾乎都是針對司馬光的諫言而發的,但始終沒有涉及司馬光
這個名字,沒有像對待呂誨那樣的粗暴,也沒有像對待范純仁那樣的無情,更沒有
像對待蘇轍那樣的荒唐。只是在群臣面前,心照不宣地否定了司馬光的全部主張,
又心照不宣地保護了司馬光的面子。這是由於君臣之間的特殊關係?朋友間的有意
照應?還是權術的巧妙運用?不論出於何種原因,做為執政的王安石,已頗為用心
了。
    司馬康送來了酒餚。酒是汾酒,餚是一盤鹽鹵青豆,一盤乾菜肉絲、一盤油煎
雞蛋,一碗牛肉蘿蔔。司馬光日常生活簡樸,這已是待客的佳品了。
    司馬光為感謝朋友情誼飲了一杯之後,便不再說話,在為朋友頻頻添酒中,傾
聽著劉攽的奇言妙語。他知道,這位比自己年輕四歲的朋友,在對待複雜的人際關
系上,比自己高明得多。他等待著劉攽指點迷津。
    劉攽邊飲邊談,天南地北,詼諧成趣。乍聽起來,雜亂無章,細細品味,含意
頗深。他談到王安石「執拗」之最是「以變法為玩笑」;他談到呂惠卿之德是「似
商女而無情」;他談到曾布之才是「同木偶而無心」;他談到當前朝廷的形勢是
「似沸湯而無魚」;他談到今天早朝中宣佈的四項決定是「似紙花而無根」。他最
後舉杯向司馬光一拱,似莊似戲:
    「今來貴府,途中遇兩條漢子橫街相毆,圍觀者百眾,雜呼亂嚷『決一勝負』。
甲漢憑力而居上風,飛拳而通;乙漢力衰而居困境,彎腰而躲。忽見乙漢從懷中掏
出一只紅絲繡囊,隨聲而出:『還你珠寶』,甲漢貪財去接,乙漢乘虛進拳,甲漢
踉蹌跌倒,俯地不起。乙漢之智,令人歎服……」
    司馬光微笑沉思。
    劉攽低聲道:
    「介甫與其支持者,現時一定在廳堂高歌歡慶。百樂中他們尚有一缺,就是君
實的一張辭呈表文啊!司馬公,若主動拋棄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這個既無實權又招
人嫉恨的職位,而換得一部史家巨著《資治通鑒》的安全問世,也是敗中之大勝啊!」
    司馬光神情一震,這是「辭職求安」之策!他手中的酒杯一斜,酒灑在衣襟上。

    劉攽沒有猜錯,此時王安石府邸的廳堂裡,已是炭火熊熊,暖氣融融。人們正
在飛盞流觴,歡慶「變法」的又一次勝利。執政府邸十二人的歌伎班,正在彈唱著
王雱今年清明時節寫作的一首惜春懷人之詞《倦尋芳慢》:

        露晞向曉,簾幕風輕,小院閒晝。翠徑鶯來,驚
    下亂紅舖繡。倚危欄,登高榭,海棠著雨胭脂透。算
    韶華,又因循過了,清明時候。
        倦游燕,風光滿目,好景良辰,誰共攜手?恨被
    榆錢,買斷兩屆長鬥。憶得高陽人散後,落花流水還
    依舊。這情懷,對東風,盡成消瘦。

    婉轉含蓄,多情纏綿,這是王雱才情的結晶。歌伎們奉王雱之命彈唱,自然是
竭盡才智的,眾人的贊揚,自然更是不遺余力。
    王安石此刻是這客廳裡最清醒的人。他坐在一邊的軟榻上,用轉動不停的眸子
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心裡五味俱全。
    今天這一連串的決定,宣佈了司馬君實朝政主張的了結。歸咎於「司馬光堅定
不移的固執」嗎?歸咎於「司馬光操術之柔和無力」嗎?也許都是的。但也歸咎於
自己對那夜圍爐品茶的背叛,對友誼的背叛。內心歉疚啊!
    司馬君實敗落了。但自己的主張和所操之術就完全為皇上接受了嗎?完全不是
的。只怕在「變法」竟其功事之前,皇上心中的疑慮是不會完全消失的。皇上常以
心血來潮和一時震怒作出決斷。誰知什麼時候皇上會再來一次翻轉乾坤呢?
    「農田水利法」和「募役法」現時都還是紙上的文字,在實際執行中,誰知道
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偏誤?偏誤,是新法推行中的孿生兄弟,也是新法夭折的無情殺
手啊!他望著眼前的歌揚舞旋、飛酒流觴,機敏的眸子有些黯然失神了。
    王雱似乎覺察到父親的不安,為了寬慰憂鬱不悅的老父,他大步走到歌使女樂
面前,吩咐彈唱王安石前幾天寫作的一首《浪淘沙令》: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
    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虎雲龍,興王祗在談笑中。直至
    如今千載後,誰與爭功?

    這首詞是王安石詞作中氣勢磅礡之作,它節奏明快,一氣呵成,血脈貫通,豪
氣凌雲。評說古代賢人伊尹、呂望,並以呂望、伊尹自比,抒發抱負,躊躇滿懷,
給人以蔑視一切之感。
    琴弦驟響,急流奔馬;歌聲迴盪,裂石穿雲。呂惠卿、曾布挺起了發軟的脖子,
李定、舒亶抬起了酒醉的頭顱,章惇、謝景溫停住了鬥酒的嘴巴和猜拳的手臂,王
安禮忘卻了手中的酒杯,都在欣賞品味這首豪情澎湃之作。此刻,王安石卻愈加煩
亂。這首《浪淘沙令》所表現的情感是真實的嗎?是希望的真實,是幻境的真實,
現實未必能完美其所期所願!司馬君實「風虎雲龍」久歷三朝,今天不也「老了英
雄」嗎?但王安石不願拂去眾人的興致,也不願輕慢歌伎們的辛勞,便站起身來,
故作高興地說:
    「彈得好,唱得好,舞得也好!音律之妙,歌聲之美,舞姿之佳,給一首格調
不高的抒懷之作增添了颶風烈火般的魂靈。雱兒,賞給彈奏、歌舞者每人白銀五兩。」
    樂聲驟停,歌伎們站起,笑容含嬌,向王安石彎腰邀賞。
    突然,一支悲怨的洞簫聲隨著室外的清冽寒風飄飄而入,若泣若訴,落在眾人
心頭。簫聲如同給滿堂的歡樂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真是樂極生悲啊!
    吹簫者誰?還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
    礙於王安石的面子,人們都憋著怒氣隱忍著。王安石卻忍不住了,他原本心情
不好,這悲悲切切的洞簫聲似乎提前哀悼著他的未來。於是,他暴怒而吼,厲聲吩
咐王雱:
    「去!請你二叔到這裡來?」

    也許巧合,此時蘇軾的書房裡,亦悠悠迴盪著一縷箏聲。
    寒風呼號,拍打著垂落的竹簾。一盆炭火,溫暖著寬敞的屋宇。歌使倩楚坐在
窗前,輕撫古箏。
    蘇軾坐在桌案前。桌上的石硯裡已磨好墨汁,箋紙已然展開,一支諸葛筆已經
濡墨卻搭在筆架上。
    蘇軾喜酒,但淺飲即醉。更喜以美酒、女樂宴客,有「客飲我醉」之說。常於
酒醉之際,乘興賦詩、填詞,歌伎尚不及離去,詩賦即成,便乘興以歌伎為第一讀
者,請其推敲評說。久而成習,習慣於借音律以酬詩神。據其自述:音律之力,可
排除雜念干擾;音律之功,可翼助神思飛翔;音律之妙,可迪發神來之筆。今日為
寫一篇奏表,特約歌伎倩楚作陪彈奏,卻是歷來不曾有過的。也許因為這篇奏表太
重要了,蘇軾為了鎮定紛亂難決的思緒,不得不借助於歌伎倩楚五指間的古箏了。
    聰明的倩楚,似乎理解蘇軾苦澀的心境,慢捻琴弦,箏聲若思。
    自從駙馬王詵贈予一幅《亂雲勁松圖》之後,蘇軾決意拋卻悲哀和猶豫,直挺
挺地向皇帝陳述自己對「變法」以來種種缺失的看法,匡正王安石因其性情執拗而
派生出的種種謬誤。他的才智和敏銳洞察,使他在短短的幾天內,已對「制置三司
條例司」、「均輸法」、「青苗法」、「議行變更科舉考試」等新法在推行中的利
害得失作了深刻地分析,並在胸中反覆斟酌,已有了一個相當完備的腹稿:
    他認為「制置三司條例司」之弊在於:「使兩府侵三司財利之權,常平使者亂
職司守會之治,刑獄舊法不以付有司而取決於執政之意,邊鄙大患不以責帥臣而聽
計於小吏之口,百官可謂失其職矣。」他主張廢除「制置三司條例司」、「消讒慝
以召和氣,復人心而安國本。」
    他認為「均輸法」之弊在於:「虧兩稅而取均輸之利」不能增加朝廷收入,反
而肥了私囊;為推行「均輸法」而「設置官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增加了朝廷
的負擔。
    他認為「青苗法」之弊在於:戶分五等貸款,一等戶貸款為末等戶貸款十倍。
不需要貸款的一等戶貸巨款而放高利貸,實際上是為富豪盤剝細民開了方便之門,
而且是以官銀助富豪牟利。他反對實行「抑配」,認為「此乃暴政。」
    他認為「變更科舉考試」沒有必要。「自唐至今,以詩賦為名臣者,不可勝數,
何負於天下而必欲廢之?」他認為根本問題不在於變更科舉考試內容,而在於朝廷
用人是否得當……
    但蘇軾仍舊不敢貿然付諸文字。因為弟弟子由的被貶離,自己已成為皇帝和介
甫特別關注的人物,稍有不慎,就會咎由自取。而且自己不同於司馬君實。司馬君
實贏得皇帝信任的是「忠」,自己取得皇帝贊賞的是「才」。「忠」對皇帝來說是
根本,「才」對皇帝來說是枝葉。歷代皇帝可以不用「才智之士」,但不能不用
「忠耿之臣」。「才」與「忠」原是不能等量齊觀的。皇帝對「忠耿之臣」總是寬
宥三分,對「才智之士」總是刻薄五成,前者因情之所近,後者因疑之所遠。
    蘇軾看到,今天的形勢不是有利於自己的時機,而是逼迫自己非行動不可的時
機。今日早朝的四項決定表明,皇上竟然容不下一個忠耿無雙的司馬君實了。這是
「變法」深入推行之所需,也是朝廷之大哀啊!司馬君實如若淬然倒下或者悄然出
京,今後的朝廷就真的是介甫的一言堂了。那時,年輕的皇帝在呂惠卿等人包圍之
中,還不知會作出什麼樣的事來!該挺身而出了,該直言諫奏了!為了貧弱的國家,
為了朋友君實,也為了朋友介甫,該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了。
    箏聲凝重,如蕩峽漫谷……
    蘇軾開始思索上呈奏表的途徑。按朝制上呈東府嗎?中書門下全是新進官吏,
早已把守著通向皇帝的關隘,只怕』『奏表」在皇帝不曾閱覽之前,便經介甫過目
判決了。就算事後能放置在皇帝的御案上,自己也許早就遭貶離京了。弟弟子由半
年前與虎謀皮之教訓不可再犯。他突然想到駙馬王詵,由王詵而想到賢惠公主,想
到皇太后,想到太皇太后,心中立即敞亮了。若由駙馬王詵設法轉呈皇帝,不僅可
以避開介甫的中途截殺,也可以為自己借得一頂遮雨傘啊!這是一條不正常的途徑,
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只有走此一次了。
    聰明的歌伎倩楚,似乎察覺到蘇軾已經作出了大膽的決斷,她急弄琴弦,箏聲
激越,和弦轟鳴,如大雨滂沱、鐵騎出奔……
    蘇軾霍地抬頭,持袖端坐,提筆濡墨,神態昂然:司馬君實,你不會孤立無援
的!他口誦筆走,寫下了那篇大宋歷史上著名的《上皇帝書》:

        ……《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
    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儺,
    聚散之間不容毫厘。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
    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
    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青,如魚之有水,
    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
    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
    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
    畏,從古以然。

    倩楚停奏,箏聲平息。書房內響徹蘇軾的誦語和筆墨落紙沙沙的作響聲。倩楚
驚歎,這哪裡是奏表?分明是詩!孟子所謂的「君權民授」之義,被蘇子瞻借用自
然造化之理說透了!蘇子瞻啊,似你這般以理喻義、以物喻義的諫奏,君王會被說
服的。
    蘇軾的筆鋒此時直指那個「制置三司條例司」:

        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日制置三司條例。使六七
    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干於外,造
    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夫制置
    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
    求利之器也。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
    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
    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

    歌伎倩楚大駭:蘇子瞻啊,鋒芒太露,禍之源也,你「口無遮攔」的老毛病又
發了!
    蘇軾似乎不是在筆行紙上,而是托著一顆心在訴諸世人。他就「青苗法」之弊
向皇上直接質詢:

        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
    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汗吏,陛下能
    保之與?……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若有始
    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後,何事不立。孔子曰:「欲
    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聖人,則
    此言亦不可用?……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
    而惡異,指趣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
    無寧歲矣……

    問得有理,問得痛快,問得瞻前顧後,問得驚心動魄!蘇子瞻,你好大的膽子,
竟然教訓起皇帝來了!歌伎倩楚嚇傻了,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氣宇軒昂的蘇
軾。
    蘇軾突然擲筆於案,徐徐舒氣,張起雙臂站起,驀然發覺箏聲緲無,歌位倩楚
正果望著自己,不勝驚訝,旋而記起了自己的所在所為,欣然問道:
    「你也在聽?」
    倩楚點頭:
    「雷滾九天,不能不聽。」
    蘇軾笑了:
    「有何高見?」
    倩楚苦笑:
    「雷聲迅厲,驚動鬼神。只怕鬼魂肆虐,神靈震怒啊!」
    蘇軾慘然一笑,說:
    「食中有蠅,吐之乃已。神鬼之事,顧不得了!」
    歌伎倩楚搖搖頭,又伏下身去,猛力撥起琴弦,箏聲又昂然鳴響。
    此刻,在司馬府邸的臥室裡,司馬光經過反覆的思考,決意拒絕劉攽「辭職求
安」的建議。他是忠於皇帝的臣子,他仍保持著古代士大夫屈原、賈誼一類人物的
自尊。他對皇上的迷誤有著屈原、賈誼那樣的不滿,但也同樣繼承了屈原、賈誼那
種不願捨此而去的愛。「辭職」作為一種規勸帝王的方式,他樂於采用,但作為一
種退卻求安的辦法,他不屑一為。他決定走「雖九死而其猶未悔」的道路,以保全
自己人格的完美。於是,他坦然一笑,詢問劉攽:
    「貢父,你知孔門子夏之為人否?」
    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門下七十二弟子中的文學家。其人家境貧寒,衣若懸
鶉,全身都是補丁,但極有志氣,不為官位屈其志。劉攽當然是知道的。司馬光此
語一出,他便明白自己提出的「辭職求安」之策已被朋友拒絕,傷情失色,著實為
司馬光的安危擔心了。
    司馬光神情肅穆地說:
    「子夏有幾句話說得很好:『諸侯之驕我者,吾不為臣;大夫之驕我者,吾不
復見』。為人總是要有一點骨氣的!古人『食無魚、出無車』的歎息,非為果腹走
馬,實為其不可苟且之志。光感謝貢父『辭職求安』之策,但此時罪名臨頭,誅罰
在即,光不敢因苟安而遵行。請貢父鑒諒。」
    劉攽神情沉重地說:
    「司馬公高風亮節,劉攽拜服。現時,君實處境險惡,親朋憂心,今後何以自
處?劉攽心神亂矣!」
    司馬光拍案立起,神情愴然;
    「屈子有教:『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人無名,吁嗟默默兮,誰
知吾之廉貞?』為了大宋不朽之業,光將再呈奏表,彈劾介甫!」
    劉攽大驚。
    司馬光激情難捺,仰天而訴,聲情悲壯:
    「我要稟奏聖上,『均輸』官商勾結、『青苗』驅吏抑配,農商喪業,謗議沸
騰,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內起京師,外周四海,士吏兵農,工商僧道,無一人得
襲。如此治國,何得其安!昔日太宗皇帝平定河東,就以與今之青苗法類似的『和
朵法』行之於河東鄉村,遂成河東世世之患,至今民猶恨而不忘!西漢末年,劉欲
就用此法以住王莽,至使農商失業,涕泣於道,最終亡了西漢江山!
    「我要稟奏聖上,思慮未熟,講義未精,徒見目前之小利,不顧永久之大害。
憂政事之不治,不能輔陛下修祖宗之會典,乃更變亂先王之政刑;患財政之不足,
不能勸陛下以慕儉節用,乃更遣聚斂之臣,誅剝齊民。設官則以冗增冗,立法則以
苛益苛。使四海危駭,百姓騷然,猶且堅執而行之,不肯自以為非啊!
    「我要稟奏聖上,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
館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如此下去,要亡國啊!
    「我要稟奏聖上,如此急功近利,不納諫言,不計久遠,十年之外,富室既盡,
常平已壞,幫藏又空,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餓浮滿野,加以四夷侵犯邊境,
羽書猝至,戎車塞路,攻戰不已,轉餉不休。當是之時,民之贏者不轉死溝壑、壯
者不聚為盜賊,也無路可走啊!秦之陳勝、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不
都是一群饑餓之民嗎?到那個時候,就是有才智之士,也無能為力了!
    「我要稟奏聖上,司馬光現居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之位,猶是侍從之臣,於事
無不可言。諫奏之事,光之份也。願聖上出光所上奏疏,宣示於中外臣庶,共決是
非。若光的言論確實錯了,可治光妄言及違慢之罪。光,死而無侮啊!」
    情真似火,肝膽照人。這是曲折心音的吐露,這是對十年後國家命運的憂慮,
這是一個忠耿臣子發自肺腑的吶喊啊!劉攽望著眼前因激切而近癲狂的司馬光,肅
然起敬,眼含熱淚,喟然歎息;
    一用公之心,行公之意!公忠耿如斯,劉攽敬服。但太宗皇帝河東施行『和朵
法』之失,王歆佐王莽行青苗貸款之禍,請公慎匆出口。慎匆出口啊!」

    王安石府邸的廳堂裡,電閃雷鳴,也上演了一幕兄弟反目的悲劇。
    王安國手執洞簫,在王雱引導下走進廳堂,迎接他的,是一排冰冷含怨的目光。
他似乎早有準備,根本沒有理睬這些常客,慢步走到王安石面前,什麼話也沒有說,
微合雙目,只待兄長的訓誨。
    王安石打量著眼前的弟弟:衣著不整,亂髮垂庸,神情頹廢,死氣沉沉,一副
潦倒樣子。沸騰在他胸腔裡的怒氣一下子向心底旋去,化作一團淒楚湧了上來。平
市啊,你何必這樣自尋煩惱呢?他歎了一聲,望著弟弟手中的洞簫,哀聲以詢:
    「停此鄭聲如何?」
    王安國睜開眼睛,直視兄長,默不作聲。
    王安石略提高嗓音,乞求般地再問:
    「停此鄭聲如何?」
    王安國望著手中的洞簫,突然冷聲一笑,瞥了呂惠卿、曾布一眼,反問王安石;
    「遠此佞人如何?」
    王安石一下子被這句尖刻的反詰噎住了。這是平生第一次受到弟弟的頂撞。他
的頭腦「嗡」地一響,說不出話來。
    眾人呆住了。廳堂內一片死寂。
    呂惠卿醉意驟消,怒火中燒,咬緊牙關忍耐著。
    曾布卻仗著八分酒力挺身而出,口齒不清地向王安國大聲喊道:
    「你,你不就是執政的弟弟嗎?朝廷『變法』是天下大事,與你何干?」
    王安國直逼曾布,發瘋似地吼叫:
    「執政是我的哥哥,執政的父親是我的父親,執政的母親是我的母親。執政團
聽你們的胡言亂語、奸狡詭詐而獲罪天下,毀滅的家室也是我的家室,罪及的祖先
也是我的祖先,被掘的祖墳,也是我的祖墳,難道與我無關嗎?滾開,你們這些巧
弄口舌的小人!滾開吧,你們這些推人入火的奸佞……」
    曾布被一下鎮住了。
    呂惠卿不動聲色地轉怒為笑,十分感興趣地看著眼前場面。
    王安國驀地轉身,跪伏在王安石腳下,悲聲疾呼:
    「哥,睜開眼睛看看吧,傾過耳朵聽聽吧!滿朝官員中,從心底擁戴你的人,
是越來越少了!人不能總依仗著甜言蜜語過活,也需要成鹽,也需要酸梅,也需要
苦瓜,也需要刺口、刺舌、刺心、刺胃的辣椒啊!
    「哥,自省自愛吧,匡正缺失吧!日有蝕,月有缺,聖人不被求全,你的『變
法』就一切完美嗎?自己不講『缺失』,又不准別人講出『缺失』,這是自欺欺人!
欺人欺天者滅,你在為自己挖掘墳墓啊!
    「哥,親忠耿之人,遠奸佞之徒吧!若再聽信甜舌蜜嘴之言,我家將滅門啊」
說著,伏地痛哭不起。
    曾布神情惶惶,心底有些怯了。
    謝景溫、李定、舒亶等神情頹然,如遭鞭笞。
    章惇在想,畢竟是兄弟情深啊,現在就看王安石的決斷了。
    呂惠卿仍然是若無其事地微笑著。
    剎那之間,一種不祥的感覺在王安石心頭浮起。「變法:若敗,禍在殺身,他
早有準備,一顆腦袋,百十斤皮肉已存在刀斧手處,義無反悔!可政見之爭闖進家
裡來了,兄弟之間也要水火相煎嗎?「修身、齊家、平天下」,連一個家庭都不能
使其祥和,還能治理天下嗎?他焦炙,煩躁,一股無名之火沖騰而起,對著王安國
狂暴怒吼:
    「你,滾出去!」
    王安國停止了嚎啕,復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任淚水默默流淌……
    門外,寒風刮得更猛更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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