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十

    福寧殿
    王安石用霹靂般的「進攻」和師長般的
    教訓,征服了年輕的皇帝趙頊﹒在「梅
    枝雪水團龍茶」的飄香中,王安石取得
    了更大的權力,開始了孤獨的、狂風驟
    雨般的戰鬥﹒

    正如王安石所猜測的,此刻的皇帝趙頊,在福寧殿御堂裡,在幾盞金蓮燭光的
照映下,懷著雜亂難理的心緒徘徊著,仍是猶疑不定。皇後坐在一側,目光不離地
陪伴著痛苦的皇上。
    唉,歲月艱難啊,現時不再是臣子依著皇上轉,而是皇上乞求於臣子了。
    皇帝趙頊在徘徊中搖頭歎息。歎息聲悠長、哀怨:
    「這是朕即位三年來最漫長的一個夜晚啊!『變法』一年多來積累的種種難題,
似乎必須在這個晚上理清。可是朕才智不足,精力疲憊,哪裡尋得出頭緒。在淑嫻
溫順的皇後面前,朕狼狽地在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所營造的迷陣裡穿行,既看不
出陷阱在哪,也看不到出路在哪,似乎四周都是危險,卻看不見危險之所在。啊,
在這夜深人靜中,朕似乎隱約地聽到一種聲音傳來:『昏庸的帝王』、『無能的帝
王』、『受制於臣下的帝王』……是祖宗的聲音?是後人的聲音?是黎民百姓的聲
音?還是朝廷百官的聲音?唉,我朝大殿之上也是濟濟一堂臣子,何故說話時多是
鼓噪烏鴉,行事時卻極少開路。先鋒。『變法』乃大宋必行之路,卻唯有王安石一
人敢闖。王安石固然『執拗』可氣,但去了他還有何人可用?一個『青苗法』可緩,
而『變法』大局一日不容遲滯。朕只有用那個『拗相公』!可恨的王安石,朕派人
專程請你入宮,你還要拒召抗旨嗎?」
    皇帝趙頊略略加速了腳步。
    「用爾絕不可信爾。朝政紛爭的煙塵,將改變朕原有的、單薄的臉皮,迫使朕
舞弄帝王的權柄,探求『權變』的奧秘。臣敢犯朕之尊,朕將記住這筆帳!」
    皇帝趙頊的臉突然浮出一絲陰鷙。這神色過去從未有過,與那張年輕的臉極不
相稱,因而並不那麼可怖,倒有些滑稽。
    「為了結束朝廷近一個月的混亂,為了對付和安撫執權要挾的王安石,先忍受
屈辱向王安石『負荊請罪』吧!朕罪在年輕,罪在智淺,罪在心善,罪在手軟!朕
豈止要自身『請罪』,還要使朝廷群臣都罪伏在王安石的面前,為這個不遵臣道的
『拗相公』創造一個為所欲為的局面,讓其為『變法』盡展才智。
    「『朝臣典範』司馬光啊,朕將思准你的九次『辭呈』,讓你早日離開朝廷。
這樣,王安石就可以安心了。
    「『天下奇才』蘇軾啊,你也要帶著你那一張多舌的嘴巴離開京都。這樣,王
安石才不會感到心煩。
    「魏國公韓琦啊,不管你手中有無『晉陽之甲』,你都必須交出四路兵權,朕
才能無所牽掛地與王安石周旋。
    「『拗相公』王安石啊,朕這樣的安排,總該滿足於你了吧?」
    四更梆鼓敲響,皇帝趙頊停止了踱步和思索。他約摸王安石快要到了,便著手
做「迎接」王安石的準備。
    他取出司馬光的九份「辭呈」和蘇軾的《再上皇帝書》放在案頭。這兩個人都
是王安石政見上的對手,這兩種不同形式的奏表,都是討伐王安石的檄文。朕要交
給王安石處理,也就是把王安石的兩個對手的命運交由王安石發落。王安石啊,這
足以體現朕對你的信任了吧!
    他從成疊的奏表中,取出侍御史知雜事謝景溫密告蘇軾「往復賈販」的奏表也
放在案頭。謝景溫是王安石的姻親,這種「暗箭傷人」的勾當,王安石想必是知曉
的。向王安石公開這不是秘密的「秘密」,看王安石作何顏色。
    他吩咐宮女立即用宮藏的梅枝積雪淨水悉心烹制團龍茶,以備招待王安石。
「梅枝雪水團龍茶」乃皇上敬皇太后,太皇太后之極品,自團龍茶進宮幾十年來,
以「梅枝雪水團龍茶」賜臣下者,尚無先例。今晚,皇帝趙頊破例了。他知道王安
石喜茶不喜酒,也聽說過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王安石為群牧司判官時,開封府
包拯設酒邀王安石觀賞自家庭院內盛開的牡丹,因一語不和,王安石「執拗」起來,
面折包拯,並終席拒飲。為投王安石之所好,故今晚以茶酬之。王安石啊,朕卑微
至此,你將如何感想?!
    皇後看得清楚,皇帝雖然在忙碌著召見王安石的準備,但臉色陰沉,眼神複雜,
而且吩咐宮女烹制「梅枝雪水團龍茶」的舉動大為過分。一個帝王對一個執權要挾
的臣子,竟恭禮如此,委實是難堪的。她後悔不該向皇上進諫「向王安石負荊」之
言。史書上人們對漢高祖劉邦、唐太宗李世民恭禮臣下的事跡贊譽有加,大約都是
做史的臣子的心聲。作為皇帝的劉邦、李世民怎會是一心舒坦而沒有半絲怨恨。魏
征是善終的,可韓信終究是被砍掉了腦袋。天哪!如果今晚皇上真的在王安石面前
低下尊貴的頭,說出乞求的話,落下皇威,這樣的屈辱早晚會有誅滅九族的報復啊……
皇後沒想到皇帝聽了她的話,卻幹得大大過了頭,不得不故作笑容,又跪倒在趙頊
面前稟奏:
    「臣妾恭祝官家的英明決斷、大度為懷。今夜王安石奉旨在此晉見,乃君臣私
下議事,不拘朝禮,臣妾願為官家傳達召見之意。乞官家思准。」
    皇帝趙頊一愣,旋即明白了皇後的用心,雙手扶起皇後,說:
    「皇後心意,朕感謝了。唐太宗不曾讓長孫皇後代為負荊,朕豈敢讓皇後代受
屈辱。皇後放心,王安石今夜晉見,朕舉措有度就是了。」
    皇帝趙頊的話音未了,宦值走進御堂,大聲稟奏:
    「參知政事王安石奉旨晉見。」
    趙頊正要舉步出門迎接,忽然看到宦值那張驚詫的臉,舉起的腳步慢慢落下來,
停步不前了,臉上隨即浮起一層難堪的神色。這個王安石!簡直弄得朕不知如何是
好。他轉身走向御案,坐在御椅上,難堪已為怒色所代。他瞪著一雙兇狠的眼睛,
厲聲沖宦值喝道:
    「准見!」
    宦值應諾顫顫離去。
    皇後見王安石未到,皇上已亂,更不放心,走近趙頊身邊,不安地勸慰:
    「官家……」
    皇帝趙頊打斷皇後的話,把頭重重地搖了搖,歎聲說道:
    「朕嚥不下這口氣啊!皇後請迴避吧,朕不要這張臉皮就是了……」
    皇後淚珠滾落,掩面轉身,急步向內室走去。
    皇帝趙頊隨手抓起御案邊謝景溫密合蘇軾「往復賈販」的奏表,目不著字地看
著……

    王安石在宦值的引導下走進福寧殿,深夜的寧靜加劇了他心情的緊張。長廊兩
側廊柱上閃閃搖曳的燈光和燈光下矗立的禁軍士卒,更使他心情沉重。他胸中雖籌
劃已定了征服皇帝的方案,此時在心中仍怦怦亂響。一切都決定於今夜的這次晉見
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松弛緊張的神經,跟著默不作聲的宦值,向皇帝召見
的御堂走去。
    宦值輕輕推開御堂的盤龍鏤金大門,王安石定神望去,皇帝趙頊坐在御案前九
枝金蓮燭台下閱覽文書,神情專注,似乎沒有覺察自己的到來。他心頭預感不好:
「上主意定矣!」不禁心神又慌起來,但他同時意識到,容不得絲毫猶豫了,便大
著膽子,大步跨進御堂,跪倒在御案前五尺遠的明黃色錦緞團墊上。在俯身叩頭的
剎那間,借著金蓮燭的光輝,他突然發現皇帝的「專心閱覽」全是「裝持」的,手
中的文書只翻開一頁。「上心亂而無狀啊!」他心頭驟然湧起一陣喜悅,膽子驀地
壯了起來,隨即俯身叩頭,大聲請安:
    「臣王安石奉旨晉見,恭候聖躬康泰!」
    皇帝趙頊在王安石出現在御堂門口的剎那間,就悄悄地觀察著王安石的一舉一
動。準確地說,他簡直怕這個膽敢「撂挑子」的臣子舉止無禮,開始就置他於窘境。
還好,王安石的請安尚且循規蹈矩,尚且認真。他的一顆心放了下來,擱下手中的
文書,抬起頭來,故作熱情地說:
    「愛卿請起,朕不及迎接,怠慢了……」
    他的話語剛剛出口,突然發現御案前跪著的王安石,穿的不是朝服,而是一件
污漬滿襟的長袍!戴的不是朝冠,而是用白巾綰起一團亂髮!他心頭一凜。但轉念
想到,此公形骸放蕩又不是一日兩日,何況深夜緊急召見,也許不及更衣。姑且容
情。於是,皇帝趙頊冷冷吩咐宦值:
    「看座!」
    宦值為王安石移來坐椅,悄悄地退出御堂,盤龍鏤金宮門閉上了。王安石卻
「執拗」地跪在地上,既沒有謝恩,也沒有站起,他使出了「征服」皇帝的第一個
招數——沉默。
    皇帝趙頊面臨此狀,知道君臣鬥法開始,心情不免緊張。
    金蓮燭的光焰不安地跳著。
    「這全然不是以往的王安石啊!那個王安石,好想象,喜辭令,言論滔滔,總
是以師長架勢,居高臨下地開導於朕……朕看你跪到幾時!」
    君臣相持著,沉默著。
    這段相持的時間,也許並不那麼久,但對思緒翻滾的趙頊和王安石來說,卻似
兩個時辰一樣的漫長。後來還是年輕的皇帝「持」不住了,開口打破沉默:
    「愛卿的病恙痊癒了嗎?」
    這是一句譏諷,也是一句試探,但卻暴露了皇帝趙頊的心術並不那麼老道。
    王安石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對著皇上,大聲稟道:
    「謝聖上關切臣下。臣四肢無病恙,五內有重傷。二十天來,臣心在流血,肝
在流淚,肺在哭泣,膽在發寒顫抖。」
    趙頊雖有戒備,還是沒有料到王安石一開口就如此荒唐。他一時轉不過彎來,
隨口揶揄:
    「這,這是什麼病恙?」
    王安石繼續:
    「臣所患之病,乃忠臣徒勞症,富國失望症,屈子憂怨症,賈生不遇症。臣之
病恙,二十天來,有增無減,有進無退!」
    趙頊聽出門道了。此公如此激昂地叫喊,是在傾訴委屈,吐露心跡,自我炫耀,
發洩牢騷啊!他竟自比屈原、賈誼,而以朕為楚懷王、漢文帝,可惡可恨……但此
刻朕絕不動氣,看爾還有何招!皇帝趙頊的心頭忽然顯得平靜了。他左手拿起案頭
上司馬光的九份「辭呈」和蘇軾的《再上皇帝書》,用右手指彈了一彈,說道:
    「愛卿請起。卿之病恙,朕已知矣。這是司馬光上呈的九份『辭呈』和蘇軾上
呈的《再上皇帝書》,似可醫治卿那有增無減、有進無退之病症,卿可靜心閱覽。」
    王安石本欲站起,忽然聽到皇帝說出司馬光和蘇軾的名字,並看到皇帝拿起兩
疊厚厚的奏表,立即聯想到呂嘉問傳遞的「司馬光將任執政」之說,疑心蘇軾的
《再上皇帝書》也許是為司馬光舖路的推薦書。這二位老友確實不適宜執掌大宋朝
政啊!他又重新雙膝跪攏,腰身拔直,挺胸昂首,心下一橫,使出他思謀已定的第
二個招數——打掉皇上對司馬光、蘇軾政見的信任:
    「稟奏聖上。臣與司馬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非它,乃操術不
同而已。司馬君實,外托糜刀上之名,內懷附下之實,所言盡害政之言,所與盡害
政之人,陛下今欲置之左右,使予國政,是為異論者文赤幟也……」
    皇帝趙頊對王安石如此評論司馬光並不感到驚奇,「朝臣相抵,常事耳」。他
知道,王安石此時誤解了自己的用意,不無遺憾地微微搖頭。
    皇上搖頭,引起王安石更大的疑惑,他提高嗓音喊了起來:
    「至於蘇子瞻,才雖高而所學不正。其所作文字,有其父蘇洵明允之風,多戰
國縱橫之義。陛下若置之左右,托付國事,必如同兒戲……」
    政見之爭的烈焰,焚炙著王安石的心,他不吝言詞尖刻、偏頗,一股腦地潑向
司馬光和蘇軾,在皇帝面前表現得大有「冰炭不可同器,暑寒不可同時」之狀。
    皇帝趙頊心頭一震:此公心胸狹窄之處,畢露無遺啊!他心底冷笑,打斷了王
安石的稟奏,扶案而起,說道:
    「愛卿深意,朕體察矣!卿可放心……」
    皇上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安石似受到莫大的侮辱:某已說明,與君實、子瞻之
爭,乃「操術」之不同,決非私怨,何來「可放心」之說。他虎地站起,臉色鐵青,
振臂厲聲,不拘形狀。
    「不!臣之所語,陛下並未體察!臣二十天來,心之所傷者,非為君實、子瞻,
實為陛下不聰不明之故!」
    一語雷動,使年輕的皇帝趙頊怒發沖冠,一拳捶擊在御案上,厲聲吼道:
    「大膽!放肆!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王安石……」
    王安石不管不顧,繼續危言狂說:
    「陛下決事,有如紙舖孫家所為!」
    皇帝趙頊一下懵了。他既不知「紙舖孫家」為何物?更不知「紙舖孫家所為」
為何事?一時木呆地望著王安石,喝問:
    「『紙舖孫家所為』,何意!」
    王安石口若懸河,語若滾珠,氣若飆風:
    「陛下,『變法』一年多來,大道方行,大業始肇,更張改弦者,僅『青苗』、
『均輸』、『農田水利』、『募役』四法而已,然勵精圖治之舉,已益於朝廷,澤
於生民。『均輸法』實施不足一年,東南六路上供米糧六百二十萬石已漕運京都,
節省商賈盤剝之銀以百萬計;『青苗法』實施半年來,黎庶取重息於豪門之狀已為
取微息於官府所替代,國庫空缺之弊,指日可除;『農田水利法』與『募役法』甫
始方行,前者將根除旱澇之災,後者將釋天下之農歸於田壟。似此旭日騰空、萬物
欣榮之狀,九州聲頌、田攏歡歌,而庸者目瞪口呆,佞者蚊聲營營。臣以為陛下躬
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下之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足以創非常之
業,足以成非常之功。孰知陛下今日少剛健之志,多優柔之心,粘糊調和,縮手縮
腳,遇微風而顫栗,著細雨而自毀,非若『紙舖孫家所為』而若何?陛下,你手中
治理的是萬裡江山,而不是糊制一盞黍秸燈籠,更不是在製作紙人紙馬啊……」
    皇帝趙頊畢竟是年輕、脆弱的,王安石的大聲疾呼立即控制了他的思路:是啊,
二十天來,朕已暗派副都知張若水、押班藍元振出京私訪新法實施之利弊,所得稟
報,與王安石之言大體無異,看來,王安石是驕有所恃,驕而得理啊!他瞪著一雙
大大的眼睛,茫然而不知如何應對。
    王安石看得出,皇上剛才的盛怒稍有緩釋,一鼓作氣,決定走出第三步棋。他
跨步向前,走近御案,聲音略低:
    「聖上明察。這場朝政之爭的實質,乃流俗為阻撓新政聖恩而發啊。」
    這低聲一語,勝過剛才的大喊大叫,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帝王心中最敏感的部位。
    「聖上即位三年來,恩澤天下者,唯新法也。新法存亡,事關聖上千秋定論。
新法存,則成聖恩千古;新法亡,則為暴政害民。今日之事,於臣是去留京都,或
生或死,於君則是名節萬世。乞聖上深思抉擇。」
    朕所幹憂萬慮,正是這個,算是叫你猜著。皇帝趙頊此時隱隱發覺自己的命運
原是和這個臣子的命運連在一起的!「變法」就是拴著他倆的繩結。他心中苦笑,
這真如同村言俚語所道;一根繩拴著倆螞蚱,要止同止,要蹦同蹦啊。朕心已定,
為了趙氏江山,大宋臣民,朕與你王安石暫且同車策馬,「變法」圖強!思忖著,
皇帝趙頊的手不由自主地抓起御案上謝景溫密合蘇軾「往復賈販」的奏表,推向王
安石,說道:
    「非卿進言,朕幾誤大事!這是御史台密合蘇軾『往復賈販』的奏表,卿審查
處理吧!」
    王安石驚詫,他接過密告奏表,心神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幾行看過,
他不禁面容失色。這份密合奏表他確實不知,謝景溫雖為「變法」,但這種暗作密
報的勾當卻著實可恨!王安石一時暗暗叫苦:「我何以再見子瞻?何以向世人剖白
啊……」
    皇帝趙頊看到王安石也就算是開始處理朝政了,周身輕松起來,高聲吩咐宮女:
    「上茶!」
    「梅枝雪水團龍茶」的芬芳,引來了新的一日的晨曦,黎明的光束透過雕花窗
格落在御堂裡仍在高聲答對的君臣肩上。
    司馬光將出任宰相不過是朝臣私下的傳聞而已。從而王安石又一次度過了災難,
鞏固了他的地位、權力。
    皇帝趙頊以自己理解的「權變」,也達到了目的。王安石還得為他所用。
    司馬光的九份「辭呈」,成了流俗言論的代表。他呼喊的「匡正缺失」,成了
為呂誨、呂公著等人的公開嗚冤。他的存在,成了保守因循的象征。他必須離開京
都了。但貶往何地呢?皇帝趙頊不願司馬光離開京都太遠,應當帶著書局到一個清
靜的地方,埋頭在古書堆裡,為自己題賜的《資治通鑒》而竭盡才智。王安石也許
出於對友誼的考慮,建議仍賦與部分地方實職。君臣各說各的想法,但沒有爭論,
似乎都在避免「頂牛」。
    蘇軾的《上皇帝書》和《再上皇帝書》,成了居心險惡的誹謗。他的「欲速則
不達」的論點,成了反對「變法」的借口。他的《論專斷》,成了心懷叵測的煽動。
謝景溫密合蘇軾「往復賈販」一案,恰好成了蘇軾人格偽劣的暴露。皇帝趙頊提出
要嚴懲這個「以權謀利」的無德臣子。王安石也許為了保護朋友,建議先行「立案
勘查」。皇帝趙頊這回依從地點了頭。
    韓琦的進宮諫言,成了老一代臣子反對「變法」暗地活動的證據,並牽連到久
已無權、久已無言的范鎮、歐陽修、張方平等人。他的返回京都,被視為「晉陽之
甲」的前奏,並牽連到為皇帝謀事析理的同修起居注孫覺。韓琦的兵權被削。
    擁護司馬光和蘇軾的朝臣們也在「梅枝雪水團龍茶」的芬芳中得到判決。他們
都將離開自己現任的職位,離開繁華的京都,分別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過那種空
有仇恨而又無可奈何的生活。
    王安石是這場較量中的勝利者。他戰勝了自己的老友司馬光和蘇軾,排除了德
高望重的韓琦的干擾,征服了年輕的皇上。今後,他將單獨負起這個時代的風雲,
在一條充滿危機和艱險、既聽不到任何警告、又看不到任何路標的崎嶇山路上攀登。
憑他偉大的想象將只去眺望頂峰上的秀麗,依他「執拗」的性格絕不屑一顧腳下的
深谷。
    皇帝趙頊在這次較量中投下了最大的賭注。今後,他將在一種聲音中,再無需
反覆分辨、反覆選擇地去創造超越祖宗的業績,中興這個日益虛弱的王朝。他將滿
懷希望地等候「三五年必成其功」。同樣,他也只願看到山頂的秀麗,而不願理會
腳下的深谷。
    這對君臣就這樣在自身完美的幻想中,開始了孤獨而勇敢的跋涉。

    一個月後,「變法」以來第二次大規模的機構、人事調整逐步展開。衝擊由弱
而強,漸漸卷向司馬光、蘇軾。
    熙寧三年(1070年)四月,皇帝趙頊詔命韓絳為參知政事。韓絳與王安石同領
「制置三司條例司」半年來,得「應聲蟲」綽號。此詔一出,群臣立即明白,關於
「司馬光將任執政」的傳聞宣告落空,而且王安石在中樞的勢力得到了加強。
    五月,皇帝趙頊詔令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其事務歸中書門下(東府)處理。
這個侵權機構的撤銷,表面看來,是采納了司馬光、蘇軾的諫言,消除群臣的不滿。
而實際上使「制置三司條例司」的重要成員呂惠卿、曾布、章惇、呂嘉問等,一股
腦湧進中書門下,占據要津,執掌了政務。鄭綰、舒亶、李定、謝景溫等新進人物,
也占據了諫院和御史台。東府中書門下和諫院、御史台成了王安石控制的天下。
    六月,皇帝趙頊詔令罷韓琦高陽關、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撫使之職,只領大名
府路安撫使一職以示寬宥。容韓琦度其殘年。同時,詔令罷同修起居注孫覺之職,
黜知廣德軍。孫覺所擔心的「晉陽之甲」,首先把他自己從皇帝身邊清除了。
    七月,皇帝趙頊以蘇軾妄自出策試之題「論專斷」為由,詔令停止蘇軾開封府
推官之職。並暗地派遣人員去蘇軾送父親蘇洵靈柩歸蜀途經的州、縣,向船夫、儀
官查究「往復賈販」一案。
    八月,皇帝趙頊詔令劉攽通判泰州。
    九月,皇帝趙頊詔令四十九歲的御史中丞馮京任參知政事;詔令四十九歲的河
北安撫使吳充任樞密院副使;詔令司馬光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集賢殿修
撰出知永興軍。
    半年時光,暴雨急風,朝野變色,群臣惶恐。遷升者鼓樂登台,遭貶者泣咽離
京。諫台沉寂,諫官無聲,歌頌「變法」成了時髦,議論「變法」成為禁忌。接著,
元老重臣陳升之罷相,歐陽修徙居蔡州,張方平出判應天府。
    花謝了,葉落了,風雪臘月來了。在一片頌揚聲中,王安石與韓繹並肩登上宰
相的高位。
    宰輔上台,一聲霹靂,宣佈「保甲法」在全國推行。為了宣揚「保甲法」出台
的聲威,皇帝趙頊詔令:
    「……元旦佳節,將在御南苑隆重舉行『御苑射弓』。」

    「御苑射引。二十年來不曾聽到的名字,今天重新出現了。這個「寓勵武於娛
樂」的傳統節目,壓在箱底二十年之後,又要搬上舞台。
    「御苑射弓」。陌生而有趣的玩藝,年輕人打聽著、詢問著,年老人回憶著、
敘舊著。當人們弄清這「御苑射弓」原是皇帝親自躍馬射箭、文臣武將陪伴騎射,
以比技藝高低時,京都各行各業立即沸騰起來;這是第二個「菊花會」、第二個
「萬燈會」啊!皇帝要親自出馬演出,又是一次終生難逢的樂事。普天下的富商大
賈、文人墨客能不雲集京都嗎?賺錢的機會來了,酒樓、妓院、驛館、瓦藝、小攤
又都忙乎起來。
    於是,南御苑四周的妓院,酒樓,都掛起了銀鞍、金箭。《奔馬圖》走了紅運,
張貼在家家戶戶的門上,成了隆冬季節大宋京都的吉祥物。
    繁華的京都又變著花樣熱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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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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