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汴京﹒福寧殿御堂
    「上天示警」與「人事不修」﹒皇帝趙頊在
    愁苦無奈中「詔求直言」,預示著王安石的
    失寵﹒

    清晨,福寧殿宦侍把一份東華門外市井騷亂、商賈罷市的「急報」和一份宗室
王公聯名彈劾市易司提舉呂嘉問「市易違法」的奏表送進御堂。已被「十月不雨」、
「流民入京」折磨得焦頭爛額的皇帝趙頊,心神更煩。騷亂已逼近宮門,連宗室也
卷進來了!他幾經思索,召來了辦事認真的三司使曾布。
    曾布倉皇走進福寧殿御堂,尚不及跪倒請安,就被皇帝趙頊當頭一聲森冷的詢
問弄懵了:
    「曾卿,你身為三司使,近一年來,又代王安石料理朝政事務,東華門外市井
騷亂之事,原委何在?」
    一貫木訥的曾布更加結結巴巴:
    「臣、臣今日卯時方知此事,聽說,聽說緣於宗室王公發威鬧事……」
    「宗室王公為何鬧事?」
    「臣、臣不敢查詢。」
    「市井商賈為何罷市?」
    「臣亦不明原委。」
    趙頊厲聲叱斥:
    「蠢才!一問三不知,要你何用?」
    曾布僕俯於地,叩頭不止,訥訥作答:
    「聖上,京都市易務的一切事務,俱由呂嘉問直接管理,臣不敢胡亂插手。且
市易經營,紛繁複雜,金銀錢財,數額巨大,收進支出,干系各方,臣,臣無此才,
也不敢染指。乞聖上恕罪。」
    「呂嘉問主管市易,群臣有何議論?」
    「臣不曾聽聞。」
    「京都商賈有汗告奏表上呈三司嗎?」
    「臣亦不曾見。」
    趙頊歎息:
    「不聰不明,市井能不發生騷亂嗎?曾卿,你可知,這市井騷亂,商賈罷市,
會轟毀朕六年『變法』的業績。」
    趙頊拿起宗室聯名彈劾呂嘉問的奏表交給曾布,低聲發出諭旨:
    「朕知卿一向未參與市易事務,今特授權於卿,勘查京都市易務『盡括行戶、
細碎無遺』、『賤買貴賣、重進輕出』、『聚斂財利、侵漁貧下』之罪。卿勿敷衍
應付,更勿官官相護,朕要知市易務的實情真相。」
    曾布周身一凜,突然覺得責任重大,急忙叩頭領旨:
    「臣一定竭心盡力,解聖上仁德之憂。」
    「卿傳朕諭:從今日起,朕依古制『避殿』、『減膳』自罰,以挽回天心。」
    曾布叩頭站起,偷望了皇帝一眼,心下著實感動了一陣。
    三日後,曾布便帶著呂嘉問市易違法的罪行奏章又走進福寧殿御堂。連日的辛
苦勘查,帶給皇帝趙頊的,是驚心動魄的憤怒。
    「……聖上設置京都市易務,旨在流通貨物,繁榮市井,造福黎庶。然呂嘉問
主持市易,專謀多利以求賞,凡商旅所有貨物,必賣於市易務,由市易務轉賣黎庶;
凡黎庶所需之物,必買於市易務。市易務買賣之物,大抵皆重入輕出、賤買貴賣,
因而招致商賈不滿。黎庶怨恨。此乃市井騷亂、商賈罷市之個中源由……」
    皇帝趙頊眉頭緊鎖,在紅蓮宮燭的光焰下徘徊著。
    曾布沒有注意皇上神情,只顧稟奏:
    「由於市易務經營品類不斷擴展,連油鹽醬醋、冰塊果子等細碎之物也收了進
來,致使小商小販無業可營、無利可圖,加之取稅繁多,連負水、拾發、擔粥、提
茶等卑賤行業,皆以三分徵稅,故造成市井蕭條,怨聲四起……」
    趙頊臉色鐵青,放慢了腳步:燈下黑啊!朕蒙在鼓中了。
    「市易務近年收入帳目,已作查對;所收稅銀九十六萬余結下落不明。據三司
稟報,熙寧六年財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趙頊駐足回頭,厲聲吼道:
    「此處重奏!」
    曾布一驚,手中的奏章落地,急忙撿起,高聲稟奏:。
    「所收稅銀九十六萬余緡下落不明。據三司稟報,熙寧六年財用收支,尚不及
治平二年。」
    皇帝趙頊跌坐在軟榻上,發出幾聲疾人的冷笑:
    「救災?財貨匱乏,用什麼救災!活民?財用收支少於治平二年,用什麼活民!
朕誤黎庶,誰誤朕啊?!」
    遭受臣下欺騙愚弄的悲哀,化作胸中按捺不住的憤怒:
    「詔令三司,出募榜於市井街頭,准商民人等合發市易務違法惡行。一切弄權
貪讀、侵漁貧下的污吏貪官,朕將嚴懲!」
    曾布呆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如實稟奏,可能闖下了大禍。
    第二日清晨,以三司名義號召商民人等告發市易務違法惡行的「募榜」便立於
京都街頭市井。人群沸騰,商旅歡呼。呂』嘉問得知,如五雷轟頂,急忙奔向經義
局,稟報於正在伏案著書的王安石。
    王安石聞訊大駭,推紙擲筆,不及著袍戴冠,徒步奔往福寧殿。中午時分,一
場君臣失協和播種猜疑的爭吵再次發生。
    這是王安石自去年四月進入經義局近一年來第一次進入福寧殿。他要維護「變
法」的聖潔和完美,他對「變法」愛得太深了,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變法」,即或
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趙頊正在批閱文書,對王安石的突然闖入御堂似乎並不驚訝,也許他已經猜到
王安石會因募榜而進宮大吵大鬧的。
    「聖上,臣居經義局著書,是告假而不是告退。募榜立於街頭市井,其意何為?
臣為宰執大臣,不可不知!」
    皇帝趙頊淡淡一笑,以問作答:
    「近日市井騷亂,先生知否?」
    「臣不知。」
    「近日商賈罷市,先生知否?」
    「臣不知。」
    「近一年來市易司提舉呂嘉問在京都市易務的所作所為,先生知否?」
    「臣不知。」
    皇帝趙頊拿起曾布上呈的勘查市易務違法惡行的奏章交給王安石:
    「先生看看這份奏章吧。」
    王安石接過奏章認真閱覽著。漸漸,他雙手抖動,臉上浮起驚駭之色。閱覽未
盡,即閉目吁歎,他分明是被市易務的違法惡行氣壞了。
    趙頊朗聲道:
    「呂嘉問壞朕法度,大膽妄為,逼商賈罷市,導致騷亂發生,且隱匿錢財,欺
朕誤國,朕豈能寬恕!先生安心於經義局著述《三經新義》,不必為募榜之事操心
了。」
    王安石舉起奏章,高聲稟奏:
    「臣不能辭咎不管。請問聖上,此奏章何人所呈?」
    「三司使曾布。」
    王安石顯得更加震驚,旋即放聲嚎吼:
    「曾布愚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趙頊茫然:
    「怎麼,曾布所奏有假?」
    王安石叩頭:
    「曾布愚鈍,從不作假,但不識大體,不諳市易,不懂理財。呂嘉問遇此木腦
石心之人,必蒙冤屈……」
    皇帝趙頊厲聲打斷王安石:
    「先生,你不可一味偏袒呂嘉問!」
    王安石昂首挺胸向皇上發出質問:
    「請問聖上,京都市井騷亂共有幾處?」
    「據朕所知,唯東華門外。」
    「商賈罷市,共有幾處?」
    「據朕所知,亦東華門外。」
    「呂嘉問『侵漁貧下』、『掊克取利』所得金銀錢財是否中飽私囊?」
    「這,曾布勘查所奏,並無『中飽私囊』之說。」
    「聖上,京都之大,周長四十余裡,街巷千條萬條,商賈數以萬計。東華門外
市井,彈丸之地,商賈數百人而已。若因幾隻跳蚤鬧事而自亂陣腳,豈不是自招騷
亂?」
    皇帝趙頊對王安石的議論有些吃驚。
    「聖上,臣非偏袒呂嘉問的過失,而是偏袒聖上開創的一代偉業!『變法』是
革故鼎新的舉動,是在荊棘山路上行走,自然會有跌失,也會有些醜事、壞事發生,
但若因噎廢食,其禍不可收拾。恕臣直言,募榜之立於街頭,是自毀清白、自打嘴
巴、自取失敗。在這四十萬人的汴京城,若告發市易務之風刮起,真惡行、假惡行、
編造的惡行、誣陷的惡行,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行,會毀掉所有的變法者。」
    皇帝趙頊凝目注視著王安石。
    趙頊何嘗不珍惜「變法」,何嘗不知六年來「變法」取得的一切成就:「均輸
法」已在全國主要富庶地區施行,打破了富商大賈囤積居奇的局面,控制了市場的
供應,增強了官府掌握財富的權力,也減了黎庶細民納稅上的額外負擔。「青苗法」
限制了「兼併之家」的高利盤剝。「募役法」已使輪流充役的農人返回田□。「農
田水利法」推行之後,僅修建水田就有三十六萬頃之多。「保甲法」、「方田均稅
法」、「免行法」、「將兵法」的實施,不都在改變著國家的面貌嗎?王安石之所
論,確有道理,莫因一件醜事而自招眾人對新法說三道四。可要立即收回募榜,朕
的顏面放在何處?王安石,你真是籠罩在朕頭上的一片烏雲嗎?
    皇帝趙頊用苦澀地聲音詢問還跪在地上的宰相:
    「先生還有所奏嗎?」
    王安石急忙提出處理「呂嘉問市易違法案」之策:
    「此案可命呂惠卿參與複查。呂惠卿定會嚴懲貪瀆而又維護『變法』聲譽的。」
    「先生一向見識高遠,朕屢屢受教了。依先生所奏,收回募榜,准呂惠卿參與
複查呂嘉問市易違法一案。現時,哀鴻遍野,流民入京,先生乃當朝宰相,請盡快
拿出一個『順應上天示警』的對策來!」
    王安石叩頭領旨。他抬頭望著皇上,突然發現皇上除了話語裡多了一種酸溜溜
的譏諷味道,炯炯的目光中,還多了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
    趙頊和王安石都沒有想到,在三司官員救火似地收回街頭市井的募榜中,呂嘉
問又把一份彈劾曾布「沮害市易法」的奏表送進了福寧殿御堂。
    夜深了,王安石的「順應上天示警」的對策尚未等來,流民在曲院街、南大街、
馬行街、牛行街、麥楷巷等地搶食鬧事的消息,卻由宦侍傳進趙頊的耳朵。萬千流
民若鋌而走險,京都龍居之地豈不喪盡了尊嚴。諸國使者豈不要傳播四鄰嗎?趙頊
又陷入深深的煩亂。戶部何為?皇城司何為?通進銀台何為?諫院御史台何為?宰
相王安石何為?一通責怪之後,皇帝趙頊似乎悟通了個中關鍵——「人事不修」。
接著,眼前似乎呈現出一張脈絡清晰的蛛網,蛛網的各個交織點上,似乎都閃現著
一個人影。人影漸漸清晰,而且又增加了些人物:王安石居中揮臂指揮,四邊是唯
王安石之命是從的呂惠卿、曾布、章惇、呂嘉問,是笑臉附和的樞密使陳升之和低
頭沉默的副宰相馮京、樞密副使吳充;還有諫院、御史台為王安石唱著讚歌的鄧綰、
舒亶、李定、謝景溫。真是水洩不通啊!隨即趙頊也悟出了自己這兩年來的孤獨和
寂寞,孤獨得無人對話,寂寞得無人反對。
    這時御堂的門響了一聲,皇後身著潔白緊身衫,肩披紅紗巾,頭戴珠花出現在
門口。趙頊吁歎著搖搖頭,定了定神。
    「官家,你這是怎麼啦?」
    皇帝趙頊撫著皇後:
    「朕在等那個王安石,在等他的應時治亂方略。真是急人,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朕這幾年來別無長進,這耐性可是快要修煉出來了。」說著拉皇後坐在軟榻上,接
著道:
    「我們坐著等,等他一年半載,等他五冬三秋。」
    皇後見趙頊半是牢騷,半是憤懣,她明顯感覺出君臣失協的陰影。為了分散丈
夫的苦惱,使丈夫那顆煎熬欲碎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歇息,她倚在丈夫身邊,望著趙
頊甜甜地一笑,嗔怪地輕聲說: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官家現時越發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趙頊去掉了矯作,恢復常態,撫摸著妻子的手,長長吐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
微笑搖頭。
    「官家,臣妾帶來一件奇異之物,可為官家解憂消愁。」
    皇帝趙頊的神情稍顯活躍了一些。
    皇後從袖中取出一部幀裝精美的詩集,雙手呈交丈夫。
    趙頊接過一看,驚訝出聲:
    「《錢塘集》?蘇軾的詩啊!蘇子瞻又在作詩了!」
    皇後笑了:
    「詩人作詩,有何奇怪?這部詩集為皇姐賢惠公主今日午前所贈。皇姐特意關
照,願蘇軾筆下的西湖風光,能為官家消愁解憂。」接著皇後依在丈夫肩頭隨口吟
出一句: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官家給蘇子瞻找了一個好去處,蘇子瞻愛上杭州了,他在用詩句報答官家。」
    趙頊搖著妻子的雙手:
    「謝皇姐關照,謝皇後深情。今晚,王安石遲遲不至,蘇子瞻卻意外地來到御
堂。請皇後先行歇息,朕要打開這部詩集,與蘇軾作一次心談。」
    皇後微笑點頭,她要把時間留給蘇軾,願丈夫在與蘇軾的「心談」中能得到啟
迪和寬慰。她順手移來紅蓮宮燭。望著丈夫打開《錢塘集》,自己在內室門旁的一
只宮凳上坐了下來,遠遠地望著開始專心專意閱讀蘇軾詩作的丈夫。
    今日午前,皇後跟隨崇慶宮的皇太后,去慶壽宮向太皇太后請安,適逢賢惠公
主進宮探視母親和祖母。賢惠公主攜來駙馬王詵鏤版印刷的《錢塘集》數部,分呈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同時分贈皇後一部。蘇子瞻,人中鳳麟、文壇領袖,《錢塘集》
立即給慶壽宮帶來了少有的歡樂。太皇太后拍膝擊節,吟著蘇軾的新作,追慕著杭
州的綺麗風光,猜度著蘇軾「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的旅途生活。皇
太后吟著「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的詩句,稱讚著蘇軾的忠耿坦直。
詩魂感人,逐臣在外,兩宮太后眷念之意終於體現在眼前的賢惠公主身上:太皇太
後連聲稱讚駙馬王詵為人重義,行事豪爽,並摘下身上的一只玉珮,賞賜王詵「為
大宋文壇做了一件好事」。皇太后更是愛婿勝女,開口要拿出私房白銀一千兩,賞
賜駙馬「愛惜人才,俾益朝廷」。皇後雖急忙向皇姐賢惠公主祝賀,但她心中卻隱
約地浮起一塊不曾有過的疑團:蘇子瞻的詩果真使皇太后、太皇太后神往如此嗎?
如此深思厚意的賞賜,是出於對蘇軾詩才的歎服?是出於對蘇軾人格的敬重?是出
於對京都寂寞文壇的感慨?還是出於一種高深莫測的暗示呢?說不定這場天災、朝
爭的最後結局,兩宮大後終究是要說話的。
    紅蓮宮燭的光焰跳動著,皇帝趙頊被蘇軾的詩作迷住了。
    皇後悄悄地眺望著丈夫,」默默猜度著丈夫讀到何處了。是讀那首《八月十五
日看潮五絕》嗎?錢塘江壯觀的海潮在蘇軾筆下活靈活現地人化了,那洶湧澎湃、
萬馬奔騰、山飛雲旋的雄偉氣勢和那懸空而照的中秋圓月,似乎都是蘇軾胸中思潮
的寫照。

        定知玉兔十分圓,
        已作霜風九月寒。
        寄語重門休上鑰,
        夜潮留向月中看。

    「『寄語重門體上鑰,夜潮留向月中看。』蘇子瞻不滿足於耳聞,在尋求目睹
的真相,這兩句詩不正是蘇軾心底的追求嗎?」

        萬人鼓噪懾吳依,
        猶似浮江老阿童。
        欲識潮頭高幾許?
        越山渾在浪花中。

    「蘇軾借魏晉名將王濬浮江東下,樓船千里,一舉攻下吳都建業的故事喻錢塘
浪濤的聲威,別出心裁,氣勢恢宏,情切意遠,當是蘇軾有感而發吧?」

        江邊身世兩悠悠,
        久與滄波共白頭。
        造物亦知人易老,
        故教江水向西流。

    「豁達中帶有蒼涼,蒼涼中滿含希望,這也許是蘇軾感慨中對官家的希冀。他
在歌吟『江水向西流』,是盼望自己也能返回京都啊!」

        吳兒生長押濤淵,
        重利輕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
        應教斥鹵變桑田。

        江神河伯兩醯雞,
        海若東來氣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
        三千強弩射潮低。

    「第四首是蘇軾沉鬱的牢騷,第五首無疑是蘇軾的理想和抱負了。官家,你也
在為蘇軾淋漓恣肆、奇雄縱厲的筆墨所吸引嗎?也在為蘇軾沉重真切的議論而感動
嗎?」
    皇後猜對了,皇帝趙頊此刻確實被蘇軾的詩作《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醉迷了。
    燭光閃動,皇帝趙頊看著看著笑容消失,神情凝重起來。
    皇後又在猜測:官家,你是看《山村五絕》吧?這確是一首招惹是非的詩啊:
「煙雨濛濛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但令黃犢無人佩,布谷何勞也勸耕。」這分
明是諷刺官吏的。「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
月食無鹽。」這分明是諷刺市易法的。「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
兒童語言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這分明是諷刺青苗錢的。這些話近兩年來已經無
人敢講了,可蘇軾卻仍然在遠離京都的杭州嘟囔著。唉,詩歷來是仁者可以見仁,
智者可以見智,善者可以借來警世,惡者可以用來殺人。不疑蘇子瞻的用心,但怕
蘇子瞻會被無端地捲入冤枉。官家,太皇太后、皇太后稱讚這樣的詩句,駙馬王詵
在詩集裡收入了這樣的詩,你可要審慎於思,千萬孟浪不得啊!
    皇後這一次猜錯了。皇帝趙頊看完《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之後,便沒有再往
下看,他把蘇軾的感慨、追求、願望和理想納入了他心底焦慮的「人事不修」的軌
道。他神情凝重地沉思,由蘇軾而想到司馬光。想到司馬光的「腳踏實地」,想到
司馬光作為翰林學士兼侍講學士的那段歲月。那時,儘管司馬光事無鉅細地諫奏呈
表,而且執理不讓,確實令朕心煩,但朕面對朝政,心裡總是充實的,總是有話可
講的,言之有據的。可近兩年來,御史所奏皆是喜訊,諫台奏表亦皆是頌揚,朕聽
之舒心,視之悅目,但面對朝政,心裡卻是虛空的,虛空得無話可說!天時如此,
政爭如此,若司馬光在朕身邊,朕斷不會有今日之耳塞目蔽,也斷不會有今日之捉
襟見肘了。趙頊的心不由飛向身居洛陽的司馬光。
    皇後眺望著陷於長思的丈夫,耐不住了,正要移步向前,看看丈夫到底為哪篇
詩作而如此,一個宦侍推門跨入,跪倒在皇上面前輕聲稟報:
    「稟奏皇上,翰林學士承旨韓維,深夜有急事請求晉見!」
    皇帝趙頊繼續沉思了很久,接著霍地站起,似乎作出了一項重大的決定。
    「詔韓維晉見!」
    皇後知道現時不便再留了,她關切地望著丈夫,轉身悄悄地向內室走去。
    翰林學士承旨韓維,字持國,開封雍丘人,現年五十七歲。他中等身材,頭髮
和兩鬢依然烏黑,目光炯炯,給人以幹練之感。他是仁宗朝宰相韓億的兒子,以父
蔭入官,在幾十年的官場生涯中,有六年時間是在趙頊身邊度過的。趙頊為淮陽王、
穎王時,他任王府記室參軍。他為人正直、謙恭有禮、泊於名位、淡於利祿,故言
無所隱。他與王安石交誼甚厚,最初王安石就是借他之力而為皇帝趙頊賞識的。六
年前變法伊始,王安石重用其兄韓絳為樞密副使,後其兄與王並肩居相位。為了避
親,韓維只能出知汝州,權開封府。去年,其兄韓絳因與呂惠卿、曾布等相處有隔,
求去宰相之位而出知河東宣撫使。今年一月,他被皇帝趙頊調任翰林學士承旨,個
中微妙,略見皇帝趙頊對中樞重臣的用心。
    韓維急步走進御堂,看見皇上站著迎候於軟榻旁,一股親切之感湧上心頭,急
忙趨步向前。不待韓維跪拜於地,趙頊挽住韓維說:
    「持國先生,御堂之中當如在穎王府一樣,不必拘禮了。」
    韓維激動更甚,執意跪倒,叩頭稟奏;
    「聖上,臣深夜打擾聖躬,實出於心焦如焚。三日來,數以萬計的流民湧入京
都,塞巷蔽街,已使京都糜亂。皇城司不恤流民之苦,派出禁軍鐵騎揮鞭驅趕,死
者遺屍於路,傷者嚎啕於街。大內紅牆之外,已有哭聲沸起。天子腳下,無恩有刑
之舉,無異於撲火以油,久必釀成大禍。請聖上明思聖斷。」
    趙頊雖然已從宦侍口中得知流民入京的消息,但絕沒想到流民之數如此之多,
遭遇如此之慘。他喃喃自語:
    「有如此慘情嗎?」
    韓維接著稟奏:
    「陛下,臣今日午前,乍聞『皇城司驅趕流民』之說,亦心懷疑異,午後微服
出宮察看,方知實情慘於宮中傳言十倍百倍。流民悲淒之狀,目不忍睹;禁軍揮鞭
之惡,觸目驚心。臣畏懼流民鋌而走險,更畏懼陛下臨淵不知啊!」
    皇帝趙頊變得嚴峻,他拳擊軟榻,懷恨而語:
    「朕誤天下,誰誤朕啊?!」
    韓維急忙說出自己思慮的應急之策:
    「陛下,當務之急,在於穩定民心,安撫流民,勿使流民由饑餓而滋事。臣所
思有三,請陛下裁定……」
    趙頊如溺水遇救,急忙挽韓維坐落於身邊的宮凳上,坦誠說道:
    「朕夙夜焦勞,苦於無活民之策,請先生賜教。」
    韓維拱手:
    「臣所思之一:流民入京,迫於無奈,乞食求生,嗷嗷待哺,萬不能以皮鞭相
加,如驅強盜,招致遺怨於聖躬。當於京都街巷之內,廣設粥棚,賑濟流民,若待
賓客,以廣施皇恩。其所需糧米,由京都殷富之戶承擔,由皇城司奉命實施。」
    皇帝趙頊點頭從諫:
    「善!流民湧入京都,意在使朕知其災難之情。朕雖無德無才以感動上天,以
雨霖活百姓,但這稀米流粥之食還是應當供給的。」
    「臣所思之二:現京都流傳『上天示警』之說,雖不可全然相信,但卻反映黎
庶懼災祈雨之心,此心背向,關係社稷安危。陛下當順應民情而用之。四月八日,
乃佛祖生日,萬民敬佛祈雨之事,必然舉行。陛下當詔令京都十大禪院舉辦『浴佛』
齋會,並親率萬民祈雨。雨落,則陛下德動上蒼,民歡欣矣;雨不落,則陛下德在
黎庶,民無怨矣。敬佛祈雨所需費用,陛下可詔令京都十大禪院自籌,由禮部奉命
實施。」
    趙頊點頭:
    「善!朕人事不修,上天已有警示,朕當率黎庶乞求於天,若能得霖雨三日,
則旱情解矣。」
    「臣所思之三是……」
    韓維突然停語了。
    趙頊驚詫:
    「先生何以如此?」
    韓維離座跪奏:
    「臣將言不當言之語,特請陛下恕罪。」
    「先生大膽直言,朕樂於聽聞。」
    韓維再次叩頭:
    「陛下憂憫被災黎庶,『減膳』、『避殿』、『施粥』、『敬佛』,恐怕不足
以應天變以安民心。願陛下痛自責己,下詔廣求直言,以開壅閉……」
    「先生講下去!」
    韓維急忙從袖中取出一份草詔雙手呈上:
    「陛下,痛自責己,詔求直言,乃歷代明君英明之舉,必修人事,必,冶人情,
必符天命。臣現任翰林學士承旨,已草詔成文,恭呈陛下裁定。」
    趙頊移紅蓮宮燭於韓維近處:
    「先生辛苦了,請讀給朕聽!」
    韓維遵旨讀詔:

        詔曰:朕涉道日淺,暗於政治,政失闕中,以干
    陰陽之和,乃自冬迄今,旱饉為虐,四海之內,被災
    者廣。間詔有司,損常膳,進正殿,冀以塞責消變,歷
    日滋久,未蒙休應。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興,
    震悸靡寧,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聽納不得
    其理與?訟獄非其情與?賦斂失其節與?忠謀讜言囿
    於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與?何嘉氣之不久
    效也?應中外文武臣僚,並許實封直言朝政闕失,朕
    將親覽,求考其當,以輔政理。三事大夫,其務悉心
    交儆,成朕志焉!

    韓維讀完,皇帝趙頊略思之後首肯:
    「善,朕所欲言,先生盡道出矣。『意者朕之聽納不得其理與?訟獄非其情與?
賦斂失其節與?忠謀說言囿於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與』幾句,尤得朕心
底之思。請先生即行付有司頒行,以途朕願。」
    韓維遵旨,欲起身離去,趙頊壓低聲音詢問:
    「先生以為此詔一出,司馬光會開口言政嗎?」
    韓維對此詢問心頭毫無準備,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朕有一事拜託先生,萬勿為他人所知……」
    韓維頭腦「嗡」地一響,全身緊張:
    「臣謹遵聖命,請陛下示知。」
    「請先生帶著此詔連夜奔赴洛陽,朕要聽聽司馬光對現時朝政的看法,朕要司
馬君實拿出一個擺脫目前困境的方略來!」
    韓維心裡立即浮起一個非常清晰的念頭:
    王安石又將失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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