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二

    杭州﹒靈隱寺
    《錢塘集》的風波卷來﹒空靈淡遠,清茶素
    齋中的談禪﹒蘇軾在超越與凡俗、天堂與
    地獄之間,選擇了通向凡俗與地獄的道路﹒

    駙馬王詵派往杭州的信使王林,由於在泅州地面遇到三日不歇的暴雨,山洪暴
發,道路中斷,耽誤了幾天時間,於四月二十日傍晚到達繁華的「三吳都會」杭州
城。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牽著疲憊的坐騎,走進錢塘門,踏進鳳凰山下蘇軾的住宅,
便癱軟跌坐在庭院裡一株垂柳濃蔭下的石凳上,似乎連呼喚主人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三年前曾奉駙馬王詵和賢惠公主的差遣,趕著車輦把蘇軾一家由汴京送到杭
州,送進這座當時十分荒蕪的庭院。這株綠絲裊裊的垂柳,是原先就有的。這柳下
的石桌、石凳,是他幫著蘇軾擺設的。可這眼前滴翠的竹叢、蔥綠的假山、清澈的
魚池、艷麗的花壇,都是蘇軾三年來苦苦營造的。這庭院中的一切景物似曾相識,
哦,這不就是汴京西岡蘇府的模樣嗎?蘇子瞻心戀著京都啊!蘇子瞻貶職外任三年,
按朝制若無新的過失,是應該返回京都任職的,可駙馬、公主今天送來的書信,卻
是轟毀蘇子瞻這點戀心的雷霆!這寧靜沉寂的庭院,莫非正在等待著這聲驚雷嗎?!
他的心有些愴然了。
    柳蔭下蹣跚的坐騎,似乎也被這庭院中似曾相識的景物觸動了情思,它突然昂
首長嘯,發出了一聲激越的嘶鳴。
    坐騎的嘶鳴聲剛落,漆黑的大門裡跑出一個年約四歲的男孩,胖乎乎十分可愛,
流海覆額,紅兜護肚,赤腿赤膊,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驚異地打量著柳蔭下的客
人。王林臉上露出笑容,(目夾)了(目夾)眼睛,逗趣地說:
    「來啊,小主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蘇迨!」
    蘇迨「嘻嘻」一笑,轉身向門內跑去,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短褂、短褲的少年
從門內走出,順手抱起奔跑的蘇迨,注目打量著柳蔭下的來客。王林急忙站起:
    「蘇邁,你還認識我嗎?」
    「王叔叔,是你啊……」蘇邁叫喊著放下蘇迨,向客人奔來。
    蘇迨轉身喊叫著:
    「阿婆,阿爸,王叔叔來了,王叔叔來了……」
    白髮滿頭的任媽,拉著四歲的蘇迨,迎接客人於門前的台階下。王林忍著心頭
的酸楚向任媽鞠躬問好。任媽挽著客人的雙手喜淚盈盈:
    「昨夜燭蕾炸響,今日稀客來臨。好人啊,三年前沒有你趕車送行,迨兒也許
會扔在山野路旁的溝壑裡……」
    王閏之抱著不滿兩歲的小兒子蘇過,斂衽為禮,借語兒子蘇過表示對客人的感
謝和歡迎:
    「過兒,快叫王叔叔,他是咱家的恩人啊……」
    蘇過是前年生於杭州的,眉眼很像蘇軾,眉毛濃而長,眼睛大而亮。小兒用伶
俐清朗的聲音叫著「王叔叔……」
    王林抱過蘇過,高高舉起。
    「又是一個蘇子瞻,無畏無懼,不怕生人啊!」
    蘇過是個「人來瘋」,人越多他越高興,在王林高高舉起的逗趣中,蹬著小腿,
舞著小手,「格格」大笑,「王叔叔,王叔叔」地叫個不停。
    一陣爽朗的笑聲由廳堂傳出,廳堂門敞開,蘇軾走出,拱手迎接客人:
    「『才微易向風塵老,身賤難酬知己恩。』王郎,王郎,你又為我布恩賜福來
了。」
    王林走進廳堂,望著面前的蘇軾:一襲舊袍,一頭亂髮,容顏憔悴,皺橫額頭,
爽朗的笑聲中帶有一層淒楚。他僕地而拜:
    「蘇長公安好……」
    蘇軾急忙雙手扶起客人,恭請入座,大聲吩咐:
    「季璋,趕快獻茶,邁兒,內室擺宴,今晚我要與王郎一醉方休。」
    王林站起,情急地取下背上的包袱,急忙打開,取出一封書信和一部《錢塘集》,
呈交蘇軾:
    「駙馬、公主有急事相告,請蘇長公親啟閱覽。」
    蘇軾有些吃驚。
    任媽預感到不幸的來臨:
    「與我家大郎有關嗎?」
    王林惶恐地望著任媽:
    「京都風雲有變……」
    此刻,王閏之捧著茶盤走進廳堂,聞語大駭,手中的茶不由落地。
    為王林洗塵的酒宴,是在談論京都近幾個月詭變莫測的風雲中結束的。王林話
語中關於皇上、呂惠卿、鄧綰、舒亶、李定等人以《錢塘集》為據,判定蘇軾「以
詩煽動反對變法」的罪論,驚了蘇府每個成員。王林在歎息聲中,回到客房安歇了。
任媽、王閏之心碎膽寒地回到各自的臥室流著淚。蘇邁已經懂事,驟然降落的災難,
煎熬著他那顆初知世事的心,悄悄地走到月色蒼茫的庭院裡,坐在柳下的石凳上,
默默地注視著父親書房慘白的燭窗。他突然從父親三年來所寫的詩句中,窺見了父
親仕宦人生的悲哀。
    遭貶者戴罪任職的勤懇,失意者蹉跎歲月的悲涼,進取者壯志未泯的戀心,灰
心者清風明月的情懷,在這秀麗的杭州,矛盾地交織在父親的心頭,結就了一個令
人難以理解的迷惑:散漫無拘,非官非民;官署狂歌,歸家歎息;署行審案,日以
繼夜;察訪民情,爬山涉水;賑濟饑民,挑柴負米;治湖鑿井,形若工役;湖面蕩
舟,唱和官妓;寺院談禪,樂而忘歸。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廟裡,處處留有父親的足
跡。這個迷惑,今夜才算領悟了個中的情緣。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這就是父親三年來署衙審案時的心境
吧?一個政壇上敗落遭貶的官吏,喝令衙役用皮鞭抽打一群生活無計的貧困黎庶,
心裡能好受嗎?父親用有形的皮鞭抽打著「疲氓」的肉體,朝廷不也是用無形的皮
鞭抽打著父親的靈魂嗎?
    「惟有憫農心尚在,起占雲漢更茫然。」父親常說:「政雖無術,心則在民」。
一顆「憫農」之心,使父親與太守陳述古一起,率領工役,疏浚錢塘,負山鑿井,
造福杭州,就是這清甜的六井之水,滋養著這大旱年頭杭州的百姓和百姓家中的牲
畜雞鴨。還是一顆「憫農」之心,使父親去富陽,走新城,訪察潤州、秀州等地,
組織黎庶捕蝗,賑濟旱澇饑民,為山民的苦情而吟,代田間的老婦而泣。可這一切
有什麼用呢?「不合時宜」的悲歌終於招來了「時宜需要」的罪名。連今夜的繁星
不也和三年來夜夜的雲漢一樣,「不合時宜」地用隱情脈脈的閃光照映著那慘白的
燭窗嗎?「臘日不歸對妻帑,名尋道人實自娛。」寺廟裡高高的門檻真能隔絕凡塵
的紛擾嗎?深深的寺院真能避免凡塵的喧囂嗎?靜靜的佛堂真能洗滌凡塵的苦惱悲
哀嗎?靈隱寺、海會寺、淨慈寺、叢林寺、法惠寺、祖塔寺、符祥寺、靈感觀音院
是寧靜的,是一塊塊供人沉思的聖地。可沉思就能消解父親心頭的是非恩怨嗎?父
親所結識的參寥大師、惠勒大師、清順大師、義詮大師、無知大師和潤州金山寺的
佛印大師,都深通禪機悟境,都是詩壇高手,而且都在所作的詩詞中,注入了超越
凡俗的禪氣。可父親一顆「憫農」的心,真的能在禪機悟境中得到解脫嗎?
    解脫不了的悲哀啊!「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衷心已老的父親,
終年在游舸酒樓的官妓中尋覓失去的壯心,在飲酒賦詩的唱和中,消散心底的哀愁,
在諧趣無拘的歌舞中,排解心底的積怨,連官署審案的許多判詞結語都是在游舸酒
樓的唱和中寫就的。
    游舸酒樓上才高命苦的官妓、獨領風騷的一群特殊人物啊!「三吳都會」的人
傑地靈,賦予了她們艷麗秀美的姿容。朝廷百年畸形的繁華,成就了她們高妙卓越
的才華。她們地位卑微,卑微得敢於蔑視一切,直言無忌。她們天生命苦,命苦得
敢於求異創新,沖破禁銅。她們是官場、兵營中任人獵取的尤物,又是歌壇、舞場
開拓新風的先鋒。她們是落魄詩人的朋友,又是落魄詩人心中的春天。她們是用歌
舞、詩詞營造春天的百花仙子!
    然而歌舞、詩詞營造的春天畢竟是暫短的。舞停歌歇之後,悲哀又會重返心頭。
況且,這虛無縹緲的春天,原本就經不起風雨雷電的吹打轟擊!
    蘇邁心緒焦慮地望著慘白燭窗裡父親隱現的身影,惶恐地感覺到頭上的「雷霆」
即將轟毀這所寧靜的庭院。
    父親另一種心境的詩句又在他的心頭響起:

        已外浮名更外身,
        區區雷電若為神。
        山頭只作嬰兒看,
        無限人間失著人。

    父親,九天之上的「雷霆」『已轟隆作響,您還能站在雷霆之上,看作是嬰兒
柔弱的啼哭嗎?
    「無限人間失箸人」的蘇軾,畢竟是置身凡塵的,駙馬王詵書信中所告知的京
都「雷霆」已使他失魂落魄。
    他神情沮喪,愁眉緊鎖,默默地坐在書房裡的燭光下,手捧著駙馬王詵的來信
發呆。呆滯的目光逐漸模糊,京都驟起的風雲,一幕接著一幕騰起在他的眼前:
    「十月不雨」哀鴻遍野……
    「流民入京」血淚交加……
    「皇上避殿、減膳、詔求直言」悲哀含淚……
    呂嘉問「市易違法案」怪誕離奇……
    曾布「沮害市易案」詭秘莫測……
    「韓維洛陽之行」意味深長……
    「王安石咆哮殿堂」險象環生……
    「鄭俠以《流民圖》作賭」荒唐不解……
    「後宮皇室之爭」撼天動地……
    這些黑色的、灰色的、橘黃色的、血紅色的風雲交織著、翻滾著、撞擊著、撕
裂著他一顆不停顫抖的心。他突然發現,一部接版精緻的《錢塘集》在這翻湧撞擊
的風雲中飄浮著、隱現著,終於跌落在一張巨大的蛛網上,變作一個身披萬道繩索
的囚徒——這個囚徒便是自己!
    蘇軾用雙手揉著眼睛,幻象消失,空蕩蕩的書房裡,只有一盞搖曳的燭光。
    「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謗」,口無遮攔的舌頭又闖禍了。語言、文字之累,
終於把自己牽扯到千里之外的這場毫不知情的政爭之中。他的心境更加悲涼:三年
來自己遠在杭州,還是逃脫不掉京都風雲的追襲啊!
    蘇軾畢竟經受過朝廷政爭磨練。他看得清楚,京都這場風雲的再起,不再是過
去那種「變法者與流俗」之間的爭鬥,而是演進為「變法者之間的內爭」和「皇權
與相權」之間的較量了。這種政見不甚分明的權力之爭,比三年前那種政見分明的
爭鬥複雜得多、殘酷得多。加之天災變異和鄭俠的突然出現,其後果實在是難以預
料的。
    變法者的內爭爆發,標志著一種力量的解體,是一次災難性混亂的徵兆,也是
一場悲劇的開始。不論是曾布獲勝還是呂嘉問得勢,作為首領人物的王安石,都將
在政見上、人望上、心理上遭受沉重地打擊。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也將陷入困難
的境地。
    後宮皇室之爭,是「變法」六年來不曾有過的。它顯現著皇室對新法實施六年
來認識上的分歧。皇室紛爭的結局,終歸是需要有人作替罪羊的。
    鄭俠以《流民圖》作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本身就是荒唐的。不論「天意」
如何裁決,皇權終將決定一切。一場更為激烈的風暴,將在「天意」裁決之後興起,
誰知又會有多少臣子將在這場風暴中走上漫漫的貶途。
    此刻,蘇軾雖然還不清楚自己因一部《錢塘集》被捲入這場紛爭的深淺,但他
已自感是在劫難逃了。心靈上三年來不斷發生的「置身荒蠻」與「重返京都」的撞
擊,驟然消失了,接踵而來的是悲淒的「青山黃壤」的情感折磨,他再一次嘗到了
「崎嶇世味」的苦澀。他突然想起六年來一直杳無音訊的密友陳慥季常,前幾日聽
人傳說已在黃州某處棄冠居山作「隱士」了。不願聽信的傳聞此刻篤然相信了:任
俠行世而歸山林,聞之奇異,思之則必然啊!仕途人生的悲哀,原是通向寂寞林泉
的奈何橋,只是人們徹悟的早晚而已。不必再作「重返京都」的癡夢了,安靜地等
待著這場風暴的吹襲吧!
    蘇軾的思緒又飛落在朋友的命運上。
    他首先想到王安石。介甫啊,你「超凡才智」的自負和「執拗倨傲」的武斷,
原是人際交往中的大忌,今日終於招致了自身勢力的動搖和離散,把自己置於艱險
的境地。你為什麼不能「一日三省」地完善自身呢?現時眾叛親離的悲哀,會毀掉
你心中那高遠的理想!介甫,你好為人師的狂狷和剛愎自用的偏狹,原是處理君臣
關係中的禍根,今日終於招致皇上的猜疑了。你為什麼不能「自律自束」地收斂呢?
你難道忘記了魏國李俚在變革中推行「食有勞祿有功」的新政,完全依賴於魏文侯
的支持;楚國吳起變革「大臣太重、封君太眾」的弊政,完全依賴於楚悼王的信任;
秦之商鞅變法,使西秦躍居七國之雄,不也得益於秦孝公的信賴嗎?君心難測,介
甫,你想到沒有,替罪羊的慘劇也會落到你的頭上啊!
    他想到司馬光。洛陽現時如何?該是牡丹開放的時候了。三年來音訊隔絕的司
馬君實,還在操守昔日的政見嗎?但願韓維的洛陽之行別給這個老實的「陝西子」
帶去錯誤的消息。但願皇上「詔求直言」的旨意不要撥動司馬君實三年來沉默的心
弦。但願三年來冷清的書局生涯,能給司馬君實帶來自得的快樂。現時是混亂的年
月,就是一塊白玉移進京都,只怕也會被是非莫辨的煙霧弄黑的。君實,靜心營造
史學上的豐碑吧,別卷入這場禍福莫測的紛爭。
    他想到駙馬王詵,心情更為沉重了。順手拿起桌案上的《錢塘集》,一顆心在
淒楚地發抖:這精緻的裝幀,這潔白的紙張,這清晰的文字,這芬芳的墨香,是晉
卿的心血,是友誼的結晶。晉卿,我理解你和賢惠公主的心意,為遭貶的蘇軾舖設
重返京都的道路。我感謝你和賢惠公主的盛情,召喚我昔日那種「奮厲當世」的雄
心。我更難忘你和賢惠公主的冒險相助,用這部《錢塘集》打動皇上愛才的心。可
蘇軾畢竟是命中注定要敗落的,如同一個落入急浪狂濤中的溺水者,在朋友伸臂拯
救的時刻,竟然拖著朋友沉入水底。真是萬古莫贖的罪愆啊!
    蘇軾翻閱著《錢塘集》。這部詩卷中收集的近百首詩作,確實都是自己三年來
寫的。贊美山水之作,是自己對秀麗河山的依戀;抒發情懷的,是自己面對生活的
歡心;追溯遠古的,是自己緬懷古聖、先賢的幽思;吶喊呼號的,是自己對生民苦
情的眷念。就是這些「不合時宜」的闖禍之作,也都是出自自己這腔真誠而抑制不
住的肺腑。無愧無悔!
    蘇軾的目光停留在一首《戲子由》上:

        宛丘先生長如丘,
        宛丘學捨小如舟,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
        斜風吹帷雨泣面,
        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從飽死笑方朔,
        肯為而立求秦優。
        ……

    他淒然一笑,閉目而思。思緒又回到三年前貶來杭州途中與弟弟蘇轍在陳州的
那次相聚。
    倒霉的子由,是熙寧三年二月再次由洛陽貶至陳州的。借重恩伯張方平的關照,
當上了陳州州學教授。教授生涯,清冷而貧困,子由如小山一般的身軀,居住在一
間小船似的小屋裡,七個子女的突然來臨,身子碰著身子地擁擠著,居何難啊!子
由微薄的俸祿,九張嘴巴吞食著,數米為炊,饑腹難泡,食何艱啊!可子由「任從
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既不理睬勢利小人的譏笑,又不乞求別人的憐憫,
仍然自強自尊、無拘無礙地馳騁在高尚清雅的精神境界裡,尋覓著學業上的碧玉明
珠,達到了「門前萬事不掛眼」的自若坦蕩,保持了「頭雖長低氣不屈」的浩然之
風。這是子由擺脫仕宦人生羈絆的自由,是抗爭仕宦人生命運的勝利,也是遠離凡
塵紛擾的一種情趣!可自己呢?三年來的居官忙碌,只是得到了「氣節消縮今無幾」
的悲哀。子由的成功,是對「崎嶇世味」的悟覺,這不,現時又被貶往齊州(濟南)
去了。追覓那遠離凡塵紛擾的自由吧,何必再做那「重返京都」的癡夢呢……
    蘇軾再次悵惘茫然地翻閱《錢塘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首《陪歐陽公燕西湖》
的詩作上。
    三年前在來杭州的漫漫貶途中,八月二十三日途經穎州,拜見了致仕於穎州的
恩師歐陽修。恩師年已六十五歲,鬚髮銀白如雪,神采奕奕,壯懷依然。一日,恩
師置酒相邀,盪舟穎州西湖,白雲相隨,歌妓作陪,水波湖光之中,論及國事,恩
師志在千里。興之所至,恩師和弦而歌,借答資政諫議邵公興宗之律詩見示:

        豪橫當年氣吐虹,
        蕭條晚節鬢如蓬。
        欲知穎水新居士,
        即是滁山舊醉翁。
        所樂藩籬追天(宴鳥),
        敢言寥廓逐冥鴻。
        期公歸輔巖廊上,
        顧我無忘吠畝中。

    湖面清風,輕拂著恩師雪白的鬚髮,銀絲飄飄,湖光增色,宛若詩仙李白的神
姿!
    水波輕鳴,襯托著恩師抑揚鏗鏘的詩句,灑落湖面,錚錚作響,猶若屈子心琴
之鳴奏。
    學生激情沸動於懷,不能自禁,踏舟而舞,扶欄而歌,以「高山流水」之音,
報「山高水深」之恩:

        謂公方壯須似雪,
        謂公已老光浮頰,
        羯來湖上飲美酒,
        醉後劇談猶激烈。
        ……

    深淵大澤,風波無常,誰知穎州別後不到一年,恩師竟病逝於穎州。盪舟唱和
之音猶在耳畔,銀須凌空之志已成煙雲。唯有緘詞千里,以寓一哀,為天下慟,為
私誼哭。恩師請者致仕而歸於穎州,天下黎庶莫不悵們失望,期盼恩師以老當益壯
之身,關懷生民疾苦,誰知竟一去莫追了。唉,仕途崎嶇,世味苦澀,民心何用!
恩師命運多舛如此,蘇軾還敢魂縈京都嗎?
    該像弟弟子由一樣遠離凡塵去追覓那種擺脫仕宦的羈絆,該像恩師歐陽公一樣
高歌於水澤湖泊,該向晉卿復書致謝了。蘇軾展紙提筆,突然遲疑起來:重思不言
謝,深情不言謝,一個「謝」字能回報晉卿的所思所念嗎?忍著心底的痛苦吧,噙
著湧出的淚水吧,咬著嘴邊的咽聲吧,把一副鎮定、硬朗、挺直、昂揚的身軀展現
在朋友的面前,也許是對晉卿最好的寬慰。
    蘇軾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駙馬府寶繪堂欣賞工洗書畫時的所感,雖未落紙成文,
但三年來一直銘記於心,遂略作思索,揮筆落紙:

        ……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
    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
    鐘繇至此嘔血發家,宋孝武、王僧虔至此而相忌,桓
    玄之走舸,王涯之衣復壁,皆以此兒戲害其國、兇其身,
    此留意之禍也……

    蘇軾正在苦澀憂傷中走筆行文,輕輕地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兒子蘇邁推開
房門,走到他的面前:
    「父親,無咎學兄從新城來了。」
    蘇軾似乎沒有聽清,抬起頭來,茫然地望著兒子。
    「無咎學兄近日得詞一首,其心頗歡,今日乘船由新城趕來,要親自呈於父親
求教。」蘇邁也許要借來訪者的詩作,排解父親此時的憂愁,故把客人請見的理由
講得特別急切。
    蘇軾眉頭一展,長長吁了一口氣,似乎要吐盡胸中的積鬱。他置筆於筆架,喟
然語出:
    「無咎啊無咎,無咎畢竟是無咎的……」
    父親答應了,蘇邁急步走出書房。
    這個深夜來訪的「無咎」,就是後來成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字無
咎)。他是新城縣令晁端友的兒子,時年十七歲,隨父居於官所。晁端友亦善寫詩,
他的一首《宿濟州西門外旅館》「寒林殘日欲棲鳥,壁裡青燈乍有無。小雨心音心
音人假寐,臥聽病馬囗殘囗。」為蘇軾所贊賞。前年(熙寧五年),蘇軾去新城縣
視察,與縣令晁端友詩文唱和,交誼甚歡。晁無咎慕蘇軾之名而投入門下,並以描
寫杭州景色、人物的辭賦《七述》呈獻,蘇軾譽之為「博辨俊偉,絕人遠甚」。
    蘇軾繼承了恩師歐陽修「好士愛才」之風,獎拔後進不遺余力,並引以為興。
三年前在貶途中與弟弟子由相聚於陳州,子由以淮南才子張耒引見。張來字文潛,
時年十七歲,以詩作《秋懷十首》進呈而入蘇軾門下,其中一首為:「少年讀詩書,
意與屈賈爭。口談霸王略,銳氣虹霓橫。」其壯志凌雲之氣,襟懷闊遠之音,使蘇
軾當時「心神俱灰」之哀,蕩然無存。他捋髯贊歎:「張郎心志絕塵,堪為我師。」
    幾個月後,蘇軾途經揚州,早一年遭貶至湖州的朋友孫覺,聞訊由湖州來揚州
相晤,薦高郵才子秦觀於蘇軾門下,並呈秦觀所作詩詞數十篇。秦觀,字少游,號
淮海居士,時年二十二歲,「少豪雋,慷慨溢於言詞」,但數試不舉,窮愁潦倒,
因與孫覺有親戚關係,以幕僚居湖州。傳說,蘇軾得秦觀詩詞,順手翻閱,突被一
首《滿庭芳》「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的開句吸引,伏案細覽,動
魄搖魂,忘情地吟出聲來: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謊門。暫停征掉,
    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
    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
    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
    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蘇軾吟罷,拍案叫絕:「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大宋詞壇的一顆
巨星出現了!」
    「露花倒影」是柳永詞作《破陣子》中的一句妙語,蘇軾對秦觀詞作的意境、
佈局、氣度、詞藻、音律的贊賞,高及柳永。此後,便以「山抹微雲君」稱呼秦觀。
    蘇軾之愛才好士,甚於學子之投門拜師。
    蘇邁帶著晁無咎走進蘇軾書房,蘇軾起迎面高呼:
    「無咎啊無咎,『出入無疾,朋來無咎』,深夜為我動魄搖魂來了。」
    晁無咎面容清秀,體魄單薄,頗顯文弱,已從蘇邁口中得知京都風雲的追襲,
神情中露出幾分憂傷。恩師熱情而諧趣地迎接,並借卜辭寓吉的喜悅,使他憂傷的
心情更加悲淒起來。他故作歡愉,不拘俗禮,拱手朗聲作答:
    「恩師大安。無咎本無『山抹微雲君』之才情,只怕又要恩師勞心勞神了。」
    蘇軾捋鬚大笑,斟龍井茶以待晁無咎:
    「君雖無『山抹微雲君』之妙,卻有『崢嶸珠玉』之奇。風格各異,」百花紛
呈,乃文壇之春,若雷同一律,千人一面,則文壇凋零無色矣!君近日必有所得,
當一睹為快。」
    晁無咎聆聽恩師的教誨,不禁鼻酸目濕,他急忙打開詩囊,取出一首詞作,敬
呈蘇軾面前。在呈交詞稿的剎那間,他的淚水流了下來。
    蘇軾的神情凝重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在杭州為無咎審稿。他強作笑容,捋袖
淨手,慢慢打開詞稿。《金鳳鉤﹒送春》一詞展現在眼前:

        春辭我,向何處?怪草草,夜來風雨。一簪華發
    少歡饒恨,無計,(歹帶)春且住。
        春回常恨尋無路,試向我,小園徐步。一欄紅藥,
    倚風含露,春自未曾歸去。

    蘇軾聚精會神地閱覽著,默默地沉思著。「送春」這個古老的詩題觸動了他的
愁思:難道無咎也知道了京都風雲的追襲,用這首詞作為我送行嗎?唉,詩詞原是
奧秘莫測的情感精靈,詩詞中的語言所營造的朦朧深邃的迷離境界,常會使那些靈
犀敏感的癡男癡女無端地感慨萬千!
    燭光跳動著。蘇邁恭立一旁,凝目注視著父親。
    蘇軾聚精會神地閱覽著,默默地沉思著。他被詞作上片「春辭而去」的悵惘描
寫吸引了:「春辭我」、「怪草草」,相應生情,古今常恨啊。無咎,你年輕、稚
嫩,你不曾有過宦海中的顛簸沉浮,你哪裡知道仕途的崎嶇和「夜來風雨」的無情。
你坦然地承認「無計留春」,也算是窺見人生的必然了。
    他從詞作的下片發現了作者的「崢嶸」和「珠玉」,發現了新的「創造」和
「春光」,發現了人生的頑強之力和生命之花,是古今萬千篇「惜春」、「送春」
的詩篇中少有的。他禁不住拍案叫好:
    「好,好一句『小園徐步』,尋春得春!妙,妙在『一欄紅藥,倚風含露』,
春沒有凋謝!石破天驚的一句『春自未曾歸去』,蕩散了我心中沉鬱的哀愁啊……」
    蘇軾一躍而起,繞桌而過,抱住發呆的晁無咎,縱聲大笑,歡欣若狂:
    「無咎啊無咎,你年輕,崢嶸,你超過我,你在『無路』中找出了『生路』,
你從芍藥花的紅色花瓣中看到了『春天』,抓住了滋養春天的薰風和露珠。你揭示
了一個人生哲理:在堅忍奮鬥的人們的心裡,春天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春自未曾
歸去』,至少在晁郎無咎的心坎裡!」
    晁無咎撲在恩師的肩頭,終於按捺不住,哭出了聲。
    蘇軾撫著晁無咎,吩咐蘇邁:
    「快拿酒來,快拿菜來,我要為這首《金鳳鉤﹒送春》暢飲!無咎啊無咎,我
們在飲酒中只談詩,只說詞!」
    蘇邁望著父親笑了。
    晁無咎的詞作給了蘇軾一個舒心的夜晚和一個無憂的晨眠。午前已時時分,四
歲的兒子蘇迨跳蹦著跑進臥室,大聲叫喊地吵醒了蘇軾。他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一
看,迨兒站在床邊還在叫喊著「客人來了,客人來了!」他正要厲聲趕走兒子,再
睡一個回籠覺,妻子王閏之躡足輕步地走了進來。
    王閏之昨夜幾乎是通宵未眠,京都飛來的災難折磨著她,很想在夜深人靜之後,
詢問丈夫今後的所處所行。誰知晁無咎的一首《金鳳鉤》,竟勾住了丈夫的魂,又
談了一宿,五更時分回到臥室,竟和衣而臥,立即放出了鼾聲。真是一個心不知愁
的主啊!她此刻急步走進臥室,原是要阻止迨兒的叫喊,讓丈夫多睡一個時辰。她
見丈夫已被兒子吵醒了,便不再訓斥兒子,苦笑著舒了一口氣,走到床邊,催促丈
夫:
    「醒了就起來吧,我已叫邁兒陪著無咎、王郎游湖去了。」
    蘇軾躺著伸了一個懶腰。
    「官妓、和尚來訪,已在客廳等候半個時辰了。」
    蘇軾聞聲挺身坐起,望著妻子憂鬱的面容和疲憊發澀的眼睛,昨夜飲酒、論詩
的喜悅突然消散。他拉著妻子的手苦笑著。
    王閏之坐在丈夫身邊,憂心忡忡地提醒:
    「琴操是帶著兩個不知名的官妓來的。說她倆的終生命運全操在你的手裡,只
怕又是官場上一樁難解的糾葛。小和尚思聰說是奉參寥大師的吩咐而來的,有急事
相邀,但又不肯說出是什麼事情,全然不似平日相約談禪的樣子,只怕是京都又有
什麼消息傳至杭州了。」
    王閏之說的琴操,乃杭州官府名妓,時年十八歲,才貌俱佳,悟性極高,精通
音律,尤喜詩詞,以琵琶、歌唱冠於杭州群芳,性情豪爽,藐視百官,樂於助人,
敢擔風險。三年來敬重蘇軾,常與蘇軾盪舟唱和,遂與參寥等僧人相識,參與談禪,
詩意禪機,使她厭惡燈紅酒綠的生活,已萌生青燈孤影之志。今日光臨蘇軾府邸,
是為解脫自身和兩位姐妹的困境而來求助於蘇軾的。
    王閏之說的小和尚思聰,字聞復,是靈隱寺參寥大師的小弟子,時年十六歲,
傳說此人極為聰明,七歲善彈琴,有「琴聰」之稱。十二歲工於畫,十三歲捨畫而
學詩,深為參寥大師喜愛。前年秋時的一個傍晚,蘇軾談禪於靈隱寺,與參寥大師
以昏字韻吟詩唱和,思聰侍茶於側,蘇軾為試其詩才,亦令思聰吟詩和之。思聰以
目光請示參寥,參寥點頭,思聰立時吟出「千點亂山橫紫翠,一鉤新月掛黃昏。」
蘇軾驚歎,大笑稱讚:「奇才,奇才,不需唸經,也做得一個和尚了!」遂與思聰
成為忘年之交。
    蘇軾撫著妻子的手思忖著:琴操帶來的兩個官妓,大約是二十歲的鄭容和十七
歲的高瑩,她倆落籍從良之請,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事,可上司、同僚戀
妓而專有,棘手難辦啊!參寥之邀,吉兇難猜,也許是無知大師從外地雲游回來了。
官妓、僧人,總算與自己結下不解之緣了。他笑語安撫著心神不安的妻子:
    「官妓請求從良,和尚相約談禪,蘇軾成了大忙人了。季璋啊,官妓、和尚都
是怠慢不得的,官妓統治著酒樓,和尚把守著山門,離開了他們,我可真是走投無
路了。」
    王閏之苦笑點頭,急忙為蘇軾漱洗束髮。

    詩人、名妓、和尚原本就是靈性生活中的同類。盛唐以來,詩人、名妓、和尚
之間的交誼盛事、戀情秘事、風流韻事,豐富了文學的內容,增添了哲學的內涵,
點綴了人生的情味。和尚占據的青山綠水、古剎林泉,為詩人攜妓游覽提供了覓情
覓詩的場所;宗教禪道的奧秘,為失意的詩人和失情的名妓提供了心靈上的安慰,
並從禪境中覓得了凡俗中不曾存在的深邃高遠;而詩人的才智意境和名妓的才情艷
麗,又時時衝擊著寺院的清冷和教規的嚴肅,填充著禪境中的空虛。靈性世界的互
通有無和相益相惠的結果,使詩人緣禪機而出世,使和尚緣詩意而通俗,使名妓緣
詩意禪機而輝煌,闖入了男人壟斷的青史和野史的殿堂。大宋王朝的畸型繁華,更
為詩人、名妓、和尚的交往塗抹了一層奇異耀眼的光采,使詩人超脫了凡俗,使名
妓提高了地位,使和尚擺脫了神秘,他們並肩攜手地活躍在社會的底層,共同營造
著一個時代特有的文化——「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凡塵與禪境交
融認同的文化。

    蘇軾帶著他隨時隨地準備辦理公務的文具布囊步入廳堂。官妓琴操、鄭容、高
瑩彈弄起懷中的琵琶、月琴、洞簫,演奏起清婉動聽的曲牌《鳳棲梧》,以琴音代
語地訴說著她們心底的所求。琴音通靈犀,蘇軾含笑合掌,向官妓們鞠躬作答,心
裡默想:
    「該是向這些苦命的人兒燒香還願的時候了……」
    小和尚思聰察覺到了這琴聲中含有的曲情隱秘,一聲「阿彌陀佛」,舉步插了
進來,把參寥大師的請柬呈交蘇軾,並傳送了一個使蘇軾振奮的訊息:潤州金山寺
的佛印禪師昨夜來到靈隱寺了。
    佛印禪師,是蘇軾飲酒論詩、吃肉談禪的密友,法名了元,字覺老,時年五十
多歲,原出身於殷富之室,傳說與當朝同判太常寺李定是同母異父兄弟。其人體魄
高大,舉止不凡,曾住江州承天寺、淮州斗方寺、廬山開先寺,佛心奇特,佛風別
致,居寺飲酒吃肉,通變佛門教戒;出寺則傭人相擁,騾馬相隨,全是官場派頭;
既友詩人文士,又交賢良縉紳;既通曉佛門禪理,又嗜於歌賦詩詞,是一個集凡俗
與禪機於一身的人物,在佛門也算是怪傑之人。
    蘇軾果然振奮而按捺不住了,揮手制止了琴操等人的彈奏,合掌祝福:
    「阿彌陀佛,思聰大師布降梵音,恩德無量。佛印大師仙臨杭州,蘇軾無憂無
愁了。琴操、鄭容、高瑩,佛地是福,我們去靈隱寺飲酒吃肉去!」
    琴操等笑而應諾。
    思聰合掌打趣:
    「阿彌陀佛。佛法無邊,酒肉搬動了蘇子瞻,小和尚不辱師命了。」
    靈隱寺,居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廟之首,在杭州城西十二里處,山林密茂,修竹
滴翠,地處絕勝。寺院輝煌,白雲巖、松隱巖、飛來峰、龍泓澗撮奇搜勝,絕妙人
間。此寺為東晉威和元年僧人慧理所建,山門緊對巉崖峭壁,門上有一匾牌,傳說
為東晉葛洪所寫。門前有一冷泉,湧流成溪,溪內碧藻澄鮮,魚翔淺底。冷泉上建
亭一座,高約十尺,廣約丈餘,傳說為唐代杭州刺史元囗所造,供游人歇足休息。
是時為初夏,草碧花香,暢人肺腑,風拂泉亭,啟人幽思。蘇軾攜妓漫步而至冷泉
亭,但見山門緊閉,冷泉寞寂,林鳥爭鳴,游人絕跡,不禁驚詫,轉眸而語思聰:
    「山門之外,屬凡俗之地,今日何其清冷如此?」
    思聰笑而作答:
    「只緣蘇公今日來訪,敝寺已謝絕一切游客,這空靈之氣隱於林泉,正是為迎
迓蘇公而使然!」
    思聰的話音剛落,山門「吱」的一聲徐徐打開,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和尚跨出高
高的門檻,合掌迎接:
    「阿彌陀佛。蘇公別來無恙!」
    蘇軾抬頭一看,是仲殊和尚,急忙合掌執禮:
    「阿彌陀佛。蜜殊大師的嘴巴是越來越甜了。」
    仲殊和尚大笑。
    這個仲殊和尚,姓張名揮,籍貫全已隱去。據說,少時為士人,詩才慧敏,游
戲情場,放蕩不羈,其妻妒而恨之,投毒於肉羹之中,仲殊食而中毒,死亡在即,
適一和尚化緣而至,令其啖蜜而解,果然靈驗而死中得生。和尚遺語而去:此疾食
肉則毒發,不可復療。仲殊悟其情場之荒唐,人生之險惡,遂棄家而入靈隱寺為僧,
啖蜜為食,辟谷修煉,身體雖日見單薄,詩才卻日見工妙,與蘇軾相處甚歡,故蘇
軾以「蜜殊大師」稱之。
    蘇軾正要跨入山門,仲殊和尚舉臂攔於門外:
    「蘇公且慢,寺廟的清規是破不得的……」
    蘇軾茫然。
    「蘇公鑒諒,佛印大師自潤州金山寺飄飄仙臨,海會寺惠勒大師、祥符寺清順
大師、梵天寺義詮大師皆雲集於此。蘇公知道,義詮大師聖潔嚴肅,恪守清規甚苛,
一向與女施主隔絕來往。故參寥大師特命貧僧傳言:若今日蘇子瞻攜妓進入山門,
當令女施主冷泉沐浴三遭,且需蘇子瞻為女施主沐發浴體,擦背濯足,方可放行。」
仲殊說完,黠然一笑,雙手關上了山門,不見人影了。
    「蜜殊,蜜殊,幾日不見,竟然口蜜腹劍,亂了佛性了!」蘇軾以拳叩門,高
聲而呼。山門內杳無聲響,遂轉身與小和尚思聰論起理來:
    「我佛普渡眾生,何以自食其言,忘卻佛祖訓戒,遺忘了天下的女人?我佛慈
悲為懷,何以猥褻佛義,另立戒規,強令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於冷泉沐浴三遭?我
佛是否有些春心動盪了……」
    琴操、鄭容、高瑩知是詩人、和尚間的游戲,都笑出聲來。
    小和尚思聰並不生氣,亦無窘迫,話語坦然:
    「阿彌陀佛。我佛『普渡眾生』,但眾生也不能置我佛之憂愁不憫啊!我佛
『慈悲為懷』,但施主也不能毫無慈悲之心!況且,蘇公為女施主沐發浴體,擦背
濯足,均在山門之外,我佛縱然『春心動盪』,又將如何?蘇公是聰明人,就不能
想個變通的辦法嗎?」
    蘇軾搓手思索起來。
    小和尚思聰走近蘇軾:
    「我佛也是人啊!山門之內,除了晨鐘聲、暮鼓聲、擊磬聲、誦經聲,就是一
團寂靜了……」
    蘇軾拊掌高呼:
    「妙極!思聰啊思聰,你真的成了大佛了!琴操、鄭容、高瑩,用你們的歌聲、
琴聲叩開這高大厚實的山門吧。」
    琴操等旋即通悟,撫琴彈唱起來: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
    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
    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突然,山門內一曲渾厚的歌聲和起:

        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槌,打
    就金毛獅子也堪疑。
        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
    向春風一笑待何時?

    歌聲中,山門徐徐打開,無知和尚歌唱走出,仲殊和尚恭隨其後。此刻的無知
和尚,身披袈裟,手數佛珠,瀟灑飄逸,笑容可掬:
    「蘇子瞻,這次交易你又佔便宜了。」
    蘇軾執禮:
    「阿彌陀佛。無知大師終於露出了真容,一副渾厚的嗓音,足以與杭州名妓琴
操匹敵了。」
    無知和尚縱聲大笑:
    「請進山門!」
    山門之內,松林托起的雲靄,翠竹溢出的秀雅,佛堂呈現的肅穆,流泉響出的
寧靜,在這塊奇特的天地中,冥冥中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驅散了蘇軾從凡塵中
帶來的困惑、煩惱和憂傷,使他的心緒立即與這充滿禪機的氣氛融合了:
    「佛地是福,山門隔絕了凡塵中的風風雨雨,在這恬愉中談禪論佛,就是一次
擺脫凡俗的通悟啊!何必要問佛法的有無?何必要問禪理的真假?佛門所呈現的一
切,不也是人生的一種追求嗎?」
    朋友們相聚。蒼林之下,溪流之濱,山崖作屏,亂石為椅,大師們各顯佛法,
參禪論道。瀟灑的自行瀟灑,深沉的依然深沉,打趣的自由打趣,沉默的儘管沉默,
這就是禪機中的「關照自身」。佛印大師沉睡的鼾聲已是響若滾雷。
    銀須飄灑的參寥大師,正襟危坐於一塊方石之上,合掌閉目,宛若羅漢橋陳如
談論著他「意在塵外」的奧秘,似乎在向蘇軾布道:只有他的靈隱寺,才是人間最
聖潔、最莊肅、最能消解凡俗煩惱的境地。
    長眉低垂的惠勒大師,倚松坐定,徐徐作語,宛若羅漢十力迦葉談論著他的
「禪機悟境」,似乎在向蘇軾宣揚佛家超越凡俗、追求空靈、捨身求法的崇高精神,
召喚蘇軾進入他的海會寺的山門。
    木訥寡言的義詮大師,濯足於溪水之中,舉目望著藍天上的浮雲,宛若羅漢跋
提,吟出了他自得的詩句:「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柴門夜未掩,片月隨行履。」
似乎在向蘇軾展示佛門的「頓悟」,超度蘇軾趕快離開紛亂的凡塵。
    辟谷修煉,身影憔悴的順清大師,盤腿合掌於溪邊,閉目垂首,宛若羅漢摩男
俱利,輕聲舒發著他那「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的淡遠空靈,並請蘇軾品評指
點,坦然地向蘇軾伸出了手臂。
    蘇軾領情了,心頭震動。他仰臥於巨石之上,望著雲靄輕拂的天宇,聽著淙淙
的流泉,思索著大師們談禪引起的啟迪:
    「淡遠空靈的佛門,這枝葉如蓋的古松,就是菩提樹吧?這古松下坐禪的人們,
就是等候傳法布道、等待涅槃永生的佛徒吧?傳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打禪入定,
苦苦追尋人生真諦『寧碎此身,終不起此座』,辟谷絕食,苦思冥想,終於在第四
十九天的深夜,應著夜空天花亂墜的繁星,成了正果。貪、嗔、癡、煩惱、色、欲、
愛、恨不再起於心頭,心如平鏡,不再沾染人間的是是非非;視力、聽力無所隔阻,
通悟了人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創造了『涅槃永生』的永恆。這是真實的嗎?也
許是真實的。『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尚未覺悟的佛』,這精妙的教義,不正是
使那些甘居清苦的佛門弟子矢志彌堅的心靈偈語嗎?不正是使眼前這些佛門大師若
癡若迷的性靈通悟嗎?
    「深邃聖潔的佛門啊,世間的草木風泉,在這裡似乎也變得玄奧冥靈了。蒼松
是遠古,碧草是現今,清風是匆匆的過客,流泉是忠誠的知音。在佛語禪機的奏鳴
中,天和地的界際消失了,人和神的區分不見了,人間的恩恩怨怨融合成為和諧的
一體,連世間的曲曲直直、是是非非都無需分曉了。凡俗和超越在同一的土壤中生
長,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在禪機中完美、安閒了。這是卓越靈魂的企盼,也是偉大智
慧的想象啊!是啊,別管誰是和尚,誰是詩人,誰是歌妓,脫掉遮掩皮囊的衣物,
都是一群從凡塵中走進山門的來客;莫問大師們的信佛是真是假,莫問大師們的道
行是淺是深,扔棄那些肅穆的戒規和神秘的法號,這些佛語禪機中所含有的哲理,
不也是關於凡俗人生真諦的一種探索嗎……
    禪師們望著陷於長時間沉思的蘇軾微笑了。
    蘇軾突然側過身來,面對溪水,把手中的一束松葉拋向流溪,吁歎一聲:
    「可這美妙的曲音響過之後呢?」
    參寥大師洞察了蘇軾的思緒,吟詩出口: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無知師弟,蘇子瞻六根不淨,難成正果,
你再次超度這個山門外恃才自負的才子吧。」
    無知和尚是前日從京都返回的。他遵師兄之命,放聲吟出兩句詩來:「一鳥忽
飛來,啼破幽寂處。」並以這兩句詩含有的禪機,解說了京都鄭俠作賭贏得的一場
雨霖,並在「禪機」即「天命」的神秘詮釋中,溝通了檻內的超越和檻外的凡俗,
托出了京都風雨飄搖中的王安石,動向莫辨的司馬光,禍福無測的駙馬王詵和進退
難料的皇帝趙頊……
    蘇軾在巨石上躺不住了,忽地挺身坐起,神情突變,山門內佛語禪機聚集於胸
中的超越、空靈、淡遠,剎那間都煙消雲散了,一種沉重苦澀的預感浮上心頭:
「天意」成全了鄭俠,介甫將要離開京都,呂惠卿可能扶搖而上,朝廷將成為紛爭
不休的戲台。多災多難的大宋社稷啊,這也是禪機中含有的必然嗎?
    官妓琴操、鄭容、高瑩,雖不熟悉京都官場高層的情狀,但從無知大師「超度」
蘇軾的談禪中,從蘇軾惶恐的神色中,已猜得京都捲動的風雲,將截斷蘇軾仕宦人
生的道路,在杭州的時日不會太長了。蘇公一走,自己心底的企盼不都成為泡影了
嗎?山門內的佛,終究化解不了她們心中血淚凝結的傷疤啊!
    熟睡的佛印大師突然帶著鼾聲一躍而起,錦袍閃光,氣度非凡,如同羅漢額囗,
呵呵一笑,放聲吟出一首詩來:

        打睡禪和萬萬千,
        夢中趨利走如煙;
        戲君打快修禪定,
        老境如蠶已再眠。

    佛印的笑聲和吟詩聲回響松林,枝頭上的鳥兒一陣急啼,撲籟籟乍起,向林外
飛去。
    參寥大師舉手呼道:
    「捧茶進齋!」
    仲殊和尚與思聰和尚聞聲抬出一副紅漆桶木「齋櫃」,放置在眾人中間。
    參寥大師以主筵客:
    「清茶素齋,不成敬意,老袖愧為主人了。無知師弟,為客人獻茶呈齋吧。」
    無知和尚應諾,大步走向齋櫃,「啪」地一聲,雙手揭開櫃蓋。仲殊、思聰分
茶送齋。
    「茶」——紹興女兒紅。芬芳溢漫流泉碧草。每人一缸。
    「齋」——紅燒五花肉。淳香盡染松林竹叢。每人一盤。
    群情振奮,眾僧歡呼,酒缸高舉,銀著飛舞。離散的鳥兒飛回松林,五色蜻蜓
飛出竹叢,成群的蜜蜂光臨碧草,流泉中的魚兒在水面跳躍歡騰。
    惠勒大師嚼著肥肉參禪:
    「凡俗有凡俗的情味,佛門有佛門的戒律,原沒有什麼高下,何必要分什麼是
『茶』,什麼是『酒』,什麼是『齋』,什麼是『肉』!過眼煙雲,萬事皆空,這
些原本都是無名之物,只不過是僧人、俗人、男人、女人胃腸之所需。」
    格守清規甚苛的義詮大師捧著酒缸論道,嗓眼裡蹦出幾個妙字:
    「妙啊,妙!『茶』與『酒』原是同根而生。沒有水,哪有它們的身分和名頭?
『齋』和『肉,原出自一個家族。沒有五谷,哪有『齋』的清淡,『肉』的淳香?
禪機原是探索事物的本源,『酒』就是『茶』,『肉』就是『齋』啊!」
    佛印大師原本就是靠酒肉度日的,他知道,現時的這「清茶素齋松下宴」,是
參寥大師為自己洗塵而設,也是為消解蘇子瞻心中的憂愁而設。該向蘇子瞻指點迷
津了。他醉眼朦朧,手捧酒缸,唱著唐代李白的詩句,提袍而舞。惠勒大師、清順
大師、參寥大師、義詮大師拊掌擊節唱和。清風起了,斜陽暗淡了,竹林低吟,流
泉彈奏,松濤滾動了:

          問子何事棲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閒;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佛印舞向蘇軾,舉缸相邀:
    「蘇子瞻,大宋的李太白!何沉默而無詩。」
    蘇軾神情激越,不能自已,猛地從巨石上站起,端起酒缸狂飲。他感念大師們
的盛情,亦欲與朋友們一起起舞唱和,但一種無措、無奈、無言的心緒在他胸中猛
烈地滾絞著,使他氣噎哽嗓,他雙手一抖,酒罈脫落於巨石之上,他忽然跪僕於青
石,愴然地望著朋友們,雙手抱頭。
    佛印大師驟然停舞,淒然地坐在蘇軾的身旁。朋友們都歌住聲歇、沉默無語。
清風停拂,竹叢停吟,流泉停奏,松濤停歇,只有依山的斜陽依戀著這沉靜的靈隱
寺。
    蘇軾淚水滴落著,他明白,今日的諸友聚會,是為迎迓佛印大師舉辦的,更是
為自己的多舛的命運舉辦的,自己由衷的感謝啊!朋友們詼諧雅趣的參禪論道,是
在啟迪自己的頓悟,盼望自己能在「禪機悟道」中療治心頭的創傷,擺脫凡塵的一
切紛擾。
    他詢問自己,真的能擺脫凡塵的牽念嗎?介甫要成為替罪羊了,自己難安於心;
駙馬王詵處境如何?自己難辭其咎;皇帝今後何為?自己難斷其念;朝廷就這樣混
亂下去嗎?自己於心不忍;連眼前琴操、鄭容、高瑩三個可憐弱女的命運,自己也
拋棄不下啊……
    超越與凡俗、天堂與地獄,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佛門既然不能使其銷聲匿形、
親切融合,既然不能實現一個慈悲、平等、無常、無我的世界,那又何必貪戀山門
之內的空靈淡遠、禪機悟境呢?跨過高高的山門門檻,去選擇通向凡俗與地獄的道
路吧……
    琴操哀傷地寬慰蘇軾:
    「先生,我們彈唱一曲,為你消愁吧。」
    蘇軾點頭。
    琴操、鄭容彈起懷中的琵琶、月琴,高瑩唱起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雲》: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

    琴聲突然停了。
    官妓高瑩掩面咽泣:
    「先生,高瑩有罪,誤舉韻腳,錯秦少游的『譙門』為『斜陽』了—…」」
    蘇軾黯然:
    「高瑩啊高瑩,我知你此刻的心神亂矣!秦少游傷感於「譙門』,你在傷感眼
前的『斜陽』,足見其心意真切了。你傷感的『斜陽』也許比秦郎的『譙門』更加
動人情懷!琴操,你能以『陽』字韻而借秦郎原意,完成高瑩『斜陽』之感嗎?」
    琴操含淚點頭,理弦而歌: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掉,
    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
    村裡,寒鴉萬點,流水繞低牆。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
    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
    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琴聲、歌聲在松林繚繞,在竹叢飄蕩。
    參寥大師頷首稱讚;
    「阿彌陀佛。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可成佛。凡俗中通悟音律詩
意的才女,你有著佛的禪機啊!幾作顛倒,幾易數字,不傷高郵才子秦郎原詞之意,
更添了幾分淒楚。才思敏捷啊!」
    佛印大師合掌叫絕:
    「諸法皆空,業果不空。凡塵中通曉禪機悟境的才女啊,出語滾珠,著字成玉,
折煞山門之內迂腐食齋者,可以進入我們的菩薩行了。」
    蘇軾喟然歎息,詩從口出:

        若言琴上有琴聲,
        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
        何不於君指上聽?

    「琴操,女菩薩,你在借秦郎之詞作為我送行!『斜陽』、『離觴』、『煙靄
茫茫』、『薄倖名狂』。『斜陽』慘於『譙門』,該償還欠下你的債務了。」
    琴操納頭拜倒:
    「懇乞通判大人遂我心願,准我削髮為尼吧!」
    蘇軾打開文具布囊,取出筆墨度牒,提筆落字,付予琴操:
    「十年一覺杭州夢。我了卻一樁心願了。」
    鄭容、高瑩借機納頭拜倒:
    「通判大人,你忘了我們的數度哀求嗎?」
    「沒有忘記,蘇軾不敢忘記。三年來,宦海徘徊,瞻前顧後,羞愧於心啊!我
卑怯,怕再羅罪網!我懦弱,怕累及親朋!我有私念,怕回不了京都!我委曲求全,
向權勢者彎腰打恭!我愧對杭州黎庶,也荒蕪了你們的年華啊!該離開杭州了,該
償還你們的企盼債了!」蘇軾提筆展紙,書《減字木蘭花》一首作為判詞:

        鄭莊好客,
        容我樓前先墮驚。
        落筆生花,
        藉藉聲名不負公。
        高山白早,
        瑩骨球肌那解老。
        從此南徐,
        良夜清風月滿湖。

    鄭容、高瑩接過「判詞」一看,「鄭容落藉、高瑩從良」八字嵌於詞中,急忙
叩頭謝恩。
    蘇軾淒然站起,向朋友拱手告別:
    「謝諸位大師『禪機悟境』之約和『清茶素齋』之請,蘇軾要走出山門了……」
    參寥大師的神情亦為之淒然:
    「子瞻此去何往?」
    「舍弟子由已貶居齊州,但願朝廷能賜予兄弟相聚之方便。」
    佛印大師含怒作吼:
    「蘇子瞻,混沌而愚如笨伯,只怕是紅燒肉吃得太多了!」
    蘇軾笑了。
    眾人笑了。
    佛印也搖頭笑了。
    笑聲,都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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