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五

    洛陽﹒獨樂園
    「謠言啄傷」闖入了「世外桃源」的籬笆﹒
    大內宦侍乘坐的華貴雙馬四輪車輦轟隆
    而來,悄然而去﹒「朝臣典範」司馬光眼
    前一黑,撲俯在書案上說不出話來﹒

    洛陽,是大宋的西京,是濘京的陪都,是致仕老臣聚集之地,因而也就成了朝
廷各種訊息首先擴散的場所。一年來「李逢、劉育謀反案」、「華亭弄權奸利案」
及呂惠卿和王安石的激烈廝鬥,已使這座古城人言沸騰、形勢紛亂。唯有司馬光的
「獨樂園」似乎仍然保持著「桃花源」般的寂寞與寧靜。
    熙寧九年(1076年)四月,奇特的事情發生了。當呂惠卿上呈王安石「私箋」
於皇上,欲置工安石於死地的時候,一種「啄傷」司馬光的謠言也在洛陽御史留守
台浮起,並哄傳於洛陽街頭。這種謠言,言簡意賅:「《資治通鑒》之所以久不成,
緣書局之人利尚方筆墨絹帛及御府果餌金錢之賜耳。」就是說,司馬光貪圖朝廷賞
賜而故意放慢修書的進度,是詐騙皇上的不忠之臣。於是,說成道淡、談是論非之
語圍著「獨樂園」熱鬧起來。某些善於聯想的御史留守台官吏,便借機豐富著謠言,
誣陷喑啞無語的司馬光與朝廷的廝斗「暗中關聯」,散佈司馬光與朝廷致仕老臣邵
雍、范鎮等人的互訪相聚是「結黨營私」。
    這些謠言終於滲入了「獨樂園」的柴門和籬笆。
    四月二十日午前,司馬光的老僕呂直挑著擔子去雜買務購買糧米,適逢御史留
守台官吏馮安正在雜買務嘩中取寵地高聲散佈這些謠言。馮安年約三十,作派輕浮,
口齒伶俐,是個很會耍嘴皮子的人,任何事無論真假,只要從他的口裡說出,就變
得有板有眼,因而此時吸引了許多聽客。忠誠於司馬光的老僕呂直,當下氣噎心胸,
憤懣難忍,便挺身而出,以木訥之口為其主人辯解,遂與馮安爭吵起來,引得眾人
圍觀,雜買務大亂。木訥之口終究難勝「如簧之舌」,呂直便動起「粗」來,掄起
扁擔向馮安打去。馮安屁股著打,倉皇逃跑。呂直氣猶未消,挑著空擔而歸,闖進
讀書堂,把「謠言啄傷」之事,如實地告知了正在埋頭書案的范祖禹和司馬康。
    范祖禹現時已是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的唯一助手,他聞訊驚駭,臉色變得
慘白。長期的治史生涯,使他養成了「月暈而風」的敏感和「水銀瀉地」的思維:
此等謠言卑劣而輕屑,原是不足畏的,但謠言引起的人心猜疑,卻足以毀掉司馬實
君的清白。紛亂時日帝王的心總是脆弱多疑的,任何一種捕風捉影的錯覺,都會造
成難以預料的後果。而邵雍、范鎮等人身k都帶有「反對變法」的印記,他們與司馬
君實的友誼交往若被皇上視為結黨為患,則災禍更不可測了。再說,劉恕道原近日
將由江西高安來到洛陽,欲以數月時間與司馬君實共商史料中紛錯難治之疑,劉恕
道原也是因「反對變法」而遭貶的,若因謠言而枝生節外,或因謠言而干擾學業商
討,不僅是司馬君實的不幸,也是《資治通鑒》的不幸了。唉,司馬君實五年來一
直是「喑啞」度日,還是沒有躲過某些人的追殺啊!
    司馬康現為書局「檢閱文字」,專司資料校對之事。他心頭首先驚起的憂慮是
怕身體日益虛弱的父親經受不起這碎然的打擊,是怕整日操勞的母親經不起這樣的
驚嚇,是怕年已七十的伯父司馬旦猝出意外。他一把拉著老僕呂直的雙手,急切請
求:
    「呂伯,此事萬勿為我父所知,萬勿為我母所知,萬勿為我年老的伯父所知啊……」
    呂直這才意識到這事比自己所想的更為可怕。他望著沉思的范祖禹和含淚請求
的司馬康呆住了。
    此刻的司馬光,正在讀書堂北面竹梢蔓草結建的釣魚庵裡,埋頭書案,聚精凝
神、一字不苟地刪定著《隋紀》的最後一卷。他要用定稿的《晉紀》、《宋紀》、
《齊紀》、《梁紀》、《陳紀》、《隋紀》迎接密友劉恕道原的到來,用書卷的筆
墨芬芳為千里而來的朋友接風洗塵。
    他是半個月前接到劉恕從江西高安老家托人捎來的回信的。道原重情重義,應
諾立即起程來洛陽,共商「五代」這段歷史中一些紛錯難治的疑案,真是義薄雲天
啊!道原有通史之才,而且見識卓穎,有道原相助,司馬光覺得心裡有底了。半個
月來,他清晨寅時走進「釣魚庵」,深夜已時離去,一日三餐都是妻子張氏送上書
案。他盼劉恕道原之早到,又怕《隋紀》未定而劉恕道原之匆至。
    釣魚庵,湖中之島,茅草之屋,寬敞而清靜。為了書稿的安全,不生火,不冒
煙,真是隔絕「煙火」的仙境。每當司馬光披著黎明前的春露夏霧,踏著忽悠悠的
板木便橋走上島岸,走進茅屋時,便似乎進入了一座華美聖潔的殿堂。
    屋宇內的四周,擺放著范祖禹完成的唐代「長編」六百卷,劉攽貢父從泰州寄
來的後漢「長編」三百卷,劉恕道原從高安老家送來的魏晉南北朝「長編」五百卷。
司馬光每當站在這些書稿面前,心裡熱浪滾滾,雙眼淚花濛濛:劉攽貢父五年前貶
知泰州,已不是書局的人了,仍操勞於漢史的蒐集、分析、考證、註疏,若非心懷
日月,肩擔史義,誰能如此?劉恕道原五年前已貶為南康軍酒監,歸居老家高安,
雖「遙隸書局」,在職責上畢竟不再專職修書,仍以通史之才、博覽之智,正褒貶、
辨邪正、篤名教、厲風節、賤功名、尊王道,梳理紛錯難治之業,若非相知以心,
矢志於史,誰能如此?釣魚庵,知識的寶庫,友誼的見證,司馬光黃面霜鬃、年衰
愚魯之人,若不遇貢父、道原、淳甫,豈能完成兩朝聖上之托啊!
    釣魚庵,寂寞冷清的晨風夜露,耗損著一個老者日益衰弱的軀體,孕育著一部
宏篇巨著的誕生。「簡犢盈積,浩如煙海,其間抵牾」的史料,已累得司馬光「骸
骨懼瘁,目視近昏」,但著書的興味和《晉紀》四十卷、《宋紀》十六卷、《齊紀》
十卷、《梁紀》二十二卷、《陳紀》十卷、《隋紀》八卷,共一百零六卷的完成,
似乎彌補了他軀體上的血肉損失。
    今日午時正點,妻子張氏又送飯於釣魚庵書案,看著丈夫消瘦的面頰愴然傷神。
司馬光拍打著剛剛定稿的《隋紀》八卷,笑語作戲:
    「有失有得,理合天造。」
    妻子張氏哭笑不得。
    為了慶賀《晉紀》和《南朝紀》的定稿,消解司馬光半個月來日夜不息的操勞,
活躍「獨樂園」肅穆沉悶的氣氛,張氏特意做了幾樣拿手菜餚,捧來自釀的米酒,
摘來園圃中半熟的青杏、沙果,把當日的晚餐搬進了讀書堂南面流水潺潺的「弄水
軒」。司馬光拋開書稿中那些古聖先賢、英主明君、俠士烈女、佞臣大盜,歡愉地
為哥哥司馬旦敬酒挾菜,與范祖禹碰杯暢飲。范祖禹、司馬康會心地隱藏著「獨樂
園」外謠言啄傷的憂慮,裝出極高的興致。可呂直卻對午前雜買務那場爭吵毆鬥轉
不過彎來,他愁眉苦臉,低頭不語。司馬康見狀急忙舉杯相邀,並以目光示意。呂
直似乎記起了司馬康在讀書堂的急切請求,強作笑容,猛地舉起酒杯喝了起來,借
以壓住憋在胸口的怒火。呂直向司馬旦、司馬光分別敬酒之後,便借故與司馬康離
開了。
    文人相聚,總是以朋友間交誼的趣事為樂道的話題。在范祖禹向司馬旦敬酒時,
這位七十歲的老人欣喜而飲,親切詢問范祖禹:
    「景仁公近年身體如何?」
    景仁,是范鎮的字,范鎮與司馬兄弟交誼至深,遭貶致仕後卜居許昌。范祖禹
急忙恭敬回答:
    「祖公近年來身體尚好,去年還和老師(司馬光)爬過一趟嵩山呢!」
    司馬旦點頭稱讚:
    「好,好!景仁小我兩歲,長君實十一歲,算來已是六十八歲的人了。六十八
歲而登游嵩山,令人羨慕啊!」
    司馬光亦頗為得意,遂口吟出他上個月寄給范鎮的兩首詩來:

        辛夷花爛開,
        故人殊未來。
        愁看柳漸綠,
        忍更折殘梅。

        疊石溪上春,
        茅茨卜(築木)新。
        前言如不踐,
        山蟬又笑人。

    司馬旦笑問弟弟:
    「『前言』為何?何『不踐』耶?」
    司馬光笑而回答:
    「景仁舉止言行,弟敬仰至深,雖幾十年來對古之『禮』、『樂』爭辯不休,
勢難調和,但相處知心,爭亦坦然,辯亦坦然,數月不見,頗焦心神。去年春時,
弟與景仁登游嵩山,撥散荊棘,攀越巖峰,倘祥於山水草木之間,沐浴於雲霧仙界
之中。景仁雖年近七十,策杖而行,舉步有法,措足有則,弟扶臂牽衣,窺視良久,
忽從其舉止之間,悟其行路之道,遂題於嵩山寺院以記:『登山有道,徐步則不困,
措足於平穩之地則不跌,慎之哉,其旨遠矣!……」
    司馬旦拊掌贊歎:
    「『慎之哉,其旨遠矣!』此豈登山之道,亦行世之道也。」
    司馬光拱手告知:
    「去年此時,兄居涑水老家,弟不及請知,即邀景仁移居洛陽為鄰,以便就近
求教,景仁欣然允諾,並答應在辛夷花開放時節即卜居洛陽,誰知……」
    司馬旦大笑:
    「好,好!若景仁居此,我亦可相儒以歡了。『前言如不踐,山蟬又笑人。』
山蟬笑者,只怕是君實盛情之不足啊!何不再致詩促景仁早日成行。」
    司馬光笑而拱手:
    「恭請兄長聯句成詩,共邀景仁居此。」
    「腦力不濟,勉力為之。」司馬旦點頭,笑謂范祖禹:
    「淳甫,請你接納轉達司馬兄弟對你祖公的再次邀請。」
    范祖禹拱手作謝,急忙提筆作錄。
    司馬光吟出:

        壯齒相知約歲寒,
        索居今日鬢俱斑。

    司馬旦接吟:

        拂衣已解虞卿印,
        築室何須謝傅山?

    司馬光接吟:

        許下田園雖有素,
        洛中花卉足供閒。

    司馬旦接吟:

        它年決意歸何處?
        便見交情薄厚間。

    司馬光縱聲大笑:
    「結尾妙絕!『它年決意歸何處?便見交情薄厚間。』情感急切,形同激將,
景仁除卜居洛陽,無路可走了!」
    司馬旦也笑:
    「倚者賣者,詩不成詩,倒有幾分霸道了。」
    范祖禹也憋不住笑出聲來:
    「長輩相知相誼,古今罕見,祖公讀得此詩,當翹首洛陽,飽飲而醉。」
    在這醉心的笑聲中,司馬康帶著一個年輕幹練的官吏走進弄水軒。司馬光遠遠
看見,高聲招手而迎:
    「劉郎至矣,當先飲三杯!」
    司馬光招呼的這個劉郎,名叫劉安世,字器之,河北大名府人,時年二十八歲,
熙寧二年進士,時任洛陽御史留守台司理院文書。司馬光遭貶至洛陽修書,劉安世
不避世俗輕薄,常入「獨樂園」問訊求教,並以微薄之力,解司馬光生活上之所急,
與「獨樂園」裡的人都很熟悉。
    劉安世走進弄水軒,向司馬旦、司馬光、范祖禹拱手為禮,並致問候,然後從
懷中取出一份文書,恭呈於司馬光。
    司馬光打開文書一看,《狀告惡奴行兇案》幾個大字展現在眼前,他大驚失色:

        ……狀告惡奴行兇情由。是日辰時三刻,有「獨
    樂園」惡奴名呂直者,倚仗判西京御史台、提舉宮觀
    使司馬光之勢,逞威雜買務,霸買欺市,以扁擔為兇
    器,追毆朝廷命宮,氣焰兇熾,無人敢阻,黎庶吶吶,
    無人敢言。致使被害負傷逃逸,臥床成殘。此等藐視
    法度,大膽欺天之惡行,狀呈司理院秉公勘治……

    司馬光看完《狀告》,面色蒼白,雙手顫抖,連聲音也變得驚詫惶恐了:
    「不,不,斷不會有這樣的事……」
    司馬旦的神情也變得陰沉起來,無言地望著神情失控的弟弟。
    司馬光急語:
    「斷不會有這樣的事!這樣的惡行斷不會出自『獨樂園』的。器之,這份狀告
必定是告錯了……」
    劉安世神情亦為之愴然:
    「晚生也曾作如是想,但狀告上寫得清楚:『行兇』者是呂直,『所仗之勢』
指的是先生,『兇器』是一條扁擔,『行兇地點』在雜買務。晚生身在司理院,職
在審理民訟,已察看過狀告者馮安的傷痕,屁股上確有一道青紫傷跡……」
    司馬光頻頻搖頭:
    「不,不,呂直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康兒,快找呂直來!」
    司馬康「撲通」一聲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父親,不用找呂伯了……」
    司馬光一下子全然傻了,他如遭雷擊,僵住了口舌目光。
    司馬旦長歎一聲:
    「家風喪盡啊!司馬家累世恭謙仁愛,飲譽鄰里,不意今日竟出了此等愧對祖
先之事。君實,你就是這樣地治家嗎?」
    劉安世已經查清,這樁案件是因謠言啄傷司馬光而引起的,「義僕護主」本可
視為正義之舉,但自己是執法者,不能啟示被告反訴於公堂。他已經看出,司馬康
可能是知情的,但這位一向埋頭書案、不諳訟訴的善良公子,卻在痛苦之中忘記了
這關鍵的一環。
    范祖禹心裡明白,御史留守台官吏馮安的「狀告」,是進一步對司馬君實的中
傷,並企圖通過「訟訴」,在洛陽城掀起軒然大波。現時再向司馬君實隱瞞「謠言
啄傷」之事已無必要,只有挑明謠曰肆虐之狀才能解除司馬兄弟的誤會。他開口詢
問劉安世:
    「請問劉大人,這樁雜買務廝斗案件發生的原委是否已經查清?」
    劉安世望著范祖禹,眼睛亮了:
    「馮安狀告上寫得清楚:因霸買欺市而起。」
    范祖禹斷然否定:
    「否!我聽呂直訴說,雜買務爭執廝斗一事,乃因御史留守台官吏馮安無端散
布謠言,啄傷司馬先生,而且用心陰險,語言惡毒……」
    司馬旦、司馬光面面相覷。司馬康則突然醒悟了。
    劉安世喜形於色,大聲催促:
    「馮安謠啄司馬先生何事?請詳加說明!」
    范祖禹憤憤敘述:
    「馮安謠言啄傷之一:《資治通鑒》之所以久不成,緣書局之人利尚方筆墨絹
帛及御府果餌金錢之賜;馮安謠言啄傷之二:司馬先生與邵雍、范鎮等人的友誼交
往形跡可疑;馮安謠言啄傷之三:司馬先生表面喑啞於『獨樂園』,實與京都紛爭
暗中關聯……
    司馬旦、司馬光驚呆了。
    司馬康急忙插話:
    「今日午時;老僕呂直闖入『讀書堂』,訴說御史留守台官吏馮安謠言啄傷家
父之詞,我也在場,只是伯伯父、父親、母親受不了這迫害之苦,才匿而未報。」
    范祖禹立即對「狀告者馮安」進行反訴:
    「劉大人執法明察。這謠啄毒詞之一,是誣司馬先生為『不忠之臣』;這謠啄
毒詞之二,是誣司馬先生在『結黨營私』;這謠啄毒詞之三,是誣司馬先生『插手
朝政』。言之不實,即為誣陷,誣陷者當罪。而且公開散佈於雜務買,實為煽感動
亂,煽惑動亂者當罰。老僕呂直,追隨司馬先生數十年之久,深知主人忠君忠國,
廉潔愛民,公正無私,人格高尚,豈能容其小人奸人謠啄誣陷,遂挺身相爭,維護
公正,其功當賞……」
    劉安世霍然站起:
    「請淳甫先生與公休世兄速將呂直供詞上送司理院,晚生這就告辭了!」他走
到司馬光面前,取回《狀告》,低聲叮嚀:
    「先生慎而處之,洛陽園林繁多,林中什麼樣的鳥兒都有,『吱吱』叫的,只
是幾隻麻雀,濃蔭之下,還藏有禿鷹啊……」
    劉安世離開了,留給「弄水軒」的是沉寂、疑惑和恐懼。京都紛爭的風暴闖入
了「獨樂園」,這裡成了憂患充塞的場所。他們憂慮不解的是:這股風是從哪個穴
洞吹來的呢?
    司馬旦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移動腳步,喃喃作語地向弄水軒門口走著:
    「還是景仁想得周到,來洛陽干什麼?還是住在許昌好,還是住在許昌好啊……」
    司馬康急忙上前攙扶,被司馬旦一手推開了。
    司馬光突然間也顯得精神萎靡,臉顯得更瘦更長了。在閉目長思之後,他開口
道:
    「康兒,叫呂直到這裡來。」
    司馬康應諾離去。
    范祖禹輕聲寬慰司馬光:
    「老師不必甚慮,器之正直而機敏,會妥帖處置這件事的。謠言腿短,不會長
久……」
    司馬光吁歎一聲:
    「淳甫,這突來的飛禍,真是辭不及防,只怕我確是衰老昏庸了。謠言可畏,
畏在自身的不省不聰。幾年來,我蟄居『獨樂園』,專意修書,對京都的一切,不
問不聞,與朝廷重臣,都斷絕了交往,天日昭昭,誣我與京都紛爭『暗中關聯』,
我不畏懼。我與堯夫(邵雍);景仁等相聚相游,純屬友誼之交,既不議新法,也
不談朝政,心懷坦然,誣我在『結黨營私』,我也不畏懼。唯作《資治通鑒》一事,
心存愧疚啊!自熙寧四年至今,已近五個年頭,仍未全其功……」
    司馬光話語未了,老僕呂直闖進弄水軒,跪倒在司馬光面前,伏地痛哭:
    「秀才,我闖下大禍了,你捆綁我送官衙吧……」
    司馬光扶住呂直,也禁不住聲音哽咽:
    「莫哭,你的淚水使我無地自容啊!你我同庚,都是五十七歲的人了,你比我
勇敢,面對邪惡,敢於挺身而出。你比我膽壯,敢於據理申辯。你比我有血性,面
對邪惡,敢於掄起扁擔。可我,一生至今,只會忍讓、迴避、退縮。你為我操勞了
一生,在這鬚髮雪白的時候,還在為我拚命啊……」
    呂直的哭聲更響了:
    「秀才,我……」
    司馬光拍撫著呂直的肩頭:
    「莫哭了,為我再作一件大事吧……」
    呂直不再哭泣,連連點頭。
    「為我制做一個『警枕』……」
    「警,警枕?」呂直抬頭,不解地望著司馬光。
    「就是睡覺用的枕頭。用圓木做,要圓、要光、要滑,我要在熟睡時翻身枕滾,
落枕人醒。這樣我就不會再睡懶覺了。」
    呂直驚呆地瞪大了眼睛。
    「康兒,從明天起,你把長編每四丈截為一卷,送進釣魚庵。我為自己立下了
規矩,每卷用三日刪定,有事妨廢延誤者,早起晚睡以追補。請你們共同監督我!」
    司馬康淚水潸然而下。
    范祖禹含淚搖頭:
    「老師年事已高,不可如此操勞……」
    司馬光高聲道:
    「我不是畏懼流言,我是怕鵜(夾鳥)之先鳴啊!聖命在身,能不日以繼夜嗎?
史料浩瀚,能不分秒以爭嗎?劉恕道原,你什麼時候才能走進這失去歡樂的『獨樂
園』啊……」
    第三天午後末時,司馬光期盼的劉恕道原從江西高安來到洛陽。
    他是帶著十七歲的兒子劉羲仲來的,在路上整整走了二十天。
    司馬光聽到兒子司馬康的稟報,忙不迭地奔出釣魚庵,呼喚著「道原」的名字,
相逢於柴門內園圃的夾道上,剎那之間,司馬光全然愣住了:這是五年前身體魁梧
的道原嗎?這是京都書局偉岸英俊的劉恕嗎?骨瘦如柴、腰背已彎、形容憔悴、發
須灰白,今年只有四十四歲的朋友,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滿腔的喜悅突地為一股
從心底湧出的淒楚情感淹沒了。他撲上前去,緊緊抱著脫了形的朋友,以手撫背:
    「道原,一日不見,思若三秋,我們已是五年不見了,想得苦啊……」
    劉恕當然知道司馬光此刻真摯的情感中含有思念、喜悅和對自己病體的擔憂,
淚水奔湧而出,灑落在司馬光的肩上。他喜憂交織地談笑:
    「公臥林壑,避世獨樂,神仙生涯啊!劉恕千里而來,擾公之安靜,分公之歡
樂,亂『獨樂園』之旨矣……」
    兩人拂淚相歡,激動不已。范祖禹、司馬康急忙趨前相見。劉恕的兒子劉羲仲
也急忙向司馬光行了跪拜之禮,向范祖禹、司馬康行了鞠躬之禮。
    歡聲笑語,飛繞園林,漫過弄水軒、讀書堂、釣魚庵,最後停落在湖畔翠竹環
抱的「種竹齋」——這裡是「獨樂園」內最雅靜、最闊綽的地方。司馬光平生最喜
愛的字畫,包括密友邵雍、范鎮等人的墨寶,都聚集在這六間茅屋的四壁上。
    「種竹齋」迎接著「獨樂園」建成四年來第一位尊貴的友人。女主人張氏親自
執盞接待。花香、茶香、果香、酒香漾溢於室內。劉恕在酒熱九腸、情暖五內的喜
悅中,打開行囊,取出一卷文稿,放在司馬光的面前:
    「劉恕千里而來,無它物以娛君實,唯此篇文章,可慰君實焦慮掛念之思。」
    司馬光打開一看,高聲喊出:
    「《超然台記》,蘇子瞻之作……」高興若狂地捧著文稿展示於范祖禹、司馬
康和妻子張氏。眾人興起,舉杯以賀。
    劉恕稱讚說:
    「洛陽有個『獨樂園』,密州有座『超然台』,東西輝映,情趣盎然。君實與
子瞻之心交,哲理相通,不謀而合啊……」
    司馬光手捧文稿,朗聲讀起了蘇軾的《超然台記》: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
    偉麗者也。食甫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
    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
    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
    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
    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為求禍而辭福。夫求
    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
    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
    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
    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
    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台高而安,
    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
    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
    栗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蘇軾在朝廷失意中尋覓闡述的這種「超然於物外」的哲理,喚起了「獨樂園」
裡人們辛酸的情感共鳴,特別在這「謠言啄傷」的苦境當中。是啊,事物的好與壞
是交織為一體的,好與壞的分辨就在人們的內心爭鬥著,取與捨的選擇就展現在人
們的面前。當事物的外形蒙住人們心竅的時候,人們也就沉湎於事物的有限範圍裡,
而不能超出事物之外了。這也許就是一切悲哀的所在。事物本質並無大小的區別,
從它的內部來看,都是高大的,它高大地聳立在人們面前,使人們迷惑不解。如同
從縫隙裡觀著一場激烈的爭鬥,很難斷定勝負歸於何方。因而愛好和厭惡交相產生,
憂傷和快樂交相出現,悲哀也就不離人生地相隨著。
    蘇子瞻這種人生失意中「無往而不樂」的豁達對失去歡樂的「獨樂園」也是一
種同病相憐的寬慰。司馬光眉展了。張氏氣舒了。范祖禹稱讚蘇軾的「樂觀不餒」。
司馬康想到蘇軾坎坷的遭遇,也覺得自己心頭上的悲哀減弱了。
    就在此時,一輛華貴的雙馬四輪車輦,轟隆隆地駛入了「獨樂園」柴門,老僕
呂直急忙上前攔阻,馬匹一驚,險些撞倒呂直。車輪一拐,離開了園圃相夾的窄道,
駛入園圃的泥土裡停住了。車轅上身著宮廷僕役服、年約三十歲的車伕大怒,罵語
出口,同時揮鞭向呂直抽來。這時,從黃綾紅頂車輦裡跳下一個年約四十歲的錦衣
貴人,頭戴黃綾無翅帽,腳踏黃綾高腰靴,氣宇軒昂,目光中帶有一股殺氣,冷聲
制止了狂暴的馬伕,轉頭對呂直說出一句冰冷的話:
    「我要見司馬光!」
    呂直一時呆住了。他雖然不認識這個高傲冷漠的中年人,但他熟識這套大內皇
宮宦侍的裝束和派頭,更熟知這類人物作成作福的習性和深淺莫測的權勢。他雙腿
一軟,跪倒在馬車前,口裡冒出了一句官話:
    「老僕遵旨。」
    京都大內皇宮宦侍的驅車來臨,立即轟毀了「種竹齋」剛剛騰起的歡樂和蘇軾
送來的「超然物外」、「豁達樂觀」的夢境,把幾天來「謠言啄傷」的預示變成了
追究勘審的現實。原來洛陽御史留守台一些官吏的猖撅謠啄,確實是有來頭的。不
是源於皇上對修書未成的不滿,就是「謠啄「已引起了皇上對修書未成的猜疑。也
許在這謠啄之後,還有著更為可怕的事。
    這位中年宦侍司馬光認識,是福寧殿皇帝身邊的人物,名叫梁惟簡。熙寧三年,
司馬光彈劾王安石,親自呈表而「碰壁於大內」,就是這位宦侍極有禮貌地接過
「奏表」,極有禮貌地「拒絕」他會見皇上,又極有禮貌地送他出宮。他對這位宦
侍的為人處事茫無所知,此刻只能是硬著頭皮聽任這位中年人的「訓誨」。
    賓主相晤,司馬光首先朝京都的方向跪拜,遙祝皇上「萬壽無疆」,以盡臣道。
然後向客人表示「竭誠歡迎」,以示對朝廷的尊重。他的一切舉止,都是合乎「禮」
的。梁惟簡也「禮」回敬,首先向司馬光請了「大安」,然後申明此次來到,既未
帶皇上「聖旨」,又未持皇上「諭示」,但決非妄自行動。其任務是「檢校書局自
成立以來領取尚方筆墨絹帛及御府果餌金錢賞賜情狀」。並提出:為不延誤司馬光
修書,願依書局帳目自行檢校,不需書局派人佐助,只希望司馬光能提供在「獨樂
園」入戶穿堂之便。
    官場情狀,官場腔調,干乾巴巴、正正經經。宦侍繃著臉皮說明來意,便不再
作聲。
    司馬光答應了梁惟簡的全部要求。
    司馬康交出了書局從成立以來的全部帳目。
    梁惟簡被安置在「獨樂園」內最高處、最堂皇的屋宇——見山台上的「見山樓」
安歇。他可以居高臨下俯視審察「獨樂園」裡的一切。
    司馬光頹然地坐在弄水軒裡。皇上在朝廷激烈的紛爭中西顧洛陽究竟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排除書局人員的佐助?為什麼提出「入戶穿堂」的要求呢?心無愧而無懼,
心無邪而無懼。可自己一顆無愧無邪的心,又為什麼忐忑不安呢?
    入夜時分,范祖禹悄悄地來到弄水軒,劉恕也悄悄地來到弄水軒。三個精於
「史學」的大家,在一盞燭光下,面對著一個可疑可怕的「現實」。因為他們都是
埋在史料堆裡遠離」現實」的人,對京都的紛爭都懶於關注,甚不了解,所以在這
突來的「現實」面前,只能胡猜亂測。
    在長時間沉默之後,范祖禹激憤地開了口:
    「『檢校書局帳目』的舉動,是當年誣陷蘇軾『往復賈販案』的再版,又是一
次『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官場迫害。悲哀的是,皇上又一次中了某些奸佞之徒
的陰謀圈套,向老師開刀……」
    劉恕凝目注視著痛苦無狀的司馬光,輕輕地發出一聲吁歎。
    范祖禹的話變得更尖銳了:
    「這可能只是一個借口,其險惡用心也許在於追究『謠言』中所謂的『結黨營
私』,再次掀起一個迫害致仕老臣和遭貶臣子的浪潮,老師可能已被視為這個『結
黨營私』中的首領人物。而這個『檢校書局帳目案』的設計和出籠,很可能是王安
石一夥人幹的。王安石一年來與呂惠卿的激烈廝鬥,以呂惠卿出知陳州的慘敗而告
結,王安石為了鞏固相位權力,打擊老師聲望,防止老師出山,自然會把目光轉向
洛陽。即使王安石心懷友誼不忍如此;王安石手下的舒魯、李定、鄧綰等人也會強
迫王安石這樣做。老師,政爭無情,在『謠言啄傷』面前,不能坐以待斃,該說的
話還是要說。身處洛陽難以直面皇上,趁此借重這位宦侍的特殊權力未嘗不是一個
辦法……」
    司馬光靜聽著,思索著:是啊,淳甫分析的有理,僅僅為了「檢校書局帳目」,
是不值皇上親自派宦侍來「獨樂園」的。政爭無情,政爭無常。但要說是介甫為鞏
固其權勢而陰行其事,不可相信,決不可相信……
    劉恕看到司馬光沉思不語,用低沉無力的聲音談出了自己的看法:
    「皇上對此案的處理,與處理蘇軾『往復賈販案』有極大的差異,不是動用刑
律之劍,而是派一個宦侍悄悄勘審。宦侍是皇上身邊的人物,是居於王安石、呂惠
卿兩派勢力之外的,這也許是這樁『檢校書局帳目案』尚可回旋之所在……」
    范祖禹微微點頭,他贊賞劉恕這細微入理的分析。
    劉恕調整一下因極度疲憊而歪斜的身軀,氣息喘促地說:
    「此案的發生是能夠理解的,在朝廷紛爭中,某些人抓不到司馬君實別的過失,
只能以書局裡的筆墨絹帛和『御府果餌金錢之賜』這類小事,造謠中傷。這反映了
某些人的卑屑陰鄙,也反映了君實這幾年來,『喑啞度日』的奇異功效,或反或正,
都在情理之中。但皇上親派宦侍來到『獨樂園』檢校勘審卻是離奇難測的。書局清
冷桌案,有何可檢?白紙黑字,有何可校?君實為人,兩袖清風,世人共知,有何
可審?宦侍前來,不帶『聖旨』、『諭示』,已暗示出皇上對書局的『筆墨絹帛』、
『果餌金錢』心中有數,並不關心。所以,皇上此舉,也許別有所圖……」
    司馬光靜聽著。
    劉恕呷了一口茶,神情凝重:
    「能不能作這樣的猜測:三五年來,朝廷紛爭不斷,案件事件迭出,《流民圖》
的哄動京都,『天意賭博』的震動天下,『宋室不和』的洩露於外,『李逢、劉育
謀反案』的發生,『華亭弄權奸利案』的揭露,王安石的下台和上台,『手實法』
的推行和罷停,呂惠卿的失勢和出知陳州,已使朝廷成了一座亂哄哄的爛攤子。二
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官員,幾乎都陷於這個或那個案件、事件之中,分派、
分幫、分體、分系,以傾詐異己為業,以謀取私利為本。人無乾淨之人,心無公正
之心。忠於幫派,形同鐵板;心於朝廷,勢若散沙。皇上握掌難成泥團,松掌則滿
手皆空。如此局面,就算介甫所創新法完美無缺,也難行之於天下。因為執法在人,
人若不濟,再好的法度也只是一紙空文而已。司馬公熟知歷代治亂之道,此時的帝
王,通常有兩種抉擇:消幫派、削體系、摻沙子以通氣息,加楔子以沾泥土,遴選
無派、無幫、無體、無系之忠耿才智之士以攝總行公,轉亂為治,此乃英明之帝王
所為;一種是狐疑百變,朝秦暮楚,以甲制乙,以乙制丙,以丙制甲,捕風而捉影,
聽讒而制獄,有案必誅,有誅必連,驅無德、無知之徒攬總而行令,越治越亂,此
乃昏庸帝王之所為。今天,宦侍突然進入『獨樂園』,神情曖昧,疑竇甚多,公當
善待宦侍,揣摸其來意,庶可知將至之禍福……」
    范祖禹愕然地望著劉恕,心頭浮起了一種沉甸甸的敬重:道原寥寥數語,清晰
描繪出了朝廷興衰難料的未來。
    司馬光完全聽懂了劉恕對朝廷現實和未來的擔憂,只是沒有明白地點出皇帝趙
頊的名字罷了。朝廷近十年來的變革,震盪了百年因循苟且的積習,活躍了百年沉
悶暗哀的氣息,開始了一種驚擾民心的嘗試,但舉措失當,用人不精,專事誅罰,
貶逐頻繁,群臣離意,民心怨沸,以致釀成今天紛錯難治的現實。但皇上畢竟是英
明之主,呂惠卿的失勢和出知陳州,王安石的復出和執掌權柄,也許就是道原所講
的第一種抉擇。聖上,現在確實已到「轉亂為治」的時候了。
    但「獨樂園」眼前的災禍莫測,仍然是惶惶而沉重地壓在司馬光的心頭。他歎
息道:
    「謠啄在前,勘審接蹤,連日飛禍臨頭,光心神全然混亂而無依了。道原、淳
甫析事至細、至深,光感激而盡領受矣。光不畏懼災禍之降臨,只求在災禍降臨之
前,皇上能賜數月安靜無擾的時間,讓我們於釣魚庵從容商議史料上紛錯難治之題。
如何『善待宦侍』?如何『借重宦侍的特殊權力』?光無知、無法,願道原、淳甫
為我執著一決……」
    夜已深了,弄水軒外的潺潺流水聲清脆而響亮。劉恕和范祖禹相視而無語,輪
番打量著司馬光粗布黑衫上的補丁和滿身的一股寒酸氣歎息搖頭。
    大宋三位史學大家,在談論悠久而烽煙瀰漫的歷史時,都有著卓越的見識、不
凡的才智和豐富的語言,但在如何「善待宦侍」這樣簡單的問題上,都成了束手無
策的呆蟲。在大宋百年來崇尚「華貴胯麗」的傳統和近幾年來「以錢為是」的新風
中,他們實在想不出除了「金銀珠寶、權勢美女」八字之外,還有什麼有效的辦法
能贏得大內宦侍的好感和同情,更不敢奢望大內宦侍能夠仗義相助了。無計無策而
又沉默不語,簡直是活受罪!劉恕滄然一笑,自嘲自解地道出了他們心底共同的無
可奈何: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之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之乎哉?』孔夫子這句話
問得糊塗!他老人家對『禮』、『樂』高尚的註釋早過時了。在現時,『禮』就是
金銀玉帛,『樂』就是鐘鼓美女!金銀能使鬼推磨,美女能使神拉車。司馬公,你
有金銀玉帛嗎?你的金銀玉帛只夠買書局用的筆墨絹帛;你有鐘鼓美女嗎?你的
『鐘鼓』是弄水軒外的幾溪流水,你的『美女』是滿屋沾滿灰塵的黃面書卷;你原
來還握有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的大權,可你有權不會用,只知梗著脖子與皇上頂牛,
不知聚斂財物以自肥,所以落得今日如此潦倒。身居『獨樂園』,坐著冷板凳,卻
夢想一個大內宦侍俯首聽命,這不是愚蠢面荒唐的異想天開嗎?」
    司馬光拈髯大笑:
    「一語而解玄機,一語而斷生路,光只好束手待斃了。子曰:『敬鬼神而遠之』,
我們還是進釣魚庵自樂其業吧。天塌下來,也不管了。道原、淳甫以為如何?」
    范祖禹拱手應和:
    「我已是『獨樂園』中人物,既無生路可逃,只有死途作陪了。」
    劉恕以掌拍胸,彭彭而響:
    「鬼神難敬,我入伙了!」
    三人相視而笑,笑聲飛出了弄水軒。
    一晃宦侍梁惟簡來到「獨樂園」已經五天了。
    在這陌生的天地裡,面對幾個陌生的文人,他已完成了皇上交給他的特殊使命
——檢校書局帳目,考察司馬光的言行,觀察司馬光與致仕老臣的交往,特別是與
范鎮、邵雍的交往。
    他是皇上身邊的小人物,但也是了解朝廷紛爭內幕最多的人物之一。他當然清
楚這個「特殊差遣」產生的始末和含有的份量:
    去年二月初,「手實法」推行受阻。蘇軾從密州上書,拒絕推行「手實法」,
宰相韓絳以蘇軾的奏表為由,彈劾呂惠卿,並諫奏皇上復用王安石。呂惠卿聞訊驚
恐,即上呈箋表彈劾王安石兄弟前幾年的「政事過失」,同時,御史中丞鄧綰,也
上呈箋表彈劾司馬光「利尚方筆墨絹帛及御府果餌金錢之賜而推遲修書」,「故作
陪啞而插手朝政」,「陰與邵雍、范鎮等人相聚,有結黨之嫌」。皇上似乎察覺到
鄧綰在為呂惠卿的固位貪權效力,便留中此事而未發。一年來,呂惠卿與王安石交
惡,生死水火,兩不相容。呂惠卿終因「華亭弄權奸利案」而出知陳州。王安石之
子王雱追殺不捨,十天前呂惠卿上呈王安石「私箋」於皇上以反擊。皇上暴怒王安
石的「欺君蔽上」,又重新撿起了一年前留中的這份彈劾奏表,並派他來到「獨樂
園」檢校審察。其意如何?他也猜不透!
    在「獨樂園」五天的生活,他破天荒地窺見了根本不同於宮廷生活的另一幅生
活圖景。園圃茅屋,漾溢著人間的質樸;翠竹青籐,托出了人間的寧靜;清風流水,
飄動著人間的淳美。入夜,站在高高的「見山樓」眺望整個「獨樂園」,頭頂是繁
密的星光,腳下是幾點燈火,夜色融合了天和地,一顆被宮廷生活折騰得緊張成習
的心,一下子似乎變得十分舒坦、輕松。安逸得似乎能夠聽到自己均勻的心音。
    人不能不講良心啊!這五天來的酒餚是粗劣的,每餐數盤肉食菜餚,澀舌磣牙;
一壺濁酒,難以下咽。可自己去讀書堂、釣魚庵、種竹齋察看過,司馬光、劉恕、
范祖禹等人,不都是一盤蔬菜、一盤辣椒,啃著饅頭嗎?他們連低劣的米酒也沒有。
    司馬光的接待雖是冷漠的,可書局的帳目裡卻有著最誠摯的語言。這位黃面霜
須的朝臣典範、史學大家,自書局成立八年來,除在京都三年時間裡,如數領取過
「尚方筆墨絹帛」和「御府果餌金錢之賜」,從熙寧四年至今,就分文、片紙未領。
書局的所需所費,都是用「提舉宮觀使」些微的俸祿購買的。如此潔身自愛,兩袖
清風,在朝廷大小官吏中,只怕是沒有幾個人了。
    讀書堂、釣魚庵、種竹齋那深夜和黎明照映夜空的燈火,是「獨樂園」裡幾個
學者的赤膽忠心啊!看到讀書堂范祖禹、司馬康置身書海,埋頭書案,連茶也顧不
上喝的情景,若再在他們身上尋覓「結黨營私」的罪跡,那就是喪盡天良了。看到
釣魚庵裡司馬光床榻上的那只「警枕」和那桌案上三天刪定四丈書稿的勞績,就是
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掉下淚來。如果硬要把這「警枕」和書稿看作是「插手朝政」,
那還算個人嗎?看到種竹齋裡骨瘦如柴、臥床口授兒子論史解難的劉恕和四壁上邵
雍、范鎮等人與司馬光相勉相勵、相渡相嬉的贈詩,就什麼都不必勘審視察了。
「獨樂園」裡住著幾個嗜書如命的呆蟲,他們的興趣和精力都投入了輝煌的學業,
根本不屑一顧京都官場上的苟苟營營。
    梁惟簡決定明天清晨離開「獨樂園」,而且要遵照皇上「什麼也不說」的諭示
離開。他心裡又有些不忍: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離開嗎?那樣留給司馬光的,將是更
沉重的壓力,更難解的謎和更為不安地折磨,對不起這位忠貞可敬的「陝西子」啊!
向司馬光吐訴這五天來自己的所見所思嗎?萬一有所洩漏,不僅自己違犯「天條」,
司馬光還真的會戴上一頂「插手朝政」的罪名了。他在輾轉反側地思索中,還是認
定「聖命不可違」!皇上的心事是不可測的,自己本來就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況
且皇上的想法時刻都在變化。
    深夜四更時分,當釣魚庵床頭的「警枕」滾動,司馬光落枕而醒,從床上爬起,
埋頭於書案的時候,宦侍梁惟簡望著釣魚庵的燈窗,默默向司馬光拱手致敬。他走
下見山樓,坐上華麗的雙馬四輪車輦,悄悄地駛出了「獨樂園」的柴門。
    天亮之後,大內宦侍不告而別的消息震動了「獨樂園」所有的人。司馬光聞訊,
一聲驚詫,眼前一黑,撲俯在書案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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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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