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四

    汴京﹒宣德樓前
    「獻俘」與「大赦」,文治與武功相映相
    彰的輝煌﹒鹿阜建路飛馬傳送「塘報」的
    小校,力竭氣絕於宣德樓﹒皇帝趙頊吐
    血了﹒

    「靈州會師」於元豐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失敗,幾十萬兵馬潰退於西夏「堅壁清野、
誘敵深入、抄絕餉道、聚兵殲滅」的戰略下。十二月二十五日,奉詔監軍、指揮「攻取
靈州、以張天威」的內侍押班李舜舉和知制誥兼御史中丞徐禧,才匆匆地抵達鹿阜延軍
的住地延州城。他倆見到的,是靈州突圍而出的疲憊兵馬和鹿阜延路經略安撫使沈括、
副經略安撫使種諤。他倆從種諤口中聽到的,是對五路兵馬監軍李憲失期不至的痛罵,
是對環慶路經略使高遵裕「嫉功不協」的控告,是對河東路昭宣使王中正「遇敵先逃」
的憎恨,是對「靈州喪師」的敗而不服。他倆從沈括日中聽到的,是監軍李憲所率的十
萬熙秦軍已於十天前退居蘭州,高遵裕所率的八萬七千環慶軍現時只剩下一萬三千兵馬,
劉昌柞所率的五萬經原軍幾乎潰散殆盡,王中正所率的七萬河東軍早已退回麟州,鹿阜
延軍十萬兵馬圍攻靈州十八天,不克強虜的重大傷亡和「靈州喪師」後邊事險危的現實。
邊臣們此時不同的處境和心機,產生了不同的應變「方略」,隨著報憂請罪的「塘報」
飛馬送往京都,上呈皇上。
    李舜舉,字公輔,開封人,時年五十歲。其人世為內侍,忠恭老實,有自知之明,
此時已知邊事之不可為,主張采用蘇軾奏表中「聚重兵境上」的奏議,以觀西夏動靜,
相機而進。
    種諤,字子正,洛陽人,時年五十五歲,是慶歷年間百北守將種世衡之子。其人熟
悉邊情,性烈驍勇,屢建戰功,此時積怒在胸,主張再次討伐西夏,雪「靈州喪師」之
恥:「今之興功,當自銀州始,其次遷寡州於烏延,又其次修夏州。三郡鼎峙,則橫山
之地已囊括其中。又其次修鹽州,則橫山強兵、戰馬、山澤之利,盡歸中國,其勢居高
俯視興州、靈州,可以直覆西夏巢穴。」
    徐禧,字德占,洪州分寧人,時年四十八歲。其人性倜儻,少博覽周游,不事科舉,
自視甚高,喜論兵事。熙寧年間,作《治策》二十四篇以獻,得王安石青睞,以布衣充
經義局檢討,後累遷至知制誥兼御史中丞,仍有懷才不遇之歎。此時奉詔執掌兵馬,抱
凌煙之志,貪西討之功,主張「築城永樂,直逼夏都」。
    沈括,字存中,杭州錢塘人,時年五十一歲,附徐禧「築城永樂」之議:「銀州雖
據明堂川、無定河之會,而故城東南已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塹,實不如永樂之形
勢險惡,若選擇要會,建置堡柵,名雖非州,實有其地,歸來疆塞,乃在心腹……」
    「靈州喪師」的「塘報」,使皇帝趙頊憤懣、沮喪、愧疚,而徐禧、沈括奏議的
「方略」,適應、寬慰了皇帝趙頊「憤懣」的雪恥心和「愧疚」的自尊心:只有一場征
伐的勝利才能抵消「靈州喪師」的恥辱啊!在王珪、蔡確、張璪、蒲宗孟等人「唯上為
是」鼓動下,皇帝趙頊思准了徐禧、沈括的「方略」,重新召集各路兵馬,於元豐五年
四月,打響了再次討伐西夏的「永樂之戰」。七月初,鹿阜延路經略副使種諤攻取夏州
(靖邊),七月底,鹿阜延路鈐轄曲珍攻取銀州(米脂北),八月中旬,鹿阜延路鈐轄
高永能攻取寡州,八月二十五日,知制浩兼御史中丞徐禧、內侍押班李舜舉督軍十萬攻
取軍事要沖永樂城。這些威逼西夏京都興州的勝利,立即引起了各國駐京使者的注目和
京都黎庶的晝夜狂歡。王珪、蔡確、張璪、蒲宗孟神采飛揚。九月五日,幾百名西夏戰
俘被押進京都,立即刺激了王珪、蔡確、蒲宗孟等人的狂想。為宣揚皇帝的「英明天
縱」,為展現大宋的「中興業績」,為宣告大宋「積貧積弱」歷史的終結,在皇帝趙頊
志得意滿的恩准下,一場「獻俘」與「大赦」的隆重禮典在宣德樓前舉行。
    九月十五日巳時的皇宮宣德門,呈現出莊穆威武的雄偉景象:黃瓦流金,紅柱閃光,
畫梁繪簷,飄雲飛彩,龍鳳翱翔;樓台四周,整齊地排列著五百名著甲戴冑的禁軍士卒,
面外而立,甲冑閃光,映耀艷陽,雄壯威武;燦燦閃光的樓簷下,十盞巨大的朱紅宮燈
掛起,若十日懸空,宮燈下依序排列著後宮嬪妃、宰執大臣、宗室王公,他們似乎都振
作了精神、改變了性情,端出一副莊重神態。宣德樓東西兩側臨時築建的觀禮台上,依
序排列著朝廷百官和大遼、高麗、於闐、回鶻、真(月葛)、大理、大食、交趾、三佛齊
等諸國使者及其隨員。
    宣德樓前長五百步、寬五百步的方形廣場,今天成了京都萬千黎庶目光關注的所在。
廣場四周的道旁、巷口、樓台、回廊、屋頂、樹上,站滿了觀看的人群。廣場外邊,一
千五百名禁軍士卒擔任警戒,一色紅纓長戈。廣場上端,立黃色大旗十面,旗繡飛龍,
高與宣德摟齊,名曰「黃龍旗」,俗稱「蓋天旗」,在雲空中「嘩嘩」作響。「蓋天旗」
前,立「雞竿」一頂,高二十丈,直插雲際,竿頂有朱紅木盤,八尺見方,木盤內一只
金製公雞展翅昂首而立,首尾五尺、高為三尺,口銜數丈紅幡,上書金色「皇帝萬歲」
四字,飄展於空,在陽光下分外耀眼。木盤四角,有彩索四條,凌空垂下,四個身著黃
色緊身短衫的年輕內侍,手拽彩索,恭立待命,以備皇帝登臨宣德樓頒詔大赦西夏戰俘
時,攀索而上,取下聖詔,以喻「恩從天降」。「雞竿」之後,四周漆黑欄柵圈圍,五
百名身披繩索、散發垢面的西夏戰俘,分十列等距離兩臂負背跪地,每個戰俘的背上,
插有五尺木牌,上書姓名官職;各個戰俘身旁,站有禁軍士卒一人,皆著戎裝,佩刀握
柄,簪花鮮潔,顯示著戰勝者的威武和驕傲;木牌橫豎成行,密密麻麻,宛若一片墳場;
欄柵內西夏戰俘前,十名英武的「獻俘官」著甲戴冑,手持「獻俘表冊」恭立待命,以
備「獻俘」開始,立即打開柵門,奔上宣德樓,把五百名西夏戰俘的生命呈交皇帝處理
——皇帝曰:「殺」,欄柵內的戰俘將是人頭落地,血漫廣場;皇帝曰:「赦」,欄柵
內的戰俘將是刀斷繩索,開柵放生。生死未卜的禁地,陰風森森。
    廣場兩側和底端則是另一番景象。右側的景靈東宮前,排列著氣勢宏大的歌舞藝伎,
各種樂器琵琶、古箏、箜篌、大鼓、羯鼓、簫、笙、塤、鼙、(馬馬)、篥、囗笛等送次
安放,高低有致,鼓手樂手三百多人,皆著朝廷發給的紫繡絆衣,氣勢堂皇,抱琴待命,
以備皇帝駕臨,演奏迎駕。歌伎舞伎八百多人,均著朝廷發給的彩裝麗裙,列隊待命。
這些歌伎舞伎,除了宮廷教坊的成員外,京都瓦肆梅花棚、蓮花棚、牡丹棚、桑家棚、
杏花棚、余家棚等的歌伎舞伎也奉命參加。她們在宮廷教坊使、藝壇領袖了仙現和京都
名伎李奴哥、董姐哥、陳伴奴、鳳眼奴的主持下,已進入皇宮集賢殿排練五天,並將在
宣德樓前歌舞三日三夜。今天,他們獻給皇帝的歌舞,已不再是范仲淹的詞作《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而是現時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王珪的詩作《聞種諤米脂﹒大
捷》,范仲淹沉鬱悲壯的歌吟已經過時,現在該王珪皇恩浩蕩的頌歌行時走紅了。
    廣場左側景靈西宮前,排列著另一支藝伎隊伍五百人。京都瓦肆的雜劇、說唱、散
樂、影戲、傀儡、講史、索羅小技、毯杖踢弄、小兒相撲等諸類的張翠蓋班、李外寧班、
張臻妙班、張真奴班、劉百禽班、董十五班、劉喬班、伊常賣班,亦奉命獻藝參加。他
們亦著朝廷發給的綠袍黃巾,一改往日貧窮寒酸的形象,似乎一下子長了精神。今晚宣
德樓前通宵歌舞的空前盛況,全憑他們手上、嘴上、身上、腳上的絕活填充大型歌舞的
空隙,調劑皇帝、皇後、宗室王公、宰執大臣、朝廷百官和諸國使者的欣賞情趣。
    廣場底端,是五百名身披袈裟的僧侶隊伍。他們是京都十大禪寺派來的代表,都是
禪師一級的人物,年齡均在五十歲以上。他們分十列席地而坐,個個腰板挺直,姿態端
莊,閉目人定,神情安詳,數珠誦經,聲若滾雷。
    大宋真的「中興」了嗎?觀禮台上的諸國使者,此刻確實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宋
夏之戰,實情如何?高麗、大理、大食、於闐、回鶻、三佛齊等國對大宋友好的使者,
在茫然中為大宋暗暗祝福;大遼、交趾等國對大宋心懷敵意的使者,一時亂了方寸。當
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頂冠端帶,趾高氣揚,以接見諸國使者為名出現在觀禮台時,
大遼、交趾使者,都收起了往日的桀騖狂妄,急忙站起恭迎,彎腰打躬,祝賀大宋的勝
利。
    大宋真的終結了「積貧積弱」的危機嗎?在宣德樓上,身軀高大肥胖的尚書左丞蒲
宗孟,神采飛揚地活躍在人群之中。他一會兒竄至後宮妃嬪面前,指點廣場上歡騰的京
都黎庶、英武的禁軍士卒、跪地的西夏戰俘,滔滔不絕地贊頌著皇帝的「偉業顯赫」;
一會兒走到宗室王公面前,口角生風地解釋著「獻俘」與「大赦」的「威恩並舉」,並
以秦皇漢武沉迷「武功」而忽略「文治」的偏頗,襯譽今日之輝煌,不時地把暗含沙石
的冷言冷語,撒向憑欄沉思的門下侍郎章惇、尚書右丞王安禮和知樞密院事孫固……
    章惇此時雖在憑欄眺望,但他的思緒,正在痛苦淒楚中交織著,根本沒有去聽蒲宗
孟的高談闊論。十四年前開始「王安石變法」的主要人物,現時只剩下他孤子一人了。
隨著王安石、呂惠卿、曾布、呂嘉問的離去,「變法」只留下了一個不毀不滅的空殼,
自己的留任中樞也許只是這個「空殼」的印記罷了。這幾年來,他主管三司,對「新法」
的實施情況最為清楚,「青苗法」在許多地方已不再實行,「均輸法」在許多地方已經
為富商大賈把持,「市易法」大多早已停止,「農田水利法」這幾年已無作為,只是這
三年來全國大部地區靠老天爺風調雨順的關照,使農村呈現出豐收景象,每年賦稅收入
以五百萬緡之數增加,在官府朝廷的談論行文中,仍與「變法」相聯繫,真是欺天盜名
之悲哀啊!可這兩年的戰爭,每年都以六百萬緡的支出耗費著,若再遇旱澇肆虐,朝廷
又將遭受一次死活莫測的煎熬。他眺望著眼前絢麗輝煌的情景,心境酸楚,默默歎息:
休養生息,何其如此艱難?這傾家蕩產的輝煌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王安禮側耳傾聽著蒲宗孟大聲嚎出的每一句話,對沒向他的沙石污水,不憤怒,也
不計較,但那些譁眾取寵的胡謅亂扯,卻使他難以忍受。什麼「獻俘」?什麼「大赦」?
西夏未滅,戰爭來了,用得著這樣張揚嗎?什麼「文治」?什麼「武功」?攻取一座永
樂城就算「武功」嗎?千人藝伎歌舞一曲宰相王珪的《聞種諤米脂種大捷》就算「文治」
嗎?兩軍攻戰,一勝一敗都在變化之中,如果明天永樂城喪失呢……這些話現時是不能
說了。軍國大事,如此兒戲,只怕後果是爬得高,摔得重啊。
    孫因此刻也在憑欄眺望,看著「獻俘」安排,如同演戲,胸中怒火騰起。這叫「獻
俘闕門」嗎?勝利之師未班,出征將帥未回,由幾個禁衛宮廷的將校充任「獻俘官」,
簡直是亂了朝制軍規,而跪倒在闕門前的五百名戰俘,連一個西夏的重要將領、執權大
臣也沒有,這不是逗著皇帝玩嗎?再眺景靈東宮和景靈西宮前宏大的藝伎隊伍,彩衣麗
裙、花枝招展,更是怒火燒心:弄這些歌舞戲子干什麼?「獻俘」也要用歌舞消愁解憂
嗎?「大赦」也要歌舞唱和嗎?肅穆莊重的軍國大事,叫這些歌舞戲子一鬧,國威軍威
不就化為烏有嗎?他的目光突然停落廣場底端五百名坐地數珠念佛的和尚身上,肺氣炸
了,眼氣紅了,胸前的一把雪白胡須直髮抖:這叫什麼事啊!連為「戰俘」超度亡靈的
和尚也請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恰在這時,蒲宗孟高聲開導宗室王公的奇言宏論傳入
孫固的耳鼓,他積怒發作,猛地轉過身來,左手掀起一把雪白的胡須,右手戟指蒲宗孟
聲若洪鐘,嚎吼斥責:
    「奸佞,你利口誤國,巧言蔽上,罪不容誅!」
    孫固聲震樓台,後宮妃嬪、宗室王公全然懵了。蒲宗孟一時反應不及,睜大了驚駭
的眼睛。人們幾乎同時向孫固望去,年老的孫固雙目環睜,仍在朝指蒲宗孟,石雕般地
怒視著……
    忽地,「嗚嗚」的長號聲響起在南薰門內的御街上,接著,「皇上萬歲」的歡呼聲
海嘯般的漫過州橋,漫過廣場,湧上宣德樓。皇帝趙頊即將駕臨宣德樓了。
    趙頊是從城外瓊林苑回駕入城的。昨天晚上,他在瓊林苑舒心樓三層回廊裡,沐著
夜風,品著清茶,倚椅憑欄,聽取了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王珪關於「獻俘」與「大赦」
隆重禮典程序安排的稟奏,十分欣賞王珪的組織才能。是啊,有時一次宏大輝煌的集會,
勝過幾千官吏百次千次地宣諭講解!他身輕神爽地聽了王珪草擬的「大赦詔文」,對其
中一段關於「用兵西夏」的論述,十分滿意:

      ……以兵為仁義,仁義生刀頭,朕之「用兵西夏」出於睦鄰求和之心,
    乃不得己之舉。朕之「大赦戰俘」,出於仁德慈厚之懷,乃天性使然。朕
    僅詔告四鄰:「近者說,遠者未」,親仁善鄰,煌煌大宋邦交之本也……

    「寥寥數語,道出了朕心底之所思,禹王善文辭,亦善知朕意啊!」皇帝趙頊高興
地依從了王珪關於「駕回宣德樓」路線的奏請,為滿足京都黎庶「喜睹天顏」的急切願
望,便改變了以往由城西順天門入城的老路線,在城外西南角繞了一個大圈,入南薰門
直御街而行,果然贏得了山呼海嘯、鮮花舖路、人群顛狂、京都轟動。
    皇帝今日的鑾駕鹵簿,全然是征戰凱旋的模樣,雄壯威武,新人耳目。二十匹紅色
鐵騎,銀鞍銀韉,馬背上二十名士卒身著金色甲冑,前後一組,並列而行,前者肩負長
號,後者擎管吹奏,「嗚嗚」號聲開路,呈現出移山倒海之勢;號手之後,是鑾駕鹵簿,
六十匹黑色鐵騎,金鞍金韉,兜鍪罩面,十列成行,馬上士卒紅甲紅冑,或持大斧,或
持巨劍,或持銳牌,或持豹尾,十八般兵器成列成行,直指天空,呈現出無堅不摧之勢;
接著,一面巨大的「蓋天旗」凌空蔽日,旗下一輛巨大雄威的六輪朱紅「帥車」巍然聳
立,長為二丈,寬為八尺,高為丈五,由八匹高頭人馬牽拽。「帥車」高處設寬大軟榻,
皇帝和皇後並列而坐,皇帝趙頊著金黃色甲冑,頗顯英武;皇後著暗黃色九鳳緊身袍,
頭頂珠花,頗顯雅靜。王珪身著紫色衣冠,騎著一匹青色高頭大馬,伴「帥車」緩韁而
行,不時地轉過頭來,與皇帝答對談笑,自得之色浮於情態。「帥車」兩側,有八十匹
雪白鐵騎護衛,馬上士卒均著金色甲冑。「帥車」之後,是二百匹黃色鐵騎組成的方隊,
馬上士卒皆著黑色甲冑,呈現渾重磅礡之勢。
    皇帝的鑾駕鹵簿如五彩錢塘怒潮漫過州橋,廣場四周的人群剎那間目瞪口呆。威武
雄壯的鐵馬金戈,氣壯山河的鐵馬金戈,京都近百年來不曾領略過的另樣情景啊!坐地
誦經的僧侶們啞了嗓門,跪地待罪的戰俘們魄落魂散,觀禮台上的朝廷百官、諸國使者
看呆了雙眼。宣德樓上的後宮妃嬪、宗室王公急忙跪倒,宰執大臣蔡確、章惇、蒲宗孟、
王安禮、孫固急忙舜下宣德樓迎駕。在這神奇的片刻沉默之後,突地爆響起瘋狂歡呼,
道旁巷口的人群,拋出了花籃、花束。景靈東宮前鼓樂轟響,管弦交鳴,千人樂伎、歌
伎、舞伎演出歌頌戰爭勝利的詩作《聞種諤米脂川大捷》:

      神兵十萬忽乘秋,
      西磧妖氣一夕收。
      匹馬不嘶榆塞外,
      長城自起玉關頭。
      君王別繪凌煙閣,
      將帥今輕定遠侯。
      莫道無人能報國,
      紅旗行去取涼州。

    旋天卷地的頌歌,錦天繡地的花雨,驚天動地的激情,使皇帝趙頊心神激越,熱血
沸騰,轉頭對騎馬護駕隨行於側的王珪說:
    「卿才思敏捷,雖不及蘇軾,亦相距無幾。此詩中『君王別繪凌煙閣,將帥今輕定
遠侯』兩句,甚合朕意,俟征戰凱旋,朕將高築凌煙閣,以志文武群臣不朽之功業。」
    王珪馬上叩首,舉臂高呼:「皇上萬歲」。
    皇帝趙頊挽著皇後從「帥車」上站起,在鑾駕鹵簿地徐徐行進中,合掌向僧侶們致
謝,揮手向黎庶們問候,微笑向歌伎、樂伎、舞伎、朝廷百官、諸國使者致意。鑾駕鹵
簿停落在宣德樓下金釘朱漆的五列門前,皇帝、皇後在宰執大臣王珪、蔡確、章惇、張
璪、蒲宗孟、王安禮、孫固等人的迎駕陪同下,登上了高聳的宣德樓,走進了樓台上富
麗堂皇的大廳。
    於此同時,皇城司內侍都知姚信,帶著兩名禁軍士卒護送著一名來自鹿阜延路急報
軍情的小校,從南薰門飛馬狂奔而來。
    這個小校年約二十四五歲,甲冑污血,伏身馬背,雙手緊抓馬鬃,閉目垂首,似有
體力不支之危。
    姚信神情緊張,夾鐙而立,一手挽韁,一手高舉皇城司通行牌碟。闖過州橋,闖過
廣場上禁軍警戒,直至宣德樓下滾鞍落馬,轉身架起身負重傷的小校奔上宣德樓。
    內侍都知姚信把小校架進大廳。
    小校無力跪拜,僕俯在地,抬頭望著皇帝趙頊,氣弱聲微,用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
地稟報:
    「永樂城……失陷,二十萬……兵馬……陣亡,徐禧大……人,李……舜舉……大
人……殉國……」小校力盡氣絕,頭顱垂地。
    猝不提防的「霹靂」,大悲大歡陡然顛倒的「霹靂」,意奪形駭、失魂要命的「霹
靂」,震得宣德樓大廳死寂沉靜、絕了聲響。震得宰執大臣王珪、蔡確、章惇、張璪、
蒲宗孟、王安禮、孫固失魂落魄,跌癱僕地。震得皇後失神失措、失言失語。皇帝趙頊
一時雙目呆滯,眼前一片空茫,心胸如撞如擊,氣噎血湧,噁心迷魂,「哇」的一聲,
鮮血噴口而出,染紅了明黃龍袍,噴灑在腳下死去的小校身上。
    趙頊眼前一黑,昏迷在坐椅上。
    皇後激凌一驚,一把抱住身邊的皇帝,失聲尖叫:
    「官家……」
    宰執大臣們深伏在地,不敢作聲。
    皇帝趙頊從昏迷中醒轉過來,面無血色,神情淒惻,整個的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心
志骨力,如癱如頹。
    他用失神的眼睛望著眼前伏地沉默的宰執大臣口唇發抖,喃喃語出:
    「禹王先生,這就是你說的『西磧妖氣一夕收』嗎?蔡確,這就是你所說的『永樂
大捷』嗎……」
    宰執大臣們不敢仰視。
    皇帝趙頊輕輕推開皇後的手,掙扎站起,跌坐在死去的小校身邊,俯身抱起小校:
    「朕謝你一片忠心,朕愧對永樂城陣亡的二十萬士卒啊!鹿阜延路經略使知延州沈
括在哪?鹿阜延路副經略使種諤在哪?難道他們也以身殉國了嗎?」
    死去的小校不能回答,跪地的宰執大臣無以回答。皇後急忙吩咐身邊的宦侍、宮女:
    「快招御醫,快護駕回宮!」
    宦侍梁惟簡等人剛走近皇上,午時的鐘聲「噹噹」地闖入大廳,「獻俘」、「大赦」
隆重典禮的時辰到了,宣德樓前廣場上人群的歡呼聲起。皇帝趙頊神情淒苦地自語:
    「這是『獻俘』、『大赦』禮典開始的鐘聲嗎?『獻俘』,欺人自欺!『大赦』,
欺天欺神啊……」
    王珪、蔡確伏地顫抖,叩頭請罪:
    「臣罪當死,死有余辜……」
    孫固叩頭稟奏:
    「聖上,今日宣德樓前,十萬禁軍列隊待命,幾十萬京都黎庶仰首企盼,諸國使者
亦側目探聽虛實。事已至此,勢已至此,聖上不能不出啊!」
    皇帝趙頊周身一震,輕輕放下死去的小校,慢慢站起,挽起皇後的手,愴涼淒楚地
說道:
    「朕終於走上欺人自欺,欺天欺神的道路了!」
    午時的鐘聲「噹噹」地響著,皇帝趙頊挽著皇後的手向宣德樓樓台走去,他面色蒼
白,腳步打飄。
    廣場上騰起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獻俘」、「大赦」的輝煌禮典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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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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