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七

    汴京﹒司馬光府邸﹒政事堂
    蘇軾與程頤的相識、罷廢「募役法」
    「糊塗」的蘇軾語出驚人、新的紛爭爆
    發了﹒

    董太師巷司馬光故宅的租主是十月底租期滿約後搬出的,老僕呂直提出「修繕房舍、
以去舊色」、被司馬光以「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為理由而制止,遂於十一月
初從「春官居」搬進故宅。同時,司馬康帶著家人和書籍由洛陽獨樂園移居於此。屋內
的佈置又恢復了十五年前的情狀,偏院後寢七間,原是書局,現時成了司馬光的書房和
接待客人的客廳。
    蘇軾急急走進董太師巷,遠遠望見一個老僕彎腰執帚在司馬府邸門前打掃階徑,他
猜度必是老僕呂直,便放慢了腳步。這位勤勞的老人,老而不衰,手腳不閒,也染有司
馬君實儉樸之風啊!及至走近細瞧,果是呂直,尚未開口相呼,卻被呂直髮覺。呂直抬
頭呵呵大笑,扔下掃帚,急忙迎上,拱手為禮,熱情地轉達著主人殷切之意:
    「子瞻先生大安。秀才今日早膳時,得知子瞻先生昨日已由登州回京,即命老僕去
白家巷蘇府迎駕,可借晚了一步,先生出訪了。」
    蘇軾與呂直極熟,且喜歡這位老人的戇厚耿直,以「呂伯」稱之,急忙拱手還禮:
    「你老大安。謝呂伯操勞了。十五年不見,你老還是如此結實硬朗啊!」
    呂直挽著蘇軾的雙手,瞇著眼睛打量著:
    「十五年啊,子瞻先生也長出白髮了。可人還是沒有變,眼睛還是帶笑的,眉毛還
是帶喜的,說話還是沒掩沒藏的……」
    蘇軾笑:
    「謝你老吉言,一見到你老,我自個兒也覺得無憂無愁了。請你老快為我向司馬大
先生傳稟吧。」
    呂直仗義作主:
    「不用向秀才傳稟,子瞻先生駕臨,秀才高興還來不及呢!」
    蘇軾打趣地說:
    「呂伯啊,你老怎麼還是一聲一聲地稱大先生為『秀才』,過時了,叫不得了。」
    呂直不解。
    「你老想想,現時大先生已不再是『秀才』,而是執政握權的宰相,比『秀才』大
十倍百倍了。若仍以『秀才』稱之,大先生自然不會見怪,但朝臣們會笑你老頭腦古板,
趕不上趟的。再說,大先生今後要時常接見諸國使者,你一聲『秀才』,諸國使者一聽,
會說咱們大宋沒有『能人』。叫一個『秀才』管理朝政,這不就全砸鍋了嗎?今後就以
『相公』稱大先生吧!」
    呂直連連點頭,連聲說「好」,遂挽蘇軾手臂登階入府。
    蘇軾行至廳堂,忽被堂前巨大屏風上司馬光親筆書寫的一幀「條幅」吸引,便駐足
觀看:

      訪及諸君,若睹朝政闕遺,庶民疾苦,欲進忠言者,請以奏犢聞於朝
    廷,光得與同僚商議,擇可行者,進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書寵諭,終無
    所益。若光身有過失,欲賜規正,即以通封書簡,吩咐吏人令傳入,光得
    內自省訟,佩服改行。至於整會官職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計,並請一
    面奏狀,光得與朝省眾官公議施行。若在私第垂訪,不請語及。某再拜咨
    白。

    蘇軾拊掌叫絕:
    「篤誠廉潔,光明磊落,革故鼎新。邪魔卻步,此司馬君實之『泰山石』啊!」
    呂直自得地介紹說:
    「秀才,不,相公入京,朝廷不少官員,前來拜訪,『有的懷揣私箋求官,有的手
提盒子送禮,有的說是秀才,不,是相公的門生,有的說是相公的朋友,到此一看這個
條幅,都傻眼而後轉了。昨日,相公老家來了一位表親,名叫劉蒙,以為相公做了大官,
必定有許多銀兩,前來討要,適逢相公用餐,遂與相公共桌而食,見桌面上只有青豆一
盤,白菜一碗,雞蛋一碟,劉老先生驚問:『相公以此為食?留金銀而生蛋嗎?』相公
笑而作答:『光不敢錙銖妄取於人,每月所得,薪棒而己,若有金銀」珠寶,表親可抄
查帶走蓋房置地,富其家室。』劉蒙空手而歸,出門回頭頓腳而歎:『司馬光,傻官
也。』」
    蘇軾大笑:
    「呂伯,我可也是大先生的故交啊。」
    呂直戇直地說:
    「你一不求官,二不送禮,兩手空空,心裡沒鬼,秀才,不,相公請還請不來呢。」
說著,挽著蘇軾向偏院客廳走去。
    蘇軾來到司馬光客廳門口,看見司馬光正在和一位道貌岸然的學者交談。便收住了
腳步。呂直輕步走進客廳,低聲稟報:
    「秀才,不,相公……」
    司馬光回頭,目光詫異地望著呂直,微微一笑:
    「不稱秀才稱相公,是蘇子瞻教你的吧?」
    呂直哧哧一笑:
    「稱呼『秀才』過時了,叫不得了,秀才現時已是『相公』了。相公,子瞻先生已
在門外。」
    司馬光急忙站起迎接,口中高喊著:
    「蘇子瞻,我有一僕,忠厚老實,還是被你教壞了!」
    蘇軾跨步進入客廳,急忙拱手施禮:
    「「大先生安好!夫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在為大先生
『正名』啊!」
    司馬光大笑,撫著蘇軾上下打量,神情激動,淚花濛濛:
    「好,好,盼你早日回京,回來了,好,好啊!直,快置酒席,為子瞻接風!」
    呂直應諾而去。
    蘇軾亦愴然含淚,望著形容憔悴,齒發無幾,但精神抖擻,情誼感人的司馬光,笑
語哽咽:
    「蘇軾罪愆深重,累及大先生,心神愧作……」
    司馬光搖頭,急忙把身邊的客人介紹給蘇軾:
    「此人乃程顧正叔,程顫伯淳之弟,濂溪先生周敦頤之高足。今日方抵京都。」
    程賾一臉莊穆,周身肅氣,向蘇軾一揖:
    「久聞蘇子瞻先生高名,今日得晤,慰平生之願,相見恨晚耳。」
    蘇軾亦肅然一揖:
    「久慕濂溪先生胸次如光風霽月,早有『夫子豈我輩,造物乃其徒』之歎。伯淳、
正叔,濂溪雙壁,世人仰之,今得謁正叔先生,三生有幸,乞今後多加指點。」
    司馬光作趣:
    「正叔不苟言笑,動遵禮儀,竟使蘇子瞻規矩其行了。」遂挽蘇軾、程頤落坐,品
茶相歡。
    程頤,字正叔,洛陽人,時年五十二歲,與其兄程顥同從學於理學家周敦頤。其人
仁宗皇祐年間曾任太學學職,後二十多年間,大臣屢薦不仕,潛心於理學研究,以「天
理」為認識的最高境界,有「天理雲者,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
窮居不損」之說。他崇尚漢代董仲舒「天人合一」的學說,宣揚「天人之間最可畏,作
善則千里之外應之,作惡則千里之外違之」。他認為「人欲」是通悟「天理」的最大障
礙,主張「窒慾」以達「天理」:「人為不善,欲誘之也。誘之而不知,則至於滅無理
而不知反,故目則欲色,再則欲聲,鼻則欲香,口則欲味,體則欲安,此皆有以使之也。
然則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覺莫要於思,唯思為能窒慾。」其人由於學「理」入
迷,修其身心,其色甚莊穆,其言多諷諫,其行以師道自居,成了宋儒的典範。也許這
種「理學」與司馬光心中的某些理念相通,也許這種「理學」有助於司馬光「革故鼎新」
治亂的需要,六月,司馬光薦程頤之兄程顥為宗正寺丞,程顥未及就職而病故。九月十
五日,司馬光以「江南處士程頤,力學好古,安貧守節,言必忠信,動遵禮儀,年逾五
十,不求仕進,真儒者之高蹈,聖世之逸民。伏望聖慈擢以不次,足以矜式士類,神益
風化」為由,薦程頤為秘書省校書郎。程頤在兩個月的遲疑之後,今日才風塵僕僕地來
到司馬光的客廳。
    司馬光府邸的酒宴一向是簡樸的,幾乎是二十年不變的老幾樣:酒是汾酒,餚是鹽
鹵青豆、清蒸鯉魚、油煎雞蛋、牛肉蘿蔔、香蘑燉雞、乾菜肉絲,今日增加一餚,乃姜
辣豆腐,大約是廚師專為牙齒無幾的司馬光準備的。然久別重逢之樂,劫後余生之幸,
使司馬光神魂快,冶,舉杯不停;使蘇軾欣喜若狂,暢懷而飲;連言行「足以矜式士類」
的理學大師程頤,在新朋蘇軾和故友司馬光頻頻舉杯的相敬相邀中,也有些「耳則欲聲,
鼻則欲香,口則欲味」了。酒過數巡,心蕩耳熱,坎坷訴盡,牢騷已畢,司馬光舉起酒
杯,神情愴然而語蘇軾:
    「聞子瞻去年過江寧,晤介甫,光心甚慰。介甫現時情狀如何?關念至深。這杯酒
為介甫而飲吧……」
    蘇軾原是重感情的人,驟然之間,胸堵鼻酸,淚滴幾乎滾落,江寧半山園那夜燭光
之下與王安石話別的蒼涼情景湧上心頭。他舉起酒杯,聲音已現哀楚:
    「介甫久病體衰,荒圃孤影,策杖北望,亦牽念洛陽獨樂園啊。」
    司馬光點頭作謝。
    蘇軾聲音有些哽咽:
    「歲月老人,介甫已呈龍鐘之態,先帝曾有『淒愴江潭』之歎,蘇軾亦有『人何以
堪』之哀。然介甫『見識高遠』之志,仍老而彌堅,似在沉痛哀悔中探索著人生千古不
移的謎底,析解『權力』於世於人深不可測的蘊含,並已將其半山園的房舍田園全部捐
於僧寺,現已移居於秦淮河畔瓦弄茅舍之中。江寧介甫,兩袖清風,一無所有,或存一
有,乃壯志未果、遺恨千秋的一顆心啊……」
    程頤在冷眼旁觀中神情惘然:蘇軾之所語,仍脈脈相善於王安石。
    司馬光心情愈現沉重,望著蘇軾,久久無語,相對淒然一笑,為朋友王安石飲盡了
杯中酒。
    也許司馬光受到王安石在江寧「淒愴江潭」的觸動,力求避免自己未來的「人何以
堪」,他舉杯站起,沉重誠懇地說:
    「『革故鼎新』伊始,千頭萬緒,百廢待興,光短於籌劃應變,亦拙於遠矚高瞻,
舉步顫栗,若履薄冰,請子瞻、正叔為我執箸設謀。且光已日薄西山,自知來日無多,
之所以免為其難者,正是有賴於子瞻、正叔、子由、堯夫(范純仁)、淳甫(范祖禹)
諸友的相扶相助。公等之所論,啟光之昏憒,亦啟社稷之未來也,望公勿因謙而辭義。
此光之所請,先飲此杯,以明感激之心。」
    司馬光雙手舉杯,深深一躬,恭敬地飲了杯中酒。然後落坐,神態肅穆,等待著蘇
軾、程頤開口。
    蘇軾原是口無遮攔之人,心裡也有許多話要說,但見司馬光心情沉重而態度摯誠迫
切,反而慎於開口,持重思索起來。程頤似有所準備,便拱手一禮,搶先似地開了口:
    「司馬公虛懷垂問,程頤就浪言求教了。」
    司馬光急忙執壺為程頤斟酒:
    「正叔請講。」
    程頤侃侃談起,如同講學:
    「司馬公此時在論『革故鼎新』之艱,程頤此時卻在思慮『革故鼎新』之危。『革
故鼎新』之危,不在今日,而在十年之後。何也?今日太皇太后臨政,司馬公據位,且
已雷動日出,橫掃陰霾,縱有片雲浮起,亦難成為氣候,若章悍之流的伺機逆動,徒遭
天下唾棄耳!然十年之後,嗣皇年長而主政,則一切決於一人,若奸佞之徒若王安石者
復出,則『革故鼎新』之命運,實難預料矣!王安石『變法』初時,不也是轟轟烈烈
嗎?」
    司馬光連連點頭。他何嘗不憂於此事啊!
    蘇軾不覺驚訝而歎服:此人雖師道氣派煩人,但所思所見,不同凡響!
    程頤看見司馬光和蘇軾凝神靜聽之狀而得到鼓舞,聲音更加鏗鏘:
    「故程頤之所思有三:其一,經筵之事,需從現時抓起。嗣皇幼沖,輔養之道不可
不至,大率一日之中,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妾之時少,則自然氣質變化,德
器成就。當遴選賢士入侍勸講,講罷,常留二人值日,夜則一人值宿,以備訪問,或有
小失,隨時獻規,歲月積久,必能養成聖德。同時,當辟師、傅、保之官。師,道之教
訓;傅,傅其德義;保,保其身體。傅德義者,在乎防見聞之非,節嗜好之過。保身體
者,在乎適起居之宜,存畏謹之心。當擇內臣十人,充經筵支應,以伺候起居,凡動息
必使經筵官知之。再者,天下重任,惟宰相與經筵。今之經筵臣僚,侍者皆坐,而講者
獨立,於禮為悖。今後當令坐講,以養主上尊儒重道之心。」
    司馬光聽得出神,連連點頭:正叔思慮精細,富經筵之才智,當以經筵之責付之。
    蘇軾卻聽得瞠目結舌:濂溪先生門下,有此世外人耶?如此看管罪犯似的管柬皇上,
能行得通嗎?邇英殿不是村野私塾,經筵官不是村野私塾裡那些手執教板的孩子王,真
是烘冬而迂腐!再說,十八年前,王安石任經筵官時,曾主張「講者坐」,為爭得一把
坐椅,鬧得邇英殿沸沸揚揚,結果,王安石窩脖,還得站著講。今重複王安石之所為,
不是自討沒趣嗎?
    程頤的神情更為激昂:
    「其二,王安石的著作文字,如《三經新義》、《字說》者,皆離經叛道之說,貶
辱古賢,自尊一家,行於學館,立異科舉,蠱惑學子,流毒天下,當明令禁絕,付之一
炬。
    「其三,王安石黨羽,遍佈朝廷,其同情盲從者,州縣如螞。除惡務盡,以免死灰
復燃。業計千秋,萬不可有婦人之仁。以上所思,供司馬公參酌。」
    司馬光的神情已不似程頤開始談論那樣情急有力,並立即把注意力移向蘇軾:
    「子瞻,該聽你的高論了。」
    蘇軾正在琢磨著程頤關於「禁絕王安石著作文字」和「除惡務盡」的激烈言論,突
然覺得這位「理學大師」的心結走向,與王安石並無二致,只是比王安石的「躁進急行」
更為呆板,更為殘忍罷了。王安石之失,在於容不得不同政見,動輒以貶逐為懲,以自
己之意判定官吏優劣。難道司馬君實也要再走王安石自毀的道路嗎?他心頭壓不住對程
頤自居師道的反感和厭煩,便借著司馬光的詢問開了口:
    「蘇軾自登州來京,田夫野老皆談論司馬相公,婦人孺子皆為司馬公入京而歡呼傳
頌,沿途黎庶擋車斷道、相聚呼號寄語者三次:『寄謝司馬相公,毋離朝廷,厚自愛,
活我百姓』。蘇軾為君實之得民心而歡慰,亦為民心之擁戴君實而高興。其所以然者,
『變法』苦斂百姓,使黎庶不寧;『變法』以錢為是,使道德失落;『變法』官商勾結,
使官衙成了貪黷之所。民心寄希望於君實,盼望能有個清廉、公正、安居樂業的日子。
蘇軾今日在京都所見,民心民願亦為正直、奮進、自強靈魂的失落而悲哀,為萎靡、顛
狂、醉生夢死的世風而絕望。京都東角樓街有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是京瓦『講史』大
師,名叫曾無黨,說了一句極好的話:『司馬光的『史』,他自己正在講啊』……」
    程頤在傾耳靜聽著,似已被蘇軾深情地反映民心民情感動。
    司馬光點頭歎息:
    「民之所望不算高,光知『變法』之害,光亦知道德失落之災,光更知追回華夏高
尚壯烈靈魂之難。光心之所懼,懼於朝政毫無轉機,再使天下黎庶失望。若民心再度失
落,大宋社稷只怕真的要沉淪了。」
    蘇軾舒懷直言:
    「司馬公恕蘇軾口無遮攔:公幾個月來所行諸事,皆上順天心,下合民望,無可疑
也,故黎庶頌之,百官仰之。『新法』為虐,病民害國,勢在必改,惟募役法一事,未
可輕議輕決。差役募役,各有利害。募役之害,□斂民利,十室九空,錢聚於上,下有
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貪吏猾骨,得緣為奸。此二害輕重,
蓋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樂,願公良思。」
    司馬光神情愕然:
    「著如子瞻之言,計將安出?」
    「司馬公志在『革故鼎新』,則應放眼各朝各代,兼蓄優長。法相因則事易成,事
有漸則民不驚。」
    司馬光默而不語,低頭沉思。
    程頤卻神情驚詫,心裡狐疑:「革故鼎新」難道可以「相因」王安石的法度嗎?難
道能夠因「民不驚」而自縛手腳嗎?蘇軾與司馬君實之所思,相歧分明啊。
    蘇軾進一步申述自己「法相因則事易成」的看法:
    「司馬公明察。有人專欲盡罷『熙寧之法』,以圖創新,不復校量利害,則可能事
與願違,欲東而西。舉例言之,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源實出於介甫的過激自專。
介甫之文字未必不善,而患在好使人同。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
能以相移,而介甫卻欲以其文同天下,能辦得到嗎?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
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介甫之同也。」
    司馬光仍在沉思不語。蘇子瞻之論,不是沒有道理。介甫制定之法,是自己臆想的
嗎?也是「相因」歷史上各朝各代的變革方略而成,因而掀起了「變法」初期不可抗拒
的潮流。介甫的文字著作也不能說是全錯,《三經新義》就有許多獨特的見解。但在此
時,這種「相因」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呢?將會導致「革故鼎新」成為一紙空文,將會
導致民心的再度喪失。蘇子瞻畢竟是思維敏銳而才子氣太濃,長於夭馬行空而短於政壇
實踐,也許可執掌台諫之職,終不可握權行政……
    程頤卻對蘇軾的言論道感難耐了:蘇軾在為王安石解脫罪責啊。若任其此種言論張
揚,司馬公「革故鼎新」之舉將癱廢難行矣!遂肅然開口,冷語譏諷:
    「妙語驚人!子瞻先生遭貶流離十五年,其『欲速則不達』之論,仍堅之如昔。」
    蘇軾聞聲瞠目,旋即縱聲大笑,報程頤以譏諷:
    「『欲速則不達』,夫子所教,雖非『天理』,亦事物進展之律途,不為堯存,不
為桀亡。難道正叔先生不以為然否?」
    爭論相譏在驟然間發生了,司馬光感到震驚:一種不祥之兆!正叔之論,是朝廷一
些人的想法;子瞻之論,何嘗不是朝廷一些人想法呢?要融合各種所見於一爐,談何容
易!介甫當年面臨的棘手難題,今天終於落到自己的頭上了。他舉起酒杯站起,誠懇地
說:
    「光自五月就任門下侍郎之職,於茲七個月矣!能直言善意規諫光之失者,惟子瞻
一人耳!若非相交以心,榮辱與共,誰能如此?子瞻有關役法之論,可否形諸文字,理
之成策,賜教於光,光當內自省訟,佩服而行。這杯酒,特敬子瞻之忠公坦直耳!」
    蘇軾笑,與司馬光碰杯而飲。
    程頤受到冷落,但他依然是不苟言笑,動遵禮義,神色上似乎無一絲不快之感。
    幾天後,蘇軾便踐司馬光之請,在「役法」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名曰。《論給田
募役狀》交司馬光上呈太皇太后:

      ……臣伏見熙寧中嘗行給日募役法,其法亦系官田,及用寬剩錢買民
    田,以募役人,大略如邊那弓箭手。臣知密州,親行其法,先募弓手,民
    甚便之。曾未半年,此法復罷。臣問之道路,本出先帝聖意,而左右大臣
    意在速成,且利寬剩錢以為它用,故相更駁難,道不果行。臣謂此法行之,
    蓋有五利:朝廷若依舊行募役法,則每募一名,省得一名雇錢,因積所省,
    益買益募,要之數年,雇錢無幾,則役錢可以大減;若行差役法,則每募
    一名,省得一名色役,色役既減,農民自寬,其利一也。應募之民,正與
    弓箭手無異,舉家衣食,出於官田,平時重犯法,緩急不逃亡,其利二也。
    今者谷賤傷農,農民賣田,常苦不售,若官與買,則田谷皆重,農可小經,
    其利三也。錢積放冬常苦幣重,若散以買田,則貨幣稍均,其利四也。此
    法既行,民享其利,追悟先帝所以取寬剩錢者,凡以為我用耳,疑謗消釋,
    恩德顯白,其利五也。
      此法獨有二弊:貪吏狡胥,與民為奸,以瘠薄田中官,雇一浮浪人暫
    出應役,一年半歲,即棄而走,此一弊也。愚民寡慮,見利忘患,聞官中
    買回募役,即爭以田中官,以身充役,業不離主,既初無所失,而驟得官
    錢,必爭為之,充役之後,永無休歇,患及子孫,此二弊也。但當設法以
    防二弊,而先帝之法,決不可廢……
      右所陳五利二弊及合行事件一十二條,伏乞朝廷詳議施行……

    蘇軾所提的《給田募役法》,原是王安石「變法」中對「募役法」缺失匡正的產物,
由於他在密州有過半年的實踐,其利弊得失論述明確,所舉十二條防止弊端的措施,亦
為切實周到,無論此法是否能消解「役法」上根本難題,但蘇軾的態度、用心是真誠的。
但在朝廷詳議中,由於是「熙寧中」的產物,由於與王安石的「新法」有著聯繫,由於
有著與變法「相因」的色彩,被朝廷斷然否定了。這也許就是蘇軾與司馬光政見分歧相
撞相擊的種子和開端。
    司馬光的心胸畢竟比王安石寬闊,他沒有因為蘇軾在政見上,特別是在「募役法」
上與自己的主張不同而厭忌朋友,半個月後,便薦舉蘇軾為起居捨人,掌記皇帝言論,
成了皇帝身邊的近臣。三個月後,又薦舉蘇軾為中書捨人,掌管起草詔令,參與朝政機
密,使蘇軾青雲直上,權力大增,給了蘇軾在政壇上施展才能的時機和天地。表現了一
個高明政治家的自信與容忍。
    司馬光畢竟也有著自己的「固執」,他沒有因為蘇軾的規諫而放慢「革故鼎新」的
步伐,更沒有因為蘇軾在「募役法」上言之坦蕩的勸告而動搖罷廢「募役法」的決心。
也許心中長期積淤的憤懣感情在起著作用,他固執地認為:「募役法」的罷廢與否,關
繫著章惇、蔡確、張璪等人的命運,也關係著「革故一鼎新」的命運。不怕現時添亂,
只怕遺患於未來,即使「募役法」確如蘇子瞻所論「與差役法利害相等」,也是必須斷
然罷廢的,不能讓「新法」的幽靈仍游蕩於朝廷,繼續影響群臣的心志靈魂!政爭是一
種把握不住的怪物,有時不是你牽著它走,而是它牽著你走!他似乎從王安石執政期間
大喊大叫、紛爭不息的混亂中得到教益,他決定不再聲張,不再議論,不再招惹麻煩,
不再浪費時日,悄悄果敢地進行著「罷廢募役法」的籌劃……
    元祐元年(1086年)二月十二日,他上呈《乞罷免投錢依舊差役札子》於太皇太后,
奏請明令罷廢「募役法」,恢復「差役法」,並提出了具體施行的方案,並很快獲得了
太皇太后的恩准。
    二月十八日,他召知開封府蔡京至政事堂,商議在京郊兩縣先行實施「罷募役、復
差役事」,並以五日為時限,檢討其實施中的利害情狀,以便摸清底細,依例推行。蔡
京慨然應諾。
    二月二十四日,他在政事堂議事中,正式頒布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罷募役依
舊差役」的詔令。司馬光與蘇軾的爭論爆發了。
    這次會議的參加者和往日一樣,除左相蔡確、右相韓縝、中書侍郎張璪、知樞密院
事章惇、尚書左丞呂公著、尚書右丞李清臣外,還有御史中丞劉摯、起居捨人蘇軾、左
司諫王巖叟、右司諫蘇轍、左正言朱光庭、天章閣待制范純仁等人。司馬光以門下侍郎
之職,奉旨主持。
    會議開始,司馬光一如昔日,神情肅穆,話語從容。他首先宣佈了太皇太后陛下、
皇帝陛下「罷募役依舊差役」的詔令,接著申述貫徹「詔令」的具體措施:
    「聖詔耀世,當去募役病民害國之災,復差役便民利國之制。然尚慮天下役人利害,
逐地各有不同,今來敕內,舉措如下:
    「其一,指揮行下開封府界及諸路轉運司,譽下諸州縣,委逐縣官看詳。
    「其二,若依令來指揮,別無妨礙,可以施行,即便依此施行。
    「其三,若有妨礙,致施行未得、即仰限敕到五日內,具利害擘畫申本州;仰本州
類聚諸縣所申,擇其可取者,限敕到一個月內,具利害孽畫申轉運司;仰轉運司類聚諸
州所申,擇其可取者,限敕到一季內,具利害擘畫奏聞朝廷。候奏到,朝廷委執政官再
加看詳,各隨宜修改,別作一路一州一縣敕施行,務要所在役法,曲盡其宜。
    「其四,復行差役之初,州縣不能不少有煩擾,但執之當堅如金石,雖小小利害未
周,不妨徐力更改,勿以人言輕壞良法……」
    司馬光一字一句地講著。平心而論,這道「詔令」和司馬光的四項舉措,並非「強
行抑迫」,較之去年十月司馬光在延和殿的聲討誅伐溫和得多,而且留有寬闊的議商余
地。但因其突然提出,引起一些朝臣的逆感,也就使政事堂寂然無聲。政見不同的人們
都沉默著。
    「這是比王安石更為陰森的突然襲擊啊!」蔡確、韓縝、張璪、章惇心神驚悸:不
叫的狗才是咬人的狗!蔡確、韓縝、張璪幾個月來已權落勢失,早已失去了抗爭的勇氣。
特別是蔡確,在王珪病故之後,已被任為山陵使,幾個月來已離開中樞,曾幾次上送
「辭呈」,現時,對什麼「募役」、「差役」早就沒有興趣了,他原本對王安石的「新
法」就沒有什麼感情,主政時,不過是奉其名號而已。可章惇卻不肯在這道「詔令」面
前屈服,他有著對「新法」的留戀,也有著對司馬光的仇恨,他在驚悸中轉動著心機,
在司馬光的言論中尋找紙漏,準備伺機反撲。
    「這是一種可哀的徵兆,司馬君實難道也要甩開中樞議商,步介甫自專自毀的後塵
嗎?」蘇軾、范純仁心裡犯疑了:聖詔已下,還計議什麼?此風若長,朝廷只怕又要多
事了。特別是蘇軾,似乎從司馬光今天異乎尋常的冷靜中,感到了程頤以師道自居而又
殺氣騰騰的陰影。一個多月來,程頤影隨司馬君實而不離,實堪憂啊!昔日呂惠卿塑王
安石,自己是愛莫能助。今日程項欲塑司馬光,是斷不能允許的!再說,天下之治,在
於寬猛相資、可否相濟,若上之所可,不問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問其曲直,
下亦否之;則是晏子所謂「以水濟水」,誰能食之?他抬頭向呂公著、劉摯、朱光庭、
王巖叟等人一瞥,個個都是儀表生威,胸背戒備,目視章惇、蔡確、張璪等人,若面對
仇讎。他心裡狐疑突起,紛亂無序。
    司馬光的話說完了,舉措分明,清清爽爽,人們沉默著,似乎都沒有什麼話要說。
章惇在司馬光的言論中找不到紕漏,但他似乎不甘寂寞,不願看到這政事堂一片寧靜,
不願司馬光過得舒心如意,便舉手一拱,玩世不恭地打破了沉默:
    「聖詔耀世,當執之『堅如金石』,我無話可說。但司馬公在四項舉措中,准予
『具利害孽畫奏聞朝廷』,章惇就有幾句話要說了:今復以『差役法』代替『募役法』,
中樞事先未議而突下詔令,是司馬公一手操辦的吧?此與王安石的『獨斷專行』何異?
司馬公宣講中通示:復『差役法』,准予詳議熟講。但縣官實施限時五日,其推行之速
勝於王安石昔日之推行『青苗法』,是不是也屬於『傳呼抑配』之類?其弊只怕更甚於
王安石昔日的『躁進急行』。」
    章惇惡劣的態度,惡毒的話語,沒有惹怒司馬光,卻使呂公著發火了,他勃然站起,
厲聲反駁:
    「司馬光之論,大意已善,其間雖不無疏略,但章惇之言詞尖刻,出於不平之氣,
專欲求勝,一洩私忿,不顧朝廷大體,實為對抗聖詔之逆動。」
    接著,御史中丞劉摯、左司諫王巖叟、左正言朱光庭相繼站起,同聲支持司馬光所
論,合力圍剿章惇所言。有的斥章惇是「尋釁滋事,用心莫測」,有的斥章惇是「躁忿
忌嫉,敗群亂眾」,有的斥章惇為「安石黨朋,惠卿余孽,朝廷大害,賊心不死」
    司馬光擊案,聲色俱厲地制止了這些聲色激憤的支持者:
    「群起而噪,成何體統。」
    人們都歸於沉默了。
    糊塗的蘇軾見小而忘大,在人們驟然的沉默中竟吁歎出聲:
    「昔日君子,惟介甫是師;今之君子,惟君實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
    話出驚人。
    蘇軾的哀歎,道出了十多年來官場上的實情,也道出了政壇上趨炎附勢的醜態。但
禍從口出!特別在此時此地,分明是與章惇等人相近相親。呂公著、王巖叟、朱光庭、
劉摯等人憤懣而側目,連司馬光也感到茫然。右司諫蘇轍急忙以目光示意哥哥勿再「口
無遮攔」,但蘇軾的目光一直盯著司馬光,司馬光的「茫然」反而使他不吐不快:
    「募役、差役之害,半斤八兩,輕重蓋略相等,何操之急啊!」
    司馬光有些不悅:
    「子瞻可詳而言之。」
    蘇軾又口無遮擋地侃了起來:
    「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卒。自是以來,
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谷帛以養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聖人復起,不能
易也。其募役之法實類此。司馬公欲驟罷募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民兵,蓋未易
也。」
    呂公著極為反感,喝斷蘇軾的議論,怒而譏之:
    「子瞻先生狂言滔滔,不就是因為你上呈的《論給田募役狀》沒有被采納嗎?」
    蘇軾反應極快,立即報以譏之:
    「不錯,《論給田募役狀》乃蘇軾上呈,但《給田募役法》乃出於先帝之意,呂公
厭之,煩之,貶之,否之,只怕是因為看花了眼,發現了王安石的影子吧?」
    呂公著目瞪語結。
    這不僅是公開與司馬光唱反調,簡直是為王安石唱頌歌了。王巖叟等人驚駭變色,
連章惇等人也驚詫咋舌,蘇轍禁不住暗暗叫苦。
    天章閣待制范純仁卻起而支持蘇軾的看法:
    「新法當廢,罷其太甚者可也,恢復差役法一事,尤當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為民病。
且宰相職在求人,變法非所先也。願司馬公虛心以延眾議,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
則諂諛得乘間迎合矣!」
    司馬光色忿而語急:
    「子瞻、堯夫之論,光不敢苟同。募役病民害國,百害而無一利,民皆厭而訟之,
何其子瞻、堯夫鐘情而不悟!」
    范純仁緊諫不移:
    「公如此,以是使人不得言爾,若欲媚公以為容悅,何如少年合王安石以速富貴!」
    司馬光心頭一震,忿色稍斂。
    蘇軾神情自若,笑語司馬光:
    「公記否?二十年前,魏國公韓琦為相,建議於陝西成立義勇,公時為諫官,極言
不便,爭之甚力,魏國公曰:『吾在此,君無憂』。公不為屈,曰:『光終不敢奉信,
恐相公亦不敢自信耳!』魏國公怒斥:『君何相輕之甚啊!』公直言而答:『相公在此
可也,萬一他人在此如何?』魏國公默然乃止。司馬公今居此位而為相,亦似魏國公不
許蘇軾盡言。」
    司馬光了解蘇軾,口無遮攔,出話圖快,不計影響,他望著蘇軾笑而無奈:
    「蘇子瞻,畢竟是蘇子瞻啊,光謝罪矣。」
    恰在此時,知開封府蔡京急急走進政事堂,把一份《奏表》呈於司馬光。
    蔡京,字元長,福建仙游人,時年三十九歲,熙寧三年進士,因擁護王安石變法而
累遷至知開封府,其人聰穎機敏,善言詞,行事果敢。熙寧變法,附王安石;王安石罷
相,附呂惠卿;呂惠卿遭貶,附章惇。司馬光去年再起,殷勤恭趨,亦得司馬光賞識。
    司馬光打開蔡京的《奏表》閱覽:

      ……得復差役旨,依敕令而行。委逐府縣官吏看詳,群情踴躍;布之
    城鄉,黎庶歡騰;誦聖母陛下、皇帝陛下之恩,頌朝廷「革故鼎新」之政。
    五日之內,募役盡廢,差役倡行,現京郊兩縣,已差一千餘人充役……

    司馬光大喜,霍然起立,面向與會重臣,親自誦讀蔡京的《奏表》,以蔡京的聞風
而動、政績卓著激勵同僚。然後莊嚴宣佈:
    「聖詔如日懸中天,上合天心,下符民願,若朝臣人人若元長之勤勞奉公,何患
『差役法』之不行。」
    呂公著、劉摯、王巖叟、朱光庭等群起而歡,向蔡京祝賀。
    蘇軾卻不合時宜地又發出一聲哀歎:
    「離奇的歲月,荒唐的歲月!今日蔡京之於司馬君實,亦如當年王廣淵之於王安石
啊!這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官場的必然?」
    蔡京望著蘇軾隱忍微笑著。
    王巖叟、呂公著、劉摯、朱光庭向蘇軾投去了猜疑和冰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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