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十一

    常州
    蘇軾豁達鎮定地走著他坎坷人生中最後
    一段路程﹒病榻留別,他清清爽爽地離
    開了人間﹒《荔枝歎》——一首淒愴雄
    渾的史詩﹒

    一晃,王安石、司馬光病逝十四年了。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二十三歲的皇帝趙煦病亡,廟號哲宗,因其無嗣,他十
九歲的弟弟端王趙佶繼承了皇位,與皇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起用韓忠彥(韓琦之子)
為左相、曾布為右相、李清臣為門下侍郎、蔣之奇知樞密院事,大赦「紹聖」、「元符」
七年間被貶被罰的「元祐」朝臣文彥傅、王珪、司馬光、呂公著、呂大防、韓維、范純
仁、蘇軾、蘇轍、范祖禹、劉摯、程頤等三十三人。貶逐宰相章惇為武昌軍節度副使,
潭州安置,復貶雷州;貶翰林學士承旨蔡京出知永興軍,復貶提舉杭州洞霄宮;貶尚書
左丞蔡卞(王安石之婿)於池州。帝王更換,黨爭依然,大宋王朝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折
騰。翌年改元為「建中靖國」。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六月十五日西時日落時分,江南運河河面,從潤州碼頭漂
出一條客船,逆流蕩波,緩緩而行。在晚霞映紅的粼粼水波中,向常州駛來。
    船頭上坐著一位風塵染衣的老人,十四年不息不離的苦雨寒風,已染白了他的鬚髮,
折彎了他的身骨,吹涼了他的心懷。他病恙初愈,神情憔停,望著);D流不息的紅波
白浪,似乎凝住了神思,沉浸於這十四年來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回憶之中。他閉目淒
然,口中喃喃地吟出一首告別以往的哀詩: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這位老人就是「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從儋州大赦歸來的蘇軾。
    蘇軾去年(元符三年)五月接到朝廷「以瓊州別駕,安置廉州,不得簽書公事」的
詔令,六月十七日即與兒子蘇過乘船離開儋州北返,七月四日到達廉州。居屋未定,又
接到朝廷「改任舒州團練副使」的詔令離開廉州而行,九月下旬途經廣州,兒子蘇邁、
蘇迨率妻室兒女至廣州迎聚。劫後的天倫之樂,使蘇軾悲喜交加,特別是幾個孫子蘇簞、
蘇符、蘇箕、蘇笛、蘇筌、蘇籌的縈繞膝前,更使他感到喜從天降的滿足。可秦觀少游
卒於籐州、范祖禹卒於永州的消息幾乎是同時傳至,殘酷地粉碎了蘇軾寬釋的心境,他
連日沉默,「同貶者死去大半,最惜淳甫、少游啊!」十一月初,他帶著家人二十多口,
前往舒州赴任。行至英州,再得朝廷「復朝奉郎、提舉成都府工局觀,在外州軍任便居
住」的詔令。「任便居住」,標志著朝廷將不再起用了,他心境坦蕩而茫然:居住何處
啊?常州?舒州?真州?江南風光,山青水秀,足頤余年。但弟弟子由從穎昌來信邀居,
信中並有「桑榆未影,復忍離別」之語,他的心又移向穎昌了。可穎昌地近京都,可居
宜住嗎?他一時難以決定,便吟著「劍關西望七千里,乘興真為玉局游」的詩句,帶著
家人過大庾嶺,經南安,逗留虔州,重游廬山,過九江、湖口,於建中靖國元年(1101
年)四月至潤州。常州老友、冰華居士錢濟明專程至潤州迓迎,同居金山寺,登臨妙高
台,歎常州一別十有五年之思念,論今日朝廷政局變化之微妙,蘇軾終於明白:皇帝趙
佶繼位一年來的所作所施,似乎已與「政見」無關,而是在追求皇權的「為所欲為」。
貶逐「紹聖」中樞重臣章惇、蔡京、蔡卞等人,並非因其「堅守變法」或「專圖報復,
屢興大獄」,而是因其曾議「端王輕桃,不可立」,反對他繼承皇位。起用「元祐」舊
臣亦非因其「革故鼎新」或「蒙受冤情」,而是為了鞏固新居的皇權。如此人主大權獨
握,今後的朝政走向不可測啊!蘇軾決計遠離京都,定居常州,並造兒子蘇邁、蘇迨隨
錢濟明早去常州,購屋置捨,以便安頓全家老小。
    突然一陣喧鬧歡呼聲從岸邊飛來,驚擾了蘇軾心在海南儋州的深情回憶,他驀地睜
開朦朧的眼睛望去:岸邊人群踴躍,搖臂揮巾,呼喚「蘇公歸來」的聲浪起伏雷動,他
茫然失神,以為是心境幽思中儋州「千山動鱗甲」幻影的閃現和「萬谷酣笙鐘」幻聲的
轟鳴,動止虛實一時難以分辨。兒子蘇過急忙跑到蘇軾身邊,攙扶起父親,高興地說:
    「常州到了!父親,常州父老歡迎父親歸來!你看,那是錢伯濟明,那是大哥伯達,
那是二哥仲豫……」
    蘇軾驟然明白了:朋友錢濟明向常州父老吐露了自己定居常州的意願,這隆重的歡
迎,擔待不起啊!他推開蘇過的手,跪倒在船頭上,向岸邊歡呼的人群拱手致禮。
    六月十五日夜晚,錢濟明在其府邸宴請歸來的蘇軾一家,為其接風洗塵,常州故知
十數人亦應邀參加。主人熱情,故知歡愉,蘇軾雖覺周身乏力,頭腦沉昏,精氣不舒,
有舊病復發之狀,仍勉力詩酒以歡,酬謝故朋摯友。席間,在訴其離情話其相思之後,
錢濟明以已購得「裴氏宅」一事相告,並詳細講述了「斐氏宅」的環境幽靜、庭院典雅、
屋宇寬敞。故知中經手購買「裴氏宅」的邵民瞻,極贊庭院中翠竹蔥蘢、流溪清澈、假
山奇絕、怪石天造。蘇軾大喜;舉酒作謝,並許以搬入新居之日,置酒庭院,歡愉親朋,
詩酒以歌,不醉不散。人們歡笑暢飲相約:來日必隆重祝賀蘇公遷喬之喜。
    酒宴歡散,故知離去,蘇軾卻毫無倦意,倚椅而坐,凝目注視著桌案上跳動的燭光,
靜聽著常州城內鼓樓上二更梆鼓的敲響。也許因為已走盡了貶途,落腳於「任便居住」
之地,心境十分坦然。也許因為兒孫歸膝,全家團聚,再無惡夢擾魂,心緒亦十分清爽。
也許因為已經購得了住屋,居之有巢,不再憂風憂雨,他又在默默地思念著安寢於故鄉
祖墳裡的父親、母親和亡妻王弗,塋葬在黃州東坡的任媽,遺骨於江寧曠野的遁兒,寄
靈柩於京都西郊佛寺的妻子季璋,掩埋在惠州白鶴峰下、豐湖之濱的愛妾子霞,還有遠
居穎昌、「桑榆未影」的弟弟子由,他感到安閒中的空虛,便悄悄走出錢府,走進寧靜
潔白的月色之中。
    時已三更,月光如洗,星光點點,夜風清涼。仰望星空,他感到宇宙的浩茫深邃,
不禁吁出悠長的歎息。忽然,他聽到一絲輕微的腳步聲響在身後,回頭一看,原是長子
蘇邁遠遠地跟隨著。他知道兒子不放心自己夜半獨行,便漫問一聲:
    「你怎麼還沒有睡?」
    蘇邁見父親沒有責怪,便快步上前,把一件單衫披在父親的身上:
    「夜風涼了……」
    蘇軾用手理著披上的單衫,漫步走著:
    「你安歇去吧,明天找人捎信去穎昌,告訴你二叔,我們已安抵常州了。」
    蘇邁應諾,但不肯離去,借稟報購屋之事伴父親漫步:
    「『裴氏宅』今天看過了,主人已經搬出。其庭院、屋宇、環境確如錢伯和邵民瞻
所語,庭院裡的那片翠竹極好……」
    「契約和手續都辦妥了嗎?」
    「契約已簽字畫押,賣方是屋主的兒子裴人俊,買方簽的是父親的名字,蓋的是父
親印章,中人是錢伯和邵民瞻。昨日去官府備案,官府初有刁難之意,由於錢伯親自出
面並暗送官府衙吏紋銀二兩,一切手續也就順利辦妥了。」
    「價錢公平嗎?」
    「房主的兒子知是父親購屋,以為遇到了富家翁,張口就要價五百緡。錢伯怕討價
還價累及父親名望,便一口應諾。這樣一來,我們的全部積蓄也就囊空翻底了。」
    蘇軾苦笑喟歎:
    「名聲累人,活該受窮啊!這二十多口之家,只怕又要挨餓了……」
    蘇邁急忙為父親消愁:
    「父親勿憂,你的兩個兒媳,已拿出了所有的首飾鐲佩,仲豫(蘇追)今日已去銀
舖變賣,得錢數百,兩月生計,不會有困難的。再說,我家有阿婆(任媽)所制按日分
俸度日之規,量入而出,節儉持家,自種菜蔬,勞作自強,總會填飽肚子的。何日搬入
『裴氏宅』,請父親擇日早定,宴請賓朋之事,總須做一些準備。」
    蘇軾稍作沉吟,作出決定:
    「用兩天時間準備,七月十八日搬入,了卻這樁心事吧。」
    驀然一陣哭泣聲傳來,打斷了蘇軾的話語,他停步傾聽,舉目四尋,哭聲乃由不遠
處一所詞堂傳出,其聲甚哀。蘇軾吁歎:
    「何悲切如此!此哭聲有割愛觸心之沉痛,伯達,我不能聽而不聞啊。」
    蘇邁知父親聞民哀已不能自己,急忙扶著父親走向祠堂,叩門而入,果見祠堂前廊
裡有一老嫗坐於一盞油燈下掩面哭泣。其嫗七十多歲,衣著頗整潔,髮絲稍呈散亂,神
情憔悴,形影孤零,四周堆著雜亂的桌椅、床榻、箱櫃,身邊堆著雜亂的被褥、紗帳、
包裹,其狀頗為淒涼。蘇邁上前揖禮詢問:
    「老婆婆何哀傷如此?」
    老嫗一驚,雙手移落,滿面淚水,突見兩個陌生人站在面前,神態慈和而執禮甚恭,
心頭一熱,竟大放悲聲,痛哭起來,蘇軾移步向前,出語寬慰:
    「哀聲淒絕,聞者淚下,你我雖不相識,人心同理,老嫗莫非有碎心斷腸之悲痛
耶?」
    老嫗咽泣而訴:
    「老婦年已七十三歲,家道衰微,生莫如死。家有一屋,相傳百年,生子不肖,舉
屋售人,我已是無家可歸了……」
    蘇軾心頭一震:我購得之屋,莫非此姬之屋耶?天下有這樣蹊蹺之事嗎?他轉眸向
蘇邁望去。
    蘇邁臉上亦呈狐疑之色,急忙踞就於老姐面前:
    「請老婆婆詳述其事。」
    老娘止泣談起:
    「老婦四十歲始得一子,十分鍾愛。件子三歲,其父病亡,我寡居而嬌養,誰知嬌
養成患,子長成人,嗜賭成性,賭掉田畝,賭盡家業,前日又賭欠債務五百緡,兒媳帶
孫出走娘家,落得家破人散。賭債相逼,甚於索命,只能以出賣庭院屋宇還債。昨日契
約已成,今日已別舊居而遷至祠堂。羞見祖宗,羞見族人,羞於苟且於世啊。」
    蘇軾一時愴然:
    「老嫗舊居坐落何處?」
    「此城東門之外。」
    「老嫗之家可為裴姓?」
    老嫗惘然點頭。
    「老嫗之子是裴人俊嗎?」
    老嫗瞠目:
    「先生何以知曉?」
    「他現時人在哪裡?」
    老嫗驚詫:
    「你……」
    「我要見他!」
    老嫗驚駭,神情失色:
    難道,難道他也欠了先生的銀兩?」
    蘇軾拱手為禮:
    「老嫗鑒諒。嫗之舊居,乃我所買。嫗不必深悲,今當以是屋還嫗。」
    老嫗木呆,周身顫抖站起,「撲咚」一聲跪倒在蘇軾面前,放聲痛哭而致謝:
    「感先生大德啊……」
    蘇軾垂淚,急忙俯身攙扶老嫗。突然,祠堂祭殿大門敞開,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由
殿內嚎啕奔出,跪倒在老嫗身邊,雙手抱住老嫗哭訴:
    「母親,兒已遵母命在祖宗靈牌前自罰懺悔,自知其錯了。先生還屋之事,斷不可
接受。」
    老嫗雙手顫抖,抓住兒子的衣襟喊著:
    「這,這是為何啊?」
    「母親,賣屋所得之五百緡錢,我已交給債主了。」
    老姬神情頹然,雙手垂落,癱軟在地,癡呆地望著蘇軾喃喃而語:
    「先生是好人,我領情了。『裴氏宅』換了一位好心的主人,比住著一個敗家子強
多了。先生,庭院裡那片翠竹,是先夫生前喜愛之物,你千萬別毀了它……」
    蘇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
    「邁兒,『契約』帶在身上嗎?」
    蘇邁已猜知父親的心思,急忙從懷中拿出購屋「契約」奉上。
    蘇軾接過「契約」示於老嫗:
    「這是『契約』,現時作廢了,你帶著兒子搬回你的『裴氏宅』吧!」
    老嫗懵了,一時不知所措。
    蘇軾當著老嫗的面,用燈火點燃『契約』,火焰升騰著,紙灰飛舞著,老嫗淚眼濛
濛望著火焰發呆,裴人俊跪在蘇軾的面前叩頭作謝:
    「先生,我欠你的五百緡錢,我會……」
    蘇軾笑著說:
    「不必說了,那五百緡錢,我獻給了一位人子之母,一位含辛茹苦、寡居三十年撫
養兒子成人的母親!」
    老嫗的淚水默默地流著。
    蘇軾燒盡手中的「契約」,與蘇邁走出祀堂。老嫗呆呆地望蘇軾父子身影消失,突
然恍悟了:
    「一個好人,我忘了問他的名字,我忘了問他的名字啊!」她急忙爬起,腳步踉蹌
地向門外追去,她的兒子裴人俊在門口扶住了她,望著月色中漫步而行蘇軾說:
    「母親,他就是蘇軾,大詩人蘇子瞻啊……」
    老娘哭了:
    「蘇子瞻,不是被朝廷流放到天邊去了嗎?也是一個遭罪受苦的人,終算回來
了……」
    蘇軾從祠堂回到錢濟明府邸,突然冷熱煎熬,跌倒在床榻上,他從儋州北返途中染
上的「熱毒」之病又發作了。半個月後,在錢濟明和邵民瞻的幫助下,他舉家搬進了一
座借租的狹小院落——「孫氏宅」。
    蘇軾豁達鎮定地走著他坎坷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
    七月十八日,蘇軾的病情突然加重,竟至臥床不起,身軟乏力,進食腹脹,夜不能
寐,齒間出血,兒子們延醫治療,朋友錢濟明送來人參、茯苓等補藥熬粥服飲,病情仍
不見好轉,而且體弱更甚,出現胸堵頭暈之狀,連在床上翻身也困難了。蘇軾由於連年
流離顛沛,自病自醫,已初知醫理醫術,似乎已知自己之大限將至,便不再寄希望於藥
物,而是冷靜地檢討自己可哀可悲的一生:
    「生於斯世六十六年,步入仕宦之途四十五年,『仕宦之途』是怎樣度過的啊?居
父母之喪六年,遭貶流離二十八年,供職鳳翔府四年,居於朝廷只有七年時間!由於自
己不變不移的『政見』和『口無遮攔』的狂狷,釀成了東飄西蕩的悲哀。在『熙寧』不
容於『熙寧』,在『元祐』不容於『元祐』,在『元豐』不容於『元豐』,在『元符』
不容於『元符』。自己之處於世,猶如人們手中牽線放飛的風箏,飄忽歲月,沉浮無定,
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汝州、登州、穎州、揚州、定州、英州、惠州、瓊州、
儋州,筋力疲於往來,日月逝於道路,其志何伸?其道何達?滿頭白髮,一事無成,此
生碌碌而可哀可悲。上蒼何薄蘇軾如此?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是人生的奇遇,是
自己的偏得,不可怨天,不可尤人,如若沒有這二十八年的南北飄泊、西東流離,何以
得有『行萬裡路』的機緣?如何能享有『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院乞兒』的
任性豁達?流光省人,當以老子所語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自嘲自慰自己
疚歉悲哀的一生了……
    「歉疚終是不可自嘲的。自己也曾任大理寺丞、中丞、開封府推官、禮部侍郎、起
居捨人、翰林學士、知制誥、充侍讀、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兼翰
林侍讀學士之職,歷仕仁宗、英宗、神宗及現今皇帝四朝,『滌蕩振刷以除積貧積弱』
之志仍沸騰於胸,然江河日下,一切都無話說了。不再聽見九天上的雷鳴,不再看見田
野裡的生機,就連朝廷裡驚擾民心、愈演愈烈的政論紛爭也現得越來越卑下了。『熙寧
之爭』,旨在富民強兵,中興社稷,雖爭得電閃雷鳴,但光明磊落,相撞生輝,你可以
不贊同介甫的『躁進急行』,但你不能不承認那是一副救世藥方。你可以反對司馬君實
的『緩進求實』,但你不能不承認那也是一種治國之策。勝者足以驕傲,敗者亦足自豪,
此介甫之『死而無憾』和君實之『老而彌堅』,堂堂正正啊!可『元祐之爭』,以『是
否全部罷廢新法』為旨,似乎在尋求一種感情的補償,如果說司馬君實執權十八個月的
『革故』紛爭,還帶有醫民傷痕、撫民怨恨之意,那麼,司馬君實病逝後的『鼎新』紛
爭,只能是婦姑勃谿了。勝者於國何益?敗者於國何損?什麼『朔黨』、『洛黨』、
『蜀黨』,什麼『帝黨』、『後黨』,都不過是一群勢利政客和一群糊塗文人的自我逞
能、沐猴而王罷了。太皇太后仙逝,皇帝趙煦親政執權,『後黨』敗北,『帝黨』獲勝,
先改元『紹聖』,再改元『元符』。『紹聖、元符之爭』,更是一場良莠不分的掃蕩,
連『婦姑勃谿』都不如,其旨全在報復,而且不留余地:追貶死者司馬光、呂公著,落
職貶逐中樞重臣范純仁、文彥博、韓維、呂大防、劉摯、蘇轍、梁傑;流放三省、六部、
諫院、御史台、館閣官吏賈易、程頤、錢勰、楊畏、朱光庭、孫覺、孫固、趙離、李周、
鮮於人先等人。連黃庭堅、秦觀、晃補之、張耒、陳師道也因『親近蘇軾』之罪,分別
貶逐於黔州、籐州、處州、夏州、穎州。如今,秦觀少游病歿於籐州,師道無已、庭堅
山谷、補之無咎、張耒文潛的命運仍不得而知。可怕的一場浩劫,借恢復『熙寧變法』
之名而行,可『新法』便民益國者真的恢復了嗎?介甫『變法』之所旨所求真的能再現
了嗎?欺天欺人啊!介甫的那個歲月不會再出現了。今天,『建中靖國之爭』又要開場
演出了,章惇、蔡京、蔡卞遭貶,『元祐』被貶之臣復出,朝廷難道又要來一次惡性循
環的報復嗎?國力將盡,國運將竭,國脈將絕,思之愴然,自己已無力操心,也無需操
心了……
    「悲哀終是不可自慰的。淚灑貶途,處處牽魂啊!任媽病逝於黃州,我失去了『大
佛』的護情;遁兒遺骨於江寧,我經受了晚年喪子的痛苦;元祐八年(1093年)妻子季
璋病故於京都白家巷,年僅四十六歲,時太皇太后病重臥床,『帝黨』與『後黨』之爭
已趨尖銳,太皇太后早有『病不起,為之奈何』之歎,皇帝已有『來日可俟,自有故事
(慣例)』之說。季璋心細感微,彌留之際,執自己之手而遺語:『朝廷風暴將起,子
瞻當自慎自重,勿再口無遮攔。此刻心哀而難捨者,不能伴子瞻於苦而終風了……』智
哉季璋,痛哉季璋,言果靈驗啊!哀之未節,太皇太后駕崩,十九歲的皇帝親政,風暴
一夜驟起,風頭所卷,茫然中拋我於定州、英州、惠州。萍蹤無定,何處葬妻?只能寄
靈柩於京都西郊佛寺,以待來日共居一穴。能酬於妻者,唯『祭文』數語:『……婦職
既修,母儀更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
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
乾。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共穴,尚蹈此言。』誰知哀妻之淚未收,悲妾之哀踵至。
紹聖三年(1096年)七月十五日,愛妾子霞『長春如稚子』的稚弱生命,終於在瘴風蠻
雨中毀滅了,年僅三十四歲。三年之前,季璋之失已碎我心,三年之後子霞之失,斷我
之魂。霞,出身卑微,然敏而好義;讀書無多,然靈悟好學;一生坎坷,然忠敬如一。
從我於顛沛,侍我於顛沛,又歿於我之顛沛,相依相濡,二十三年,天以解語花賜我啊!
霞之歿,吟留偈語而別:『一切為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
語禪機,也算通悟了人生的一種境界。霞雖離去,魂當永生,黃土一堆,塋葬於惠州城
西白鶴峰下,豐湖之濱,背倚林泉,傍近寺院,晨鐘暮鼓,當伴孤魂。紀以墓碑一座,
哀詞一首:『玉骨那堪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造探花叢,倒掛綠毛麼風。素面翻
嫌粉污,洗妝不退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歉疚悲哀終是可以了卻的,了卻於儋州啊!儋州的荒蠻,儋州的酷暑,儋州的奇
異風光,儋州的環水無涯,儋州貶人生活的食無米,病無藥,居無屋,出無友,冬無炭,
夏無泉和朝廷不肯歇手的追逼迫害,把一個官場的失意者推入了習俗絕異、語言不通的
黎庶中。於是呀呀學語,苦苦掙扎,圖存求生,與農人同耕,與樵者同樵。與村童同戲,
與黎女同歌,與士人同筆同墨,與老者同酒同茶,人原是適應性極強的動物,只要能拋
卻虛榮,扔掉官架,何處尋不得歡樂?『上人頓頓食藩芋,薦以熏鼠燒蝙蝠』,吃得香
啊!『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籐梢步步迷』,處得融合啊!『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
葉送迎翁』,玩得歡愉啊!『明日東家當祭灶,雙雞鬥酒定皤吾』,親我如骨肉啊!於
是,悲哀的心境開闊了,仕途的羈絆化解了。在『孤生知永棄,未路嗟長勤』的困苦生
活中,終於覓得了人生真正的『超然自得』……
    「『超然自得』了,在那儋州的『桄榔庵』裡,在這常州租借的『孫家宅』裡,吟
唱著《桃榔庵銘》迎接那個時刻的到來吧:『九山一區,帝為方輿。神尻以游,孰非吾
居。百柱囗囗,萬瓦披敷。上楝下宇,不煩斤(金夫)。日月旋繞,風雨掃除。海氛瘴霧,
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娛。習若奧堂,雜處童奴。東坡居士,強安四隅。以動寓
止,以實托虛。放此四大,還於一如。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鬚髮不改,示現毗廬。無
作無止,無欠無餘。生謂之宅,死謂之墟。三十六年,吾其捨此,跨汗漫而游鴻濛之都
乎?』」
    七月二十五日,錢濟明來探視病情,蘇軾已無力坐起迎接。錢濟明見狀甚憂,坐於
床邊,含淚詢問:
    「子瞻今日感覺如何?」
    蘇軾笑語作答:
    「莊生聞在寡天下,未聞治天下也。病情之不愈則天也,非我之過,故心神坦然。」
    錢濟明強歡而寬慰:
    「古人有『醫疾莫如醫心』之說,今日子瞻心境寬舒,乃醫疾之本,病情會很快好
轉的。」
    「謝公吉言,此刻我已感到周身輕舒了。」蘇軾說罷,吩咐侍於床前的長子蘇邁:
    「取我儋州三年所著《蘇軾易傳》書稿來。」
    蘇邁遵命從書房裡取來《蘇軾易傳》書稿放在蘇軾床頭,然後離去。
    蘇軾執錢濟明之手而囑:
    「蘇軾與公交誼十五年,始於常州,終於常州,此天公以公惠蘇軾也。《蘇軾易傳》
書稿,乃武受先父之托,於儋州三年苦雨終風中瀝血而成。漢人解《易》,偏於象數;
晉人解《易》,偏於義理;武之解《易》,多切人事,此稿雖淺陋,不敢與古賢相列,
但乃蘇軾平生所持政見之源。蘇軾認為:《易》之哲理,在於陰陽之交織、運轉和隱現。
陰陽交然後生物,物生然後有象,像立則陰陽隱矣。凡可見者皆物也,非陰陽也。然謂
陰陽為無有可乎?雖至愚知其不然也。物何自生哉?是故,指生物而謂之陰陽,與不見
陰陽之彷彿而謂之無有者,皆惑也。聖人知道之難言也,故借陰陽以言之,曰一陰一陽
之謂道……蘇軾今托於公者,個中情由,公日後當知。蘇軾之於世,口孽筆孽均深重難
赦,詩詞已流於天下,評說由人,不去管了,此書稿願公善保全之,三十年後,世人或
可借此稿以了解蘇軾顛沛一世之心跡……」
    錢濟明接過書稿,默默沉思:子瞻之「政見」未施,至今仍憾於心啊!這是蘇子瞻
的不幸?還是蘇子瞻之大幸呢?王安石的「政見」歷時十七年在實踐中失敗了,司馬光
的「政見」歷時八年失敗了,蘇子瞻的,「政見」在未經實施中卻成一個不破不滅的
「虛幻」,仍然留在蘇軾的心境裡和天下學子黎庶的希望裡,這種不破不滅的「虛幻」,
真能中興大宋積貧積弱的社稷嗎?他撫著書稿,莊穆語出:
    「子瞻放心,我將竭盡心力,使此書稿行世。子瞻之『政見』,後人自會公平評說
的。」
    蘇軾點頭:
    「謝公雅意,我心無遺憾了。」
    七月二十七日,蘇軾的病情急劇惡化,熱冷頻仍,食則嘔吐。他已知大限將至,招
家人於病榻之前,神情平和若常,言無悲切之意,感謝家僕女廚之辛勞,逐一看視孫子
蘇簞、蘇符、蘇箕、蘇囗、蘇筌、蘇籌,摸手撫額,歡為嬉戲。然後留兒子蘇邁、蘇迨、
蘇過於床前,坦然囑咐:
    「我一生雖以文字為累,然鐘於文字之情,至死不改。言必有意,言必中當世之過,
乃我為文之旨;隨物賦形,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乃我追求之美;我
之為文、為詩、為同、為賦,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
不可不止,力求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
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當年在京都,與介甫、君實詩酒話別,介甫借歐陽永叔公(歐陽
修)文論『直尋』兩字以贈我,二十年來,受益多矣!汝等之於文字,不求因襲我為文
之風,但需繼承我為文之志,切記『直尋』二字,千萬勿為不痛不癢其情靡靡之文。若
無此志,就不必弄筆弄墨了……」
    蘇邁、蘇迨、蘇過知父親在遺托後事,心底酸楚,強忍哀痛,連聲應諾。
    「汝母靈柩仍寄於京都西郊佛寺,已八年矣,孤魂無依,夢魂縈繞,我心神疚痛至
絕。迨兒、過兒當北上京都,迎取母親靈柩,與我同穴塋葬。踐我八年前『唯有共穴』
之約。汝等今後若有機緣旅游惠州,當於子霞墓前祭酒焚香,代我一祭。」
    蘇邁、蘇迨、蘇過淚水盈眶,咽淚應諾。
    「此刻,我有憾於心者,唯不能晤子由一面耳。我與子由少時讀書於山中,如形與
影,自奔馳宦海,不能頻會常聚,念故山風雨聯床,已不可得了。猶欲早謝世緣,與子
由朝夕相聚,歡冶晚節,不意命與禍會,垂老投竄,各奔東西。幸今日北歸中原,而蹤
跡相左,至於老死,不及一見,四年前瀕海相逢,遂成長別,碎心割腸之痛啊!我之歿,
當葬於汝州郊縣嵩陽峨眉山。山有故鄉之名,地近子由而寢,死無憾事矣……」
    蘇邁、蘇迨、蘇過終於哀痛難忍,咽泣出聲,跪在父親床前。蘇軾聞哭聲而神情愴
然,淚珠滾落,仍強歡而語:
    「嶺南萬裡不能死,今歸宿田野,乃大幸啊。我平生未作惡事,死後不會墜入地獄
的。汝等莫哭,生生死死,世之理也。為我熱水沐浴吧,我要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告別
這生我養我的凡塵。」
    七月二十八日午後,蘇軾的病情告危,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呼吸短促,雙眼微合,
面色蒼白,神志時迷時醒,既無痛苦的呻吟,又無悲哀的表情。他的家人和朋友錢濟明、
邵民瞻等都侍於床前,神情沉重,心痛如揪,凝目注視著他面部神情的變化,等待著他
發出的一聲呼喚或呻吟。寢居沉寂寧靜,連蘇軾短促的氣息聲似乎也顯得越來越微弱了。
    這時,蘇府一個家僕急匆匆走進寢居,輕聲向蘇邁稟報說:「無知」和尚來訪……
    佛緣佛機真有神秘的功能嗎?在人們驚詫無語的神情震動中,蘇軾慢慢地睜開了眼
睛,目光突然顯得明亮,氣息也隨之變得平和。人們緊縮的心境驟然舒展,壓抑的呼吸
聲也變得舒暢了。就在這時,「無知」和尚風塵僕僕地走進寢居,向著躺在病床上的蘇
軾合十致禮,不待「無知」和尚的佛語出口,蘇軾無力地一笑,用微弱的話語迎接朋友:
    「『無知』大師,你來的恰是時候。佛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啊。」
    「無知」和尚看見蘇軾沉痾脫形之狀,大駭而哀,合十俯身,語出倫楚:
    「蘇子瞻,何病恙而至於此……」
    蘇軾聲音微弱仍戲而作語:
    「三十三年前,蘇軾與大師相識於京都曲院街遇仙酒樓,大師為我超度,贈以『一
雙學士眼,一顆配軍頭』之渴語,真靈驗啊!謝大師前來為我送行。」
    「無知」和尚淚水盈眶,仍以趣語安慰蘇軾:
    「阿彌陀佛。貧僧此來,是專為子瞻播送佛音的:三十三年,世情茫茫,蘇子瞻普
度眾生,俗心成佛。佛祖特留蘇子瞻常居人間,救災救難。」
    蘇軾笑而語出:
    「謝佛了。可佛心常在檻內,對檻外之事,知之不詳啊!司馬君實雖不喜佛,然其
聰明之所昭了,德力之所成就,衣食起居之所自律,皆符佛法;王安石喜讀佛書,深究
佛理,平生所為,何嘗不是為了普度眾生,晚年所施,逾越佛心,成了大佛;蘇軾六根
不淨,口無遮攔,賴『無知』大師數次超度,也算有了半片佛心,然平生碌碌,除舞筆
弄墨,寫了幾首詩詞而外,於世別無建樹,雖蒙佛祖偏愛,終是檻外人啊!君實不長居
人間,介甫不長居人間,蘇軾何敢長居人間啊。」
    「無知」和尚合十超度:
    「阿彌陀佛。子瞻此時,佛心當想西天。」
    蘇軾含笑搖頭:
    「西天真的有嗎?就是真有,蘇軾終不願去啊!過兒,你還記得我在惠州時寫得那
首《荔枝歎》嗎?」
    蘇過急忙回答:
    「過兒記得。」
    蘇軾聲音漸衰:
    「代我吟給『無知』大師,那是我的半片佛心啊……」
    蘇過遵從父命,咽淚吟出:

      十裡一置飛塵灰,
      五裡一堠兵火催。
      顛坑僕谷相枕藉,
      知是荔支龍眼來。
      飛車跨山跨橫海,
      風枝露葉如新采。
      官中美人一破顏,
      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支來交州,
      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
      無人舉觴酹伯游。
      我願天公憐赤子,
      莫生尤物為瘡痍。
      風順雨調百谷登,
      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
      武夷溪邊粟粒牙,
      前丁後蔡相籠加。
      爭新買寵各出意,
      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
      致養。體何陋耶!
      洛陽相君忠孝家,
      可憐亦進姚黃花。

    《荔枝歎》,一首淒愴雄渾的史詩,它鞭笞著漢唐皇室生活的窮奢極欲,它揭露著
現時朝廷重臣「爭新買寵」的卑心醜態,它哀歎著疾苦黎庶濺血干載的慘情,它展現了
蘇軾一顆「忠國愛民」的赤子之心。
    在蘇過悲憤激越,沉鬱頓挫吟誦《荔枝歎》的聲浪中,蘇軾閉上了眼睛,他靜聽著,
微笑著,舒心地品味推敲詩中的字句……
    蘇軾悄悄離去,時年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六歲。
    蘇過吟誦《荔枝歎》聲停,「無知」和尚急喚蘇軾,蘇軾不應,「無知」和尚僕床
而泣,痛哭呼號:
    「蘇子瞻,心系黎庶,至死不移,史詩傳世,佛莫能比,亦人間的大佛啊……」
    「孫氏宅」騰起了哀痛哭泣聲,親人離去了,文星隕落了。
    常州城在哀痛中,數萬黎庶,舉幡以哀,焚香門前,三日不歇,祭奠蘇軾的亡靈。
「裴氏宅」門前,老嫗和她的兒子,跪地七日不起,淚盡目干。
    蘇軾病逝的消息傳至穎州,張耒聞知,舉哀行服,出俸錢於薦福禪寺修供,以致師
奠之哀。朝廷知之,乃遭論列,貶往黃州。
    蘇軾病逝的消息傳至荊州,黃庭堅聞知,設祭堂於府邸,士人往吊之,黃庭堅兩手
抱一膝起行獨步,以致深哀。
    蘇軾病逝消息訃至京都,朝廷無些微反應,街巷黎庶卻舉祭哀傷,京都文壇哀悼連
日,陳無己悲疾而亡,太學士侯秦、武學士楊選率眾舉衷於宣德門前,從者數百人,為
蘇軾祭奠招魂,在京師掀起了一場風波。
    蘇軾病逝的消息訃至穎昌,蘇轍哀痛昏倒,停食泣咽者三日,設靈堂以祭,咽淚寫
出《祭亡見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哀訴兄弟之情。並書《亡兄子瞻端明墓誌
銘》:

      公之於文,得之於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蟄書,論古今
    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歎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
    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
    所未喻。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於
    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
    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

    蘇軾之歿,蘇轍杜門於穎水之濱,終日默坐,不復與客相見,如是者十年,自號穎
濱遺老,於政和二年(1112年)病逝。遺有詩作一首,記暮年的孤獨淒涼和當時朝政的
昏暗:

      閉門不出十年久,
      湖上重游一夢迴。
      行過閭閻爭問訊,
      忽逢魚鳥亦驚猜。
      可憐舉目非吾黨,
      誰與開樽共一杯?
      歸去無言掩屏臥,
      古人時向夢中來。

    蘇軾之歿,士大夫作祭文、挽詩甚多。「蘇門六君子」之一的李扔(字文叔)之祭
文,頌蘇軾之功業,歎蘇軾之坎坷,抒自己的哀傷,流傳於當世,「人無賢愚皆誦之。」

      道大難容,才高為累。皇天後土,鑒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
    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誰不囗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

    翌年(崇寧元年)六月二十日,葬蘇軾於汝州郊城縣釣台鄉上瑞裡嵩陽峨眉山,與
妻子王閏之同穴。
    蘇軾逝去了,他的詩詞文字卻繁星似的輝耀人間,黎庶吟誦,文壇益貴,商賈鏤刻
鬻之,學子、士大夫慕而學之,翕然成風,時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
之語。野史記載:有學子名章元粥者,娶妻陳氏,甚端麗。蜜月間,得蘇軾《眉山集》,
日夜嗜學,觀而忘寢,冷落新婦,陳氏怒而求去,章元弼應而諾之,事後每為友人言:
「緣吾讀《眉山集》而致也。」及至蘇軾文字遭禁,片紙隻字皆寶,一紙輕萬錢,密而
藏之。野史記載:宣和年間,「隱相」梁師成以三百千錢購得蘇軾一幅《英州石橋銘》;
譚稹以五萬錢從沈元粥手裡購得蘇軾親筆「月林堂」三字榜名;有一士人攜蘇軾詩集出
城,為門役查獲,執送有司勘審,京尹見其詩集後士人題有一詩:「文星落處天地泣,
此老已亡吾道窮。才力謾超生仲達,功名猶忌死姚崇。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何曾識古
風。平日萬篇誰護惜,六丁收拾上瑤宮。」京尹撫蘇軾詩集而神情愴然,譽士人為人之
義,執酒以敬,暗縱之。
    蘇軾逝去了,人們懷念他,思之不得,化之為神。野史記載:京都學子莫蒙正,夜
夢行湖上,見一老者,野眼髻發,頎然而長,參從者甚眾,軒軒然常在人前,路人皆雀
躍歡呼:「此蘇翰林也。」莫蒙正趨前拜見,執禮甚恭:「蒙正為兒時,誦先生文,願
執巾侍,不可復得,不知先生厭世仙去。今何所領,而參從者若是啊?」蘇軾熟視曰:
「是京都太學生莫蒙正否?」對曰:「是。」蘇軾頷首作答:「我今為紫府押衙了。」
莫蒙正夢醒,遍傳「蘇子瞻今為天上紫府押衙」於京都。更為甚者,蘇軾成神之說,起
於皇宮:一日,宮醮,皇帝趙佶親臨之,道士拜章,忽如睡夢,久之乃起。皇帝趙佶詰
問其故,道士答曰:「貧道甫伏於地,即恍惚面魂靈升入天帝靈霄官,見奎星長正在奏
事,視之,乃本朝蘇軾也。」皇帝趙佶懼而惶恐,遂訪求搜集蘇軾之文,歸之秘府,南
宋文學家劉克莊有詩記其事:

      嶺外瘴魂多不返,
      家中枯骨亦加刑。
      稍寬末後因奎宿,
      暫僕中間為彗星。
      早日大程如反覆,
      暮年小范要調停。
      書生幾點殘碑淚,
      一吊諸賢地下靈。

    蘇軾和他的文字,終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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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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