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書生論政

    戊戌年因為多了一個閏三月,陰歷和陽歷的差距就拉大了,到了五月中旬,已經進
入陽歷7月。北京城炎熱而沉悶,飽脹的空氣彷彿浸透了油,一點火星就可以燃起沖天
烈焰。
    午後熾烈的陽光把菜市口「丁」字街照得白花花一片,鶴年堂門前的國槐樹枝幹低
垂,葉子都曬蔫了。藥舖廊簷下面新添了一口大缸,盛滿清熱解暑的酸梅湯,任客飲用,
不取分文。這是鶴年堂掌櫃的一項醫德,也是招徠主顧的一件法寶。「要吃丸散膏丹,
請到同仁堂;要吃湯劑飲片,請到鶴年堂。」買賣的信譽一半是自己創出來的,一半是
主顧捧出來的,主顧是生意人的衣食父母。鶴年堂的東家深諳此道,所以對主顧格外恭
敬,即使不買藥的人路過門口,也請你白喝酸梅湯。喝的是鶴年堂的字號,揚的是鶴年
堂的名聲。
    這就擠了栓子的生意。栓子賣的都是節令小吃,秋冬天賣薩其馬、艾窩窩,春天賣
豌豆黃兒,夏天賣涼粉兒。這會兒就離開鶴年堂門口的老地盤兒,把獨輪小車順「丁」
字街口往西推,在路南房簷下的蔭涼裡支下攤子,「涼粉兒!酸辣涼粉兒喲!」這吆喝
聲,在鶴年堂聽來,就顯得遠了。
    鶴年堂店堂裡,易君恕坐在櫃台外邊的椅子上,等著伙計抓藥,悶悶地想著心事……
    近來,朝廷裡發生的一樁樁大事,令人目不暇接。就在李鴻章與竇納樂簽訂《展拓
香港界址專條》的前數日,恭親王奕訢壽終正寢。「鬼子六」之死,對於光緒皇帝變法
維新未始不是一件好事,走了一位頑固守舊大臣,便減少了一份阻力;然而對於他的皇
帝之位,卻又增加了一份威脅,愛新覺羅家族這位最年長的王爺撒手西歸,皇太后若要
廢黜皇上,也就更少了顧忌。形勢逼人。皇帝在朱批香港拓界《專條》之後,便頒布
《明定國是詔》,厲行變法。變法第三天,侍讀學士徐致靖向皇帝保薦工部主事康有為、
廣東舉人梁啟超、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等通達時務人士。然而,變法剛到第五天,為皇
帝起草《明定國是詔》的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帝師翁同龢在他六十九歲誕辰之日卻
突然被開缺回籍,同時宣佈:授榮祿署理直隸總督;嗣後凡賞二品以上文武廷臣須具折
詣太后前謝恩;皇帝將於今秋恭奉皇太后赴天津閱兵……。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鶴年堂老掌櫃搖著芭蕉扇,從裡邊走出來,一眼瞧見易君恕,親切地打個招呼:
「喲,易先生來了,老太太的貴恙好些了嗎?」
    「噢,老掌櫃,」易君恕從獨自遐想中被驚醒,也只好客氣地應酬,「家母是長年
老病,需要慢慢調理;自從換了您賜給的方子,倒是見輕了一些,我還要多謝您呢!」
    「哪裡,哪裡!治病救人是本店的宗旨,還提什麼『謝』字?」老掌櫃笑瞇瞇地說,
「不過,易先生,我倒是早就想敬求您一幅墨寶,掛在店堂裡,為這三百年老店增光!」
    「哦,老掌櫃過獎,」易君恕忙說,「貴店早有鎮店之寶,我哪敢獻拙?」
    他轉過臉,望著店堂裡左右兩根抱柱上的一副金漆楹聯,「欲求養性延年物,須向
兼收並蓄家。」據說,書寫此聯的乃是明朝嘉靖年間兵部武選員外郎楊繼盛,字仲芳,
號椒山,因上書彈劾權相嚴嵩十大罪狀,下獄三年,受酷刑,被殺。
    「楊椒山是一位不畏權勢、寧折不彎的鐵漢子,字也寫得極有氣勢,貴店留有他的
遺墨,足可引為自豪!」易君恕感歎道,「可惜,店門口那塊『鶴年堂』匾卻是嚴嵩的
手筆,這兩個死對頭,一忠一奸,怎麼好共處一堂呢?老掌櫃若是把嚴嵩的字取下,我
一定替您重寫一塊匾!」
    「那是本店的金字招牌,可摘不得!」老掌櫃笑道,「易先生,您也忒較真兒了,
甭管哪朝哪代,朝廷裡頭也不會一水兒清,總是有忠有奸,就好比我這藥舖裡,有補藥,
也有瀉藥!」
    「嗯?」易君恕聽他這個比喻,心中一動,沉吟道,「朝廷,藥舖……」
    「您琢磨琢磨,是不是這麼個理兒?」老掌櫃說,「咱們眼前的事就是如此,皇上
要變法,給大清國開了一服補藥,起用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皇太后馬上給他下一
劑瀉藥,把皇上的師傅翁同龢打下去了!
    易君恕暗暗吃驚,朝廷裡錯綜複雜的權力爭鬥,倒被這位中藥舖老闆一語破的!
    兩人正在閒談,店門口進來一位主顧。此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不甚高大,寬腦門,
高顴骨,厚嘴唇,高聳的眉弓下,一雙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頭戴青緞便帽,身穿一件
瀏陽圓絲細夏布長衫,腳蹬雙梁布鞋。進了店門那幾步走,呼呼生風,不經意地帶出身
上的「功夫」。
    「來了您吶?」老掌櫃暫且中止了閒談,上前招呼道,雖然是生客,也笑臉相迎,
「這位先生,您是抓藥啊,還是來歇歇涼兒?」
    「抓藥。」那人遞過來一張方子,一口京腔地說,「勞駕,您給抓快點兒!」
    「好勒,」老掌櫃伸手接過方子,「您坐下歇會兒,這就給您抓,說話就得!」
    那人卻不坐,雙手背在身後,抬頭瀏覽著店堂,目光落在了鐫刻著楊繼盛遺墨的抱
柱上,細細地觀看。
    自從那人一進門,易君恕就在一旁打量著他,依稀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
來他是誰。待到那人背手而立,凝視抱柱上的楹聯,猛然從那副神情辨認了出來,不覺
倏地站起,試探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您可是貴姓譚?」
    「嗯,」那人驀然回首,「不錯,先生怎麼認識我?請問您是……」
    「復生兄,」易君恕興奮地叫道,「您不認識我了?我姓易……」
    「姓易?」那人端詳著他,「看你的面目,和易元傑老伯十分相似,莫非你是君恕
小弟?」
    「是啊,是啊!」
    「你真是君恕?」那人一陣驚喜,「多年不見,你長大了,一條男子漢了!」
    兩人四手相握,激動不已。
    「復生兄!」易君恕說,「我從《京報》上看到皇上諭令,便知道您要進京了……」
    「我剛剛到京,親朋故舊還沒有來得及一一看望,」那人說,「今天得通賢弟,真
是太好了!」
    旁邊,老掌櫃和伙計們聽他們左一個「皇上」,右一個「諭令」,驚得張口結舌!
老掌櫃把手裡的藥方交給伙計,連忙問易君恕:「易先生,請問這位爺是……」
    易君恕說:「這是現任湖北巡撫譚大人的三公子譚嗣同,字復生……」
    「哎呀,您就是譚大人?」老掌櫃不等他說完,就驚叫起來。其實他對於遠在天邊
的那位湖北巡撫譚大人倒並不在意,而眼前這位年輕的譚大人卻令他肅然起敬,此番奉
詔進京,眼看就要大紅大紫,老掌櫃在京城地面混事,對此等新貴敢不巴結?「譚大人,
小人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迎迓,您多多包涵,我這兒給您請安了!」說著,就彎腰打
千兒。
    譚嗣同忙扶住他:「哦,不敢當!」
    「哪裡,該當的!」老掌櫃不知說什麼才好,慌忙撣了撣椅子,請譚嗣同坐下,又
朝櫃台裡頭嚷道,「沏茶!」
    伙計端出兩盞蓋碗茶,擺在兩張椅子之間的茶几上,連易君恕也叨了光了。
    「您二位請用茶!」老掌櫃恭恭敬敬地伺候在旁邊,「譚大人光臨小店,我們真是
不勝榮幸!」
    「老掌櫃太客氣了,」譚嗣同說,「其實,您和我所做的是一回事,您調和鼎鼐,
濟世活人,治天下病;我奉詔進京,輔佐皇上,針砭時弊,扶正驅邪,也是治天下病。」
    「這真是高抬小店了!」老掌櫃謙恭有加,關切地說,「大人身負重任,還望保重
貴體。剛才這方子……」
    「我來京時舊恙未愈,」譚嗣同道,「照原方再吃它幾服藥,早些除根兒才好。」
    「這事兒,小店責無旁貸,大人要用什麼藥,只管吩咐!」老掌櫃滿口應承,忽然
心裡一動,壓低了聲音說,「小人斗膽,向大人打聽一件事兒……」
    「請講!」譚嗣同說。
    「打今年春天起,就不斷聽說皇上龍體欠安,淋病、腹瀉、遺精、咳嗽,其說不
一……」老掌櫃瞇起兩眼,專注地望著譚嗣同,「不知皇上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您聽誰說的?」譚嗣同一愣。
    「街頭巷尾都在流傳,」老掌櫃說,「還說康南海給皇上進獻了一種紅丸……」
    「紅丸?」譚嗣同聽得離奇,問道,「什麼紅丸?」
    「小人只是聽說,並沒見到,」老掌櫃神色肅然說,「譚大人,關乎皇上的龍體,
用藥可要慎重!您熟讀史書,一定知道,明朝泰昌元年,光宗即位之後就得了重病,御
藥房用了瀉藥,病情更是加劇。當時鴻腫寺丞李可灼就向光宗進了一種紅丸,說是仙方,
有回春之效。可是,光宗服下之後,立即駕崩。這件事兒鬧得好大,史稱『紅丸案』!
如今聽說康南海也向皇上進獻紅丸,小人不免擔心,萬一出了事兒,對皇上不好,對康
先生也不好。所以向您打聽打聽,皇上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無論是淋病、腹瀉、遺精、
咳嗽,只要太醫確診,都並不難治,小店倒願意為皇上效勞,保證藥到病除,我有祖傳
秘方兒……」
    譚嗣同哭笑不得。一個平民百姓,如此關心皇上的健康,當然忠心可嘉;但畢竟在
商言商,三句話不離本行,時時不忘攬生意,還想攬到紫禁城裡去!
    「皇上青春年少,正是精神飽滿、奮發有為之時,日理萬機,孜孜不倦,哪有什麼
病啊?」譚嗣同正色說,「康先生也從未進獻過什麼藥物!」
    「噢,那就好!」老掌櫃趕緊拱拱手說,「我們就巴望著皇上龍體康健,國泰民
安!」
    「嗯,」譚嗣同點點頭,「那些語言,想必是仇視新政的人放出來的,萬萬不可聽
信,也不要再傳。老掌櫃,您雖是個生意人,倒還是很關心國家大事!」
    「那當然!」老掌櫃說,「老百姓都想過幾年安穩日子,就怕天下大亂!譚大人,
您大概還不知道,每逢朝廷出了大事兒,連小店都不得安寧……」
    「我知道,」譚嗣同說,「您這門口是個殺頭的地方。」
    「是啊,」老掌櫃說,「每逢這時候,官府頭一天就告知小店:『明日有差事,進
備酒菜,日後付款。』我們這就得備酒備菜,第二天行刑之前招待監斬官和劊子手,然
後才開斬。荷,到時候菜市口人山人海,當街鮮血淋漓,十天半月也去不了腥味兒!唉,
店裡頭治病救人,店門口砍頭殺人,您說這叫什麼事兒?」
    「世界就是如此,有救人的,也有殺人的。」譚嗣同目光冷峻地望著鶴年堂門口那
片曾經無數次被鮮血染紅的地方,喃喃地說,「誰也不願意流血,可是血總在流,下一
個流血的不知是誰?」
    易君恕聽得心中一動:譚嗣同現在正是新官上任,春風得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老掌櫃也發覺他的神色有些不大好看,忙賠著笑臉說:「譚大人,我不該在您面前
提起這讓人堵心的事兒!反正這種事兒一年也就那麼一兩回,管他砍誰的頭呢!」
    這時,櫃台上的伙計嚷了一聲:「譚大人,您的藥得了!」
    譚嗣同和易君恕同時站了起來。
    老掌櫃連忙從伙計手裡接過那捆扎好的幾服中藥,恭恭敬敬地遞給譚嗣同。易君恕
的藥早已抓好,伙計也取過來奉上。
    譚嗣同和易君恕拿了藥,一起向門外走去。老掌櫃跟著送出來,殷勤地說:「譚大
人,您公務繁忙,日後需要什麼,不必親勞大駕,吩咐一聲,給您送到府上就是了!請
問您的官邸在……」
    「我剛到北京,哪有什麼官邸?」譚嗣同說,「住在北半截胡同瀏陽會館。」
    「噢,那和小店真是近鄰了,」老掌櫃又奉承道,「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譚嗣同回頭說聲:「請留步!」。
    老掌櫃這才站住了,拱拱手說:「譚大人慢走,改日到會館給您請安!」
    譚嗣同和易君恕朝前走去,到了「丁」字街口,譚嗣同停住了腳,高聳的眉弓下那
雙深造的眼睛凝望著面前這片橫屍流血之地。此時此刻,在這片土地上當然看不到絲毫
血跡,陳年瘀血早已滲入黃土,被千千萬萬只腳踏平,踩實,在當頭烈日的照耀之下,
慘白閃亮,不像血,倒像是水——一條流過了許多年總也流不斷的「丁」字形的河流。

    兩人從「丁」字街口往西,敘說著別後之情,往西走去。前面不遠,路南一個小小
的巷口,便是北半截胡同,譚嗣同所住的例陽會館就在這條胡同裡。
    譚嗣同走到胡同口,就站住了。
    「復生兄,」易君恕說,「我們多年不見,請到捨下一敘,我給您接風!」
    「改日,我專程到府上給伯母請安,」譚嗣同遲疑地說,「今晚我還有個約會……」
    「噢,兄長有事,儘管去忙,」易君恕悵然若失,「我明天再去看您……」
    「現在時間還早,」譚嗣同看看西斜的太陽,說,「請你到會館坐坐,如何?」
    「也好!」易君恕說著,就跟著他往南拐彎兒。
    在路邊賣涼粉兒的栓子一眼瞧見了他:「哎,大少爺!您這是上哪兒去啊?」
    「栓子?」易君恕回過頭看看他,指著譚嗣同說,「這就是前幾天我跟你說起的那
位譚府三少爺……」
    話還沒說完,栓子就大呼小叫起來:「哎喲!譚大人?栓子給您請安!」
    北京人多禮,動不動就是打千兒。
    譚嗣同伸手托住他的胳膊:「另外,這位兄弟,初次見面……」
    「您哪兒能認得我?您離開北京那會兒,我還光著屁股呢!」栓子笑著說。
    譚嗣同祖籍湖南制陽,卻是出生在北京。那是同治四年,當時他父親譚繼洵在京師
任刑部主事,家住在爛面胡同,也在菜市口附近,因此,譚繼洵和易君恕的父親易元傑
有文字之交。同治十三年,譚府搬到了瀏陽會館,和易府仍然常有來往。同治十四年,
北京白喉肆虐,譚老夫人和女兒、次子都染上時疫,不治而亡。光緒三年,譚老太爺調
任甘肅道,譚嗣同隨父赴任,那年他十三歲,易君恕比他小五歲,還是個剛剛發蒙的小
學童,從此一別多年。後來,譚嗣同雖然也曾幾次進京,都是來去匆匆,未及一一尋訪
故舊,多年隔絕,他也不知道易府的後人現在何處……
    「譚大人,」栓子眉開眼笑地望著譚嗣同,「您這回可真是衣錦還鄉啊!」
    「衣錦還鄉?」譚嗣同撫了撫自己的夏布長衫,「『衣錦』無從談起,『還鄉』倒
是真情!北京是我的出生地,才是真正的故鄉!」
    一口純正的京腔,充滿了濃濃的鄉情。
    「譚大人,皇上召您進京的消息已然轟動京城,萬民仰望啊!」栓子伶牙俐齒,練
就了一張生意口,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但他對譚嗣同說的這幾句話卻是出自內心的,
「譚大人,我沒什麼孝敬您的,敬您一碗涼粉兒!」
    「噢,涼粉兒!」譚嗣同臉上綻開了笑容,嘴裡饞饞的,「好些年沒吃到北京的涼
粉兒了!」
    栓子得意極了,抄起傢伙就去盛涼粉兒,易君恕攔住他說:「復生兄,以您的身分,
在大街上托著個碗吃涼粉兒,恐怕不是個樣子……」
    譚嗣同已經伸出手要接涼粉兒,他這麼一說,就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栓子,你給送到會館去!」易君恕說。
    「不必了,」譚嗣同說,「回頭我叫家人來端兩碗就是了,省得耽誤他的生意。」
    「也好,」易君恕說,把手裡的中藥遞給栓子,「你回頭把這個帶家去!」
    易君恕和譚嗣同順著北半截胡同往南走,進了瀏陽會館。
    這會館坐西朝東,有前後兩進院子,還帶一個跨院,房屋三十多間。前院五間正房,
其中的北套間就是譚嗣同現在的住所。
    隨譚嗣同赴任的兩名家人胡理臣和羅升迎了出來,接過譚嗣同手裡的藥,向易君恕
見了禮。
    易君恕舉步正要進門,迎面先看見門媚上高懸一塊匾額,上書四個蒼勁的大字:
「莽蒼蒼齋」,頓感一股宏闊蒼茫之氣,不覺贊歎:「這齋名起得好!」
    譚嗣同說:「聊以寄情罷了!」
    易君恕又看那門兩旁的機聯:「家無儋石,氣雄萬夫。」更覺肅然,說:「這聯語
也好!復生兄離京二十年,歸來已是一條英雄好漢!」
    譚嗣同說:「英雄好漢,不敢自詡,不過,這二十年間,我游歷直隸、甘肅、新疆、
山東、山西、江蘇、安徽、浙江,親見民間疾苦、世上瘡痍,更覺得讀萬卷書不如走萬
裡路,科舉仕途於國家、民族毫無意義,中國要自立,要富強,只有走變法之路,大丈
夫生逢此時,要擔當起天降之大任!」
    「說得好!」易君恕深表贊同,這幾句話字字打動了他的心,「君恕正愁報國無門,
願以兄長為師!」
    「你不要學我,我這個人鋒芒太露,說不定會惹麻煩。康先生就不贊成我把這樣的
對子貼出來,勸我另寫一副,文字要含蓄一些。」
    「嗯?寫什麼呢?」
    「我已經想好了:『視爾夢夢,天胡此醉;於時處處,人亦有言。』如何?」
    「好,果然含蓄得多了,把萬夫不當之勇,化為俯瞰人世之思,有聖哲之風!」
    兩人高談闊論,忘乎所以,老家人胡理臣說:「三少爺,請易少爺到裡邊兒坐下說
話吧!」
    「噢,」譚嗣同這才意識到客人還站在門外,笑笑說,「君恕,請!」
    易君恕隨著譚嗣同走進莽蒼蒼齋,穿過客廳,到了書房。譚嗣同說:「你我兄弟,
不拘禮節,隨便坐吧!」
    易君恕不待落座,見這裡滿架圖書,倍覺親切,便走上前去,信手翻檢。
    老家人胡理臣捧上茶來。譚嗣同吩咐道:「你到胡同北口的攤子上去端兩碗涼粉兒
來!」
    「是!」胡理臣應聲去了。
    此時,易君恕已經被滿架圖書深深地吸引,站在那裡,一一瀏覽:康有為所著《新
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日本變政考》、《俄大彼得變政考》,梁啟超所編
《西政叢書》、《西學書目表》,英國人傅蘭雅所譯《各國交涉公法論》、《佐治芻
言》……一時目不暇給,不由得贊歎道:「您這裡真是新學的汪洋大海!」
    譚嗣同說:「這些書,你喜歡哪些,儘管拿去看!」
    胡理臣回來了,把兩碗涼粉兒放在書案上。
    譚嗣同說:「君恕,請!」
    易君恕手裡捧著書,笑笑說:「這東西,在北京並不算新鮮,復生兄請吧!」
    譚嗣同早已饞涎欲滴,便不再客氣,左手端起碗來,右手拈起羹匙,「呼嚕嚕」吞
下一口,便覺如醍醐灌頂:「啊,又吃到北京的涼粉兒了!」
    易君恕卻只顧如饑似渴地翻檢圖書。猛然間看見其中一本,封面印著《甲午戰紀》,
便立即取過來,打開了,急急地翻閱。此書自甲午戰前起,至乙未議和止,把整個戰爭
過程中的中外電報、皇帝詔令、大臣奏折、中日雙方軍事裝備、作戰方略、議和歷程,
盡行收錄,洋洋大觀。尤其是其中一節,列有北洋水師陣亡將士名單,「易元傑」三字
赫然在列,更使易君恕激動不已!那場浩劫早已震動中外,雖然著文評說者不乏其人,
但都是擇其大端,述其概略,易君恕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詳盡的記錄,第一次看到白紙
黑字的行世書刊中提到父親的名字!父親既不是提督、管帶,也不是槍手、炮手,他只
是一介書生,懷著報國之志,卷入了那場戰爭,最終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對這樣一個默
默無聞的殉國者,也有人記得他,在煌煌巨著之中列上他的名字,傳佈天下,流傳後世,
那麼,父親的死也就值得了!
    匆匆瀏覽,易君恕自然不可能通讀全書,但心中已經對這位作者升起了敬意。他連
忙翻過書來,重新審視封面,才注意到剛才未曾在意的一行小字:「林若翰著」。
    「復生兄,」他迫不及待地問譚嗣同,「我孤陋寡聞,不知這位林若翰林先生
是……」
    「噢,」譚嗣同已經把兩碗涼粉一口氣吃光,把空碗遞給胡理臣,朝易君恕手中的
那本書看了一眼,說,「你不認識他,並不足怪,林若翰是個英國傳教士……」
    「英國人?而且還是個傳教士?」易君恕很覺意外。
    「是啊,」譚嗣同說,「十幾年前他就到華北賑災、傳教,還得了個雅號叫『鬼子
大人』。」
    「『鬼子大人』?」易君恕琢磨著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我一向對傳教士並無好
感,不過,這位『鬼子大人』倒是頗有學識,一個外國人,能夠對甲午之戰作如此深人
的研究,著書立辯,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這也不足怪。像傅蘭雅、李提摩太、林樂知、花之安等人,都是西方的傳教士,
但他們的著作卻遠遠超出了宗教範圍,把西方的科學、文化傳到了中國,對中國的許多
事情都很關注。林若翰寫過不少著作,《甲午戰紀》是其中最好的一部,資料翔實,立
論公允,對中國戰敗的原因作了透徹的分析,值得一讀
    「我一定仔細拜讀。不知這位林若翰現在哪裡?」
    「現在北京,」譚嗣同說,「和我約定今晚來訪的,便是此人!」
    「噢?」易君恕又是出乎意料,「你和他認識?」
    「也不過是一面之交。他久居香港,也常到內地走動,去年他到湖南拜會張之洞,
我就是那時候和他認識的。這次,我剛到北京,就收到了他的帖子,說有要事和我相
商,」譚嗣同說著,看了看窗外,院牆已經被夕照染紅,「現在,他也該動身了。」
    易君恕聽譚嗣同說到「香港」二字,心中便不禁一陣刺痛。抬頭看看外面,見天色
不早,便闔上手中的書,說:「兄長還要會客,我就告辭了。」
    「不妨,不妨,」譚嗣同忙說,「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完全不必迴避,
和他認識認識又有何不可?」
    「嗯……」易君恕便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心中泛起一股複雜的情感,難以言表。
手中這本《甲午戰紀》的作者即將來訪,不能不說對他具有相當的吸引力,但林若翰那
來自香港的英國傳教士身分又使他本能地產生抵觸情緒,見與不見都無關緊要了。他本
想走開,無須勉強留在這裡奉陪那位「鬼子大人」,但和譚嗣同剛剛見面,滿腹的話還
沒有來得及說,卻又捨不得離去。幾個月來,他在孤獨之中苦悶、彷徨,聽說譚嗣同在
湖南與梁啟超等人辦時務學堂,創《時務報》,倡導維新,鼓吹變法,中國十八行省,
湖南開風氣之先,令他十分向往,只恨山重水復,無緣相見;今天,譚嗣同突然出現在
他的面前,猶如黑夜中看到了亮光,焦渴中遇見了甘泉,他有多少話急於傾訴啊!
    「好吧,在客人到來之前,我們還可以說說話兒……」
    「君恕,」譚嗣同望著他那異樣的神色,說,「我看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唉!」易君恕歎息道,積問已久的胸中塊壘又被攪起,兩個月前在總理衙門被李
鴻章斥退、馬家舖揮淚送別鄧伯雄的情景浮現在眼前,「復生兄,見到你,我心裡千言
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殘陽西照,酷熱已經漸漸消退,路旁的槐蔭下吹來一絲涼風。清靜的東江米巷,一
輛輕快的騾車駛出了巷口。北京城裡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車輛之中,最為常見的就是這
種小鞍車,它比大鞍車規制小巧,進深僅三尺六寸,行駛便捷。講究的是山西造□轆,
釘「十」字瓦,擯榔木鞭桿兒,稱之為「山西較子擯榔桿兒」。車廂上為穹頂,下置欄
板,又有內幃、外幃,一年四季用料都有不同的講究。如今時值盛夏,這輛車的內幃已
經撤去,只掛熟羅簾子,外罩藍布外幃,左右的玻璃也換了紗窗。像所有有身分的人出
門一樣,車後尾上站著一名僕人,車伕則跨坐在車前盤上,熟練地甩著那光滑柔韌的模
榔木桿兒鞭子,發出一聲聲脆響。駕轅的騾子,毛色烏黑油亮「一錠墨」,俏耳,長頸,
寬胸,細腰,四條長腿矯健敏捷,碎步小跑,蹄聲得得。車軸上裝著車箭,這是北京能
工巧匠的絕活兒,車跑起來,便傳出一串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響聲,連綿不斷,猶如京戲
場面上的鼓點兒「放絲鞭」。
    這輛地地道道的北京騾車,車廂裡坐著的卻是一位外國人。他已經年近花甲,白皙
的皮膚佈滿細密的皺紋,高挺的鼻樑,深陷的眼窩,一雙微微瞇起的灰藍色的眼睛,上
唇和下顎蓄著一部蓬松的大胡子,潔白如銀。而他的裝束則又是徹底的中國式:頭戴瓜
皮帽,身穿長袍馬褂,雖在盛夏季節也一絲不苟。美中不足的是腦後沒有辮子,瓜皮帽
的邊緣只露出鬈曲的白髮。此人便是英國牧師John ling,和那身中式裝束一樣,他還
有一個中國化的漢文名字:林若翰。
    公元1839年,林若翰出生在英格蘭中部美麗的小鎮斯特拉特福,那裡有蔥郁的森林,
舖滿綠茵的平緩山丘,碧水瀑瀑的艾馮河蜿蜒流過,兩岸星羅棋布木結構的鄉間民居,
還有諾曼時代的老式教堂,青青草地上點綴著雪白的綿羊,牛群緩緩地走過古老的貴族
莊園。與繁華喧囂的倫敦相比,英格蘭中部是一片寧靜安詳的世外桃源,但這才是英格
蘭的本來面目,被稱為「真正英吉利的英格蘭」。林若翰的祖上是當地的豪門望族,父
親是一位著名的牧師,他對遙遠的東方懷有濃厚的興趣,曾經打算橫渡滄海,到古老的
中國傳播基督的福音。然而在中國,自康熙末年起,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四朝長達
百余年間,西方宗教一直被視為異端邪說、洪水猛獸,被嚴厲禁止。鴉片戰爭的炮聲轟
開了閉關鎖國的大清國門,也沖垮了朝廷禁教的法規,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傳教士們迫不
及待地越過浩瀚的大西洋和印度洋,從歐洲和北美湧入中國,教會勢力在一夜之間迅速
壯大,超過了以往的幾個世紀。
    父親生前沒有完成的夙願,由兒子實現了,1860年,二十一歲的林若翰在神學院畢
業,由倫敦聖公會派往香港,在聖保羅書院任教。一到香港,他就愛上了這座四面環水
的海島,只是不太習慣炎熱的氣候,每天大量飲水,以補充消耗。他努力使自己適應這
方水土,並已像拚命喝水那樣,孜孜不倦地汲取中國的文化。每天六點鐘起床之後,就
去圖書館,教一名管理員學習英文,作為交換條件,對方教他漢文。八點鐘才吃早飯,
祈禱之後去聖保羅書院給學生上課。數年之後,他的學生以熟練的英文完成了學業,一
批一批走出校門,他本人也讀完了厚厚的一摞中國典籍,而且從不同籍貫的學生那裡學
會了廣東話、潮州話、福建話、客家話和「官話」,成為一名「漢學家」。
    1872年,他被教會按立為牧師,奉命到聖約翰大教堂任職。聖約翰大教堂是聖公會
在香港最大的教堂,共有五位牧師,林若翰是其中之一,除了管理教堂內部事務和聯絡
本牧區的教友,他還有充裕的時間研究學問和外出傳教,從香港到內地,足跡遍及華南、
華中和華北,並且幾次進出京城,和帝師翁同龢、直隸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張之洞都
有過交往。1876年到1879年,直隸、山東、山西一帶連續三年大旱不雨,顆粒無收,俄
俘塞道,哀鴻遍野。於裂的華北大地上,林若翰匆匆奔走呼號,把募集而來的十余萬兩
白銀撒向人間,嗷嗷待哺、瀕臨倒斃的饑民望著這位黃發碧眼的救命恩人,感激涕零,
尊稱他為「鬼子大人」!中國人歷來以「鬼子」一同表達對外國人的蔑視和仇恨,即便
是大清帝國全面衰落、西方教會在中國蓬勃發展的全盛時期,各地也仍然不斷發生搗毀
教堂,殺死神甫和牧師的「教案」。在許多中國人的心目中,傳教士是以妖術邪法拐騙
兒童、誘姦婦女、食人心肝、挖眼煉藥、無惡不作的「鬼子」,何曾被稱作「大人」?
林若翰以其放賑救災、濟世活人的善行衝擊了人們的傳統觀念,樸實憨厚的北方農民難
以表達對他的感激和尊敬,笨拙地創造了「鬼子大人」這個尷尬稱呼。黃土地上刮起一
股林若翰旋風,身受其惠的災民們紛紛歸附於他的麾下,受洗入教,皈依基督。那是林
若翰創造的一項奇跡。188O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接見了他,也可以稱得上一
項殊榮。
    李鴻章對他的功德甚表嘉許,然後問他:「牧師此番賑災,發展了多少人入教?」
    林若翰答:「約三五萬人。」
    李鴻章又問:「其中有多少讀書人?」
    林若翰愣了。他的教民,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村婦,衣衫襤褸,形容枯槁,
把他看作救苦救難的「活神仙」,卻弄不清楚東方的神和西方的神其實並不是一回事。
林若翰手裡有一份長長的教友名單,而他們當中卻很少有人認識自己的名字……
    見他無言以對,李鴻章說道:「牧師來華時日不淺,卻並不真正了解中國人。中國
人當中,有信佛的,有信道的,而真正窮究其教義者卻如鳳毛麟角。那些無知愚民,更
談不上什麼信仰,無非是伸手要好處,佛祖保佑我如何,老天爺保佑我如何。香火最盛
的,莫若財神,那便是趙公元帥保佑我發財了。牧師發展的那些教民,無非吃教而已,
一旦無錢可散,便立即散伙。以本部堂所聞,在中國信奉基督教的,並沒有幾個真正的
讀書人,那麼教徒雖多,又有何用?」
    說罷,哈哈大笑。
    李鴻章的這番話,只不過是即興閒談,但卻深深地刺痛了林若翰的心。經過審慎的
觀察和思索,他終於明白了,中國本來並沒有宗教可言。伏羲、女媧、三皇、五帝都不
是神,而是中國人的遠古祖先。老子和孔子也不是神,而是中國人之中傑出的聖哲。他
們的學說不是宗教,而是「道」。「道」便是學問,而學問只掌握在讀書人手裡,和種
田做工經商的人不相干。種田做工經商的人所信奉的「玉皇大帝」、「西天王母」、
「趙公元帥」在讀書人心目中也沒有什麼地位。讀書人孜孜以求的是「道」,「道」是
他們認識世界的途徑,是他們靈魂的棲息之所。外來的宗教要想在中國立足,就必須征
服中國的讀書人,而征服他們的途徑又恰恰不是宗教信仰和宗教儀式,而是「道」。
「道」在中國簡直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詞彙,既可以清靜無為地坐而論道談玄說偈,似乎
只是智者的哲學游戲;又可以經世致用地「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那就已經走進
政治了。中國的讀書人對政治的狂熱可以說是天下少有,從孔子、屈原、司馬遷、李太
白、王安石……一直延續下來,他們總是百折不撓地力圖把自己所掌握的「道」作用於
政治,哪怕碰得頭破血流。當中國失去了往日天朝帝國的地位,神州大地上西風勁吹之
時,他們為了影響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急切地尋找著解惑釋疑的「道」
    明白了這個道理,林若翰不再雲游傳教,改弦易轍,返回香港,潛心著述。他的著
作不僅有宣傳宗教的普及讀本,更大量的則廣泛涉及國際歷史、政治、軍事、文化、科
學,通過這些洋洋灑灑的論述,和中國的讀書人尋求共鳴。他仍然不時地深入內地,與
以往不同的是,他脫下西服革履,換上長袍馬褂;高鼻藍眼的洋夫子,「談笑有鴻儒,
往來無白丁」,用心地和讀書人交朋友。近年來,甲午之戰使中國跌入了前所未有的深
淵,而讀書人的思想卻被這場慘敗刺激得空前活躍,林若翰預感到一場巨大的變革即將
到來,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一批激進人士脫穎而出,即將取代洋務派領袖李鴻章、
張之洞之流的位置,左右中國這艘古老帆船的航向。他為此而激動不已,因為康、梁、
譚都是他的朋友。現在,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一場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運動已經在中
國展開,施行新政的詔令少則一日一詔,多則一日十余詔,雪片似地從紫禁城發往全國,
在這適宜的氣候,林若翰像北飛的候鳥,又來到了北京……
    車子駛出了崇文門,順著護城河沿往西,在正陽門下繞過甕城,奔上前門大街,到
珠市口又轉彎往西,朝著菜市口方向駛去……

    莽蒼蒼齋。
    易君恕說起兩個月前的往事,仍然耿耿於懷,心潮難平。
    譚嗣同專注地聽完了他的敘說,感歎道:「香港拓界之議,我在湖南也聽到了消息,
早就預感到會是這個結果!我與李鴻章雖無交往,倒是深知其人。他作為曾國藩的高足,
不能說沒有才學;辦了一輩子洋務,也不能說沒有閱歷。但是此人私心太重!他對下徇
私枉法,對上以利結主,堂堂元老重臣竟然低三下四地巴結太監總管李連英,重金行賄,
借以在皇太后面前邀歡固寵,為士大夫所不齒。本朝官場腐敗之風,李鴻章實為始作俑
者!在對外交往之中,他則一味趨承逢迎,委曲求全,以國土、利權與洋人作交易。前
年在莫斯科與俄國簽訂《中俄密約》,將黑龍江、吉林路權讓與俄國,置東北於俄國控
制之下,並允許俄國軍艦在戰時駛入中國所有口岸,因此,俄國財政大臣維特以三百萬
盧布贈李鴻章作為酬謝……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大清國的外交大權掌握在這種人的手
裡,列強圖謀中國,何患不成啊?」
    「您既然早有預見,當時為什麼保持沉默,而不挺身而出?」易君恕問道。
    「我算得了什麼?」譚嗣同苦笑一笑,「一名候補知府,官職低微,無權面奏皇上,
上書言事要由都察院代轉。那都是一些頑固守舊的昏謬老臣,層層阻擋,外官和民間的
呼聲根本不可能上達聖聽!」
    「現在的情形不同了!皇上厲行變法,啟用維新人士,兄長也在首選之列,英雄有
了用武之地!」易君恕說,雙眼閃射著希望,「請兄長懇奏皇上,將那些誤國的老朽盡
行罷黜!」
    「你真是書生意氣!要將那些人盡行罷黜,談何容易?」譚嗣同歎了口氣,說,
「現在皇上對他們還一個都沒有觸動,那邊就已經先下手了:突然罷免翁同龢,而皇太
後的內侄榮祿被授為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統領三軍,皇太后的親信王文韶出
任戶部尚書,入軍機處、總理衙門,軍、政、財權都已控制在皇太后的手裡,今年秋天
她還要帶皇上到天津閱兵!這些都是什麼徵兆?」譚嗣同高聳的眉弓下,那雙深邃的眼
睛幽幽地盯著易君恕,令人不寒而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君恕,你難道看不出
嗎?」
    「啊?!」易君恕目瞪口呆,連日來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疑團,由譚嗣同點破,
透過層層迷霧,他彷彿看到了九重深幃之中的大清國最高中樞,兩股力量正在激烈較量,
一個不祥的預感在他腦際閃現,「她……她難道敢廢黜皇上嗎?」
    「難說啊!當年同治帝駕崩,身後無嗣,由皇太后作主立當今皇上繼位,垂簾聽政
十余年,如今皇上已經成年,親政,不再聽從她的擺佈,她既然敢立,也就敢廢!其實,
早在皇上頒詔變法之前,皇太后就試圖廢黜皇上,只是因為恭親王力持不可,才只好暫
且作罷。恭親王死後,皇太后便又和慶親王、榮祿、剛毅策劃廢立陰謀。皇上曾對慶親
王說:『太后若仍不給我事權,我願退讓此位,不甘做亡國之君!』皇太后得知,大發
雷霆:『他不願坐此位,我早已不願他坐了!』」
    「啊!」彷彿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使易君恕驚心動魄,當今大清國的君主已處於
隨時都可能被廢黜的危險境地,這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原來,皇上是迎著滅頂之災,
厲行變法!」
    「是啊!皇上明知前途兇險,但他寧忍壞祖宗之法,不忍棄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
不願做亡國之君,被天下後世所恥笑!」譚嗣同動情地說,「皇上蹈厲發憤,力排眾議。
厲行變法,推行新政,即使皇冠落地、身陷鼎鑊也在所不惜,我們的皇上不愧為以身許
國的聖明天子!」
    「復生兄,」易君恕悚然望著譚嗣同,胸腔裡那顆心在怦怦地狂跳,「您和康先生、
梁先生追隨皇上變法,也是在鋌而走險啊!」
    「當然,」譚嗣同慨然道,「我們心裡都明白,中國被列強逼到了絕境,皇上被太
後逼到了絕境,變法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成則可以救中國,敗則必然流血橫屍、
肝腦塗地!我此番奉詔進京,這在世人看來,正是青雲直上的大好時機,而我知道自己
的前面將有多少艱難險阻,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皇上的信任、皇上的托付,重如千
鈞啊!」他緩緩立起,滿懷崇敬地朝著紫禁城的方向拱起雙手,「皇上一聲召喚,臣譚
嗣同來了!為了皇上,為了大清國,我願灑盡這一腔熱血!」
    易君恕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體味過的靈魂震撼,處於政治漩渦之外的這位布衣書生簡
直難以想象,風起雲湧的維新變法原來如此艱難,大清國的前途如此險惡!猛然之間,
他想起譚嗣同在菜市口凝視著那片浸透鮮血的土地的肅穆神情,想起譚嗣同的那句喃喃
自語:「下一個流血的不知是誰?」啊,復生兄,您風塵僕僕進京輔佐皇上,已經抱定
了必死的決心,與您相比,我所遭受的那點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兩個人都沉默了,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空夕照如血,沉沉暮色充盈於莽蒼蒼齋。

    隨著輕快的得得蹄聲,「山西較子擯榔桿兒」的騾車沿著北半截胡同,來到了瀏陽
會館門前。車把式一聲「吁……」車就穩穩噹噹地停住了,站在車尾的僕人跳下來,攙
著林若翰下車。
    胡理臣和羅升早已在門前迎候,連忙上前,打了招呼,羅升便飛跑進去,通報主人。
    譚嗣同迎了出來,朝林若翰拱手道:「歡迎翰翁大駕光臨!」
    「譚大人,別來無恙?」林若翰滿面春風地拱手問候,嫻熟的官場禮儀,一口流利
的漢語,把「別來無恙?」說得和「How are you?」一樣得心應口。他稱譚嗣同「大
人」,是出於對譚嗣同的官銜的尊重,而且可以預見,這位奉詔進京的新貴很快還要高
升。譚嗣同則稱他「翰翁」。西方人最忌諱被視為老人,但林若翰是個「中國通」,他
知道這個「翁」字的份量,這是對他的年齡和學問的尊重。
    「別來無恙,托翰翁的福!」譚嗣同隨口說,其實院子裡的爐子上正熬著中藥,
「翰翁請!」
    兩人並肩跨進院子,穿過雨路,步入莽蒼蒼齋的客廳。
    易君恕見客人到了,禮貌地站起身來。譚嗣同連忙介紹說:「翰翁,這位是我久別
重逢的摯友……」
    易君恕拱手道:「晚生易君恕。」
    林若翰立即拱手還禮:「敝人林若翰,久仰,久仰!」
    易君恕看見他那副西洋相貌和中國裝束,已是覺得古怪,再聽到這一口漢語,更是
暗暗稱奇。林若翰和他素不相識,所謂「久仰」只不過客套而已,但禮貌周全卻也無可
挑剔。這位「鬼子大人」,果然不簡單!
    三人分賓主落座,羅升奉上茶來,退了出去。
    羅升走到院子裡,和胡理臣商議道:「這個時候會客,肯定得吃飯,這位『鬼子大
人』還是個洋和尚,該怎麼招待才好?」
    胡理臣說:「洋和尚和中國和尚不一樣,基督教的傳教士照樣娶妻生子,也不吃素,
再說,這位『鬼子大人』一身中國打扮,看來也好伺候。我這兒炯上米飯,你到館子裡
去叫它幾個菜,一壺酒,也就行了。」
    兩人商議妥當,羅升匆匆走了。

    莽蒼蒼齋客廳裡,賓主三人從容交談。林若翰除了高鼻藍眼無法改變之外,盡量入
鄉隨俗,這使易君恕井不覺得拘束。
    林若翰看見他手裡的那本《甲午戰紀》,眼睛一亮,「噢,是先生在讀我的書?」
    易君恕說:「剛剛向復生兄借到翰翁的大作……」
    「翰翁,您和君恕有緣哪,」譚嗣同說,「他家老太爺生前是北洋水師的文案,大
作中載有名字……」
    「噢?」林若翰很為興奮,眨著藍眼珠想了想,說,「對的,北洋水師只有一位姓
易的——易無傑先生,原來是你的父親!」他激動地上前握住易君恕的手,「見到你,
我感到十分榮幸!」
    「幸會,幸會!」易君恕被這位洋夫子的熱情深深感動,「家父是一個普通的中國
人,為國捐軀,盡了自己的本分;翰翁作為外邦人士,對中國的那場災難如此關注,晚
生不勝感謝!」
    「不必感謝,這也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臉上漾起慈祥的笑容,「公理,正義,和
平,仁愛,並不是哪一國的私利,它屬於全人類,為解除人類的苦難,我願獻出自己的
全部力量和心血!」
    易君恕心中油然而生敬意,華、洋之間的界限不知不覺地消融了。
    「翰翁的博大胸懷,真正是天下為公!」譚嗣同贊歎道。
    「譚大人過獎,」林若翰轉過臉,那雙灰藍的眼睛望著譚嗣同,「我是中國的朋友,
幫助朋友是令人愉快的!我在香港的報紙上看到中國已經開始維新變法,這是一件非常
了不起的事情,我希望中國能夠擺脫經濟的貧困和科學技術的落後,早日富強起來,衷
心地祈禱上帝賜給你們幸福1」
    「謝謝,」譚嗣同感動地說,「在中國,守舊大臣對變法一片反對之聲,翰翁的支
持尤為可貴,嗣同向您致謝!如果皇上得知您的美意,也將感到欣慰!」
    「願上帝賜福於皇帝!」林若翰神情莊重地說,「最近,我寫了一個奏事摺子,也
許對中國的維新變法有所幫助。而我自知才疏學淺,惟恐立論不妥,措辭不當,所以,
想請譚大人批閱指正;譚大人看過之後,再清康大人過目,並請他轉呈皇上。不知這是
否妥當?」
    「噢?翰翁真是一位有心人,」譚嗣同興奮地說,「不知那摺子……」
    「我帶在身邊呢,」林若翰說著,從衣袋裡取出一本厚厚的摺子,雙手遞給他,
「請譚大人不吝賜教!」
    譚嗣同接在手裡,便迫不及待地打開摺子,先睹為快,見那滿篇小楷,雖然字體略
顯稚拙,書寫得倒是十分工整:大英國僑民林若翰敬呈大清國大皇帝陛下:
    當茲人間紛擾,國勢危迫,皇上赫然發憤,排眾議,冒疑難,明定國是,維新變法,
實英明果敢之舉,天佑神州之望。然中國積弊既久,如病弱之人,若方藥雜投,不獨事
倍功半,尤恐促其篤危。而辨症施治之術,綱舉目張之策,何也?僑民不揣冒沃,願為
皇上進言……

    譚嗣同剛剛讀了這開頭一段,已經被深深吸引,便說:「翰翁稍坐,這份摺子,我
現在就急於拜讀,請恕我慢待了……」
    「哪裡!大人接卷即閱,這是對我的最高禮遇,」林若翰欣慰地說,「大人只管安
心披覽,我這裡不用照顧。我和這位易先生談談,不是很好嗎?」
    「晚生正要向翰翁請教!」易君恕說。這倒不是客套,而是出於真心誠意。這位來
自異國的老先生儒雅的談吐和對中國時局的關切,都已經博得他的好感,他的面前像突
然打開了一扇門,迫不及待地要走進去,探尋他渴望了解的一切。
    譚嗣同捧著摺子站起身來,朝他們點點頭,走進了書房。
    客廳裡只剩下這國籍不同、年齡懸殊的兩位客人。林若翰笑瞇瞇地端詳著易君恕,
這位被譚嗣同稱為「摯友」的年輕人,文質彬彬,清秀英俊,也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
要和中國的讀書人交朋友,年輕的一代尤其不可忽視,他們生氣勃勃,思想活躍,易於
接受新鮮事物,在新舊世紀的交替之際,這一代人無疑將對中國的前途產生重大影響……
    林若翰胸有成竹,正要與易君恕「坐而論道」,易君恕卻先開了口:「聽復生兄說,
翰翁久居香港?」
    「是的,我從二十一歲到香港,至今已經三十八年了。」林若翰答道。初次相遇,
互不了解,這些自然是攀談的話題。便也向他問道:「易先生到過香港嗎。」
    「哦,沒有。」易君恕說。
    「若有機會,易先生不妨到香港一游,那是個好地方!」林若翰道。說起香港,他
充滿了感情,就像遠遊的人談到自己的故鄉,他在香港居住將近四十年之久,事實上也
已經把香港看作自己的第二故鄉了。「香港在大洋環抱之中,碧海藍天,山青水秀,地
理環境優越,氣候溫暖宜人。即使在北方萬木凋零、冰天雪地的隆冬季節,太平山麓仍
然是一片蔥綠,鮮花盛開,西式洋房,倚山而築,參差錯落,那景象與中國內地大不相
同。我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窗外便是一幅天然的海景圖畫!康有為先生十多年前就曾游
歷香港,對香港的建築精美、街市繁華、法度井然,都很為稱道。他開闊眼界,接觸西
學,便是從香港開始。現在,中國有識之士莫不致力於西學研究,香港正是一個觀察西
方的窗口!」
    這一番誘人的描述,易君恕聽了,卻未置一詞。想到那座海島已被英國割占五十多
年,心中喚起的是痛惜之情,那裡再好,也難以令他向往,更何談「稱道」!但是,香
港仍然牽動著他的心:兩個月前揮淚南歸的摯友鄧伯雄,如今怕也已經算是「香港人」
了吧?他自從走後就沒有音信,使易君恕一直放心不下!於是向林若翰問道:「上個月,
香港拓界的《專條》在北京簽字,定於陽歷7月1日生效,如今此期已過,不知新安縣那
邊的情形如何?」
    林若翰微微一愣。他本來以為,這位年輕人既然談起香港,興趣必然在於香港的政
治體制、城市建設、金融貿易、新聞出版,這是中國的「洋務派」和「維新派」都深感
興趣的,各有可資借鑒之處,卻不料到易君恕關心的倒是維多利亞海峽對岸的新安縣—
—那片尚待開發的新租借地。
    「易先生對時局很為關注啊,」林若翰說,他並不打算迴避對方提出的問題,一面
琢磨著這位尚難以看透的青年,一面侃侃而談,「拓界確實是香港的一件大事,按照中、
英兩國的協定,《專條》現在已經生效。不過,迄今為止,英國還沒有進入新展拓的界
址,而把接管的日期推遲了。」
    「噢?」易君恕聽到這個難得的消息,不禁懷然心動,更急於了解洋情,「為什
麼?」
    「原因很複雜,不止一端,」林若翰說,「首先,香港第十一任總督威廉﹒羅便臣
爵士在今年二月已經任滿回國,而他的繼任者還沒有到職,輔政司駱克先生也正在國內
休假,接管工作自然不便進行。就英國政府來說,無論索爾茲伯裡首相,還是殖民地大
臣張伯倫,對於將要接管的那片土地的情況所知甚少,他們需要時間作必要的準備。
    易君恕專注地聽著,無論出於什麼原因,英國推遲接管新租借地都是一個好消息!
    「這還不是重要的原因,」林若翰繼續說,「先生知道,今年4月,美國和西班牙
之間爆發了戰爭,美國海軍杜威上將率領六艘軍艦曾停泊於香港,以此作為美軍對駐紮
在菲律賓的西班牙軍隊的作戰基地。而這樣做,顯然不符合各國都應遵守的中立法,所
以英國政府要求美艦離開香港海域,杜威上將在4月25日率領他的艦隊開進了新安縣東
面的大鵬灣。在中、英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之後,大鵬灣劃歸香港,如果英國在
7月1日準時接管新租借地,則必須按照中立法再次要求美國軍艦離開大鵬灣。而英國如
果這樣做,必將影響和美國的關係,使自己在遠東陷於孤立處境。所以,推遲接管新租
借地,既為美國艦隊提供了一個泊舟之地,英國又不至於受到破壞中立法的譴責……」
    易君恕被他所描述的這一番國際政治交易所震動,在信息閉塞的中國,恐怕連總理
衙門裡的那些「外交家」都未必知道得這麼清楚。
    「所以,」林若翰繼續說,「英國要在美、西戰爭結束之後,才會正式接管新租借
地。除了以上的原因之外,中、英兩國政府在某些細節上還存在分歧,尚未達成一致意
見,租借地的北部邊界還有待具體劃定,這些問題的解決都需要時日。」
    「翰翁果然廣聞博識,天下事了如指掌,」易君恕說,「多謝翰翁告訴了我這些真
象!」
    「易先生過獎了,」林若翰微微一笑,「這些都是公開的秘密,國際上許多觀察家
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中國人不容易獲得這些信息而已。在偌大的京城,除了登載皇
上詔令和官方文件的黃皮《京報》之外,竟然沒有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報紙,是大清國政
府封閉了人民的眼睛和耳朵!」
    「是啊,租借國土這等大事,談判、簽約,從頭至尾都秘密進行,四萬萬民眾難以
窺其內幕,國人深以為恥!」易君恕感歎道。他略一遲疑,又試探地說,「我還有一疑
問,要請教翰翁……」
    「嗯?易先生請講!」
    「聽翰翁論說天下之事,高屋建領,公允、平正,不為己國利益所困,實為難得,」
易君恕說,先予對方以充分褒揚,然後再向他發問,「此次香港拓界,貴國政府強人所
難,無端侵吞中國領土,翰翁作為英國人士,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林若翰心中一震。面前的這位年輕人竟然會向他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這是在他過
去和中國讀書人的交往之中所從來遇到過的。中國的讀書人講禮貌,善忍讓,即使見解
不同,也往往轉彎抹角,並不直抒胸臆。但這位易君恕顯然是個例外,坦率得已經近乎
不顧禮貌了。
    林若翰卻並沒有因此而惱怒,更不會因此而尷尬。作為一位走遍天下的傳教士,一
位學貫中西的鴻儒,他有足夠的學識和修養應酬各種各樣的人物。
    「易先生,我很欣賞你的坦率,」他說,語氣平和,神態安詳,「人間充滿罪惡,
爾虞我詐,燒殺搶掠,弱肉強食,我為這一切而痛苦,祈求主寬恕所有的罪人,昭示他
們棄惡從善,給這個世界以公正和和平。一些遭受英國侵略的國家的人民,難免對英國
懷有敵意,把大不列顛看作是罪惡的淵藪。豈不知,在兩千年的歷史中,英國人也曾經
多次遭受外來的侵略,羅馬帝國、日耳曼人、丹麥人、諾曼底的威廉公爵都曾占領那片
土地,屠殺那裡的人民,而且內戰在許多世紀之中也連綿不斷,血流成河。直到當今維
多利亞女王即位以來,才進入黃金時代。蒸汽機、火車、輪船給英國插上了翅膀,使她
迅速成為世界上先進的工業國。經濟的發展需要更多的原料,更大的市場,更廉價的勞
動力,她向海外擴張,在歐、亞、美、澳各洲都建立了殖民地,號稱『日不落帝國』。
往日的強國變成了弱國,弱國變成了強國,世界就是在不斷的較量和爭鬥之中走過來了,
發展到了今天……」
    「翰翁為英國的強大而自豪,我為中國的衰落而悲哀。」易君恕搖搖頭,「中國從
來沒有侵略過英國,而英國卻先後割占了香港、九龍,現在又強行拓界,英國有什麼理
由這樣對待中國?難道強國就可以奴役弱國嗎?」
    「我並沒有為英國辯解。我是一個英國人,當然愛自己的祖國。但是我又是上帝的
僕人,我愛天下所有的人。我在故鄉英格蘭只生活到二十一歲,就離開了她,在香港和
中國內地度過了大半生,經歷了英法聯軍戰爭、中法戰爭和甲午中日戰爭。一次又一次
的戰爭,我看到的都是中國的失敗。尤其是甲午戰爭,中國不是敗給英、法、德、俄等
西方強國,而是敗給了她的近鄰日本,那個彈丸島國不僅面積小,人口少,資源貧乏,
而且和中國同文同種,算是中國的晚輩和學生。老師敗給了學生,天朝帝國敗給了小小
的日本,這是歷次戰爭所不能比擬的。中國的失敗不僅僅是一場戰爭的勝負,而是敗給
了整個世界,是她在近百年來全面落伍的標志,中國不僅是敗在強國手裡,也敗在自己
手裡。一個文明古國竟然落到如此地步,這到底是為什麼?中國人除了譴責列強之外,
難道不應該從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嗎?」
    「嗯……」易君恕無言以對,林若翰的這番話雖然極不入耳,卻也發人深思。「以
翰翁之見,原因何在?」
    「請原諒我直言不諱。』淋若翰說,「我在青年時代啟程東渡,對東方文明充滿了
向往。在香港居住久了,又經常往來內地,對中國的了解也就更深了一層。我發現中國
人與西方人有許多不同,也許正是這些不同,影響了中國的發展。比如,西方人把古代
看作童年,把現代看作成人,而中國人則把古代視為完美無缺,總是認為今不如昔;中
國人好靜不好動,崇尚中庸之道,而西方人好動不好靜,喜歡標新立異;西方人萬事爭
先,不甘落後,中國人墨守成規,不知善變。也許,這種民族性格差異正是西方迅速發
展,中國由盛而衰的內在原因吧?」
    「嗯?」易君恕從來沒有接觸過洋人,自然也無從比較,他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奇
異的論述,感到十分新鮮,「翰翁能否再講得詳細一些?」
    「在我看來,使中國滯後的弊病有三。其一,驕傲自大,迷信愚昧。在歷史上,中
國確曾創造了燦爛的文明,在天文、地理、數學、哲學和新器物制造諸多方面居於世界
領先地位,但也由此造成了尊己輕人之弊。對於域外的事物,或者以『戎狄何知』而盲
目鄙薄,或者以沖華不尚』而拒之門外,由此故步自封,不思進取,而不知世界的變化
卻日新月異。康熙年間,朝廷欽天監監正楊光先用舊法舊器觀測天象,儘管屢屢失誤,
仍然堅決拒絕使用西洋曆法和觀測儀器,他說:『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
西洋人。』如此頑固守舊,簡直不可理喻!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英國特使馬戛
爾尼率領浩浩蕩蕩的龐大船隊來到中國,向大清乾隆皇帝祝賀八十三歲壽辰,這是西方
第一強國首次叩向東方文明古國的大門。他獻給皇帝的壽禮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天體運
行儀和地球儀,表明天下之大,中國只不過是其中一國;還有新式步槍、火炮等等先進
武器,以展示英國的實力。中國朝廷完全沒有理會這番用意,在禮品清單上把『禮物』
改為『貢物』,在他們看來,英吉利尚屬未開化的『番邦』,是來向『天朝』『納貢』
的,要求英使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大禮。馬戛爾尼堅決拒絕,因為他只對上帝才雙
膝下跪,在英國女王面前也只行單膝下跪吻手禮。雙方為禮儀爭論不休,而將兩個大國
之間實質性的接觸和合作置之度外。中國歷來有外交而無邦交,疊床架屋的官僚機構當
中,惟獨沒有專門辦理外交的部門,因為天朝只接收『四夷』的『朝貢』,而不可能與
他們平等往來。馬戛爾尼提出兩項要求:與中國互通貿易,派公使常駐北京。乾隆皇帝
斷然拒絕:你們外國使臣常住中國,與天朝體制不合,斷不可行。天朝種種貴重之物,
無所不有,從不稀罕你們那些奇技淫巧,也不需要從你們那裡置辦什麼物件!就這樣,
遠道而來的使者在遭受一番羞辱之後怏怏而歸,從而使處於鼎盛時期的大清帝國失去了
了解世界、和西方平等接觸的機會。一位西方哲學家痛惜地感歎,地球上最強大的『聾
子』之間的對話,使歷史賦予的這個機會付之東流!閉目塞聽,閉關鎖國,使東方帝國
與世隔絕,落伍於時代。幾十年之後,一般士大夫和軍事將領仍然對外部世界幾乎一無
所知,他們相信種種奇談怪論:西洋人的眼睛是藍色的,畏懼日光;西洋人的腿極長,
直立不能超越騰跑,一擊便倒;西洋人以茶葉、大黃為性命,茶葉、大黃是『中華之所
以能制外夷』的法寶,如果中國禁止這兩樣東西出口,西洋人便無以生存。時至今日,
迷信天圓地方,不知地球有五大洲者,仍大有人在,當今大學士徐桐就認為葡萄牙、西
班牙等等國家根本不存在,是英、法捏造出來故意嚇唬人的。當今被認為『中國第一外
交家』的李鴻章,其實對國際事務懵懵懂懂,常常貽人笑柄。據說他在訪問英國時,曾
經到已故戈登將軍紀念碑前致意,將軍家屬為了表示感謝,把一只曾經在賽犬會上榮獲
一等獎的愛犬相贈。李鴻章接受厚贈,數日後向將軍家屬復函致謝,信中說:『厚意投
下,感激之至。惟是老夫耄矣,於飲食不能多進。所賜珍味,欣感得沾奇珍,朵頤有
幸。』將軍家屬得知愛犬竟被他吃掉了,大為驚詫,英國各大報紙,一時為之喧騰。大
名鼎鼎的李中堂尚且如此,逞論他人!中國四萬萬人當中,農民占了絕大多數,讀書人
少,通西文的人更少,漫遊天下的人尤其少,即使受過教育的儒生,也往往只知寫八股
文,而不懂天文、地產、物理,不明世界大勢,中國何能不落後?
    「其二,官場腐敗,損公肥私。我不敢說中國的官員沒有一個廉潔的,但廉潔的實
在太少,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是生動的寫照。上也貪,下也貪,不貪
甚至難以為官。他們虛報政績,欺上瞞下,事事經手先欲自肥。官吏盤剝百姓,將校克
扣軍餉,早已司空見慣,自不必說,甚至戰事當前,從軍火中也要搾出油來,以煤炭假
冒火藥,以豆粒充當槍彈,也屢見不鮮!既然海軍軍費可以挪用修頤和園,甲午戰爭最
激烈時皇太后還在天天聽戲取樂,那麼還有什麼事不可以做呢?國家腐敗到這等地步,
又何能自強?
    「其三,專制體制,不合潮流。中國自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立中央集權,至今兩千
年制度不變,舉國事無大小,一切政令都出於皇帝的個人意志。到了本朝,慈禧皇太后
又創造了一個『垂簾聽政』,太后指揮皇帝,皇帝指揮全國。各地官衙,無不集政、法
於一身,遇民間訴訟,擊鼓升堂,小民跪地申訴,動輒酷刑相加,政府官員既擔任審訊,
又負責宣判,全不知法院為何物。而政府事務,貌似中央統治全國,實則各省自成風氣,
號令不一。如陸軍、海軍,本是國家武裝力量,卻分而治之,中央政府鞭長莫及;而鐵
路、電報、礦務、機械制造,原是可由民間籌款去辦的事,卻又非官辦不可,以致於困
難重重,卻又何苦!中國的專制體制早已不合時代潮流,外洋各國,或民主共和,或君
主立憲,都因走出了封建專制,國家才發展起來。以英國為例,也曾經歷專制的時代,
君主殘暴,法律野蠻,貴族爭權奪利,人民全無自由。隨著議會選舉改革法案的通過,
陽光投射到大不列顛,酷刑峻法被廢除,貴族的優待權被剝奪,仁慈、公正降臨了人間。
而中國對這些都視而不見,仍然駕著一輛殘破不堪的車子,走在時過境遷的路上,她又
怎麼能與強國競爭?」
    林若翰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操著熟練的中國話,縱論中國事,句句講的是中國的
弊端,字字刺在中國的痛處。直到他把中國糟踐夠了,接連拋出三個問號,這才喘了口
氣,以中國士大夫的優雅姿態,伸出右手端起身旁的蓋碗茶,遞到左手裡,再以右手的
三個指頭拈起碗蓋,抿了抿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呷上一口茉莉花茶,以那雙藍眼睛望著
易君恕,期待著他的反應。
    易君恕聽得呆了。這就是一個英國傳教士眼中的中國。這就是易君恕生於斯、長於
斯的祖國。他也曾多少次慷慨陳詞,歷數中國的種種弊端,恨鐵不成鋼,而這些由一個
外國人口中說出來,又顯得那麼刺耳。如果人家是在攻擊中國古代的文化典籍,否認華
夏先民的卓越創造,貶損炎黃子孫的種族和血統,易君恕將拍案而起,針鋒相對地與之
爭辯;然而人家卻不是說這些,只揭你們的短處。你們的確曾經十分優秀,而現在不行
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們被列強超越了,被世界拋在後面了。不要埋怨世界對你
們不公正,落後就會挨打,這是你們自作自受。孟子曰:「國必自伐然後人代之。」康
有為在保國會上說:「割地失權之事,非洋人之來割脅也,亦不敢責在上者之為也,實
吾輩甘為之賣地,甘為之輸權。若四萬萬人皆發憤,洋人豈敢正視乎?」說的就是這個
道理啊!
    「翰翁削切指陳,鞭辟入裡,晚生深受教益!」易君恕那雙憂鬱的眼睛望著林若翰,
「請問,中國要革除積弊,奮發圖強,翰翁有何良策?」
    林若翰微微點了點頭,他的這番演說已經成功了。如果說,易君恕剛剛見面時對他
的尊重多半出於禮貌,其中還摻雜著可以感覺到的猜疑和敵意,向他「請教」的那些問
題頗似某些獨出心裁的新聞記者的故意發難,那麼,現在他已經使易君恕心悅誠服,甘
心拜他為師了。
    他輕輕放下茶碗,向著空中拱了拱手,表示對大清國皇帝的尊重,說道:「皇上已
經詔令變法,廢八股,裁冗兵,辦學堂,講西學,興實業,這些都是強國之策,」說到
這裡,卻又話鋒一轉,「不過,依敝人看來,西方的學說,西方的火輪機器,傳到中國
也並非自今日始,早已試驗過了,而中國卻至今沒有富強起來,因為那些東西只是西方
的皮毛,模仿抄襲往往徒具形式,而難奏實效。我以為,當今中國迫切要做的,就是我
在摺子裡所寫的三件事。……」
    「請問是哪三件事?」易君恕已經對他緊追不放。
    「第一,」林若翰伸開兩手,右手扳著左手的食指,這是他跟中國人學來的說話習
慣,可以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又顯示了自己對所談論的問題「了如指掌」,把一、二、
三表述得明明白白,「當今國際局勢動盪不安,不利於維新變法。中國應當與西方強國
訂立同盟,平時互助,戰時互保,以穩定大局。第二,」他又扳下中指,說,「應當派
遣精幹的官員和年輕學子出國考察工業、商業、交通、教育,聘請西方專家來華主持鐵
路、礦業、機械制造,訓練軍隊,推行西法,增強國力。」三條已經說了兩條,還剩下
最後一條,他鄭重地扳倒了無名指,「第三,改革政治與官制。而改革的最大障礙,在
於皇太后名曰歸政休養,實則戀棧攬權,皇上不能放手行事。我以為,以中國國情而論,
皇上如果公開與皇太后爭權,必將鬧得不可收拾,不如仿照英國制度,奉皇太后如維多
利亞女王,而由皇上組內閣,開議會,實行民主政治。選聘外籍精英人士擔任皇帝顧問
和內閣官員,隨時入見皇帝,詳細奏陳西國各事,全面整飭政治、軍事、經濟、外交,
將國家建設納入正軌。中國的事情雖然千頭萬緒,而這三件事是根本。敝入考察了西洋
各國的成功經驗,針對中國積貧積弱的現狀,深思熟慮之後,才得此三策。我相信,只
要皇上肯於采納,中國少則三年五年,多則十年八年,必將富強起來。不知易先生以為
如何?還請不吝賜教!」
    又是一個問號,連同那只屈著三個指頭的左手,送到了易君恕面前。說「不吝賜教」
是客氣的,林若翰等待的是對方的折服和贊揚。
    而易君恕卻陷於沉默,遲遲沒有回答。他不能不承認,林若翰對中國殘敗疲弱的現
狀和中國人浮躁惶亂的心態具有相當的了解,進而為這個正處於憂患的漩渦之中的國家
描繪了一幅大刀闊斧的變革藍圖。這令人心動,也令人不安。誰也不能保證這幅藍圖就
一定會實現,而試圖實現它卻必須借助於外洋的力量。中國確實要改革,要變法,除舊
布新,奮發圖強,但左也要靠洋人,右也要靠洋人,那麼中國人自己將處於什麼樣的位
置?林若翰雖然是一個中國通,但他畢竟是個「鬼子大人」,他以外國人的眼睛很難洞
察中國人的內心世界,那裡有一道時而脆弱時而強硬的防線,若隱若現地存在著……
    「翰翁的摺子是呈給皇上的,晚生怎好妄加評論?」易君恕對他的詢問,只給了這
麼一句未置可否的回答。
    「這麼說,先生其實是不贊成了?」林若翰那雙藍眼睛中期待的光芒黯淡了,「我
寫的摺子,既是呈給皇上的,也是獻給大清國人民的,先生無論贊成與否,完全可以直
抒己見!」
    「那麼……」易君恕猶豫再三,但還是說了,「晚生冒昧了,以我看來……」
    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把自己的意見表達清楚,而又不至於傷了這位「鬼子大人」的
自尊,而在這時,譚嗣同手裡拿著林若翰所寫的那份厚厚的摺子,走出了書房,來到客
廳。
    林若翰的目光立即轉向了譚嗣同,易君恕尚未出口的話只好嚥下了。
    「譚大人,」林若翰的藍眼睛重新閃爍起期望的光芒,急切地詢問譚嗣同,「披閱
拙稿,未知尊意如何?」
    「翰翁頗多高見,」譚嗣同雙眉微蹙,思索著說,「不過……」
    「嗯?」林若翰又一次感到這種中國式的支支吾吾背後的意蘊,「大人如果認為有
什麼不妥,還請明示!」
    「不敢當,嗣同是要向翰翁請教的,」性情剛烈的譚嗣同在他所尊重的洋儒面前表
現了難得的克制,並不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強加於對方,而是采取和他商量的方式,「翰
翁所擬三策:穩定大局、推行西法、改革制度,都極有見地,但未必切實可行……」
    「為什麼?」林若翰問。
    「比如,中國與列強結盟,就難以實現,」譚嗣同說,「列強來華,都是為了各自
的利益,而且各國之間,利害糾葛,錯綜複雜,以中國目前的實力,難以和任何一國平
等結盟。」
    「譚大人,」林若翰卻充滿信心,自告奮勇,「英國方面,我可以代為聯絡,竇納
樂先生是我的朋友……」
    易君恕聽得心裡一動:竇納樂?那個一手操縱香港拓界的英國公使,難道會維護中
國的利益嗎?如果寄希望於他,真不啻「與虎謀皮」了!
    「翰翁願為此奔走……」譚嗣同沉吟道,望著這位不辭辛苦的洋人,不禁心中暗想,
他如此熱衷於中國事務,目的何在?莫非是要以此為進身之階,博取皇上的外國「顧問」
之職嗎?譚嗣同自然不能當面詢問林若翰,遲疑片刻,說道,「兩國結盟必須保證不佔
中國之地,不侵中國主權,這恐怕就不是您所能夠承諾的了。而且,還要看到,中國如
果與英、美結盟,則勢必與日、俄交惡,後果難以預料,作此決策,須慎之又慎。皇上
詔令變法,意在振興中國,自立於天下,而翰翁所提三項建議,幾乎處處都要依靠外國
力量,難免有外國干涉中國內政之嫌,皇上對此當有所顧忌,朝廷縉紳和一般中國民眾
也難以接受,何況,對翰翁也有所不利……」
    「對我不利?」林若翰驚訝地攤開兩手,「我並沒有打算從中取利,這話從何說
起?」
    「翰翁!」易君恕脫口叫道,如果說他在譚嗣同說出這番話之前,對於林若翰的建
議尚覺不便明言,現在終於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您的居心……」
    「居心?我有什麼居心?」林若翰那白皙的面頰漲紅了,「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愛
中國!易先生,我們雖然初次相識,但一見如故,推心置腹,你難道沒有感到我對中國
的感情嗎?」
    「當然,對此我深有感觸,」易君恕說,「翰翁作為一位外邦人士,穿戴大清衣冠,
嫻熟中國語言文字,研究中國歷史,關注中國時局,都令我感佩。」他向林若翰拱了拱
手,然而這已經僅僅是出於禮貌了,清懼的面龐神情肅穆,緊蹙的劍眉下,兩眼閃著冷
光,「但是,我也不難看出,翰翁更愛英國,更愛香港,您希望由英國人來管理中國的
路、礦、工業、軍隊,甚至入朝做官,操縱國權,果真如此,整個中國豈不要淪為英國
的殖民地、保護國嗎?翰翁的主張,中國四萬萬人中凡有良知者,都不會贊同!中國人
比您更愛中國!」
    林若翰愣住了。片刻之前,他和易君恕還談得頗為投機,年近花甲的老牧師不惜屈
尊俯就,耐心地向這個後生小子闡述自己的心得和主張,卻不料完全白費唇舌,突然之
間易君恕和他翻臉了,疾顏厲色地當面指斥他居心不良,簡直把他看作英國政府的說客
了!
    兩位客人之間發生爭執,莽蒼蒼齋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使譚嗣同深為不安。畢竟
林若翰是遠道而來的外邦人士,又是一位長者,他只能勸阻易君恕:「君恕……」
    「譚大人!」林若翰滿臉的皺紋在扭動,蓬松的大胡子在顫抖,聲音沙啞地說,
「我雖然是一個英國人,可是,離開家鄉已經很久了,在華之月遠遠超過居英之年。三
十八年以來,在香港,在中國內地,我和許許多多的中國人成為朋友,我學到了你們優
秀的文化,也看到了中國的瘤疾頑症,而中國士大夫對此或者視而不見,或者知之而不
敢言。近地之人不言而遠方之人言之,東方之人不言而西方之人言之,我披肝瀝膽,上
書坦言,愛之深不覺言之切,不料反而遭怨!啊,上帝,我為四萬萬中國人祈福,願東
方文明古國中興復甦,何曾謀求一己私利?這一切,上帝可以作證!」
    老牧師一腔激憤,雙眼閃爍著瑩瑩淚花……
    「翰翁!」譚嗣同上前扶住了他,「翰翁且請息怒,此事還須和康先生、梁先生詳
細商議……」
    「我並沒有發怒,而是為中國感到悲哀!」林若翰熱淚盈眶,仰天長歎,「上天要
救中國,若違背天意,錯過良機,將追悔莫及!」
    莽蒼蒼齋暮色蒼茫,已是掌燈時分。胡理臣和羅升一個手持燈盞,一個端著托盤,
把待客的菜餚送上來,一進門,竟然看到這副景象,不知如何是好……

    深夜,報國寺前易府小院的書房裡還亮著燈光。
    書案前,易君恕凝神獨坐,陷入深深的思索。在莽蒼蒼齋和譚嗣同的促膝交談,和
林若翰的相遇以至不歡而散,使他受到了強烈的震動:當今的北京城猶如緊鑼密鼓之中
的一座大戲台,各種人物都紛紛登場,要在危急的時局中扮演重要角色,而這台大戲卻
沒有一個現成的唱本,生旦淨末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和主張,頑強地表現自己,誰也難
以預料將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和譚嗣同分別二十年之後的重逢,使易君恕在孤獨中找到
了同伴,在苦悶中找到了精神依托,他信任譚嗣同,相信只有康、梁、譚這些濁世獨醒
的人物指出的方向才是中國的出路,無論這條路如何艱難,也非走下去不可了。那麼,
還有那位長袍馬褂、藍眼高鼻的林若翰呢?信誓旦旦要救中國脫離苦難、為四萬萬民眾
祈福的那位「鬼子大人」,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呢?
    易君恕苦思而不得其解。不過,今天與那位「鬼子大人」的邂逅也使易君恕意外地
得到了一個千金難買的信息:英國人迫使中國簽訂的香港拓界《專條》,至今仍是一紙
空文,新租借地尚未落入港英之手,鄧伯雄的家鄉仍然是大清國土!那麼,在香港拓界
未成事實之前,如果朝廷據理力爭,能否使局勢發生逆轉呢?當初《專條》的簽訂出於
李鴻章之手,皇上朱批「依議」迫於皇太后的壓力,而今皇上詔令變法,盡廢弊政,那
一紙屈辱的條約難道不可以廢嗎?一貫媚洋賣國、割地賠款的李鴻章所把持的外交大權
難道不可以罷免嗎?皇上廣開言路,准許士民上書言事,連林若翰那樣的外國人都不遠
數千里從香港匆匆趕來,向皇上上摺,我易君恕就不可以上它一摺嗎?
    一股衝動從心中騰起,易君恕突然發現了一條通往紫禁城之路,一條與當今皇帝對
話之路,一條報國之路!心血來潮使他激動不已,他迫不及待地拈起案上的紫銅水注,
往硯台裡注入一汪清水,然後握住那錠松煙徽墨,用力地研磨起來,一圈一圈,他覺得
自己和紫禁城越來越近了。
    靜靜的夜,窗外傳來巡更人敲著木梆不緊不慢的報時聲:梆,梆,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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