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若有情

    零丁洋上的輕舟扯滿風帆,飛速北上深圳灣,從尖鼻嘴轉舵掉頭,前面便是屏山河
入海口。小船乘著晚潮駛進內河,遠遠地已經望見聚星樓的塔影和臥虹般的拱橋。
    「落帆!」舵工大聲吆喝著。龍仔解開纜索,降下船帆,臥倒桅桿,撐起竹篙,輕
輕一點,小船穿過拱橋,沿屏山河迤邐向南,經上漳圍、楊侯古廟、鄧氏宗祠,直達覲
廷書室門前。龍仔把手指含在嘴裡,一聲忽哨,岸上便有幾名精壯漢子朝埠頭跑來,待
船停穩,搭上跳板,忙著登船,幫著龍仔搬運藥品。
    鄧伯雄扶著易君恕,踏著跳板,登上岸來。
    「這是什麼地方?」易君恕抬頭看著前面,夜幕下只見遠方山影黝黝,近處屋舍儼
然,卻並不認得,好像從沒有來過這裡。
    「我們已經到了屏山,」鄧伯雄朗聲說,「這裡和錦田一樣,也是鄧氏聚居之地,
方圓十裡的土地都姓鄧,梅軒利的手插不進來,兄長儘管放心!」
    覲廷書室門前的燈籠上,醒目地書寫著一個斗大的「鄧」字。
    大門「呀」地一聲敞開了,一位面目清懼、蓄著花白胡須的長者迎了出來,他便是
在此教子任讀書的那位鄧老夫子。
    「噢,是伯雄回來了?」
    「老夫子,我還請來了一位貴客,」鄧伯雄說,「這位就是……」
    「不必說,讓我猜一猜,」老夫子攔住他,瞇起雙眼,就著門前的燈籠端詳著客人,
自語道,「二十七八歲,面目很清秀……」老夫子眼睛驟然一亮,「莫非是易先生?」
    易君恕不禁一愣:「老夫子怎麼會認得我呢?」
    老夫子肅然一揖:「鄧某仰慕先生已是許久了!先生請!」
    「不敢當,」易君恕連忙還禮,「老夫子請!」
    老夫子帶領鄧伯雄和易君恕進了大門,穿過庭院,來到「崇德堂」旁邊的客廳。房
梁上吊著一盞酒樽形的紫銅三嘴油燈,彎彎的燈嘴跳動著三朵火焰。燈下,幾案、座椅
一塵不染。
    三人分賓主落座,便有侍者奉上茶來。
    「老夫於,我們今天好險!」鄧伯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說,「梅軒利拿著那
份木版揭帖去搜捕易先生,君恕兄險些落入了他的魔掌!」
    「噢?」老夫子一驚,「那份揭帖的底細,極少有人知道,莫非有內奸私通外鬼?」
    「若是查出內奸,我要親手結果了他!」鄧伯雄憤然說,一拳擂在八仙桌上,震得
茶碗跳了老高。
    「看來,以後倒要格外留心才是!」老夫子說著,站起身來,「好在易先生安然無
恙,也是不幸中之萬幸。我去吩咐下人備些酒飯,以表慶賀!」
    「不必了!」易君恕搖搖手,「我已經兩番險作刀下之鬼,逃來逃去,恍若游魂,
還有什麼值得慶賀!」
    「兄長說哪裡話!」鄧伯雄說,「你大難不死,這是蒼天有眼哪!」
    「唉!」易君恕喟然長歎,「天若有情,又何必給人間降下這許多苦難啊!」
    此刻,僥倖脫險的易君恕,一顆心卻牽掛著遠在維多利亞港對岸的翰園,突如其來,
禍從天降,柔弱的倚闌小姐怎能受得了這慘重的打擊?她現在怎麼樣了?
    林若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翰園的臥室裡,床前圍著倚闌、阿寬和阿惠,他們
眼裡含著淚水,焦急地望著他。見他醒來了,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彷彿已經等了
很久很久。
    「Dad……」倚闌猛地撲在父親的床頭,號啕大哭!就在幾個小時之前,當巨大的
災難突然降臨了翰園,她是多麼希望父親能在身邊!十五年來,父親像鳥兒護雛一樣保
護著女兒,用自己的身軀為她遮風蔽雨,排憂解難,在這險惡的人間,如果沒有父親,
沒有翰園,也早就沒有了她倚闌!可是,當女兒遭遇了十五年來最大的劫難,父親卻恰
恰不在翰園,千鈞重量突然壓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對著窮兇極惡的警察,她在心裡
焦急地呼喚著:Dad,你快回來啊……深夜,父親回來了,卻是躺在擔架上回來的,他
那高大的身軀倒下了,翰園的頂梁柱坍塌了!
    「倚闌,」林若翰呼喚著女兒,聲音啞啞的,伸出虛弱無力的手,撫著女兒抽動著
的肩背,一時想不起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而病倒了,「我這是怎麼了?出了什
麼事?」
    「Dad,」倚闌抬起淚眼,望著父親,「家裡出了……」
    「小姐,不要多說了,」阿寬輕聲提醒她,「醫生不是交代了嘛,讓牧師好好休息,
避免精神刺激……」
    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刺激!
    「告訴我,快告訴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兒的手,「家裡到底出了什麼
事?」
    「出了大事!」倚闌淚如泉湧,向父親哭訴,「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髒猛然一陣悸動,他想起來了:就在他懷著勝利的喜悅乘坐「榮譽」號從
廣州回到香港,即將踏上添馬艦海軍碼頭的時候,前來迎接總督的梅軒利帶來了那個晴
天霹靂般的消息,他當時就失去了知覺……
    「易先生……」這個親切的稱呼在此刻聽來卻像炸彈爆裂,令人驚心動魄!林若翰
那雙疲憊的眼睛突然充滿了驚恐,「易君恕……在……在哪裡?」他急切地張望著周圍,
在他所親近的人們當中並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是不是……被警察司抓走了?」
    「沒有,Dad,真是萬幸啊!」倚闌緊緊抓著父親的手說,「易先生當時正好不在
家,侮軒利和遲孟桓沒有抓到他,就到處搜查,連dad的文件都抄走了……」
    「啊?!」林若翰大吃一驚,倏地抬起頭來,看著窗前的寫字檯,那上面除了擺著
一些藥瓶,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的文件,文件……」
    阿寬默默地拉開了被打掉了鎖的抽屜,裡面已經空空如也。
    「噢,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聲呻吟,抬起的頭又頹然倒在枕頭上,「那些文
件,是我幾個月來辛辛苦苦工作的見證,你們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多麼艱難,舌戰王存善,
勘定邊界,一直到今天漂洋過海去游說譚鐘麟,每一步簡直都像打仗一樣!我為大英帝
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總督已經……船到了碼頭,總督還親口對我說……唉,完了,我所
有的心血都白費了!連文件都抄走了,什麼都可以不認賬了,統統一筆勾銷了,突然之
間一切都不存在了!」
    驟然而來的失落感猛擊著他那顆老邁衰弱的心髒,這一擊遠遠超過去年痛失出任中
國皇帝顧問之機,香港是他的立足之地,總督在他心目中「僅次於上帝」,失寵於總督,
他連最後的機會也沒有了!
    「Dad,你本來就不該去做那些事,失去了有什麼要緊啊?只要你還活著,平安地
回到自己的家,就比什麼都重要!」倚闌哭著說,「可是易先生呢?現在到處都在搜捕
他,也不知道他脫險沒有?如果落到了梅軒利手裡怎麼辦啊?會判他死罪的!」
    「他呀,」林若翰的心中本來就像一池沸水,丟進一顆石子又激起層層波瀾……
「他去年在北京就已經犯了死罪,如果不是我在緊急關頭救了他,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
那時候,他性命難保,分文不名,是我帶著他闖過了一道道關卡,千里迢迢護送到香港;
是我把他收留在自己家裡,負擔他的衣食住行,把他待若上賓……這一切,在英國,在
中國,在香港,都很難再有第二個人能夠做得到,而我都做到了,我對他的感情已經超
過了親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幾乎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林若翰一一歷數他為易君恕
所做的奉獻,不禁為自己的善行而深深激動,蒼白的臉漲紅了,多皺的眼瞼充盈著淚水,
「這一切,我都認為是自己應該做的,主教導我們要救助苦難的人,給饑餓的人以食物,
給寒冷的人以衣服,給瀕臨死亡的人以生命的希望,用自己的熱血和愛心去溫暖他人!
這些我都做到了,一個基督信徒所該做的一切,都做到了,可是卻不能溫暖一副鐵石心
腸!我太天真了,太善良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竟然會背叛我,竟然是一個忘恩
負義的人!」
    「Dad,你怎麼能這樣說呢?」父親的話深深刺痛了倚闌,在她的心目中,易先生
占據著最重要的位置,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任何非議她都不能容忍,何況易先生現在
已經離開了翰園,再一次踏上流亡之途,生死未卜,父親再這樣指責他,未免太殘忍了!
「Dad,他不是這樣的人,」倚闌擦著臉上的淚水,說,「他沒有背叛你,沒有忘恩負
義,他曾經無數次對我說起你給予他的真誠幫助,對你滿懷感激之情,在他漂泊異鄉、
與世隔絕、心情極度痛苦的時候,仍然克制著內心深處的焦慮和煩惱,尊重你的安排,
為我講授漢語……」
    「這也是他惟一可做的事了,」林若翰鬈曲的大胡子抖了抖,眼角眉梢泛起一絲憐
憫,「我和中國的許多讀書人打過交道,我了解他們,他們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貧,卻不
能忍受精神的苦悶,在政治上失意的時候,不是流連於山水,便是寄情於詩酒,杜鵑啼
血般地吟詠,獨愴然而涕下,借以抒發胸中的郁悶,打發無盡的閒愁!我知道,易君恕
正是這樣一個人,我維護他的自尊和虛榮,不讓他有寄人籬下之感;為了排遣他的寂寞
和煩惱,我客客氣氣地請他教你漢語,那僅僅是為了幫助你嗎?同時也是為了他啊,一
個讀書人如果長年累月無事可做,他會發瘋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我的這
一番良苦用心?我的書房裡有上千冊圖書,我曾經花費了幾十年的心血研究漢學,難道
自己不可以教女兒學習基礎的漢語嗎?如果他連這一點事也不肯做,也就太愧對我了,
要知道,我為他付出了一切!」老牧師臉上的那一絲憐憫不見了,而代之以委屈和憤懣,
胸腔急促地起伏,「可是,這一切換來的又是什麼呢?」
    啊?倚闌驚訝地抬起淚眼,望著朝夕相伴十五年的老父親。在她的記憶之中,父親
既沒有經過商,也沒有放過貸,更沒有向任何人索取過任何利益,總是在不斷地關懷別
人,救助別人,對他來說,最大的樂趣就是施捨、奉獻,可是,今天卻第一次聽到父親
向別人「算賬」了,這種話像是一位牧師說的嗎?
    「Dad,你想從他那裡換來什麼?你對我說過:要善待他人,不求回報;如果你給
了別人好處,還指望如數收回,甚至想從他那裡得到更大的好處,那就和放貸沒有區別,
還算什麼善行,有什麼值得稱道啊?」
    「呃,我的孩子……」林若翰被女兒問住了。這些話,都是爸爸千遍萬遍告訴她的,
從小把基督的愛心灌輸給她的靈魂,要她做一個善良、寬容、無私、無怨的人;而現在,
女兒長大了,反過來用這些話來教導爸爸,質問爸爸,他該怎麼回答呢?「我這一生,
為別人奉獻得太多了,為中國的無數災民,為香港成干上萬的教友,耗盡了心血,付出
了幾十年的生命;而在他們當中,最使我動心的是易君恕!他的儀表,他的氣質,他的
學識,在我看來都是極為難得的,他應該成為基督的最優秀的兒子,我是在為基督而牧
養他,照拂他,而從未想過從他那裡得到任何回報,甚至連他是否願意受洗入教都沒有
絲毫的勉強,耐心地等待基督的種子在他心中成熟。唉,現在我終於等到了結果!英國
人救了他的命,不求他報答,他也不必報答,但總不該以怨報德,住在英國人的家裡卻
在反對英國政府!中國人不是最講『信義』二字嗎?他的信義何在?」
    「英國人,中國人……」倚闌喃喃地像是在自語,內心深處卻洶湧著巨大的波瀾。
如果今天的事發生在四個月之前,她也會像父親那樣,甚至比父親更激烈地譴責易君恕
的背信棄義,然而現在不同了,四個月的時間她好像重新經歷了一次生命,生父的慘死
和情侶的逃亡在英國警察的緊急大搜捕之中重合了,一顆屈辱的心髒在她的胸膛裡悸動,
當年曾令她為之自豪的英格蘭民族如今已經蒙上了仇恨的血污,她不再是往日的倚闌了!
「Dad,不是易先生背信棄義,而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信義!我從小就聽你講過不知
多少遍:仁慈的上帝是人類之父,他愛天下所有的人,他燃起和平、正義的愛人,要消
滅人類的一切仇視、嫉妒、侵略、殘暴之心,把國際間的一切紛爭化為真誠的合作,讓
萬國之民都成為兄弟。可是,這一切都在哪裡啊?我們只能看到,遠在歐洲的英國、法
國、德國、俄國都開著炮艦來到亞洲,像撕裂牛羊一樣瓜分虛弱的中國,香港、九龍和
新租借地本來都是中國的,卻一步步都變成了英國的領土,這難道是上帝能夠允許的嗎?
Dad幫助港督去舌戰王存善,游說譚鐘麟,迫使他們不要和英國對抗,乖乖地把土地獻
出來,這難道也是『愛』嗎?也是把他們當作『兄弟』嗎?」
    「啊?」林若翰愣了,他突然覺得女兒變得十分陌生,十五年前在泰晤士河邊無憂
無慮地嬉戲天鵝的那個小姑娘哪裡去了?四個月前在維多利亞港高傲地接待易君恕的那
個少女哪裡去了?林若翰傾注心血著力塑造的英格蘭名門閨秀像泡沫一樣消失了,眼前
的倚闌分明成了另一個人,除了性別和年齡的差異,簡直是易君恕第二!「倚闌,你……
這一套理論是從哪裡聽來的?是易君恕,只能是他!我請他教你學習漢語,沒想到他卻
給你講這些東西……」
    「Dad,這有什麼錯嗎?」倚闌並不否認,坦然地說,「易先生只不過說了一些真
話!作為一個中國人,看到自己的國土淪喪,人民遭難,你說他該怎麼辦?難道他應該
像遲孟桓父子那樣,幫助英國人去攻打自己的祖國?Dad,你不是一向鄙視遲氏父子
嗎?」
    遲孟恆!林若翰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就像被扎了一刀!是的,多年來,他一直看不
起遲天任那個靠發國難財起家的政治投機商,為遲天任榮登大平紳士的寶座而憤憤不平,
為港府重用這樣的勢利小人而感歎唏噓;正緣於此,他斷然拒絕了遲孟桓的無恥糾纏,
兩家結下了仇恨,這仇恨生了根,發了芽,現在終於結出了毒果。遲孟桓向他射出了復
仇的箭,和梅軒利一起來抄他的家的是遲孟桓,跟著梅軒利向卜力總督邀功請賞的也是
遲孟桓,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林若翰一個冷戰,猛然想起在三個月之前他在總督辦公
室裡第一次正面遭遇梅軒利時的情景,當時他出於禮貌,邀請這位警察司閒暇之時光臨
寒舍,梅軒利皮笑肉不笑地說過一句好似玩笑的話:「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訪府上,
但願不至於嚇你一跳!」現在想想,那句話真是意味深長,也許那時候梅軒利就已經在
注意易君恕,危險和預謀早已懸在林若翰的頭頂?那麼,向梅軒利提供關於易君恕的信
息的人又是誰呢?說不定就是遲孟桓,因為去年秋冬正是他頻繁地前來糾纏的時候。林
若翰好不容易從一團亂麻似的蛛絲馬跡理出一些來龍去脈,卻使他更為沮喪!
    「遲孟桓品格低下,固然不值一提,而他報復我的手段卻相當高超!」林若翰哀歎
道,「英國牧師的家裡竟然藏著一名抗英分於,這叫我還有何話說?這是犯法的!」
    倚闌心裡在「咚咚」地跳:Dad哪裡知道,家裡的「抗英分子」不止一個易先生,
還有她倚闌和寬叔、阿惠呢……
    「據梅軒利說,易君恕寫了一份煽動暴亂的傳單,叫什麼《抗英保土歌》,」林若
翰說,憂鬱的目光望著倚闌,「那麼,他是在什麼時候寫的呢?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你見過他在家裡寫這些東西嗎?」
    「沒有,dad。那張紙在退孟桓的手裡,上面並沒有易先生的署名,」倚闌說,盡
管她當時一眼就看出那是易君恕的筆跡,但是這句話決不能說,對dad也不能吐露半字,
既然查無實據,就絕對不能承認,「也許那是遲孟桓偽造的,有意栽贓陷害易先生!」
    「嗯?那個惡棍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哪裡是報復易君恕?是在報復我!可
是,只憑一張沒有署名的傳單怎麼能定一個人的罪名?易君恕一直待在我家裡,外面的
傳單和他有什麼關係?又有誰能夠證明?」林若翰心裡一動,事情似乎在突然之間出現
了轉機,他伸手支撐著床舖,掙扎著坐起來。
    「Dad,你要做什麼?」倚闌趕緊扶住他。
    「我要去見警察司,」林若翰迫不及待地把腿伸下床去,「我要向梅軒利作出解釋,
那張傳單和我的客人易君恕沒有關係!」
    「啊,謝謝你,dad,你這樣就救了易先生了!」倚闌激動得兩手發抖,熱淚模糊
了她的眼睛,「Dad,你的病剛好,自己去是不行的,我陪你去!寬叔,寬叔,」倚闌
急切地叫著阿寬,「快去給dad備轎啊!」
    「好,我這就去!」阿寬說著,彎著腰往門外跑去。
    「哦,不,阿寬,等一等……」正要下床的林若翰卻又愣住了,臉上泛起疑雲,
「不能這麼做!我對易君恕的行動並不完全了解,他在北京就曾經激烈地反對香港拓界,
來到香港又和錦田的鄧伯雄有過來往,而且還到那裡去住過半個月之久,鄧伯雄是上了
港府秘密名單的抗英分子,誰知道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也許,那份傳單就是在那裡寫
的?」
    「不,dad!」倚闌的心慌了,她最擔心的就是把易先生和鄧伯雄聯繫起來,而dad
的思路卻恰恰想到了這裡,事情就不妙了,「Dad,這種沒有根據的事,你可不要隨便
猜測啊,易先生到錦田去,只是吃吃飯,過過元宵節,不會有別的事情的!」
    「你怎麼知道?憑什麼作出這種擔保?」林若翰疑惑地看著女兒,倚闌今天為易君
恕辯解得太多,已經使做父親的很難再相信她了,「我去廣州的時候,他為什麼恰恰外
出?到什麼地方去了?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他提出了一連串的問號,並且認為在女兒這裡可以找到答案。
    「我……我不知道……」倚闌說,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她擔心dad追問她更多的問
題,那就更麻煩了!
    「不,你知道!」林若翰威嚴地說,同時向旁邊的阿寬和阿惠掃了一眼,「你們都
知道!在這個家,他不可能瞞著所有的人,就突然地飛走了,消失了,無影無蹤了!」
    「我們都在忙家務事,沒有注意易先生出門,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阿惠睜大了
眼睛說,「他連午飯都沒有回來吃,我……我還替他著急呢!」
    「牧師,我們真地不知道,」阿寬也說,「我向你起誓……」
    「算了!」林若翰煩躁地擺擺手,「你們中國人動不動就起誓,斬雞頭、焚黃表,
信誓旦旦,誰知道是真的假的了我看得出來,你們在保護他,不願意告訴我他的去向!
但是,我也可以猜得出來,離開我這裡,他只有去投奔鄧伯雄!」
    倚闌的心髒「撲通」一聲,她沒有想到,自己和寬叔、阿惠刻意保守的秘密,竟然
被dad猜中了!
    「我走!」林若翰光著腳下了床,氣喘吁吁地說,「我要去見警察司!不,去見總
督和輔政司!告訴他們,我是冤枉的,他們只要找到易君恕,就一切都清楚了!」
    「牧師!牧師……」阿寬和阿惠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Dad!你是要去告發易先生?」倚闌猛地撲倒在地上,抱住父親的雙腿,「不,
你不能去!他是個好人,是個無辜的人,已經被警察追趕得走投無路,你還忍心再追上
去刺他一刀嗎?Dad,你是上帝的信徒,基督的使者,你聲稱自己愛天下的人,發誓要
救助所有不幸的人脫離苦難!你曾經把易先生從死神手裡奪了回來,難道現在要親手把
他送上斷頭台嗎?上帝不能饒恕你!」
    女兒的熱淚滴在林若翰的雙腳上,他猛地一個戰栗!
    「上帝,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聲呻吟,頹然跌坐在床上!
    翰園的上空,一片漆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鐵柵門外,兩名荷槍實彈的英警像幽靈似地在山道上徘徊。

    天將拂曉,梅軒利便遵照總督的指示,匆匆趕往大埔,隨行的有遲孟桓和四名印度
錫克族警察,經過九龍寨城,又向大清國的駐軍「借」了五名兵勇。於是,這支不大的
隊伍便呈現了膚色駁雜、服飾不一的獨特景觀:碧眼黃發的梅軒利頭戴尖頂帽盔,身穿
上尉警服,腰挎指揮刀;面孔黝黑的印警裹著腥紅包頭,身穿綠色警服;黃臉低鼻的遲
孟桓西裝革履,中國士兵頭戴傘形帽,身穿大清號衣。為什麼隊伍中沒有一個英警?這
是梅軒利的有意安排,他已經在屏山領教了華人對「英夷」的反感,所以,在正式接管
新租借地之前,暫且先由「紅頭阿三」出面而盡量不向那裡派出英警,以避免沖突。從
九龍寨城「借」來的這五名清兵準備用來接替原來留守泮湧警棚的兩名「紅頭阿三」,
萬一當地鄉民鬧事,就讓他們來彈壓,「以華制華」。
    下午三點鐘,梅軒利一行到達泮湧。運頭角山上的警棚仍然沒有完工,木架上稀稀
落落地覆蓋著一些草蓆和葵葉,大部分還露著天空。兩名「紅頭阿三」懷抱步槍,瑟縮
著靠在柴草堆上,好似被航船拋在孤島上的魯賓遜,猛然看到警察司閣下帶著隊伍來了,
如同盼到了救星,騰地彈跳起來,向他立正敬禮。
    「稍息!」梅軒利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向他們喝問道,「我上次從這裡回去,又是
三天過去了,為什麼仍然毫無進展?」
    「報告上尉!」「紅頭阿三」可憐巴巴地說,「這裡的老百姓簡直不可理喻,新雇
來的苦力又被他們趕跑了,沒有辦法!上尉,我們實在沒有辦法!」
    「哼!」梅軒利不禁心頭火起,「你們兩人繼續守在這裡,我去找聾耳陳!」
    梅軒利和遲孟桓帶著印警和清兵下了山,直奔聾耳陳家。
    聾耳陳見了梅軒利,慌得磕頭如搗蒜:「長官,請你饒了我吧!我把錢退給你,搭
警棚的事我不管了,那兩位黑臉總爺的飯我也不送了,這筆生意我不做了……」
    「什麼生意不生意?」遲孟桓一把抓住聾耳陳的領子,把他像一只小雞子似地拎了
起來,朝著他的耳朵吼道,「政府把建警署這件大事托付給你,是對你的信任,你這個
人怎麼毫無信用?拖拖拉拉,辦事不力,貽誤軍機,嚴懲不貸!」
    「遲……遲先生,」聾耳陳哆哆嗦嗦地說,「不是我不辦,實在是有難處!你們在
山上蓋屋,鄉鄰們不答應,他們說,誰敢幫鬼佬做事……」
    「混帳!」遲孟桓怒吼道,「什麼『鬼佬』?」
    「這……這是他們說的,誰要幫……幫鬼佬做事,當心被『豬籠浸水』!」聾耳陳
眼淚汪汪,「我可不敢,再不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要緊哪!求求你們,不要再難為我
了……」
    聾耳陳的老婆兒女也在旁邊跪滿了一地,哀哀地求情:「長官,饒命吧……」
    「嗯……」梅軒利想起在屏山所遭遇的那種群情洶洶的情形,相信聾耳陳說的也是
實情,便安慰他說,「你不要怕,政府要做的事情,決不會因為一些刁民的反對而罷休,
他們也不敢對你無禮。你去請幾位年長的鄉紳到這裡來,我向他們作一些解釋!」
    遲孟桓把這番話又朝著聾耳陳的耳朵吼了一遍,聾耳陳為難地說:「他們哪肯聽我
的?在大埔這一帶,勢力最大的是鄧家和文家,老百姓都跟著他們走。聽說,那些人今
天又在文武廟集會,請長官到那裡去和他們商量吧!」
    「文武廟在哪裡?」遲孟桓問道。
    「在大埔墟,富善街。」聾耳陳說。
    「你給我們帶路!」悔軒利命令道。
    「我……」聾耳陳惶然道,「長官,我怕……」
    「嗯?」梅軒利手握著腰間的指揮刀,威嚴地逼視著聾耳陳。
    聾耳陳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垂著頭,帶著他們走出家門。
    泮湧村裡的鄉民,從農家小院的籬笆土牆裡面驚惶地窺視著這麼一支光怪陸離、華
洋混雜的隊伍,押著聾耳陳朝大埔墟走去,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大膽的便遠
遠地跟上來,想看個究竟。正是日落時分,大埔墟的集市還沒有散盡,梅軒利的隊伍進
入街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像是爆炸了一顆炸彈,「轟」地向兩旁散開,躲閃不及的人
門踢翻了貨攤,蘿蔔、青菜、荸薺、龍眼撒了滿地,年輕的阿嫂、大姐仔驚叫著:「鬼
佬來了!」誰家的細路仔嚇得「哇哇」大哭,好似大白天撞見了鬼……
    「嘖嘖,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有什麼可怕的?」遲孟桓望著這亂哄哄的場面,感到
十分遺憾,要是鄉民們敲鑼打鼓、燃放鞭炮來歡迎警察司閣下,該有多好啊!他歉意地
向梅軒利苦笑了笑,「這種窮鄉僻壤劃歸香港,倒是他們的福氣哩!這些愚民啊,真是
沒辦法!」

    富善街文武廟大殿裡,幔帳低垂,香煙繚繞,文昌帝君和關聖帝君兩座塑像威風凜
凜,與港島文武廟大同小異。香案前一張寬大的方台,擺著茶壺茶碗,十幾位鄉紳圍桌
而坐,正在此集會,為首的是泰亨鄉代表文湛全,正在激憤地講話。
    「大埔東瀕吐露港,南接九龍,為水陸交通要沖,港英在運頭角山搭建警棚,意圖
十分明顯,侵占新安,必從大埔開始。」文湛全說,「鄉親們趕走搭建警棚的苦力,義
憤與勇氣固然可貴,但不是根本辦法,港英還會雇工搭建警棚,甚至可能會增派警察、
軍隊來彈壓,我們必須作好充分準備,以牙還牙,迎頭痛擊,徹底拔掉這顆釘子,打掉
港英的銳氣!
    話音未落,忽聽門外人聲喧嚷,一些鄉民慌慌張張湧進廟來:「文先生,鬼佬來
了!」
    會場上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大家不必驚慌,」文湛全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聽我號令,相機行事!」
    梅軒利的一行人馬已經來到了文武廟前。
    「長官,」聾耳陳瑟瑟縮縮地說,「你們請便,我不奉陪了……」
    梅軒利「哼」了一聲,率領部下大踏步走進廟門。他命令四名印警和四名清兵守在
院子裡,自己和遲孟桓帶著一名清兵進了大殿裡的會場。
    文湛全向鄉紳們使個眼色,大家各安其位,紋絲不動,冷冷地看著不速之客。
    遲孟桓見無人理睬,很覺尷尬,便清清嗓子,主動上前搭訕,拱拱手說:「打擾了!
諸位在這裡開會,是商討什麼要事啊?」
    「在座的都是文武廟司理,自然是商討文武二帝的祭祀之事,」文湛全板著面孔,
垂著眼瞼,手裡端著茶碗,慢條斯理地說,「請問來客何人?到此何事?」
    「敝姓遲,從香港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遲孟桓說,回身指著旁邊的梅軒利,
「今天奉陪香港政府梅警察司閣下,到這裡視察警署的建造情況,借此機會,也和各位
鄉紳耆老見個面……」
    梅軒利強作出一絲笑容,向鄉紳們點點頭。他本來以為,有了遲孟桓的這番介紹,
鄉紳們即使不大情願,總也會給他一點面子,起身讓座,請他飲茶,卻不料仍然毫無反
應,心裡便十分不快,傲然說:「政府在運頭角山建造警棚,遭到鄉民的干擾和破壞,
你們都是各村的代表人物,要對此負責!」
    此言一出,會場內外「哄」地紛亂起來,鄉民們嚷道:
    「運頭角山上不可以建屋的!」
    「山上建屋有礙風水!」
    「……」
    「又是風水!」梅軒利皺著眉頭說,前幾天在屏山遇到的情況又在這裡重演,便騰
地升起一股怒火,「『風水』『風水』,純屬無稽之談!香港從半山區到太平山頂,建
了多少房子?也沒有影響什麼『風水』嘛!現在,政府決定在運頭角山建造警署,任何
人無權干涉!」
    「這位長官,」座中一位老者起身說道,「聽你這樣說話,我倒是覺得稀奇!運頭
角山的那片林地,本是我家的私產,你們連招呼也沒有打一聲,便在山上大興土木,反
客為主,強佔民田,天下哪有這種不講道理的事情?」
    「嗯?」梅軒利一愣,倒被間住了。他選定運頭角山建造警署,事先只覺得那裡居
高臨下,地理環境甚好,卻從未想到那是有主的土地,現在地產主出來質問,當然尷尬。
但他決不肯向一個老百姓認錯,便強詞奪理,問道,「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那是你
的私產?」
    「當然有證據,」老者說,「我有大清國的地契!」
    「你把地契拿給我看!」梅軒利命令道,「政府可以出錢,把那塊地買過來!」
    「這是哪裡話?」老者卻說,「那是我家太公置下的產業,世代相傳,造福子孫,
從沒打算出賣!如果從我手裡失去,家門必遭不幸,還要被鄰里恥笑,我可不做聾耳陳
那種人,為了眼前利益出賣祖業!任憑你出多少錢,那塊地我也不賣!」
    「什麼?」梅軒利沉下臉來,「我看你是故意捉弄本警察司!」
    「豈有此理!」老者毫不畏懼,坦然道,「地權在我,難道你還能強買不成?」
    「老人家,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遲孟桓上前說,「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
土』,現在這裡已經是大英帝國的領土,你們都是女王陛下的子民,政府要徵用土地,
誰敢說半個『不』字?何況警察司閣下許你從公給價,已經是好大的面子,不要不識抬
舉喲!」
    「你這個人……」老者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雖然披了一張人皮,怎麼滿口鬼話?」
    「你……」遲孟桓騰地紅了臉,指著老者嚷道,「你……你敢罵人?」
    「我罵了你,又能怎樣?」老者冷笑道,「你這不知廉恥的東西,為虎作倀,引狼
入室,居然幫鬼佬強佔國土,欺壓國人,可知道此地的規矩嗎?」
    這時,大殿內外的鄉民們喊了起來:
    「裡通外國,豬籠浸水!」
    「把他抓起來!」
    「……」
    遲孟桓慌了,連忙朝梅軒利身旁躲過去,一邊還回過頭嚷著:「你……你們敢?」
    突然,「啪」地一聲,文湛全將手裡的茶碗摔在地上,大殿內外齊聲喊道:「打!」
剎那間香爐、燭台、籤筒、鼓槌飛了過來,遲孟桓把頭一低,燭台從他的額頭掠過,頓
時劃出一道血痕,身上已經挨了幾拳!
    「閣下,快走!」遲孟桓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拉著梅軒利,從人群裡往外沖。可是,
廟裡廟外都是鄉民,已把他們團團圍住,哪裡沖得出去?
    梅軒利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伸手握住腰間的指揮刀柄,剛要拔出來,被遲孟桓一把
按住:「閣下,不可莽撞,讓他……他們上!」
    他所說的「他們」,是指梅軒利帶來的那些武裝的隨從。
    「上刺刀,給我衝!」梅軒利向驚慌失措的印警和清兵命令道。
    「嚓,嚓,嚓!」「紅頭阿三」和清兵手中的長槍豎起了刺刀,明晃晃朝著人群揮
舞,赤手空拳的鄉民難以抵擋,往後一閃,閃出了一道縫隙,梅軒利和遲孟桓急忙抓住
這個機會,飛速沖出廟門!
    不料四周的鄉民又從外面擁來,手持木棒、掃帚,雨點般朝他們打來,那掃帚本是
清掃街道用的,濕漉漉沾了坑渠裡的水,落在梅軒利和遲孟桓頭上、身上,一時泥污不
堪,也顧不得了。四名「紅頭阿三」和五名清兵,手持刺刀,且戰且退,掩護著他們往
大埔墟外逃去。
    跑到林村河邊,正要跨過觀音橋,突然一陣排槍響起,子彈呼嘯著從頭頂飛過!他
們急忙臥倒,匍匐前進數十步,「撲通」、「撲通」跳進林村河中,急急如喪家之犬,
惶惶如漏網之魚,逃命而去……
    梅軒利一行渾身濕漉漉地撤退到運頭角山,和原來看守警棚的兩名「紅頭阿三」會
合,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閣……閣下,」遲孟桓冷得牙齒打戰,「刁民們還會追過來的,我們趕快走吧!」
    梅軒利沒有說話,拖著一身濕衣服,登上高處的一塊巖石,向遠處察看。此時,四
野一片沉寂,並不見有鄉民追趕。回頭看看至今尚未完成的警棚,一座四面透風的木架,
零零散散地搭著一些草蓆和葵葉,顯然還不具備供他們宿營的條件。
    「如果我們撤退,警棚很可能要遭到破壞,」梅軒利沉吟道,他從巖石上走下來,
扶著警棚的木架,「看來,今晚必須住在這裡了。」
    「啊?」遲孟桓心裡一沉,「這種地方怎麼住得?沒有床舖,沒有被褥,連一身干
衣服也沒得換,到現在還餓著肚子……」說到這裡,心裡懊悔不迭:自己這是何苦?現
在如果是在家裡,已是酒足飯飽,洗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
和這山野之中的淒淒惶惶簡直天壤之別!唉,為了討得一個英國國籍,竟然要吃這等苦,
受這等罪,還要擔驚受怕,弄得不好甚至會丟了性命,值得嗎?
    「哈,在這種時候,你還想吃飯、睡覺?太天真了!」梅軒利苦笑道。其實,他自
己也已經饑腸轆轆,疲憊不堪,想到在港島半山警察司官邸裡,妻子夏蓮娜和女兒正等
著他回家吃晚飯,心裡便一陣淒涼。但是,他身為這次行動的最高長官,這種心情在部
下面前決不能流露!「我們必須在這裡堅守到天亮,保護這座警棚,至於其他的東西,
連想也不要想了。」他對遲孟桓說,「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不知道什麼叫艱苦的人,
而我們,作為警察和軍人,在任何時候想到的只有使命,它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我
不知道你能不能經得起這個考驗?它將衡量你對大英帝國的忠誠!」
    「是,閣下!」遲孟桓強打起精神說,「我明白閣下的意思,『吃得苦中苦,方為
人上人』,我遲孟桓決心跟著閣下,為大英帝國打下這片江山,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
不辭!」說到這裡,渾身又是一個冷戰,牙齒抖得「咯咯」響,「閣下,如果那些刁民
們夜裡來偷襲,怎麼辦?」
    「嗯……」梅軒利抬頭望著四周黑黝黝的群山,說,「這裡有警察駐守,他們恐怕
不敢偷襲,如果萬一出現意外……」
    「怎麼辦?」遲孟桓下意識地摸了摸插在皮帶上的那支「勃郎寧」手槍,心慌慌地
亂跳。
    「萬不得已就自衛嘛,」梅軒利有些不耐煩了,「你身上不是也有槍嗎?會打槍
嗎?」
    「會……會一點兒,」遲孟桓說,「我休假的時候,喜歡到野外打野兔、野鳥……」
    「喊!」梅軒利冷笑道,「打獵和打仗是兩回事!算了,算了,如果遇到意外,讓
那幾名中國士兵去對付,我們盡量不要開槍!」
    旁邊,那些「紅頭阿三」和清兵又冷又餓,瑟縮一團。搭了半截的警棚旁邊堆著一
些苫屋頂用的葵葉,他們就抱了一些,放在空地上,點起火來取暖。溫暖的火舌跳動著,
梅軒利猛然回過頭來!
    「Bastard!」梅軒利噌地站起來,憤憤地罵道,「你們瘋了?火光會暴露目標,
把他們引到這裡來!趕快熄滅!」
    「是!」「紅頭阿三」和清兵們驚惶失措地跳到火堆裡,七八雙腳亂踩一氣。
    「哎呀!」遲孟桓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不好,有情況!」
    「嗯?」梅軒利問,「什麼情況?」
    「閣下,你看,你看!」遲孟桓指著山下說,聲音都發抖了。
    大家抬頭向山下看去,附近的村莊和山巒之間出現了火光,好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了
無數燈籠火把,在黑暗中游動。遠處傳來尖厲的口哨聲和「嗚嗚」的螺號聲,此起彼伏,
遙相呼應,在夜深人靜之時,聽來震人心魄。
    「糟糕,」梅軒利說,「他們很可能發現我們了!」
    「閣下,」遲孟桓瑟瑟發抖,他本是含著銀匙出生,自幼養尊處優,從未經歷過這
種場面,腿早就嚇得軟了,「我……我們怎麼辦?」
    那幾名「紅頭阿三」和清兵懷抱著長槍,也慌了神,在旁邊嘁嘁嚓嚓。
    「看來他們的人數很多,如果要來攻打我們,恐怕很難抵擋……」裹著猩紅頭巾的
印警咕咕噥噥地說,夜幕中看不清他們那黝黑的臉,只見雪白的牙齒在抖動。
    「長官,我們撤吧?」清兵們膽子更小,這些人都是從未打過仗的主兒,出來吃糧
當兵,不過是穿一身號衣,擺擺樣子,掙幾個軍餉,真正到了拿性命搏殺的時候,便人
心思退,巴不得趕快撤回九龍寨城去,免得在此擔驚受怕……
    「不,如果我們撤退,警棚就可能保不住了!」梅軒利的眉毛擰成一團,回過頭來,
命令那幾名清兵,「Chinese!你們趕快朝天空打槍,造成一種威懾力量,阻止他們向
這裡靠近!」
    「長官,千萬打不得!」清兵們心驚膽戰,「槍一響,他們更得往這邊沖了!」
    「嗯……」梅軒利一時遲疑不決。他感到,這些中國士兵的見解無疑是正確的,因
為不知道四周埋伏著多少鄉民,擁有什麼武器,如果想以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主動出擊,
顯然是愚蠢的;但是,如果鄉民們攻上山來怎麼辦?在這裡被動防守恐怕也難以守得
住……
    梅軒利正在舉棋不定,忽聽得耳旁一聲呼嘯,猛然抬頭,只見一束火光從頭頂飛過!
他倏地跳起來,剎那間,周圍萬箭齊發,箭鏃上火光閃閃,像無數流星似地朝運頭角山
飛來,火箭落在草蓆和葵葉上,「轟」地一聲,警棚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這時,四周的田野和山巒上,槍聲、鑼聲、號角聲大作,「殺」聲震天!
    運頭角山上,「紅頭阿三」和清兵們一片驚呼,這支小小的隊伍亂作一團!
    「上尉,我們撤退吧!」
    「長官,撤吧,快撤吧!」
    「紅頭阿三」和清兵們圍著梅軒利請求道。
    熊熊的火光在梅軒利的臉上閃爍,那雙驕橫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沮喪。建造大埔警署
是卜力總督的命令,由駱克輔政司提議,梅軒利親自選定了運頭角山署址,他本人作為
接管新租借地的開路先鋒,躊躇滿志地要在此立下汗馬功勞,為日後的加官晉爵舖平道
路,何曾想到竟然如此出師不利,敗在一群農夫的手裡?回去見了總督,又將怎麼交代?
    烈火熊熊,燃燒的警棚嘩嘩剝剝,忽地坍塌下來,周圍的草地和灌木叢林頓時成了
一片火海,梅軒利的心碎了!
    「閣下,閣下……」遲孟桓駭得魂不附體,哆哆嗦嗦地抓住梅軒利的胳膊,「我們
不能在這裡等死啊,你快下命令吧!」
    「撤!」梅軒利終於下了決心,揮揮手說,「從山後向東南方向撤退,那裡有一條
路可以通往沙田!」
    「紅頭阿三」和清兵們巴不得這一聲令下,爭先恐後地狼狽鼠竄。遲孟桓和梅軒利
也緊隨著他們,往山下跑去。荒山無路,天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腳下盡是灌木、亂石、
荊棘、野籐,不時聽見這邊「嗤啦」一聲,不知是誰的衣服被剮破,那邊「撲通」一聲,
又不知是誰摔了跟頭,現在性命要緊,這些磕磕碰碰也根本顧不得了。
    翻過了山坡,他們沿著運頭角後山,摸索著往東南方向退去。不料又聽得「嗚嗚」
地螺號吹響,山野裡冒出無數燈籠火把,隨著一片「殺」聲往這邊擁過來。遲孟桓心膽
俱裂,緊緊地抓住身旁的梅軒利,心想:這一次恐怕是逃不脫了!我遲氏三代單傳,至
今三房太太都沒有立下子嗣,哪裡料到性命斷送在這裡?如果落到這幫刁民的手裡,只
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就地隱蔽!不許開槍,不許發出聲音!」梅軒利低聲命令道,他現在已經弄不清
楚身邊到底還有幾個隨從,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了,只求上帝保佑,能夠逃過鄉民們
的搜索就是萬幸。
    遲孟桓和梅軒利一前一後匍匐著鑽進一片樹叢,縱橫交錯的榕樹根像一張巨大的蛛
網,上面又爬滿了蔓生植物,肥厚的葉片層層覆蓋,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他們趴在地
下,連大氣也不敢出,眼睛從樹根和枝葉的縫隙中窺測著外面的動靜。螺號聲、腳步聲
越來越近,一隊鄉民打著燈籠火把,手持大刀長矛,大聲呼喊著,搜索上山。遲孟桓屏
著呼吸,大睜著眼睛,心髒跳到了喉嚨口!突然,他聽到耳旁傳來「噗噗」的聲音,吃
了一驚,借著火把的光亮回頭一看,原來緊挨在他身邊的是一名「紅頭阿三」,黝黑的
臉憋得發紫,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頭頂上那猩紅的包頭紅得耀眼。糟糕!遲孟桓心想,
你這混蛋萬一暴露了目標,連累了我們,你自己也回不了恆河老家了!千鈞一髮之際,
遲孟桓猛地伸過手去,一把抓住「紅頭阿三」的腦袋,死命地按在地上……
    就在距他們近在咫尺的地方,成群結隊的鄉民們呼嘯而過,那穿著草鞋的大腳板踏
得山路「咚咚」響……

    凌晨二時,遲孟桓徒步趕到了港島上亞厘畢道總督府。這個死裡逃生的人滿臉泥污
和血痕,身上的西服已經不辨顏色,破爛不堪,如果不是他手裡拿著警察司梅軒利寫給
卜力總督的親筆信,門衛肯定會把他當成瘋子。
    總督穿著睡衣,在二樓私宅的客廳裡接待了這位不尋常的信使。當他看完那張沾滿
泥污的信紙,心髒陡地縮緊了,小胡子抖動著,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在冒火。簡直不可思
議!他憤憤地想,我們已經征服了李鴻章,征服了譚鐘麟,難道還不能征服這些農夫嗎?
這是大英帝國的恥辱!
    他快步走到「德律風」前,急切地搖著搖把,拿起話筒:「給我接駐軍司令官邸,
要加士居少將!」
    「對不起,」話筒裡傳來接線生的聲音,「現在少將恐怕已經睡了……」
    「我是總督!我是總司令!」卜力威嚴地喝道,「我還在工作,他沒有資格睡覺!」
    「是,閣下!」接線生悚然答道,電波也似乎隨著顫抖了一下。
    遲孟桓在旁邊聽得心驚肉跳。他當然知道,加士居少將是駐港英軍的頂尖人物,住
在紅棉道司令官邸「旗桿屋」,威風凜凜,戒備森嚴,尋常百姓望而生畏,而在總督眼
裡卻如同小菜一碟,頤指氣使,簡直像呼叫一名家奴,好生了得!想到自己不過白丁一
個,能夠出入總督府實在是莫大的榮幸!想到這裡,那兩條打戰的腿繃得更緊了。
    「德律風」的線路馬上接通了,話筒裡傳來駐港英軍司令加士居睡意朦朧的聲音:
「哈囉……」
    「我是卜力!」
    「啊,總督閣下!」對方立即清醒了,聲音振作起來。
    「我現在是以總司令的身份對你說話!」卜力命令道,「少將先生,請你馬上和駱
克輔政司一起,帶領一百名皇家威爾士槍手,乘坐魚雷快艇出發去大埔!」
    「是,閣下,」話筒裡,加士居答道,立即又問,「請問,閣下派我們去做什麼?」
    「去平息那裡的騷亂!」卜力斬釘截鐵地說,想了一下,又補充道,「你們在經過
九龍寨城的時候,把這件事情通報中國駐軍,要求他們立即電告兩廣總督,請譚鐘麟派
兵來彈壓!」
    「是,閣下!」加士居響亮地答道,「德律風」掛斷了。
    卜力吁了一口氣,放下話筒,轉過身來,發現遲孟桓還等在旁邊。
    「梅上尉現在在哪裡?」他問。
    「在沙田,閣下,」遲孟桓雙腳立正,肅然答道,「他身邊還有幾名錫克警察和中
國士兵,大家都……都累垮了,已經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了……」
    「噢,你們辛苦了!」卜力說,心裡升起一股憐惜之意。他看著面前這個一身泥污
的人,覺得應該多少表示一下撫慰,便說,「你先吃點東西,然後回去休息!」
    總督指了指沙發旁邊的茶几,那裡有一只盤子,放著幾片麵包和香腸。
    「啊,謝謝閣下!」遲孟桓受寵若驚,他已經餓極了,在破成碎片的衣服上擦了擦
手,就拿起麵包和香腸,狼吞虎嚥地吃起來。能在總督的家裡用餐,這破天荒的殊榮,
香港二十五萬人當中,能有幾個享受得到呢?他激動地想……
    突然,耳旁傳來「嗚」的一聲,把遲孟桓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一條拖著鏈子的狼
狗從總督的臥室裡躥了出來,「啊……」他驚呆了!
    「蓋瑞!」卜力喝道,伸手拉住了那條鏈子,被喚作「蓋瑞」的狼狗仍然虎視眈眈
地盯著退孟桓,吐著紅舌頭,嘴裡發出「嗚嗚」的叫聲。
    「總督的這條狗……」遲孟桓的心髒狂跳不止,臉上卻還得作出笑容,討好地說,
「它……它真可愛!」
    「對不起,我弄錯了,」卜力歉意地笑笑說,「給你吃的是蓋瑞的夜餐……」
    「哦……」遲孟桓的臉騰地紅了,嘴裡嚼著的東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但他突
然想到,維護自己的面子事小,而得罪了總督事大,於是趕忙說,「沒關係,我覺得
這……這味道很好,謝謝閣下!」

    凌晨二時三十五分,兩艘滿載英國皇家威爾士槍手的魚雷快艇從添馬艦海軍碼頭啟
航,向九龍灣飛速駛去……
    與此同時,總督府的電報房裡燈火通明,三名頭戴耳機的電報員同時在緊張地工作,
向北京、倫敦和廣州傳送著電波,笛笛,笛笛笛笛……

    陰雲籠罩著天空,直到午後,太陽還沒有出來。
    兩廣總督譚鐘麟午睡醒來,臥室牆壁上的自鳴鐘正敲響三點。
    「哦,晚了!」他自語著,連忙翻身下床。總督是很守時的,通常在這個鐘點,不
管忙與不忙,他已經坐在簽押房處理公務了,「官人不自由」,這是沒有辦法的,食皇
家俸祿就要為皇家出力,今天也不知怎的,竟睡過了時間。他這樣想著,雙腳已經伸進
了官靴。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戴上便帽,穿上皮袍。二月已經到了下旬,明天就是清明,
羊城的氣候還不見轉暖,天一直是陰沉沉的,總督衙門的深宅大院更顯得清冷。廣州既
沒有湖南的火盆,也沒有北京的熱炕,他這把年逾八旬的老骨頭實在難以忍耐,皮袍便
一直從去年冬天穿到現在。
    總督匆匆出了內宅,走進簽押房。
    廣東候補道王存善已經在那裡等著他。按照常規,王存善是廣東巡撫的屬員,和總
督還隔著門檻,不至於來往得這麼密切,只是因為他接受了香港拓界這項棘手的委差,
就像染上了瘟病,從正月裡糾纏到現在,也不得脫身。而在譚鐘麟眼裡,王存善因為去
了兩次香港,辦了一件大事,和港督卜力、輔政司駱克都打過交道,儼然成了香港問題
專家,遇到這方面的事務,自然都交給他去辦。
    「大人,」王存善手裡拿著一份電報,躬身站在總督的面前,說,「總理衙門急電,
請大人過目……」
    「急電,急電,洋鬼子發明了電報這個玩藝兒,也給我們造了孽!以往一道聖旨少
說也要快馬跑上十天半月,如今屁大點事兒都要發電報,一天到晚像閻羅王催命,攪得
人不得安生!」譚鐘麟不等王存善說完,就是一大篇牢騷,來來往往的公文使他不勝其
煩,並沒有逐一披閱的興趣,朝王存善擺擺手說,「我這老眼昏花,也看不清那些蠅頭
細字,你把大概意思講給我聽就是了嘛!」
    「是,大人!」王存善眼睛盯著電報,說,「英國署理駐華公使艾倫賽到總理衙門
面見李中堂,就昨晚新安暴民焚毀大埔警棚、襲擊香港警察司一事提出強烈抗議,指責
總理衙門對兩國已達成之香港拓界協議陽奉陰違,兩廣總督……」
    說到這裡,他遲疑地停下了,抬起頭來,惶惶然望著制台大人。
    「怎麼?還點到了本部堂!」譚鐘麟翻了翻眼皮,問,「說我什麼?」
    「說……」王存善只好硬著頭皮說,「兩廣總督約束鄉民不力,有意縱容……」
    「混賬!」譚鐘麟勃然大怒,猛地一拍身旁的幾案,「我何曾縱容?英夷強租我土
地,逆天理,違民意,百姓不願做亡國奴,自發抗英,正是人心所向!這個李合肥,連
青紅皂白也分辨不出嗎?反來指責我,真是豈有此理!」
    「大人,這不是中堂的意思,」王存善忙說,「前面所引,都是英使艾倫賽的言
語。」
    「嗯,英夷犬羊之輩,胡言亂語,本在意料之中,」譚鐘麟怒氣稍稍平息一些,又
問,「那麼,李合肥的意思呢?」
    「中堂以為……」王存善看了一眼手裡的電報,繼續說,「中堂以為當今國事維艱,
無力與列強抗衡,須小心翼翼,避免國際爭端,新安地方既已租與英夷,則應信守《專
條》,望兩廣總督約束百姓,勿使滋事,宜增派兵力,進駐新安地方,彈壓一切與英夷
對抗之行動,確保租借地平安交接,
    「嘖嘖,」譚鐘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李合肥此人,一向骨頭最軟,專以熱臉貼
洋人冷臀,豈不知只是一廂情願而已!你要信守《專條》,洋人肯信守嗎?九龍稅關之
事,本來竇納樂早已承諾,而簽約之後又出爾反爾,毫無信義可言,又如之奈何?」
    「大人,這九龍稅關之事,」王存善道,「中堂的電報上,倒是也提到了……」
    「那你為何不早說?」譚鐘麟斥責道,「吞吞吐吐,非要我問一句,才肯說一句!」
    「大人,這些話是寫在後面的,剛才還沒有說到……」王存善嘴裡這樣解釋,心裡
卻在嘀咕:不是我吞吞吐吐,而是你不容我把話說完,說一句你便攔腰打斷,評點得比
正文還要多,這又不是校書,又何苦來?在你手下做事,簡直像受氣的媳婦,左也不是,
右也不是,張口牙根錯……
    「那就不必囉嗦,」譚鐘麟又催促道,「快講嘛,稅關之事,到底如何說法?」
    「是,」王存善忍著滿腹的牢騷,趕緊看著下面的電文,說道,「英使艾倫賽表示,
若我方確保制止租借地華人抗英行動,英方可考慮暫緩撤除長洲、汲水門、佛頭洲三處
稅關,作為交換條件……」
    「唉!」譚鐘麟大失所望,歎息道,「緩撤也是撤,遲早總是要撤,這分明是英夷
緩兵之計!王道,你替我擬一封回電,告訴李合肥:前天港督卜力到此,曾向我保證,
移關事可不再提,我才答應了他,三日之內派兵維持秩序。如今英夷再次自食其言,稅
關之事又有反覆,我這兵也不派了!請合肥以此作為交換條件,去與英夷交涉!」
    「這……」慣於唯唯諾諾的王存善這一次卻沒有說「是」,遲疑道,「卑職以為,
英夷一向驕橫跋扈,和我方交往,從來不肯退讓,現在迫於形勢,能夠允諾緩撤稅關,
已經不容易了,我方似宜適可而止;何況大人已經答應港督,派兵維持租借地秩序,如
果不予兌現,反而授人以柄,港督若是以此為借口,再來糾纏,如何是好?」
    譚鐘麟默默不語,肉皮稀鬆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擰成了一張蛛網。王存善所說,
本不是什麼高見,無非是勸他隱忍退讓,彌縫求安,這已是李鴻章唱了千百遍的陳詞濫
調。但王存善說到港督卜力,卻使譚鐘麟聽得心裡一沉。他畢竟是當面和卜力打過交道
的,一見之下,就覺得那人眉目之間殺氣騰騰,是個陰騖狡詐之徒,十分不好對付,如
果讓他抓住什麼把柄,豈不要把廣州鬧個天翻地覆?
    正沉吟間,簽押房的門簾挑起,一名戈什哈匆匆走了進來。
    「大人,」戈什哈呈上手裡的一個寬大的信封,「這是英國領事館剛剛送來的……」
    「說曹操,曹操到,洋鬼子又有麻煩找上門來了!」譚鐘麟看了一眼王存善,讓他
接過那個信封,又問戈什哈,「送信的人呢?」
    「已經回去了,」戈什哈說,「他說大人若有回信,請派人送去。」
    「知道了。」譚鐘麟揮揮手,戈什哈躬身退去了。
    王存善已經打開了那個信封。
    「大人,英國總領事滿思禮發來的照會……」
    「念!」
    「大英國大君主特派駐廣州總領事滿,致大清國兩廣總督譚閣下,」王存善手持那
份以漢文書寫的照會,念道,「為照會事:近日於新租借地境內,多處發現與大英國敵
對之揭帖,言語惡毒,殊難容忍。其中《抗英保土歌》一篇,據查系貴國政府通緝之逃
犯易君恕所作,該犯去歲由北京流竄到此,至今逍遙法外,又書寫抗英揭帖,煽動莠民
造反作亂,抵制租借地和平移交,蓄意破壞大英國與大清國之友好邦交,實屬罪大惡極。
本領事嚴正要求貴總督閣下,以兩國關係為重,嚴明法紀,從速捉拿該犯以及一切書寫、
散發抗英揭帖之人,予以懲處,並嚴令禁止租借地華人之一切敵對行動。此照。西曆一
千八百九十九年四月四日,大清光緒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這份照會,顯然是滿思禮應卜力的要求而發出的。其中做了兩處手腳:一是僅稱易
君恕為「逃犯」而不稱「康黨」,以防譚鐘麟追究去年康有為避難香港之事;二是隻字
不提易君恕曾在香港潛藏數月之久而港方竟未能捕獲,以免被人嘲笑港府無能。但這些
良苦用心,似嫌多余,對於譚鐘麟來說,無須追究細微末節,僅憑「易君恕」三字,就
足已使他目瞪口呆!
    猶如當頭一棒打來,兩廣總督那蒼白的臉頓時漲得青紫,太陽穴霍霍地狂跳,昏花
的雙眼閃射著火星!
    「王道,我記得這個易君恕……」譚鐘麟愣愣地回憶著,「他不是去年懸賞捉拿的
康、梁亂黨嗎?」
    「大人,正是!這個人追隨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陰謀發動兵變,殺害榮中堂,
禁銅皇太后,罪惡滔天哪!」王存善說起去年的那段往事,不禁毛骨悚然,好像危險就
在眼前,「皇太后諭令全國各地,懸賞捉拿……」
    「怎麼至今還沒有捉拿歸案?」
    「中國幅員萬裡,幾個蟊賊若要藏身,自然容易得很,何況還有海外可逃!我們廣
東去年也是發了告示的,因為明知康、梁已經潛逃日本,懸賞捉拿只當是例行公事,哪
裡想到這個易君恕真地流竄到此?現在又和英國人作對,罪證落到人家手裡,又添了一
個把柄!」
    「唉!」譚鐘麟歎息道,「去年康、梁蠱惑皇上,變法作亂,已經害得我好苦,誰
知至今未能擺脫厄運,再次深受其害!」
    「大人,此害不除,遺患無窮!」王存善神色憂鬱地說,「卑職以為,應責成有司
衙門,從速捉拿易君恕歸案,而且,新安地方的治安也須切實保證,不然難以向英夷交
代……」
    「嗯,外患內憂,一齊夾攻於我,只有如此了!」譚鐘麟的右手沉重地打在幾案上,
「來人哪!」
    門簾一挑,戈什哈應聲走了進來:「大人……」
    「速去請廣東巡撫、廣東提刑按察使到本衙西花廳議事!」譚鐘麟命令道。
    「是,大人!」戈什哈躬身答道,卻並沒有立即走開,又說,「大人,大鵬協右營
守備方儒求見,現在州縣官廳等候。」
    「噢,九龍派人來了?來得正好,」譚鐘麟說,「傳他到客廳問話!」
    「是,大人!」戈什哈退了出去。
    「王道,」譚鐘麟對王存善吩咐道,「現在,你替我起草兩份佈告,等巡撫和按察
使到了,好與他們商議。」
    「是,」王存善連忙走到案邊,展紙提筆,準備記錄,「大人請講!」
    「為懸賞購匪事,」譚鐘麟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查康、梁余黨易犯君恕,謀
反作亂,大逆不道,去歲至今,潛逃未獲。今乘香港拓界之機,該犯書寫揭帖,造謠滋
事,煽動騷亂,干擾國事,欲陷官府於被動,授外國以口實,挑起國際糾紛,居心險惡,
國法不容。為此示諭闔屬軍民人等知悉,爾等凡能拿獲該犯歸案,一經訊明定奪,即付
花紅銀兩一千元。各宜擦遵勿違,特示。光緒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王存善搖動筆桿,行書帶草,龍飛鳳舞,唰唰唰唰,把總督的口授一一記下,抬起
頭問:「大人,這第二份呢?」
    「太子少保兩廣總督譚,暨廣東巡撫鹿,曉諭百姓,」譚鐘麟繼續口授,這份合示
用的是他和廣東巡撫鹿傳霖兩個人的名義,鹿傳霖雖然即將離開廣東這個是非之地,調
往江蘇署理兩江總督,但畢竟還沒走,在廣東當一天和尚還得撞一天鐘,「鑒於新安深
圳河以南地方已奉詔租讓,按照總理衙門之地圖劃定邊界,與外國官員達成協議如下:
一,對子民仁愛;二,不強購土地及房舍;三,租借地內之墳墓永不遷移;四,本地之
風俗習慣仍照居民之意願維持不變。上開各項,租借地各村各墟與華境內之村墟並無不
同……」
    「大人,」王存善記錄到此,不免心懷疑慮,停下筆來,說,「佈告中寫上這些內
容,不像曉諭百姓,倒像照會英方,若讓他們看到,只怕又要來找麻煩……」
    「不妨事,你只管記下!」譚鐘麟卻說,「以上四項,系由兩國政府共同商定,當
然應該讓百姓知悉。而且這樣一來,才便於安撫百姓,不給亂民以可乘之機!」
    王存善想想也是,便不再爭辯。
    「是以發此通告,俾爾等周知。」譚鐘麟胸有成竹,繼續說,「凡中國境內各村墟
發生之事,俱與租借地之居民無涉,任何人不得藉詞惑眾。租借地內各村墟之居民應順
從當局,安分守法。若敢違抗皇上詔令,制造沖突,挑起事端,駐紮該處之軍士定將予
以捉拿治罪,決不姑寬!爾其懍遵,特此通告。光緒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大人高見,深諸恩威並施之妙!」王存善記錄完畢,吁了口氣,不由得贊歎道,
「有了這告示,百姓必不再尋釁鬧事,我們對港英方面,也好交代了!」
    「為官之道,猶如放牧牛羊,既要飼以水草,又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譚鐘麟對
自己積四十余年經驗而嫡熟的政治手腕也頗為得意,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舒展一下因
為久坐而有些酸麻的腿腳,想起還有兩件緊要公事,不可耽擱,便蹣跚地朝門外走去。
    在廣東巡撫和按察使到來之前,他要先去客廳接見從九龍趕來的大鵬協右營守備方
儒,詳細詢問那邊的情況,並且面授機宜……

    香港總督的辦公室裡,牆壁上的自鳴鐘敲響了下午四點。
    卜力手持放大鏡站在地圖前,目光盯著大埔墟旁邊那個用紅筆畫的圓圈,圓圈裡標
著的文字是:「pan chung泮湧」。
    「閣下,」秘書推開了房門,「駱克輔政司到!」
    「噢?」卜力正在焦急地等待著駱克的消息,「請他進來!」
    駱克風塵僕僕地跨進辦公室,摘下帽子向總督鞠了一躬,毛髮稀少的頭頂滲出一層
汗珠。
    「你回來了?」卜力迫不及待地問,「快告訴我,情況怎麼樣?」
    「是,閣下!」駱克喘了口氣,連坐也來不及坐,便急著報告說,「遵照閣下的命
令,我和加士居少將在早晨三點半鐘到達九龍,中國駐軍從睡夢中被我們叫醒,大鵬協
副將答應立即派右營守備方儒去廣州請示兩廣總督,切實安排新租借地駐軍彈壓事宜。
然後我們從九龍出發去大埔,上午九點到達吐露港,就近拋錨,大約步行了四英里,進
入大埔墟……」
    「有沒有遇到抵抗?」卜力急切地問,「你們有一百名皇家威爾士槍手,我想已經
夠用了……」
    「沒有人抵抗,」駱克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說,「顯然,我們大部隊的到達把
他們嚇壞了,大埔墟的居民已經逃散,整個村鎮空空蕩蕩。我們只找到一些行動不便的
老年人,把他們集中在文武廟裡,由士兵看押起來。我對他們說,英國政府即將接管新
租借地,香港有足夠的兵力對付反抗政府的騷亂,暴動者將受到嚴厲的懲處!隨後,我
們前往泮湧……」
    「泮湧!」卜力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地名,回頭瞥了一眼地圖上的那個圓圈,小
小的村莊使他心驚肉跳、寢食不安,「這是我們選定升旗的地方,也是暴徒們首先鬧事
的地方!梅軒利建造的警棚,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駱克歎了口氣,說,「警棚已經被燒燬,只留下一片廢墟,我們到達
的時候,還在冒著縷縷青煙!」
    「重建!」卜力憤然道,「如果我們連一座木屋都守不住,將來怎麼統治這片新租
借地?」
    「是的,閣下,」駱克說,「我已經命令士兵們,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的速度,
重建警棚,保證接管儀式如期舉行!」
    「還要逮捕那些制造騷亂的暴徒!」卜力展開右手的五指,像鷹爪似地伸向地圖上
的那個圓圈,「泮湧是騷亂的禍根,要把鬧事的首惡分子一網打盡!」
    「我們已經搜索了整個村子,」駱克聳聳肩說,「可是發現幾乎家家門前上鎖,村
民們差不多都逃光了。我們找到了聾耳陳,就是幫助梅上尉建造警棚的那個人,他因為
擁護政府,受到村民們的威脅,躲在家裡再也不敢出門了。在運頭角山附近還有一個農
婦沒有逃走,我們問她昨天晚上暴徒們燒燬警棚的情形,她聲稱什麼也不知道。她說,
她是個佃農,沒有自己的土地,女兒在香港幫傭,兒子剛剛十四歲,還沒有成年,家裡
沒有人去做那種打打殺殺的事,看來這也可能是實情……」
    「算了,你從一個農婦嘴裡能得到什麼?這些婆婆媽媽的瑣事無須向我匯報了!」
卜力已經聽得不耐煩,攔腰打斷了駱克過於繁瑣而又無實質內容的敘述。他轉過身去,
倒背著雙手,思索著向房間深處踱去,到了辦公桌前,雙腳站住了,伸手扶著他那雕花
座椅高高的靠背,陰沉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恢復了總督的自信,「看來情況並不算太
糟糕,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一些……」
    「嗯?」駱克聽得納悶兒,新租借地的情況明明是一團糟,不知道「好」在哪裡?
總督的思維經常是跳躍式地忽來忽去,不要說一般人,即使精明如駱克也往往難以揣測,
於是遲疑地問,「閣下的意思是……」
    「恐懼!」卜力又蹦出一個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單詞,抬起右手,捋著自己翹翹
的小胡子,把玩片刻,才解釋似地接著說,「一個民族統治另一個民族,要他們心悅誠
服是很難做到的,最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恐懼。昨天在浮湧發生的事,從梅軒利信中所
形容的看來,簡直是不得了,天要塌下來了!可是,一夜之間,這一切卻已經煙消雲散,
暴徒們逃跑了,一百名皇家威爾士槍手就把他們嚇破了膽,再也沒有人敢於出來反抗。
這說明我昨晚決策的正確,大英皇家軍隊的威懾力量是無敵的,那些素質低劣的農夫根
本不是對手!」
    「是的,」駱克附和道,雖然他還在擔心那些逃走的農夫卷土重來,對卜力的這種
樂觀情緒並不敢苟同,卻不願意和他爭論,免得敗了總督的興頭,最穩妥的辦法是向他
唱讚歌,「閣下的決策非常正確,非常及時,在關鍵時刻挽救了危局!」
    「我在巴哈馬、紐芬蘭和牙買加擔任總督的時候,都曾遇到過小規模的反抗,鎮壓
是對付他們行之有效的辦法!」卜力再一次炫耀他的光榮歷史,瘦削的臉上漾起得意的
笑容,「其實,這種農民式的好勇鬥狠,在英國的愛爾蘭也屢見不鮮,他們往往憑借一
時衝動,突然發作,卻難以持久,來得急,去得快,不足為慮!曾經喧囂一時的愛爾蘭
自治運動,怎麼樣了呢?還不是被我們打下去了嘛!」
    駱克心裡一動。卜力所說的這個「我們」,在他聽來並不感到親切。駱克作為英國
的少數民族蘇格蘭人,對於英格蘭殘酷鎮壓另一個少數民族愛爾蘭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歷
史,他的記憶中只有「血腥」二字。他深知,把互相敵對的民族融合為一體是永遠不可
能的,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和威爾士人要想擺脫被歧視的地位,只有忘掉他們的群體,
效忠於大英女王,謀求個人的出人頭地,就像他駱克和警察司梅軒利那樣,而胸前佩戴
著「C.M.G。」勳章的駱克爵士比愛爾蘭人梅軒利還略勝一籌。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
和榮譽,並且再進一步爭取飛黃騰達,只有像英格蘭人那樣,以殖民者壓倒一切的氣概
去征服那些貧弱的民族。現在,中國的新安縣正是用武之地。總督已經許諾駱克:在新
租借地正式接管之後,將由他出任專員,成為那片土地的主宰。

    己亥清明在風聲鶴唳之中來臨,春寒料峭,細雨霏霏。大帽山麓,深圳河岸,世代
祖居在此的人們千百年來第一次疏忽了掃墓祭祖這等大事,已經到了插秧季節,水田裡
也不見繁忙的人影,彷彿突然乾坤顛倒,皇歷錯亂,雨霧中只聽見四聲杜鵑的淒厲呼喚,
如訴如泣……
    霪雨濃雲孕育著一場驚天撼地的風暴……
    4月5日,英國殖民地大臣約瑟夫﹒張伯倫拍電報給港督卜力,命令他在決定接管新
租借地日期之後,立即報告倫敦。
    4月6日,卜力復電報告張伯倫,已決定在4月17日接管新租借地,並請求廢除1896
年地區法案第二十一條,以便英軍隨時可以「合法」地開入新租借地。
    4月7日,卜力在香港《轅門特報》發表公告,同時通過駐廣州領事館通報兩廣總督
譚鐘麟,他將宣佈接管新租借地的當日為公眾假期,屆時將有香港各界名流前往大埔參
加升旗儀式。
    4月8日,英國國會批准香港總督關於接管新租借地的報告,並宣佈廢除1896年地區
法案第二十一條,英國武裝接管新界不再具有「法律」障礙。
    4月10日,屏山、廈村、錦田、八鄉、十八鄉、新田、泰亨、大埔、上水、粉嶺、
青山、屯門……各鄉村代表在元朗東平社學集會,成立抗英指揮部「太平公局」,共同
簽署《約法三章》,歃血為誓:「大忠大義,祭告天地,海枯石爛,心志不移!」各鄉
村約定:出入相友,守望相助,遇有緊急情況,以銅鑼、海螺聲為號,一方有難,八方
支援,共抗英夷,保衛家園。

    4月11日,屏山覲廷書室。
    樓上客房裡,兩廣總督新近發佈的兩份告示擺在易君恕面前的書案上。書案旁,圍
坐著鄧菁士、鄧伯雄和太平公局的幾位首領。
    易君恕默默地看完了告示,想起去年逃出京城,今年又逃回大陸,總是在死亡線上
苦作掙扎,心境無限悲涼,抬起頭來,喃喃地說了一句:「一千塊大洋,這就是我頭顱
的價格?」
    「這種官樣文章,兄長何必理睬它?」鄧伯雄昂然道,「官府不要你,新安的百姓
要你!有十萬同胞與你同在,我保你安然無恙!」
    「你來保我,誰來保你?」易君恕苦笑一笑,「譚鐘麟下令『嚴懲』抗英人士,你
我的處境已相差無多!」
    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鄧伯雄問道:「誰?」
    「我。」老夫於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只銅頭、玉嘴的竹管旱煙袋,遞過來說,
「剛剛收到的情報,從九龍送來的!」
    易君恕望著那根煙袋,心裡納罕,不知這情報是何用意?
    鄧伯雄接過煙袋,看了一看,捏住玉嘴,用力拔下,竹管中便露出牙籤般粗細的一
個紙卷。他急忙抽出紙卷,展開了,匆匆看去,不禁「啊」了一聲!
    「嗯?」鄧菁士伸手接過那小小的紙條,念道,「大鵬協右營守備方儒,明晨率九
龍水師船在青山灣登陸,吾人宜及早迴避。」
    人們驟然吃了一驚!
    「方儒必是受譚鐘麟派遣,前來彈壓抗英鄉民!」鄧伯雄說,「我們如果迴避,反
而助長了他的氣焰……」
    「譚鐘麟不敢抵抗番鬼,倒來屠殺自己同胞,實屬可恨!」文湛全怒而拍案,「既
然如此,我們與官府勢不兩立!」
    「官退民反,我們反了!」鄧儀石憤然道,「先殺官兵,再戰鬼佬!」
    「我們有大炮、抬槍、長槍、短槍,足以對付官兵水師,」鄧植亭也摩拳擦掌,
「今夜集合隊伍,埋伏在青山灣,等方儒上岸,殺他個片甲不留!」
    一時群情激昂,而鄧菁士卻神色肅然,以手拈鬚,沉默不語。
    「大哥!」鄧伯雄望望鄧菁士,「你怎麼……」
    「菁士兄,」文湛全道,「各鄉武裝,公推由你來統領,現在情勢緊急,你要當機
立斷,好早作準備!」
    「且慢……」鄧菁士舉目望著易君恕。
    「嗯,」鄧伯雄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事關重大,還應聽聽君恕兄的意思……」
    大家把目光一齊投向易君恕。的確,他對於這件大事還一言未發。
    「易先生!」
    「易先生……」
    一雙雙眼睛焦急地期待著他。
    「承蒙諸位垂問,易某不揣冒昧,願一陳管見,」易君恕沉吟片刻,說道,「兩廣
總督派兵彈壓百姓,系為港英所指使,意在『以華制華』,借刀殺人,令中國人自相殘
殺,以坐收漁翁之利,此計甚為惡毒!以我之見,決不可上當,對方儒所率水師宜和而
不宜戰。」
    「君恕兄!」鄧伯雄大出所料,疑惑不解,「譚鐘麟懸賞買你的人頭,此仇不共戴
天!如今官兵送上門來,正是報仇的絕好時機,你怎麼反而出此下策?」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勾起了滿腔悲憤,熱血沖上頭頂,額角青筋暴起,一雙劍
眉緊鎖,目眥欲裂!「國家奸臣當道,顛倒黑白,賣國有功,愛國有罪,我被官府追捕,
半年以來,漂泊萬裡,有家難歸,九死一生,若論一己之仇,何嘗不欲拔劍而起,殺盡
不平!……」他的嘴唇在顫抖,緊握的拳頭在戰栗,卻又強忍著胸中怒火,長歎一聲,
說,「可是,如今英夷重兵壓境,大敵當前,中國人應當一致對外,抗侮御敵,而不可
骨肉相殘,使親者痛而仇者快!而且,我們外抗英軍,內戰官兵,勢必腹背受敵,陷入
兩面夾攻之中,此乃兵家大忌,萬不可為!」
    「嗯,」鄧菁士聽得頻頻點頭,「先生所見,極有道理……」
    「可就怕行不通啊!我們要與官兵一致對外,他們哪裡肯聽?」鄧伯雄憂心忡忡地
望著易君恕,沉吟道,「兄長有所不知,自從九龍被港英霸佔,英軍經常越界騷擾新安,
侮辱婦女,搶劫財物,為害久矣!譚鐘麟督粵已經四年,也未曾見他放過一槍一彈,如
今鬼佬要他出兵,便立即派兵六百,進駐九龍,專為彈壓百姓!明天方儒率鐵甲船洶洶
而來,我們不打,更待何時?」
    「這倒也是,」鄧菁士沉吟道,「如果我們避而不打,一則百姓難免遭受官兵騷擾,
二則更助長了英軍氣焰;若要與方儒講和,不經一番交戰,他又哪裡肯和?」
    「打不得!」易君恕斷然說,「家父生前效命於北洋水師,據我所知,大清海軍雖
不如英、日列強船堅炮利,也具相當實力,我們不可以卵擊石。新安百姓,節衣縮食,
購買槍支彈藥,來之不易,此番消耗殆盡,來日何以抗擊英軍?況且,一經交戰,鄉鄰
子弟也難免傷亡,諸位又於心何忍?」
    「那麼,先生有何退兵之策?」鄧菁土問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易君恕說,「請選派各鄉父老代表,不帶一兵一卒、一
槍一彈,明日一早前往青山灣迎接水師戰艦,懇切陳辭,曉以民族大義,奉勸方儒回
師。」
    「唉!兄長總是以善心待人,」鄧伯雄歎息道,「而大清官兵一向對外畏敵如虎,
對內以欺壓百姓為能事,早已把民族大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有道是『秀才遇著兵,有
理講不清』,靠幾句空話,又怎能把他勸得回去?要讓他們知道百姓不可欺,只有迎頭
痛擊,教訓他們一番!」
    「我看未必,」易君恕肅然道,「孫子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才願當此任,憑一番舌戰而退方儒之師,諸位信
得過我嗎?」
    「不行,不行,這更加使不得!」鄧伯雄搖搖頭說,「官府正要捉拿兄長,我們怎
能讓你去送死啊?」
    「伯雄說得是,」鄧菁士道,「此事成敗尚難預料,先生不可冒險!」
    「我已是待斬之身,蒙新安父老再造之恩,無以為報,如今父老有難,我願為民請
命,不避一死!」易君恕站起身來,昂然說道,「如若方儒不聽勸諫,執意與民為敵,
當先殺我,我為新安父老而死,也死得其所!到那時,兄再興問罪之師,討伐方儒不義
之賊,也為時未晚!」
    「易先生!」鄧菁士肅然立起,握住易君恕的兩手,「先生大智大勇,令人感佩!
但赤手空拳,出入於刀劍之間,若有不測,新安十萬鄉民,於心何安?」
    「是啊!」鄧伯雄也倏地站起身來,說,「如果君恕兄執意前往,以我之見,當調
集人馬,全副武裝,隨同兄長去會見方儒,相機行事,先禮後兵,可和則和,不和則
戰!」
    「好!」鄧菩士重重地點了點頭,「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鄧儀石、鄧植亭和各位首領也極表贊成。
    「那麼,明日之事就照此辦理!」鄧菁士當即作了決定,「事不宜遲,請各位速速
返回,通告各鄉各村,分頭準備,今夜三更,在元朗太平公局集合!」
    鄧菁士交代完畢,各位首領雷厲風行,匆匆散去。鄧伯雄送他們出了門,回頭望著
易君恕,輕輕叫了聲:「君恕兄……」
    「伯雄,」易君恕說,「有話請講!」
    「此事關係到兄長生命安危,我當隨侍兄長左右,不敢稍有懈怠!」鄧伯雄說,
「明日見了方儒,除了一番舌戰,我想……似還應將一封請願書當面遞交,請他轉呈兩
廣總督為好,畢竟譚鐘麟是朝廷一品大員,他說話更有份量!」
    「嗯,」易君恕點點頭,「伯雄想得比我周到,如此最好。」
    「那麼,」鄧伯雄懇切地望著他,「還要借兄長之才,寫就此書,如何?」
    「好,愚兄責無旁貸!」
    「拜託了!我先回錦田一趟,把此事稟報太公,今夜二更,再來接兄長!」
    鄧伯雄和他緊緊握手,然後匆匆離去,時間已經十分緊迫,他要調集武裝,作好充
分準備。
    人們都走了,客房裡只留下易君恕,還有覲廷書室的鄧老夫子。
    老夫子默默地取過文房四寶,拈起水注,在硯台上點了幾滴清水,手持墨錠,一邊
緩緩地研磨,一邊望著易君恕說:「易先生這一篇文章,抵得上十萬人命啊!」
    易君恕抬頭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已是紅日西斜,二更天之前,這封請願書必
須完稿,他提起筆來,覺得有千鈞重量。自己有生以來,二十八個春秋都被書生空議論
消磨而去,如今始作有用的文章,這篇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言辭該如何下筆?

    沉沉夜幕籠罩著新安大地,西南天際剛剛現出一彎細如銀鉤的新月。鄉間土路上,
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踏著朦朧月色,默默地行進。這些農家子弟,穿著駁雜不一的家
織土布衣裳,身背著自帶的炒米餅,由十幾歲的細路仔到四五十歲的阿伯、阿叔,三人
一組,十人一隊,各村編製成列,匯成一股洪流。青壯漢子組成長槍隊、短槍隊、小刀
隊,集中使用從各方購來的步槍、駁殼槍和特制的雙刃匕首,其余人員則腰挎大刀,肩
扛長矛。另有數十名壯丁,用木架抬著七支抬槍,三十名彈藥隊在後跟隨,這是鄉民們
視若珍寶的重型武器。
    易君恕和鄧菁士、鄧伯雄、鄧儀石、鄧植亭、鄧芳卿、文湛全、文禮堂、廖雲谷、
彭少垣、侯翰階等太平公局的首領走在隊伍的前頭,簇擁著中間一頂轎子,年愈九旬的
鄧氏族長九公,皓首銀須,長袍馬褂,顫巍巍坐在轎中,由兒孫們抬著親赴青山灣。此
去前景如何,誰也不能預料。也許鄉民義感方儒,收兵回師;也許冰炭不容,一觸即發,
釀成一場血戰!
    隊伍默默地行進,只聽得轎桿聲咿呀,腳步聲沙沙……

    青山灣,新安大陸部分的西南邊陲,一片天然避風良港,青山、九徑山左右雙峰夾
峙,屯門雄踞其間,自古為海上交通要道,人文薈萃勝境,兵家必爭之地。據故老相傳,
早在南北朝時代,有「杯渡禪師」以木杯渡河而來,在此修煉,因此青山又名「杯渡
山」;此山絕頂,石壁之上,有「高山第一」四個大字,落款「退之」,系唐代文豪韓
愈手跡,由北宋熙寧進士、錦田鄧氏四世祖鄧符協勾摹刊刻於此,平添千古佳話。明正
德年間,葡萄牙武裝艦船從大西洋遠道而來,在此占據海島,設營立寨,殺人越貨,無
惡不作;嘉靖元年,廣東海道副使汪金宏親督師船,聯合鄉丁、團練與敵激戰,生擒葡
萄牙官兵四十二人,斬首三十五級,大獲全勝,是為中國軍民抗擊西方殖民主義武裝侵
略之始,大海作證,青山為憑。
    歲月悠悠,往事千年,青山灣閱盡人間榮辱興亡、苦難滄桑……
    黎明時分,茫茫海面上,一艘鐵甲戰艦披著晨曦疾駛而來,主桅上高懸大清國黃龍
旗,船頭左右舷都標著醒目的兩個大字:「廣丙」。當年朝廷通過擔任大清總稅務司的
英人赫德,以八十萬兩白銀之價,從英國購得「廣甲」、「廣乙」、「廣丙」三艘戰艦,
其中「廣丙」號駐防大鵬協,巡防東湧至九龍寨城一帶。此番戰艦西行,系奉兩廣總督
譚鐘麟之命,前往彈壓新安「亂民」。
    「廣丙」號前甲板上,巍然佇立著大鵬協右營守備方儒,他頭戴纓盔,身披鎧甲,
腰挎戰刀,威風凜凜。按大清軍制,綠營兵在省設標,標下設協,協下設營,營下設汛,
營一級由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分別統領。方儒位在都司之下、千總之上,只不過是
一名中下級軍官;但九龍寨城地處邊陲軍事要塞,分領營兵的守備也就非同小可,對於
草芥小民的威懾力更是可想而知。
    巍巍青山撲面而來,戰艦降低航速,鳴響汽笛,徐徐駛進海灣,準備靠岸,在此登
陸。
    「大人,請看!」侍立在方儒身旁的傳令兵突然指著前方,說道,「海岸上是些什
麼人?」
    「嗯?」方儒不以為意,從傳令兵手中接過單筒望遠鏡,舉目望去,只見青山灣邊,
密密麻麻排開一彪人馬,數百上千也不止,卻都是農夫裝束,手持快槍、長矛,嚴整肅
立。隊伍的旁邊,還有一些當地村民,多系老弱婦孺,年邁老人拄著拐杖,年輕婦女攜
男抱女,也紛紛從附近的村莊圍攏來,慌慌地注視著突然開來的鐵甲戰艦,山村漁港都
為之轟動了。兩岸邊的武裝鄉民,則任憑周圍人聲嘈雜,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面向戰
艦肅立,紋絲不動。
    方儒不禁吃了一驚。他早就聽說新安民風強悍,一向好勇尚武,如今又乘中、英交
涉租借地之機,要聚眾鬧事,一見之下,果知此言不虛。而民間武裝竟然集合上千人馬,
且擁有快槍裝備,卻又出乎他的意料!不過。轉而又想,農夫畢竟是農夫,慣於日出而
作,日入而息,土裡刨食,未曾受過嚴格訓練,在正規水師面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無須動武,只憑赫赫軍威也足以把他們嚇退,算得了什麼?
    「傳我的命令,」方儒放下望遠鏡,說道,「低速前進,準備靠岸,槍炮手各就各
位!」
    「是!」傳令兵高聲喊道,「低速前進,準備靠岸,槍炮手各就各位!」
    頓時,「廣丙」號上腳步聲、軍械聲響成一片,炮手、裝填手奔赴炮位,槍手子彈
上膛、刺刀挺鋒,齊集甲板。
    戰艦逼近海岸,岸邊密集的人群已經近在眼前,看得十分清晰。鄉民們列隊井然,
前面肅立著七八名青壯男子,當是民團首領;而他們中間卻是一位耄耋老者,胸前銀須
飄飄,手拄龍頭拐杖,顫巍巍站立著,還須旁人攙扶。方儒大惑不解:這些人究竟要做
什麼?若要與官兵對抗,竟由如此虛弱的老人來做先鋒,這又是怎樣的打法?
    「向他們喊話!」方儒命令道。
    「是!」傳令兵把手掌罩在嘴邊,朝岸上高聲喊道,「喂,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新安百姓,在此迎候方大人!」岸上的人群前面,易君恕高聲答道。
    「嗯?」方儒聽得心裡惱火,哼,明明手持槍械,聚眾鬧事,卻還打出這等旗號!
「命令他們,散開!」
    「是!」傳令兵又喊道,一方大人執行軍務到此,無須迎候,你們速速散開!」
    「我們受鄉鄰委託,有話當面稟告方大人。」易君恕說。
    「胡鬧!」方儒憤然,不待傳令兵傳話,直接朝岸上喊道,「你們從速散去,不得
阻撓軍務,否則,嚴懲不貸!」
    「大人不見百姓,我們不散!就在此立等,三日也等,五日也等!」易君恕昂然道,
「大人要開槍,就請開槍,要開炮,就請開炮,我們決不還手!」
    方儒的眉頭頓時擰成一團!
    「大人,」傳令兵在一旁為難了,「這些都是不怕死的刁民,硬是趕不走,如何是
好?」
    「命令他們放下武器,我們上岸!」方儒斷然說,「我堂堂水師,難道還怕這些百
姓不成?」
    「是!」傳令兵朝岸上喊道,「你們放下武器,聽大人問話!」
    岸上,人群一陣嘁嘁嚓嚓的騷動,鄧伯雄遲疑地望著鄧菁士,說:「大哥,我們不
能放下武器!萬一方儒有詐,突然向我們開槍,怎麼辦?」
    「易先生,」鄧菁士也有些猶豫,「你意如何?」
    「不,我必先示信於人,人才可信我!」易君恕斬釘截鐵地說,「不然,將前功盡
棄,釀成大禍!」
    「好,就依先生!」鄧菁士毅然把手一揮,命令身後的隊伍,「大家不必驚慌,一
律把槍放下!」
    只聽一片「嘩啦」的響聲,鄉民們把手中的長槍、短槍、大刀、長矛紛紛放在地上,
只有小刀隊攜帶的匕首,不易察覺,留在青縐紗腰帶之中,以防突然之變。
    戰艦已經靠岸,放下舷梯,方儒率領數十名水兵,跳下海灘,登上岸來。水兵們排
成方隊,簇擁著方儒,端著明晃晃的刺刀,邁開大步,向前逼來……
    鄉民們的隊伍仍然肅立不動,秩序井然,一張張種田人樸實的面孔,睜大了眼睛,
屏息靜氣地注視著海潮般壓過來的赫「赫水師。
    圍觀的老弱婦孺紛亂起來,突然「哇」地響起一個稚弱的哭聲:「阿爸!阿爸!」
    易君恕回頭看時,原來是一個兩三歲的細路女,掙脫了阿媽的懷抱,蹣跚地向隊伍
跑去,撲向一個青年漢子,拉著他的衣襟,哭叫著:「阿爸,回家吧,快回家……」那
青年漢子肅立在隊伍中一動不動,黧黑的面龐上卻流下了兩行淚水!
    這女孩的哭叫聲,把大家的心都扯緊了!
    「細路妹,不要擔心你的阿爸,」易君恕回過頭來,朝那孩子說,自己的聲音也嚕
嚥了,「大清的官兵不殺大清的百姓,不要怕!」
    步步逼近的水兵方陣前頭,方儒聽到這句話,心中一動,腳步停住了。
    鄉民的隊伍前面,易君恕向方儒拱手一揖:「新安縣父老兄弟在此恭迎大人駕
臨……」
    「罷了!」方儒手按佩刀,陰沉著臉說,「既然聲稱『恭迎』,為何執槍持械?分
明是聚眾鬧事,謀反作亂!」
    「大人容稟,」易君恕從容答道,「我們昨夜到此,所持槍械,僅為防賊防盜,並
非反對官府。新安十萬鄉鄰,公推鄉紳耆老鄧九公向大人奉書請願,恭請明鑒!」
    鄧菁士、鄧伯雄一左一右,攙扶著顫巍巍的九公走上前去,九公手捧一副錦面摺冊,
深深一揖,將摺冊舉過頭頂。
    「奉書請願?」方儒望了一眼那位耄耋老者和他舉在手裡的摺冊,冷冷地說:「本
守備是武職官員,軍務在身,不理民詞!」
    「請問,大人所奉是何項軍務?」易君恕問道。
    「嘁!」方儒不屑地嗤之以鼻,心想,看此人面相倒像個鄉儒,卻這般不知趣,軍
機大事,難道也是你這等小民該問的嗎?但轉念一想,日前兩廣總督已張貼告示,曉諭
百姓,此事卻也無甚秘密,便說,「新安縣境深圳河以南地界,已由朝廷簽約,租與英
國,雙方交接在即,此地已屬英界。爾等要奉公守法,若有制造沖突、挑起事端者,將
嚴懲不貸,決不姑寬!本守備到此,即為執行此項軍務!」
    「噢,原來如此!」易君恕點了點頭,又問,「小民孤陋寡聞,不知大人是哪國之
兵?」
    「諒你也是明知故問!」方儒不悅地瞪了他一眼,轉身指著停泊在青山灣的戰艦,
說,「我九龍水師,當然是大清之兵,『廣丙』艦上高懸大清國黃龍旗,你難道視而不
見嗎?」
    「小民實在是有眼不識荊山之玉,請大人見諒!」易君恕微微一笑,「既然大人是
大清之兵,卻為何替英國效勞,彈壓本國之民?」
    「這……」方儒一愣,不禁語塞。
    「方大人!」易君恕上前一步,雙目炯炯逼視著他,「我大清水師,乃是神州水上
長城,系國家之命脈,黎民之安危,四萬萬百姓,節衣縮食,納賦完糧,購買鐵甲戰艦,
裝備快槍重炮,所為者,抵禦外侮,守衛疆土!當年甲午之戰,我北洋水師同仇敵汽,
血戰倭寇,鄧世昌鄧大人在彈盡艦殘之時,率『致遠』艦全體官兵,矢志撞沉日艦『吉
野』,與敵同歸於盡,壯烈殉國,雖功敗垂成,猶光耀千古,那才是熱血男兒,那才堪
稱大清水師!而今英夷強佔我國土,奴役我國民,我等翹首以待王師,驅逐強虜,解民
倒懸!大人雖有鐵甲戰艦,精兵良械,不能保我疆界,抵抗英夷,反而掉轉船頭,彈壓
無辜百姓,殘殺同胞骨肉,此乃國軍之恥也!雖我等草芥愚民,亦竊以為不取!」
    「啊?……」方儒頓時臉漲得紫紅,驚愕地望著這個面似文弱書生卻豪氣橫溢的年
輕人,「你……你是什麼人?」
    「回稟大人,」易君恕斂容頷首道,「我們都是新安縣草民,躬耕於鄉間,年年向
九龍水師奉獻軍糧。」
    「你……你這是有意羞辱本守備!」方儒好像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麼噎住了,好容
易才擠出了這句話。
    「小民不敢,」易君恕說,「小民只是哀歎,今日之中國,只有抗敵之民,而無抗
敵之兵!」
    「『只有抗敵之民,而無抗敵之兵』?」方儒愣愣地看著面前的鄉民隊伍,「就憑
你們這些農夫,手中幾桿破舊槍支,加以大刀長矛,能夠抵擋得了英國人的洋槍洋炮
嗎?」
    「小民自知武器裝備不如洋人,然而不忍棄祖宗之地,不願受異邦之辱,惟有奮起
抗爭,」易君恕昂然道,「即便新安百裡之地,使之戰而陷,十萬之民,使之戰而亡,
也與國土共生死,誓不降敵!」
    「唉!」方儒不禁一聲歎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可是,朝廷已將新安縣
境租讓與英國,你們雖誓死抗爭,又有何益?」
    「生為大清之人,死為大清之鬼,」易君恕道,「雖死無怨!」
    「大人,」雙手高舉著請願書的九公聲音顫抖地喊道,喉嚨裡夾雜著「嘶嘶」的喘
息聲,「民不忍去國,國何忍棄民啊?」
    老人說著,熱淚縱橫,順著那佈滿皺紋和老年斑的臉頰流下來,沾濕了胸前的一部
銀須,突然,他那虛弱的雙腿一軟,踉蹌跌撲在地!
    「九公!」
    「太公!」
    鄧菁士和鄧伯雄驚呼著,扶住老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
    剎時間,他們身後上千名鄉民都紛紛地跪倒在地,一片聲地哭喊:
    「生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
    「我們是中國人,不願意歸英國!」
    ……
    方儒望著這黑壓壓的一片,聽著淒厲的哭喊聲,心髒顫抖了!
    「老人家!」他躬下身來,伸出抖抖索索的兩手,扶住九公,「我方儒當的是大清
的兵,領的是皇家的餉,吃的是百姓的糧,面對新安父老,深感慚愧!可是,無奈軍令
如山哪,我……」
    「方大人!」易君恕在九公身旁跪下,炯炯的目光望著方儒,「新安百姓別無所求,
只望大人以民族大義為重,勿傷同胞,率艦回師!如若不然……」
    「不然……」方儒猛地一震,「你們要怎麼樣?」
    「若大人與百姓為敵,我們……」易君恕昂首挺胸,逼視著方儒,「今日便在這青
山灣決一死戰!」
    「啊!」方儒突然一個戰栗,他相信,如果他果真邁出了那一步,這些百姓就敢於
和他拚命!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啊!」九公眼含熱淚,抖動著雪白的胡須,望著方儒說,「請
大人回師!」
    鄧菁士、鄧伯雄和全體鄉民齊聲喊道:「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請大人回師!」
    這震天撼地的喊聲,使方儒驚心動魄,難以自持,他顫抖的兩手接過九公高舉的請
願書,仰天長歎:「唉!兵行不義,師出無名,寧可丟官,也不忍害民!」
    兩眼熱淚湧流出來,方儒驟然轉身,把手一揮,「掉轉船頭,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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