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世紀嬰啼

    嚴冬降臨了千年古都,紫禁城連翩宮苑的琉璃瓦頂舖上雪毯,太液池的滔滔碧水化
作堅冰。在勤政殿之南,與仁耀門一水之隔,便是瀛台,古槐衰柳掩映的涵元殿裡,幽
居著二十九歲的當今天子光緒皇帝。仁耀門和瀛台之間本來有一座木橋,自去年八月初
六風雲突變,那橋便被拆除,四面環水的瀛台從此與世隔絕。每天黎明時分,對岸放過
一條小船,由皇太后的親信太監押送皇帝進宮,依舊朝冠袞服,坐在皇太后身旁,接受
臣子們的朝拜,所不同的是群臣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一切奏章的批復、國事的決斷,
包括以皇帝名義頒發的詔令,都由皇太后大權獨攬,一手包辦。早朝之後,他又像囚犯
歸號一樣被押回南海孤島,由太監嚴密看管,「欲飛無羽翼,欲渡無舟揖」,不可越雷
池一步,至今已經一年有余。他和他的國家、他的臣民完全隔絕,對外界的情形茫然無
所知曉,連他所寵愛的珍妃也近在咫尺而不能謀面。他聽見太監們私下裡議論:自去年
政變之日,珍妃便被施以刑杖,撤去簪珥,囚禁於鐘粹宮北三所,窗戶加了木柵,門從
外面反鎖,飯食由門檻的縫隙送進,那情形比皇上又淒慘得多了。
    朔風捲著雪粉,撲打著涵元殿殘破的窗紙,衣著單薄的皇帝瑟瑟發抖。簡陋的居室
僅有一床、一案、一椅,別無長物。案上擺著一架被拆散的西洋自鳴鐘,細密的大小齒
輪和發條七零八落。這是皇上自己拆的,為了排遣窮愁寂憤,他把這鐘拆了裝,裝了拆,
反反覆覆已不知多少次了,青春歲月便也從指間流逝。但是,他縱然練就一手純熟的修
理鐘表技藝,也不能令時針倒轉,年輕的皇帝蹈厲發憤、號令天下、矢志變革的時代永
不復返了。
    此刻,他丟下那些拆卸了千百遍的齒輪,正在瀏覽一本從太監們那裡拿來的閒書
《三國演義》。隨手翻到一處,書中正說到漢獻帝援車騎將軍董承「衣帶詔」,意欲謀
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由於做事不密,被曹操發覺,董承等人盡遭殺戮……看
到這裡,他便想起自己去年在危急之中賜楊銳「與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志」以
密詔,要他們「妥速籌商」,而轉瞬之間翻雲覆雨,六君子血濺菜市口。千年歷史竟然
如此相似。可是,當年的漢獻帝雖為傀儡,至少還保持著天子之尊,未曾失去人身自由,
曹操尚且要三跪九叩,口口稱「臣」;而今天掌握著大清國權柄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太后,
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兒臣」,一名萬劫不復的囚犯!舊事新愁湧上心頭,
這書便看不下去了,憤然丟在一邊,喟然歎道:「朕連漢獻帝都不如了!」
    涵元殿的棉簾子一挑,太監總管李連英笑瞇瞇地走了進來,手裡托著一件醬色紅綢
面染狐□袍。
    「奴才給皇上請安!」李連英右手往地下一戳,膝蓋還沒沾地,就算「跪安」了,
抖著手裡的東西說,「萬歲爺!天兒涼了,老佛爺怕皇上凍著,趕緊打發奴才給您送來
這件皮袍子!老佛爺說了,這袍子上的鈕子都是純金的,請皇上愛惜著點兒,千萬別丟
了……」
    光緒皇帝表情木然,毫無反應。
    「皇上,」李連英怕他沒聽明白,湊上前去,捏著那大襟上光燦燦的鈕子,特地再
提醒一遍,「您瞅瞅,這鈕子,個個都是金豆子!老佛爺說了……」
    「知道了!」光緒皇帝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回去奏稟皇太后:朕感謝皇額娘
的恩典,有了這件皮袍子,就可以對付著過冬了。至於純金的鈕子,倒沒有多大用處,
朕不打算吞金自盡!」
    「皇上,您誤會了,」李連英一臉的尷尬,「老佛爺只是心疼皇上,可沒有別的意
思……」
    「朕也沒有別的意思。如今皇額娘健在,聯要是自尋短見,豈不成了個不孝的兒子
嘛!你就這麼說,回去吧!」
    「庶……」
    李連英悻悻地走了。
    光緒皇帝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窗前,從那殘破的窗紙縫隙中凝望著外面銀色的世
界。
    北風吹送過來一陣歡快的笑聲,金鰲玉蝀橋旁,一群太監、宮女牽引著一架冰床,
在光潔如鏡的湖面上飛跑。乘坐冰床在大液池兜風遣興,乃是帝王家的一件三冬樂事。
御用冰床外罩黃緞轎圍,內壁敷以毛氈,置貂皮暖座,紫銅熏爐,溫暖而舒適。人在其
中穩坐,冰床在琉璃般的湖面上平滑疾行,如浮鵝飛鳶,從南海到北海,從紫光閣到五
龍亭,漫遊於銀裝素裡的人間仙境,妙不可言。當年乾隆皇帝曾有詩記其趣曰:

      破臘風光日日新,曲池凝玉淨無塵。
      不知待渡霜花冷,暖坐冰床過王津。

    眼前這架御用冰床的主子自然是當今聖母皇太后。今年十月初十,皇太后在頤和園
辦完了六十五歲大壽,便回宮過冬。「訓政」之余,無非寫兩幅「龍」、「虎」大字,
畫幾筆竹子、蘭草,聽兩段西皮、二黃,擲幾圈骰子,都是玩膩了的老一套,已沒有什
麼趣味,奴才們為了討主子的喜歡,便推挽著冰床過海子,逗老佛爺一樂。
    可是,此刻皇太后陰沉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她緊鎖眉頭,微閉雙眼,在想著自
己的心事。回顧戊戌、己亥這兩年來所走過的路程,絕不像腳下的冰面舶樣平滑如鏡,
而是波譎雲詭,浪駭濤驚,若非皇太后這樣的政壇老手把舵,船也許早就翻了。康、梁
逆黨作亂雖已平息,天下仍不得安寧,香港拓界又惹出事端,廣東新安縣的一些小民擅
自與洋人開戰,今年春夏之交鬧得沸沸揚揚。其實又何必!朝廷已然詔令將那片海角余
地租借給洋人,好比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臨上轎在懷裡揣把剪子,洞房花燭夜
還要跟人家拚命,能成得了什麼氣候?自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到頭來還得乖乖地依了
人家,「娘家」也不敢給你們作主。果不其然,小民們惹惱了洋人,洋人出兵打過界河,
占了深圳和沙頭角,趕走了九龍城的駐軍和稅關,還要大清國賠款十五萬大洋,那是殺
中國人花費的軍火錢,羊毛出在羊身上,還得大清國掏腰包,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道理!
這事兒從夏天鬧到立冬,多虧了慶親王和李鴻章緊趕慢趕地周旋,才算央告著洋人從深
圳和沙頭角退了兵,而洋人索要賠款和占據九龍城之事還未了結。這次小民鬧事,洋人
把氣撒到了兩廣總督譚鐘麟身上,向總理衙門交涉說,譚鐘麟「遠遠不能使人滿意」,
要求將其免職,以「消除摩擦」。按說,譚鐘麟本非「後黨」中堅,但畢竟是三朝元老,
為官四十余年,頗有政聲,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去年的百日維新之中,敢於對皇上的變
法詔令「因循玩懈」,也就是對「後黨」的莫大支持。如今若要遽加貶斥,皇太后倒有
些下不了手。但洋人威逼甚急,似乎譚鐘麟一日不去,粵、港之間便一日不寧。皇太后
無奈,只好以譚鐘麟眼疾復發為由,讓他自請告老還鄉,回籍就醫,給他一個體面地下
台,也為港英那邊挖掉了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免得耿耿於懷,再生波折。譚鐘麟空出
的位置由誰來坐?」皇太后把身邊的老臣扒拉來執拉去,最後選中了大清國第一外交家
李鴻章。中、英關於香港拓界的交涉,本自李鴻章始,復至李鴻章終,正應了那句老話:
解鈴還需系鈴人。
    這件事有了眉目,皇太后還有更大的心事:戊戌逆黨流亡海外,賊心未死,康有為
在加拿大發起「保皇會」,梁啟超在夏威夷組織「維新會」,要把去年唱砸了的「圍園
銅後」那出戲重打鑼鼓另開張,憑借洋人的勢力卷土重來,誅殺皇太后,扶持光緒皇帝
上台執政。這一切,禍根都在皇上身上。去年政變之時,皇太后本來要廢掉他,只是擔
心此舉會引起列強乾涉,才退而采取「訓政」之策,留下了這個傀儡皇帝,現在看來,
後患無窮。經過這兩年的折騰,皇太后感到自己精力已大不如從前,確實是老了,雖然
臣子們天天祝她「萬壽無疆」,她自己心裡清楚,生老病死是任何人也無法抗拒的,她
可以憑借手中的強權扼殺新政、囚禁皇帝,卻不能以年逾花甲的老邁之軀和春秋正盛的
皇上在生命的驛道上賽跑,一旦自己撒手歸天,康、梁逆黨與皇上裡應外合,東山再起,
該如何是好?皇上的存在,是對皇太后的最大威脅。因此,她命令大醫每日編造為皇上
診病的脈案藥方,並且把皇上「患病」的消息傳示各衙門,密電各省督、撫,通報外國
駐京使館,造成皇帝因病重而不堪治國重任的假象,待水到渠成,便可廢黜光緒,另立
新君。誰知輿論一出,朝野嘩然,舉國震驚。有個候選知府經元善在上海聯合海外僑民,
呼吁「保護聖躬」,遠在南洋新加坡、吉隆坡的華僑紳商也紛紛打來電報,向皇帝請安。
皇太后密傳手諭,就「廢立」之事徵詢地方重臣意見,湖廣總督張之洞默不作答,顯然
是不贊成,兩江總督劉坤一則明確表示反對:「君臣之義已定,中外之口難防。」期期
以為不可。列強駐華公使惟恐中國政局的變動影響他們各自的在華利益,對皇上的「病
情」密切關注,想方設法探聽消息,還要求在明年的正月初一為即將「三十而立」的皇
帝拜壽,表達了明顯的「干涉」意向。皇太后怕的就是得罪洋人,偏偏山東、直隸又鬧
起了義和團,他們設壇聚眾,較拳鬥勇,畫符念咒,刀槍不入,專與洋教作對,燒教堂,
殺神甫,引起洋人的強烈抗議,各公使向總理衙門施加壓力,皇太后不得不應洋人要求,
把山東巡撫毓賢調離,派袁世凱接任,率領他在天津小站創立的「新建陸軍」前去禁剿
「拳匪」,這場亂子能否平息下去,還不得而知……
    皇太后思前想後,滿腹心事,愁腸百結,哪裡還有「暖坐冰床過玉津」的樂趣?瞻
望前途,不寒而慄,倒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了。
    「我怎麼聽著……這冰『嘎巴嘎巴』地直響喚?」她聲音打顫地說,心裡慌慌的,
也不知是自己的耳朵幻聽,還是冰真地要裂,「咱們回去吧!」
    李連英從瀛台那邊沿著冰走過來,還沒追到金鰲玉蝀橋,發現老佛爺已經上岸了。

    東堂子胡同,高懸著「中外示是福」大匾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前面,雪地上停著一
頂綠呢大轎,還有一輛西洋馬車。
    衙門大堂裡,李鴻章正在接待一位貴客:剛剛從倫敦返回北京任上的英國駐華公使
竇納樂。他從3月下旬歸國休假,到12月中旬返任,包括旅途在內度過了長達八個多月
的假期,略略胖了一些,面色滋潤,神采奕奕,四十七歲的外交官倒比原來還顯得年輕
了。相比之下,李鴻章愈加老態龍鐘,這兩年宦海沉浮的大起大落,香港拓界的頻繁交
涉,把這位年已七十有七的老臣折騰得疲憊不堪,松軟多皺的面皮青黯無血色,老人斑
從兩頰延伸到顏面,下垂的淚囊更顯臃腫,稀疏的白鬚如脫毛的禿筆,門牙新近又掉了
一顆,說話「嘶嘶」地漏風,扶著拐杖的手無端地顫抖不止,好似時時驚魂不定。如若
人生果然有一個天定的壽數,那麼,戊戌、己亥這兩年的心力交瘁將促使李鴻章的大限
之期提前到來,則是毫無疑問的了。
    「竇公使這一去,日子著實不短了,今日重逢,恍若隔世!」李鴻章感歎道,想起
去年就在這間大堂裡的唇槍舌劍,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半年多來,竇公使不在其
位,不謀其政,盡享天倫之樂、山水之趣,真令人艷羨不已,可惜我沒有閣下這樣的福
氣!」
    「謝謝!」竇納樂聽了通事的轉譯,微微一笑,「不過我雖然遠在大不列顛,仍然
關注著遠東的局勢,在中國的三年生活,已經使我對這片土地產生了感情,渴望著早日
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今天再次見到閣下,感到十分愉快!我並且還要對閣下榮任兩廣
總督表示衷心的祝賀!」
    「噢,多謝了,」李鴻章苦笑笑,心說,我三十年前就身居相位,湖廣總督、直隸
總督都做過了,哪裡稀罕這個兩廣總督?還不是因為東南邊睡鬧得一塌糊塗,朝中無人,
皇太后便只好殺雞用牛刀,讓我去收拾殘局,這把年紀還要勉為其難,奔波操勞,又有
什麼值得祝賀!心裡這麼想,嘴裡便止不住發出了牢騷,「唉,去年我與竇公使議定
《專條》,事情本已辦得停停噹噹,卻不曾料到今年又生出這許多波折!」
    此言一出,竇納樂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話不投機半句多,「故友重逢」的氣氛
驟然冷了下去。
    「新租借地發生的不愉快的確令人痛心,但是造成沖突的責任完全在於貴方!」竇
納樂說,那語氣立即恢復了去年談判時的強硬,「英國軍隊因此遭受了人員傷亡,並且
耗費了大筆軍費開支!如果貴國政府采取有力措施,這些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
    「唉!」李鴻章歎了口氣,「武裝抵抗完全是莠民所為,敝國官軍絕無一兵一卒介
入,從未干涉貴國軍隊征剿當地作亂的莠民;港督派兵占領深圳、沙頭角,驅逐九龍城
駐軍和稅關,本衙門也極力忍讓,未予抵抗;凡此種種,天下有目共睹,還請竇公使明
察。」說到這裡,他抬起稀鬆的眼泡,看了一眼竇納樂,又接著說,「好在這些事情都
已經過去,貴國已從深圳、沙頭角撤軍,化干戈為玉帛;貴國不喜歡譚鐘麟,朝廷已將
他解職,兩國之間種種誤會閒隙,應盡行消除才是!」這一番解釋,哀哀切切,低三下
四,李鴻章儘管心裡委屈,卻又不得不如此,因為下面他還有話要說,「如今中、英和
好如初,惟有兩件未了之事,願與竇公使商議……」
    「什麼事?」竇納樂問,「閣下請講!」
    「這第一件嘛,乃是貴國索取十五萬元賠款之事。」李鴻章一提起「賠款」二字,
臉上就一陣發熱,「公使知道,敝國為最後付清給日本的賠款,去年剛剛向匯豐銀行、
德華銀行借款一千六百萬鎊,需四十五年才可將本利還清,目下國庫空虛,要拿出十五
萬元,實在無此財力!不過,敝國在新租借地之內的稅關撤出之後,房屋、財產以及橫
瀾島的燈塔等等,還留在原處,如果貴國執意索取賠款,則敝國理應要求拆毀上述建築,
運回一切物料及其他財產,抑或將此項財產評估作價,由港府償還銀錢,此二種辦法,
由貴國擇其一。」
    「閣下真是個精明無比的人!英國要中國賠款,你要香港償還財產,是想以此為籌
碼,兩相抵消吧?」竇納樂的藍眼珠看著李鴻章,一句話便直指李鴻章肺腑。
    李鴻章頷首道:「公使以為如何?」
    竇納樂詭秘地一笑,卻未置可否。公使心裡明白,向中國索要賠款,是綽號「莽漢
喬」的殖民地大臣張伯倫和港督卜力的主張,並不是首相索爾茲伯裡的意思,首相甚至
連越界占領深圳和沙頭角也不贊成,「莽漢喬」張伯倫和卜力不聽號令,擅自作主,悍
然出兵兩千,分三路包圍深圳,強行占領,將中國駐軍的槍械彈藥、軍需款項搶掠一空,
升起「米」字旗,由加士居宣佈深圳已屬英國領土,實施英國法律,中國對該地不再擁
有管轄權,同時占領沙頭角,駐兵二百,聲稱還要修築炮台,在此駐守。至於占領以後
如何管理?以何處為「界」?駐港英軍是否有足夠兵力長期占領?這種違約占領將會在
國際上產生何等影響?事先並未經過周密思考,全然心中無數。當地人民一片反對之聲,
國際輿論嘩然,英軍騎虎難下,陷於去留兩難的被動局面。索爾茲伯裡對此極為惱火,
擔心此舉會給外界造成英國「正在親手肢解中國」的印象,為強大的競爭對手俄羅斯提
供挑撥中、英關係的可乘之機,而且他也明明知道兩廣總督和粵省官員「均不曾以任何
方式挑動或參與騷亂」,英國既已因拓界獲得了巨大的收益,又占領了在中國主權範圍
內的九龍城,因此,首相出於外交考慮,主張將深圳歸還中國,也不打算再「迫使中國
付款」了。至於中國遺留在新租借地的稅關,竇納樂明知已經被卜力接收,一些房屋改
作了警署,其余財產也充作他用,李鴻章再去拆卸是不可能的了,讓卜力作價償還更是
想也別想,那麼,李鴻章出的這個兩相抵消、不了了之的辦法也許是惟一可行的善後措
施。但他不想過早地讓李鴻章吃這顆定心丸,便避而不答,又問道:「那麼,第二件
呢?」
    「這第二件……」李鴻章不是傻瓜,察言觀色已經摸到了竇納樂的底牌,心中竊喜
「賠款」這一關可望順利通過,便也不再追問,跳過去說下面的事情,「港督派兵占領
九龍城,將敝國駐紮城內的官並、兵丁一並逐出,軍械、號衣悉行褫奪,在城上豎起貴
國國旗,將該城視為貴國轄地,至今已半年有余,尚未歸還。請公使奏明貴國朝廷,早
日解決為盼!」
    「不,閣下,這是不可能的!」這一次,竇納樂回答得毫不含糊,開口就頂了回去。
他心裡很清楚,在九龍城的問題上,索爾茲伯裡首相和張伯倫大臣、卜力總督的立場是
完全一致的,占領九龍城就是首相下的命令,首相至今仍然堅持占領,堅決不容許撤退,
竇納樂豈能向李鴻章松口?「九龍城就在香港的大門口,中國駐軍對本殖民地是一個巨
大的威脅!」
    「敝國在九龍城駐軍多年,與香港一衣帶水,彼此相安無事,『威脅』無從談起,」
李鴻章道,「何況,去年我與公使簽訂的《專條》之中,早已載明:『所有現在九龍城
內駐紮之中國官員,仍可在城內各司其事』,九龍城的主權屬於敝國,於理至明,而港
督將該城視為貴國轄地,與《專條》殊不相符,自應依約歸還才是!」
    「閣下對《專條》倒背如流,為什麼單單省略了下面的那句話?『惟不得與保衛香
港之武備有所妨礙』!」竇納樂極有興致地重提自己去年的這一得意之作,當時留下的
伏筆,如今顯出了無窮的威力,「新租借地所發生的騷亂,九龍城的中國駐軍就是他們
的後盾,當中國駐軍威脅到香港的安全時,他們自身的存在就成為多余的了。所以我認
為,香港總督對九龍城所采取的必要的自衛是非常正確的,完全符合《專條》的有關規
定!」
    李鴻章瞠目結舌!一年前在這間大堂裡的討價還價的情景歷歷在目,自己當時為了
大清國的體面,不惜一切地力保九龍城,而在具體條款上卻失之粗疏。此前不久與德國
簽訂的《膠澳租界條約》中曾載明「惟自主之權,仍全歸中國」,「該地中派駐兵營,
籌辦兵法,仍歸中國」;與俄國簽訂的《旅大租地條約》中也曾載明「斷不侵中國大皇
帝主此地之權」,地雖租借與外夷,主權仍在,中國官衙、駐軍都得以保全,為什麼恰
恰在香港拓界《專條》中疏忽了呢?而竇納樂正是窺透了中方力保九龍城的急切心理,
表面上予以應允,卻在文字上作了手腳,塞進「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一
語,成為今日英國強佔九龍城的借口,李鴻章悔之晚矣!
    承認自己的失敗是痛苦的。李鴻章師出名門,文出桐城,筆法唐宋,二十四歲中式
進士,點庶吉士,入翰林院,名重一時;後來入幕曾國藩門下,刀筆之辣、謀劃之精,
多少年來為人稱道。而今卻被一個洋鬼子的文字游戲擊敗,實在屈辱難忍!
    「貴國去年頒布的樞密院令,也是承認中國在九龍城中的管轄權的嘛,若有法不依,
竊為泱泱大國所不取!」他終於找到了對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你們英國佬怎麼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噢,這只是一個法律程序問題,」竇納樂並不以為意,十分輕松地回答說,「卜
力總督已經提請國會修正其中個別條款,由內閣重新頒佈一個樞密院令就是了。你在去
廣州赴任途經香港的時候,可以和卜力總督探討探討這個問題,我相信他會給你一個漂
亮的答覆!」
    李鴻章沉默了。既然文字游戲可以解決一切,他還和卜力「探討」什麼呢?
    「閣下什麼時候離京赴任?」竇納樂問他。
    「臘月初七。」李鴻章懶懶地說。此去廣州並不是什麼美差,偌大的年紀坐海船長
途旅行,他也有些望而生畏。
    「那麼,兩廣總督上任將是下個世紀的事了。」竇納樂說。
    「什麼?」李鴻章吃了一驚,臉色「唰」地變了。這位洋務派首領當然知道,按西
洋的紀年法,以一百年為一世紀,「下個世紀」豈不就是「百年之後」、「下輩子」?
七老八十的人最怕說到死,竇納樂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何況今天的會談如此話不投機,
誰還有心思跟你開玩笑?便板著臉說,「竇公使,君子無戲言!」
    「閣下,我沒有開玩笑!」竇納樂聳聳肩,「1899年只剩下最後幾天,下個星期就
是二十世紀了!」

    威斯敏斯特宮的鎏金尖頂鐘樓傲然聳立在泰晤士河畔,度過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個除
夕。午夜,當渾厚悠揚的「大本鐘」聲轟然敲響,等候在倫敦市中心特拉法加廣場成千
上萬的男男女女頓時沸騰起來,擁抱接吻,一派狂歡,迎接1900年的到來。
    世界進入了二十世紀,大清國的皇歷上剛剛到臘月初一,還要在沉重的己亥年滯留
一個月,才能歲交庚子,天知道這個鼠年又將是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呢?
    紫禁城裡,老太后處心積慮,與滿洲親貴緊鑼密鼓地策劃著以「建大阿哥」的方式
實現「廢立」之謀,連當年康熙皇帝「永不建儲」,「臣下有請者立斬」的遺詔,雍正
皇帝確立的秘密立儲的家法,也全然不顧了,必欲廢光緒而心始安;與此同時,齊魯燕
趙大地,義和團、紅燈照迅速蔓延,呈燎原之勢,四處散發揭帖:「吾皇即日復大柄,
義和團民是忠臣。只因四十余年內,中國洋人到處行。三月之中都殺盡,中原不許有洋
人。余者逐回外國去,免被割據逞奇能……」東海、黃海海面上,列強的兵艦升火待發,
劍拔弩張,躍躍欲試北上「干涉」……
    1900年1月7日,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新任兩廣總督李鴻章擇吉啟程,離京赴
任。先由馬家舖乘火車前往他曾經盤踞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直隸省府天津,然後乘船南
下,穿過當年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黃海海域,遠赴廣州。一路之上又時聞風聲鶴唳,心
境可以想見。
    1月17日,李鴻章途經維多利亞港,稍事停留。香港總督卜力率輔政司駱克、英軍
司令加士居和警察司梅軒利前往碼頭迎接,儀仗隊肅立兩旁向他致敬,英艦禮炮轟鳴,
香港各界名流、各報記者和華洋市民爭睹「東方俾斯麥」、「鐵血宰相」、「中國第一
外交家」的豐采。當李鴻章手扶拐杖顫顫巍巍地踏上港島,不禁被這隆重的禮遇深深地
激動了。他雖然曾是走遍天下、見過大世面的人,但畢竟今非昔比:自甲午戰敗,在國
人眼裡,他是「賣國奸臣」;在國際舞台上,他是「常敗將軍」;如今在天下洶洶之歲,
以風燭殘年之軀,出任兩廣總督,這也許已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站,卻又為什麼會受到香
港總督如此熱烈的歡迎呢?他感到納悶兒,甚至有些受寵若驚。
    卜力在總督府一樓大客廳和李鴻章舉行會談,這是相互聞名已久的兩位總督第一次
晤面,由輔政司駱克作陪,兼作他們之間的翻譯。
    接管新租借地的大局已定,卜力作為親手完成大英帝國遠東殖民「三部曲」、統治
著空前壯大的香港的現任總督,以極佳的心境跨入了他的花甲之歲,也正是鴉片戰爭六
十周年。總督近來明顯地發福了,溫暖濕潤的亞熱帶海洋性氣候滋養了他的身心,瘦削
的兩腮已經圓渾起來,寬闊的額頭一掃晦氣,凌厲的藍眼睛熠熠生輝,鷹鉤鼻下的小胡
子修剪得齊整光亮,兩端彎彎地上翹,神采飛揚。
    「衷心地歡迎閣下光臨香港!」卜力親切地微笑著,對李鴻章說。而他心裡想著的
卻是自己去年說過的那句話:「兩廣總督要見我,應當親自來。」現在,兩廣總督終於
登門來拜望他了,只不過換了一個人。他已經成功地拔去了譚鐘麟那顆討厭的釘子,新
任兩廣總督比譚鐘麟官階更高,是足以和索爾茲伯裡首相平起平坐的「宰相」級人物,
而現任職務卻是和他一樣的「總督」,何況又曾是將新租借地奉送英國的經辦人,這使
香港總督感到勝利的快意。「竇納樂公使已經給我打來電報,把他和閣下在北京會談的
情形詳細告訴了我,」卜力繼續說,「現在,我榮幸地請閣下過目一份重要文件……」
    駱克在翻譯這句話的同時,便取出了那份早已準備好的文件,遞給了李鴻章。
    李鴻章猜不出這是一份什麼文件。一邊接在手裡,一邊從身上的「活計」中取出眼
鏡盒,戴上老花鏡,披覽這份已譯成漢文的文件,方知是1899年12月27日英國內閣於溫
莎宮頒布的樞密院令,也許這是英國在十九世紀的最後一道法令,搶在陽歷年的年根兒
底下拋了出來,生怕拖到「下個世紀」。
    李鴻章細細看去,開頭部分引述的是上一道樞密院令的主要內容,然後筆鋒一轉,
「但書」道:

    ……鑒於已發現中國官員在九龍城內行使管轄權妨礙保衛香港之武備,上述樞密院
令第四條應予廢除,九龍城內之中國官員應停止在城內行使管轄權,該九龍城在上述
《專條》之租期內應該實際上成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的重要組成部分。
    故此,女王陛下樂於接受其樞密院之諫議,茲命令如下:
    一,1898年10月20日女王陛下樞密院令第四條作廢,據此作出的任何合法之舉,均
不得加以損害。
    二,茲宣佈,在《專條》所提的租期內,九龍城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之重要組成
部分,實際與原來即為該殖民地之一部分無異。
    三,上述1898年10月20日樞密院今之條款同樣適用於九龍城,一如該樞密院令曾宣
布該城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之重要組成部分一般。
    ……

    李鴻章看畢,心裡全然明白:英國內閣匆匆忙忙頒布這道樞密院令,就是要否認
《專條》規定的中國對九龍城的管轄權,使英軍的強佔「合法」化,為此不惜毀約,不
惜朝令夕改,自打嘴巴,將代表女王宣佈的成命「作廢」。竇納樂所說的「這只是一個
法律程序問題」,卜力總督「會給你一個漂亮的答覆」,果然都應驗了,李鴻章還沒有
到達廣州接掌兩廣總督的官印,倒先接到了英國女王的「聖旨」!
    「總督閣下,這份文件將是我們友好相處的基礎,嗯?」卜力期待地望著他,希望
得到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李鴻章捧著這份棘手的「見面禮」,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由香港拓界而引起
的激烈沖突剛剛結束,九龍城被英軍強佔已是既成事實,大清國根本無力去收復那小小
的一片彈丸之地,即使他當面向卜力表示激烈地反對這蠻不講理的樞密院令,也已經無
濟於事,自己今天作為貴賓受到隆重接待,更不必自討沒趣。但是,要讓他稱頌這道樞
密院令如何英明偉大,英國女王如何皇恩浩蕩,那種有辱國體的話又怎能違心地說出口?
九龍城雖小,畢竟也關乎主權呢!
    「貴國朝廷此令……」李鴻章想了想說,「我到廣州接印之後,將代為轉呈皇太后
和皇上。」
    卜力微微一笑,心說,這個表態真是圓滑之極,僅僅願作一名「信使」,把文件上
繳紫禁城完事,自己的看法卻不漏一字。不過,李鴻章再圓滑,也已經露出破綻,不表
示反對就等於默認,這位新任總督比譚鐘麟溫和得多了,卜力的第一個試探已經得到了
答案。
    「好的,」卜力放心了,接著又繼續下一步試探,「根據中國政府向各國使館通報
的情況,你們的皇帝現在似乎病得很重,已經根本不能辦理政務,而國際觀察家普遍認
為,這不過是皇太后迫使皇帝退位的一個手段,請問總督閣下對此有何見解?」
    「哦,閣下,」李鴻章吃了一驚,沒有料到卜力初次見面便觸及中國的最高機密,
這位洋總督未免有些大冒失了!唉,當今的大清國早已失去「天朝上國」的威風,隨便
哪個黃毛藍眼的洋人都敢於指手畫腳,說三道四,毫無顧忌,簡直已是「牆倒眾人推,
破鼓亂人捶」。而卜力對於大清政局的動盪不安所表示的關心,雖然不無幸災樂禍的成
分,但顯然也已經流露出對皇太后的不敬和對皇上的同情。在戊戌政變發生一年多之後,
被軟禁的皇上仍然對外界具有很大的影響,「慈恩訓政」的皇太后則被看作篡國奪權的
罪魁,這正是目前紫禁城裡醞釀著的「廢立」之謀所面臨的巨大阻力。對此,李鴻章應
該表明怎樣的一個態度呢?「臣不議君,敝人無可奉告。」他只謹慎地這樣答道。
    卜力的試探再次獲得成功。以李鴻章本人的處境而論,他是根深蒂固的「後黨」,
在去年的百日維新之中被皇帝趕下了台,皇太后發動政變之後又得以復出,按照正常的
邏輯推論,他本應該激烈地抨擊失勢的皇帝,堅決支持執政的皇太后。可是,他卻沒有
這樣做,對於紫禁城裡的權力之爭,竟然保持沉默!這至少可以說明,他並沒有把自己
的全副賭注都押在「後黨」一邊,在未來的奪權鬥爭之中,皇太后能否順利地完成「廢
立」陰謀,牢固而長久地掌握政權,皇帝會不會借助於某種契機——比如外國的干涉和
康、梁在海外發起的「保皇運動」以及國內的義和團鬧事——而重操皇權,李鴻章尚未
作出明確的判斷,因而為自己留有相當的余地。這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永遠把自己
的私利擺在政治之上,政治只不過是他攫取更大的私利、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工具
而已……
    「閣下對目前在華北各省湧現的所謂『義和團』持何等看法?」卜力突然問道,跳
躍的思維把話題扯得很遠,似乎與剛才的談論毫無關係。
    「拳匪聚眾作亂,無端仇殺外邦人士,與朝廷的外交政策相悖,當然應堅決剿滅!」
李鴻章毫不遲疑地答道,「朝廷已派袁世凱率兵剿匪,相信不出數月,即可平定,閣下
不必憂慮!」
    「可是我並不這樣樂觀,」卜力搖了搖頭,說,「義和團人數眾多,而且發展迅速,
現在幾乎已經遍佈華北各地,中國政府的軍隊未必有能力把他們徹底消滅。而且,由於
義和團打著『扶清滅洋』的旗號,他們的暴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中國政府的默認和縱
容,這和新租借地的騷亂頗有相似之處……」
    李鴻章聽得出來,卜力在這裡插了一筆,不點名地發洩對譚鐘麟的憤恨,並且也捎
帶著指責總理衙門。李鴻章心中不悅,但又怕引起麻煩,便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瞼,任他
說去。
    好在卜力也只是順便提及,用意並不在此,又接下去說:「中國政府中主張排外的
極端守舊勢力,有可能利用這種民間武裝來對付外國人,由此引發戰爭的危險並非不存
在!對此,受到威脅的國家絕對不能容忍,必將派兵保護各自在華使館和僑民的安全,
未來的幾個月,局勢很可能迅速惡化,閣下想到了嗎?」
    「嗯……」李鴻章沉吟道。他當然清楚,目前朝中諸臣對義和團的態度並不一致,
一派主張「剿」,一派主張「撫」,而均非萬全之策。「剿」可能會激起內戰,「撫」
則必然遭到列強反對,造成國際爭端,未來的時局尚難逆料,卜力的預見並非危言聳聽,
有可能不幸而言中。今日的李鴻章早已沒有當年率領淮軍征討大平軍和捻軍時的氣概,
今日的大清國更沒有實力和膽量與任何一國輕動刀兵,更何況如若戰事一開,列強必將
群起而攻之,果真到了那一步,真是不堪設想!李鴻章正是在這種惴惴不安的心境之中
啟程南下,現在聽了卜力的這番議論,更覺沉重。「如今國事艱難,為臣子者,莫不憂
心如焚。鴻章老矣,以一己之力而解天下之危,實在是做不到了,只求在兩廣任上勉力
為之,不負天恩、無愧我心而已!」
    「哈哈,閣下又似乎過於悲觀了!」卜力笑道,「以我看來,你在這個時候被任命
為兩廣總督,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嗯?」李鴻章一愣,「此話怎講?」
    「現在北方一片混亂,而且會越來越亂,而你恰恰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到南方來
了,無論京城裡出現什麼情況,你都不必承擔責任,難道這還不夠幸運嗎?」卜力說。
    李鴻章心想,這洋鬼子說得也是。但他卻不能附和,只好苦笑笑說:「鴻章到南方
來,不也是為國盡責嘛!」
    卜力捋捋小胡子,端詳著李鴻章,聽得出這句話其實言不由衷,便也笑了笑,說:
「就目前情形而言,自然是如此,但是,等到中國北方亂得不可收拾、中央政府無法號
令天下的時候,閣下還怎麼『為國盡責』呢?」
    李鴻章收斂了那一絲苦笑,心裡暗自思忖: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到了那個時候,閣下恐怕首先考慮的將是如何保持兩廣的穩定,」卜力繼續說,
「東西兩廣,處於中國最南端,瀕臨南海,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廣州是中國最早開放的
商埠,近代化文明程度遠遠勝於內地,又與香港、澳門毗鄰,對外貿易四通八達,這些,
都是其他各省望塵莫及的,以幅員而論,這兩個省的面積抵得上歐洲的一個國家了!以
閣下的雄才大略,治理整個中國都綽綽有余,何況這兩個省份?在這裡,你將是大有作
為的!」
    啊!李鴻章大吃一驚,衰弱的心髒慌慌地狂跳,他萬萬沒有想到,卜力今天隆重歡
迎他,竟然是出於這樣一個目的:煽動他脫離大清朝廷,謀求兩廣獨立!
    李鴻章愣住了。突如其來的觸發,使他想起一件往事。咸豐初年,他的老師曾國藩
奉旨在湖南辦團練,征討太平天國,由此而崛起一支聲威赫赫、由曾氏一手掌握的湘軍,
湖南青年學子王閻運曾密勸曾國藩乘機擁兵自立,被曾國藩斷然拒絕。對於老師此舉,
李鴻章一直深為敬佩。四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看來,老師當年的抉擇是忠義之舉呢,還
是為愚忠所誤,痛失了黃袍加身、南面稱孤的良機?再想想自己這幾十年來創海軍、辦
洋務,經歷無數艱難委屈,到頭來還落得謗言叢集,這輩子活得值不值得?如今眼看大
清氣數已盡,天下大亂、中原逐鹿勢不可免,如果說王閻運當年的進言尚為時過早,那
麼,如果放在今天呢?……
    「閣下數十年來致力於洋務運動,由於多方掣肘,宏偉的抱負難以充分施展,國際
上一些有識之士都深感惋惜!」卜力不失時機地又點了一筆,撩撥著李鴻章胸中隱隱萌
動的權欲,「如果閣下能夠放開手腳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你可以大
刀闊斧地改革中國遺留的弊端,實行西方的文明制度,以海外貿易促進經濟的迅速發展,
把這片土地建成全亞洲最富庶的地方,超過你的勁敵日本!想想看,那是一個多麼美好
的前景!」卜力炯炯的目光注視著他,「我可以向閣下保證,大英帝國和本殖民地將會
給你以全力支持!」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李鴻章打了一個寒噤,猛然意識到自己正面臨著一個可怕的陷
阱!英國人一向把他視為「親俄派」而百般傾軋刁難,如今卻陡然轉舵,極力拉攏,誰
知包藏著何等禍心?自己已是這把年紀,若受英夷的煽動而起事,成則必受制於英夷,
敗則一生的名節俱毀!身為經歷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的老臣,難道在死之前還
要背上一個「叛國」的罪名嗎了
    「哦,」李鴻章清醒了,斷然說,「鴻章深受皇恩,雖肝腦塗地亦不足報萬一,如
今國家有難,當恪盡己責,為朝廷分憂,若兩廣有所發展,也是皇上的福分,我願足矣,
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卜力瞇起眼睛,凝視著他,聽駱克譯完這段話,微微地笑了。駱克的翻譯很傳神,
卜力聽得出來,這只不過是大清國官場的套話,並不具有個性色彩。至於李鴻章內心深
處的真實思想,他雖然不得而知,但從剛才那由驚愕而沉思的神態,也已經多少表露出,
他對卜力的建議並非無動於衷,只不過出於種種顧慮,不便明言而已。這是卜力今天的
最大收穫,掌握了李鴻章的心態,將來還會有機會實施這一計劃的,也不必操之過芻
    「閣下真是一個以國家利益為重的人,」卜力聳聳眉毛,不無挪揄地說,「你對中
國皇室所表現的『忠誠』,令我非常欽佩!」
    「這是做臣子的本分!」李鴻章惟恐在外夷面前露出「反跡」,又特別表白道,
「我離京之前,蒙皇太后召見,並降下懿旨:康、梁二逆逃亡海外,刊布流言,誹謗朝
廷,罪大惡極,著沿海督、撫,嚴密緝拿!喏,這便是亂臣賊子的下場!」
    「噢,」卜力心中暗想,康、梁反對皇太后,卻又極力「保皇」,也難說就是「亂
臣賊子」,你李鴻章既然有意獨立自治,則比他們走得更遠了。一個對朝廷懷有二心的
人,又要緝拿「亂臣賊子」,借此邀功請賞,實在是荒唐!於是對李鴻章說,「康、梁
都遠在天邊,你到哪裡去緝拿?現在我這裡倒是有一名『康黨』,已經逮捕在押。」
    「什麼人?」李鴻章一愣。
    「這是個小人物,不像康、梁那樣著名,」卜力說,「他叫易君恕。」
    「易君恕?!」李鴻章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他和易君恕平生只見過
一面,而那一面卻留下了至深的印象,並且惹下了意想不到的事端。他想起去年在總理
衙門之外的那次相遇,唉,如果我當時對那個攔轎進言的年輕人不予理睬,不就什麼事
都沒有了嗎?偏偏自己動了惻隱之心,看他生得眉清目秀,便召來問話,得知了他的身
世,又憐惜故人之後,好心好意地想賞給他個差事,卻招來那一番唇槍舌劍,至今想起
來仍如骨鯁在喉!實在說,自己當時根本沒有把那個乳臭未乾的娃娃當作對手,一可又
怎能料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易君恕竟然上書皇上,彈劾朝廷的一品大員!而即便在皇上詔
令「李鴻章勿庸在總理衙門行走」之後,我也並不認為是倒在一個布衣舉人易君恕的手
裡,相信他不過被康、梁所利用罷了。唉,世人皆知,我李鴻章一向對部下寬厚為懷,
北洋水師和淮軍的舊部,多少人得了我的照顧?以致招來「結黨營私」的謗言,自己的
寬容終於害了自己,小小的泥鰍掀翻了大船,那個易君恕不就是一例嗎?如果不是皇太
後力挽狂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摧垮「百日維新」,如果不是易君恕自己留下了
伙同譚嗣同謀反作亂的把柄,倒是難以想象今日我們兩人各自處於什麼位置!易君恕倉
皇出逃、亡命天涯,如今在香港落網;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蒼天有眼哪,在冥冥之
中操縱著人間的一切,我李鴻章遠走四千里出任兩廣總督,香港總督盛情相邀上岸會晤,
原來這裡還有一名欽犯在等著我發落,也許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川。子,這一次,就別怪
我不客氣了!
    「總督閣下,易君恕雖是個小人物,卻是陰謀殺害皇太后的要犯,一年多來,朝廷
一直在懸賞緝拿他!閣下協助敝國將他逮捕歸案,實在不勝感激之至!」李鴻章說,由
於情緒激動,連聲音都發抖了,「我明日到達廣州接印之後,立即辦理此案,按照兩國
之間遞解罪犯的協定,將該犯押解回國,依法懲處!」
    「噢,原來閣下對這個人很熟悉?」卜力倒覺得有些意外,「可是很抱歉,我並不
打算把他引渡到貴國去。」
    「為什麼?」李鴻章卻又大出意外,「這在兩國之間是有先例可循的,當年洪楊匪
徒潛逃香港,羅便臣總督便准予引渡回國……」
    「可是,易君恕與以往的情況不同,」卜力說,「我們逮捕他,並不是因為他參與
了1898年貴國的那場變法運動,而是因為他在香港公然書寫、散發反對英國政府的傳單,
而且參與了新租借地的非法組織『太平公局』和對抗政府的武裝騷亂,殺害了英軍士兵
以及警察司的助手遲孟桓先生。因此,他被指控犯有誹謗政府罪、非法結社罪、非法集
會罪、暴動罪和謀殺罪,我們完全有權依照英國法律在本港審理此案。」
    「噢!」李鴻章雖然深為不能引渡這名罪犯歸案而遺憾,但聽到這一大串罪名,也
已經感到莫大的欣慰:易君恕畢竟在劫難逃,那麼,借港督之手將他置於死地豈不更便
當?自己已經七十有七,做他的祖父都夠資格了。若把故人之子押解進京,送上斷頭台,
也難免再招來閒話,算了,就讓他魂斷香港,死無葬身之地吧!
    「閣下放心好了,大英帝國決不寬恕她的敵人,」卜力抬起手,捋了捋他的小胡子,
「本港最高法院已經將此案審理完畢,證據確鑿,上述罪名成立,數罪並罰,判處易君
恕以死刑!」
    聽到「死刑」二字,李鴻章默默地點了點頭,郁悶於心的那一段恩恩怨怨到此可以
了結,「易君恕」這個名字也就從他心中永遠抹去了。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那就是他
失去了一次晉爵的機會,本來,皇太后已經答應了他,只要捕獲康、梁逆黨之中任何一
名,便立即晉封他為公爵。

    與總督府相距半英里的花園道松林徑「翰園」,一片死氣沉沉。門前巡邏的英警早
已撤走了,而那副鏤花鐵門仍然緊閉著,幾隻斑鳩「咕咕」地鳴叫著,旁若無人地在門
前啄食。往日,林牧師被教友們視為上帝的使者,通往「翰園」的小徑有如天堂之路,
他們懷著敬仰的心情前來拜謁,達官貴族、巨商富賈也不乏其人;而今,那番景象已不
復再現,自從「翰園」出了事,林若翰涉嫌包庇反政府的華人罪犯、洩露國家機密,理
所當然地被他的那些同胞冷落了,半山歐人居住區的鄰居們不再和他來往,連上個月剛
剛過去的聖誕節也沒有前來「布佳音」了。
    摟花鐵門內的院子裡,肩背佝僂的阿寬望著陰沉的天空發愣。腳下的草坪瘋長得沒
過腳踝,雜草叢生,參差不齊,狗尾草高舉著一根根毛茸茸的花穗,像是一片無人管理
的墓園,他也無心修剪了。
    進入知天命之年的阿寬已經顯得十分衰老,黧黑的面龐消瘦得皮包骨,那雙失神的
眼睛反而顯得更大了,紅紅的,浸著一汪淚水。屈指算來,阿寬進入這座翰園也已經是
第十六個年頭了,倚闌小姐也已經十九歲。十六年來,阿寬含淚吞血,忍辱負重,為了
亡友的遺孤,像牛馬一樣地苟活著,憑借英國牧師林若翰的蔭庇,把她養育成人。一天
一天,一年一年,他看著小姐長大了,皇仁書院的英文教育和半山區歐人社會的熏陶卻
把她變成了與華人格格不入的「鬼女」,那條生她養她的血脈被割斷了,拋棄了。那時
候,阿寬為亡友的含冤而死、為自己的徒勞無益感到悲哀,他失望了,像被掏空了肺腑。
前年秋天,來自大清國都城的易先生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易先生那麼清秀英俊、文質
彬彬,又那麼謙遜和藹,一口的京腔,滿腹的學問,使阿寬由衷地感到親切可敬。易先
生來到這個家,「翰園」的氣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林牧師不再是一個人鑽在書堆裡做
「漢學家」,連倚闌小姐也成了易先生的學生,書房裡傳出了琅琅的誦詩聲。漸漸地,
阿寬發現倚闌小姐變了,是易先生使這個「鬼女」從迷夢中醒來,回到了五千年的中華
根基。阿寬看得出來,倚闌小姐已經離不開易先生了,如果天遂人願,她將跟隨易先生
一輩子。阿寬也知道,易先生在京城的家裡有妻室,要實現倚闌小姐的美好願望,很難
邁過林牧師的這道關口。但阿寬覺得這有什麼呢?我們中國人,按中國的規矩辦事,娶
兩個太太的有的是,何況易先生在京城裡犯了事,他那個家怕是回不去了,和倚闌小姐
終成眷屬不是順理成章嗎?阿寬相信這只是早晚的事,到頭來,林牧師不讓步也得讓步,
不承認也得承認。可是,阿寬沒有等來這個結果,易先生在香港又犯了事,自從梅軒利
搜查的那天,易先生從這裡走了就再沒回來。他到底也沒有逃出梅軒利的手心,又從錦
田被抓了回來,關在大牢裡,折磨了半年多,判了死罪!唉,為什麼像易先生這樣的好
人卻不得好報?為什麼倚闌小姐的命這麼苦?十六年前,英國人殺了她的親爹,如今又
要把她的心上人送上斷頭台!英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殺了多少中國人?為什麼老天爺不
讓他們償命,老天爺,你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黑白不辨,你瞎了眼了!
    最讓阿寬動心的是,易先生被投進了大牢,倚闌小姐已經在懷著他的娃娃!
    阿寬早就看出來了,可是他不敢問小姐,也不敢對牧師說,眼看著小姐茶不思,飯
不想,臉上一天天消瘦,身材卻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苗條,這可怎麼辦啊?阿寬真是急
死了,他怕牧師看出來,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個月,失了勢的牧師天天唉聲歎氣,愁眉
不展,並沒有發現女兒有什麼異常。可是那天,那打素醫院的醫生來給牧師看病,朝小
姐看了一眼,說了句不該說的話:「祝賀你,林牧師,翰園的第三代人就要誕生了!」
    牧師當時就驚呆了!醫生走了之後,他對小姐大發雷霆:「這是林氏家族的恥辱,
是對基督教義的褻瀆!易君恕已經害得我落到現在的地步,難道還不夠嗎?你們還不肯
放過我,把我最後的一點臉面也剝個精光,讓我怎麼面對社會?墮掉它!這個孽胎必須
墮掉,決不能生下來,玷污了翰園!」
    「不,dad,」小姐嚇得發抖,她跪在牧師的面前,苦苦地哀求,「原諒我吧,dad,
我不能,我不能……」
    「墮掉它,跟我走!」牧師怒吼著,「我們已經不能在香港立足,只有走,回到英
國去!」
    「Dad,不!我不走!」小姐哭著說,「我要在這裡等著他……」
    「他回不來了,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了!走,跟我走!」
    「不……」
    「非走不可,把這個孽胎墮掉!」
    「不,dad,我不啊……」
    小姐撲倒在地上,哭成了一個淚人,渾身都在發抖!
    阿寬的心碎了……
    「牧師!」阿寬「撲通」給他跪下了,「牧師,你不能這樣!小姐什麼時候受過這
樣的委屈啊?你一向慈悲為懷,怎麼也狠得下心腸?小姐的命就夠苦的了,人間的不幸
全讓她攤上了,你難道還要把她逼死嗎?這孩子是我親手把她帶大的,為了她,我在翰
園當了十六年的牛馬!十六年啊,你對她的好處,我阿寬也抵上了,你要是嫌她給翰園
丟了臉,就讓她跟我走!你不要她,我要,她本來就不是你們林家的人,你放了她吧!
牧師,咱們的緣分盡了,該分手了!」
    老牧師什麼時候見過阿寬這麼跟他說話?沒有過,從來沒有過,在他眼裡,這個彎
腰駝背、面色黧黑的阿寬是個生就的奴才,永遠點頭哈腰、低聲下氣,主人的需要是他
的一切,他完全為主人活著,沒家沒業,沒有財產,沒有權力,沒有地位,甚至也沒有
思想情感,是一架任憑主人操縱的機器,可是今天,阿寬竟然挺起了胸膛,敢於對主人
說這種話了,「緣分盡了,該分手了!」
    「寬叔!……」倚闌撲倒在阿寬的懷裡,這一老一小抱頭痛哭,「咱們走,咱們該
走了!」
    老牧師愣了,這不是十六年前的情景嗎?十六年過去了,牧師老了,倚闌長大了,
十六年的夢做到了頭,「她本來就不是你們林家的人,你放了她吧!」
    「你們……離開翰園到哪裡去?」牧師的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聲音啞啞的,
「沒有房子,沒有工作,阿寬,你什麼也沒有……」
    「牧師,這香港雖小,天地也大著呢,」阿寬說,「只要我阿寬還有一口氣,就什
麼都不怕,無論到哪裡再去當牛做馬,我也要養活她!」
    「可是,她……她現在這個樣子……」牧師喃喃地說,像是在問阿寬,又像是在問
自己,「你怎麼向社會交代?」
    「交代?我跟誰交代?這個世界上,傷天害理的事有多少?屈死的好人有多少?誰
又跟我交代過?」阿寬說著,說著,兩眼的淚珠就啪嗒啪嗒往下掉,眼前就好似看見了
倒在中環碼頭上的阿煒兄弟,看見了關在維多利亞監獄裡的易先生,「易先生是好人哪!
他留下的骨血,是我們中國人的後代,誰也別想毀了,誰也別想!」他攙著倚闌站起來,
「小姐,走吧,咱們走了……」
    他攙著倚闌往外走,一步一步,走得那麼艱難。
    牧師愣愣地站在那裡,那張臉像是木雕泥塑,連眼皮也不會眨了。他一定做夢也想
不到會有這一天,倚闌和阿寬會從翰園走出去,這個家就這樣拆了,散了……
    阿寬聽到了身後傳來牧師急促的喘息聲,倚闌也聽到了,她站住了腳步,向牧師回
過頭去:「Dad,你保重自己……」話還沒說完,就被哭聲打斷了……
    「倚闌!倚闌……」牧師突然喊出聲來,那聲音還像過去那麼親切,只是比過去更
蒼老了,更沙啞了。
    阿寬和倚闌都站住了,回頭望著牧師,畢竟相依為命十六年,從今天起就分手了,
哪有那麼容易!
    「你們走了,翰園空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沒有了女兒,也就沒有了家,什麼都
沒有了……」老牧師愣愣地說,他那雙藍眼睛茫然地朝前望著,大胡子顫抖著,兩隻手
像干樹枝在搖晃,看他那副樣子,就像五髒六腑都被掏空了!「不,不!我不能沒有倚
闌,不能失去女兒!」他突然放聲大哭,伸開了兩手,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了
倚闌,「我的孩子,我的女兒,爸爸需要你,爸爸不能沒有你!」
    唉,十六年來,人和人的恩恩怨怨,經歷了幾番回合?這個世界上,最狠最毒的是
人心,最苦最慘的是人心,最熱最軟的也是人心,一顆血肉的心,十六年撕裂了又愈合,
愈合了又撕裂,早已經千瘡百孔了!
    ……
    阿寬思前想後,翻腸攪肚,心如刀割,淚如泉湧。在那瘋長的草地上,一站就是半
天,像傻子似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麼。他還能做什麼呢?倚闌小姐一天天要臨產
了,易先生的死期也一天天臨近了,老牧師的聲威如今是一落千丈,自身難保,救不了
易先生了,何況一名華人奴僕阿寬呢!阿寬什麼也沒有,只有這條苦熬了五十年的低賤
的命和流不完的眼淚,如果不是丟不下倚闌小姐和小姐腹中的娃娃,他早就一閉眼跳進
滔滔大海,這個人間還有什麼可留戀啊?可是,倚闌小姐扯著他的心,易先生的骨血扯
著他的心,他不能死,還得陪著這兩代苦孩子熬下去,直到不定哪一天他「撲通」倒下
去再也起不來,到另一個世界去見阿煒兄弟,他也就問心無愧了……

    小樓的客廳裡,林若翰剛剛打完了「德律風」,話說了很多很多,已經口乾舌燥。
對方把線路掛斷了,他只好歎息著,掛上了話筒。他朝院子裡站在荒草叢中的阿寬看了
一眼,又是一聲歎息。轉過身去,蹣跚地走向樓梯。
    翰園接連不斷的巨大變故使老牧師遭受了有生以來最沉重的打擊。他那脆弱的心髒
好幾次瀕臨衰竭,恍恍惚惚地到另一個世界轉了好幾道,卻都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據
阿寬說,那是因為那打素醫院的醫生搶救得及時,他們整日整夜地守在牧師的病床前,
用高明的醫術把他起死回生。對此,林若翰當然感激不盡,但他更堅信,挽救他的生命
的是上帝,醫生只不過是上帝的手。現在還不到上帝召喚他歸去的時候,無論天堂還是
地獄裡都沒有他的位置,上帝把他送回了人間。經歷過幾次死亡,老牧師的心境反而越
來越平淡了,想想自己過去的急功近利,彷彿已是前世的事。唇槍舌劍的定界談判,和
勘測人員一起丈量土地,那是牧師該做的事情嗎?為了一個太平紳士的虛銜,自己竟然
那麼狂熱地去苦苦追求,噩夢醒來卻是一場空。今年元旦,總督新任命了一批太平紳士,
自然是不會有他林若翰了。當他看到報紙上公佈的太平紳士名單,心裡倒也坦然。不屬
於自己的東西,無須去追求,沒有渴望,也就沒有失望。自己什麼都不是,還是一名牧
師,還是上帝的僕人,對於一個基督徒來說,這就足夠了,難道不比那些如過眼煙雲的
官職和權位更質樸、更永恆嗎?當年威震世界的法國皇帝拿破侖,最終一敗塗地,只身
被放逐到南大西洋聖赫勒拿島上,他在臨死之前說過一段至為真誠的話:「我曾經率領
過百萬雄師,可現在連一兵一卒都沒有了;」我曾橫掃三大洲,建立雄霸天下的大帝國,
可如今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我遠比不上拿撒勒的木匠之子耶穌基督,他沒有一兵一卒,
也沒有占領過分寸土地,可是,他的國家卻建立在人心裡,他已經贏得了千千萬萬的心
靈,使他們心甘情願為他犧牲,為他服務,並且把他的福音傳遍天下……」
    老牧師看破了一切浮華虛幻,重新回到原來的位子上,一心一意地侍奉自己的主,
以耶穌基督為榜樣,去解救多災多難的人類。
    而這個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現在迫切需要他來解救的,是他的女兒倚闌和那
個還沒有出世的小生命,還有一言難盡的易君恕。
    林若翰在花甲之年突遭橫禍,自易君恕始。如果沒有1898年夏天的北京之行,如果
沒有在譚嗣同的莽蒼蒼齋與這個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的邂逅,如果沒有在馬家舖火車站的
再度重逢,也就沒有了後來的一切。可是,已經走過的歷史又怎麼能夠重寫呢?畢竟一
切都已經發生了,易君恕避難香港,卻又卷進了抗英暴動,這一次無可逃遁了,他害了
自己,也害了林若翰和倚闌。易君恕是林若翰平生最賞識的年輕人,最親密的忘年之交,
卻又是毀了他的全家、幾乎置他於死地的禍根!他曾經在盛怒之下詛咒易君恕的忘恩負
義,不可遏止地要向港府告發易君恕逃亡的線索,但終於又沒有邁出那一步,被倚闌阻
止了。其實阻止他的不是倚闌,而是基督的聲音。主說:「你們若借給人,指望從他收
回,有什麼可酬謝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給罪人,要如數收回。你們倒要愛仇敵,也要善
待他們,並要借給人不指望償還,你們的賞賜就必大了,你們也必作至高者的兒子,因
為他思待那忘恩的和作惡的。你們要慈悲,像你們的父一樣。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
人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
    基督寬闊的胸懷使林若翰感到慚愧。以往他所給予易君恕的一切救助,都是基督徒
的本分,難道指望對方償還嗎?何況身處危難之中的易君恕不但無力償還,而且仍然需
要他的救助。「要愛仇敵」,「恩待那忘恩的和作惡的」,縱使易君恕辜負了他,他也
不能放棄自己的使命。更有甚者,那個「忘恩和作惡」的「仇敵」,正是女兒倚闌的所
愛,她的腹中正孕育著易君恕的骨血,將愛與恨、親與仇揉作一團,血緣難斷,情緣難
離!為了女兒,為了那個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老牧師拋卻前嫌,又在為易君恕奔波,要
把他從死神的手中再一次奪回來……
    他步履艱難地上了樓,朝女兒的房間走去。
    倚闌已經臨近分娩,往日的娉婷少女如今步履蹣跚,沉重的負擔使她連呼吸都感到
困難。正是需要有人照拂的時候,她的身邊卻再也看不到阿惠,那個克勤克儉、任勞任
怨的女傭再也不會回到「翰園」了。
    此刻,倚闌仰臥在床上,隆起的腹部隨著急促的呼吸而起伏。她的雙手捧著一個還
沒有打開的中式信封,兩眼淒楚地凝視著。聽見腳步聲,她像是從夢中驚醒,迫不及待
地望著走進房間的林若翰:「怎麼樣?dad,有希望嗎?」
    「唉!」林若翰未曾說話先是一聲歎息,「我給參加陪審團的幾位朋友打了『德律
風』,他們都很冷淡。這也難怪,易君恕本人拒絕聘請律師,在法庭上也拒絕答辯,從
頭到尾一言不發,他根本不承認自己有罪,不接受英國法庭的審判!」
    「這是我預料到的……」倚闌聲音顫抖地說。
    「可是他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審判他的就是英國法庭!」林若翰搖頭歎息,「他
的一言不發倒使得審判沒有遇到任何阻力,陪審團一致認為證據確鑿,罪名成立,同意
判處死刑。最高法院的判決已經是終審判決,沒有改判的可能了!」
    「那麼……」倚闌抬起手背,抹著臉上的眼淚,「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除非當事人不服判決,向英國樞密院司法委員會上訴……」
    「噢?」倚闌的淚眼驟然閃爍著一線希望,「Dad,那就趕快讓他上訴啊!你在倫
敦也有許多朋友,請他們想方設法和樞密院斡旋,我們不惜一切代價!」
    「易君恕仇視英國政府,他是不會提出上訴的!」林若翰說,「而且,即使上訴,
也毫無疑問會被駁回。接管新租借地依據的就是樞密院的法令,樞密院又怎麼會同情一
個抵制這項法令的中國人?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哦,哦……」倚闌淚如泉湧,顫抖的兩手掩面而泣,那個信封從她起伏的腹部飄
落下來。
    「嗯?」林若翰看見那個信封,彎腰撿了起來,「這封信是……」
    「他的信,從北京寄來的,」倚闌抽噎著說,「去年春天就收到了……」
    「什麼?」林若翰一愣,「你為什麼把它扣下了,沒有交給他本人?」
    「我……」倚闌痛苦地垂下睫毛,「Dad,你就別問了……」
    「唉,你呀,」林若翰咽然歎息,「現在想交給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Dad,你想想辦法!」倚闌眼淚汪汪地望著父親,「我求你再想想辦法,不能見
死不救啊!」
    「孩子,沒有辦法,dad的能力太小了,而這件事又太大了!現在,全世界只有一
個人可以讓易先生免除一死……」
    「你說的是上帝?」倚闌哭著說,「這種空話有什麼用啊?」
    「不,我說的不是上帝,在香港,還有一個僅次於上帝的人……」
    「誰?」倚闌支撐著從床上坐起來,愣愣地盯著他,彷彿出現了天大的奇跡,「快
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卜力總督。按照法律,總督有權赦免死刑……」
    「卜力總督?」聽到這個名字,倚闌失望了,痛苦地搖搖頭,「總督怎麼會赦免反
對香港政府的人呢?不,這是不可能的!」
    「是啊,」林若翰也哀歎道,「我知道這不可能,租借地的抵抗運動使總督非常惱
火,是他親自下令派兵,以武力接管租借地,逮捕抵抗分子,又怎麼肯赦免他呢?唉,
我曾經為總督拚命地工作,立下了汗馬功勞,在他心裡都不算數了,現在連求他辦一件
事也做不到了,政治就是這麼無情!可是,除了總督,再沒有第二個人擁有赦免死刑的
權力了!」
    「Dad,」倚闌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駱克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你能不能請他去說
服總督呢?他是僅次於總督的高官,由他來出面,份量就重得多了!」
    「我也想到了駱克先生,」林若翰說,「已經給他家裡打了『德律風』……」
    「噢?」倚闌陡地升起了希望,急切地問,「他怎麼講?肯幫我們的忙嗎?」
    「還不知道。他本人不在,接『德律風』的是艾迪絲﹒駱剋夫人,我請她轉告駱克
先生……」
    「哎呀,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由別人轉告呢?」倚闌急了,「說不定會把事情弄糟
的!」
    「我也是沒有辦法,」林若翰說,「她問我有什麼事,我不能撒謊,現在正有求於
人,誰也不敢得罪!你知道嗎?駱剋夫人的父親就是黃金商經紀人阿爾弗雷德﹒漢科克
先生,他們家族在香港很有名望,也說不定能幫我們施加一些影響……」
    「如果那樣,就太好了,」倚闌急切地說,彷彿成功的機遇正在前面等著她,一分
鐘也不願意拖延了,「Dad,你應該去登門拜訪駱克先生和夫人,當面懇切地表達我們
的請求……」
    「是的,我是要去的,好久沒有見到駱克先生了,我心裡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林若翰想起定界談判前後和駱克先生的親密相處,想起自己的突然遭貶,心中又升起無
限委屈,眼眶不覺濕潤了,「駱克先生是個很念舊的人,歐陽輝教過他兩年漢語,他的
辦公室裡直到現在還掛著歐陽老師的遺像。我和駱克先生也是老朋友了,請他念往日的
友誼,務必幫我們一把!為了表示感謝,我準備把自己多年的收藏全部贈送給他,他作
為收藏家,當然知道這禮物的份量!」
    「哦,謝謝你,dad!」倚闌激動地撫著父親的手,她感到,父親為了救易先生,
一切都已經在所不惜了。
    「不,孩子,」林若翰說,「我的那些藏品將來都是屬於你的,如果現在能為你發
揮作用,不是更好嗎?為了你,爸爸什麼都捨得,我們是在救一條人命啊,世界上還有
什麼能比生命更寶貴呢?」
    「Dad,」倚闌熱淚盈眶,激動地撲在父親的肩頭,「你救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
三條人命啊……」
    房間外面傳來樓梯的響動,阿寬慌慌張張地跑上來。
    「牧師,牧師,」阿寬氣喘吁吁地低聲喊著,「駱……駱克先生來了!」
    「什麼?」林若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剛剛要去拜訪駱克先生,他竟然
先到我們這裡來了?」
    「是啊,」阿寬說,「他在樓下客廳等著你呢……」
    「噢,上帝!」父女兩人同時激動地叫道,奇跡真地出現了,救世主駕臨了!
    樓下客廳裡,輔政司駱克真地來了。
    他還沒有落座,在見到翰園的主人之前,他正站在地毯上,出於收藏家的本能,端
詳著壁爐上方那幅古老的油畫,畫面上,悲戚的聖母瑪利亞懷抱著愛子,卸下十字架的
耶穌已經死去,肢體上的釘孔鮮血淋漓。
    「像是格拉瓦喬的風格,」他喃喃地自語道,「可惜沒有作者的簽名,不夠完
美……」
    駱克先生追求完美,作為收藏家是如此,為人處事也是如此。他出身於蘇格蘭富商
駱克哈特家族,但財富畢竟並不等於一切,在「駱克哈特」前面再加上母親高貴的姓氏
「斯圖爾特」,有錢又有勢,這才「完美」。作為大英帝國香港殖民地年輕有為的官員,
高踞於華人之上的地位仍然不能使他滿足,他刻苦地學習漢文,潛心研究中國儒學,如
醉如癡地搜羅東方古董、字畫,把自己造就為一名中西合壁的洋「儒」,這才「完美」。
在接管新租借地的過程中,他既要征服那些「低等種族」的人們,又力圖和他們建立一
種「良好的關係」,主動找農民攀談,饒有興致地觀看孩子們斗蛐蛐兒,甚至在經過農
田時還沒忘了提醒下屬不要驚擾了牲畜,以塑造自己「平易近人」、「勤政愛民」的形
象,這才「完美」。他和加士居、梅軒利率領英軍、印警攻入吉慶圍,逮捕了易君恕,
而在把這個不共戴天的敵人打入死囚牢中之後,他卻又屈尊來到「翰園」親自處理善後
工作,同樣也是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加「完美」。
    林若翰踉蹌奔下樓梯,他的身後,阿寬攙扶著倚闌,也在步履艱難地走下來。他們
對於突然光臨的貴客感激不盡,急切地呼喚著:「駱克先生!駱克先生……」
    「哦,你們好,林小姐,林牧師!」駱克的目光從油畫上轉移過來,看著這一對情
緒處於極度緊張、極度亢奮狀態的父女,親切地微笑著說,「艾迪絲告訴我:林牧師來
過『德律風』,我想,我應該親自來一次……」
    「謝謝你,駱克先生!」林若翰激動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
在這種時候,別人都躲著我……」
    「駱克先生,」倚闌早已迫不及待,不等父親說完那些客套,便急切地直奔主題,
「懇請你幫幫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湧流出來,話說了一半就說
不下去了。
    「不必說了,林小姐,情況我都知道……」駱克收斂了臉上那一絲笑容,此時,兩
道「八」字眉微微皺了起來,那雙細瞇的眼睛充滿了憂傷和同情,他只看了一眼倚闌那
隆起的腹部,便洞悉了「幫幫我們」這四個字深切的含義,無須再作任何解釋了。
    「那麼,你一定肯幫忙了……」倚闌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淚眼仰望著面前的救世
主,急切地期待他作出具體的許諾。
    「閣下,你請坐!」阿寬恭恭敬敬地端來了咖啡,並且請貴客就座。
    「噢,謝謝,」駱克在壁爐前的長沙發上坐下來,聲調緩緩地說,「林牧師是我所
尊重的老前輩,在學術上曾經給予我許多指導,十年前我和艾迪絲在聖約翰大教堂舉行
婚禮,也是由林牧師主持的,我們至今不能忘懷,是他締造了這一美滿婚姻和家庭……」
輔政司說起往日的友誼,字字句句充滿深情,印證了林若翰對他的評價,「駱克先生是
很念舊的」!
    林若翰緊挨在他的旁邊,激動地聆聽著輔政司閣下親切的話語,曾在聖約翰大教堂
舉行婚禮的男男女女不知有多少對,時至今日,還有誰記著他林若翰呢?只有艾迪絲和
駱克先生!
    「所以,我把林牧師的事看作自己的事,只要我能夠做到的,一定不遺余力!」駱
克說,嚴峻的目光望著林若翰,「早在前年秋天,當我提議請你參加接管新租借地的工
作,並且作為太平紳士候選人的時候,就已經有人要求總督把你的客人驅逐出境,並且
對你進行拘捕審查……」
    「噢,上帝啊……」林若翰和倚闌都大吃一驚,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災難從那時
就已經懸在頭頂,而駱克先生早就在默默地為他們承擔風險!好人哪……
    「當時我竭力說服總督:易君恕沒有違反香港的法律,不可以驅逐,林牧師是香港
的寶貴人才,應該重用!總督接受了我」的建議,但從那以後,我卻一直在為你暗暗地
擔心……」
    「駱克朱生,」林若翰聽到這些過時的秘聞,仍然止不住地後怕,心髒慌慌地悸動,
「你當時為什麼不把這個情況告訴我?好讓我思想上也有個準備……」
    「不可以!」駱克神色嚴峻地說,「在當時那是政府的絕密,即便現在,我也不能
向你公開告密者的姓名!」
    林若翰和倚闌同時在心裡說,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了,正是那個魔鬼、災星,毀了我
們的一切!
    「可是,後來發生的情況使我很被動,」駱克接著說,「易君恕在翰園居住長達四
個多月,一直在秘密從事反政府活動,而你掌握著大量機密,為他竊取情報提供了極大
的方便……」
    倚闌的心裡「撲通」一聲,「竊取」情報正是她親手做的……
    「不,沒有這樣的事!」林若翰抖抖索索地喊道,「駱克先生,我從來沒有向他提
供過任何情報,上帝可以作證!」
    「我可以相信你,但很難讓別人信服,因為你們之間的關係是那麼親密!」駱克說,
「我們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後,從查獲的文件來看,更證實了這個推論!總督大發雷霆,
警察司堅決要求懲辦你,我不能不承認,他是對的,因為他手裡有證據!但是我想到,
如果把你拘捕、審訊、判刑,你就一切都完了!」
    「我現在也已經完了,駱克先生!」林若翰沮喪地說。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就和現在完全不同了,你可能被監禁、服苦役,或者被流
放,一個六十歲的人,恐怕很難熬過那一關,活著回來了!即使能夠回來,也不能再繼
續做牧師,一生就算完了!」
    「是啊……」林若翰的心髒縮緊了,「這個威脅時時盤桓在我的頭頂,不知道什麼
時候會突然接到傳票,末日就來臨了……」
    「牧師,我也一直在為此擔心,你是由我推薦到政府工作的,我對你負有責任!」
駱克說,那雙細瞇的眼睛睜大了,灰藍色的瞳仁閃著冷光,令人不寒而慄,「到了這個
地步,我也是孤注一擲了,冒著極大的風險,向總督提交了一份報告,我說:林牧師是
一位英籍公民,而且是本港知名人士,如果牽連進抗英暴動的案子,將會給居住在香港
的英國公民造成極其不利的影響,他們會懷疑我們接管新租借地的正義行動,和政府離
心離德,也會引起國際上的種種猜測,連英國人都反對香港拓界,毫無疑問將有損大英
帝國的形象……」
    林若翰的心髒提到了喉嚨口,難為駱克先生為他想出這樣的辯護理由,誰知道總督
能不能聽得進去啊?
    「總督被我說服了,在我的報告上批了一句話:『免予起訴。』林牧師,我今天造
訪府上,就是要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你解脫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上帝啊!」滾滾熱淚奪眶而出,林若翰激動得顫抖了,「駱克先生,我該怎樣感
謝你呀!」
    「不必感謝,因為我們是朋友,」駱克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為了朋友,我已經盡
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在總算有了一個好的結果,為此我也感到欣慰!」
    「駱克先生,謝謝你救了我dad的命!」倚闌眼含著熱淚說,「我們還要懇求你救
救易先生,請你替我們請求總督,赦免了易先生的死刑!哪怕是終身監禁,哪怕是流放
南洋,無論如何也請留下他這條命!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林小姐,你太讓我為難了!」駱克臉上那謙遜誠摯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而冷
峻。他早在來翰園之前就已經從艾迪絲口中知道了林氏父女的要求,所以才把幫助林若
翰解除危難的事講在前頭,「為了朋友,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句話,難道倚
闌聽不懂嗎?竟然還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太過分了!
    「駱克先生,我知道這件事很難很難,」倚闌步履蹣跚地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駱克
的跟前,兩手放在胸前,像祈禱上帝那樣虔誠地望著駱克,「可是除了你,再沒有人能
夠做到了,你是最接近總督的政府官員,總督尊重你的意見,只要你肯向總督開口,他
會答應的!駱克先生,我們全家人都求你了,dad要重重地酬謝你,他所有的收藏都歸
你了,我們什麼都捨得,只要留下易先生的一條命!」
    「唉!」駱克再次瞥了一眼倚闌那隆起的腹部,深深地一聲歎息,「林小姐,對於
你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你低估了我的品格,難道我幫助朋友是為了酬謝嗎?
同時,你又過高地估計了我的能力,你所要求的這件事,我做不到!不但我,就連卜力
總督也做不到!他雖然擁有赦免死刑的權力,但他手中的權力是女王陛下授予的,法律
不允許、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許把這個權力濫用,易君恕因為參與反對英國政府的武裝
暴亂而被判處死刑,總督怎麼可能赦免英國的敵人?而我又怎麼可能向總督提出這樣的
請求?如果我真地這樣做,總督會把我也看成反英分子,香港的英籍人士、英國本土的
公民會激烈反對我,彈劾我,逼迫我引咎辭職!而且,即使只著眼於易君恕數罪並罰當
中的『謀殺罪』這一項,受害人遲孟桓的父親遲天任——現任太平紳士,而且是審理易
君恕案件的陪審員之一,他能容忍兒子白白地死掉而讓罪犯逍遙法外嗎?」
    倚闌閃爍在眼睛中的希望火花爆裂了,熄滅了,她那浮腫的雙腿在搖晃,連站著的
力氣都沒了,阿寬趕緊扶住她:「小姐,小姐……」
    靠著寬叔的支撐,她搖晃著挪到父親身邊,像一攤泥,倒在沙發上,喉嚨裡擠出一
聲艱難的呻吟:「哦……易……易先生……」
    林若翰偎依在女兒身邊,他那高大的骨架也瑟瑟縮縮,在矮胖的駱克面前倒顯得瘦
小了,渴盼一見的輔政司已經把話說完,他帶給林若翰的好消息並沒有解除這個家庭磐
石壓頂的巨大憂患,救不了易先生,也就救不了倚闌。心力交瘁的女兒已經活得十分艱
難,等到易先生臨刑的時候,她能過得了這一關嗎?上帝啊,如果倚闌再有不測,也就
不必留下一個孤獨的林若翰了!
    駱克站了起來,他已經解決了自己面臨的難題,回絕了林氏父女,又把話講得入情
入理,讓他們無話可說,現在,該告辭了。
    「駱克先生……」林若翰也隨著他站起來,喪魂失魄地望著這位「愛莫能助」的朋
友,喃喃地說,「這麼說,我們連再見易先生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的,牧師,」駱克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易君恕是一個特殊的罪犯,在押期
間不允許親友探視,死刑也將秘密執行。這一切都是由他犯罪的性質所決定的,誰也沒
有辦法打破制度!不過……」就要告辭的駱克突然心裡一動,覺得如果就這樣走了,似
乎還缺點兒什麼?是的,缺點兒人情味兒,他應該補上,才使得自己的形象更為「完
美」,人照樣殺,可是殺了你們的人,還得讓你們感恩不盡!於是,他那圓圓的臉上又
漾起了一絲溫情,「不過,從人道主義考慮,倒是還可以爭取最後一個機會,讓你們見
上一面……」
    「什麼機會?」絕望中的林若翰又燃起一星希望的火花,「駱克先生,請講!」
    癱倒在沙發上的倚闌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只是那雙眼睛在閃動著睫毛,她傾注了
全副的力量,在聽……
    駱克卻沒有直接回答,遲疑地問道:「易君恕這個人……他是基督徒嗎?」
    林若翰心裡一動,出於職業的敏感,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答案是什麼,他已經明白
了。
    「是,是!」林若翰毫不猶豫地答道,老牧師為自己的撒謊而聲音顫抖了,「他是
基督徒,是我親自為他施洗入教的!」
    「噢,願上帝憐憫他!」駱克的口吻緩和得多了,政治上的仇敵似乎憑借信仰的一
絲聯繫,也就多多少少增添了溫情,「既然他是我們的主內兄弟,雖然犯了不赦之罪,
但我們不應該剝奪他信仰宗教的權利,在執行死刑之前,他的家屬或者親友可以聘請牧
師,到監獄去為他作臨終祈禱……」
    「哦,謝謝你!」林若翰不禁由衷地感動,他聽得出來,「家屬或親友」、「聘請
牧師」這樣的說法已經暗示給他,林牧師和女兒倚闌都可以包括在這個範圍之內,利用
這個最後的機會去見易君恕一面了,多麼難得啊,如果沒有駱克先生,縱使林若翰可以
去為易君恕作臨終祈禱,又有誰肯幫助名不正言不順的倚闌呢?
    而倚闌卻睜著驚恐的兩眼,瑟瑟發抖,難以自持,「死刑」、「臨終」這樣的字眼
在駱克嘴裡說出來是那麼輕松平常,而在她聽來卻像霹靂當頭!這意味著她刻骨銘心地
愛戀的易先生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誰也救不了他了!倚闌是多麼渴望快些見到他,而
這難得的一面卻又是今生今世的永訣,躁動於母腹的那個小生命也已經命裡注定,永遠
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
    「林牧師,我很想幫你們這個忙,不過……」駱克臨走的時候又說,「不過我現在
還不能作出這個決定,要和司法部門商量商量,到臨刑的那一天,我打『德律風』通知
你!」
    駱克先生走了,留下了一番好意,一片溫情,也留下了一個懸念。

    翰園像死一般的沉寂,一切都停止了,只有焦急的等待。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和易先
生見面,總之是一天天臨近了,而到了那一天,便是他的死期,等待著重逢,也是等待
著永訣。
    林若翰和倚闌、阿寬都等在客廳裡,注視著牆上的「德律風」。翰園現在被全社會
冷落了,輕易沒有人打來「德律風」,只要鈴聲一響,那就是駱克先生打來的了。
    一天一天,一分一分,一秒一秒,三顆心隨著自鳴鐘的鐘擺跳動,等待著「德律風」
的鈴聲,而那鈴聲一響,也就敲響了易先生的喪鐘。
    「丁零零……」鈴聲終於響了,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麼響,這麼驚心動魄,這麼震
耳欲聾!
    林若翰和阿寬同時慌慌地站起來,伸著兩手,愣愣地看著那架鳴叫不上的機器,卻
誰也拔不動腿,誰也不敢聽那個駭人的通知:「易君恕今天臨刑」!
    癱倒在沙發上的倚闌連站都站不起來了,腿在抖,手在抖,心髒在抖,嘴唇在抖:
「快……快……」
    「阿寬,你快接『德律風』……」林若翰終於喊出來了!
    「牧師,我……我怕……」阿寬抖得一步也邁不動了!
    「唉!」老牧師歎息著,使出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撲到牆邊,冰冷的手抓起話
筒:「駱克先生!我是林……」
    「小姐!小姐!……」他的身後,阿寬突然驚叫起來!
    林若翰惶然回過頭來,啊,上帝啊,倚闌已經從沙發上滾落到地上,在痛苦地掙扎,
肥大的長裙濕漉漉的,一攤淡黃色的液體在她的身下湧流!那是什麼?是養育胎兒的羊
水嗎?
    「阿寬!快……」林若翰手裡拿著話筒,跟駱克先生的話還沒說完,卻發了瘋似地
大喊,「快去備轎,送醫院,搶救倚闌要緊啊!」

    易君恕臨刑的日子到了。由於當事人放棄了上訴的權利,執行死刑距宣判僅僅三天。
    這是一個陰冷的日子,烏雲密佈,寒風陣陣,港島正處於最冷的季節。林若翰身穿
聖袍,手捧《聖經》,邁著踉蹌的步伐,踏著瑟瑟落葉,來到了集中央警署、裁判司和
維多利亞監獄於一身的奧卑利街。這條夾在堅道和荷裡活道之間的小街短而傾斜,綽號
卻叫作「長命斜」。這個綽號是關押在維多利亞監獄裡的囚犯和前來探監的親屬起的,
久而久之,幾乎取代了它正式的名字。「長命」是「短命」的反語,寄托著瀕!臨死亡
的人們對生命的渴望。
    林若翰極力抑制住心中的慌亂,神態肅然地走進了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維多利亞監
獄。
    執行官和兩名獄卒陪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這裡陰暗而潮濕,一股腐臭氣息撲面
而來,兩旁的鐵柵裡像沙丁魚似地擠滿了華人囚犯,他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遍體鱗
傷,呻吟著,哀號著,令人毛骨悚然。林若翰在講道時曾經千遍萬遍地向教徒們描述地
獄的可怕,而地獄到底是什麼樣子,誰也沒有過親身經歷,他猜想,也許就是眼前的這
個樣子吧?啊,這些罪人!
    走廊到了盡頭,再拐進一條黑黝黝的通道,林若翰隨著執行官和獄卒,在一間單人
囚室前面停下了。
    這是專門關押要犯的小號,三面牆壁,一面鐵柵,旁邊沒有毗鄰的囚室。關在這裡
的囚犯,除了提審和吃飯的時間之外,見不到任何人,在這裡孤獨地等待死刑。牆壁和
地面污穢不堪,沒有床舖,更沒有被褥,只在牆角裡堆著一些骯髒的乾草,那是囚犯棲
身的地方。幽暗的光線下,林若翰看到,乾草堆上蜷曲著一個人,他穿著一件千瘡百孔、
不辨顏色的長衫,肩背上縱橫交錯著一道道血跡,那是「九尾鞭」的鞭痕;泥污的雙腳
上沒有鞋子,戴著沉重的鐵鐐,腳踝被磨破了,血肉模糊處露出森森白骨;他的頭髮、
胡須蓬亂,臉色青黯,閉著眼睛躺在草堆上,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具死屍。林若翰很難
相信,這就是他要見的那個人。
    「八百九十九號!」獄卒厲聲喊道。
    那人微微抬起頭,睜開了眼睛。當他的目光透過鐵柵投向站在獄卒旁邊的林若翰,
突然一個悸動:「翰翁……」
    「易先生!你是易先生?」林若翰的聲音顫抖了。
    「是我……」那人撫著牆壁,極力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定定
地看著他,「翰翁,翰翁!想不到我們還能見面……」
    「易先生……」淚水模糊了林若翰的雙眼,他簡直不敢相信,面前這個披頭散發、
留著長長的胡須的人,竟然就是當初清秀英俊的易君恕!他踉蹌奔上前去,伸手抓住那
冰冷的鐵柵,「易」先生,我看望你來了!」
    「翰翁!」易君恕呼喚著他,向鐵柵走過來,腳下的鐵鐐「嘩啦」作響。他撲到鐵
柵旁,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來,撫住林若翰的手,「翰翁,倚闌小姐好嗎?她怎麼沒有
來?」
    這是他見面的第一聲問候,離別的日日夜夜,他魂牽夢縈的是倚闌,望眼欲穿的是
倚闌,現在盼到了翰翁,卻不見倚闌,為什麼?為什麼啊?
    「她……」林若翰蒼老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在痙攣,淚水順著那些深深淺淺的
溝壑,匯成一條條抖動的小溪,「倚闌她……她不能來了……」
    「為什麼?她怎麼了?」
    「阿寬剛剛把她送到醫院,她就要分娩了……」
    「什麼?」易君恕愣了,「分娩?!」
    「是的,」林若翰點點頭,一聲長長的歎息,「你們瞞著我,但瞞不過上帝,現在,
孩子就要出世了!」
    「啊!」易君恕的心髒顫抖了,干裂的嘴唇悸動著,「翰翁,我……對不起您,對
不起倚闌小姐!」
    「不必說了,一切都不必說了!人性是很脆弱的,連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都難以
抵禦誘惑,犯下了罪惡!」
    「翰翁,謝謝您的寬容,您要責怪就責怪我吧,不要責怪倚闌……」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誰也不想責怪!我不能拒絕上帝賜給我的小生命,十六年前
一個,十六年後又一個……」林若翰喃喃地說,十六年的歲月在他心中倒流,流到了頭,
又周而復始。
    「小生命……可惜我已經無緣看上一眼了!」易君恕的熱淚再難以遏止,他還有多
少話語要對倚闌訴說?而倚闌卻又不在眼前,他只有拜託翰翁了,「小生命來了,我卻
該走了!請您善待他們。告訴倚闌和孩子:雖然我不在了,別忘了北京還有一個家……」
    「我記住了!」林若翰一聽到「北京」二字就引起無限的傷感,但他理解,就像他
永遠懷念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易君恕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不會忘記故鄉北京。哦,
他突然想起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把手抖抖索索地伸進聖袍的衣襟,取出那個特地帶來
的信封,向易君恕遞了過去,「你的信,北京來的信
    「信?我的家信?」易君恕突然一陣驚喜,剎那間,他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個行將就
戮的死囚,「家書抵萬金」,他盼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家信終於盼到了!
    林若翰忐忑不安地看著易君恕接過信去,擔心他察看信封上的郵戳,會發現日期上
的差錯,這封信早在去年春天就收到了,卻被倚闌壓下了這麼久,唉,愛得太深了,女
孩子的嫉妒之心使她做了這麼一件蠢事……
    林若翰完全多慮了。易君恕根本沒有注意什麼郵戳,便急切地撕開信封,像焦渴的
遠行人遇到了泉水,貪婪地吞嚥著,什麼也不顧了!
    這封信是菜市口鶴年堂的老掌櫃寫來的。前年秋天,易君恕初到香港時寄出的家信
就是請老掌櫃轉交的,為的是避開官府的耳目,沒想到回信也是老掌櫃代筆。
    老掌櫃開藥舖是行家,於文筆卻不大精通,因此這封信寫得十分簡略,文白夾雜,
僅僅勉強表意而已……君恕先生大鑒:
    惠書收閱,知先生平安脫險,我心甚慰。關於來信所問府上之情形,把筆臨紙,不
忍相告,又恐愧對先生,無奈泣涕奉間如下:八月初九,官兵到府上捕人,驚動四鄰,
我亦到場。官兵捕先生不著,欲拘令堂、令夫人入獄以抵罪。府上昔日義僕名檢子者,
憐老夫人病弱、少夫人剛剛分娩,乃自願為主人抵罪,被官府拘捕而去。令堂因受此驚
嚇,一病不起,於中秋之少不幸病故。令夫人產後受風,加之心情悲痛,於十一月初四
不幸病故。惟初生數月之令媛,無人照管,歸於先生岳家收養,侍女杏枝亦隨往。可憐
栓子替主而死,冬至前一日於菜市口行刑,我目不忍睹,大哭一場,為其收屍埋葬。嗚
呼,易府世代忠良,不期遭此橫禍,街坊四鄰人人感歎。先生但有落腳之處,幸勿歸來,
免遭意外。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鶴年堂主人頓首
                        光緒二十四年冬月

    悲愴撕裂了易君恕的胸膛,那雙眼睛裡流出的已經不是淚水,而是鮮血!去年春夜
那個血淋淋的夢,終於有了答案,老母、弱妻、義僕栓子,他們都已經忍悲含恨離開了
這個世界,報國寺前的那個小院荒頹了,多災多難的易府毀滅了,僥倖留下的小小孤女
卻又是最不幸的,她出生以來還沒有見過父親,以後也就永遠見不到了!
    執行官早已等得不耐煩,托起手裡的懷表,看了一眼,說:「提犯人!」
    「是!」兩名獄率應聲走上前去,「匡啷!」打開了鐵柵上的監門。
    「等一等,」易君恕知道,現在已經輪到他赴死了。「翰翁,請告訴我,哪邊是北
方?」
    「你的背後就是北方,」林若翰說,「你……要做什麼?」
    易君恕沒有回答。他默默地轉過身,朝著北方跪了下去,深深地一叩首,二叩首,
三叩首,涕淚縱橫,喃喃說道:「母親大人,安如賢妻,栓子兄弟,我對不起你們,是
我害了你們!現在,我也要隨你們去了!」
    他緩緩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鐵鐐,步出這囚禁了他九個月的牢房,卻不是獲得自
由,而是走向死亡。林若翰踉蹌地奔過去,扶住他那沾滿血污的臂膀,一時萬感交集!
    「易先生,前年秋天,我和你一起乘船來香港的時候,哪裡想到會有今天啊?唉,
我到底也沒有救得了你!」老牧師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今天,我來為你作臨終祈禱,
給你送行來了……」
    「翰翁的這一番盛情,我心領了,祈禱就不必了!」易君恕撫著老人的肩背,平靜
地說,「北京人有句老話:『生有處,死有地。』我因為反對香港拓界而遭難,如今死
在香港,死得其所,雖死無怨!」
    林若翰一個戰栗,松開了手,惶然地望著易君恕。老牧師曾經為無數的人作過臨終
祈禱,那些人無論是窮還是富,是善還是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對人世充滿了依戀,
「鳥之將死,其聲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切仇恨、爭鬥都化為烏有,他們給
自己的靈魂以解脫,把希望寄托於來世。林若翰還是第一次見到像易君恕這樣對死亡無
所畏懼的人,這是個怎樣的人啊?林若翰自以為是他的忘年之交,卻至今並不懂得他那
顆心……
    易君恕拖著沉重的鐵鐐,緩緩向前走去。執行官和獄卒在前面帶路,他的身後,跟
著步履蹣跚的老牧師。
    穿過幽暗的通道,行刑室到了。花崗巖築成的四壁佈滿了蒼黑的苔蘚,猶如一座歲
月悠久的古堡。正中的方台上,支著方框形的絞刑架,這便是死亡之門。當死刑犯站在
絞刑架下,他腳下踏著的是一塊由機關牽動的木板,凌空架在黑沉沉的地槽上,頭頂的
天窗洩下一束光亮,照射著這陰森森的屠場。不知設計者是否有意在昭示死者:腳踏地
獄,頭頂天堂,你的歸宿只在二者之間。
    獄卒為易君恕卸下了腳鐐。他們堅信,犯人到了這裡,已經插翅難飛,只有死路一
條了。
    易君恕抬起頭來,凝望著那環形的絞索。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將是這樣的死法。他本以為,他會像譚嗣同那樣,在光天
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被押赴刑場,砍下頭顱。如果是那樣,他還可以再看一眼祖
國的天,腳踏著祖國的地,向身旁千千萬萬的同胞作最後的告別。可惜,他連這一個最
後的願望也難以實現了!
    他輕輕地一聲歎息,舉步登上了絞刑架下的方台,腳踏在那塊凌空橫架的木板上,
伸出手去,抓住絞索。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個熟悉的面孔:譚嗣同、鄧伯雄、文心瑜、
龍仔、阿惠;他那病殘的老母和柔弱的妻子安如,還有憨厚的栓子。他們都先他而去了!
現在,易君恕也該去了,不要讓他們等得太久!
    剎那間,他又突然清晰地看見了難分難捨的倚闌……
    「易先生!」林若翰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
    「翰翁……」易君恕最後再望望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翰翁,我去了!拜託您,
一定善待倚闌,還有那將出世的孩子……」

    此刻,在那打素醫院婦產科的產房裡,劇烈的產前陣痛正折磨得倚闌死去活來。她
全身大汗淋漓,在產床上翻滾著,一聲聲慘叫著:「易先生!易先生……」
    醫生和護士從雪白的口罩上方大睜著疑惑的藍眼睛:她呼叫的那個人是誰?為什麼
遲遲地不來啊?

    維多利亞監獄行刑室裡,林若翰老淚縱橫:「易先生,我答應你一!如果上帝給我
壽命,我會像對待倚闌一樣,撫養你的孩子長大成人……」
    「謝謝了,翰翁!」易君恕深深向他一揖,然後,無牽無掛地抓住絞索,套上自己
的頸項。
    「哦,等一等,」林若翰叫道,「你還沒作臨終懺悔……」
    「懺悔?」易君恕雙手拉著絞索,說,「您讓我向誰懺悔?」
    「向上帝懺悔!求他洗淨你的一切污穢,赦免你的,一切罪孽,把你的靈魂送上天
堂!」
    「不,我根本無罪!為國捐軀是我平生所願,今日如願以償,我已經無愧無悔!向
上帝懺悔?如果天上真有一位上帝,他能夠容忍人問的殘暴、罪惡、欺詐、掠奪嗎?如
果普天下的人都是上帝的兒女、他能夠偏愛白種的兒女、虐待黃種和黑種的兒女嗎?我
親身經歷了你們英國人強佔中國新安縣的全過程,親眼看到英國軍隊和警察用戰艦、大
炮、快槍、刺刀屠殺了無數的中國人,親耳聽見他們在沖鋒的時候高喊著:『上帝保佑
我們』翰翁,我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要保佑他們?為什麼不去懲罰他們在中國所犯下的
纍纍罪惡?為什麼還要讓失去了國土、失去了同胞、受盡了酷刑、最後又被屠夫送上絞
刑架的人懺悔?翰翁,你能回答我嗎?」
    林若翰驚呆了,他不能……他也不敢向上帝發問!
    「你不能回答,我也就決不懺悔!」易君恕望望頭頂朦朧的天光,腳下黑沉沉的地
槽,斷然說,「劊子手,行刑吧!」
    執行官把手一揮:「執行!」
    獄卒走上前去,熟練地操縱機關,倏地抽去了橫在地槽下的木板,易君恕雙腳騰空,
脖子上的絞索收緊了!
    「啊……」林若翰如雷殛頂,五髒六肺彷彿驟然都被撕裂,他踉蹌地向前奔去,伸
著顫抖的雙手,對天發問,「上帝!你為什麼不能救救他?為什麼?上帝啊,你在哪
裡?」
    一股鮮血從他的口腔噴湧而出,那老邁的身軀頹然倒了下去……

    那打素醫院的產房裡,傳出了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鮮血染紅的產床上,滾動著一個
粉嫩的小生命,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華夏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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