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前將軍李廣
    大軍退回右北平,李廣部卒死傷重,一方面等著補充的兵員;另一方面也把投軍而
來的百姓做初步的篩選和訓練。李力雖然經過了戰場的洗禮,但他畢竟還是個新兵,也
跟著其他投軍的各地惡少一同接受訓練。
    漢軍對投軍而來的青少年,簡單地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出身不好的惡少,在加入軍
隊後,多擔任步兵或是不重要的後勤工作;另一類是出身名門的良家子,從投軍起就是
軍官。在塞外的部隊尤其明顯,良家子才有資格成為騎兵。這種制度是延續自周、秦,
貴族和奴僕是有絕對區別的。平民也不是沒有機會成為軍官,但要比貴族建下更大的戰
功才有可能被提拔。
    李廣當年是良家子投軍,李力則是惡少,雖然右北平一戰李力的英勇得到宜長的贊
許,他仍未被納入正式的部隊,在軍籍上他是不存在的。不過李力考慮的不是能不能成
為皇帝冊封的戰士,他還沒有從和匈奴的苦戰中甦醒,腦海裡殘存的全是戰鬥的印象,
尤其是那具中了十數箭仍騎在馬背上狂奔的匈奴屍體。連續幾個夜晚,李力反覆考慮是
否要棄軍回長安,反正他是惡少,又未入軍籍,他可以向官長報告,打著行李回家去。
    不只是李力,每天都有人想法子搭上商隊或是糧隊往南去,包括受傷的戰士和嚇破
膽的投軍百姓。李力猶豫不決是因為若英,如果他這麼回去,絕對不可能娶到若英。到
右北平之前,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出身卑微的惡少,經過了這場大戰後再回去,他又成了
畏縮不前的懦夫逃兵,他要用什麼去說服公孫家同意把若英許配給他呢?何況公孫敖是
打匈奴的將領,必定看不起逃出軍旅的他。若英呢?他又怎麼開口對若英說:「我受不
了戰爭,我怕,我晚上會夢到那個被箭射穿的匈奴騎兵?」
    能說服自己回去的是娘,他不能讓娘收不到他的屍體,甚至連兒子死在塞外何處都
不知道。為了娘,他應該回家,雖然沒有封侯拜將的兒子,至少有人能陪著她,沒出息
就沒出息吧。
    李力羨慕那些找上商隊,拋下所有夢想回南方的投軍者,他也羨慕李廣,十八歲加
人軍隊到現在六十多了,卻毫不畏懼戰鬥。
    猶疑造成惶恐,在軍壘內李力最怕遇到李廣,他記得李廣對他說:「跟著我,打完
這場仗你我都沒死,你就跟著我。」萬一真遇到李廣,李力相信照李廣的記性,他是絕
不會忘記李力和他當初所說過的那句話,那李力豈不連離開右北平的機會也沒有了。
    李力想盡辦法躲著李廣,可是李廣卻自己找來。李廣掀開土屋門上的棉布慢大步跨
進來,李敢在他身後跟著。李廣親切的和每個投軍者打招呼,最後走到李力面前。
    「李力,我記得你,會騎馬吧,收拾你的東西跟我走。」
    李廣沒有等李力的回答,不,李廣根本不認為李力會不同意他的話,自顧自地已向
屋外走去。李力沒有時間考慮,他連打行李包的時間也沒,是李敢,他上前把李力的棉
被掀在地上說:
    「走了,李力,會發給你全部裝備。」
    沒有時間顧慮娘,也沒有時間再思考若英的問題,李力光著兩手,他連從長安帶來
的環首刀也遺留在匈奴人的身體裡。
    五百騎李廣貼身的騎兵在校場上操演,李力有了自己的馬,他在老兵的指導下試著
熟悉這匹灰褐色的馬,因為馬,使李力有了新的興奮和期待,其實封侯之夢並非絕望,
他成為騎兵的一員,下一次的戰爭,他可以馳騁在沙漠的戰場上,用他的箭和矛去斬匈
奴的首級,敵人的首級會堆積出他的功名。他不會再是出身卑微的長安惡少,他的子孫
會是將門之後,娘也不用再委曲地躲在王府的角落。
    大軍退回右北平不久,皇帝派出的長史來到部隊。長史的出現於戰地只有兩個可能,
第一個是替皇帝頒賞,第二個是按漢法法辦失職的將領。關於後者,在長史本來臨之前,
所有的人都清楚,未及時趕至戰地的博望候張著只怕難逃追究,而張騫本人也等著這一
天。他穿著白色的罪施跪在大營前迎接長史的車隊,副將則在他身後捧著博望候的印信
和官像。李廣也陪著張騫在營門前等待長史,畢竟他是張騫的前鋒。李力的心情很激動,
張壽延誤軍機,使原本大破匈奴主力的機會喪失,這是誰也遮掩不掉的罪,但李廣部隊
死守戰場,殺死超過本身數倍的一萬多名匈奴,令匈奴兵力元氣大傷,也該得到賞賜,
況且法令是以驕敵人首級來評論功勞。一萬多個首級絕對是大功。李廣更緊守陣地,使
匈奴不能抽調出主力對付其他各路的漢軍,也是一樁功勞。
    李力想,蘇總管的期待終於要實現,李廣要封侯了。如果李廣真的封候,他的屬下
也必有所賞賜,李力雖初次上戰場,他會不會列入功勞簿,他會得到什麼賞賜呢?
    長史被迎進博望侯的軍帳內,沒多久,張騫披散頭髮縛著兩手走出軍帳,低頭坐進
等著他的囚車。接著長史由李廣陪著步出軍帳,長史向李廣拱拱手,登車率眾離去。李
廣目送長史的隊伍,一個人慢慢地踱回到他的營區。李力看不出李廣的心情,長史帶來
皇帝封侯的命令嗎?
    整個下午沒有看到李廣走出他居住的土屋,李敢領著騎兵呼嘯地從營區外奔回,李
力則洗刷地的馬,他很困惑,李廣的部將和李敢都沒有不同的表情,好像長史的到來和
李廣沒有關係,那麼長史的這次任務只是論張春的罪,未計李廣的功?
    李力實在憋不住,正好李廣的副將劉益牽馬來洗,李力便小心地開口問:
    「劉都尉,朝廷為什麼派長史來?」
    劉益專心刷著他的馬,好久才慢慢地回答:
    「當然是來論功過的,你沒有看到張騫給上了囚車嗎?」
    「看到,」李力急著說,「李將軍呢?長史沒提到李將軍的功嗎?」
    「功?」劉益仍刷著馬,「長安的大官哪知道我們在這個沙漠裡做什麼,沒過就心
滿意足了。」
    李力聽不懂,難道在塞外和匈奴作戰不是長安人想的,只要有功就等著封侯?
    劉益放下馬劇,拍著馬的脖子,然後看看李力說:
    「張騫是押回長安去再定罪,按照律法,免不了死罪,有錢還能買回命,回頭再去
做平民,等下次戰爭再翻身。至於;將軍,大概又是無罪無貨吧。」
    劉益沒再說什麼,牽著馬走了,李力卻非常迷惑,無罪無賞?
    部隊裡大部分的戰士應該都知道長史帶來的皇帝命令,但若是無罪無賞,為什麼沒
有人發牢騷,沒有人替李廣或自己感到不平呢?
    李力的困惑是李廣解答的。
    傍晚全軍在校場開飯,大鍋煮的飯在黃昏中泛著濃郁的香氣,李廣一向都是和士卒
一同進餐,他的身體高大,飯量卻有限,老兵說,李廣曾說過,飯不能吃太炮,太飽會
提不起精神。
    李廣不固定在哪個單位吃,他走到哪裡就坐下來吃到哪裡,李力看著李廣從他的屋
內緩緩走出來,若有所思地低頭走路,幾乎就要走過李力的單位。李力突然有莫名的勇
氣,他站起來說:
    「將軍,我是李力,我有了馬,也會騎馬了。」
    李廣偏過頭仔細地看著李力,彷彿他不記得見過李力。黃昏微弱的光線使李廣認不
出李力?李廣點點頭,他彎身坐下,也招呼李力和周圍的兵士坐下。一個兵趕緊送上來
碗筷,李廣和士兵不出聲地吃起飯,直到吃完為止,李廣沒有說一句話,而且他也沉默
地摘下碗起身離去。
    或許李廣需要一個人思考事情,李力不知該不該打擾這位老將,他跟在李廣身後,
直到軍壘的土牆前,李廣坐在牆垛上,他沒回頭地說:
    「李力,也坐吧。」
    李力陪著李廣坐在培垛上看著沙漠中的落巳沙漠的落日是奇特的,大部分的時候只
能看到遠方深黃色的光環,熱方氣搖擺在天與地之間。偶而無風的日子,則可以看到偌
大的一輪菊花般的太陽顫抖子灰色的騎士身影後方。初到塞外,李力每天黃後都貪婪守
著落日,長安也有落日,但遠不及沙漠中的大。要是有一天李力一路往西走。他捨不會
在沙漠的盡頭找到傳說中西王母的宮殿?
    坐了很久,李廣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為什麼來投軍?長安的日子不好過?」
    李力謹慎卻肯定地回答:
    「為封候。」
    李廣哈哈大笑。
    「好,我封你為歸鄉侯,你可以回去了。」
    李廣恢復沉默,落日已逐漸消失,氣溫陡然下降許多,李力見穿著短衫的李廣完全
不在意地面冒出的涼意,也不覺地挺直身子。
    「封候是命。」李廣終於又開口,「我的先祖李信在秦始皇併吞六國之前就是秦國
的大將,而我從十八歲從軍,隨太尉周亞夫平七國之亂,再轉戰塞外,和匈奴大小戰役
接戰七十余次,但始終不能封侯,李力,你想知道原因嗎?」
    李廣偏過頭,嚴肅地看著李力。
    李力感覺李廣巨大的側影壓了過來,他喘不過氣。
    「我在幾年前遇到一位著名的望氣師,我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反問我這生有沒有做
過很後悔的事。我想到當年在當隴西太守,蕪民造反,我勸猶叛民投降,可是在他們投
降之後,我卻殺了那八百多個羌民,這是我李廣從軍以來最大的遺憾。那位望氣師說:
『人最大的罪過莫過於殺投降的人,因為他們手無寸鐵。』而我又承諾在他們投降之後
會有安逸的如話。這就是我無緣封候的原因吧。」
    一陣大風刮起,李廣的銀髮須飄在風裡,光線已不是很好,李力看到眼前的李廣竟
是如此的蒼老。」
    「李力,我對封不封侯早已不在意,這一生最後悔的還是在隴西犯下的糊塗事。那
時我年輕,殺氣太重了,現在我絕不錯殺一個人,免得自己再後悔。」
    李廣看著遠方幾乎完全消失的落日,李力覺得李廣的視線投在比落日還遠的地方。
    一我生在軍人家族,我熱愛戰鬥,快進棺材的人還做夢想封候不成,真封了侯又如
何?我只有匈奴,只求有生之年能和匈奴單于打一場痛痛快快的仗了。」
    李廣收回視線望著李力。
    「是不是後侮跟了我?放心,我封不了侯,我的底下封候的可不少,你還是可以做
做封侯夢的。」
    李廣再大笑起來。
    李廣的笑和平常人不同,是從肚子深處發出的笑聲,如同牛皮拉出的戰鼓,震盪在
曠野中。
    這一夜李力無法人眼,李廣的話留在他的耳裡,他已經不擔心娘找不找得到這個兒
子的屍體,至於若英,就讓命運去安排吧。李力要守著沙漠,他知道自己不能離開李廣,
李廣給他的不僅是他從不了解的人生,還有他渴望的父親的感覺。
    李力努力學習馬上的騎射功夫,幾個月後被正式納人李廣的親隨五百騎中,領著他
們訓練的不是李敢便是李廣,這對父子個性有很大的差異。李廣深沉,他要求部下除非
有十足的把握絕不輕易射出手中的箭。他說:
    「你射不中敵人,再取訴張弓時,就是敵人射你最好的時機。」
    李敢充滿活力。馬上功夫更是全軍第一。他慣於快騎貼擊敵人打肉搏戰。他教導部
下側身斜掛在馬身的一邊,讓敵人不易取得好的射擊目標,再快速地放箭,即使射不中
敵人也會使敵人驚恐,等到接近敵人,立刻坐正身子,將長矛刺進敵人的脖子。李敢說:
    「刺脖子要准,脖子細短,矛容易拔出來,順帶把首級也割下。」
    李力的馬術進步有限,倒是射箭愈來愈準確,李廣說他的手穩,善射者首先要有穩
定的心情,並且眼中要沒有敵人,不會心慌。
    苦練射術有個緣故,李廣把部隊裡最善射的騎士集中在他身旁,大約一百騎,李力
迫切地要加入那一百騎,他樂於跟從李廣,他在寫給蘇總管的家書裡說,他其實仍不認
識匈奴,封煥之途遙遠,他現在只有一個目標,跟著李廣。
    蘇總管回了信,他果真去巷口守了兩天,和若英說了話,若英送了片竹簡來,上面
畫著一個戰士和一個摘楊桃的少女。李力將竹簡縫在鐵甲上,騎在馬上竹簡敲著鐵片,
有如若英淺笑著伴他投入風沙。
    令李力不解。娘在蘇總管讀信給她聽之後,居然有兩三天不說話,蘇總管問了幾次
也沒用。李力很清楚娘倔強的個性,娘是不希望他投軍的。
    在塞外的日子使李力成長許多,他能體會娘的心情,若英的事必定讓她難過。李力
想,娘又內疚,要是她有錢,又不是奴僕,早可把若英娶進門,兒子也不用去投軍。娘
的個性如此,蘇總管說破嘴,娘還是會把所有的過錯往自己身上攬的。李力恨不能飛回
長安告訴娘,兒子的人生要兒子去闖的,娘不必為兒子的人生負這麼重的責任。
    李廣曾問他鐵甲上竹簡的緣由,李力不好意思地說了。李廣沒有笑李力,李廣連射
三箭,三箭都命中兩百步遠的靶心。收起弓李廣才說,回到長安,他會去公孫敖家提親。
李敢則說:
    「小子,公孫敖傢伙敢說個不,我把你的丫頭搶來。他公孫敖不是打仗的料,全靠
大將軍的關係,他最怕我這種不怕死的莽夫,你放心。」
    沒什麼放不放心,李力聽說公孫敖和李廣有過節,李廣善戰,公孫敖怕戰,李廣曾
當著三軍前罵過公孫敖,可是公孫敖封侯,李廣仍是即中令,他不想李廣為他的事去向
公孫敖低頭。
    李廣卻說:
    「公孫敖剛戰敗失去侯爵的頭銜,他有仰仗我的地方,大將軍也得瞧著點我七十余
戰的功勞。我說話,他們總不能不應付。」
    匈奴經過幾次大戰,戰力也受到影響,逐漸向北移,右北平呈現難得的平靜。長安
來命令,調李廣回京。李力原是隨李廣回去的一員親兵,可是臨行前又有令,李廣單人
返京,連李敢都留在右北平。李力頗為失望,要是他和李廣回到長安,娘當然高興,蘇
總管會更高興。還有若英。
    留在右北平並沒有閒著,匈奴部隊又出現,幾次進攻右北下和定襄,殺死在當地墾
荒的數千名漢人。李力的部隊也忙著四處圍堵匈奴,但匈奴來去迅速,漢軍疲於奔命。
李力和匈奴打了幾次小型的接觸戰,他已較能適應戰鬥,他明白住廣強調財術的重要性,
既能先取敵人性命,也可以避免面對面刀矛護命的殘酷。
    最激烈的一次戰鬥發生在元狩三年中,匈奴約一千騎突擊右北平北方數十裡的一個
漢人墾區,李廣親隨的精兵一百多騎正在附近,李力也在其中,看見墾區火起後,便急
馳去救援,匈奴見漢兵人少,轉撲過來,漢軍幾排齊射,射死上百名的匈奴兵,匈奴才
退去。李力一人射死了五名匈奴騎士,被擺升為軍衛。這對惡少出身的投軍者是極高的
榮譽。
    李力對軍衛的職位並未太高興,因為長安傳回消息,皇帝認為李廣年紀太大,有意
把李廣留在京城,不要李廣再到塞外和匈奴作戰了。李敢否定了這個消息,他說他的父
親立志在沙場,誰也留不住李廣的。
    儘管這麼說,李廣一直沒有回到右北平,也沒有其他有關李廣的消息傳回塞外了。
    一批批的投軍者來到右北平,一批批的投軍者離開右北平,李力披著長袍在馳道旁
看著車隊的來去,他對自己已成為北邊騎兵,既驕傲也茫然。不會有人愛風沙,習慣於
風沙是不自然的事。
    元狩四年,右北平之戰後的兩年,大將軍衛青和縹騎將軍霍去病各率領五萬名騎兵
和數十萬的步兵、投軍百姓、運送糧水的後勤部隊,大舉征討匈奴。衛青是主力,出定
襄;霍去病是奇兵,出代郡。由衛青尋找單于的所在,吸引住匈奴主力,進行會戰,霍
去病的部隊則直襲匈奴的王庭,搗毀匈奴的根據地,徹底消滅匈奴在漠北的立足之地。
    隨大軍出征的還有左將軍太僕公孫賀、右將軍主爵趙食其、後將軍平陽候酋事,不
久前田作戰牛利慾貶為平民的合騎候公孫敖也在軍中,以中將軍之名隨衛青左右。
    李廣呢?
    消息傳來,李敢領著右北平的五千多騎馳赴定襄和大令軍部隊會會,李廣的親隨百
騎先行,李力也在其中。此時並家也才確定,李廣果然在衛青帳下,被任為前將軍,是
衛青部隊的前鋒。
    既然李廣是大軍的前部,一百多個李廣的子弟頓時抖擻起精神,將旗領頭,緊接著
是十多名完全匈奴打扮的向導,其實他們根本就是匈奴人,在戰場上向李廠投降,李廣
也待他們如自己人,每次行軍都是以匈奴降兵走在部隊的最前方,使得其他漢軍部隊常
戲稱李廣的部隊是漢匈奴部。再下來是兩列馬隊,弓在背,矛在鞍,長袍鼓脹在風中。
    原來是李廣副將的劉益已先被調去大將軍營,此時又返回右北平來催軍,正好遇上
李敢率領的百騎親隨。李力看到劉益和李敢並肩而行的在部隊前瑞說話,李敢的臉色很
不好。他們說完話,李敢突然把部隊交給劉益,單騎快馬先往定襄奔去。
    出事了,李力直覺地認為李廣出事了,可是他不能去問劉益,如今的劉益已是大將
軍帳下的尉官。
    沙漠的日頭炎熱,部隊照例緩行,以免失水過多。劉益來回檢視部隊,他看到李力
便驅馬過來,這使李力有些受寵若驚,沒想到劉益還記得他。
    「你是李力吧?」劉益用鞭梢指著李力說:「李將軍特別交代我來告訴你,他見過
你的小娘子,等這場僅打完,他會陪你去迎娶的。」劉益笑著,「好小子,要將軍替你
去挑媳婦。不錯,聽說你打了漂亮的仗,李將軍從不會看錯人。」
    周圍的騎士哄笑起來,有人要李力形容若英的模樣,李力很窘。李廣的部隊平時很
隨便,大家笑鬧慣了,李力原本話就不多了,提到若英,更加地手足失措。
    劉益和熟識的戰友聊著,李廣的事也傳了出來。
    皇帝派大將軍和源騎將軍出征,原本將領名單內沒有李廣,因為皇帝覺得李廣年紀
太大,不適合再做長程的征戰,是李廣幾次上書才得到皇帝的應允,並且任為前將軍,
由李廣率部打先頭戰,這也是劉益來催軍的原因,李廣的部隊要先行。
    李廣被任為前將軍,使李力感到心安,李廣的事業和生命就在這片大漠上,也許此
次出征能一了李廣和匈奴單于正面作戰的心願。
    接近定襄時,各地集結來的部隊和後勤的糧、水車隊絡繹於途。劉益一馬當先,百
余騎在李廣的將旗下排列出整齊的隊伍,在各路兵馬中,右北平的這支騎兵隊人數少,
也不起眼,可是他們都穿著幾乎和匈奴相同的長袍軍服,加上領隊的將旗,李力可以聽
到旁邊的部隊用好奇和仰慕的眼光看過來,甚至有人喊著:「是右北平李廣的騎兵!」
「是李廣的匈奴軍!」李廣部隊在塞北的漢軍中是最突出的,也是第一個大量任用匈奴
降兵做向導的第一線單位。
    李力曾對漢軍中的匈奴向導非常好奇,提莫呼(Timohu)是李廣軍中匈奴向導的頭,
因為撰升至親衛百騎內,李力才有機會接近這個幾乎不說話的提莫呼,但提莫呼從不理
會李力,他誰都不理,直到有一天李力在騎射測試中,連著三箭命中百步的目標,提莫
呼才主動地對李力說:
    「你箭射得很好。」
    提莫呼竟然會說漢語。
    大部分的時間提莫呼都是和其他的匈奴人在一起,匈奴向導似乎很怕他,也許和提
莫呼兇惡的相貌有關吧。後來呼力才知道,據莫呼是匈奴大單子的親戚,匈奴發生內爭
時,提莫呼所依屬的一派失敗,單于要殺他,便奔出漠北,恰遇漢軍,被李廣一箭射中
左腿落馬,成了俘虜。提莫呼在被擒之後,始終不肯投降,直到消息傳來,他的家人全
遭單于殺害,他無家可歸,成了沙漠的浪人,而李廣對他很好,才投降留在李廣部隊當
向導,是李廣親衛百騎中,地位僅次於李敢的人,不過沒有軍職。
    李廣和李敢父子對提莫呼都很尊敬,李廣且下令,不准約束提莫呼的行動。沒有任
務時,軍壘裡常看不到提莫呼的人影,他只要有空,就一匹馬一壺水地進入大漠,誰也
不清楚提莫呼要在沙漠裡找什麼,卻也沒人干涉他。塞外各部隊的將頜都知道提莫呼這
號人物,全塞北最了不起的向導。
    提莫呼跟在將旗和劉益身後,彎腰坐在馬上,從背後看去,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他的馬後是十多騎匈奴向導,再下去才是漢騎。經過大漠的日曬和風沙洗禮,漢人和匈
奴人早就很難區分,奇怪的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出提莫呼是匈奴人,這並非他的外
貌突出,是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氣質,即使他是閒散地坐在席上,李力也可以感受到殺氣,
如同一只臥在草叢裡的老虎。
    各路兵馬對李廣部隊的好奇,一部分就是因為弓身行在隊伍前面的據莫呼,若非李
字的將旗明顯,李力相信有很多人會誤以為李廣軍是匈奴部隊。
    部隊在指定的地點扎營,大將軍的軍令傳下,右北乎其他的部隊不必開到定襄,停
留在原地等候命令。李力對這個命令頗為不解,可是老兵都不以為意,他們說可能大將
軍本來是要右北平部隊跟隨主力行動,現在改成側翼或前鋒,也就無須在定奚集結。」
    定襄風沙滾滾,有的部隊開進來,有的部隊則匆匆地踏著馬蹄出去。各個部隊或多
或少都有匈奴人的何導,他們三五成群恭謹地到右北平軍來見提莫呼。李力深切地體會
到提莫呼在匈奴人裡的地位。
    直到傍晚,李廣和李敢才出現在部隊,他們露著興奮的笑容。作戰計劃是李廣部隊
做為大將軍的前導,兩天後開拔。在定襄休息一晚,他們就要回到右北平,再往北進發。
    夜晚的寒氣很重,李力裹著長抱在營區走動,舉目所及都是營火。估計總有十萬人
匯集於此,到處是馬鳴聲。李力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場面,驅逐匈奴在此一役,漢軍的精
英從各地調至定襄,這是高祖皇帝白登之戰後,對匈奴所做的最大一次軍事行動。
    李廣喚李力過去,他用銳利的目光看著李力說:
    「是叫若英吧,我的記性應該還管用。我見過她,也和公孫敖說了,公孫敖一口答
應,明早的會議你就跟我去大將軍營,先向公孫敖道謝。」
    在這種軍馬佐格的夜晚,若英的名字出現在李廣口中,使李力的頭腦有些混亂。他
紅著臉點頭,見李廣和李敢、提莫呼仍翻看地圖,便退了下來。
    長安的若英,此刻竟是那麼的遙遠。
    半夜軍營起了騷動,一隊騎兵飛奔而來,好像前方的漢軍已和匈奴交鋒,各部隊全
佈成陣勢,騎兵上馬,弓箭在手。
    不是匈奴大軍來襲,是偵察隊逮捕到幾個匈奴兵,立刻送回大營。沒多久,大將軍
傳令要李廣去開會。李廣沒有耽擱,他叫李力:
    「李力,跟我看公孫敖去。」
    李力應聲趕上,他們騎著馬來到四面全由手持火把的軍上護衛的大將軍軍帳,許多
將領也陸續抵達。李力隨著李廣進入帳內,正中央是張大兒,幾後有大將軍的「衛」字
將旗,左右是舖著席子的座位。已到的將領分別坐定,每人身後都有親隨,但都是尉、
校級官長,李力渾身不對勁,又不能抽腿出來,只好硬著頭皮也跪在李廣身後。
    李廣坐在左邊的第三個位子,他的下首是公孫敖,李力認得。李廣頭也不偏地對公
孫敖說:
    「公孫將軍,這就是李力,望你成全了。」
    李力趕緊給公孫敖行禮,沒想到公孫敖居然起身扶住李力。
    「不用行禮,果然一表人材,就等大破單于,我和李將軍在長安開懷暢飲這杯喜酒
了。」
    近看才發覺,公孫敖的肩膀出奇的寬,披上鐵甲更雄壯,不過李力很怕公孫敖的眼
神,在和李力說話的時候,公孫敖兩眼明明看著李力,可是眼神卻不在李力身上。
    「你是李將軍手下的校尉吧?」
    李力很尷尬,他哪稱得上校尉?只是小小的軍衛罷了。李廣替他回答:
    「剛投軍。」李廣依舊看也沒著公孫敖地說。
    公孫敖「哦」了一聲,李力體會到自己的卑微,他是個多麼微不足道的惡少啊!
    大將軍衛青在幾個將領的簇擁下進來,還是長安時所見的翩翩豐采。帳內馬上安靜,
是由另一個將軍先報告,原來剛才逮到的匈奴兵透露,牟平在大漠東邊,匈奴主力跟著
單于.王庭的位置則是瀚海北方,因此漢軍應向東方進兵,並通知驟騎將軍徑攻王庭所
在。
    衛青點頭,環視兩側席上的將領說:
    「立刻通知霍去病,我軍向東,前將軍李廣和右將軍起食其為右翼,左將軍公孫賀
為左翼,曹襄殿後,我居中,中將軍公孫敖為前鋒,兩天後分三路出發。」
    李力覺得奇怪,為什麼把李廣調到右翼?沒等李力想完,李廣忽然站起身大聲地對
衛青說:
    「未將有意見,離開長安時,奉皇帝之命為前將軍,大將軍要末將為右翼,李廣不
敢聽命。況且李廣和匈奴作戰四十多年,等的就是和單于一戰,願意仍為前鋒,務必以
單于首級報效大將軍。」
    帳內一片沉寂,衛青皺起眉頭:
    「李將軍和匈奴的戰功,長安三歲小兒都知道,但這次大戰我已有安排,請李將軍
勉為其難,掩護我衛青的右翼吧。」
    李廣漲紅脖子地說:
    「奉命為前將軍,殺兇奴是我一生的志向,大將軍的安排,李廣無法遵命。」
    所有將領低著頭,李力看到衛青表情變得很僵硬,猛的一巴掌拍在幾上:
    「軍令已出,李廣不必多言,兩天後出發。」
    李力捏著一把冷汗,白面書生發怒時絲毫不見當年從長安城出兵時的從容舉止。
    李廣沒有接受衛青的命令,他更大聲地說:
    「李廣願為前鋒,戰死沙場也不後悔。」
    看得出衛青正強忍著脾氣,他咬著每一個字地說:
    「軍令已下,李將軍不必再多言。」
    整個帳內一片死寂,李廣沒有再說話,他瞪大兩眼看著衛青,衛青卻偏過頭去。突
然李廣回轉身就朝帳外走去,李力趕緊站起身追上。李力怎麼也沒想到李廣說走就走,
毫不理會衛青。
    出了軍帳,李廣對著天空發出長歎,使上馬頭也不回地直奔右北平軍駐紮的地方。
    回到營地,李廣沉默地坐在火堆旁,李力想不通,李廣志願當前鋒,衛青為什麼不
答應?當前鋒和單于大軍先對陣,不是去找死嗎?
    提莫呼出人意料之外地來找李力,當他問清楚大將軍帳內發生的事後,長歎一聲:
    「李廣是個了不起的戰士,也是個笨漢人。」
    提莫呼說:「衛青的安然很簡單明白,就是要公孫敖建功,重新得回侯爵的地位,
天下誰人不知衛青和公孫敖的關係,李廣想不透這一層嗎?」
    「望氣師對李廣看相的事你知道嗎?」提莫呼說:「廢話,李廣封不了候不是因為
他的命不好,是他不會搞關係,連我一個匈奴人都知道沒人在朝廷上撐腰,會打仗有個
鬼用。」
    提莫呼氣憤地走開,隔了一會,他提著酒到李廣身旁,什麼也沒說地灌進一大口酒,
把酒袋就遞給李廣。火光裡,兩個巨大的人影相互喝著那袋酒。夜寧靜下來,李力連馬
嘶也聽不到了。
    清晨,李力在吵雜的軍馬聲中醒來,李廣和提莫呼仍坐在將熄的火堆旁。幾匹馬馳
來,李力上前攔阻,來人喊著:
    「大將軍長史要見李將軍。」
    李廣聽見,起身相迎。長史將一封信交給李廣說:
    「大將軍令,立刻返回右北平,率軍依照命令行事,不可違命。」
    李廣收下信,沒對長史行禮,他身後的李敢嘯一聲,李力困苦其他人把身上馬。提
莫呼一馬當先,揮著李廣的將旗養出定襄。
    經過一天的再次整編,右北平的五千戰士完成出發前的最後準備。李廣對作戰序列
做了調整,他要步兵為主力,騎兵則在兩側。每兩名步兵為一組,一人持弓或管,另一
人持盾和矛,盾是新造的長方形,能遮在脖子以下到大腿。命令下達後,步兵排成五列,
由持盾者把盾遮掩住弓箭手,弓箭手對敵人沖鋒的騎兵發箭。能連發數箭的管,不再分
於全軍,而是集中在步兵陣的正中央。在匈奴發動沖鋒,被漢軍步兵擋住後,兩翼騎兵
馬上撲向匈奴的後隊。李廣親隨的百騎躲在中央強督後,兩翼騎兵沖陣後,強管光射散
正面的匈奴騎兵,李廣再率百騎直攻單于所在的匈奴指揮陣地。
    李廣一反常態,仔細地把他的戰術分析給各副將和親隨騎兵聽。李廣強調,兵少,
如果遇到單于主力,不能力拼,只能采取突擊的攻心法,不計較殺傷多少匈奴兵,務必
割下單于的首級。
    李力佩服李廣的戰術,兩邊兵力懸殊,也唯有靠李廣的亂中取勝的攻擊方式。
    提莫呼在大軍出發前一晚,仍單獨騎著馬出塞,應該是去探匈奴的動態。看著提莫
呼猛抽馬鞭飛馳出塞的影子,李力恍然大悟,李廣的戰術安排是準備和單于主力一拼,
那他豈不根本沒打算當衛青的右翼,而是想自行作戰。
    莫名的熱氣湧上心頭,李力忍不住地站在牆垛上對著曠野發出吼聲。
    趙食其的部隊開至軍壘外,炊煙冒出他們的營地,許多士兵忙著用大鍋炒起米。李
力估計,趙食其的部隊充其量也不過五、六千人,和右北平軍差不多,衛青的安排必然
是集中絕大部分的兵力在中路。李廣又要打一場眾富懸殊的仗了。
    將近傍晚,公孫敖領著數十騎來到右北平,他在大軍面前宣讀命命,為了使瞟騎將
軍的部隊底掃平匈奴王庭,調各部隊的善戰戰士至源騎將軍帳下效力,所徵調右北平的
人員,有李敢、提莫呼和其他十多個匈奴向導。
    這是一個極有尋常的命令,大兵力集中在衛青的中路,精英部隊則集中在霍去病的
麾下,萬一霍去病沒有找到王庭,單于大軍又避開衛青,攻擊其他兩路,漢軍很有可能
會崩潰。
    連李力都看穿這個佈置上的漏洞,難道李廣看不出來?
    公孫敖同時在李廣和趙食其面前宣佈,要趙食其為主,李廣接受趙食其的統制。
    右北平全軍怔住,廣場上鴉雀無聲。李敢和十個匈奴向導牽著馬到李廣面前,李廣
露出微笑拍著李敢的背說:
    「去幫源騎將軍,我一個人應付得過來。」
    公孫敖喊著:
    「提莫呼呢?」
    李敢沒好氣地回答:
    「出營去探路,天明前會回來。」
    公孫敖在李敢的氣勢下改變口氣:
    「是,請小李將軍和我同回大營,提莫呼一回來,也請李將軍吩咐他到定襄,驟騎
將軍正在定襄選兵。」
    李敢朝李廣一拜,上馬隨公孫敖離去,李力在軍壘門前,李敢用馬鞭攝李力的肩。
    「喂,小子,你的射術進步很快,要緊跟著我爹。」李敢瞄了瞄公孫敖說:「等我
到了長安,公孫將軍要是不答應把小丫頭嫁給你,我幫你搶。」
    公孫敖陪著笑臉說:
    「小李將軍開老夫玩笑了,一個女奴值得什麼。」
    女奴不值什麼,在右北平這些日子裡,李力已幾乎忘了自己的出身,也忘了到塞外
來的目的,他同情李廣,他的命運竟是和李廣系在一起。李力深刻地了解李廣對這一仗
的期待,他也一樣,他要用卑微恐懼的心去公孫家見若英嗎?他沒有李廣在衛青帳內的
勇氣。期待戰鬥,李力並未忘記馬上狂奔的匈奴騎兵屍體,但他能有其他的選擇嗎?
    大軍在沒有向導的引導下往沙漠進發。凌晨時提莫呼回到軍壘,李廣催著他去定襄,
提莫呼要把他一晚的探敵結果告訴李廣,李廣卻不聽,他要提莫呼立刻走。提莫呼無奈
地帶著右北平軍最後兩名匈奴向導投衛青大營而去。李廣又留下兩千步兵,他說軍壘必
須固守。於是隨李廣出擊的只有三千騎兵,沒有步兵的掩護。許多老兵不願留下,但李
廣堅持。
    李廣也要李力留下,李力搖搖頭,他對李廣說:
    「將軍,我是為封候而來的。」
    李力連續幾天和李廣在一起,李力已漸漸清楚李廣對這一次作戰的要求,無疑的,
李廣準備打他最後的一仗,而且從公孫敖來調走李敢和提莫呼起,李廣更把這一仗和自
己生死連結。人生或許便是如此吧。
    趙食其對大漠很陌生,他在長安待太久,所以儘管大將軍命令他為主將,當部隊出
了右北平,趙食其的兵馬仍退到後面,跟著李廣走。
    李廣一馬當先,他派出幾批斥候去探索單子的位置,其中的一批就是由他親自率領。
李力伴隨李廣,他們一路捨命飛馳,李力眼中的李廣是一頭饑餓狼,急切地尋找獵物。
    第一個夜晚噩運就找上李廣,沙漠中突然刮起狂風,他們把馬翻臥在地,人躲在馬
腹後用長袍遮住瞼,風甚至把星斗都吹跑,聊了第二天,風仍未停,部隊又不能留在原
地延誤和大將軍主力會合的時間,於是頂著風沙,漢軍一寸寸地在沙漠裡前進,等到風
停,李廣仰望空中的星辰才發現部隊不但沒找到單于,還偏離了原定的行軍路線。
    第三天,部隊忙著修正偏離的方向,好不容易和一支匈奴的小部隊遭遇,卻沒有交
鋒機會,因為風暴再起,勉強策馬前進,也被風吹倒在沙裡。漢軍和匈奴軍在狂風中互
相搜索對方,李廣急切地想生擒匈奴兵,好通問單于的所在,可是風停時匈奴部隊已消
失,反而花在搜索的時間太多,李廣和衛青主力的距離更遠了。
    蘇總管曾教李力念過《莊子》,書裡有個屠龍者的故事,一個年青人花盡所有財產
想學屠龍之術,以求成為天下的英雄。當他終於學成,走南闖北始終找不到一條龍。李
力覺得李廣正是那個屠龍者,空有屠龍本事,無龍可屠是最可悲的。
    當部隊宿營休息時,李力把這個故事說給李廣聽,李廣苦笑地回答:
    「說得好,李力,說得好。」
    趙食其對於兩次風暴延誤了和衛青會合的時間,顯得很慌亂,他趕到李廣部隊和李
廣商量如何追上衛青,李廣沉思不語,趙食其逐漸沉不住氣,他指著李廣吼叫:
    「李廣,我敬你是老將,你不要把我拖下水。」
    李廣沒有回應,趙食其又喊:
    「李廣,你曉得皇上為什麼不讓你出征,又不讓你做前鋒?你的命不好,你從生下
來注定是霉星,你以為你是和匈奴大小七十余戰的名將?呸!皇上是怕你的霉命拖累大
軍,你也別想拖累我。」
    趙食其氣忿地離去,沒多久,趙食其的部隊沒知會李廣就轉而向西開走。李廣沒有
理會,火光映在他臉上,李力看到的是一個蒼老的老人,所初悉的英氣全消失,這會是
李廣嗎?
    「李力,」李廣說:「你該留在長安跟王府總管繼續讀書的你能讀書,你看我們軍
人的命運。」
    一個念頭閃過李力腦海,那天清晨提莫呼趕回軍壘,曾急著找李廣報告,李廣卻不
肯聽,要提莫呼馬上去定襄報到難道李廣早知道沙漠裡會有風暴?李力藏不住話,他已
然不在乎能不能和單于交手,能不能一戰封侯,他要知道李廣是怎麼打最後一戰的。
    李廣漠然地回答:
    「提莫呼覺得天氣不對才深夜出去查看,我也感覺到,可是天氣再壞我也得出發。
提莫呼要我走東路,西路容易遇到風暴,但單于不在東路,我照衛青的命令走東路有什
麼意義呢?我倒是希望提莫呼到了大將軍營把風暴消息告訴大將軍說不定衛青會緩幾天
出發,我就更有機會先擊單于了。」
    李廣長歎一聲:
    「命啊,趙食其沒說錯,皇上沒錯,這是我的命。」
    李力的心情很沉重,部隊的步伐更沉重,以後的幾天李廣都很少說話,他們在沙漠
裡轉,終於回到原定的行軍路等但已經晚了。衛青也沒有因為風暴而延後出發,他在定
襄方一千多裡處和匈奴單于遭遇,大戰一天一夜,匈奴軍大潰,單于也落荒而去。霍去
病也攻至代郡北方二千多裡,斬殺及俘虜匈奴戰土兩萬多人。戰爭就這樣結束。
    在中途,李廣的部隊終於遇到凱旋而歸的衛青大軍,李廣沒有求見衛青,衛青也沒
有召見李廣,右北平的三千騎就跟大軍後面回到定襄。
    戰爭的結束,李力對朱逢匈奴絲毫不在意,他只關心李廣一人,他想,這也許是過
去所從未學到的東西,他投軍前從沒考慮過娘的心情,如果若英對他有意,他的投軍豈
不也忽略了若英的心情,和李廣在一起,李力學會了關心。他是那麼地思念在長安的那
些人,他也思念李敢和提莫呼,霍去病大勝,也該在班師的途中了吧。
    沒有等到李敢,衛育的長史先到軍營來,李廣跪在地上接受長史的苛責,長史要李
廣把延誤會軍日期的緣由確實做成報告,以便大將軍報給皇上,李廣仰首說:
    「是我誤領部隊走入歧道,我的部將沒有過錯,有罪全在我老邁昏庸。」
    長史得意地指責李廣,要李廣待罪,等長安來的軍法官調查定罪。
    長史走後,李廣獨自一人坐在中央的李字將旗下,所有軍卒散坐在四處的土石上,
李力捧著一壺酒過去,李廣露出微笑地接過酒說:
    「沒想到我李廣一生竟如此收場,哈哈!李力,我不能喝你的喜酒了,別怨我。」
    面對失去勇氣的老人,李力不知如何說些安慰的話。
    「回家念書或是跟著李敢,那孩子性急,你沉穩,可以幫著他。」李廣說:「有機
會到長安,去找太史令司馬遷,他和我孫子是同學,見過幾次面,年紀雖輕,卻胸有大
志,他變對我的故事有興趣的。告訴他,李廣不是不為,是天命如山啊。」
    李力努力把李廣說的每一個字記在心裡,長安的軍法定或許明天就到,再見李廣便
難了。
    李廣召集所有的士卒,他除去ltJ債和戰甲,長袍和長鬚飄在風裡,他平靜地說:
    「我李廣從十八歲起和匈奴打了大小七十多次戰,這次有幸跟隨大將軍出塞攻擊單
於,但大將軍不讓我打前鋒,我又迷失方向,這是天意哪。我已經六十多歲,沒有精神
再面對玩弄刀筆的小軍法官了。」
    說完,李廣拔出腰間的刀,李力心頭一緊,他想沖上去奪刀,又覺得他無權阻止老
人,猶豫間,李廣將刀往脖子上一抹,鮮血噴在他的白鬚和白袍上,也噴灑在大漠的風
沙裡。李力看著鮮血一顆顆地飛舞,看著老人兩腿彎曲,看著高大的人影倒下,胡布從
曠野的盡頭傳來,哭聲回響在沙漠每一個角落,一列烏鴉隊派飛過蒼茫的右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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