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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意綿綿


  勾踐臥薪嘗膽,度日如年,總想盡快伐吳。他與相國商議此事,似乎相國不理解他,只是輕描淡寫講,不宜草率從事;他與文種議論此事,文種也不替他著急,四平八穩地說,欲速則不達,時機不成熟,不能輕易舉兵。急如焚,如熱鍋螞蟻,坐臥不安。
  除范蠡和文種之外,再去問誰呢?
  思來想去,還是想到年紀輕、官位不高的計倪。此人別看人小,卻站得高,看得遠,比一般都識見高,論事透闢。自古英雄出少年,計倪是個典型。因為他年紀太輕,只擔心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又唯恐年長者不服,所以才沒有委以重任。計倪倒也還豁達大度,從不計較官位大小。平日裡,既不多說,也不少道,不問他,他極少開口;凡問到他,口若懸河,有條不紊。勾踐想去問計倪,可又一尋思,范蠡、文種、計倪,如同三兄弟,問他還不和問范蠡、文種一個樣。但又一想,其他無人問,聽一聽計倪之說也無妨。
  「寡人伐吳之心,久矣。寡人滅吳之念,切矣。但又擔心伐吳不勝、滅吳不成,大夫以為如何?」
  「夫舉兵興師,乃國家之大事,必須事先充分準備,內蓄五谷,實其金銀,豐其府庫,勵其甲兵。要做好此四件事,又必須察天地之氣,原於陰陽,明於孤虛ヾ,審於存亡,乃可量敵。」
  ヾ史龜策傳:日辰不全故有孤虛。六甲孤虛法:甲於旬中無戌亥,戌亥即為孤,辰巳即為虛。蓋旬空為孤,對衡為虛。余五旬可以類推。
  勾踐又問:天地,存亡,其要奈何?」
  計倪對曰:「天地之氣,物有死生。原陰陽者,物貴賤也;明孤虛者,知會際也;審存亡者,別真偽也。」
  勾踐再問:「何謂死生、真偽乎?」
  計倪對曰:「春種八谷,更長而養,『秋成而能,冬蓄而藏。天時有生而不救種,是一死也;夏長無苗,二死也;秋成無聚,三死也;冬藏無蓄,四死也。倘若遇到這四種情況,雖有堯舜之德,也無可奈何。」
  勾踐問:「何種情況才有數呢?」
  計倪答曰:「天時有生,勸者老,作者少,反氣應數,不失厥理,一生也;留意省察,謹除苗穢,穢除苗盛,二生也;前時設備,物至則收,國無逋稅,民無失穗,三生也;倉已封塗,除陳入新,君樂臣歡,男女及信,四生也。夫陰陽者,太陰所居之歲,留息三年,貴賤見矣。夫孤虛者,謂天門地戶也;存亡者,君之道德也。」
  勾踐聽罷,越發覺得計倪了不起,不禁驚訝地問道:「你小小年紀,何以知曉如此深奧的道理?」
  計倪坦然答曰。「知識多寡不決定於年長或年幼。計倪並非生而知之,而是學而知之。學則識多,不學則識寡。識多則慧,識寡則愚。」
  勾踐曰:「聞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大王過譽,臣不敢當。」
  越王聽信計倪之言,不再急於伐吳,而是仰觀天象,集察經緯,歷審四時,從陰收著,望陽出□,三年時間,獲得五年的收成,越國庫豐廩盈。
  越王十分高興地講:「越國之所以能稱霸,完全依賴計倪的良謀善策。」

  在越王勾踐問策於計倪之時,相國范蠡和大夫文種正促膝而談。
  「只是大王太性急了,總吵吵伐吳。這次一定勸阻大王,決不能輕舉妄動,否則,會前功盡棄的。」
  「我們這一系列計劃,會不會因為大王性急急而半路擱淺?」
  「只要你我和計倪不動搖,大王雖有此心,也難以實現。」
  「他畢竟是大王,萬一不顧諫阻,一意孤行,又奈何他?」
  「如果那樣,只能認為是天意。越國當滅,非人力所能挽回,只好聽天由命。」
  「美女裡的漂亮尖子越來越明顯,非西施、鄭旦莫屬。此二女精通文墨,聰慧異常,接受快,應變能力強,加之姿色超群,全面權衡,她二人是最恰當人選。」
  「不會有其他原因吧?」
  「其他原因?」
  「比如說……」
  「國家大事,決非兒戲。我巴不得西施被淘汰,早早完婚;享受天倫之樂。」
  「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赤堇山風胡子鑄劍,恐怕該進入試制階段了,關鍵時刻,尚須親自去看一看為妥。」
  「對鄭旦和風胡子,如何為他們搭上鵲橋,讓他們會一會呢?」
  「想不到你還是個菩薩心腸的月下佬啊!」
  「他心同吾心,人情之常嘛。」
  「萬一沖決閘門怎麼收拾?」
  「所以,這才要防患於未然。」
  「戀人相會,又不好派人從旁窺視,以防不測。」
  「對二人挑明,保證不出意外,才讓相會;不能保證,就免了。」
  「關鍵是鑄劍匠風胡子,只要他能把得住,問題就不大。」
  「你沒聽說過,女人慾火一旦燃燒,比男人的慾火更難撲滅。」
  「你沒娶妻,怎知女人慾火?是不是偷吃禁果了?」
  「只是從道聽途說中而來。」
  「對他們曉以利害,示以大義,他們會聽的。」

  范蠡來到赤堇山。這時夕陽西下,夜幕降臨,山腳下烈焰熊熊,把赤堇山映照得如同白晝。人馬喧聞,熱鬧得如同集市一般。范蠡看到如此場面,非常高興。
  越國經過失敗,經過亡國滅種的威脅,是壞事、也是好事。之所以說它是壞事,人力物力的巨大損失,不是幾年的奮鬥所能補償得了的;說它是好事,由於奇恥大辱刻骨銘心,從上到下、從國王到百姓,擊發出了曠古未有的富國強兵之心,發誓復仇的高昂情緒,這是力量的源泉。
  范蠡沒有急於尋找風胡子,他信步在遍地點燃的鑄劍爐旁,觀看緊張操作的民工,他們的臉上掛著汗水和風塵混合在一起留在臉上的痕跡,他們衣服烙印著火星親暱的印記,而他們的眼睛裡都閃爍著一種自強不息,抱國復仇的目光。累了,他們不怕;困了,他們能挺住。餓了,他們能堅持。范蠡深深地感受到這咄咄逼人的國情和民心。他深受感染,也深受鼓舞。
  在離開鑄劍爐群不遠的一間小茅草屋裡,范蠡找到風胡子。他穿著髒污的工裝,眼睛裡卻裸露著紅赤赤的血絲。他們四、五個人圍坐在一盞麻油燈下,議論著什麼。風胡子看見范相國走進來,忙站起讓座,並把范相國介紹給其他人。其他人還是第一次見到范蠡。畢恭畢敬讓開,請相國就座。范蠡一邊就座,一邊讓大家都坐下,不必客氣。
  范蠡先開口問道:「你們在商議什麼?」
  風胡子答道:「這幾位都是赤堇山的鑄劍能手,我讓他們來一塊商議一下試制劍的配方。」
  「哦!風胡子不僅自己干,還能群策群力,集中大家的智慧。可敬可賀呀!」
  「相國見笑了。我一個人有多大能水,四、五個人湊在一起就好多了。」
  「對!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再聰明,能力都有限;把大家的智慧集中起來。就攻無不克,無堅不摧!」
  「這配方請相國過目。」風胡子拿起小木桌上的那張紙交給范蠡。
  「隔行如隔山。我領兵打仗作過上將軍,也用過不少劍;但要問我,劍是怎麼鑄出來的,我就兩眼一抹黑,一竅不通了。你們都是行家裡手,我不能班門弄斧。只要你們能鑄出好劍我保證在戰場上能打勝仗!」
  「咱們一言為定!我們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新寶劍制造出來!我們就希望能用我們鑄造的寶劍,斬下夫差的頭!」
  「軍中無戲言!」
  風胡子向相國詳細介紹了新寶劍的配方,他保留了當年歐冶子五枚劍和干將三枚劍的配方,又根據祖傳秘方研製出一個全新的配方。這樣試制出的新寶劍,將是超越歐冶子、干將的,從未有過的、鋒利無比的嶄新劍,是中華民族鑄劍史上又一個新的裡程碑。
  最後,風胡子斬釘截鐵說:「配方已定,明日投料,新劍三月即成。
  「好!風胡子,你就是復國強兵的頭等功臣!」
  「不是為了功臣不功臣,咱是越國國民,應該為興國復仇出力。」
  「對!風胡子,先國後家,公私兼顧。」
  風胡子和范蠡都哈哈大笑了……
  土城古廟裡緊張操練。一年的時間很快過去她們很快就要進淮陽宮實地演習了。進宮演習只需五名。
  鄭旦背過西施,深情地摩挲風胡子送給她的小銅像,小銅像已經被鄭旦摩挲得呈光掙亮。她用纖纖細手,戳著銅像腦門,細聲問:「傻胡子,想我不?分手快一年了,還是傻呵呵樣兒?」一會兒,又揪住小銅像的耳朵道:「我讓你賭氣不理我,把你的豬耳朵揪下來,看你知道痛不知道痛!」一會兒,又親著銅像小口:「胡子哥,我愛你,我想你。再見面,我一准讓你親個夠!但是,不准你冒傻氣兒,更不准動蠻,強人所難。」
  「旦兒,你在嘮叨什麼?教教我,行嗎?」西施聽著鄭旦一個人念念有詞,可又聽不清到底念什麼,就打趣道。
  「我念天和與地和,因為天大地厚,掌握著地球上的生靈萬物,更掌握著人類男女的婚配嫁娶。我在祈禱姐夫早一點來上城,免得姐姐西施夜裡輾轉難眠……」
  「死妹子,你皮肉癢癢了吧?」西施起身要抓鄭旦,鄭旦急躲,小銅像掉在地上。
  「怪不得念念有詞,」西施抓住了鄭旦的把柄,「在和風胡子阿哥對話。真人見不到,看著銅像相思。是不是?」
  「西施姐,你說我還能見到風胡子嗎?」
  「說實話吧,是不是想他?」
  「范蠡過些日子來一次,當然你不想。我們分手快一年了,還沒見上一面,能不想嗎?」
  「這才是心裡話。等范相國再來,讓他幫著想想辦法,讓你們倆見見面,好不好?」
  「太好了,還是施姐好!」
  「什麼事?這麼高興。」范蠡接腔問道。
  「說誰誰到,正說相國,相國就來了。」鄭旦很興奮,還沒等西施開口,搶先說道。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還為以你把我們忘了呢?」西施半是挪揄、半是嗔怪道。
  「事務太多,我要會分身法就好了,可惜我是凡人,沒有長三頭六臂,也不會分身,更不會隱形飛行。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辦。」
  「相國辛苦,小女和施姐都明白,只是西施思念相國甚篤,西施姐近來幾乎瘦了一圈,你說讓人心痛不心痛?」
  「旦兒,你再不閉嘴,我要使用殺手間了。」
  「小妹不敢。小妹只是替姐姐訴訴苦;不然姐夫還跟沒事人似的。小妹告辭!有話姐姐只管對姐夫講,小妹不再插足其間,多嘴多舌,惹人討厭。」鄭旦說完,恐怕西施追趕,飛身出了門,還順手把門帶上。

  范蠡和西施相偎相抱在一起,西施興奮得眼裡湧出了淚水,笑著說:「我想你想得真的夜裡睡不著覺。」
  「鄭旦沒有誇大,是事實?」
  西施含羞點點頭。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早想來,就是脫不開身。我巴不得能天天陪著你,夜夜伴著你。但國之不存,家將焉附?」
  「這我明白,自然是國事高於家事。實在想你,也是我心裡話。想我父母也從來沒有這麼焦心,撓人,真是吃不香、睡不安。」
  「彼此,彼此,我心同你心。我三十歲才遇到你這麼個知音、知心,朝夕相處,尚嫌不足,更何況身居兩地,豈有不思念之禮。」
  「蠡兄,趁旦兒不在,多抱我一會兒吧!」
  范蠡把西施緊緊摟在懷中,兩個人的嘴唇也粘在一起,西施微閉眼睛,盡情享受愛情的甜蜜。朦朧中,西施感到蠡兄的大手在慢慢移向自己的胸脯。西施清醒地記得,和范蠡相識相愛以來,有過無數次擁抱、接吻,有時抱得他喘不上氣來,可他還從來沒有觸動過他的胸脯。她依然閉著眼睛,佯裝不知。大手還在繼續移動,已經爬上了隆起的斜坡。驀然,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整個大手捂了上去……
  西施扭動了一下身子,更抱緊了蠡兄,嘴裡細聲細氣地喚道:「蠡兄,阿哥……」
  大手在乳峰上撫摩、揉動,西施把頭深深地埋在范蠡的懷裡,不讓范蠡看到她潮紅的雙頰,但范蠡清楚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和呼呼的心跳。
  范蠡的大手離開雪峰,在輕輕撥動西施的衣襟,漸漸觸到了西施的肌膚。西施的手按住了范蠡的手,仍閉著眼睛,輕輕搖了搖頭。但范蠡的手依然貼著西施的肌膚動作著。
  西施渾身火燙,呼吸更加急促,心都要跳出胸膛。她沒有力量抗拒,也不想抗拒,任憑蠡兄暢遊。她完全沉醉了,深深地迷醉了……
  忽地門開了,鄭旦闖進來。她跑得氣喘吁吁,也沒來得及在門外咳嗽一聲。范蠡的手還在西施的衣襟下揉動,西施還在沉迷之中。門一開,西施從沉迷中驚醒,范蠡急驚從西施衣襟下撤出大手。然而,這一切都被突然闖進來的鄭旦看了個不亦樂乎。鄭旦自知失禮,趕忙轉身,口中連連說道:「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死妹子,你不在一個地方好好呆著,來回瘋什麼?」
  「不是我瘋,是那邊有兩個人瘋了,你撕我處,打得一塌糊塗。教娘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開,我想請相國去救火,沒想到……」
  「在哪兒?快帶我去!」范蠡很快從激動的心情中冷靜下來。
  鄭旦帶范蠡、西施急匆匆走出寢室,來到隔著四間房的另一個房間。
  這裡熱鬧異常。兩個美女披頭散發,互相揪住不放,像兩只公山羊,兩角相抵,支成一個弓形;四只腳兩對鞋都掉了,赤腳大仙一般踩在地上;上衣被扯開扣子,露著抹胸小衣;嘴裡咬牙切齒罵著,卻看不見兩個人的臉。教娘連勸說帶拉架,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開。
  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范蠡趕到了。
  「范相國,我管不了了。」教娘向范蠡求救。
  范蠡沒有急著去勸去拉,卻站在一旁笑著觀陣。
  看見范相國,兩人不約而同的松下來,各自回到自己房裡去。
  教娘忍不住,對范相國哭了。
  「讓我回宮裡吧,我管不了這群姑娘了。」
  「不。你管得很好,教得也很好。不能看見有兩個人打架,就把你一年的功勞全否定了,你不是也教出了西施、鄭旦那樣的優秀美人嗎?」伸出一只手,十個指頭還不齊呢,更何況天南海北湊起來的十個人。哪能一點嗑嗑碰碰都沒有呢?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兩個女人,你就招架不住了?」
  「還不如在宮中幹活,那省心。」
  「都找省心,越國不早滅亡了?我當相國容易嗎?千頭萬緒,哪兒照顧不到也不成,哪如當個百姓輕松。要不咱們倆換換,我替你訓練她們,你替我當相國,如何?」
  「相國別跟奴婢說笑話,奴婢聽相國安排就是了。」
  「我正要告訴你。」
  范蠡、西施、鄭旦重回室。
  「范相國是不是快進宮了?」
  「急著進宮,你想幹什麼?」
  「相國,這還用問。進了宮,離赤堇山近了,旦妹子的心早飛到堇山去了。」西施說。
  「施姐猜對了,就是這個意思,怎麼著?難道只許你們倆親親熱熱!」
  「我和種大夫在淮陽還說到你們倆的事。風胡子領著那麼多人鑄劍,幹得不錯,你進宮後,我和種大夫一定想辦法讓你們見面。」
  「種大夫是誰?」
  「就是過去跟你們講過的大夫文種。」
  「這個人也和你一樣是菩薩心腸?」
  「我和文種是莫逆之交,他對我還有知遇之恩。」
  「村姑願聞其詳。」
  「這事說來話長……」
  「我本非越國人,乃是荊楚宛台三戶ヾ人,姓范,名蠡,字少伯,宛人亦稱范伯。生於破落官宦家庭,食甘寡味,宿居陋室,雖有韜略,卻無意仕途。適逢荊平王昏庸無道,楚國江河日下,報國無門,沿海人技發佯狂於街市,終日潦倒於茶房酒肆。當時文種任宛台縣令,命手下四處察訪賢能之人,吏對文種匯報,見一倜儻之人,人皆非之、誘之。文種曰:「吾聞士有賢俊之姿,必有佯狂之譏;內懷獨見之明,外有不知之毀。這是你們所不知道的。」文種隨小吏駕車前來。第一次我有意躲開了,沒有見他。我想到,他如真心,必來第二次。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不幾天,文種又來。我從兄嫂處借了比較乾淨、整潔的衣帽穿上,會見文種。我二人一見如故,終日促膝而談。許多事情,所見略同,不謀而合,恨相見甚晚!
  ヾ今河南省南陽。
  之後,我二人一起來到吳越之域,先到吳國,見子胥捷足先登,我二人一同之越。當時正遇吳越交戰,我們所來乍到,勾踐大王信不過,讓石買領兵迎敵,遭慘敗。大王改弦更張,開始采用我和文種計策。這就開始了三年裡吳的經歷……」
  「請相國接著講三年臣吳故事。」
  「吳王夫差的第一步,是對我勸降。他當著越王的面,就對我說:「寡人聽說,貞節之婦不嫁破亡之家,仁義賢慧之人不在行將滅亡的國家為官。現在越王無道,越國將亡,社稷崩潰,為天下恥笑,而你和越王淪為奴僕,來吳稱臣,豈不鄙乎?吾欲赦子罪,子能改心革面,棄越歸吳乎?」
  「我當時毫不猶豫地對夫差說:「臣同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臣在越不忠不信。越王不自量力,不奉大王命號用兵,竟敢與大王相持,如同以卵擊石,所以必然獲罪,君臣俱降。承蒙大王大恩大德,使越國君臣得以保全性命。入吳稱臣,為吳之奴虜,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之願也。」
  「越王當時伏地流涕,以為我會離他而去;而吳王卻知道,我不可能棄越歸吳,所以夫差非常遺憾地說道:「汝既不移其志,寡人也不強人所難,也只得把汝與越王重新放置石室之中。」
  「當時,我答:『臣請如命。』」
  「越王腰繫圍裙,頭裹樵巾;夫人穿得如同村婦野姑一般。越王和臣等每天幹得是砍柴、割草、養馬之類的粗活重活,夫人則專管供水、除糞、灑掃庭院,如奴,似僕,似婢……
  「越王長這麼大,哪吃過這份苦,受過這份罪,砍柴,手上很快起了血泡;割草,常常割在手上。扛柴捆,在路上不斷摔腳;肩馬草,也常常跌得腿青腳腫。越王常常坐在地上痛哭失聲,但還不能讓吳國人聽見。
  「最慘的一次,是越王晚上喂馬,睡得迷迷瞪瞪起來,半睡半醒走進馬棚,一下子撞到馬屁股上。馬以為是誰來傷害他,一蹄尥起來,踢在了越王胸前,越王立刻倒地昏了過去。等我們發現,把他抬回去,揉搓了半天,越王才慢慢醒過來。越王至今,仍前臉留有蹄痕。他每晚睡前都撫摸蹄痕,發誓不忘臣吳之苦、之辱。
  「夫人之狀,比越王更甚。夫人乃千金之體,生在世上這麼多年,沒下過廚房,沒有握過針,沒有捻過線,更不要說,拿起條帚掃地,提筐起糞,提桶送水。這些,她只見別人幹過,可自己從未動過手。然而,在吳之時,不干的也要干,不會的就得學。就她一個是女人,沒有宮人跟隨,最初一些日子,一到晚上,倒在床上就起不來,夜裡睡覺,腰酸腿痛得直噯喲地叫喊。越王自顧不暇,夫人也只好忍著了。再苦再難,夫人也跟著熬過來了。可誰料,苦難也能煉人,數日之後,夫人食量大增,氣力見長,健壯多了。環境可以改變人。
  「你們也一樣。原來在若耶村,吃得是粗茶淡飯,幹得是采桑、養蠶、浣紗;現在穿得是宮中服裝,訓得是宮中女嬪妃生活,這也是一種環境的改變。尤其是將來送你們至吳宮,那又是一種環境變化,你們又如何變化,你們考慮過沒有?」
  西施和鄭旦四目相視,卻無言以對。
  范蠡繼續說:「你們也漸漸大了,不光陶醉耳鬢廝磨的兒女情長,要漸漸認識社會、認識生活,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比如,為什麼把你們從農村召到宮廷來,又為什麼送你們到吳國去?你們的肩上挑著多重的擔子;又如何不辜負大王和國家黎民百姓的重托?你們應該思一思,想一想。」
  「相國一席話,使小女如投雲見日,茅塞頓開。相國講得如天似地一樣大,小女過去想得如蠅似豆一樣小。慚愧,慚愧。」鄭旦機靈,也心直口快,他坦然而言。
  西施已聽相國講過一些,早已心中有數。所以,今日聽相國之言,並不吃驚,只默默點頭而已。
  范蠡見夜已深,讓西施、鄭旦休息,自己也歇息去了。
  翌日,范蠡留在土城,他要和教娘一起,把準備進宮的人先確定下來,未入選美女的去向,也要有所安排。
  在午飯之後小憩之時,范蠡仍到西施、鄭旦寢室,繼續講述三年臣吳的故事:

  越君臣臣吳有年,月月如此,日日如此,無慍色,無怒顏。實際上並非心如死灰,而是培怒不形於色,夫差詢問監視之官吏,官吏沒有發現異常。夫差登台遠望,發現我們坐在馬糞之旁,不失君臣之禮。夫婦之儀仍在,而對太宰嚭講:「那個越王,乃一節之人,那個范蠡,乃一分之士,雖處窮厄之地,仍不失群臣之禮。其令人佩服,亦令人感傷,」
  太宰嚭曰:「既然如此,臣願大王以聖人之心可憐可憐他們窮孤之士吧!」
  夫差說:「沖你這句話,我真想赦免他們。」
  此後三個月,夫差選擇一個好日子,打算赦免越國群臣,召太宰嚭商議此事。
  太宰嚭者,姓白,名喜,字伯嚭,原本楚人,怕州犁之孫,伯卻宛之子。祖父、父親皆楚國重臣,適逢荊平王之世,奸臣當道,忠臣遭害,伯卻宛被誣謅受戮,伯嚭逃出,之吳為臣。本來他是經伍子胥推薦,才在吳國站住腳,因為他善於察言觀色,溜須拍馬,在吳對楚之戰獲大勝之後,夫差任命他做了太宰,其地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貢,對太宰嚭的為人有個極其準確而中肯的評價:『太宰嚭為人,智而愚,強而弱,巧言利辭以內其身。善為偽詐以事其君;知前而不知後,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亡君之佞臣。』
  大夫文種「滅吳八術」之第六條『遺其諛臣,使之易伐。』這『諛臣』就是指太宰嚭。越國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多次賄賂他。他在夫差面前,已開始為越國講好話。這是越國要重點行賄的大臣。
  當夫差找太宰嚭商議赦免越國君臣時,夫差講:「越國和吳國,同土連域,如同唇齒。雖然勾踐有點愚蠢又狡黠,企圖侵犯吳國,寡人上承蒼天之神靈,下借前王之遺德,誅討越寇,橫掃千軍,將越君臣國之石室。這種懲罰已經足夠了,寡人再也不忍心看到越國君臣那副可憐相,總有一種惻隱之心,想把他們釋放。你以為如何?」
  太宰嚭最大的本事就是順桿爬,他見吳王如此,馬上應聲道:「臣聞恩有恩報,德有德還。大王垂鴻恩大德於越,越豈有不報之理?願大王能如願以償!」
  吳王又去問伍子胥,伍子胥毫不容情地講:「昔樂國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夏為湯所誅,殷為周所滅。而今大王既國越君而不行誅,臣謂大王惑之深也,得無夏殷之患乎?」
  後來,太宰嚭給我報信說:「吳王想放你們的願望,因為伍子胥諫而未能實現,越王復拘於石室。」
  對於伍子胥,孔子弟子子貢也有過評價:「子胥為人,精誠中廉,外明而知時,不以身死隱君之過,正言以忠君,直行以為國。」
  伍子胥曾為闔閭出過「立城部、設守備、實倉凜、治兵庫」的好主意,他又愛君如軀,憂邦如家,是非不諱,直言不休。但忠臣未遇明主,夫差只聽太宰嚭之讒言,而不聽伍子胥之逆耳忠言。
  但伍子胥「捐軀切諫,立命為邦」,他為吳國稱霸,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夫差重把勾踐拘於石室之後,他仍然覺得吳王這個念頭十分危險,所以他再次向吳王進諫道:「我聽說,攻敵之國,必殺其君,以免死灰復燃,遺患子孫。既然勾踐已為階下之四,何不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太宰得聞子胥之言,則道:「昔者,齊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貺燕公,而齊君獲其美名;宋襄濟河而戰,春秋以多其義,功立而名稱,軍敗而德存。大王若赦免並釋放越王,將功冠於世,名垂千古!」
  這時,吳王已患病,他在病床上說:「待我病癒,定依太宰之言。」
  伍子胥沒有說服吳王,吳王仍有釋放越王之意,我覺得這個關鍵時刻,要趁熱打鐵,用實際行動,在吳王身上加把火,那麼越王歸越的日子就可能提前。
  咱們越王並不遲鈍,他也想到這一點,於是把我召去,對我說:「吳王病三個月了,還不見好。吾聞人臣之道,主疾臣憂,況且吳王饒我一命,恩重如山,疾之無瘳,惟公卜焉。」
  「我為他人測了一下。吳王並非死症。氣數未到。估計到己巳日即可當瘳,椎大王留意。」
  越王說:「孤至窮余末路而又絕處逢生者,賴公之策耳。中途猶豫不決,豈孤之志哉?可以還是不可以,就聽你一句話。」
  我只好明言一告大王:「臣竊見吳王真非人也,數言成湯之義而不行之。願大王主動前往吳王處探視問疾。一旦答應你去,見到吳王之後,大王可求吳蘭糞而嘗之,再觀吳正面色,然後跪伏於地,行拜賀之禮,並告訴吳王,其疾無妨,疾瘳康復之期,指日可待。這樣,若能如期兌現,吳王對你的話,就會信之不疑。」
  越王果然依臣之計而行,次日見到太宰嚭就說:「囚臣欲見大王問疾。」
  太宰嚭聽了很高興,立刻入報吳王。吳王聽了亦十分高興,立刻讓勾踐進見。
  勾踐進見吳王時,正巧趕上吳王之便,太宰嚭端著吳王的屎尿盆子往外走,在走廊上碰上越王。越王見機行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趕緊拜請太宰嚭,請嘗大王之溲惡,就可以知道大王病情如何。越王毫不遲疑,取大王之溲惡而嘗之。
  「噁心!越王不嫌騷臭嗎?」鄭旦忍不住問相國道。
  范蠡暫時沒有回答鄭旦的提問,接著講下去:「越王行至吳王病榻之前,恭恭敬敬屈身對吳王道:「下囚臣勾踐恭賀大王,大王之病至己巳日有疹,至三月壬申,即可痊癒。』
  「吳王十分驚奇,不禁問道:『何以知之?』」
  「越王十分誠懇地講:「囚臣進來時,在走廊上見太宰奉大王便溲外走。囚臣曾略聞醫事,知其聞便溲氣味而斷病情之理,逆時氣者死,順時氣者生。臣竊嘗大王之便,其惡味苦且楚酸,是味也,應春夏之氣。囚臣以此知之,大王之疾可望瘳愈。」
  「相國,你這主意損不損?堂堂大越國王去嘗小吳國王的尿尿,這讓越國百姓知道,越王的臉往哪兒擱呀?」鄭旦壓抑不住,便發問道。
  「鄭旦有所不知,大丈夫能伸能屈。伸時,可上九霄攬星月,可不湖海捉魚鱉;屈時,能聞別人不忍聞之言,能行別人不能行之事。越王嘗吳王便溲,正是這種大丈夫氣概的表現。這也正是越國君臣得以保全性命、安全歸越的極其關鍵的一著棋。沒有這著棋,能取得吳主的信任嗎?沒有這著棋,吳王放越王歸國能放心嗎?」
  「當時,吳王聽了越王之言,龍顏大悅,無限感慨說:『勾踐,仁人也。』於是,讓越王走出石室,給了他較大的活動自由。」
  說來,也是天意,重病中的吳王果然如越王預料之期,痊癒康復。吳王更念越王之忠,在臨政後,在文台大擺酒宴,出令曰:「今日為越王陳北面之座,群臣以客禮事之。」
  伍子胥不入坐,悄悄溜出來,到自己屋裡,喝了個酩酊大醉。
  太宰嚭見伍子胥不語而離席,十分得意;不在更好,省得他瞎攪混。他春風得意地講:「怪呀!今天在坐的各有其詞,不仁者逃,其仁者留。這叫同聲相和,同心相求。然而,越之國相,本是剛勇之人,受命於危難之時,其節不改,其仁至存,今天卻不入坐,這不合適吧?」
  吳王接言道:「對,對!」范蠡應入坐。」
  於是,范蠡與越王一起為吳王祝壽。范蠡說:「下臣勾踐從小臣范蠡奉觴上千歲之壽:皇在上,令昭下,四時並,心祭慈,仁者大王,躬親鴻恩,主義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於乎休哉,傳德無極,上感太陽,降瑞翼翼。大王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鹹承,諸侯賓服,觴酒即升,永受萬福!」
  吳王聞言,美不勝收。
  次日早朝時節,伍子胥入諫吳王:「大王昨天看到什麼了?我聽說,內懷虎狼之心,外執美詞之說,但為外情以存其身。豺不可謂廉,狼不可親。現在大王好聽須臾之說,不慮萬歲之患;放棄忠直之言,聽信讒夫之語;不滅瀝血之仇,不絕懷毒之怨。其結果,猶如縱毛爐炭之上,幸不焦;投卵千鈞之下,望必全。這不是很糊塗嗎?我還聽說,當年桀登高自知危,卻不知所以自安也,據斧鉞,自知死而不知所以自存也。感此知返,迷途不遠,願大王明察!」
  吳王聽子胥之言,十分不入耳,對他忿忿而言:「寡人臥床三月,曾不聞相國一言,是相國之不慈也;又不曾見相國進口之所嗜,心裡根本沒有想著寡人,此乃相國之不仁也。作為人臣、作為相國不仁不慈,難道能說你知道忠信嗎?」
  還沒容伍子胥爭辯,吳王接著又說:「越王糊塗,放棄自己的國事不顧,率臣民入吳稱臣,這難道不是義嗎?作為國王充當奴虜,其妻為妾,如同僕婢,毫無溫怒之色,寡人病了,親往問侯,還親嘗其溲惡,這難道不是慈善之心嗎?越國虛其府庫,盡其所有,晉獻於吳,不念歸惡,這難道不是忠信麼?這三者都是不容否定的事實,如果寡人聽信相國所言,把越王殺掉,那將是寡人糊塗而又退了你的私意,這豈不辜負皇天之恩,厚土之澤嗎?」
  伍子胥覺得吳王越說越離譜,反駁道:「大王之言和微臣之意南轅北轍了。虎之卑勢將以有擊,狸之卑身將求所取,雉以眩移拘於阿,魚以有悅死於餌。今年三月甲戌,時加雞鳴。甲戌,歲位之會將也。青龍在西,德在上,刑在金,是日賦其德也。知父將有不順之子,君有這節之臣。大王以越王歸吳為義,以飲溲食惡為慈,以虛府庫為仁,是故為無愛於人,其不可親,面聽貌觀,以存其身。越王入臣於吳,是其謀深也;虛其府庫,不見恨色,是欺王也;下伙主之溲者,是上自王之心也;下嘗王之惡者,是上食王之肝也。越王之所以崇奉吳國,是他們有很大的野心。吳將為越所擒,請大王留意察之,臣不敢逃亡而負前王。一旦社稷夷為丘墟,宗廟遍生荊棘,到那時,悔之莫及矣!」
  吳王越聽越有氣,乾脆不讓伍子胥再繼續說下去。
  吳王終於不聽子胥諫阻,在第三年頭上,決定放越王歸國。
  吳王送越王於蛇門之外,當著吳國和越國君臣說道:「你們知道,吳國對你們的看法並不一樣,有的不僅勸我國禁你們,而且勸我把你們統統殺掉;而我沒有同意這種做法。寡人一向認為,人心都是肉長的,恩有恩報,仇有仇還,廣施恩德於世,皇天厚土都會保佑你。現在讓你們離吳歸越,望你們歸越之後,如在吳時,仁慈之心仍存,始終如一,使吳越永結百年、千年、萬年之好!」
  越王越緊稽首跪伏於地,向吳王表忠心:「大王哀臣孤窮厄,令其生還其國,恩比天大,澤如海深,越國世代不忘。蒼天為證,厚土為鑒,若生異心,天誅地滅!」
  吳王道:「這就好,這就好,望越王心口如一,不負寡人。」
  越王和臣等,跪伏再拜吳王,遂登車而去。至三江口,到了吳越邊界,越王仰天長歎:「嗟乎!孤之屯厄,誰想到能生還渡此津耶!」
  這時,越王對范蠡說:「今三月甲辰,時加日眣ヾ,孤蒙上天之命,得還故鄉,得無後患乎?」
  ヾ日在未日眣,日仄也,見梁元帝《纂要》。
  其實是越王心存余悸。范蠡立即釋解道:「大王勿疑直盼道行,越將有福,吳當有憂矣。豈不聞古人有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舟至浙江之上,正是越之界域之內,看見大越,山川重秀,天地生光,三年不見,如越千秋。越王與夫人高興異常,禁不住感歎道:「吾已絕望,永辭萬民,以為會葬身吳地;真沒想到,還能生還,重複鄉國,再建社稷,祭祀宗廟。」
  言罷,夫婦攜手,涕淚闌干。
  此時,萬民鹹歡,群臣畢賀。三年滴酒不沾唇的越王,滿飲三大杯。
  「臣吳三年,苦吃盡,罪受夠,不死也得執層皮。今天的越國,真來之不易。」當西施知道越王在吳國的遭遇後,不勝感慨地對范蠡說。
  「臣吳已成往事,土城、赤堇山、天台山、乃至采葛織布,這千頭萬緒,都是為著一個目標——」
  「興越滅吳。」西施、鄭旦不約而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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