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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同舟


  越王勾踐自獲悉齊王女死於吳、築姑蘇之台庶幾致於民變,他又坐不住了,心急火燎要伐吳。於是又召來五大夫而言曰:「往昔,越國背井離家,身為窮虜,恥聞天下,辱流諸侯;時至今日,寡人心有余悸,猶辟者不忘走,盲者不忘視。孤沒有智謀,亦不知計策,當不當伐吳,還望諸位大夫海之。」
  大夫扶同一向言在後,這次卻首先站起來說:「昔者亡國流民,天下莫不聞也。今欲有計,切不可未有行動先露其辭。臣聞擊鳥之動,故前俯伏;猛獸將擊,必弭毛帖伏;鷙鳥將搏,必卑飛戢翼;主人將動,必順辭和眾;聖人之謀,不可見其象,不可知其情,臨事而伐,故前無剽過之兵,後無伏襲之患。如今大王欲舉兵伐吳,還是不動聲色,嚴守機密,勿令洩矣。臣聞吳王兵強於齊晉而怨結於楚,大王的計策應該是,親密於齊,深法於晉,暗通於楚,而又厚事於吳。其吳之志,猛驕而自矜,必輕諸侯而凌鄰國,三國決權,還為敵國,必交勢角爭。越承其弊而伐之,其攻必克,其戰必勝。即使五帝之兵,亦不過如此。」
  相國范蠡接著扶同之言而曰:「臣聞謀國破敵,動觀其符,孟津之會,諸侯曰可,而武王辭之。如今吳楚結仇,機怨不解;齊雖不親,外為其救;晉雖不附,猶效其義。夫內臣謀而決仇其策,鄰國通而不絕其援,斯正吳之興霸,諸侯之上尊。臣聞峻高者閱,葉茂者摧,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四時不並盛,五行不俱馳,陰陽更倡,氣有盛衰。故溢堤之水清潔淹其量,燴乾之火不復其熾,水青則無漚之怒,火消則無意毛之熱。今吳乘諸侯之威以號令天下,不知德屬而恩淺,道狹而怨廣,權懸而智衰,立竭而威折,兵挫而軍退,士散而眾懈。所以,臣誠懇敬請大王,按師整兵,待其壞敗,隨而襲之。兵不血刃,士不族踵,吳國君臣必為之虜。臣衷心告誡大王,萬萬不聲張,靜觀默察,乘其隙而伐之,此為上上策也。」
  大夫苦成,見扶同,范相國都已經講述得十分清楚,就補充道:「夫水能浮草本,亦能沉之;地能生萬物,亦能殺之;江海能下溪谷,亦能朝之;聖人能從眾,亦能使之。如今,夫差承闔閭之軍,制子胥之典教,政平未虧,戰勝未敗。大夫喜者,狂佞之人,達於策慮,輕於朝事;子胥力於戰伐,死於諫議。二人權必有壞敗,願王虛心自匿,無示謀計,則吳可滅矣。」
  其他大夫,如皓進,皋如等,既然到場,也不好不說幾句。
  皓進曰:「現在吳國君驕臣奢,民飽軍勇,外有侵境之敵,內有爭臣之震,豈可攻也?」
  皋如曰:天有四時,人有五勝。往昔湯武乘四時之利而制夏殷,桓纓據五勝之便而列六國,這些都是乘其時而戰勝敵人的事例。」
  勾踐聽了諸大夫之言,無可奈何而言曰:「既然如今尚無時之利、五勝之便,那就只好等著了。」
  風胡子從淮陽回到赤堇山,心情愉悅,幹勁倍增,吃睡都在鑄劍護邊,嚴格配料,嚴格紀錄爐溫和火候,一連試制出第二把和第三把劍。三把劍放在一起,就非常鮮明地看出來,一步一層天。這第三把劍,剛出爐時,藍盈盈,光閃閃,粹火開刃之後,雪亮雪亮,寒氣逼人。風胡子提在手上試劍時,信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頭髮,衝著劍鋒輕輕一吹,稍一觸鋒,即斷為兩段;他揮劍向一塊花岡石砍去,只聽「卡嚓」一聲,花岡石一分為二,抽回來看,劍鋒完好無損;風胡子一手握劍柄,另一手握劍尖,一齊使勁,往裡彎,只見劍彎成弓形而安然無恙。
  風胡子滿意地裂開嘴笑了,周圍響起了鼓掌聲和歡呼聲。有的高興地跳起來,還有的興奮得兩人抱在一起,更有的乾躺在地上滾了幾滾……
  正在他們失態地狂喜時,范相國已悄悄來到風胡子身旁。他用力地握住風胡子有老繭的大手,嘴裡說:「風胡子,祝——「賀」字還沒說出來,風胡子軟癱下去。相國忙召人把他抬進工棚。幸好相國來時,帶一名御醫、馬上給風胡子診了脈說:「他沒病,是累的。」
  相國坐在已經睡了一大覺恢復了精神風胡子身旁,兩人推心置腹,聊了個不亦樂乎。
  「寶劍制成功了,正式生產你指導指導就可以了,不用事必躬親。把你累出個好歹,怎麼向鄭旦交待?」
  「相國說笑話。我一個一百多斤的大活人,不是氣兒吹的、泥兒捏的,不會輕易就倒下去的。」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別光靠你一個人忙活,多找幾個幫手,能讓他們代辦的,你就不必親自出馬。騰出空來,多想想如何把這千人大軍組織得更嚴密,指揮得更妥善。眾人捧柴火焰高,一個多出一分力就是千分力,你一個人再有智慧、再有力氣,怎麼比得上千人的智慧,千人的力量呢!」
  風胡子把手一拍:「對呀!我只知道帶頭傻干,怎麼就不知道動動腦子,想辦法把大家的心聚攏到一塊,把大家的勁組織到一塊呢?我真笨、真傻!」
  「不是沒有做,而是做得還不完善;不是沒有想,而是想得還不透徹。根據現在的形勢判斷,舉兵伐吳的時間有可能提前,具體提前到什麼時候,我不是算命先生,無法未卜先知。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們的準備工作,立足於早打、大打、難打,做到有備無患!」
  「兵事如水火,水火無情,兵事亦無情。出乎意外之事會經常發生的。」
  「你是面上粗,心裡細。這些你都想到了,很好,就照你說的辦。旦妹眼力不錯;給我找了個好妹夫。」范蠡以擔兒挑的口氣與風胡子說話了。
  「我這個妹夫,跟你這個姐夫相比,可就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了。」
  「我在天上?是在太陽上,還是在月亮上?在太陽上,會把我燒焦;在月亮上,會把我凍成冰。哪如你在地上,不冷不熱,舒舒服服。」
  「相國,玩笑是玩笑,還有什麼指教?」
  「胡子,咱們訂個契約成不成?」
  「契約?什麼契約?」
  「在一年之內,你交我一萬把寶劍,而且把把都得是上等的。如何?」
  「到時交給你一萬把了,有何獎嘗?」
  「金錢、寶物可以獎給你的部下,我知道你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一來我安排你和旦妹多見幾次面,二來,滅吳以後,讓你和旦妹在淮陽過團圓日子。這條件如何?」
  「多見幾次面,我願意;至於是否是淮陽長期廄守,不知旦兒怎麼想,我還想回若耶村,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也是魚米之鄉。我喜歡那地方。」
  「把西施和鄭旦分開,她們倆都受不了。」
  「那你也解甲歸田,一塊到若耶村安家。蓋房子、打家具、我風胡子一個人全包了。」
  「能不能解甲歸田,不是你我所能決定的。大王讓你解甲,你不解甲也不成;大王不讓你解甲,你想解甲也辦不到。」
  「也是,也是。」
  「風胡子,我有一種預感,很可能功成身退,隱居山林。」
  「為什麼?」
  「預感,就是事情到之前的一種預測,根據是找不到的。」
  「你身為相國,又是臣吳三年時大王的隨員,出生入死,你立了頭功。大王不會忘記你的。」
  「讓以後的事實說話吧。」
  在淮陽宮,教娘一招一式嚴格要求……
  床第之事,教習起來,更麻煩多了。這些都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有的有與小伙子相好的經歷,有過擁抱、親吻的經歷;有的還是一張白紙,一提起這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口怦怦跳動不止。講到如何侍寢大王,如何承受大王的歡愛,一個個掩面竊笑,交頭接耳。到關鍵之處,往往講不下去,更不用說模擬演習。
  范相國看過幾次教習,也同教娘磋商教習內容和教習辦法。他主張有些要細講,講透,還要往復演習,也不是一時一事。比如、衣食住行等,就應該如此。這些地方疏忽,會因小失大。有些事情,比如男女情愛、性愛、侍寢,床第之事,點到為止,不宜講得過多、過細,也不必模擬實習。因為這種事,從來沒有固定不變的程式。有的固定程式反而覺得假,越是沒有程式,越實際,越真實。宮廷犯忌的規矩要懂,不出大格就可以。
  教娘還是接受了相國的觀點和教習辦法。
  西施、鄭旦一向接受能力強,各種程式規範動作,從不落在別人後邊。他們二人的差別是西施沉穩些,鄭旦毛草些;西施話少點,鄭旦嘴快點;西施顯得成熟,鄭旦顯得稚嫩。西施遇變能沉住氣,從容不迫,應變自如;鄭旦遇事有點慌亂,不知所措。不過,這兩個人,總的來說,仍是留下來的六個人中的尖子。
  這一天,教習結束,范蠡又來到西施、鄭旦的住處。
  「感謝相國恩典。」這是范蠡安排鄭旦與風胡子見面之後,鄭旦每次見到范蠡都要先說這句話。
  「別貧了!再貧我就不給你們安排了。」
  「相國開思,相國開恩!小女這廂有禮了!」
  「旦兒,別油嘴滑舌的了。」
  「大姐言之有理,小妹知過必改。」
  「西施,旦兒都坐下,我還有話跟你們說。」
  「敬請相國賜教!」
  西施把還在耍貧嘴的鄭旦擺在床邊,她扶鄭旦肩膀,緊挨著她坐下來。
  「現在形勢急迫,大王有些性急。你們要做好精神準備,隨時都有派往吳國的可能。請你們記住:國大於家,時時處處以國為重;國更重於個人,個人聽命於國家。在這個問題上含糊不得。個人之事、家庭之事,再大都是小事;國家之事,再小,也是大事。這就是我要告訴你們倆的,考慮問題,權衡利弊,計較得失的出發點。」
  鄭旦吃驚地看了西施一眼,她覺得范相國今天談話太嚴肅了,而那西施聽了相國之言,深深感到形勢的嚴重性。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兩年來的教習,不就是為去吳國麼?她經常和相國在一起,深受他的思想影響,國與家,社稷與個人,孰輕孰重,她是掂量得一清二楚的。同時,她也有隨時起身的思想準備。
  鄭旦和西施可就有些不同:她和風胡子分離一年,相思之苦她嘗夠了。剛鍘才見上一面,她急切盼望能見到第二、第三,乃至是第無數次。她羨慕施姐和相國能經常見面,也能經常親熱,她不滿意自己和風胡子不能享受這種幸福。如果要她馬上到吳國去,她會猶豫,她會依戀風胡子而造成她行動遲疑。國家與家庭、社稷與個人的這番議論,范相國決不是無的放矢,也不是慫人聽聞,實際上,他就是針對鄭旦的思想狀況而講的。他與西施接觸多,他十分清楚西施的精神狀態,這些問題在西施那裡是不成問題的;而從一些只言片語和蛛絲馬跡看,鄭旦的思想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說,根本沒有解決。鄭旦聰明靈利,卻顯得有些浮躁不踏實;她感情火熱,卻又容易沉溺於男女之歡和兒女情常而不能自拔。鄭旦的優點和缺點是同時並存的,解決不了鄭旦身上的弱點不僅之吳不順利,就是到了吳國,有可能因為任性、固執、偏狹而捅點漏子。所以輕視不的,姑息不的。
  范相國講過之後,好一陣沉默。西施完全同意范相國的看法,覺得無話可說;鄭旦覺得范相國之言與她想的差距太大,又不知從何說起。
  「旦兒,有什麼話只管對相國直說,他又不是外人。」
  「相國這一說,好像明天就送我們去吳國似的,有這麼急嗎?」
  「明天不一定就走,但必須做這種思想準備。西施你說是不是?」
  「兩國交戰,意外之事,隨時都又能發生。有這個準備總比沒這個準備要好。旦兒,你說呢?」
  「我怎麼覺得距舉兵伐吳還遠得很呢。去吳國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原來不說教習三年嗎?現在還不足兩年。」鄭旦說出了她的心裡話,沒有隱瞞自己的思想。
  「計劃趕不上變化。計劃應該隨著變化而不斷調整,以適應新形勢。」
  「這話也不對,不過,我總覺得不會那麼快,形勢也沒有那麼嚴重。」
  「關於形勢,只想給你們透露一個事實:前不久,楊來金和藍大海曾因為兩人接近而被吳王抓起來過,後來因為證據不足又放了。這說明什麼?說明夫差沒有睡大覺,他對越國並沒有放鬆警惕,時刻在窺視著我們。吳國一旦抓住我們什麼把柄,那就不是越國舉兵不舉兵的問題,吳國首先就會再次進攻越國。如果我們絲毫沒有應變的準備,就完全有可能被吳國一舉而滅。那樣,越國將從此而銷聲匿跡,釀成春秋末戰國初的第一個大悲劇。危險不危險?可怕不可怕?」
  「楊來金就是鳳妹的金仔吧?」
  「正是。」
  「好玄啊!」
  「身居吳國,這種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你們以後去了,也要有這種應變的精神準備。」
  「怪可怕的。」
  「由怕到不怕有個鍛煉過程。既到了吳國,就要橫下一條心,死活有天定!這樣,把生死置之度外,反而沒有什麼可怕的。」
  「年紀輕輕,誰願意這麼早就死啊?」
  「是。誰都希望長壽,誰也願意永遠過著安樂幸福的生活。但是,國家與國家之間,一旦發生矛盾,不是你戰勝他,就是他戰勝你。要戰勝對方,為一個國家的人們都過上好日子,必然有人要做出犧牲,犧牲有大有小,有輕有重。派在吳國的未必一定犧牲,在越國未必不犧牲,富貴在天,生死天定。所以,你橫下一條心,未必就死,不橫下心,未必就不死。——這些道理,並不複雜,想一想,都能弄明白。」
  「聽相國這一說,也能明白。可是一想自己那點事,有時就犯糊塗。」
  「對。這裡有個看事,想事的角度問題。角度對了,明明白白,角度錯了,糊里糊塗。」
  「我就是這樣,有時候明白,有時候糊塗。明白的時候,心情就愉快;糊塗的時候,心情就煩躁。」
  「旦妹是聰明的,沒有你解不開的疙瘩。」
  「相國又不實事求是了。」
  「實事求是看到你的長處,實事求是也看到你的短處。」
  「相國的嘴像刀子一樣厲害。」
  「厲害不應在嘴上,而應在理兒上。」
  「是。相國的嘴要是刀子,施姐不整天就血淋淋的了。」
  「死妹子,說正經事兒,你又貧上了。」
  這次談話之後,鄭旦有幾天確實話少多了。她在認真思考相國提出的問題。
  范蠡告訴西施,得慢慢化開鄭旦心中的疙瘩,不急不躁,見機行事,因勢利導。油鹽不進時,不要牛不喝水強接頭;有了縫,就要見縫插針;一旦占領陣地,就要不失時機地擴大戰果。
  西施愉快地接受任務,她與鄭旦朝夕相處,又是不分彼此的好姐妹,當然義不容辭。
  西施穩重,又虛心,不會盛氣凌人,也不會開口閉口教育人。她會以尾尾而談的說心裡話方式,深入鄭旦的心靈,化掉她靈魂中郁結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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