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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意長


  西柳坪楊家大門口掛起了一塊紅布,處女臨盆了。
  收生婆拿著一把剪刀,老婆婆端著一盆熱水,走進處女的屋裡。只見處女在床上滾來滾去。豆粒兒大的汗珠淌在臉上,身上的衣服濕了,頭上的頭髮濕了,但她咬著牙沒有喊叫。
  婆婆用熱毛巾幫處女擦擦頭上的汗水,又幫她找出一件上衣,把濕透的上衣換下來。處女用自己的手攥住了婆婆的手,咬著牙忍受著骨盆開裂的陣痛,婆婆安慰處女:「快了,快了,再忍耐一陣。」越到後來,宮縮的頻率越快,骨盆開裂的疼痛越加劇,處子痛苦地咬住枕巾,避免自己喊出聲來。她是從戰場上闖蕩過來的,死人、流血、喊叫,她都見過,聽過。她覺得生個孩子,也大呼小叫,不夠英雄,太丟人。她千方百計忍著,一聲不叫。婆婆和收生婆都佩服她的堅強,當年她們第一胎的時候,幾乎把天喊塌一塊。頭胎難,骨盆要一指一指開裂,一直開到七、八、九、十指,為胎兒的頭打開通路,小孩才能順利生下來。處女在忍受了約有兩個時辰的痛苦之後,估計到時候了,收生婆脫掉處女褲子,把她拉到床邊,床邊放著一個臉盆,剛要把處女的雙腿抬起,羊水「撲」地一下噴出來,噴了收生婆一臉。收生婆顧不得擦一把,對處女說:「像大便一樣,向下用力。」處女咬牙用力,嬰兒順著羊水的沖力,露出頭,一點一點往出爬。處女接著用力,嬰兒終於衝到了世界上。收生婆剪斷臍常,手拉著嬰兒的雙腳,照著嬰兒的後腦拍了一下,嬰兒「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處女躺在床上,累得一動也不想動了。收生婆走出屋門,向陳家老少道喜:「恭喜了,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姑娘!」
  老婆婆顛著一身肉高興的說:「我生了四個小子,就生了一姑娘,想再要,沒有了。這次補齊了,我喜歡姑娘,白白胖胖,跟我一樣。」
  陳大嘴笑著說:「姑娘,小子我都喜歡。」
  陳虎跑進屋,先在女兒臉親一口,又在處女臉上親一口。處女笑了笑,沒睜眼,問:「小虎,女兒好看嗎?」「好看,和你一樣漂亮!」其實,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一個模樣,皺皺巴巴地小臉,像個小猴子,漸漸長大以後,才能分辯出美與丑。陳虎這樣說,是對處女的安慰,也是對處女的感謝。
  「小虎,我肚子空得慌,想吃東西。」
  「好,我去給你拿。」
  陳虎剛要出門,差點兒撞到他母親身上。
  陳虎母親知道,生完孩子,肚子騰出地兒來了,總覺得肚餓。所以從嬰兒一哭,她就到廚房給處女去做飯。他還知道,產婦身子虛,出汗、流羊水,身體消耗大,這時候不能吃涼東西,吃了涼東西容易作病,月子裡作病不容易好。所以,她給處女煮了一大碗熱面條,裡面渦了好幾個雞蛋,還擱上一塊熟牛肉,笑喜喜端到處子面前:「快趁熱吃,別等涼了。」
  「謝謝媽媽!」
  「一家人,謝什麼!」
  「我讓小虎給我找吃的去了。」
  「他懂什麼?涼東西不能吃,快吃熱的。」
  「來了——」陳虎喊著進屋了,他拿了一大堆吃食;米飯、米粉、豬肉、牛肉、還有饅頭、火燒之類。
  「你這小兔崽子,快拿回去吧!你拿的這些一樣也不能吃。」
  「怎麼不能吃?」
  「你跟你爸一樣傻。我生你哥的時候,你爸就拿這些給我吃,讓你奶奶罵一頓。」
  陳虎看看媽媽、看看處女,自己笑了。
  處女笑著說:「吃不吃沒關係,心已盡到了。」
  「你在這兒等著,等處女吃完,把碗筷拿到廚房去。我得去煮鯽魚湯、燉豬蹄,這是催奶的,三天以後奶就下來。這兩天先給孩子喝點面糊,桔子水。」
  「小虎,學著點兒,以後就不用讓媽忙了。」
  「他呀?會吃、會睡、會幹活,這類事一竊不通!」
  媽媽出去,處女沖小虎樂樂,小虎又去親女兒,處子說:「剛睡,別吵醒她,醒了又得哭。」
  「我聽說,小孩哭是運動。一哭起來,渾身動,也增大肺活量。」
  「你長這麼大,就是天天哭的?」
  「我說小孩,不是大人。」
  「我看你也是小孩,不像大人。」
  「我都有女兒了,還不像大人。」
  「你看你媽,把你當大人嗎?」
  「到八十歲,在母親面前都是小孩。」
  「媽媽脾氣多好啊!」
  「什麼都好,就是夜裡叫,讓人討厭。」
  「幾十年都這樣,你應該習慣了。」
  「現在又多了個娟妹。」
  「我聽說,娟妹不滿意天順,又看上仰止的蔡大毛了。大毛打仗都帶著女人,聽說還是妓女,他可是玩女人的老手,娟妹怎麼會看上他?」
  「我也聽說了。當哥哥的怎麼好管妹妹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了裝著沒看見,聽見了裝著沒聽見。」
  「就是不滿意天順,也應該找個好一些的。」
  「蘿蔔、白菜、各人心裡愛。隨她去吧!」
  「咱們什麼時候去定陶?」
  「你出滿月就走。」
  「孩子怎麼辦?」
  「帶著去,到定陶想辦法。」
  「父母肯麼?」
  「不肯,就留下來,讓他們帶。」
  「我想孩子怎麼辦?」
  「想的時候,就回來看看。」
  「工作要是離不開呢?這麼遠,來回一次少說半個月時間。」
  「聽子皮大哥的。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是你的孩子,又不是他的孩子。」
  「我的孩子,大哥也當家,他會考慮的。」

  陳娟回到家,仍和天順住一個屋。天順堅持要分開,經別人勸說,還是住一起了。但不和陳娟睡一塊。
  陳娟覺得對不起天順,還想在分手前,彌補欠他的情。在沒有吹滅燈結之前,陳娟故意把衣服脫得光光,在天順面前顯示她的肉體,還叫天順:「天順,你看咱們的孩子在肚子裡多不老實,不是伸胳膊,就是踹腿,你摸摸。」
  天順不理她,故意把臉轉過去。
  躺下去,陳娟從背後摟著天順。天順也不敢粗暴,怕傷了孩子。陳娟還撫摸天順的身子,並且說:「天順,原諒我吧。我們現在還是夫妻,你不想再享受幾次?」天順不吱聲,不說贊成也不說反對。陳娟手向下去,知道那活已勃起,陳娟把天順身子扳過來,自己仰躺,等著天順。
  天順也實在禁不住這種誘惑,一想:對!現在還是我老婆,名正言順,不干白不干。
  不知道是一種男性對女性的報復心理,還是一種抓緊享受的心理,天順還是和陳娟「倫敦」了一番。他要保護孩子,沒有壓在陳娟身上。只是性器接觸。陳娟不能滿足時,就自己動手。什麼辦法?讓你吃那麼多補品,你都不能持久,你知道我多難受啊!你要沒這毛病,我不會離開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人品比大毛要好得多。可是,這事他比你有能力。能滿足我。天順大哥,你不原諒我吧!離開以後,你要想我,我也想辦法給你。你是我的好大哥——」陳娟哭了,把天順也說哭了。天順哽咽著說:「娟,你知道我多喜歡你呀!見了你,就想親你,不想離開你。我現在也理解你,原諒你了。離開了,我還是你大哥,你還是我妹,我不恨你!」天順抱住陳娟,痛哭流涕。陳娟回抱天順:「我們有這個孩子,他是我們兩人的,你永遠是他爸,我永遠是他媽,他會把我們永遠連在一起。」
  天順和陳娟,從認識上勾通了。生理上他們是不和諧的夫妻,感情上又是互相理解、互相諒解的夫妻。

  來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風胡子忙著往海濱跑,顧不上照顧來銀。幸虧來銀身體好,妊娠反應也不厲害。老公公在家,他超脫世外,有飯吃,有衣穿,只管自己習練武功、氣功,鶴髮童顏,滿面紅光。來銀在家,裡裡外外一把手。她從小在湖上長大,風裡來,雨裡去。習慣了,身體皮實,經得起折騰。
  來銀還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每當風胡子來家,都照顧他在外邊辛苦勞累,多給他做好吃的犒勞他,補補身子。平日不贊成他多喝酒,這時候也要溫上一壺酒,讓他喝。風胡子感到家庭的溫暖,感到來銀的夫妻情誼。
  晚上,風胡子摟著來銀,摸著她的大肚子抱歉地說:「來銀,我對不起孩子,他都這麼大了,我還沒盡過做父親的義務。」
  「你不是不想盡,而是太忙,沒有空兒。孩子在我肚子裡,他會知道的。」
  「這家裡裡外外就忙你一個人了。」
  「我是你老婆,這是我的家,我不干誰幹?」
  「我也對不住你,讓你受這麼多累。」
  「你有這個心,想到我受累,我也沒白受累,就知足。」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你也是我的好丈夫。」
  兩人抱的更緊,口唇相接。
  「胡子,想舒服嗎?」
  「會不會影響孩子?」
  「你注意點兒,別壓他就行。」
  一陣氣喘吁吁之後,就是兩個人甜蜜的鼾聲。

  金仔和阿鳳躺下了。孩子沒在他們身邊。老公公、老婆婆怕他們年輕人睡覺太死,這裡蓋不好把孩子凍著,還擔心他們睡覺時伸胳膊蹬腿磕碰孩子,乾脆夜裡由老人帶著睡。
  阿鳳問金仔:「風胡子去海邊多長時間了?」
  金仔說:「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他勘察得怎麼樣了?什麼時間咱們才能去?」
  「他一個人去,夠他忙乎的。」
  「他擔心去好多人,扒拉不開,開銷又大,不划算。」
  「可是,這樣就苦他一個人了。」
  「胡子大哥,蔫兒有准,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
  「子皮大哥最信得過他,哪困難就派他到哪兒。」
  「家裡就苦來銀一個人了。她和胡子大哥挺般配。一個在外邊辦什麼成什麼,一個在家料理得井並有條。」
  「他們倆感情也好,胡子大哥與來銀結婚,不亞於同旦兒結婚,更好於跟陳娟結婚。」
  「這就是有緣分沒緣分的問題,子皮大哥本來是撮合胡子大哥與陳娟結婚的,胡子大哥到了西柳坪,便一眼看中了來銀。多少次別人給來銀提親,她一個也沒看中,一看見風胡子就動心了。你說,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我跟你是不是天意?」
  「是天意,也是地意。」
  「怎麼還有地意?」
  「你想想,你們家在仙巖村,距西柳坪只有八里路,再遠了我怎麼和你結婚?」
  「有沒有緣分?」
  「沒緣分我媽坐上你們家船了?坐上你們船,又偏偏看中了你。這就是緣分。」
  「我怎麼第一次見你的,你還記得不?」
  「那怎麼會忘記?我在家幹活,見一個面生女子進家來,我剛要躲走,媽媽說,你先別走,就在這兒呆著。我還奇怪,只見媽對我笑,進來的陌生女子又不斷看我。我當時就猜著了個八九不離十,我也就多看你幾眼。」
  「有什麼印象?」
  「個兒不小,眼不小,看著還順眼。」
  「我看見你知道什麼印象?」
  「什麼印象?」
  「又高、又粗,像個駱駝。」
  「不好,駱駝多笨,脖子又那麼長。」
  「胳膊粗、腿粗、眉毛也粗,我想,心也細不了。」
  「風胡子外表也粗,心不是挺細嗎?」
  「你說,你心粗還是心細?」
  「十個男子九粗心。心太細,就不像男子漢。」
  「子皮大哥心細不?風胡子大哥心細不?能說他們不是男子漢?」
  「我的心不是也挺細?」
  「屁!像房梁那麼細!人家身上都不來了,你連知道都不知道,還細呢!」
  「什麼?」
  「過去一天都不差,準得很。這次已經過了十天了,還沒信兒。」
  「真種上了。」
  「不是告訴你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種准有嗎?」
  「這回,你想要男孩,還是想要女孩?」
  「已經有男孩子,我想要個女孩。女孩跟媽一心。」
  「你是找同盟軍啊!」
  「爸爸的意思,肯定男孩越多越好。」
  「也不一定,他挺喜歡來銀。」
  「是我生的,男女都好,都歡迎!」
  「這就對了。」

  小雨在飯店惹事的消息,終於傳到席市耳朵裡。席市真生氣了,晚飯都沒能吃下去。他疼小雨,從小是跟著她長起來的,這幾年在外邊,顧不上管他。父母大溺愛他了,這麼大歲數了,還像個孩子,辦事不會辦,還惹事,影響別人工作。看來,得加管教,不能再讓他任性自為了。
  晚上,席市對子皮講:「小雨讓爸媽慣壞了。」
  「出什麼事了?」
  「讓他到街上找房子辦商店,頭一天沒著落,灰心喪氣,就不想幹了。說了半天,讓他第二天再去,結果他到飯店,讓小零替他去,他在飯店替小零擦桌子,正在這時候來一個顧客要吃飯,他不告訴大師父和跑堂,自己趕人家走,還跟人家吵起來。這像什麼話,自己的事,不好好去幹,還給別人添亂!」
  「他還小,十七、八,難當家,自己還是個小娃娃。」
  「你還顧上逗著玩,氣得我連飯都沒吃下去。」
  「那可是你的不對。跟孩子真生氣,這是一錯,不吃飯傷身體,這是二錯。你先承認錯誤,咱們才能談別的。」
  「你說怎麼辦哪?」
  「打他一頓,你下得去手嗎?罵他幾句,你張得開口嗎?罰他跪著,你不心疼嗎?不讓他吃飯,你忍心嗎?他要一生氣,不吃飯了,比你自己不吃飯還著急。」
  「這不行,那不行,你說到底怎麼辦?」
  「你幫著別人解決問題時,頭腦是清醒的,態度是客觀的;遇到你自己的事,感情一激動,態度不冷靜,頭腦就糊塗了。我給你做個假設,假設小雨不是你弟弟,是別人家的孩子,或者他是從外面顧來的臨時工,你應該怎麼辦?」
  「我開除他!」
  「不教而誅,情理不通。」
  「先教育他。」
  「一教,二教,三教,不厭其煩。」
  「誰有那麼多耐心?」
  「想想你和旦兒在土城受訓時,就沒有犯過錯?女教娘是一犯錯就開除的嗎?旦兒犯過多少次錯?最後,臨近勝利犧牲,還不是因為她粗心露了馬腳?有的錯兒也不是批評一次、兩次所能改正的,有的毛病甚至要帶一輩子。蔡大毛那麼大歲數,在女人問題上不是一錯再錯麼?」
  「陳娟怎麼會看上他?」
  「派陳娟出去的時候,你不是不知道。按素質和成績輪不上他。我當時就想利用她從母親繼承下來的強烈的性慾,把太宰嚭拴住,讓他為越國說話。陳娟的作用起到了,也算為越國立了功。人與人不同,他跟天順在一起總有一種饑渴感,不滿足。這種夫妻維持不了多久,她和天順離異是順其自然。我聽說,她招惹過風胡子,風胡子不是那種人,風吹樹不搖,她沒辦法,退而求其次。她也知道大毛人品不如天順,然而在生理上她可以從大毛那裡得到滿足。大毛從來就是沾花惹草之人,金青受過摧殘,已經不能滿足他了,聽說他連母牛都染指了,可見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所以陳娟和大毛在若耶時,一拍即合。陳娟懷著孕跑到野地裡和大毛試過了,雙方都滿意。別人看著不合適,可他們覺得正合適。」
  「咱們不說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你說對小雨該怎麼辦?」
  「你也太愛他,不像姐姐,倒像媽媽。」
  「我也知道,我就是喜歡小弟。」
  「這就用不著再埋怨爸爸、媽媽溺愛他了,首先,埋怨你自己吧。」
  「我聽說以後,先批評小零,小零也說像姐姐一樣喜歡他,不願意批評他。」
  「你還有同黨。這說明小雨身上還有不少優點,要不怎麼會招那麼多人喜歡?我也坦白,我同樣喜歡他;這孩子稚氣、天真,童心未泯。要引導他,往成才的路上誘導,不能永遠是老小孩。」
  「看來還是你找他談,我找他,他一掉淚,我就心軟了。」
  「干嘛讓他掉眼淚,既批評他,又讓他愉快接受,不是更好嗎?」
  「你是他姐夫,對他盡點義務吧!」
  「那還有什麼說的。我采取點辦法,你可別心疼,這是為他好。」
  「什麼辦法?」
  「過兩天我再告訴你。」
  「姐,我一個人睡覺害怕。」小雨穿著背心、褲衩走進姐姐、姐夫的房間。」
  「穿那麼少跑出來,不怕凍著!快上床來暖暖。」席市心疼地說。
  子皮看著席市對小雨的類似媽媽的情感,笑了。他腦子裡立刻間出一個念頭:小雨跟著席市,恐怕一輩子難以長大。他馬上堅定了自己剛才閃爍的方案:調小雨到海濱去鍛煉,離開保護傘,命令風胡子,不許照顧,給他累活、苦活,讓他經受磨煉。

  鄭零主持的「回頭」飯店,經過兩個月的努力,每個月的利潤翻了兩番,達到了四千兩銀子。屠宰場提供貨源,經營範圍擴大,顧客湧之如潮,成了定陶縣城中最受顧客歡迎的飯店。
  可是,幾家飯店串通一氣,想出了一個絕招兒。
  一天,幾家飯店聯合,把定陶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無賴譚三請到飯店裡來。譚三是一付什麼尊容,不妨素描如下:「頭髮像蒿草,好像人輩子沒理沒梳過;脖子如車軸,油膩、陳皴裡三層外三層。好像他生下來就沒洗過一次澡;身上的衣服,一年四季就這一身,上衣沒扣,右襟向左邊一疊,雙臂一抱,這就是冬天的取暖的辦法,到夏天上衣一脫,光著膀子滿街走,渾身一股臭味,誰見了誰躲開;鞋子不知從哪個垃圾堆撿的,兩只不一樣,都是「空前絕後」,像拖鞋,卻不是拖鞋。
  就這付尊容,平時幾位飯店老闆就怕這位二大爺沾邊,他一蹬誰家飯店門,誰家飯店能走多一半,買得起飯吃,買不起噁心。只要譚三一走近,馬上有人通報老闆,趕緊拿飯打發他,只要他走了,就謝天謝地。所以他一年到頭,不缺飯吃。越是這樣伺候他,越使他抬了身價,粗茶淡飯打發他還不行,人賴在門口不走,逼著老闆炒好菜給他,他滿意了,才邊吃邊走。有的老闆,想雇人暗暗收拾他。可一想,他再賴也是個人。打死一條狗,沒人管,害一條人命,局子裡會找上門來,不值。幾家老闆都恨他,可又沒辦法。
  現在專意把他請到飯店來,好酒任他喝,好菜任他選。幾個老闆圍在四周,一句接一句奉承。
  這譚三開始還不知道這幾個老闆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反正朦朦朧朧感覺到,這好酒不會白喝,這好菜不會白吃,這好聽的話也不會白說。可他認準了一條:不喝白不喝,不吃白不吃,先來個酒足飯飽再說。合適的事幹,不合適的事不干,是你們請我來的,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譚三拿完主意,悶頭喝酒,大口吃菜,任你說個天花亂墜,我就是不吱一聲。幾個老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先開口,都擔心這位三大爺給頂回來。
  譚三吃飽喝足了,一抹嘴,說:「各位,還有什麼話講,沒說的,俺就回了。」
  「別……別……」一位老闆先截住。心想:這好酒好菜餵狗了,美得你。
  「三……」一位老闆差點兒叫聲三大爺。
  「是這麼回事。」一個老闆實在憋不住,終於開口了,「我們都是一條街上的鄉親,平時照顧不周的,還請你多包函。這「回頭飯店」是外來戶,把我們的買賣都搶了。我們沒別的,想給他點顏色看看,有飯大家吃,有買賣大家做。想請你老,在明天大集之日,教訓教訓他,殺殺他的氣焰。不知您老能不能幫這個忙?」
  譚三沒開口,把手往桌子上一伸。
  幾個老闆明白了,喝了吃了不算數,要個說頭。
  那個巧言善辯的老闆又說道:「您老只要肯幫這個忙,今後你老的飯轍我們包了。」
  譚三的手仍張在桌子沒有動。
  另一個老闆看清楚了,空許願不行,他說:「您老開個價兒?」
  譚三桌子的手伸出了三個手指。
  「三十兩銀子?」
  譚三伸著三個手指沒有動。
  另一個老闆睜大眼睛問:「三百兩?」
  譚三放下了伸出的手指。
  幾位老闆瞪圓的眼睛收不回去,覺得這無賴乘機敲竹槓,太不是東西了。可誰也不敢吐個不字,也沒有誰肯答應他。這幾個月的生意不景氣,一個月的利潤還不到二百兩銀子,打發了這叫化子,喝西北風去」
  可誰敢得罪他?他幫忙沒本事,要是幫倒忙、拆你的台,損招兒多得很,什麼不堪的招術他都拿得出手。這二大爺得罪不起!
  譚三見他們猶豫不決,抬起腳就走。幾個老闆趕快攔住:「您老別急,再商量商量。」
  「你看這樣行不行:一百兩現在給你,另外二百兩事成之後,馬上給你。」
  譚三還是要走。這就是說,這個價兒沒有商量余地。
  氣得幾個老闆,在譚三背後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頭把這條賴皮狗打死。然而,又誰敢下手?
  幾個人到一邊嘀咕半晌,還是咬咬牙,答應了他。一會兒湊齊銀子,送到府上,哪兒是他的府上,是一座破廟裡,和東倒西歪的泥胎同住同息。

  第二天,正是定陶的大集日。何為大集日?定陶多年來約定的俗成;逢一、五大集,逢三小集。大集貨齊人多,小集貨小人稀,應急者為多。大集是各家商店和飯店抓住機會大賺其錢的好機會,誰也不肯輕易放過。
  接近中午時,趕集的人開始向飯店湧進。其他飯店稀稀拉拉進了幾個不常趕集的生客,多數熟客進了「回頭飯店」。跑堂一見「衣食父母」來了,態度特別和藹、熱情,顧客也很高興。鄭零知道今天生意好,也特意趕到飯店來幫忙。
  其他幾個飯店的老闆,今天不想做生意,只想看熱鬧。老闆讓僱傭的人去招待個別客人,自己笑嘻嘻站在門口等著看西洋景。
  正在「回頭飯店」最熱鬧的時候,譚三鼻涕拉塌地蹭進「回頭飯店」,跑堂和鄭零正忙著應付別的顧客,沒有發現譚三進來。他一屁股坐在一個凳子上,其余顧客都紛紛躲開。跑堂發現了譚三,趕快跑過來,客客氣氣道:「三爺,您的飯早備好了,後邊請!」
  譚三頭都不抬,烏黑的手把銀子放在桌子上。
  跑堂說:「銀子您收著,您吃飯,不用掏錢,這是老闆叮囑的。」
  「不!今天我要吃掏錢的飯。別看不起我,我有的是錢!」
  「是。小的從來沒敢小瞧三爺。您說,想吃什麼,我給您端去。」
  「一壺白酒,一個炒腰花,一個溜肝尖,再來一個大蔥爆羊肉。」
  「好,您老等著,一會兒就到。」跑堂轉身高喊著進去了。
  周圍的顧客都停止了吃喝,站起來看熱鬧,看看這個叫化子到底要搞什麼名堂。
  跑堂進去,趕快向鄭零和大師父通報:「看來,譚三今天來者不善,不知是哪位與咱「回頭」記仇的大爺花錢雇了他,專門來攪市的。怎麼對付他,得趕緊想轍。不然,今天的買賣非讓他攪了不可。」
  大師父搖頭:「不知哪位缺人輩德的出這損招兒?」
  鄭零急得直撓頭:「還沒有應付過這樣的顧客。這恐怕是剛開始,後邊還會有花花腸子,這是有準備而來的。」
  跑堂急得搓手:「怎麼辦?」
  鄭零說:「這樣,你先穩住他,別招惹他,我趕緊通報鴟夷子皮。搞不好,會惹大亂子。」
  「好,就這麼辦。」
  鄭零洗洗手,脫下圍裙,從後門飛快走了。
  這位無賴在飯店,有的看見他,再也吃不下飯,沒結賬就走了;還有的看熱鬧,久久不離開飯店,想進來的進不來。已經大大影響了生意。
  譚三自己獨佔著一張桌子,慢慢喝酒,慢慢吃菜,大有不關門不走的架勢。
  不到半個時辰,小零飛回來了,告訴大師父和跑堂:「子皮馬上來,他讓我們沉住氣,不要輕舉妄動。」
  鴟夷子皮來了,他從正門進來,一進店門就看見了他。一肚子怒火湧到臉,卻化成笑臉,說道:「譚大爺,是您呀!我到府上去請您,沒找見,原來您到這裡來。走,跟我到家去,那裡備好了酒菜,專等著您。」說話時,走到他跟前,悄悄塞給他一包銀子。譚三也不好當場打開,數數多少,偷偷揣進衣服裡,站起來跟著子皮,走出飯店。外邊有車等著,拉上他走了。
  跑堂趕緊出來,收拾譚三的殘酒剩菜,把這桌子用熱水擦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一時還是沒人肯坐到這張桌上來。別的顧客開始坐下來安安穩穩喝酒吃飯。一場鬧劇偃旗息鼓了。
  幾個老闆花了三百兩銀子,沒看夠熱鬧就收場了,很不甘心。雖然耽誤了「回頭」一些買賣,並沒有耽誤了多少,剩下的時間他們還能補回來。擔心弄個賠了銀子又丟人的下場。這老闆把無賴拉去,還不知道會怎麼對付他。如果來硬的,這個叫化子不怕,死都不在乎,他還怕什麼。怕就怕來軟了的,再償他幾個錢,如果比這三百兩銀子還多,這無賴就高興的沒有脈了,你讓他說什麼他都會說,你讓他干什麼他都會幹。這條賴皮狗!他要把我們這一套連根帶稍都抖擻出來,這南方佬怎麼對付他們呢?
  幾個老闆坐臥不安,心裡打鼓了。這叫花錢買個不自在,何苦來呢?
  「回頭飯店」加倍熱情,加倍工作,要在散集之前,把剛才的損失補回來。譚三用過的桌子也上人了。因為後來的人,不知道是譚三用過的,也沒見到譚三噁心人的樣子,所以他們照樣喝得香甜,吃得痛快。「回頭飯店」的顧客,再次形成高潮,其他飯店,照樣是冷冷清清,氣得幾個老闆臉色鐵青,幾乎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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