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 (上)
  

作者﹕高陽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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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桂清由於在江蘇學政任內,喜歡談兵,屢次上奏,論列軍務,為文宗所欣賞,因此,
在咸豐四年四月,調補倉場侍郎,到秋天灌米海運畢事,繼黃宗漢而為浙江巡撫。此中當然
有“巧妙”,大致內有他的同年軍機大臣彭蘊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黃宗漢的支
持,但穿針引線王有齡功不可沒,當然也有朱大器的謀劃在內。
    何桂清撫浙,王有齡自然更得意,咸豐五年調補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糧道。
同一年,賞戴花翎,並奉旨交軍機處記名,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這稱為“內記名”,
越過吏部這一關,是補缺最優先的“班次”。
    咸豐六年,王有齡又奉委兼署鹽運使,護理按察使,集糧政、鹽務、司法於一身,為浙
江第一能員,也是浙江第一紅員。因此遭人之忌,有個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狀,告何桂清獎
薦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氣盛”,覆奏的語氣,不免亢激,因而下詔責,何桂
清便只好稱病辭官,已經打點行李回鄉了,而忽有意外的轉變,奉旨以二品頂戴署理兩江總
督。
    據說轉變的經過是如此,兩江總督怡良,因病免職,文宗召見軍機,商量繼任人選,他
說﹕“兩江總督一缺,以籌餉為命。派誰去好?”
    “以何桂清為宜。”彭蘊章毫不遲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撫任內,籌給防守徽州兵勇
數萬人的餉,應付裕如。”
    徽州原屬兩江該管,與浙江無干,但地勢上卻是密切相連的,因此徽州的防務劃歸浙
江。這是加重了浙江的負擔,而何桂清毅然挑起這副擔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劃界
限,不但各人自掃門前雪,如秦人之視越,甚至將雪掃到他人門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時想
到何桂清的好處,也是毫不猶疑地接納了彭蘊章的建議。
    這一來,王有齡的行蹤也改變了。當何桂清辭官之前,先替王有齡作了安排,利用“內
記名”的方便,外放為雲南糧儲道——何桂清回雲南,王有齡改官雲南,依然可以朝夕過從。
    這雖是出於感情深厚的安排,卻到底是不得已之舉,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
齡當然要留在江南做官。於是拜托新任浙江巡撫曾國藩的同年晏瑞書出面上摺說,浙江辦理
防剿,與安徽接壤的寧國府正在吃緊之際,請求派王有齡幫辦浙江軍務,等到各路軍情稍
松,再行馳赴新任。這有個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軍務、河工等等有關國計民生的大
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員,通常也都可以邀準的。
    王有齡留在浙江,是為了改官兩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寧國府克複後,由何桂清與江
蘇巡撫趙德轍會銜出奏,說王有齡在浙江籌餉如何精敏,現在江蘇的稅捐,非他來清查整頓
不可。這也有個名堂,叫做“奏調”,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員以下,京官司
員以下,都可以奏調。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繼任江督,本就是為了籌餉,所以奏調王有齡的摺
子,自是“準如所請”。
    王有齡到了兩江,先在上海整頓海關,關務把持在書辦手裡,黑幕重重,經過王有齡的
清查整頓,公庫增收了兩百多萬銀子。由於這一勞績,何桂清保他升官江蘇按察使,不久又
署理布政使,就是藩司,掌管一省的財政與人事。
    江蘇的地方官最多,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巡撫駐蘇州,藩司亦有兩員,稱為江寧布政
使與江蘇布政使,前者管江寧、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兩直隸州,後者管東
南膏腴之地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照系統上說,江蘇藩司的直屬長官是江蘇巡撫,
兩江總督隔了一層,是管不到的,而此時的情形不同。
    其時因為江寧失守,兩江總督駐常州,常州既為江蘇藩司所管,所以王有齡便事事請命
於何桂清,趙德轍根本不在他眼中,每次“上院”,仰面朝天,滔滔不絕地講他辦了些什麼
事,辦得對不對,巡撫是不是同意?他都不問。趙德轍受不了這股氣,又拿他沒奈何,只好
告病辭官。
    接趙德轍遺缺的是徐有壬,由湖南藩司升任,未到江蘇以前,就聽說王有齡跋扈專橫,
決心要殺殺他的威風。
    第一天到任,會過學政,便是接見藩司,王有齡習性不改,上院帶兩個極漂亮的小跟
班,每人手裡一支雲白銅的水煙袋,站在他左右,輪流替他裝煙。
    “慢慢!”徐有壬揮手阻止小跟班送煙,“老兄官做到藩司,還不曉得官場的通例嗎?”
    王有齡愕然,只好請問﹕“請大人指點。”
    “向例﹕藩司謁見巡撫,只許吸旱煙,不許吸水煙。老兄雖然才略無雙,不過做此官,
行此禮,定例不可違背。”接著用很威嚴的聲音對那兩個小跟班說;“你們下去!”
    王有齡的氣焰一挫,對徐有壬的禮貌不同了,但辦到公事,因為有何桂清撐腰,擅專如
故。
    其時金陵被圍,已經一年有余,存糧將絕,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國內部,大鬧奪權的內
訌,楊秀清與韋昌輝的沖突以後,石達開獨樹一幟,遠走西南,太平天國只能托命於兩個
人,一個是陳玉成,一個是被公認為太平天國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為了號召“勤王”,洪秀全接受李秀成的建議,封陳玉成為“英王”,賜“八方金印,
便宜行事”。但陳玉成作戰G悍絕倫,而威信不孚,所以太平天國各路將帥,不遵他的調遣。
    同時,由於清軍利用降將,想通款曲於李秀成,因而反促成李秀成的被重用,洪秀全
“進封秀成忠王、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賜尚方劍,八方金印,便宜行事,自主將以
下,先斬後奏”。時為咸豐八年十二月,正是徐有壬剛到任的時候。
    咸豐九年二月,李秀成大會諸將於安徽樅陽,此會有一極重要的戰略宣布,李秀成說﹕
“官軍精銳,聚集金陵,而餉源在蘇州與杭州。如今金陵城外的長壕,已經構築完成,‘江
南大營’的張國梁又是有名的勇將,所以要解金陵之圍,不論內外如何硬攻,都難得手。我
現在決定,以輕兵間道,奇襲杭州,杭州告急,蘇州亦必震動,官軍怕我們絕他的餉源、糧
道,一定分兵相救,然後我們諸路合圍,直搗江南大營,大營一破,不但金陵圍解,蘇杭亦
皆為我所有。”
    戰略雖已決定,卻一時難以實現,因為金陵外圍,官軍雲集,每一路都逼得很緊,使得
李秀成無法脫身。
    一直到了咸豐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後,張國梁率領水陸諸軍,攻克浦口九?
洲,約期攻上關、下關,以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則以九?洲之戰,籌餉有功,加官銜
“太子少保”,與胡林翼齊名,並稱長江上下游、胡何兩宮保——此為何桂清一生事業頂
點,過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極快。
    當官軍將帥士兵,無不得意洋洋,躊躇滿誌的當兒,李秀成親領精騎一千余人,由皖南
鳩江越清弋江,出寧國後路,解圍以後,疾趨廣德,撲入浙江泗安——泗安守兵十五營大
潰,總兵李定泰逃之夭夭。於是李秀成分兵兩路,一路由他族中弟兄李世賢率領,攻擊湖
州;一路由他親自指揮,自安吉、武康進犯杭州。
    這一支奇兵,震動了兩江,也震動了朝廷。朝旨命接替向榮的欽差大臣,也就是負江南
大營全責的和春,兼督浙江軍務,分兵赴援。
    江南大營的戰將分兩個系統,向榮的舊部,多為他的同鄉四川人;同樣地,張國梁的部
下,多為他的同鄉廣東人。當時大家希望張國梁能親自出馬,赴援浙江,但圍攻金陵,正當
功在垂成之際,不僅陣前易將,為兵家大忌,而張國梁亦不願將可到手的功勞,拱手讓人,
因而只有派蜀將援浙,此人叫張玉良,重慶人,其時的官職是肅州鎮總兵,受命統率援浙諸
軍。
    由張玉良擔任浙江方面的主將,是何桂清與和春會商後所作的決定,同時何桂清又在奏
報援浙經過,順手放了浙江巡撫羅遵殿一枝冷箭,說他“主守不主戰,守近不守遠”。所謂
“守近不守遠”,是指羅遵殿將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虧得有趙景賢的團練,
不然危乎殆哉!當然“守近不守遠”確是措置乖方的事實,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卻是別有
用心,目的在為王有齡開路。
    張玉良援浙,路過蘇州,王有齡留他住了兩天,為他講解杭州附近的形勢,而就在這
“面授機宜”之際,李秀成的軍隊,已經直薄杭州,羅遵殿和駐防將軍瑞昌、副都統來存,
晝夜防守,相持了10天,李秀成在清波門掘了一條地道,用火藥轟開二十余丈,蜂涌而
進。瑞昌退保子城——或稱滿城,在湖邊上,是駐防旗人的營區,苦苦守了6天,張玉良的
八千援軍到了。
    李秀成的目的,就是要引誘江南大營分兵援浙,好減輕金陵被圍的壓力,一看張玉良的
兵到,立即展開撤退的計劃,先設疑兵,在城上遍插簇新的旗幟,表示他亦有援軍新到。張
玉良見此情形,未免膽怯,將八千援軍,安頓在距杭州40裡的塘樓,同時派人混入杭州,
與瑞昌取得聯絡,預備內外夾擊。
    可惜,他們的行動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條奇計,找了許多瞎子來當更夫,一面偃旗
息鼓,全師而退,走天目山,經孝豐,一日一夜行軍300裡,回到廣德。
    瞎子茫然,五更三點,照打不誤。李秀成走了3天,瑞昌才發現杭州是座空城,於是張
玉良率親兵600人,直搗空城,一路往廣德追了去,李秀成早已算到,將從杭州藩庫、鹽
庫、關庫中得來的數十萬兩銀子,沿路散布,張玉良的兵撿銀子要緊,顧不得追敵,李秀成
得以安然脫身。
    杭州城破之日,羅遵殿仰藥殉節,等到“克複”,則是瑞昌和張玉良的“奇功”,御賜
黃馬褂,封騎都尉的世職,張玉良還升了官,擢為廣西提督。此外何桂清又上奏,說張玉良
援浙、受王有齡的密計,所以收功如是之速。於是王有齡順理成章地升任了浙江巡撫,而羅
遵殿則有人彈劾他不能御賊,以致追奪恤典。
    這時的李秀成,已聚集50萬人,會議解金陵之圍,當時的部署是如此﹕楊輔清進溧
水、雨花台;李世賢進溧陽、攻句容;劉官芳進秣陵關、逼七娩橋;黃文金進高橋門。
    首先收功的李世賢,攻佔句容,疾趨淳化,張國梁大敗,退入大營。其時何桂清與和春
已發覺中計,飛調張玉良回師,卻已來不及了。
    當時對洪楊的徵剿,責任區分,大致如此﹕金陵城外由欽差大臣主持、成立江南大營;
後路蘇、常一帶,則由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防守。在軍事指揮系統上,有時不免紊亂,江南
大營之毀於一旦及蘇、常之失手,此為主因。
    江南大營由向榮所創立,他是四川大寧人,寄籍甘肅,由行伍出身,為道光朝名將楊遇
春所識拔,當洪楊起事,他正當湖南提督,在宿將中名望最高,所以文宗特地調他為廣西提
督,與滿洲名將烏蘭泰,為欽差大臣賽尚阿的左右手,以後賽尚阿失機獲罪,洪楊大舉東
下,向榮受命欽差大臣,沿江窮追直到金陵,屯兵孝陵衛,繼而進屯紫金山,所率一萬七千
余人,結營十八座,這就是江南大營的創始。
    向榮手下的第一大將就是張國梁。他是廣東高要人,本名嘉祥,號殿臣,“大天二”出
身,但不妄殺,是“盜亦有道”之流。以後為廣東臬司勞崇光所招降,改名國梁,剿匪得
力,積功升到守備,咸豐元年,改隸向榮部下,一路打到南京,勇猛絕倫,深為向榮所賞識。
    咸豐六年七月,向榮病歿軍中,由和春繼任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以張國梁幫辦軍
務,升官湖南提督,所以稱為“副帥”。文宗頗有知人之明,曾有好幾次優詔,獎許張國梁
忠勇,有一次,張國梁因作戰炮傷中指,文宗特頒御用傷藥,並且親筆逍諭﹕“勇猛中宜加
慎重”。尚方珍玩,不斷賞賜以外,又命圖形進覽,所以張國梁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當向
榮病歿後,金壇被圍,而和春還未接任,就由於張國梁的招集流亡,激以忠義,解金壇之
圍,進克句容,使得江南大營的聲勢,複又大振。
    可惜,文宗雖能賞識張國梁,而其時用兵命將,還不脫成見,以為膺專閫之寄者,非旗
人不可,所以用了和春,如果當時以張國梁接替向榮,則局面又自不同。和春比賽尚阿、琦
善雖要高明些,卻仍不脫旗人蔑視漢人的積習,以及好逸惡勞,喜歡奉承等等“旗下大爺”
的習氣,因而江南大營的士氣,大不如前。
    士氣之壞,壞在和春所用的一個翼長王浚,翼長有二,顧名思義,可知如鳥之雙翼,為
欽差大臣的左右手。王浚以受和春的寵信,把持軍政,克扣糧餉,因而部下無不懷恨,除了
張國梁直屬的部隊以外,其他各軍,紀律廢馳,普遍傳播著這樣一個說法﹕敵人如果來攻,
我們堅守不出,看大帥跟翼長如何退敵?
    軍心如此,偏偏又有一道打擊士氣的命令發布﹕45天發一個月餉。也就是說﹕一個半
月當一個月。本來江南大營的餉,由兩江總督專責籌措,每個月約須50萬兩銀子,由江蘇
的蘇州、松江、常州、太倉以及浙江的杭州、嘉興、湖州、寧波、紹興等等地方籌措,按期
供應,毫不缺乏。
    這穩定的收支情況,漸有無法保持之勢,因為在金陵城外築長壕,添募兵夫,糧餉增
加,又因為援各處,開拔要一筆“開費”,亦是很重的負擔。支出如此,收入卻以浙江防務
吃緊,自顧不暇,“協餉”不能如數解足,“糧台”每月虧短二三十萬兩銀子,所以何桂清
與王有齡仔細商量,不得已采取減餉的辦法。
    其時頓兵日久,紀律松馳,營盤裡游娼出入,酒色皆備,照數發餉,尚感不足,何況減
餉?而和春又聽信了王浚的話,以“不破城、不發餉”為激勵之計,這一下越發動搖軍心。
張國梁一看情勢不穩,有嘩變之虞,痛哭流涕地要求和春發餉,而和春一口拒絕,說是後路
糧台的餉銀未到。其實,王浚手裡存著30萬的公款。
    ***
    李秀成在廣德建平所定的作戰計劃是﹕分五路回救“天京”,他自己擔當左翼,在李世
賢於閏三月初三,攻佔句容時,他亦從句容以南的赤山湖,趕來會師。其時張玉良一軍,已
從浙江沿太湖西岸趕來,經過常州,為何桂清留住助守,因此,江南大營仍舊是空虛的。
    在靜止了4天以後,大戰在閏三月初七爆發,李秀成、李世賢兄弟,合力往西進攻,大
敗張國梁於馬鞍山,同時陳玉成,從全椒撤圍,自東西梁山間渡過長江,經當涂往東,與二
李會師。至此西楚霸王起兵自刎之地的烏江,東至道教勝地的茅山,都在太平軍掌握之中,
對江南大營,形成了反包圍,但是何桂清在常州則有重兵兩萬余人,為太平軍所隔斷,無法
為江南大營所用,同時,何桂清亦不願意為江南大營所用。
    在常州的兩萬余人是這樣集中的,當金壇被圍時,和春先後調守防揚州的總兵馬德昭,
及援浙的參將羅希賢,各領三千人赴援,走到中途,何桂清下令馬、羅兩人,改援常州,而
以由浙江趕回來的副將周天孚,以及戰斗力不甚堅強的新募潮州兵數千,換到金壇。其次是
張玉良的全軍,亦不下萬人,為何桂清所留住,加上宜興、廣德及王有齡特從蘇州調來的精
兵一千人,將常州保護得十分周密。在江南大營後路未斷時,和春想調張玉良,不許,想調
馬德昭,又不許。在這時,何桂清已經打定了主意,棄和春、張國梁於不顧,在常州擁眾自
衛,打算著和、張兵敗以後,另起局面。其時常州附近,並無太平軍的蹤跡,因而他又飛章
報捷,奏陳常州、鎮江一帶的軍情,分常州、宜興、鎮江、丹陽、金壇五路部署,各路都請
歸張玉良節製,自願力保蘇、常辭氣甚壯。
    其實,這是色厲內荏。何桂清先以書生論兵,其後則全靠王有齡替他策劃、替他擔當。
王有齡一到浙江,何桂清頓時六神無主,因此王有齡不得不每天給他寫一封信,規劃一切,
由專差逐日遞到常州,若有一天信不到,何桂清便忽忽如有所失。
    王有齡真不負何桂清,看出他好大言而無用,是個經不起考驗的人,在此一生禍福,千
秋功罪所系的緊要關頭,萬萬錯不得一步,所以一再以極嚴重的語氣,警告何桂清,千萬離
不得常州一步。他的信中有這樣幾句話﹕艱難之秋,萬目睽睽,瞻大帥為進退,一搖足則眾
心瓦解,事不可為矣!
    何桂清起先亦未嘗不想堅守,但兵敗如山倒,覺悟到擁兵自衛,不援前線則等於自撤屏
藩時,悔之已晚。
    ***
    當閏三月初七,太平軍發動總攻擊時,五路十道,同時出兵,士氣極旺,相反地,江南
大營則流言四起,士無斗誌,“開小差”的不計其數,所以太平軍所踩的大部分是空營盤,
當然,張國梁一軍,不致如此。
    其時天氣極壞,雷電交作。凡是大會戰,天時的影響極大,漢光武的昆陽之戰,是個最
明顯的例子,特別是雙方士氣旺弱不同,壞天氣對已壞的士氣,必是更壞的打擊。所以此際
在江南大營中,便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支部隊,和春那部分,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則
天天到王浚的營帳去索餉,而張國梁的部下,則受了“副帥”的激勵,忍饑受寒,堅守不
退,搏戰七晝夜之久,到了閏三月十六日,戰況發生了劇變。
    這一夜各營起火,情況不明,王浚部下首先逃散,接著是和春的部下各自為計,這一下
牽動大局,和春、王浚所部,全軍皆潰。最倒楣的是何桂清的同年,原任江蘇巡撫許乃釗,
本不知兵,而強賦以領兵之任,先以失機被革職,卻又不放他回杭州原籍,賞給光祿寺卿的
頭銜,仍留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和春與何桂清不和,與張國梁相左,都靠他從中調停,費盡
口舌而不討好,此時失陷軍中,吃盡千辛萬苦,才得回到鎮江,狼狽不堪。
    這一退,沿途拋棄的糧餉軍械、鍋碗帳篷,以及其他軍需,不計其數。張國梁的部隊,
此時尚屹然未動,但一聽大軍潰散,自然動搖;張國梁頓足痛惜﹕“八年心血,毀於一旦!”
    憤激傷痛之下,跟曾國藩靖港兵敗一樣,打算自裁,為部將苦勸而止。
    於是,他第二天親自殿後,撤退部屬,太平軍所懼的官軍將領,沒有幾個,多隆阿、鮑
超以外,張國梁的威名最著,所以還不敢相逼,容他安然退到鎮江。
    這時何桂清曉得糟糕了,和春是欽差大臣,論軍事指揮權,在兩江總督以上,九度行
檄,乞取援軍而何桂清置之不理,該負戰敗的全責。和春先因身在前線,拿他無可如何,現
在退到後方,自然要跟他算這筆帳。如果據實嚴劾,何桂清百口莫辯。非革職嚴辦不可。因
而連夜致書慰勞,同時請和春移守丹陽。
    和春自然萬分憤怒,但一則自己也有聽信王浚,扣餉不發,以致士兵嘩變的罪過,再則
此時卸甲丟盔,狼狽不堪,諸事要靠何桂清照應,所以只得暫且隱忍。
    於是何桂清又上奏,劃分防守責任,丹陽以上的軍務,歸和春、張國梁主持,常州軍
務,由他與張玉良負責,一等布置稍定,進據溧陽,其實是空話。張玉良的部隊,由常州西
南到西北,結營20座,圍成一個弧形,都只是為了保護他個人的安全。
    收拾殘局是靠張國梁,招集潰勇得一萬三千余人,自守丹陽,另外他的部將馮子材未
敗,以一萬二千人扼守丹陽之西,正當第一線的鎮江。安頓尚未完成,何桂清已來公事催
了,他自己的部隊,按兵不動,卻催和春、張國梁,進援金壇。
    ***
    其時太平天國,正在大開慶功宴,接著由李秀成主持會議,商定戰略,先取蘇杭上海,
再購置輪船二十艘,水陸並進,西取湖北。這是閏三月二十一的事;四天以後,開始行動,
由李秀成統率全軍,方略如此﹕
    一、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等,隨同李秀成,攻取蘇州。
    二、皖南調來的部隊回防。
    三、英王陳玉成再攻揚州,目的牽製江北清軍,不能南援蘇常。
    四、別遣一隊赴皖北,支援捻軍張洛行。
    太平軍“東徵”的先鋒,是陳玉成的部將劉卻琳,陳玉成因為要渡江攻揚州,所以亦在
東徵軍中。劉卻琳受計,不攻正面鎮江,由句容往西南,先取珥村,珥村在金壇之北、丹陽
之南,相距各40裡,是鎮江與常州往來間道的中心,亦為北面丹陽、南面金壇、東面常州
這個三角形的中心,奪取其地,可以進而截斷常州與丹陽的通路,果然,何桂清聞警,派馬
德昭往西北方面的奔牛鎮迎敵,而太平軍則化裝成清軍,直趨西北的呂城——東吳大將呂蒙
所築的城,東距奔牛鎮18裡,隔絕了常州通丹陽的大道,至此,水陸兩途都為太平軍所沖
斷,丹陽孤立無援了。
    就在這時候,前軍有一批餉銀解到,王浚依然如故,每名士兵僅發銀2兩,而且名之為
“借給”,因而包括張國梁所部在內的全軍大嘩,各營普遍表示﹕“如果不發餉銀,不換翼
長王浚,決不接仗。”而和春執迷不悟,無所處置。
    到了第二天,兩軍接戰,劉卻琳的部隊首先開火,不斷一排槍、一排槍地放,清軍真個
“不接仗”,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馬步,在丹陽蘇西南的白土鎮潰敗,熊
天喜本人自殺。
    這時候李秀成已親將10萬人,抵達丹陽,震於張國梁的威名,不敢造次,步步為營地
向丹陽城下逼近。張國梁開丹陽南門迎敵,太平軍望見“張”字帥旗,立即撤退,而張國梁
實力不足,未敢窮追,此時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收容散兵游勇,編組成軍,好穩住陣腳。
    收集潰散之卒,最要緊的是照料生活,可是這批饑卒疲兵,既無營帳可以容身,亦無鐵
鍋可以造飯,至於其他軍需,更不用談起。部隊成了這樣子,不但不能拒敵,而且如置火藥
於熱灶之上,是件極危險的事。
    閏三月二十九,清軍不戰自潰,頓兵觀望的太平軍,向丹陽西門進擊,其時一片混亂,
但見張國梁率親兵,往來馳驟,不斷沖殺,卻無法殺出重圍,而太平軍改扮清軍,乘機混入
潰卒中,反向張國梁襲擊,以致渾身重傷,力竭時還手殺數敵,躍馬入丹陽南門尹公橋下而
死。
    李秀成佔領丹陽,第一件事就是找尋張國梁的尸首,以禮葬在尹公橋塔下。接著,送陳
玉成渡江佯攻揚州,而仍派劉卻琳為先鋒,直逼常州。
    常州本地人,決意自保,潰兵過境時,老百姓在城上拋擲磚石,用意是迫他們不可潰
退,但無效果。第二天,和春與許乃釗脫險到常州,連隨從只得十二騎,王浚則死在亂軍中
了。
    何桂清見此兵敗如山倒的景象,嚇得心膽俱裂,“力保常州”的壯語,早已拋到九霄雲
外。同時接替王有齡而總管糧台的卸任按察使查文經,迎合意旨,邀集同官,向“大帥”上
一通“公稟”,請退保蘇州。何桂清大喜,當即批示“照準”,即日拜折,說欽差大臣和春
已到常州,軍務仍歸督辦,他則移駐蘇州,以便籌餉接濟。
    這一下招致了常州百姓大大的驚懼與不滿。在先前,何桂清已密遣親信,將他那“門
稿”出身的老太爺與兩個姨太太送到通州,卻又貼出告示,派兵按戶嚴查,不得遷移,以免
影響民心士氣。至此,狐狸尾巴完全露了出來,無錫、常州的民姓,一向對利害觀念的感覺
比較尖銳,所以有“無常一到,性命難逃”的諺語,何桂清玩弄常州人於股掌之上,自然難
逃性命;四月初一那天,常州耆紳到總督行轅去“跪香”,留他勿走。
    何桂清豈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喬裝改扮,溜出東門,正待上馬時,遇見在
城外巡邏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何桂清當他是來追自己回城,親自拔出洋槍,威脅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親
兵,絕塵而去,10裡外運河邊上,已有船在等著,下船直放蘇州——他是第二個脫逃的大
吏,第一個是查文經,前一天上公稟為何桂清開路,以此“功勞”,得用“護運餉銀”為托
詞,奉總督批準,先期脫出。
    何桂清到達蘇州,踫了個大釘子,這是後話,先要敘常州的情形。
    常州官場,從總督逃之夭夭,變成群龍無首,文武官員盡皆奔散。明、清兩朝,地方官
的威權特重,總督開府,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比,但有一條決不可移易的原則,就是
“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今何桂清一走,棄地的責任,歸他一肩承擔,文武
官員,樂得避危趨吉,王有齡告誡何桂清“不得離常州一步”,原因在此。
    文武官員一逃,諸軍皆潰,既燒且搶,無所不為,只有張玉良的部隊未散,但軍紀亦很
壞。張玉良為防守計,下令堅壁清野,他的部下便借燒民房的機會大肆劫掠,丹陽的潰兵,
如法炮製,三番搶劫,民無孑遺而常州畢竟未曾守住。
    先是官軍有一營通敵,迫使張玉良退往無錫高樹,但城外的居民無屋可住,退入城內,
城內存銀74萬兩,柴米油鹽及一切生活必需的雜貨,存量相當充足,所以當地紳士中,以
康熙名臣趙申喬的六世孫趙振祚為首,倡議舉唯一不逃的官員,職居通判的旗人諾穆布為
“城主”,自行守城。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自四月初二圍攻常州府城,並致書招降,到
了初六,張玉良留在城內的一小隊,與太平軍有了勾結,縱敵以繩梯登城,常州淪陷,太平
軍屠城,死的人不計其數。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無錫滸墅關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鴉片自殺。其時何桂清已到蘇
州,徐有壬閉城不納,下令凡總督的隨後,一個人不許進蘇州。同時上疏嚴劾何桂清棄城喪
師,縱兵殃民。何桂清無奈,由蘇州到常熟,當地紳士遞了一個公稟,說“常熟小邑,不足
煩督府親駐,請免稅駕以召寇”。何桂清表示親兵缺餉,當地百姓送了1000兩銀子的
餉,200兩銀子的程儀,何桂清住了3天,以借洋兵為名,逃到上海。
    ***
    太平軍既下常州,第4天進攻無錫,張玉良倒是狠打了一陣,無奈眾寡不敵,太平軍別
遣一軍繞出九龍山之西,由間道攻無錫,只守得一日,即已淪陷。張玉良收集殘部,奔向蘇
州,自請助守,徐有壬不放他進城,指定他屯兵葑門外。
    其時東來的潰卒,一批一批地燒搶,城外富庶之區,成了一片瓦礫,蘇州人恨極了官
兵,竟發現了反動的標語,張玉良見此形勢,一無可戀,連夜拔營遁走。
    其時蘇州城內,已有兩名太平軍的間諜埋伏著,一個叫李文柄,廣東人,原跟小刀會劉
麗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複,投降官軍,以後改了名字,捐官候補道,分發蘇州,走門路做
了帶兵官。另一個叫何信義,也是廣東人,候補知府,帶過撫標中軍。這兩個人等李秀成的
軍隊一到,開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帶兵在巡邏,於是短兵相接,展開巷戰,徐有壬不屈
被害。李秀成只派了270多人進城,就佔領了蘇州。
    太平軍的東徵,初步至此告一段落。此一役也,清軍降的有五六萬,所獲金銀財寶、大
炮洋槍無計其數,到了四月下旬,繼續東進,昆山、太倉、嘉定、青浦、松江,相繼易主,
東南膏腴之地,盡入太平軍掌握,於是決定第二階段的計劃,進攻上海。
    在上海的兩江大員有總督何桂清及由藩司坐升的江蘇巡撫薛煥。何桂清這時已上了奏
折,說“和春溘逝,兵勇解體,大局搖動,非臣書生所支持。”文宗接奏震怒,親筆批示﹕
“平時侈談彼短,一旦決裂,不知認罪,猶以書生自居,可嘆可恨,殊有愧書生二字。”
    所謂“侈談彼短”者,指他在江蘇學政任內,一再上書論兵,對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
釗,多所指責而言。許乃釗雖不知兵,但先練“撫勇”攻小刀會劉麗川,次則在和春大營,
身臨前線,進退與共,而何桂清擁兵自衛,置精銳於無用之地,以致江南大營因勢孤而陷,
已不可恕,及至太平軍自東而至,丹陽未失,鎮江屹然,常州則兵糧俱足,民氣可用,居然
望影先逃,並且在老紳跪香攀轅時,命親兵以洋槍轟擊,殺無辜19人之多,真所謂喪心病
狂,衡諸國法、天理、人情,都非殺不可。
    然而京內消息隔膜,江南人“都曰可殺”,京朝大老,卻頗有人為何桂清緩頰。先是當
江南大營一破,文宗憂慮蘇常不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彭蘊章還說﹕“何桂清駐常州,籌劃精
詳,又有張國梁、張玉良一批驍將,文武協力,戰守有余,蘇常必保無虞。”不數日敗訊到
京,文宗痛責彭蘊章無知人之明,因而解除軍機大臣的職務。同時,何桂清被革職查辦,以
曾國藩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
    當時湘軍還未入江蘇地界,江蘇的最高地方長官是薛煥,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
向著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撫王有齡,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護,一再聯銜上奏,“請
棄瑕錄用,俾奮後效,以贖前愆”,文宗不許。於是又說他在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
法光複蘇州,請求等到蘇州克複,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許。以後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出
奔,接著發生辛酉政變,肅順被誅,恭親王掌國,兩宮太後垂簾聽政,由於這一連串的大
事,拿問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來,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兩年。
    同治元年四月,朝中大局已定,於是何桂清不能不就逮,解到京城下刑部大獄,主審的
秋審處四總辦中,有一個是直隸司的郎中,名叫余倬光,正好是常州人,冤家遇著對頭,何
桂清就沒有活路了。依照大清律,“封疆大吏失守城池”應得的罪是“斬監候”,但秋後處
斬,須先經御筆“勾決”,這就有了一絲生機,到時候可以設法為他乞恩緩決。所以余光倬
加上一條罪名,說他“擊殺執香跪留父老19人,忍心害理,罪當加重”。因而擬了“斬立
決”,余光倬必殺何桂清,雖有私憾,但論法則亦實無活理。當時的刑部尚書是雲南昆明人
趙光,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進士,這一榜是名榜,出了個連中三元的廣西人陳繼昌,榜眼叫
許乃普,就是許乃釗的胞兄,以此淵源,趙光對何桂清如何製和春、張國梁的肘,如何失陷
蘇常、如何縱兵殃民,十分清楚,所以傳說在何案定讞覆奏的折子中,趙光有這樣的警句﹕
“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趙光為人庸愚,但這句話卻是義正辭嚴的公論。
    慈禧太後當時垂簾未幾,處事以君臣“同治”為宗旨,對於刑部定擬的罪名,不肯輕作
裁決,降旨命大學士六部九卿科詹科道會議,這就是明朝的“廷議”,是件很鄭重的事。會
議結果,如刑部所議,而慈禧太後還不忍輕殺大臣,另有一道懿旨。
    懿旨上這樣說﹕“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員,用刑宜慎,如有疑義,不妨各陳所見。”這意
味著,“上頭”預備網開一線,所以跟何桂清有交情的、受了運動的,或者間接有關系可能
受株連的,本以為何桂清罪無可逭,救亦無用,而在廷議中默無一言者,此時紛紛上疏論
救,總計有17人之多。
    一馬當先的是大學士管部的祁雋藻,他的行輩甚高,在當時已列入耆宿之列,山西壽陽
人,所以多稱他為“壽陽相國”。此人還存著清初貳臣的觀念,當曾國藩辦團練,出師有功
時,他居然以為漢人一呼而集萬千眾,非朝廷之福。此時上疏救何桂清,首先就引用嘉慶的
諭旨﹕刑部議獄,不得有加重字樣。認為余光倬所擬,不合祖製。此外如工部尚書萬青藜、
御史高延祜,都是聲名不佳的人物,而薛煥感恩知遇,又以重金替何桂清在京裡走門路,所
以初夏被逮,到深秋還拖在那裡。
    慈禧太後為了籠絡大臣,倒不一定想殺何桂清,但正人君子饒不過他。首先是最早參劾
何桂清的御史卞寶第,抗章駁祁雋藻。原疏抬出仁宗睿皇帝的聖諭,這頂帽子太大,本難指
駁,而卞寶第駁得十分痛快,他說仁宗上諭,只就承平時期尋常罪名而言。輕輕一語,就把
他那頂大帽子卸掉,然後又說﹕道光年間浙江提督余步雲失定海,咸豐年間湖北巡撫青?失
武昌,皆以失陷封疆伏法,其時祁雋藻當軍機大臣,沒有聽見他說什麼話,“何獨於何桂清
護惜若此?”這個奏折一發抄,時論大快。
    不過,何桂清生死之機,最後決於一個人,就是曾國藩。
    當時京卿中有個李棠階,河南人,跟倭仁、曾國藩都是當年做京官時講理學的朋友,慈
安太後聽文宗生前提到過這個人,所以特旨內召,任用為太常寺正卿,當浮議囂張時,李棠
階上一個密折,說是﹕“刑賞大政,不可為謬悠之議所撓,今欲平賊,而先庇逃帥,何以作
中興將士之氣?”這是撇開刑律及何桂清個人的禍福,以大局軍務為著眼點,東南軍事在著
著進展之時,自然不能做出打擊士氣的事情來,所以,連慈禧太後看了這個奏折以後,態度
也迅速地轉變了。
    何桂清這一案的關鍵,本在他為何由常州脫逃?如果這一點能有所辯解,則可以不死,
所以刑部審問時,他提出一份薛煥等人所具的公稟,請他退到蘇州,以保餉源重地,證明他
本心並不打算棄地。事過境遷,當時是否有必要退至蘇州?是非無從判斷,同時這張公稟,
究竟真的出於當時,還是事後補具,以為卸責的余地,亦無從查究,因而朝廷特意降旨,命
現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查核具奏。
    曾國藩身在兩江,瘡痍遍地,目擊心傷,而且他帶著兵負破敵的全責,亦不能不為士氣
著想,因此,一向不大肯說題外之話的他,覆奏措詞,如老吏斷獄,犀利無比。
    曾國藩的覆奏是這樣說﹕“督撫權尊,由來已久,司道以下,承迎風旨,不敢違拒,若
此類者,無庸深究,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狀,不必以
公稟有無為權衡。”
    這幾句話精警絕倫,無人可駁。而在曾國藩覆奏未到以前,救何桂清的祁雋藻等人,費
盡九牛二虎之力,已搞出一絲生機,至此又複斷送。
    祁雋藻他們所想的辦法,就是將何桂清的罪名,弄成斬監候。為達成此一目的,分兩方
面迂回進行,一方面在廷議中格於公論,仍照刑部所擬“從重擬以斬立決”;一方面由祁雋
藻領銜上奏,說“遍察刑律如臨陣而退、棄城先逃等條,罪至斬監候而止”。加重罪名至斬
決,“是為擬加非律”,也就是說超乎律法以外,非臣下所得擅請。然後由軍機面奏,擬發
上諭﹕此案既疊經廷臣等會同刑部定擬罪名,自應按律科斷,即不必於法外施刑,以昭公
允,何桂清著仍照本律,定為斬監候,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此後為定照定
律,詳慎用刑之意起見,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也。
    這道上諭,看起來合法、合理,一秉大公,毫無可議,其實是軍機上欺兩宮太後問政未
幾,不諳製度,用的是瞞天過海的手法,因為這年是同治元年,凡遇改元,太後皇帝整生日
等等慶典,照例“停勾”,所謂“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根本是空話。
    所謂“朝審”,起於明朝英宗複闢以後的天順三年,將待決之囚,在霜降以後處決以
前,作一次最後的審判。對各省的死囚而言,此一程序稱為“秋審”,而刑部獄中的死囚,
則稱為“朝審”,由刑部特選精干的司官人員,組織秋審處,主辦其事。朝審或秋審的結
果,分為五類﹕情實、緩決、矜疑、留養、承祀,最後兩類多為獨子以承宗祧,奉養父母,
可以不死,緩決、矜疑則尚待進一步審訊,惟有情實一類,則在勾決之列,須另繕黃冊呈
覽。不過,這年雖然停勾、招審冊,仍應照呈,何桂清的罪名,已指明為“情實”,卻由於
打通了秋審處的關節,而余光倬勢孤不能力爭,所以未將上諭中“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
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的“緊要之語”敘入,企圖蒙混過關,不想又遇到了一個硬錚錚的
對頭。
    這個對頭就是李棠階。軍機大臣中除了恭親王以外,本以恭親王的老丈人桂良為首,桂
良在咸豐八年與英法公使在上海議和時,深得何桂清的助力,所以何桂清被逮到京,他亦很
出力相救。哪知這年夏天一病而亡,軍機大臣空出來一個缺,秋天補了李棠階,此時便根據
曾國藩的覆奏力爭,因而降旨切責刑部,嚴加申飭。
    於是刑部補具手續,特降諭旨﹕已革兩江總督何桂清一犯,因廷臣會議,互有異同,酌
中定議,將該犯比照帶兵大員失陷城寨本律,予以新監候,秋後處決,已屬法外之仁。
    今已秋後屆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緩,致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何以肅刑章而
示炯戒?何桂清著即行處決!
    於是何桂清被綁赴菜市口,一刀斬訖。而余光倬則跟何桂清的私黨結了怨,而本來已考
上了御史,而且“京察”一等,照例立即可以升補,為人借故彈劾,京察一等及御史記名,
一律撤銷,竟致閒廢。
    ***
    現在再回頭來談王有齡。
    他是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到杭州的,一到先辦善後,李秀成初次攻佔杭州,雖只逗留了七
天功夫,但杭州府屬的百姓,死了二十幾萬。城是空城,大小衙門統通燒光,無錢無糧,而
要撫輯流亡,確是大不易之事,好在他跟浙江的關系特深,又有朱大器幫忙,勉強修葺城
牆,製造器械,將張國梁所部以及他自己從江蘇帶來的親兵,總共三千人不到,分駐各處,
算是防務粗定。
    但不過一個月的功夫,江蘇的局勢急劇惡化,太平軍勢如破竹地一路打過來,佔領松
江,並已迫近浙江邊境,果然,四月二十四日嘉興失守。此時如果長驅南下,杭州可能早已
不守,但太平軍的基本戰略,是要鞏固“天京”外圍,如果進攻杭州,則一線深入,自蹈危
地,為兵家所忌。
    太平軍當時的第一目標是上海,如能攻佔上海,則不但海關的洋稅,大堪潤澤,而且有
了通外洋的海口,購舊船二十艘,水陸並進攻湖北的計劃可以實現,同時軍械糧食,亦可猶
得源源接濟。因此,嘉興的一支兵,為攻上海的後備,自然不肯用於無用之地的杭州。
    但是,東北面的壓力雖不重,西北面卻又吃緊,廣德失守,總兵米興朝退至孝豐。接
著,陳玉成佯攻揚州,牽製官軍的任務,由於李秀成席卷吳中而完成,回金陵休養數日,於
六月初五日由宜興入浙江,連佔長興、於潛、臨安,13天攻到余杭,離杭州只有幾十裡的
路了。
    其時浙江的兵力,以不受徐有壬歡迎的張玉良一軍為主,正在嘉興一帶防守,浙江除了
湖州附近以外,就數嘉興到杭州這一段最富庶,為保餉源,這一路不能不著力防守,所以張
玉良一軍不能撤回相救。此外,福建的援兵未到,江西有援兵三千人,卻遠在玉山,只有守
門的三千余人,可以調遣,帶兵官叫劉季三,是個總兵,受命攔截,在杭州城北的拱宸橋遭
遇,王有齡亦帶隊上城牆助戰,劉季三總算打得不錯,身先士卒,親以洋槍斃敵。太平軍暫
時退走,但大隊有十幾萬人之多,而官軍總數只得一萬三千,就在這眾寡懸殊,形勢危殆之
際,陳玉成忽然得了重病,不能指揮。
    於是陳玉成全軍撤退,余杭、臨安、於潛、富陽、新城等地,相繼克複,杭州暫時轉危
為安。但是,軍餉卻成了大問題。
    浙江全省軍餉,每月需四十幾萬。當時籌餉的方法,各地大同小異,大同者,取之於商
民的厘捐,小異者,稅源因地因時而有差別。浙江的厘捐,以絲茶為大宗,皖南一途,兵連
禍結,茶商裹足,此外行銷江西徽州的所謂“餉鹽”,亦由於烽煙處處,道路艱難而無法運
銷,厘捐收入,大不如前。
    除本省自籌以外,又有所謂“協餉”,靠比較平靖而富庶的省分協助,浙江每月的協餉
是﹕江西6萬、湖南3萬、四川5萬。此時都自顧不暇,根本不解,只偶爾福建有所接濟。
    這樣通扯計算,每月要差半數,王有齡雖以善於籌餉著名,但差額過大,亦有難於彌補
之苦。
    幸好,李秀成對上海發動的攻勢,受到了有力的打擊,所以整個東南大局,猶有可為。
    ***
    江蘇膏腴之地,其時只剩下馮子材一軍苦守鎮江,以及上海與浦東三縣而已。但上海由
於租界的關系,造成了畸形的繁榮,所以關稅百金,數倍於往昔。在何桂清未失蘇常以前,
上海的官商就有自保的計劃,官則蘇松太道吳煦作主,商則四明公所的董事楊坊為首。同
時,英法領事為了維護其在上海僑民的生命財產及商業利益,亦支持吳煦與楊坊的計劃。
    這個計劃是招募洋人編練洋槍隊。有個美國紐約人,叫做弗立克•華爾,軍校出身,在
國內犯了法,亡命到上海,本來是想投效太平軍的,為人所勸而中止。結果為吳煦所物色—
—一說華爾為美國領事署所逮捕,預備押解回國,歸案審判,經吳煦代為向美國領事說項,
得獲解放,華爾受惠感恩,是自願投效的。
    華爾所編組的洋槍隊,以菲律賓人為主,總數只一百,另外招募了幾百中國人,一半改
穿西服,冒充外國人,一半仍著常服,跟在隊伍後面,聊壯聲勢。就憑這一支怪隊伍,經過
一個半月的訓練,居然大敗太平軍於松江。
    主要的原因,中國人當時雖已會用洋槍,但由洋槍而來的“兵法”,卻茫然無知。當華
爾率隊出發之前,他就下了嚴厲的命令﹕“有進無止,止者斬!”等到兩軍相接,李秀成的
所屬陸順德的部卒,槍炮齊發,火網甚密,華爾只是下令“臥倒”,太平軍的槍炮完全虛
發。等打過一陣,華爾下令還擊,120人的排面,打了一排槍,第二批接著來,然後第一
批趁此空隙裝子彈,接著第二批再打。一共只打了3排槍,太平軍就死了幾百人,敗退入
城,華爾領先沖鋒,跟著到了城裡,展開巷戰,太平軍四散潰逃,松江城就這樣輕易地克複
了。
    當華爾出發以前,吳煦曾經稟明已升為江蘇巡撫的薛煥,只要攻入松江,太平軍的一
切,以及官府庫藏,都歸洋槍隊所有。因此,太平軍一退,華爾首先就清查戰利品,誰知打
開府庫一看,空空如也,太平軍早已席卷而去。華爾跟吳煦提出交涉,結果另外送了他五千
銀子,作為補償。
    於是華爾以松江為根據地,擴充洋槍隊,六月間曾一度進攻青浦,未曾得手,上海得此
犄角之勢,總算穩住了。
    ***
    在浙江的戰事,始終緊張。張玉良攻嘉興狠打了幾場勝仗,七月下旬,李秀成親自領軍
對敵,血戰五晝夜,相持不下。於是李秀成出奇兵自間道攻石門,此地為張玉良的糧台所
在,一把火燒了軍糧,前線士氣,大受影響。張玉良負傷敗退,太平軍跟蹤而下,從海寧分
兵兩路,一路向石門,有進犯湖州的模樣,一路直撲杭州。王有齡與將軍瑞昌、提督饒廷
選,分守西北兩城,同時因為各地都有官兵通敵的事情發生,所以王有齡下令,將散兵游
勇,盡皆驅逐出城,杭州城內的治安,相當良好,但糧餉不足的困難,卻愈來愈甚。
    不久,進犯杭州的兩路太平軍,不戰自退,這是因為李秀成攻上海不利,收兵回蘇州,
預備重新整頓補充,檢討局勢,另作部署的緣故。
    可是皖南一路,依然吃緊。由廣德過來的大股太平軍,目標是在湖州。湖州的防務,完
全得力於趙景賢,當時各地紛紛舉辦團練,自保地方,而功效卓著,則首推湖州。此亦不能
不歸功於王有齡當湖州知府時,慧眼識英雄,能夠支持趙景賢。
    湖州是水鄉,太湖在北,苕溪在西,汊港紛歧,一葦可航,所以在防務上,到處都是漏
洞。趙景賢跟王有齡商量,添築外城一道,緊靠龍溪大河,城牆上下,多築炮眼,外城左右
亦安設炮位,只要敵人一過河,火力壓製,便無立足余地。
    當時攻城最通行的戰術是挖地道,填火藥,轟坍牆,一擁而進。湖州由是利用地形,添
築這道外城,大為得力,始終不虞敵人挖掘地道,此為湖州得以久守的一個主要原因。
    到了十月初旬,嚴州一路失利,新城、臨安相繼不守,富陽隨即失守,前敵兩員主將,
總兵劉芳貴,副將劉季三、雙雙陣亡。這一下,不但省城吃緊,而且由富陽渡江,可以威脅
寧紹,浙東在此時是全省主要的糧源,不能不保,因而王有齡作了一次奇襲。
    他在富陽失守的第2天,抽撥馬隊500人,步兵1000人,下令已在傍晚,限定二
更拔隊,五更到達富陽,調集最精良的火器,由東南兩面集中攻擊,大聲吶喊,聲勢甚壯,
太平軍不知有多少人馬,望西北兩門敗退,王有齡親自領兵攔截,斬獲甚多。到了第二天上
午8點鐘,收複富陽。這一仗打得相當漂亮。
    在此由七月到十月的100天中,中國的國際關系,有了極大的變化,英法聯軍,終於
內犯,七月初七攻佔天津,接著侵入北京,火燒圓明園。文宗倉皇出奔,逃到熱河行宮避
難,九月十一日,恭親王簽訂了北京條約十條,成就所謂“撫局”。這自是喪權辱國的條
約,但對平定太平天國,卻大有幫助。
    在清朝與太平軍之間,英國最初嚴守中立,其後由於兩廣總督葉名琛的顢頇,換約問
題,引起軒然大波,英國改變策略,有意利用太平軍來威脅清朝,與江寧方面的接觸,不絕
如縷,清朝是希望洋將“助順”,則出入之際,關系太大。
    這只是恭親王與英法議和時,不能不委曲求全的苦衷。及至北京條約成立,塵埃落地,
英國因為有條約的關系,不論是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也好、遵守國際公法、盡其應盡的義務
也好,都不能不支持清朝。且不說以後李鴻章的“用滬平吳”,得力於此“正常化”的中英
關系,即就當時而論,上海的局面便立刻發生了極深刻的影響。
    李秀成是極有政治頭腦的人,他並不以攻城略地,耀武揚威滿足,而是要取得膏腴之地
來支持他“北徵”的計劃,因此攻取蘇州時,僅派270人入城,一面嚴申軍紀,一面極力
安平,務求促使地方士氣。上海在短短三數年間,一躍而為東南的精華,當然更不肯輕加兵
火,所以他以運動會黨及官軍起義與聯絡洋人,雙管齊下,打算和平接收上海,此中的關
鍵,當然系於英法公使的態度,李秀成早於五月間遞送了一件“照會”,申明佔領上海、松
江的必要,自以為已取得諒解及默契,而其實不然。
    在北京條約沒有簽訂以前,英法公使雖循薛煥之請,以武力保護租界,並派兵協守上海
縣城,但對外仍表中立,這就等於間接答覆李秀成,太平軍攻上海,英法將出以“默成”的
態度。等到北京條約一成立,英國人公使布魯斯對太平軍的表面如舊,暗底下卻已準備“助
順”。這一轉變,李秀成自然不知道,同時當時中國人對國際事務的缺乏了解,他亦看不出
北京條約對他會發生這樣迅速而嚴重的影響,因此在上海吃了個大虧。
    李秀成只帶了3000人到上海,先在南市九畝地與清軍遭遇,打了個勝仗,便分西南
兩面推進,以為預先有接洽的會黨和官軍會開城迎接,而助守的洋人,一定袖手旁觀。哪知
一到城下,城上的一千二百英法聯軍,隨即開火,太平軍死了好幾百。其時風雨大作,李秀
成以為視界不明,引起了誤會,不願還擊——事實上在英法聯軍強烈的火力,且是居高臨下
的優勢壓製之下,亦無法還擊,急急下令退兵。
    其實,誤會的是李秀成,他的整個和平接收上海的計劃,已經完全破滅,除了洋人態度
的轉變以外,所聯絡起義的會黨及官軍,亦為薛煥事先防範無法動手。
    這些情形,李秀成不知道,第二天又迫近城下,由南門轉往西門,英法聯軍,水陸並
攻,開炮轟擊,以致李秀成亦受了輕傷。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外援內應,皆不可恃,只能撤
退。臨走時留下一封長信,痛責英法公使,無非出氣而已。
    上海一撤退,浙江方面的壓力便重了。嘉興、石門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秀成先回蘇州
部署防務,然後到“天京”參加軍事會議,與洪秀全族中的兄弟“干王”洪仁?,商定了五
路進兵援安慶的策略。
    安慶是當時整個戰局的焦點。湘軍攻下安慶,便可再度進圍江寧;而在太平軍,則安慶
圍解,不獨對“天京”的直接威脅,可以消除,而且進窺兩湖,打通長江,東南與西南聯成
一氣,這局面自然非局處東南一隅所可同日而語。
    當曾國藩受命總督兩江時,原有東援的任務,但他遲遲不進。這因為曾國藩的用兵,有
他與眾不同的一套——清朝的皇帝以明為鑒,而有見識的大臣,亦無不如此,曾國藩熟讀明
史,練兵學戚繼光,用兵則學楊嗣昌,以靜製動,穩扎穩打,他的整個戰略,乃是以高屋建
瓴之勢,從長江上游,打到長江下游。自東晉開發江東,長江代替了黃河的地位以來,欲保
長江下游的金陵,必守住長江上游的武昌,武昌、九江既為湘軍所掌握,那麼,下一步就必
攻安慶,舍此而東援,則氣勢不貫,且可能腹背受敵,所以盡管上海、杭州吃緊,薛煥、王
有齡乞援的公文,雪片飛來,曾國藩始終不肯撤安慶這圍。圍安慶的是他的幼弟,“老九”
曾國荃。
    當然,要穩住長江上游,克複安慶,必先控製整個安徽,因此,他除了以曾國荃圍安
慶,派多隆阿攻桐城,並請胡林翼經營霍山、舒城一路以外,自統鮑超的霆軍六千人,以及
其他部隊總計一萬人,移鎮祁門,接替江西巡撫張蕭,主持皖南軍務。
    其時江浙兩會的官軍,奔走不暇,為李秀成擺布得團團轉,薛煥、王有齡則都寄望於曾
國藩,而主張不同。王有齡巴望援軍,薛煥則希望曾軍能直搗“天京”,則太平軍“回顧根
本”,壓力便可減輕。這些意見不但訴之於曾國藩,亦上達於朝廷,那時文宗在熱河,恭親
王留守在京,肅順與恭親王不和,各行其是,根本拿不出整套的辦法,只是將薛煥、王有齡
的原奏,照樣轉給曾國藩而已。
    曾國藩當時很不怕得罪人,首先就指責張芾,奏折中說﹕“徽寧兩處防軍,歷年取用浙
餉,約計千萬,浙中恃為長城。
    本省別無防守之師,一旦藩籬盡撤,任賊長驅,杭人慘遭浩劫,張蕭不能不任其咎。皖
南地方遼闊,處處與江浙毗連,一片逆氛,幾無完土,惟系臣兼轄地方,自應力籌兼顧。斷
不能更顧浙江。”另外有一道奏折,則更說得老實﹕“臣由皖南進兵,以急援寧國,急攻廣
德為要,力不能兼顧,則以專救寧國為要。”
    又說﹕“徽寧等屬,一片賊氛,皖南不安,臣軍且有岌岌不保之勢,何能屏蔽浙江,更
何能規複蘇常?目下兵力未齊,上不能分聖主宵旰之憂,下不能慰蘇人雲霓之望,寸心負疚。
    惶悚無地。”話說到這樣子,江蘇、浙江大可死心了。
    不過,曾國藩亦不是全置江浙於度外,只是他的打算緩不濟急——曾國藩的打算是讓左
宗棠獨當一面,另練一軍,專負援浙江之任。其時湖南巡撫駱秉章奉命督辦四川軍務。奏請
以左宗棠隨同入川,曾國藩急奏挽留,以“湖南本省空虛,人心驚恐”的理由,請留駱秉章
於湖南,命左宗棠兼程赴皖,“合兩湖江西之全力,以救浙而攻蘇。”朝旨雖準如所請,但
左宗棠領兵五千,要由江西一路打過來,不是三兩個月可以辦到的事,所以“救浙以攻蘇”
這句話,亦如畫餅。
    ***
    在曾國藩立腳未定之時,太平軍已經展開了5路進兵安慶的計劃,戰斗序列是﹕
    第一路、由李秀成從“天京”出發,經皖南,西入贛鄂,進攻南岸,直取武昌。
    第二路、由陳玉成自皖北西引入鄂,進攻北岸,直取漢口、漢陽。此兩路為大箝形攻
勢。期以下一年春天會師武漢,奪取三鎮,則下游安慶之圍必解。
    第三路、由楊輔清會同黃文金、李遠繼一軍沿南岸趨贛北。
    第四路、由李世賢經徽州進入贛東。此兩路可以牽製南岸湘軍。
    第五路、由劉官方、賴文鴻、古隆賢,繼續圍攻祁門曾國藩大營,以牽製其麾下各軍,
當然最好乘機消滅。同時,李秀成又行文安慶守將張朝爵、葉芸來等竭力死守。等各路進兵
成功,則安慶不救而自救。湘軍如不撤退,回救湖北及祁門大營,將被一網打盡。綜計五路
軍隊,多的十余萬,少亦八九萬。全部動員,總在五十萬人以上,超過湘軍十倍,所以曾國
藩的處境,實在也很困難,不能說他坐視江浙危殆而不救。
    其中攻祁門大黃的主將是李世賢,由浙西統兵四萬余人,助攻寧國,曾國藩所部張運蘭
一軍,受阻於旌德,於是寧國府以援絕而失守,戴罪圖功的提督周天受殉職,其時距曾國藩
立大營於祁門,不過10天的功夫。
    接著徽州也失守了。這是曾國藩一生師友交游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大憾事。但平情而
論,曾國藩亦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徽州失守的責任,全屬李元度。當時李元度是回湖南平江募勇,自成一軍,在寧國府失
陷之前,到達祁門。李元度原任浙江溫處道,曾國藩特請調補為皖南道,預備讓他主持皖南
的軍務,所以等他帶著平江的人馬一到,隨即派他接辦徽州的防務。此時立足未穩,曾國藩
一再告誡,惟當堅守,但李元度急於見功,不遵調度,出城接仗,屢戰屢敗,李世賢由績溪
猛撲,平江新募之勇,抵擋不住,竟致徽州失守。
    徽州失守後,李元度下落不明,曾國藩馳奏以後,並奉到文宗的溫諭﹕“李元度謀勇兼
優,戰功屢著,此次挫敗,深為可惜。人才難得,著該大臣迅速查明下落具奏。”結果不待
查明,李元度自己出現在祁門大營。
    曾國藩對他異常失望。這不僅因為喪師失地,還夾有感情上的複雜因素——李元度本是
舉人,當曾國藩辦團練時,他在貴州當學官,平生喜歡談兵說劍,此時便寫了一封數千言的
長函,暢論戎機。曾國藩得信大為欣賞,招入幕府。咸豐五年,曾軍奉旨移軍江西,命李元
度回湖南平江原籍,招募了三千人屯湖口,第二年移兵撫州,後來又移到張天師的老家貴
溪,協助沈葆楨防守廣信府,而三千子弟兵,卻只剩下七百了。
    咸豐七年,太平軍兩萬攻玉山,而李元度便以七百人迎敵,燒斷了浮橋,敵人無法渡
河,由上游淺處涉水而過,包圍玉山。
    李元度回城拒守,被敵軍連續不斷地攻了兩晝夜,他在城頭親自督戰,左頰還中了子
彈,負傷不退。而敵軍忽然罷攻,仔細查察,發現地面下有雜聲,知道又在挖地道了。於
是,相準了地方,先挖一條壕溝等著。地道挖通,太平軍恰好自投羅網,亟亟退去,而李元
度已按下伏兵,以寡擊眾,打了極漂亮的一仗,廣信府轉危為安,也就因為這場戰功,得由
知府以道員記名,並加按察使銜,賜號巴圖魯——滿州話“勇士”之義,此後又以應援浙之
功,放了實缺,是浙江溫處道,但浙江的官卻一直未到浙江效力,為此,浙江前後兩任巡撫
羅遵殿、王有齡對曾國藩頗有怨言。
    曾國藩對李元度的期望甚殷,而且有意助他成大功、立大業,首先奏調他為皖南道,皖
南道本名徽寧池太廣道,慈禧太後的父親惠徵就當過這個官,是有名的一個道缺,照例加按
察使銜。
    其次當曾國藩出奏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李元度,所作規劃,可見愛重之意。
    入皖南膏腴之地,大有可為。頃已奏閣下調補斯缺。明年國藩有維揚之行,此四府一州
者,敬以相屬。大抵地方事,閣下主之,軍務事季高主之,升遷舉劾,則兩公商辦。
    由此可見,在曾國藩心目中,是以李元度與左宗棠相提並論的。不僅如此,在感情上,
對李元度也有偏愛﹕閣下不赴浙履任,浙人避免怨閣下而兼及不佞。然僕以貴部守寧國之名
城,而以左、張、鮑三軍左右夾輔,則僕之為閣下謀也甚忠。
    左是左宗棠,當時正提新軍六千,兼程赴江西,曾國藩預備讓他當廣德一路;張是張運
蘭,在廣德與寧國之間游擊接應;鮑則是鮑超,將由石埭攻池洲,所謂“左、張、鮑”三路
“夾輔”者如此;曾國藩是以所部精銳,助李元度成大功,就像他多方設法助曾國荃成大功
一樣,等於拿元度當同胞手足一樣。
    照曾國藩的打算,皖南一地可以托付李元度,他便好去整頓江北大營,既以援安慶,亦
以複蘇常。那時候祁門大營,自然由李元度主持,雖不能當欽差大臣,至少會有個“幫辦軍
務”名義,然後補實為監司,署理巡撫,順理成章地以方面大員,當方面之任。
    就為了這樣一份苦心殷望,變成愛之深則恨之切,大營立腳未定,連失名城,實際上的
僨事,亦使曾國藩有創巨痛深之感。如果李元度真的殉了節,則地雖失而士氣不失,對朝廷
亦好交代。像現在這樣空身逃了回來,何以慰君父之望,更何以鼓舞將士?因此,曾國藩大
傷腦筋,當然也不會有好嘴臉給李元度看。
    於是軍中有些刻薄的人,做了一副嵌字的對聯﹕“士不忘喪其元;公胡為改其度?”橫
額叫做“道旁苦李”。李元度受不了這些譏訕,來了個不辭而別。
    這一下,曾國藩真的冒火了。照公事來講,李元度此刻是“聽勘”的待罪之身,何能來
去自如?因而請幕友具奏嚴劾。
    這個幕友也是他的門生,就是李鴻章。李鴻章先從呂賢基回安徽辦團練,後來在安徽巡
撫,也是在他的老師福濟幕府中,極不得意,輾轉投入曾國藩大營,專司章奏公牘。平日謹
遵師命,唯獨這一件事,卻提出了異議。
    “李次青跟老師共過患難。似乎不宜出以如此決絕的手段。”
    “李次青自取之咎。”曾國藩說﹕“大營初立,像他這樣子不中用,又不聽調度,我何
能在祁門立足?”
    “祁門形如釜底,是兵家的所謂‘絕地’,本不宜安營。”
    李鴻章又說﹕“老師如果一定要奏劾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曾國藩摸著胡子,慢吞吞地說﹕“我自己來!”
    “果然如此,門生也要告辭了。”
    李鴻章以去就力爭,而曾國藩絲毫不為所動,將手向外一伸﹕“悉聽尊便!”
    師徒二人言語踫僵了,李鴻章當天收拾行李,投奔江西。
    曾國藩果然親自擬稿出奏,十月初十奉到上諭﹕“皖南道李元度不能堅守待援,著即革
職拿問。”
    ***
    此時的李元度,已經回到了老家平江。他的從鄰門大營不辭而別,倒不是畏罪潛逃,只
覺得自己決不是無人欣賞的“道旁苦李”,預備回平江另外招募人馬,帶出來報仇雪恥。
    李元度御下極寬,但不大明是非,部下犯了法,求個情就可以寬免。所以營官部卒,愛
戴有之,卻不大怕他,也不大聽他的號令。畏嚴樂寬,人之常情,家鄉子弟聽說李元度來招
兵,十分踴躍,很快地又成一軍,名為“安越軍”。
    “越”者浙東,所以“安越軍”顧名思義,可知是一支援浙東的單隊——李元度與浙江
再度發生關系,是一個名叫鄧輔綸的人,居間拉攏。
    鄧輔綸的父親做過江西臬司,家道小康。由於與李元度是小同鄉,所以替他“管帶”過
平江子弟兵。廣信府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元度回平江重新招兵,鄧輔綸卻由同知報捐了一
個道員,分發浙江,到杭州是在這年七月。
    不久李元度就有喪師失地之辱,鄧輔綸跟他取得了聯系,為他進言於王有齡,說可招募
平江勇丁援浙。王有齡所最感困難的就是兵力不足。所以鄧輔綸的建議,深中下懷,應允李
元度如能辦到此事,他可以出面奏調,無形中解消了他的皖南失機的責任。於是而有李元度
在祁門大營的不辭而別。
    及至十月初十的降旨李元度革職拿問時,他已帶兵出平江。其時李秀成由皖南、江西,
插入湖北,沿途收羅人馬,複又原途回金陵。李元度就跟在太平軍的後面,由湖南入江西,
一前一後,旌旗相望,而實在不曾接仗,但李元度卻誑報克複了江西義寧等地。湖北、江
西,居然據以出奏,這一下革職拿問之事,便無形中擱置了下來。
    祁門大營,自寧國、徽州接連失陷後,情勢危殆,幸虧鮑超、張運蘭兩軍得力,而左宗
棠由幕僚轉為帶兵官,如新硎初發,其勢極銳,駐軍江西景德鎮,與皖南為犄角之勢。左宗
棠當時驕氣還不太盛,與曾國藩相處,還能和衷共濟。此外則彭玉麟駐湖口,當水路要隘,
對於局勢的穩定,亦頗有幫助,所以在咸豐十一年初,大致已站定腳步。其時的情勢,可由
曾國藩致其長子紀澤的一封家書中,看出大概﹕正月十四日發第二號家信,諒已收到。日內
祁門尚屬平安。鮑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獲勝後,即追賊至彭澤,官軍駐牯牛嶺,賊匪踞下隅
阪,與之相持,尚未開仗。日內雨雪泥濘,寒霜凜冽,氣象殊不適人意,偽忠王李秀成一
股,正月初五日圍玉山縣,初八日圍廣豐縣,初十日圍廣信縣,均經官軍竭力堅守,解圍以
去。現竄鉛山之吳坊、陳坊等處,或由金溪以竄撫建,或經由東鄉以撲江西省城,皆意中之
事。余屬劉養素等堅守撫建,而省城亦預籌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擾江西腹地,黃
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鎮等。三、四月間,安慶克複,江北可分兵來助南岸,則大局必有轉機
矣!
    目下春季尚早,必有危險迭見,余當謹慎圖之,泰然處之。
    鮑春霆就是鮑超。他的部隊即名為“霆”軍。其人是中國行伍出身的軍人中,最可愛的
一個,曾國藩平生馭將,亦以得鮑超為賞心快意的一大樂事。彼此相知甚深,有許多佳話流
傳。
    皖南及江西的局勢倒是穩定好轉了,浙江的局面卻是從咸豐十年二月杭州初次失守,到
此時將滿一年,始終未見起色,論各省軍務,浙江是最弱的一環。提督饒廷選固少將略,談
浙江本省的兵力,主力不過衢州鎮總兵李定太的一萬二千人,保土御匪,都靠楊昌F的所謂
“借將”,最顯著的是張玉良,借自江南大營,此外還有林文察,是清朝台灣的唯一將才。
    借將以外,複有借勢。借勢者靠恃他省為屏障,因此皖南的軍餉,一直由浙江籌撥,年
耗三十余萬,而周天受門戶之見極深,浙江並未能獲得保護的實益。當洪楊初起時,各省都
在練兵,惟有黃宗漢采取御敵於境外的策略並不錯,且頗受文宗的獎許,但因此便缺乏如胡
林翼所說的,“得力之將數人以折沖御侮於其間。”實亦非始料所及。
    至於彼此相仇,則說來最令人痛心,所謂“乖氣致戾”,只談一件事,就可想見﹕有個
四川人,叫王道平,在杭州城內巡撫衙門前面的“梅花碑”擺測字攤,已經十幾年,忽然有
人疑心他通匪,說已接受太平天國的偽號,就是王道平三個字翻過來,偽封為“平道王”。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居然有人相信,拿他捆送營務處,要求立即處決。官府當然要依律
審問,搜查他的寓所,毫無佐證,而暴民鼓噪轅門,群聚不散,結果將王道平拉了出來,
“臠割其肉立盡”,這股乖戾之氣,實在可驚亦複可憂。
    乖戾之事,不一而足,愈到危急時愈甚,遠道風聞,只道浙江的局勢,是名副其實的
“兵凶戰危”,避之為吉。
    當然,認為浙江的局面不祥,僅是他省手握兵符的大帥不肯援浙的三個原因之一,此外
兩個原因是﹕第一,自顧且不暇,如果舍己耘人,何異縱井相救,第二,何桂清失陷蘇常,
影響大局不細,士論對何桂清十分不利,而王有齡是何的謀主,連帶予人以很不佳的印象,
當然亦無法激起他人奮身援手的俠義心腸。
    因此,盡管王有齡賞加頭品頂戴,聖眷甚隆,但他支撐浙江的局面,其中艱難困窘,怨
謗叢集,幾次欲哭無淚之苦,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最感棘手的,還是兵餉兩事。餉則竭澤
而漁,先以協濟他省的,至此自給不足,先是積欠三四個月始能發給一個月,換句話只能照
原額發放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到了咸豐十一年春天,積欠三四個月竟只能發放半個月了。
    因此,不但軍紀愈壞,擾民更甚,兵民相仇的程度更深,而且借來的客軍,紛紛求去—
—當然,討還援兵的省份,亦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如福建由於咸豐十年冬,武平、連城、長
汀失守,第二年春天便不能不要求撤回閩勇。
    閩勇由總兵曾玉明、副將惠壽所統帶,而實際上的主將是林文察。他是台灣彰化人,字
子明,咸豐八年助剿淡水土匪,捐餉助軍,做了武官,官銜是游擊,留福建補用。咸豐十
年,建寧、邵武及寧洋、永安間,有兩大股土匪騷擾,為林文察所破,因功擢升參將,賜號
“巴圖魯”,巴圖魯必賞穿黃馬褂,但稱號不同,林文察此時的稱號叫做“固勇巴圖魯”。
    林文察受命援浙,是在咸豐十年十二月初。當時太平軍由江西出浙江婺源,攻下常山,
接著江山亦易手。林文察以孤軍受命收複江山,在失守後的第五天,與太平軍大戰於大溪
灘,旗開得勝,連夜追擊,李世賢屯江山一帶的部隊有兩萬多人,傾巢而出,分三路抄襲。
林文察所部只有二千人,分別迎戰,又大勝一仗,斬獲千余,李世賢退回江山城內,自此日
有接戰,互有勝負,形成膠著的形勢。
    十二月廿五,林文察發動一次突襲,親自帶兵“踏營”,林文察的部隊,得力於火器精
良,一時火光燭天,城內大震。
    他在踏毀十幾座敵營以後,乘勝攻城。他一面身先士卒,登雲梯、攀城牆,一面設下埋
伏。李世賢所部倉卒遇變驚惶失措,由西、北兩面遁走,為林文察預先埋伏的炮兵所轟擊,
傷亡甚眾。江山縣城亦就在這一夜為林文察所收複。因此,擢升副將,晉號為“烏訥思齊巴
圖魯”。
    到了咸豐十一年二月間,閩浙總督慶端要求撤回閩勇,王有齡萬分不願,但其勢實不可
留,因為名義上浙江歸閩浙總督管轄,而總督又有節製轄區軍務的全權,可以直接下令總兵
曾玉明撤調人馬。
    這一下,去了一萬多人;而且是頗能打仗的台灣和漳州籍的部隊,浙江的防務大受影
響,王有齡奏調在湘軍中不甚得意的的將領秦如虎、劉培元募勇來浙。但最盼望的卻是李元
度,王有齡讓朱大器籌集了一筆現銀,間關送到軍前,而李元度一入江西境內,行軍甚慢。
杭州城內天天傳說﹕“李道台的兵快到了!”其實是地方大吏,為了安定人心,故意放的空
氣。
    其時除了杭州以外,上起嘉興,下至浙江與江西、安徽交界之處,都有太平軍的蹤跡。
所幸者,錢塘江南岸的寧波、紹興兩府,完整無缺,但全省15路軍需,亦不能盡靠寧紹。
    此外湖州孤懸,而趙景賢守得極好,此人是一奇才,與太平軍作戰,幾乎從未吃過敗
仗,是王有齡唯一可以信任的帶兵官。
    那時已經文武不分,由監司到縣令,莫不是帶兵官,而且亦似軍民不分,辦團練的紳
士,亦莫不是帶兵官。寧紹的防務,就由在籍紳士王履謙負責,他寄籍順天府大興縣,本籍
紹興,字吉雲,與曾國藩同一年點的翰林,官做到左副都御史,咸豐七年免職,為文宗派為
浙東團練大臣,跟王有齡不和,成了浙江局面的致命傷。
    ***
    到了這年夏天,太平軍五路援安慶的計劃,幾乎完全失敗。其中最重要的是李秀成的第
一路、陳玉成的第二路和李世賢的第四路,第四路的任務是先攻皖南,斷湘軍的糧道,但集
中二三十萬人圍攻祁門一隅之地,卻始終未能打垮曾國藩的大營。先是第三路黃文金為鮑
起、左宗棠一敗再敗,不能成軍,接著是李世賢的第四路,先勝後敗,為左宗棠大破於景德
鎮以南的樂平。統全軍撤回浙江,從此不複再能窺伺皖贛。
    第二路先由陳玉成自桐城、霍山進入鄂北,佔領英山,陳玉成其前鋒偽裝清兵,長驅直
下,向南疾進,十一日之間,行軍六百余裡,連下三城,由蘄水攻陷黃州。據說英國公使館
的參贊巴夏禮,正陪英國海軍司令何伯,從上海坐兵艦西上,到漢口去調查開商埠的事,經
過黃州,與陳玉成見面,勸他不可再向西進兵攻武漢,以免妨礙英國通商,否則必致與英國
軍隊發生沖突。同時又告訴陳玉成,說一路西來,絕未聽到李秀成或有其他太平軍部隊進兵
江西的消息,警告他孤軍深入,必無後援。陳玉成信以為真,放棄了與李秀成會攻武漢的計
劃,回軍去援安慶——陳玉成的老母妻兒,全軍都被圍在安慶城內。
    當時湖北防務,甚為空虛,武昌只有巡撫的直屬部隊,所謂“撫標”二千余人。所以聽
說黃州失守,在前線的胡林翼,大為震動,調兵回救,則陳玉成已經遠去,安徽巡撫李續宜
的部隊,和彭玉麟的水師,一路追擊,頗有所獲。於是湖北解嚴而安慶的大戰爆發了。
    安慶是於上年六月間起被圍,城內的太平軍只有一萬多人。曾國荃在城外構築長壕,扎
營三處﹕集賢關、鹽河及城東北的菱湖,互為犄角,並有楊岳斌的水師支援,陣勢相當鞏
固。外圍則有多隆阿的馬隊作接應,多隆阿原屬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部下,與鮑超一在皖
北,一在皖南,為曾國藩麾下最重要的兩支部隊。
    由於“天京”定策,有五路援安慶的計劃,所以此一地區由秋徂冬,由冬至春,戰況沉
寂。城雖被圍,糧食彈藥無缺,多由英國商船自上海經長江運來接濟。這樣“相安無事”的
局面,至此打破,陳玉成未到之前,就檄調留守天長、六合的太平軍,西來助戰,一方面由
菱湖通城內的水路增援城防,一方面在菱湖北岸建營壘13座,預備裡外夾擊攻曾國荃。
    曾國荃當然亦有相應的措施,第一步是加強控製菱湖,通知楊戰福開來二十幾只炮船,
由長江抬上岸,再自菱湖東岸入水、巡弋湖面。第二步是向曾國藩求援,其時曾國藩由於左
宗棠樂平大捷,皖南局勢安定了下來,已接到陳玉成回撲安慶的消息,移駐安慶附近的東
流,派鮑超一軍赴援,同時胡林翼亦派副將成大吉一軍助戰。當然,多隆阿亦早由桐城回
師,配合作戰,李績宜以安徽巡撫的身分,守土有責,帶軍會戰,更不在話下。
    清軍一增援,太平軍亦不能不再添兵力,五路援安慶的計劃,既已失敗,則安慶一地直
接成為雙方短兵相接,勢在必爭的焦點,所以太平軍方面,凡能動用的兵力,無不投入,由
洪仁?親自渡江到前線指揮。安慶北面的戰場重重包圍,陳玉成包圍曾國荃,扎營在高路浦
的多隆阿包圍陳玉成;而新趕到的洪仁?則屯兵在新安渡至練潭一帶,又包圍了多隆阿。
    雙方接戰,由菱湖水面開始,互有勝負。但岸上的仗,清軍打得很好,多隆阿一勝於練
潭、再勝於新安渡。而陳玉成想攻破曾國荃,則以憑壕固守,太平軍勞而無功。
    於是太平軍重行部署,以掛車河為中心,分左、右、中三路,共3萬人發動總攻擊,多
隆阿首當其沖,分五路迎敵。
    由於陳玉成“後期”,以致三路皆北。這是四月中旬的事,不久,陳玉成先鋒,安徽桐
城人的程學啟,率領部下千余人,在集賢關投降湘軍。程學啟是太平軍的名將,後來為李鴻
章所用,深為得力。
    到了五月初一,鮑超與成大吉合力攻赤崗嶺的太平軍,其地在集賢關,共有四壘,鮑超
第一天攻破了三壘,守將三人均陣亡。第二天攻殘余的一壘,這壘的守將,是陳玉成最得力
的部下劉卻琳。因為勢孤力弱,棄壘而走,結果為鮑超部下陣斬。曾國藩一次給朋友寫信,
曾稱劉卻琳為“卻琳先生”,不知盜亦有道,值得如此尊稱,還是戲謔之詞?
    這一仗下來,曾國荃一軍轉危為安。太平軍則另調楊輔清一軍,與陳玉成在皖北會合,
預備再舉。但菱湖南北岸的太平軍八千人,卻又投降了。
    在傳說中,這八千人的下場極慘。據說,當太平軍派人接洽投降時,曾國荃下令,須先
繳械。太平軍遵令而行,結果曾國荃命他部屬中,唯一非湖南人的朱洪章,盡屠此八千人,
靡有孑遺。正史中有關安慶之役的記載,及曾氏兄弟與朱洪章的紀傳,都不曾提到有這八千
人投降的事,自然更談不到“盡屠”之說。殺降不祥,而況菱湖東岸為曾家的老ど貞干所防
守,程學啟的投降,就是曾貞干的設計,同為降軍,待遇大不相同,似乎是一大矛盾,但研
究太平天國史者,多主此說。看來是一重難明的疑案了。
    不過到了六月初一,菱湖西岸太平軍的營壘,盡為曾國荃所破,則是記此戰役必須大書
一筆的,因為從此安慶城外已無太平軍,而真正的圍城開始了。
    適逢其會的是,恭親王所主持,新成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外交上相當活躍,
與英國公使達成了一項協議﹕“禁止洋船濟匪”,同時嚴令“禁止漢奸附載長江英法輪船,
貪利濟匪”。總理衙門並以同樣內容的照會,分致法國和俄國公使。英國海軍並派兵艦,巡
弋長江作有效封鎖。於是安慶城內,大起恐慌,守軍乏食,紛紛出降。城內百姓到後來甚至
吃人肉以求生。
    外圍的太平軍,當然也要作最後的掙扎,楊輔清會合陳玉成由無為州繞道桐城以北,攻
懷寧以西的太湖,同時一路搶割已熟的稻子。這一帶屬於多隆阿的防區,雙方兵力為十比
一,但多軍士氣正旺,迎面痛剿,斬獲甚多,太平軍桐城西南二面的七座營壘,為多軍攻
破。但多隆阿甚為機警,防備太平軍夜襲,每每扎營以後,又複他去,敵人常常撲空,反為
多隆阿所伏擊,死傷甚眾。
    到了七月下半月,太平軍集合余部,獲得四五萬人,重新進入集賢關,築新壘四十余
座,預備固守。集賢關是桐城與安慶之間的一處要隘——安慶府北30裡,有座大龍山,稍
東相接的另一高峰,名為小龍山。兩山盤亙,下瞰長江,南面兩山相夾之處,名為門山,形
容其為兩山之門,再向南有白麟、火爐諸峰,山脈潛而複現,聳起如脊,所以名叫脊現嶺。
集賢就是脊現二字,以訛傳訛的諧音。集賢關就在脊現嶺上,離安慶府15裡,安慶的北
門,即以集賢關得名,叫做集賢門。
    從以上介紹的形勢,可知集賢關易守難攻,但為解安慶之圍,實亦不容此處的太平軍,
固守自保,所以從七月二十起,這四五萬太平軍,分10余路猛撲曾國荃所部的長壕。城內
太平軍亦在四門列隊,準備接應,這樣到了七月廿八,始終無功。
    其時城內外兩處太平軍,一線交通,就靠菱湖通安慶水門的河道,城外太平軍以小艇偷
運糧食接濟城內,城內則以因為欠缺火藥而廢置無用的槍炮,接濟城外太平軍。不幸在七月
廿九日,雙方的接濟,都為在菱湖巡弋的清軍水師所截獲。
    在同一天,朱洪章擊退了集賢關向菱湖進攻的太平軍,這是安慶之戰的最後一仗。從
此,不但城內守軍已斷指望,集賢關上的援軍亦放棄了救安慶之想,退出集賢關外,退桐
城、退石牌、退太湖、退宿松,有的回天京、有的到皖南。
    七月三十,城內守軍逃的逃,降的降,殘余少數,與曾國荃取得聯絡,以放一條生路為
條件而獻城,於是八月一日卯刻,湘軍入城,百戰艱難,終於克複了安慶。
    安慶之克,是平洪楊戰史上的一件大事,亦是曾國藩“以靜製動”戰略成功的一大效
驗。雙方的重視安慶,可由曾國藩的函札中見其大概,咸豐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致其長子紀澤
的家書中說﹕此次賊救安慶,取勢乃在千裡以外,如湖北則破黃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隨
州、雲夢、黃梅、蘄州等屬。江西則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淦、永豐等屬,皆所以分兵
力,亟肆以疲我,多方以誤我。賊之善於用兵,似較昔年更狡更悍。
    吾但求力破安慶一關,此外皆不遽與之爭得失。轉旋之機,只在一二月可決耳。
    在這封信的十天以前,祁門解圍,而陳玉成回軍皖北,曾國藩急遣鮑超赴援時,曾有信
致其四弟曾國潢,得失縈懷,憂思忡忡,溢於言表﹕“忽聞四眼狗逼集賢關外,九弟季弟又
十分緊急,不得已抽朱雲嚴五百人,赴安慶助守於壕內,及調鮑春霆帶八千人赴安慶助攻於
關外。此次安慶之得失,關系吾家之氣運,即關系天下之安危,不知沅、季能堅守半月,以
待援兵否?若安慶能轉危為安,則事尚可為耳。”
    在此時,曾國藩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鮑超身上,他確信,只要鮑超能夠趕到,戰局即可
穩定。但其時風雨大作,道路泥濘,即令鮑超能冒雨行軍,輜重用羊角車裝載,則無法求
速,所以曾國藩所憂慮的是,鮑超未到之前,曾國荃的長壕可能已先為陳玉成所攻破。結果
鮑超不負所望,大敗陳玉成於集賢關,所以論克安慶之功,關鍵系在鮑超身上。
    安慶既克,曾國藩當日便在對岸的東流接到了捷報,即時有信覆曾國荃說﹕接喜信,知
本日卯刻克複安慶。是時恰值“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欽天監於五月具奏,似為非常祥
瑞。今皖城按時應驗,國家中興,庶有冀乎?
    安慶克複,竟被視作非常祥瑞,可知關系之重。但文宗卻已不見此中興徵兆,於半個月
前的七月十六,崩於熱河。如果安慶早克複一個月,病中得此喜信,文宗或許竟能延年,則
辛酉政變,可能無由而作,歷史便又是另一樣寫法了。
    安慶之克,是清廷的喜事,但浙江,特別是杭州卻大倒其楣。從洪楊金田起事以後,失
守的名城,不知其數,唯有杭州的遭遇最慘,為百年未有的浩劫。
    何以安慶克複,浙江會倒楣呢?這道理說起來很簡單,太平軍百萬之眾,皖北不能立
足,皖南又有左宗棠的嚴密防範,自然得要找一條出路,而浙江是唯一的可以“就食”之區。
    當時太平軍內部,在戰略上亦有兩派不同的主張,一派以洪仁?為首,認為自古取江山
先西北而後東南,由上而下,其勢順而易,由下而上,其勢逆而難。所以仍主張反攻皖北,
謀取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中原。另一派則是李秀成、李世賢兄弟的打算,就雙方形勢著
眼,以為皖北以上,及江西、皖南等地,“敵無可敗之勢,譬如食果,尚未合時,其味必
苦”,這就是說,浙江是一樹熟得將爛的果子,振力一撼,俯拾可得。
    當然,此時太平軍只剩下李家兄弟的兵馬,可稱勁旅,發言的分量,非洪仁?可比。事
實上,“天京”對在外的戰將,亦已失去控製。於是李氏兄弟的六七十萬人,由常山、開化
入浙江,行軍如螞蟻搬家,首尾不絕,歷時十余日之久,浙東的守將,閉城自保,不聞不
問。加以鮑超在後路追擊,更如驅虎入羊群,鮑超由江西撫州,追到邊界,收複鉛山,亦解
了廣信之圍,便收兵回皖北休息,因為再過去是浙江地界,與己無關。
    在鮑超之後還有一隊官兵,就是李元度的安越軍,兵到衢州,入了浙江地界,大概耳聞
目擊,無一處不是亂糟糟的景象,覺得犯不著淌渾水、打爛仗,因而屯兵衢州,觀望不前,
以後敵兵阻隔,更到了杭州,盡管王有齡跟杭州城內的官民,如大旱之望雲霓,安越軍卻始
終只在人家的後門口徘徊。
    李秀成於九月初二進圍浙東的重鎮衢州,守將總兵李定太,深溝高壘,務求自保,於是
李秀成舍衢州而去,在嚴州與李世賢會師,商定了進取杭州的計劃,分南北兩路,李秀成由
北路直指杭州,李世賢任南路,繼續攻嚴州。這是九月初十的事,7天以後,嚴州守將張玉
良棄城而走,李世賢連佔遂昌、松陽,勢如破竹。
    大概在九月中旬,上而金、衢、嚴三府,下而杭、嘉、湖三府,盡是太平軍的天下,所
余者,杭州、湖州兩孤城,以及寧波、紹興兩府。其時寧、紹為浙江全省的餉源,此兩府不
失,王有齡猶可緊守待援,不幸地,太平軍畢竟渡過錢塘江,攻向南岸了。
    ***
    當此時也,正為曾氏兄弟揚眉吐氣,彈冠相慶之時,曾國藩賞加太子少保銜,曾國荃本
是道員,賞加布政使銜以按察使記名,遇缺題奏;曾貞干的本職是訓導,一縣的學官,奉旨
免選本班,以同知或直隸州知州,盡先選用;戰死三河的曾家老六曾國華,陣亡時的官職是
同知,小官本不予謚,因為“一門忠義、深堪嘉尚”,特旨賜謚“愍烈”;此外湘軍將領,
除卻李元度以外,幾乎無不升官,曾國藩移駐安慶,日日開單辦保案,忙得不可開交。
    對於軍務政事,曾國藩當然亦有一番籌劃。湘軍的士氣可用,紀律亦勝於原有的綠營,
以及其他各省自招的勇丁,但有個先決條件,就是按月發餉。“皇帝不差餓兵”;就肯奉差
遣,也一定是克敵不足、擾民有余。曾國藩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兩江總督,不比專領一
軍的將官,只管打仗,糧餉可以跟朝廷、跟地方去要,在他的職責來說,吃了敗仗,可以指
名參劾失機之將,如果糧餉不能按時支應,就是自己的責任。因此,他不僅以克複城池為已
足;還要維持安定,振興市面,道路暢通,商旅不絕,方能使唯一糧餉所出的“厘金”,源
源不絕。
    就為了這個緣故,王有齡奏請以太常寺正卿左宗棠督辦全浙軍務,浙江全省提鎮以下,
統歸節製。他在奏折中對“左京堂”推崇備至,說他“體用普優,才識洞達,韜略素裕,紀
律嚴明,所部盡皆勁旅”。在左宗棠本人,一向恥於屈居人下,如果“督辦全浙軍務,浙江
全省提鎮以下,統歸節製”,便一定是督撫、將軍都不能不尊敬的“欽差大臣”,而且方面
之寄,遇事獨斷獨行,可以發抒抱負,亦強似為曾國藩“幫辦軍務”,所以頗有躍躍欲試之
意。
    無奈曾國藩不放他走,因為皖南一地剛剛穩定,而江西則大致已經肅清,非左宗棠著意
整頓,不能確保餉源。
    幾經籌劃,決定先調蔣益灃一軍到皖南。蔣益灃字薌泉,也屬於湘軍系統,此時正在廣
西作戰,此人湖南安福,少小為鄉裡無賴,他的部下軍紀不好,但能打仗。曾國藩認為左宗
棠有駕馭蔣益灃這種悍將的能力,所以已奏調,等他到達,接替一部分防務,再讓左宗棠分
兵援浙。
    至於規複蘇常,朝命一再催促,曾國藩亦耿耿於懷,但苦於無法抽調兵力。而在上海的
江蘇巡撫薛煥,及避難在上海租界上的江蘇士紳,則亦如王有齡一樣,苦苦乞援於安慶大
營。但曾國藩始終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雖受無以為助。
    (第一章完)



李鴻章/(高陽)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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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慶既克,曾國藩才開始認真考慮援浙及規複蘇常兩大任務。他一向的宗旨是﹕“辦大
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援浙之任,決定交給左宗棠。知人之明,莫如曾國藩,他深知左宗棠
的才具,足當方面,但亦深知他的性情好大喜功,不受羈勒,最好是給他一個不受各方牽
製,可以放手去干的局面,則以浙江的情況來說,他人視作棘手者,卻正好發揮左宗棠的長
處。
    規複蘇常之任,曾國藩覺得一時難有適當的人選,因為這個任務與援浙不同﹕
    第一、浙江已成糜爛之勢,人人皆知事不可為,所以隨左宗棠怎麼去搞,都不要緊,大
不了淪陷了再想辦法去克複。而援蘇常則必先保上海,托付不當,上海一失,則東南餉源,
十失七八,關系太重,不能不格外審慎。
    第二、浙江方面,望援軍如大旱之望雲霓,王有齡已經奏保左宗棠,並已表示願交出浙
江軍務指揮的全權,所以左宗棠一到,王有齡必會拱手讓賢,俯首聽命。而上海則不同,情
況相當複雜,何桂清雖已革職,潛勢力猶在,薛煥駐上海當然要執行江蘇巡撫的職權,而蘇
松太道吳煦,則成了“地頭蛇”,把持利藪,毫不放松。事權紛歧再加上洋務煩劇,即有精
兵良將,能不能指揮如意,實成疑問。
    其時恰好江蘇乞援的專使來了,而且來了不止一個,蘇松太的士紳十幾名,學申包胥哭
秦庭,非哭得曾國藩發兵不肯走。
    這十幾名江蘇的紳士,為頭的叫錢鼎銘,字調甫,江蘇太倉人,他的父親錢寶琛,做過
湖北巡撫。洪楊事起,奉旨在原籍辦理團練,錢鼎銘跟著老父在一起辦事,便耽誤了功名,
從道光二十六年中了舉人以後,一直未能北上會試。
    咸豐三年,小刀會劉麗川起事,攻佔上海,青浦的幫會頭腦周立春起而響應,一時聲勢
浩大,連陷名城。錢鼎銘便招募團勇,配合官軍作戰,咸豐五年收複上海,平定小刀會,論
功行賞,授職江蘇海州所屬的贛榆縣訓導。以錢鼎銘的才氣,如何肯屈就一縣學官?為了急
於用世,走了捐班的路,在戶部當主事。不久,因為丁憂回籍,三年守製家居之時,江南局
勢已經大壞,大營再陷,和春、張國梁殉難,太平軍席卷吳中,江蘇巡撫退保上海,蘇松太
一帶的紳士,亦紛紛避難,托庇於“夷場”。
    但“夷場”不是久居之地,淪陷的家鄉,更渴望光複。眼看江蘇之後,浙江又幾乎全部
落入太平軍手中,如果杭州淪陷,浙江的戰事告一段落,李秀成傾江浙兩省的物力財力以圍
困上海,則一隅之地,必難固守。而上海一失,足以養兵數萬的關稅、厘金為太平軍所得,
一出一人,關系極大,那時要想回家就很難了。
    於是聚集在上海的江蘇士紳,由團練大臣龐鐘璐召集會議,籌謀自保之策。江蘇的大員
固然都集中在上海,但自何桂清失蘇常,他手下的那班人,如現任江蘇巡撫薛煥、蘇松太道
署理藩司吳煦,在江蘇士紳看來,都是不足恃的人,可恃的只有新克安慶的曾氏弟兄。
    因此,早在擬議中的,向曾國藩乞援計劃,很快地成熟了。這個計劃分兩方面進行,一
方面由龐鐘璐出奏,請派曾國藩分兵急取蘇常,同時由江蘇在朝的大老,如龐鐘璐的同鄉前
輩、翁同痰母蓋祝 笱 課絛拇嫻熱耍 叨 誌椋 鴣稍   霰  幻媾勺ㄈ爍鞍睬齏
營乞援。
    但是道路艱阻,由上海西上,通過太平軍的重重關卡,到達安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
路吃辛苦,弄得不好,性命都會丟掉。如果出重賞招募一名勇士,間關投書,又怕不夠鄭
重,曾國藩置之不理。就這為難的當兒,錢鼎銘慨然請行,有人領頭。事情便好辦了,一下
子有十幾個自告奮勇。
    他們走的是水路,坐了英國輪船,平平安安到了安慶。一上岸就到大營謁見曾國藩,呈
上龐鐘璐的親筆信,說是“上海餉源重地,請以精兵萬人,一勇將統之,倍道而來,可當十
萬之用”。
    “話是不錯。無奈無人可派。‘精兵萬人’,談何容易?”
    聽得曾國藩這樣表示,錢鼎銘悲從心來,放聲大哭。他一哭,同來的人也哭,而且環跪
滿前,倒像大喪舉哀似地,哭得滿營皆驚。
    “請起來,請起來,有話平心靜氣地談!”
    盡管曾國藩一再這樣表示,而且命戈什哈上前攙扶,無奈江蘇的士紳,情詞急迫,竟似
耍賴似地,非曾國藩點頭答應,不肯起身。
    曾國藩可真有些急了,“諸公好不曉事!”他說,“就算現在有兵有將,請問,如何才
到得了上海?這不是你們一哭,我說一句話,便可成功的事。快請起來,從長計議。”
    話責備得對,而且口氣也松動了,環跪在地的士紳才遵命站起。曾國藩便吩咐請一位他
的幕友,也是他的門生來。
    這人就是李鴻章——為了參劾李元度,李鴻章跟他的老師鬧得不歡而散,到江西閒住了
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門大營那一場爭執,覺得自己也未免太魯莽了些,一則,到底是
老師;二則,李元度也實在辜負曾國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誑報勝仗,而到了浙
江,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寄身於敵人尾閭之間,真有點近乎無恥了。
    這樣轉著念頭,便一直想回到曾國藩大營,只是苦無機緣,直到安慶克複,李鴻章才寫
了封信去道賀,雖未提到想重投師門,但言外之意,以曾國藩的肯虛心體察人情世故,自然
能夠默喻。
    曾國藩對這位門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鴻章的年紀還輕,尚欠沉著,料事太易,求功太
切,而且喜歡“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談,在曾國藩看來,駁雜不純,因而要下一番陶冶
之功,挫他的虛驕之氣。在營裡,李鴻章喜歡睡懶覺,而曾國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齊,才開早
飯,逼得李鴻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諸如此類的“細故”,使得李鴻章對老師大為不滿,因而
才有為李元度相爭,絕裾而去的結果。曾國藩當然了解他這個門生的心事,如今肯回頭相
就,足見得他自己下過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說是“在
江西無事,可即前來”,同時關照糧台匯了旅費到江西。於是李鴻章欣然到了安慶大營。
    曾國藩會“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運,會發大財之類,而是看此人的氣色與氣
度。一度不見,發覺李鴻章神情肅穆,勁氣內斂,大為安慰,留他在左右參贊軍務,大致布
陳方略,有關安危大計的奏疏,都由李鴻章擬稿。這時江蘇士紳,哭求援師,該當如何處
置,曾國藩也要找他來商議。
    “是。”李鴻章聽老師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門生與江蘇諸公細談,再來回報。”
    “好,好。你們先細談了再說。”
    於是錢鼎銘便在李鴻章那裡談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戰火而帶來的畸形繁榮,五方輻湊,
商賈雲集,巨室播遷,多挾重金住在夷場上,上海若為太平軍所得,曾國藩沿長江逐步肅
清,進圍金陵的計劃,便很難收功了。
    這番話使得李鴻章大為動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謂“善地”甚難——辦太平
軍咸豐初年以前的軍務,完全不同。那時國家有大徵伐,命將出師,儀式隆重,至於“人馬
未動,糧草先行”,更不用專閫之將費心,朝廷會撥國帑,指派大臣,經紀其事。作統帥的
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辦太平軍,朝廷不責以時效,不遙為控製,進兵快慢,固可
收發由心,就是喪師失地,只要是非戰之罪,亦可邀得寬典。這樣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
間的大將,固然好當得多,但練兵、籌餉要靠自己,卻又比那時候的大將苦惱得多。
    兵餉兩項,又以餉為根本中的根本。有餉無兵,像浙江這幾年的局面,是自貽伊戚,主
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無餉,則孫吳複生,亦未見得能練成一支勁旅。現在上海有這樣豐厚
的餉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為了。
    但餉源雖厚,如果不能歸自己掌握,依然無濟於事。因而李鴻章接下來便想到上海的事
權,以此向錢鼎銘詢問。
    “江蘇現在吃虧的,就是雲集上海的大員太多,事權不一。
    照規矩說,該歸薛中丞控馭一切,而其實上厄下製,少所作為。”
    “上厄?”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何根雲還以江督自居?”
    “雖不以江督自居,卻以蘇浙兩省的太上巡撫——”
    據錢鼎銘說,薛煥與王有齡感念何桂清提攜之恩,庇護甚力,尤其是薛煥,近在咫尺,
事事承命。他一再為何桂清請命,先跟王有齡合疏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朝命不
許,從而單獨上奏,說嘉興方面的官軍將士,請何桂清去督剿,等克複蘇州,再進京伏罪,
朝命又不許。但何桂清始終還在上海,薛煥僅是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費盡心血,對公事
上,自然就顧不到了。
    “那麼,”李鴻章又問﹕“受製於下,又作何解?”
    這是指蘇松太道署理江蘇藩司的吳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關,餉源都握在
他手中。吳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對軍務一竅不通,他的唯一辦法是用重金、募洋
將,自從用美國人華爾收複松江,益發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可
是大把銀子散漫地花,反而養成了那班在本國立不住腳,到上海來找機會的“洋打手”的驕
氣,出兵以前,先索重賞;臨陣之際,坐觀成敗;如果打了個勝仗,回來又索重賞。薛煥也
覺得這樣搞法,不是回事,無奈吳煦已成了地頭蛇,而且他自己跟洋人打不來交道,只好聽
任吳煦去胡搞。
    “薛中丞也招過好幾次兵,前後不下三四萬人,無奈成軍不能出隊,一出隊就打敗
仗。”錢鼎銘緊接著又說﹕“天下皆知善戰者湘勇,所以薛中丞已派了人,攜帶重金到湖南
招兵去了。既然如此,則善用湘勇,莫於湘人,吳人望滌帥如泰山北斗,既在治下,則不求
滌帥又求那一位?”
    “我老師新奉節製五省軍務的詔令,責任不輕。統籌全局,分其緩急,這也是他老人家
身負艱巨,不能不持重之處。再說治軍貴得人和,上海似乎另成一個局面,事權不專,辦事
也棘手,到那時辜負吳中父老的期望,心何能安?”
    “若說事權,既有節製五省軍務的詔旨,在上海的薛中丞、吳觀察,豈敢不聽滌帥的指
揮。在地方上,請轉陳滌帥,我敢以身家性命擔保,一定唯命是從。”
    聽得這一說,李鴻章更覺事有可為。將彼此的談話回想了一遍,認為薛煥到湖南招兵的
情形,大可注意,因而在這方面問得特別詳細。
    “聽說薛中丞叮囑招募委員,到湖南募勇,一定要挑那經過訓練,歷過戰陣的老兵,庶
幾乎一經招募足額,便可成隊,一經成隊,便可出仗,一經出仗,便可成功。”
    李鴻章聽罷哈哈大笑,倒弄得錢鼎銘愕然不知所措,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調甫兄,你也在珂鄉帶過勇,打過仗,倒想想看,世界上有那樣的事嗎?照薛中丞的
如意算盤,銀子花出去就可以打勝仗,那何不打銀子?兵勇槍炮都不用,只拿大把銀子撒出
去,長毛就會望風披靡!天下豈有斯理?”
    “是呀。”錢鼎銘說﹕“我們也覺得薛中丞求功太切,反倒不可倚靠。”
    “倒也不是求功太切的毛病——”李鴻章把下面的話咽住了,薛煥的如意算盤,毛病出
在什麼地方,他還不肯教給錢鼎銘學個乖。
    聽完李鴻章的報告,曾國藩也覺得薛煥派委員到湖南募勇的辦法,天真得可笑。“經過
訓練、歷過戰陣的老兵”,如果是能打仗的,何不在外頭打仗立功,跑回家鄉去干什麼?薛
煥所說的那些“老兵”,其實是湘軍各營的潰勇,或者被裁汰資遣回籍的“兵油子”,成事
不足,敗事有余。照曾國藩以威繼光遺規訂立的招募條件,是決不能合格的,李鴻章也服膺
這些道理,所以一聽錢鼎銘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師,”當笑話談完了這件事,李鴻章正色說道﹕“薛中丞散漫花錢,一定會把湖南
的風氣搞壞,未曾入營,先多方需索,以後我們去募勇就難了。只怕九叔回湘招軍,也受他
的影響。”“九叔”是指曾國荃,其實國荃的年紀比李鴻章還輕,不過照世交規矩,不能不
這樣尊稱。
    “那倒還不至於。”曾國藩徐徐說道,“其實淳樸農夫,何地無之?少荃,你也不妨回
你家鄉去招募一支勇看。”
    李鴻章異常機警,聽出曾國藩無意中透露,有讓他帶兵的打算,他所求的就是這個機
會,但不出則已,一出也得像左宗棠那樣,擔當方面,才能舒展懷抱,所以這時出以沉著,
淡淡答道﹕“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援滬一節,總要老師先定下主張,才好措手。”
    “餉源是要緊的。”曾國藩徐徐答道﹕“胡潤芝當年在武昌,月籌40萬,供饋長江上
下游,如果不是他,何有今日?”
    “就是這話  崩詈枵賂轄艚涌冢骸吧蝦R壞兀 吭濾 展廝襖褰穡 捎美醋  
的,總有六七十萬。比胡潤帥當年的收入還多。而且一出一入,所關更巨。”
    曾國藩點點頭﹕“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寫信找沅甫來商量,看他所
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鴻章心想,曾國荃一心想收複金陵的大功,不見得肯到上海。但這話自己不便說,說
了倒像自己想討這個差使似地。老師的意向不明,躁進怕為他看不起,不如不說。
    不說卻又不可,緩不濟急的話,應該可以說的。於是他這樣答道﹕“老師,蘇紳望安
慶,如大旱之盼雲霓。而且長毛‘二李’,裹脅幾十萬人在浙西,一旦猛撲上海,後果不堪
設想。老師若是定了宗旨,請九叔帶隊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逕自寫信給九叔吧!”
    “沅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於他的自願,才能堅忍不拔。強使行之,並非善
策。”曾國藩想了一下又說﹕“世事千頭萬緒,還得要從長計議。眼前先不談可行的,要先
談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請教,現在有一大支兵將在這裡,千裡迢迢,重重阻隔,怎麼到得
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過去?要打,當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條間道?這些疑問,如
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無從談起了。”
    一句話將李鴻章問得啞口無言,不過他的心思極快,心裡在想﹕“既然錢鼎銘能來,我
又為什麼不能去?”這樣自問著,突生靈感,脫口便喊了聲﹕“老師!”
    喊了這一聲,卻又不響了,只怔怔地看著老師,眼中流露出喜悅而迷惘的光芒,曾國藩
一看就明白,從容問道﹕“少荃,你有什麼好主意?”
    “門生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說,照他們在上海的辦法,也是募洋將洋兵,替我們來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將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鴻章放低了聲音說﹕“門生打算雇幾
條洋商的大火輪,載運兵勇,鼓掉東駛,一路沖過去。老師看行不行?”
    曾國藩閉目不語,眼中浮起一幅景象——這幅景象出現在這年初夏,胡林翼應邀到東流
商議進兵方略,曾國藩邀他登上安慶城外的龍山,視察形勢。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馬遙
望,意氣甚豪,指著安慶城內的太平軍,說他們已為釜底游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話未
完,顏色大變,口吐鮮血。
    這是因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來自兩條西洋的輪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馬,洋人有此
利器,不能不憂。胡林翼本來就有肺疾,從此病勢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臨終前幾個
月,有人跟他談起洋務,他總是閉目搖手,神態憂鬱地說﹕“不談,不談。這不是我們所能
談得出結果來的。”
    曾國藩在這方面,跟胡林翼約略同感。這時李鴻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輪”,自然而然地
憶及往事,既憂國勢,又悼良友,所以閉目不語,神色不怡。
    李鴻章不免詫異,“老師,”他問,“憂慮的是什麼?”
    “當年——”他將當年藎臣憂國的因由,說了給李鴻章。
    “胡潤帥原是深謀遠慮的人。不過洋務連談都不願談,也未免過分。”李鴻章停了一下
說,“照門生看,師夷以製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還談不到。”曾國藩將話題拉了回來﹕“安慶被圍的那時候,城
內的長毛,就靠洋商的輪船接濟,官軍拿他們沒有辦法。輪船外包鐵甲,其行如風,用洋槍
打是不中用的,不過,拿大炮轟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炮台,英法軍艦不敢貿然內犯,看
起來,輪船不能不怕大炮。這一層,你要仔細思量。”
    “門生想過了。運兵的消息,當然要嚴防外泄。雇船的時候,不必先跟洋商說破,到時
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節。”
    曾國藩沉吟久之,方始開口﹕“這樣做法,跡近挾製,不是光明磊落的行為,而且也怕
洋人不服,反倒會泄消息。照我看,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總須先求穩當。第一先要仔細探
查,此去有哪幾處會受長毛的炮轟,可有閃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說得明明白白。水腳貴
一點倒不要緊,必得聽我們指揮,要走要停,白天走,還是夜裡走,不能隨人擺布。”
    “老師顧慮得是,我就照老師的話,跟錢調甫他們去說。”
    “不忙,不忙!”曾國藩搖其頭,“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尚無眉目。少荃,我這裡怕
抽不出多少人,沅甫雖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擔當此任,尚未可知。再說,進圍金陵,亦不可
緩。你能不能自己練一支兵?”
    練兵先要招兵,這不是三兩個月可了的事,李鴻章有些為難,回鄉招募,練成一支可以
與湘軍並駕齊驅的勁旅,固是極好之事,就怕遠水救不得近火,等練成了,上海已經失守,
變成無用武之地,豈非白耗心血。
    曾國藩見他沉吟不語,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說,“兵總是要自己一
手訓練出來的,才會得力。鮑春霆會打仗,不會練兵,他的隊伍,紀律太差,只能攻,不能
守,一屯下來,百姓就要遭殃。這是鮑春霆吃虧的地方,你當引以為鑒。至於軍隊練好了,
不愁沒有用處,你不必三心兩意,只從根本上去著力,決不會錯。”
    李鴻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師的訓誨。”
    從曾國藩那裡退了出來,李鴻章先不跟錢鼎銘見面,得要找一個人去好好商量,這個人
就是安慶克複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誠的長毛程學啟。
    程學啟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紀雖輕,在地方上的聲名甚盛,他沒有讀多少書,但
行事有游俠之風,喜用奇計,更善結納。陳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計招致,程學啟不肯
投偽。因為得不到,便愈覺得珍貴可愛,最後陳玉成出了下策,將程學啟的父母擄了去當人
質,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國的官職,領兵扼守安慶城外,與城內的太平軍互為支
援。
    但是,程學啟內心是不滿太平軍的,尤其是用這樣的方式將他逼得落了水,更覺於心不
甘。不過他為人極深沉,表面絲毫不露痕跡,在安慶的太平軍以及陳玉成亦都對他深信不
疑。誰知就在攻防戰最激烈的緊要關頭,他拉著隊伍反正了。
    反正以後,並未獲得重用,曾國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國藩則出以持重,不敢過分信任,
所以僅撥了一千兵給他,擔任不關緊要之處的外圍警戒。但李鴻章因為同鄉的關系,跟程學
啟頗為接近,每次相見,一談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氣縱橫,有擔當、有決斷,是絕好將
材。這時受了曾國藩的鼓勵,預備回家鄉招募人馬,自然第一個就想到這位同鄉。
    “方忠兄,”李鴻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話說,“現在有個好機會,賊娘的,好好搞一
下!”
    程學啟亦願一抒抱負,於是傾心籌劃、談了整整一夜、擬出來一個計劃,除了他跟程學
啟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練,士氣如虹。運兵到上海的辦法,亦
由錢鼎銘托人跟英商太古輪船公司接頭,可以包運。不過,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太古方
面要好好籌劃,李鴻章那裡,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蘇士紳、還得要耐心等待。
    ***
    劉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辦成了一半,靠孫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
路程的嘉興。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孫祥太得到消息,原來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譚紹光、納王郜永寬,從松江進
攻奉賢,華爾的洋槍隊,吃了個敗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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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於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軍三萬多人,攻吳淞、逼寶山,直撲上海。
    “以後的消息就很亂了,有的說上海已經失守,有的說洋槍隊投到了那一面,有人親眼
得見,高鼻子、紅眉毛的洋鬼子在長毛隊伍裡。”孫祥太停了一下說,“不管怎麼趕到上海
過年,是辦不到的了。”
    劉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談,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發覺得這個消
息無法開口宣布,不由得搓著手說﹕“那,大哥,你看怎麼辦呢?”他跟孫祥太、小張已在
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稱呼。
    孫祥太默然,從皮襖大襟中掏出一枝煙袋,裝上一袋旱煙,點燃了吸個不停。
    “大哥,”劉不才定定神,覺得不該害孫祥太為難,慨然說道﹕“實逼處此,天大的本
事也無用,只有等這一潮水過去了再說。”
    “‘蘿卜吃一截剝一截’,先在我家住下來,看機會再說。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這樣不是越走越近了嗎?”
    “亂世逃生,計無萬全,只有這樣步步為營是比較聰明的辦法。不過,我跟大哥不分彼
此。”他說,“是我的親戚,又是上上下下十來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攪,怎麼說得過去?”
    “這話你就說得不對了。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孫祥太又說﹕“而且,我再說一
句,在我們這一行,哪天不開三桌五桌的閒飯?就沒有我們的情分在內,只要是點頭之交來
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劉不才原是一句場面上的話,過門不能不交代,真個膠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
欣然答道﹕“那就這樣。我先替我們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謝。”
    於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孫家。孫祥太這時的身份,變成患難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
於他是劉不才的換帖弟兄,孩子們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
太叫他“孫大爺”。為了表示尊敬親熱,奉以上座,亦不回避,事實上亂世禮疏,局局促促
兩間屋子,女眷要回避亦無從回避起。
    ***
    在嘉興一住二十多天,雖然孫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親人那樣,但寄人籬下,總不是
久長之計,而且朱老太太想念愛子,有懨懨成病的模樣,所以朱太太非常著急。不過她跟劉
不才到底隔著一層,有些話不能不讓芙蓉去跟她叔叔說。
    劉不才的焦急煩悶,其實也不下於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絕,實在危險——上海之圍未
解。夷場上的官紳,成立了一個“中外會防公所”,一面由蘇州的紳士,在籍刑部郎中潘會
瑋,航海入京,請準西兵會剿,一面會同江蘇巡撫薛煥,籌款加募洋人助戰。因此,華爾在
松江一帶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是長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於潰散的緣故,四處
騷擾,道路越加不寧,劉不才幾次想單身上路,到松江去尋松江老大,都讓孫祥太極力攔住
了。
    由於芙蓉的催促,劉不才這一次下定決心了,“大哥!”他跟孫祥太說,“我非去走一
趟不可。不然,連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擔不起責任。”孫祥太說,“聽說洋人的洋槍隊,改名‘常
勝軍’,這幾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這一仗下來再說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劉不才說,“我想總找得出一條路來吧?”
    孫祥太想了一會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來想想辦法看。
    或者,你寫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當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險。”
    這就是說,路上絕無把握。劉不才心裡在想,不妨自己去覓覓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還
是自己要去,請孫祥太設法,一面出門去看兩個新交的朋友。
    這兩個朋友是在賭場中結交的。賭場當然是秘密的,但劉不才每到一處總能找到這些地
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館裡找一張中間的桌子,泡壺茶一坐,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要時間
稍為久一些,就會發現那裡在談賭經,然後耐心等待,等到談賭經的那些人,相繼離座,便
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賭場。
    在賭場裡,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厭,很容易交朋友,劉不才諳於此道,說兩句湊興的
話,偶而指點一些門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過這個月來,他自覺身在客地,宜乎韜光養
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兩個,而這兩個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為兩個都是長毛。
    長毛也有好有壞,劉不才當然放眼光挑過,這兩個長毛是夠朋友的好人。
    長毛好賭,“公館”中往往通宵達旦,賭注亦無奇不有,大致都是擄掠所得的“儻來之
物”,金銀,也有珠寶,首飾之類,都系在唃腰帶上。往往探手入懷,取出一只翠釵,或者
燃料鼻煙壺,當場估價下注。賭的花樣,最流行的一種名為“杠子寶”,劉不才就是在這樣
賭上,結識了一個姓邢的長毛。
    這個姓邢的,在太平軍中的官職,名為“旅師”,意思是一旅的軍師。他常到一處賭場
中去玩“杠子寶”,賭得非常潑,但也非常老實,劉不才很欣賞他那種不管輸贏,臉上總是
掛著笑容的風度。日久天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輸,總想幫他好好贏一
場,但不知如何才能達成心願?
    有一天劉不才看出苗頭來了——杠子寶的賭法是用兩枚製錢,豎立旋轉,用一只茶鐘扣
在上面,猜那兩枚製錢的“字”與“幕”,一共3種花式,兩字、兩幕、一字一幕,猜中的
一配二。這種賭法仿佛搖攤,但少一門,又像杭州販夫走卒所賭的,由宋朝的“關撲”演變
而來的“顛顛敲”。其中當然有機可乘,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目光銳利,在賭場上
傾家蕩產過的劉不才。
    劉不才發現莊家所用的那兩枚製錢,其中一枚的一面,邊緣較薄,這一面是“字”。這
一來,這枚製錢等旋轉的力量快消失,而要僕倒時,總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換句話說,出兩
字或一字一幕的機會,遠比出兩幕的機會來得多。
    於是趁方便的當兒,劉不才跟著到茅廁裡,率直問道﹕“那旅師,你想不想翻本?”
    “那個不想翻本。你問我這話,總有道理吧?”
    “當然。”劉不才說﹕“我教你一個訣竅,你去試試看。”
    一試果然甚靈。而劉不才頗為見機,怕此人老實,當場向他道謝,泄露了他人的懵懂陰
陽,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徒然得罪於人,所以當然就避了開去。
    第二天再到賭場,邢旅師已經在等他了,約他酒樓相敘,一表謝意,同時也要問他,何
以如此示惠。
    這就見得姓邢的是極忠厚,也極知好歹事理的人,劉不才不必瞞他,坦率答說,只為了
想結交他這麼一個朋友,好得些照應。
    於是邢旅師又替他介紹了一個長毛,姓秦,官拜“百長”,職司是看守一座米倉,米糧
出納之權都在他手裡。時常私下賣些米給劉不才,貼補孫家的食用。這個秦百長原籍湖州,
是在湖北被擄,由“新家伙”變為“老家伙”,結果成了“老長毛”,但本性不泯,見劉不
才是湖州人,敘起鄉誼來,格外親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較低,助力不夠大,所以劉不才不找
他,直往賭場裡來覓邢旅師。
    尋著邢旅師到茶館相敘。長毛吃茶,必設茶點,不過酥糖、薄脆餅之類的粗點心,邢旅
師這天贏了錢,說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好吃,邀到酒館裡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容易投機了,劉不才率直提出要求,問邢旅師能不能幫他到上海
去一趟——當然要有個理由,他說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個至親在上海,想去“告幫”。
    “你要到杭州倒不難,我給你出張‘揮紙’,一路都可過關。上海方面,沒有來往,出
了‘揮紙’也無用。”
    “旅師!”劉不才無奈,只有賴上他了,“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辦法。”
    “你的事,當然要幫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說。明天給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來一個辦法。邢旅師有個好朋友,現在駐扎金山衛,不久以前相聚,
閒談之間提起,說是缺少寫字的人。邢旅師打算將他舉薦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
的機會一定很多。
    這是要落水做長毛了。劉不才不免躊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連連點
頭﹕“好,好!多謝,多謝,就是這樣。”
    “那麼,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寫封信——”於是邢旅師口述,劉不才筆錄,信中除了客
套以外,說是“今有‘老弟兄’劉先生,頗諳書算,可為兄之幫手,特遣前來,請加錄
用。”寫完又開“揮紙”——過關度卡的通行證。然後教導劉不才改換衣飾,送了他一塊黃
綢抹額,一雙花鞋,這是長毛最顯著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嚇一跳﹕“三外公做了長毛了!”
    “沒有辦法。”劉不才將額上裹著的黃綢巾取了下來,“我明天就走。到上海見著了大
器,再來接你們。”接著便將邢旅師替他出的主意,細細講了一遍。
    “這樣說,是真的要做長毛了?要做到哪天為止?”
    “哪個真的要做長毛?”劉不才說,“我見機行事,一直混到上海。”
    朱老太太又愁又喜,喜的是困境總算可望打開,愁的是劉不才此去,不知可能安然過
關?就能過關,順順利利到了上海,又如何能將全家老幼接了出去?
    這一層,就是她不說,劉不才也有交代﹕“松江老大一定有辦法,這裡有姓秦的幫忙,
加上孫老大的力量,出嘉興是容易的。就是嘉興到松江這短短一段路,傷點腦筋,只要這一
關闖得過去,大功就告成了。”他說,“在孫老大這裡,跟在自己家裡一樣,你們安心過日
子,我至多半個月一定回來。”
    然後又重托了孫祥太,約定後會之期。第二天一早,劉不才便扮成長毛上路,沿途繳驗
“揮紙”和邢旅師的那封信,很順利地到了金山衛。到了這裡就費躊躇了,再往前走,那封
信便不能再用,因為盤問的人只說一句﹕“金山衛已經過了,還走到那裡去?”便無話可答。
    劉不才原來的打算是,投到以後,相機潛逃,此時心想﹕同是一逃,何必多費一層周
折?現在是似長毛,果然持函投效,那時潛逃,即非一般老百姓的“逃長毛”而是開小差,
被抓住了決無幸免之理。
    想到此處,再無猶豫。經過鎮市,買了一頂氈帽、一雙草鞋,找間空房子,恢複本來服
色,換下的黃巾花鞋,連同邢旅師的書信,一起投入枯井,揚長而去。
    由金山衛往北,過張堰到松江是筆直的一條大路,走到一半,遙遙望見雜沓的人影,一
看便知是﹕“逃長毛”。劉不才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住了腳,等神色倉皇的人群擁到,急急
拉住一個詢問,果不其然,是從上海敗退下來的長毛,一路燒殺擄搶,無理可喻。
    這些事,劉不才聽得多了,但親身遭遇,卻還是第一回,自不免驚惶失措,而又苦的是
人生路不熟,唯有回身便走,跟著一群人,只揀偏僻小路,茫然疾奔。
    結果還是逃不脫,為潛伏在一座石橋下的兩名長毛截住,同行被擄的一共6個人,辮子
結辮子,在白刃相指之下,被押到一處長毛的“公館”,關在廳堂旁邊的罪房裡。
    事已如此,劉不才知道驚慌無用,自己告訴自己﹕千萬鎮靜,才能隨機應變。因此,他
只是默坐一隅,聚精會神地注意外面的動靜。在人來人往的足步聲中,突然聽得有人喊道﹕
“叫新家伙出來講道理!”
    剛被擄的人稱為“新家伙”,劉不才心中警覺,生死禍福,決於此俄頃之間,必須整頓
全神,見機行事。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
    等牽出廂房,只見廳中一張太師椅,上面似猴子一般蹲著一個瘦小麻面的長毛,看年紀
不過二十剛剛出頭。左右兩個長毛稱為“小把戲”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手中都抱著雪亮的鋼
刀。
    6個人一字跪下,麻面長毛開口就說﹕“現在糧草不足,要這許多人何用?推出去斬
掉!”
    左右兩個小把戲,一起踏出來,握拳抱刀,向上行禮,像唱戲似地齊聲答道﹕“遵令!”
    “老爺,老爺!”有人極喊哀求﹕“做做好事,饒我一條命!”
    “送你歸老家,上天堂,就是好事!”
    小把戲不由分說,推了兩個人就走,第三個就是劉不才,急中生智,大聲說道﹕“糧草
不足,我有辦法。”
    “喔,”麻面長毛不信似地問﹕“你有辦法?倒說說看!你要唬人,當心吃苦頭。”
    緩兵之計見效,劉不才就從容了,“我決不敢瞎講。”他說,“只要放了我,我自有辦
法弄幾十擔糧食來。”
    “你說!說得對了,我放你。”
    “嘉興糧食多得很。管倉的秦百長我認識,寫張公事,今天送,明天糧食就到了。”
    “你會寫字?”
    “會!”
    “你不早說!”麻面長毛一跳下座,從綁腿上取下一把匕首,割斷了縛在劉不才手腕間
的繩子。
    這就像賭錢的“死門開”一樣,劉不才的膽量,一下子變得其潑無比,不由分說,便往
外大喊﹕“刀下留人!”
    麻面長毛不作聲,居然是默許的表示。等將那兩個面無人色的百姓押了回來,他才開口
說道﹕“算你們運氣!不過不能放你們。你們會做啥?有沒有做裁縫的?”
    做裁縫的沒有,卻有人會打草鞋,還有人會上房補漏。麻面長毛一一問明,因材器使,
發遣完畢,然後很客氣地向劉不才請教姓氏。
    劉不才老實答道﹕“我姓劉。”
    “劉先生,你請坐!”麻面長毛說道﹕“老實跟劉先生說,我就是少一個會寫字的。那
天遇見一個秀才,我倒好意尊敬他,哪知道是個書呆子,破口大罵。有個小把戲不知道輕
重,一刀過去,削了他半個腦袋,就此嗚呼。從此以後,沒有遇見過讀書人,今天跟劉先生
有緣,要請你幫忙。不會寫字,跟啞吧一樣。”
    這個譬喻費解,只聽說過不識字如“睜眼瞎子”,何至於像啞吧?
    等劉不才問了出來,麻面長毛答道﹕“我打了好些勝仗,沒有人替我寫稟帖報功,豈不
是像啞吧一樣?還有上頭要叫我造兵冊,憑冊發糧,也沒有人替我動筆,都要拜托劉先生
了。”
    “原來如此!”劉不才倒不免有些怯意,造名冊容易,寫稟帖敘戰功,只怕自己文章不
勝,應該言明在先﹕“只怕我寫不好!”
    “劉先生不要客氣。先請吃飯,回頭動手。”
    劉不才實在也餓得有些頭昏眼花了,但急於有所自見,好跟麻面長毛建立一重關系,因
而挑容易做的先做,“吃飯不忙。”他說,“我先來造兵冊。”
    “也好!等下我陪劉先生吃酒。小把戲,”麻面長毛喊道﹕“抬桌子!拿筆硯來。”
    於是抬一張桌子在當門亮處放下,鋪排筆硯,取來原有的兵冊,翻開來第一頁第一行,
寫的是“求天義麾下巡查陳世發,年二十一歲,系安徽懷寧縣人,父母已故,弟在營,無妻
子。”劉不才知道,太平天國在“王”下,“侯”以上另有五等爵,稱為“義、安、福、
燕、豫”。這五等爵上面,有兩個字的稱號,第二個字必用“天”,像長毛破杭州的悍將譚
紹光,確叫“慕天義”。只不知道“求天義”是誰,陳世發可就是眼前的“居停”?
    他猜得不錯,“陳世發就是我。”麻面長毛說,“這本兵冊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陣亡
了,也有好些新家伙要補上去。請你念一念,我會告訴你。”
    於是劉不才便念兵冊,分為“聖兵”、“精兵”兩種,每念一名,便聽陳世發的招呼,
做個記號,存者打圈,歿者勾掉。然後再補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陳世
發請他擱筆,以酒食款待。
    於是陳世發一面與劉不才喝酒,一面談他的戰績,好讓劉不才為他寫稟帖報功。陳世發
與洋將華爾、白齊文都交過手,互有勝負,談得十分起勁。
    劉不才起先是聚精會地聽著,到後來就神思不屬了。因為他從陳世發身上起了好幾個念
頭,首先想到的是,陳世發談的雖只是他這一份的戰況,但也不難窺知這一帶長毛的全盤動
向,如今既然要做接應官軍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陳世發身邊,可以探取許多機密。當然,自
己是不可能長期潛隱於此的,但很可以“舉賢自代”,找個人替他掌管文書,探聽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陳世發這樣的人,本心其實並不算壞,倘能相機策反,也是官軍的一
助。
    因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陳世發看出他的神態不對,便即問道﹕“劉先生,你有沒
有在聽我的話?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劉不才一驚。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興挨餓,此刻端起飯
碗,心裡難過。”
    “那也不要緊。你去把他們接了來,在我營裡補名字,發他們口糧。”
    劉不才心裡一動,能有這句話,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這裡,卻
又如何脫身?這得預先籌劃妥當,不宜冒昧從事。
    心裡這樣在想,口頭當然稱謝﹕“那太好了,多謝,多謝!”
    “你家裡的人,在嘉興什麼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陳世發說,“劉先生,只要你肯
用心幫我,我這個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這樣,”劉不才說,“我先幫你將公事料理妥當,再
來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時候你抓一條船,派幾個弟兄,陪我到嘉興走一趟。我還可以替你弄
十幾條洋槍來。”
    “洋槍?”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怎麼弄得到?”
    原是隨意敷衍討好的一句話,不想陳世發竟是大為動心的模樣,劉不才靈機一動,將計
就計,索性擺一個騙局。原來朱大器有個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孫子卿,在洋行做
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干,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
結義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劉不才想到他們夫婦,辦法有了。
    “我有一個親戚姓孫,在洋行裡做事,以前替浙江買了一批洋槍,運到半路上,聽說忠
王殿下大軍已經圍困杭州,內外交通斷絕。這批洋槍便成了他的私產,一部分在嘉興,一部
分運回上海,原是想找戶頭脫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我要,我要!”陳世發說,“不知道他要賣多少錢一枝?”
    “這倒不大清楚。”劉不才見他異常熱中,便進一步試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陳世發亂眨著眼,好久才問出一句話來﹕“信你怎麼樣?
    不相信你又怎麼樣?”
    “不相信我,不必談,如果相信,你讓我到上海去一趟。
    來回頂多三天功夫;我去打聽價錢,拿樣品來你看。”
    陳世發大費考慮,最後還是未作決定,且等到明天再說。
    吃完晚飯,劉不才又在燈下造兵冊,直到三更天方罷,陳世發備了宵夜犒勞,還說要替
他去找個“婆娘”,劉不才那裡有這份閒情逸致,笑笑謝絕。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哪裡弄來的一張紅木大床,鋪的是狼皮褥子,蓋的是簇新的綢面
洋市裡的厚棉被,但是劉不才卻不能入夢,在枕上盤算了又盤算,等盤算妥當,卻又興奮得
睡不著了。
    第二天自然還是起來得很早,吃過早飯動筆,將陳世發報戰功的稟帖寫完,念著給他聽
過,一切妥貼,就待封發之時,劉不才問道﹕“稟帖送到那裡?”
    “送到嘉定。”
    “那要經過上海。”劉不才問﹕“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場上去走一趟?”
    “這——”陳世發大惑不解,“這是干什麼?”
    “我不是說過,我那姓孫的朋友,有一批洋槍,而你又想買?我現在在想,先用不著我
自己去,我寫封信給他,叫他將價錢開來,順便再帶幾枝樣品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浮起滿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機靈,又熟悉夷場
情形的人去辦。”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有,有,有人。”
    於是劉不才立刻動筆寫信給孫子卿。信非常簡單,先說“闔家安好”,這是寫給朱大器
看的。接下來說﹕“弟新交一友,頗講義氣,渠擬購洋槍一批,長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
情,報價特別克己。並先交貨一批,數量可詢來人,能攜若干,即付若干。價款容後再算。”
    寫完,念著講了給陳世發聽,講到最後幾句,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是說,現在就可以
弄一批槍來?”
    “對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憑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隨身帶不了。將來大
批運出來,怎麼走法,還得好好商量。”
    “這當然要寫稟帖呈報上頭。現在先弄幾枝來試了再說。”
    陳世發想了一會說道﹕“我派四個人去,見機行事。不過,”他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
“劉先生,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怎麼會開玩笑?我人在你這裡,承蒙你不棄,當我朋友,我開你這個玩笑,不就等於
開我自己的玩笑?不過話要說明白,弟兄們去了,到地方找不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
肯給槍,這算是我開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別的毛病,不能記在我頭上。”
    “那當然。”
    “還有句話,我先要問清楚,這四個弟兄,見了我的朋友,問起來﹕‘你們四位做啥行
當?’他們怎麼說?”
    這一下將陳世發問住了,只好反過來請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說老實話。我在這裡干什麼,你待我怎麼好。我的朋友心裡就明白了。”
    “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
    “決不會。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會去報官。”劉不才為了穩妥起見,特別又在信上
加了一句﹕“務必款待來人,千萬秘密。”
    有了這樣切實的信,陳世發自然深信不疑。當時便選派了4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
天,決定第二天一早動身,這4個人如何走法,怎麼樣利用熟悉地勢的長處,抄小路,走捷
徑到上海?陳世發都告訴了劉不才,但有一點,猶成難題。
    “去的時候是空手,怎麼樣也混得過去,從上海出來,帶著槍就麻煩了。遇見我們自己
人也不要緊,遇見‘妖兵’,關卡上怕難過。”
    “妖兵”是指官軍。這確是難題,劉不才細想了一下,認為以孫子卿的關系,或者可以
幫他們過關,因而答道﹕“這只有到了上海再說。我的朋友,在上海人頭很熟,去的弟兄不
妨老實跟他說,讓他想辦法,護送出境,或者辦得到。”
    這一說,陳世發比較寬心了。此時亦無從計議,只有派出去再說。
    (第二章完)




李鴻章/(高陽)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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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個人一起上路,3個穿的便衣;一個穿的長毛的服飾,也帶著公文,裝作押解3名
“奸細”到上海。
    船到了“陰陽交界”之處,3個穿便衣的棄舟登陸,混過軍官、洋將、長毛三不管的地
帶,進入夷場,其中為頭的叫李長山,生長上海城內,後來入了劉麗川的小刀會,再搖身一
變而為長毛,對夷場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開地址,直接投到孫家。
    孫子卿正好在家。門上來報有這麼三個人求見﹕再拆開劉不才的信一看,又驚又喜,卻
又疑惑,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何路數?他一向細心謹慎,不肯貿貿然出見,所以一面派人殷勤
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從沒有聽說過劉三叔寫過信——”
    “啊!”孫子卿失聲說道﹕“這倒提醒我了。這封信是不是劉三爺的筆跡,還很難說。
最好請小叔叔來鑒定一下。”
    “這時候哪裡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說﹕“我有辦法。”
    她從奩盒裡找出一張紙來,是劉不才給她寫的一個調經活血的方子,兩相對照,證明確
是劉不才的親筆。
    “那就不要緊了。”朱姑奶奶說,“你先見了這三個人再說。”
    “慢慢!”孫子卿問道﹕“劉三爺怎麼會無緣無故,介紹人來買槍。他的那個很講義氣
的朋友又是哪個?”
    “傻瓜!他在長毛堆裡,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長毛。”
    “對,對!言之有理。‘千萬秘密’就是這個道理。不用說,來的二個也是長毛。等我
去見他們。”
    “你慢一點!”朱姑奶奶說﹕“我提醒你一句話﹕劉三爺人在長毛手裡。”
    這句話很要緊。孫子卿再將來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劉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
交歡,信中有不盡之言,全靠自己去細心體味。這樣想著,格外慎重,覺得需要愛妻作個幫
手。於是他說﹕“你不妨在屏風後面聽聽,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咳嗽一聲,遞個暗號過來。”
    “那倒不必。我只聽聽,幫你記話。”
    ***
    孫子卿的體貌很周到,特為穿了馬褂去見客。一一作揖,請教姓氏,然後肅客上座,敬
酒奉煙,殷勤得讓客人竟有些局促不安了。
    因為如此,反倒不容易談得到正題上去。李長山不便自陳身份,而孫子卿卻又無由直抉
其隱,很謹慎地旁敲側擊,變成不著邊際了。
    這一下,在屏風後面的朱姑奶奶,喉頭實在癢得忍不住,非咳嗽一聲不可。這一聲咳得
很重,三個客人都有驚詫之色,而孫子卿卻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想一想還是
不明白,決定去問一問。
    “對不起!內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請坐,我馬上就來奉陪。”
    這個舉動大錯特錯!先是無緣無故地堂客咳嗽,然後又是主人到屏風後面去密談,這兩
個行動連在一起來看,客人會怎麼樣?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孫子卿識破底蘊
報了官,“中外會防公所”派人來捉長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萬事皆休。旁觀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著急,急中生智,毫不考慮地
一閃閃了出來,目的是阻止孫子卿入內,要讓客人知道,並無挾帶陰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
的。
    這一露面,也是個非凡的舉動,因為從無如此不守閨訓的婦女,貿然來見生客。只是朱
姑奶奶的容貌神態,不帶絲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點頭,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戶的通
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長山與他的同伴,雖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卻是好奇之心,覺得這家人
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聽她說些什麼?
    “我來打聽我們劉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無其事地說,“請問三位是從那裡來?”
    “是從金山衛來的。”孫子卿代為回答。
    “那麼劉三叔也在金山衛?”朱姑奶奶問道﹕“是不是在太平軍那裡?”
    這一問李長山如釋重負,孫子卿亦是這樣的感覺,盤馬彎弓好半天,就是這句話礙口,
現在讓朱姑奶奶開門見山一揭破,話就說得攏了。
    “是的,是的。”李長山連連點頭,“劉先生在我們巡查那裡當‘師爺’,我們巡查很
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軍本來也是講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觀色,自覺再無逗留的必要,
便即說道﹕“三位請寬坐。我去預備點心。”
    朱姑奶奶翩然隱入屏風後面。留下孫子卿陪客,細聽來意。李長山說了陳世發的名字,
以及劉不才介紹買槍的經過,然後問道﹕“孫老板是不是有批槍在嘉興?”
    這話令人莫名其妙,不過孫子卿自然能夠想像得到,一定是劉不才在掉槍花,便只有先
圓著謊再說,所以答一聲﹕“不錯!”
    “我們巡查叫我帶了劉先生的信來見孫老板,有兩件事要請你幫忙﹕第一,請你賣一批
槍給我們,價錢方面想來有劉先生的介紹,孫老板不會多算我們的,不過要現銀子,只怕拿
不出那麼多,可以不可以拿東西作價?”
    “是什麼東西?”
    “總是值錢的東西,首飾、古董、字畫、皮貨都有。”
    “喔!”孫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們要多帶一點樣品回去,價款將來一起算。不但多帶,只怕這方面的關卡
過不去,還要請孫老板想法子保我們一保。”
    孫子卿點點頭,要考慮妥當再回答,而一時茫然不知從何著眼去考慮?只是有一件事是
很清楚的,劉不才是在場子上變把戲,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檔。不知道他是要變麻姑獻
壽,還是寶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獻蟠桃,要酒壺就送酒壺,把戲決不能拆穿。
    因此,這時就不必細想,先大包大攬答應下來,總是不錯的。主意打定,立即開口﹕
“兩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劉先生介紹來的,一切都好說。三位是貴客,我應該略盡地主之
誼,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棧房。晚上我請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
擱,我們盡明天一天把這兩件事辦好。”
    “是的。多謝孫老板!”李長山又說﹕“我們巡查的意思,要買一百枝長槍、四十枝短
槍,最好拿你存在嘉興的那批貨色撥過來比較方便。”
    “好的。”孫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談到此,告一段落。孫子卿派了個得力伙計,陪李長山一行去“落棧房”,當面關
照,竭誠招待,不許讓客人有一點不滿意。
    打發走了客人,回到裡面,朱姑奶奶迎上來告訴他說,已經派人去覓朱大器回來。接著
便細問交談經過。孫子卿自然是據實細訴,只字不隱,同時也說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不錯。劉三叔花樣多,不知道在耍什麼把戲?”
    她說,“照我看,不光是為了他自己脫險,說不定還有別的道理在內,只是我們識不
透。等小叔叔回來了再說。”
    果然,朱大器回來一聽經過,立刻就找著一條線索,“我們這位三爺,為啥要說有批槍
在嘉興?其中必有緣故。”他說,“三爺,恐怕是想回嘉興,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裡。”
    “對!小叔叔看得很準。”朱姑奶奶進一步推測﹕“劉三叔一定是想從嘉興到我們松
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衛。”
    “我倒想起來了。”朱大器問道﹕“三爺怎麼會做了長毛?”
    “當時想問,又覺得不便開口。”孫子卿答說,“一朝生、兩朝熟,今天晚上一頓酒喝
下來,就都曉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點去陪他們,統通問明白了再說。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問道﹕“要不要請五哥來商量?”
    “當然。這是無論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孫子卿所預料的,這晚上飛觴醉月一頓酒下來,凡是有關劉不才的消息,能夠打聽得
到的,都打聽到了。“小王,”
    孫子卿是指他那個招待李長山的伙計,“他很靈活,開好棧房,陪他們到石路上,替他
們每人買了一身衣服,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是新的;接下來又帶他們去看西洋馬戲,一下
午功夫,就把這三個小長毛,弄得服服貼貼,我等開口一問,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
    當然,也有李長山當時不在場,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緊也是最精彩的,劉不才急中生
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個難友的經過,總算不曾遺漏。
    聽罷始末,朱姑奶奶又驚慌又高興地拍著胸笑﹕“我們這位劉三叔,我真服了他了。”
她說,“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運氣。不是他有本事,膽子大,穩得住,長毛不會放他,不
是他運氣好,長毛正好缺個會文墨的人,他也沒有這樣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卻不似她這般近乎激動,一直很冷靜地聽著,這時交換了一個眼色,
微微頷首,是莫逆於心的樣子。
    “老孫,”朱大器徐徐說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們的想法一樣,猜舍下老小
都在嘉興,三爺是想到松江去尋五哥的手下想辦法,不曉得怎麼落到了長毛手裡。現在看
來,是不錯的了,三爺在嘉興已經住了些日子,不然不會認識什麼‘管倉的秦百長’。”
    “是啊!”朱姑奶奶說,“劉三叔不會一個人無緣無故住在嘉興,當然是帶著小叔叔府
上一家人逃在那裡。現在該怎麼辦呢?我看用不著一條直路走到底。”
    “怎麼?”朱大器問,“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曉得對不對?”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話叫做‘雙管齊下’,
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劉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興的下落打聽出來,另外派人去接?”
    “這個主意倒不錯——”
    “不然!”一直不曾開口的松江老大,大搖其頭,“把戲要劉三叔去變,我們臨空插一
腳,事情就搞亂了。所以還是一條直路走到底的好。現在頂要緊的是幫劉三叔的忙。剛才我
跟小叔叔商量,我們要派個人跟他們一起下去。不過這個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計劃,這個人不但要機警沉著,而且要懂得洋槍,因為派一
個人同去,要找個很說得過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陳世發要買洋槍這個題目上做文章,找個
內行下去談生意。等到去而複轉,就把劉不才心裡要說的話,統通都帶回來了。
    這個做法,天衣無縫,孫子卿大為贊許,至於要人不難,他認為小王和他的學生蕭家驥
都可以去。
    此一人選,所關不細,需要慎重考慮。蕭家驥年紀雖不大,卻已是老於江湖,見多識
廣,而且曾隨朱大器出生入死,對於長毛的情形亦深有了解,自是可托以重任的一員“大
將”,不過小王也有他的長處,機警靈活不遜於蕭家驥,卻比蕭家驥更來得謙和親切,而且
跟李長山他們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著去,亦是順理成章的事。
    由於銖兩相稱,便很難決定人選。朱姑奶奶這兩年心細了,想起一件要緊事,“這兩個
人都不懂洋槍,”她提醒她丈夫說,“怎麼能算是‘內行?’”
    “那不要緊。”孫子卿說,“他們的英文都不錯,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說明書
看一看,就足足可以唬住他們了。”
    “要講唬人,死的能說成活的,家驥比小王就差一點了。”
    “既然七姊這麼說,就請小王去。”
    終於由朱大器一句話作成了決定。孫子卿作事爽利,當夜便著人將小王找了來,一一交
代妥當,第二天一大早,分頭辦事。
    ***
    由於小王要到洋行裡去向洋人請教,所以這天上午是孫子卿帶著人親自到棧房裡去看李
長山,約到松風閣去喝茶吃早點,同時商談正事。
    一見面少不得還有一番寒暄,津津樂道,毫無做作,同時謝了又謝,又不斷夸獎小王,
表示感激。
    見此光景,正好接入正題,“三位不討厭他,那就再好都沒有。”孫子卿說﹕“我想就
叫他陪了三位回去。”
    這一說,李長山有些發楞,因為不知道孫子卿是什麼意思,但卻依舊含著友好的笑容,
答一聲﹕“哦!”
    “小王就是我號子裡管洋槍的。”孫子卿說﹕“我讓他陪了你們去,有啥疑難,都可以
問他。我們這筆生意,怎麼做法,也由他當面接頭。估價單我叫他帶了去——這實在也無所
謂,我們大家交個長朋友。”
    “喔,喔!”李長山弄明白了小王此行的任務,立刻大為高興,“孫老板,你這個生
意,這樣子做法,一定會大大地發達。說實話,我們那裡懂洋槍的,就有,也是三腳貓,請
個內行下去,再好都沒有了。”
    “多謝,多謝。你們說得好。”孫子卿問道﹕“我想請教,你們想帶幾枝槍回去?”
    “我們巡查關照,能帶多少,就帶多少。”李長山說,“這要看孫老板了。”
    孫子卿故意作了一番沉吟,然後用很懇切的聲音答說﹕“三位過關卡,都是我的責任,
如果出了什麼毛病,變得我對不起朋友。我看長槍狼璧煤埽 苣鴉斕霉 ャD忝僑 幻咳
帶四枝短槍,別在唃腰裡,外面長袍一罩,就看不出來了。”
    “好的!”李長山又問﹕“子藥呢?”
    “子藥隨便各位要,能帶多少就多少。”孫子卿又說﹕“這八枝短槍跟子藥,歸我奉
送。”
    “這不好意思了——”
    “不,不!我還有話。另外四枝,請你們帶給我的朋友。”
    孫子卿又說﹕“我想他在那裡,總也欠了哪個的情,這四枝槍是預備他送人的。”
    “好的,”李長山話是這樣回答,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向往之情。
    這一下,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反正八枝槍,何不惠而不費地做個順水人情?這樣在心
裡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我還有話,這八枝槍,五枝請代為奉上巡查,其餘三枝,奉送
你們每人一枝。這話,我會關照我那個姓王的伙計,跟你們巡查交代明白。”
    “這,這——”李長山結結巴巴地,滿臉過意不去,恨不得能有辦法即時報答的神情。
    孫子卿看在眼裡,很欣慰也很得意,“朋友嘛!”他說,“將來的日子長得很。只要我
那個姓劉的朋友,請三位帶只眼睛,我就感激不盡了。”
    “一句話!”李長山拍著胸脯,慨然應承。
    這使得孫子卿也很感動,於是他說﹕“我還要請問三位一句話,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李長山剛要開口,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因而三人小聲商量,一個說想在夷場上訪一個
親戚,一個說久為風濕所苦,打算找一找有什麼比較好的藥,總而言之,都是戀戀不舍,深
恐李長山馬上就要走的意思。
    “好啦!”李長山究竟是為頭的人,比較顧到“公事”,所以只作了些微讓步,“孫老
板原說今天一天辦妥當,明天就可以走。既聽你們都有事,我們準定後天走。”
    那兩個人還未有表示,孫子卿先自接口﹕“後天走最好,我就比較從容了。”
    這樣一說,事情便成定局。孫子卿還有正事要辦,先行告退,留下一個也是很能干的伙
計,陪李長山一行去吃館子,聽京戲,約定晚上在孫家吃飯。
    ***
    這天下午,一切都已妥當,關卡上只要有交情,有銀子,無不可以商量。洋槍如果只要
十枝八枝,現成有的是。比較麻煩的是,小王學做玩槍的內行,恐怕非朝夕間事,而似乎也
能現販現賣,不露破綻了。
    “孫先生,孫太太,你們看我!”小王得意洋洋地說,一面將枝短槍推著拉著,拆得一
桌子的零碎。
    “拆是拆開了,你倒裝裝看!”朱姑奶奶笑著﹕“小王你先不要神氣,要裝得好才算本
事。‘拆家當’不算啥!我連自鳴鐘都拆過,就是裝不好。”
    朱姑奶奶是帶著些惡作劇的心情,所以看到小王受窘,覺得好笑,孫子卿做老板的人,
對於手下一向恩多於威,此時覺得心不忍,便安慰他說﹕“慢慢來,慢慢來!能夠拆得開就
算很不錯的了!明天還有一整天功夫,再好好學一學。”
    “明天一早就可以了!”小王發憤答說﹕“今天晚上一夜不睡覺,我也要拿它裝好。”
    結果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學會,深夜十二點鐘,小王興沖沖地跑了來,要“獻本事”,好
在孫子卿家一向是“夜市面”,小王來到,正好趕上宵夜。
    在吃宵夜的一共四個人,朱大器和孫子卿夫婦以外,還有一個松江老大。他們正在談小
王此去,應該帶些什麼話給劉不才,所以他算是來得很及時。
    “你仔細聽聽!”孫子卿說,“如果你有什麼疑問,這時候盡管提出來,如果到時候劉
三爺問到什麼活,不得要領,他的把戲就變不成了。”
    於是孫子卿接下來將他們所要告訴劉不才的話,先說給小王聽﹕第一、凡事慎重,千萬
不要冒險。第二、朱家眷屬能由他設法帶到上海最好;否則不妨將朱家老幼的住處告訴小
王,這裡另外設法接運。第三,劉不才在金山衛要自己當心,萬一有戰事,可以往松江這面
逃,不過不能進到松江老大那裡,因為他家就在這兩天讓長毛打了公館。劉不才如能逃到松
江,可以找秀野橋邊吳記茶店的老吳;他是松江老大的徒弟,自會安排一切。第四,如果可
能,最好讓劉不才到上海來一趟。
    “這一點當然辦得到的。”小王答道,“做生意本來是你來我往,要雙方面湊成功,陳
世發問到洋槍上有些事,我可以說,我不敢作主,最好請你派個人到上海面談。那不就順理
成章,正好請劉三爺代他來接頭?”
    “不見得!”孫子卿說﹕“這條金蟬脫殼之計,你我想得到,他們也想得到。這都不去
說他了,現在要談你,你到了那裡也要謹慎,切忌跟劉三爺太接近。言談之間,也要當心,
總要裝得跟劉三爺雖然認識,並不太熟,洋槍生意,更是你自己的事,與他並不相干的樣子
才好。”
    小王聽罷,細細將這番話體味了一遍,有把握能捏住了分寸,才重重點頭﹕“我都懂。”
    “報價單我替你預備。”孫子卿又說,“這筆生意,可真可假,但就是假的,也要做得
像真的一樣。”
    “是,這我懂。”
    “不然!”朱大器插進來說,“做生意不光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上混得過去,能做成一筆生意,不算本事,這筆生意要對方回去細想一想,確實合
算,而又能明了我們為什麼肯讓步,不會疑心我們耍什麼花樣,才算是會做生意。所以即使
是假生意,也要做得這個樣子的真法才算數。你懂了沒有?”
    這就不是一下能領會的了。小王倒是凝神細想了好一會,參透了其中的道理,自覺深得
其益,欣然說道﹕“朱先生,我又學了點本事。”
    這是心悅誠服的領悟,能夠體會到這樣的奧妙,要思路很清楚,心思很靈敏的人才辦得
到。因此孫子卿跟朱大器有一個相同的想法,小王的翅膀看來長硬了,哪怕海天遼闊,高峰
插雲,盡可以放心讓他飛出去。
    “這一趟去,事情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全在你自己抱定宗旨,隨機應變,我也
不必再多說。”孫子卿轉臉問道﹕“小叔叔,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他?”
    “有的。”朱大器問道﹕“小王,你這兩天跟他們在一起,總看得出來,這班人最喜歡
的是什麼東西?”
    “多 ∠縵氯私 巧星已芻ㄧ月遙 慰鍪塹揭某。孔釹不兜牡比換故茄蠡  冶懟ぉ
裡鏡、紅頭火柴,只要新奇的,樣樣好。”
    “那麼,小王,你何不做一趟‘小貨’?生意做得遷就點,賺錢歸你,虧本歸我,好不
好?”
    “這怎麼不好?”小王笑著去看孫子卿,意思是未得他的允許,不敢擅自答應。
    孫子卿連連頭點,不止於同意,且是佩服朱大器的表示,“小王,”他問,“你曉不曉
得朱先生勸你這樣做,是啥意思?”
    這下提醒了小王,該先想一想,“賺錢歸你,虧本歸我”為什麼?
    一想明白了,還是希望他這趟去能夠順利圓滿,“這一來,我去做生意的味道像是更足
了。”小王又說,“同時借此結交聯絡,總可以打聽出一點什麼來!”
    “對!”朱大器接口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明天你自己去辦貨,本錢我借給你。”
    “那倒不必。”孫子卿說,“他有兩千銀子的積蓄,存在號子裡生息,明天提出來用好
了。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慢慢,慢慢!”朱姑奶奶趕緊從後廳閃出來說,“小王,你把那把槍練好了沒有?”
    “練好了。我裝給你看。”
    小王撩起下擺,探手從唃腰帶上解下一枝短槍,很熟練地拆開,然後又拿零件一樣一樣
地裝回去,拉著推著,只聽劈劈拍拍地響得清脆好聽。
    “這才好!你有好東西吃了。”
    朱姑奶奶留著一碗鮑魚粥——將就材料,一共才煮了兩碗,一碗請朱大器吃,還有一碗
連松江老大和孫子卿都不得到嘴,特為留著給小王做獎品。
    這碗粥自然特別夠味。吃完了,小王忍不住說了一句﹕“大家請放心,不要說這個地
方,哪怕龍潭虎穴,我也敢去。”
    孫子卿夫婦看了朱大器一眼,相視而笑——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如果劉不才需要,讓小
王留在那裡替他做幫手,好接運朱家眷屬。這話本來想臨走的時候再說的,看小王此刻士飽
馬騰,勁道正足的神氣,那就不妨提前開口。
    “小王,我還有句話問你,如果劉三爺要你多留幾天,或者有啥差遣,你肯不肯答應?”
    “那用不著說的。該當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他的下手,當然聽他的。”
    第二天小王依言去辦洋貨,李長山和他的同伴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晚來孫子卿設宴
餞行,送回棧房,隨身帶四份禮物,是每人一只掛表——三個人三份以外,還有一份帶給守
在船上的長毛。
    ***
    送出“陰陽交界”的地帶,尋著了原來的船,一帆西風,順順利利地到了金山衛。
    到了自己的地方,李長山他們就神氣了,系著黃紅繩短槍,左右腰各挎一枝,脅下斜掛
一枝,挺胸凸肚,回到營裡。
    陳世發正與劉不才在閒談轉戰大江南北的“戰功”,聽小把戲進來一報告,越發眉飛色
舞,一把捏住劉不才的膀子,連連搖撼。
    這就盡在不言中。不過,劉不才聽小把戲報告,說還有個生人,雖知必是孫子卿所派,
卻須先看明是什麼人,心裡好有個數,因而搶著在前面走,正好與小王迎個正著。
    “是你!”劉不才有些失望,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小王機變有余,沉著不足,是個上海
人所說的“小滑頭”之流。
    “劉先生!”小王倒很沉靜,泛泛地寒暄著,“好久不見了。你好!”
    “來!來!”李長山很起勁地從中引見,一面介紹姓名,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小王和
孫子卿的許多好話——這一下劉不才方始放心,知道孫子卿了解自己的意思,敷衍得極其周
到。
    亂過一陣,才能談入正題。小王的話很從容,先談願意做這筆生意,又是劉不才所介
紹,更加不敢怠慢。接著便表明那些短槍送誰送誰,最後加了一句﹕“洋規矩向來如此,要
請巡查老爺用得滿意了,我們再談生意。”
    “你們孫老板好會做生意。只要貨色好,價錢巧,我們這筆生意做定了。”陳世發拿起
一把短槍,翻弄了兩下,藍光映日,耀眼生花,不由得技癢,“我們先試試看。到後面去。”
    這是要打個垛子,試試準頭。劉不才固然心裡嘀咕,小王也不免大起恐慌,因為短槍的
裝卸,雖已純熟,但他卻未開過槍,如或打不準,甚至由於心慌的緣故,或者震動抖落,或
者走火傷人,不但這筆生意受影響,整個把戲怕也要拆穿。
    因此,小王當機立斷,決定推辭。推辭要有個理由,那就只有唬他一唬,“巡查老爺,
不瞞你說,打槍我不會。為啥呢?夷場上的規矩,要有照會,才準開槍,不管是在什麼地
方,規矩一樣。我沒有照會,所以從來沒有打過槍。不過,”
    他撿起一把槍說,“拆拆裝裝,我可經得多了。”
    一面說,一面便“獻本事”。這一下,果然把陳世發給唬住,將打垛子的事擱在一邊,
要小王教他如何裝卸。消磨了個把時辰,天色已黑,陳世發擺酒招待,同時正式開始談生意。
    此中有兩件事要細細磋商,第一是價錢,第二是交貨。事情本來就麻煩,而談這樣的生
意,更加麻煩,因為假的要談成真的,同時還要迎合劉不才的意向,所以小王真個每一個字
出口之前,都要細想一想。
    總算劉不才的意向是摸到了。小王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態度上自然是要偏向陳世發,
因此,自己就得想辦法將他要做給陳世發看的態度,烘雲托月地顯得格外明白才對。然而也
不能一味遷就,事事賣劉不才的帳,那就顯得假了。自己也有自己要顧到的宗旨,這個宗旨
是幫老板做生意,“千肯萬肯,蝕本不肯”,所以別的話都好說,劉不才幫陳世發殺價錢,
他就要極力爭辯了。
    長槍開價每枝24兩銀子,說起來是不貴,小王早已表明﹕“劉先生介紹來的生意,不
敢開虛價。”可是陳世發未曾開口,劉不才先就不肯答應。
    “小王,我跟你不太熟,你們孫老板曉得我的,你盡管核實再減。”
    “我知道,我知道劉先生跟我們老板的交情。就是為此,才開的實價,實在沒有辦法再
減了。”
    “做生意那裡有說一不二的?皇帝的金口,也不一定作數;你總要顧顧我的面子。”
    小王呆了半晌,顯出極為難的神氣,好半天才說,“既然劉先生這麼說,我減一兩銀
子。”
    “一兩?哪個要你減!”
    “實在是我不敢作主。這樣,”小王答道﹕“劉先生跟我們老板當面談好不好?”
    這是替他開路,不過說得早了些,劉不才很見機地接口﹕“我哪裡走得開?好了,價錢
我們先不談,談交情。能不能把嘉興那票貨色撥過來?”
    嘉興何來什麼“貨色”?小王是早就想好了托詞的,隨即答道﹕“能把嘉興的貨色撥過
來,彼此都方便,可惜不行!”
    “為啥呢?”
    “那批槍埋在土裡,一定生蚺F,起出來好好收拾過,用藥水砝一砝藍,加上一層油,
做得好可以冒充新貨。不過賣給別人可以,劉先生介紹來的生意,我們這樣子做法,將來還
要不要做人?”
    聽得這話,陳世發連連點頭,他們這番做作,無疑地已騙得他快死心塌地了。小王看在
眼裡,喜在心裡,而口頭上卻越發慎重了。
    “劉先生,這一層要請巡查老爺體諒,我們只能在上海交貨。”
    “上海交貨?”劉不才看著陳世發,一臉的失望,“這不是麻煩?”
    “是啊!不過,”陳世發轉臉問小王說,“你們能不能護送過關卡。”
    “怕辦不到。”
    “這,”陳世發指著桌上的槍說,“又怎麼拿過來的呢?”
    “東西少,好想辦法。多了就不成功。”
    “劉先生!”陳世發問道﹕“怎麼辦?”
    劉不才緊閉著嘴不答,是拿這件事當作自己的絕大難題的神氣,眨眼咬唇,做作了一會
方始開口﹕“辦法是有。只怕你不放心我。”
    這表示要他親自到上海去一趟。小王了解他的用意卻不敢敲邊鼓,怕弄巧會成拙,只很
關心地注視著陳世發。
    這下是陳世發遭遇了難題,他的表情也跟劉不才差不多,到頭來終於說了句﹕“劉先
生!我相信你。”
    小王有如釋重負之感,這下他可以敲邊鼓了,因為就生意來說,這也是解除了他的疑難
和責任,不妨慫恿,“劉先生能去一趟最好。”他說,“價錢上頭,請劉先生當面跟我們老
板談。有交情在,一切都好商量,不過我們做伙計的,作不來那樣的主。”
    “是啊,劉先生,我請你去,就是要請你替我做主去談價錢。不過,現銀子我沒有。你
請過來!”
    陳世發將他領到自己臥室中,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張長條形的畫箱,箱子裡又有小箱子,
而且不止一口,有描金的,有紫檀的,還有洋式的鐵箱。
    “這些東西,本來是要繳上去的。從前我都是這麼做,這兩年比較懂事了,想想太傻,
所以拿它壓了下來。你是識貨的,你倒看看!”
    劉不才點點頭,隨手拿起一本冊頁,是八張惲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軸條幅,看封簽上
寫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圖”,鈐著一方項子京的圖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貨。”劉不才問道﹕“這一箱畫你拿它怎麼處理?”
    “抵槍價。”
    劉不才沉吟了一下說﹕“我想一定夠了。你開張單子給我,我到上海托人估了價,回來
再商量。”
    “估什麼價?你帶了去就是了。”
    “不!”劉不才說,“第一,東西太貴重,我擔不起責任,第二,這只畫箱很累贅,也
不好帶。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說。”
    “也好。”陳世發說,“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動身。”
    “好的。”
    答應是這樣答應,劉不才其實不願這麼匆匆而行,因為朱家的眷屬,還得有個安排——
這幾天功夫,陳世發已經對他相當信服,只看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說要
到嘉興去,接家眷,他亦不會不同意,只是怕他說一句﹕“寶眷接到這裡來好了。”那一來
豈不是自己找麻煩?因而決定,暫不說破,相機行事。
    在這片刻功夫,小王一個人也在默默動腦筋,已經想了一個辦法,可以與劉不才密談。
所以等他跟陳世發一露面,便即說道﹕“劉先生,小桂芳那天來看孫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
淚,訴了好些苦。孫老板要我告訴你。”說著,看了陳世發一眼。
    這表示有些無關宏旨,卻不足為外人道的私話要說,陳世發便問劉不才﹕“小桂芳是什
麼人?聽來像女人的名字。”
    劉不才原有個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結的露水姻緣,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
她?這一層先不必去研究,只答複陳世發說﹕“是‘ど二堂子’裡的。”
    陳世發籍隸皖北,不懂什麼叫“堂子”,更不知道“長三”、“ど二”之分,不免愕
然。於是小王便為他略略作了一番講解。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恍然大悟,“窯子裡的姑娘,也有情義重的。你們找個地
方談去吧。”
    就這樣擺脫了陳世發的視線,劉不才將小王帶到自己臥室中,當然不會閉門,就在窗下
悄悄談話。
    所談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將經過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劉不才。他覺得異常安慰,笑
容一直浮在臉上。等小王講完,才吸口氣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
這樣子,才有味道。這一趟真難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壞,恰好在分寸上頭。等回上
海,我要跟你們老板說,保你一保。”
    小王聽得這麼說法,自然高興,但就在這幾天,他已大有長進,很矜持地答道﹕“劉先
生,請你先不要夸獎我,等我把事情辦妥當了,大家都好。現在最要緊的一件事,是把朱家
老小送到上海,該怎麼辦,該我做些啥,請你早早交代。”
    “這件事我還沒有動腦筋。”劉不才壓抑了聲音,也壓抑了內心的興奮,“這出戲的上
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點舍不得草草落場。”
    這句話,在小王就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了,“還有下半部?”
    他問,“下半部唱什麼?照我看,唱到大團圓也就差不多了。”
    “小團圓容易。朱家老小,我總可以把他們送到上海。不過,我心裡還不肯,費了這麼
大的氣力,機會又不錯,就這樣糊裡糊涂下場,未免可惜。不但可惜,還有後患,將來除非
不走這條路,除非不遇著他,遇著他,你想怎麼過門?”
    “他”是指陳世發。小王想想不錯,此刻大張旗鼓,裝神弄鬼,到頭來杳如黃鶴,一場
無結果。陳世發上了這個大當,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狹,撞在他手裡,哪裡還有活命?
    “這樣說,劉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這筆生意?”
    “那又怎麼可以?將來光複了,還要不要做人?小王,”劉不才附著他的耳朵說,“陳
世發很聽我的話,這幾天聽他的口氣,長毛好像做厭了,我想拉他過去。”
    小王大吃一驚,這個企圖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殺身之禍,“劉先生,”他正色說
道﹕“這件事你千萬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說?”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現在先不談,我們來研究研究,怎麼樣將朱家老小送到上
海?”接著,他又將他跟孫祥太的關系,以及自己原來的打算,都講了給小王聽。
    “原來的打算不錯,能夠先由嘉興移到松江,下一步歸松江老大想辦法。不過,眼前要
先通知孫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奮勇,“嘉興我也熟的,我替你去
走一趟。”
    這是個好主意,但兩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說要到嘉興去一趟,豈不惹陳世發疑
心?這得要找個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聽了他的疑問,略想一想答道﹕“現在就有個絕好的理由在這裡,不如說嘉興那批
槍——。”
    “啊,啊!”劉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搶話說﹕“你用不著說了,我懂了。”
    ***
    這天將小王安置在臨時布置的一間客房中,劉不才仍舊睡他自己的臥室,與陳世發的房
間在一個院子裡,只不過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陳世發巡營回來吃夜點心,總要找劉不才相
陪,這天也不例外,而且時間特別提早,因為劉不才明天動身到上海辦事,少不得還有些話
要談。
    “巡查!”劉不才一開口就說,“我想後天動身。明天讓姓王的到嘉興去看一看,如果
埋在那裡的槍還好用,我們把它起了出來,這票貨色,反正在我那個朋友算是報廢了的,可
以當破銅爛鐵的價錢買過來,豈不是兩得其利?”
    “不錯,不錯!這個腦筋動得好。”
    “既然你答應了,明天就發一張‘揮紙’給他,叫他當天趕回來。”
    “可以。”
    “我們後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來,這件事我去辦,包你不會吃虧。不過,巡
查,我有句話,本來不該問,不問又難過。”劉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懂
點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誌,不過煞氣太重。你今年貴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這樣說起來,明年有一道關口。這道關口怕很難過,如果安然過關,以後一帆風順,
有三十年的大運。”劉不才自問自答地又說﹕“我為啥要問這話呢?因為承蒙你看得起我,
我不能不報答,我想幫你過這道關。”
    陳世發悚然動容,“劉先生,我跟你也是緣分。”他鄭重其事地問﹕“你說我明年有道
關,當然是難關,怎麼樣幫我過法?”
    “現在還說不出來,不過我及早留心,總有辦法好想。說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話,所
謂‘修心補相’,能夠做一兩樁陰功積德的事,命相自然會改變,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
說有句話想問不敢問,而又不得不問,就因為這句話與你過關有關系。巡查,話到口邊留不
住,我請問你,你要弄這麼多槍干什麼?”
    “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們在打仗,實力總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
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托人替你
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裡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
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
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
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
嘆氣,仿佛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
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
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
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
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
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
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
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亙在胸
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
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
無人可製,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讒言聽得多了,疑懼橫生,卻也拿不出駕馭的辦法,只有漸漸疏遠。石達開見此
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決定遠走西蜀,自己去創一番事業。
    他是咸豐七年五月裡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隊,幾乎完全帶走,那時陳世發就
已當到巡查,因為奉派到皖北助戰,不能跟著石達開一路走,及至留了下來,因為派系不
同,處處遭受歧視,這幾年調來調去,吃苦有分,升“官”無緣,混到今天,依舊是個巡查。
    “照我的資格來說,就算‘六等爵’還巴結不上,至少也該是一個‘朝將’了!他娘
的,他們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壓住我,官不升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陳世發憤然地
在桌上搗了一拳,將酒碗都震得飛了起來。
    跟陳世發的激動相反,劉不才保持著出奇的冷靜,因為他泄露了他的秘密,就沒有什麼
東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緊張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麼巡查!”陳世發幾乎是咆哮地,“哪個要當什麼巡查?你叫我世發,或
者叫我老陳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體製也不可不顧,你到底帶著好些弟兄。”劉不才平靜地說,
“我們大家以先生相稱。陳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們好慢慢談、細細談。”
    最後這兩句話,聽來意味深長,陳世發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著,等待劉不才發
話。
    “陳先生,你想買這些槍,總有些別的道理吧?”
    “不錯!”陳世發答說,“我有別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劉不才自己去猜。這就有了進言的余地。
    但操之過切,亦非所宜,不過問了這句話,如果沒有個交代,顯然也是欠聰明的態度。
因而點點頭說﹕“我猜想你總有點別的道理。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必問,日久天長,你總會
讓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辦好了,我還是要跟你商量。”陳世發略停一下又說﹕“劉先生,上
海夷場上消息靈通,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個人。”
    “哪個?”
    “翼王。”陳世發憂鬱地說,“早先我聽說他在廣西,無糧無餉苦得很,好些人都拉著
隊伍,投到忠王這裡來了。現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劉先生,務必請你替我打聽個下落出
來。”
    他這番話,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來,陳世發倒著實是
個有血性的俠義男兒,自己跟他既有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盡一番心,才是做
人的道理。於是他很鄭重地答應﹕“我不知道打聽得到,打聽不到?總歸一定當樁大事去
辦,這趟打聽不到,我托出人去,遲早總有確實信息。”
    “重重拜托!”陳世發舉一舉杯說,“劉先生,遇見你,實在是我走了一步運。”
    “但願如此!但願你脫運交運!”劉不才隱隱約約地,希望能點醒他。
    ***
    第二天一早,劉不才辦好“揮紙”,交給小王,陳世發本想替他弄匹馬,倒是劉不才不
願,因為這時候的馬是極珍貴之物,遇上不講理的長毛,硬奪了去,反害他要長途跋涉,不
如坐船的好。
    “陳先生,”劉不才自覺不須再如以前那樣顧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隨便你。或索性你也辦一張‘揮紙’,跟他一起到嘉興走一趟。”
    這不太妙了!但轉念自問,在陳世發會想,有沒有這個必要?沒有。那就不宜造次,因
而笑笑答道﹕“不必!無緣無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於是劉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個刻著名字的“田黃”戒指作信物,囑咐他到嘉興去找
孫祥太。同時,說明他們是換帖弟兄,所以關於劉不才的情形,對孫祥太無話不可談。他要
告訴孫祥太的只有兩句話,第一,轉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孫祥太在這半個
月中,千萬不要離開嘉興,同時為朱家眷屬準備一條坐船,隨時要用。
    ***
    第二天中午時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衛。對陳世發自有一番假話,說埋在嘉興的一批槍
械,損壞得出乎意料,原以為經過整理仍舊可用,誰知衒o竟無可措手。
    “那就算了!請你們兩位明天就動身吧。”陳世發很明快地說,“但願你們回來就有東
西帶來。我的東西是現成的,劉先生,你可以抄個單子帶去。”
    東西很多。字畫目錄還比較省事,首飾要檢點數量、鑒定品質,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
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麼樣?都須一一檢點。陳世發倒
很大方,先請小王來幫忙,後來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給劉不才了。
    這時候小王就可以談他的嘉興之行了。他說他是在一座尼姑庵裡跟孫祥太見的面,這使
得劉不才大感興趣,嘉興有許多妙齡尼姑。照孫老大說,當家師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為什麼住在尼姑庵裡?”
    “我也奇怪。”小王答說,“先到你所說的那家茶店去打聽,有個很漂亮的小伙子問我
的來歷,我說孫老大的把兄弟劉三爺托我來看孫老大,當面有話說。同時拿戒指給他看,他
說他認識這個戒指,不過一時還不能帶我去。找了個人陪我吃飯,直到下半天才帶我到庵
裡。孫老大的樣子好像在避什麼人似地。”
    這幾句話讓劉不才相當不安,他想起孫祥太在幫中的糾紛,似乎有人尋仇,所以行跡如
此詭秘。但這話不便跟小王談,談亦無用,只好先放在心裡。
    “兩件事我都告訴他了。他亦問起你的情形,談了好久,他說,朱家很平安,就是記掛
你。至於備一條船,方便得很,隨時都有,不過這半個月當中,他或許要離開嘉興。如果你
在五天之內去接朱家眷屬,可以見得著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個徒弟,名叫葉振峰,自會
安排一切。”
    “嗯!”劉不才皺著眉說,“最好五天當中能料理清楚。我們明天早點走,一商量定
了,馬上回來。”
    談到這裡,窗外已見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緊清點,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陳世發
還置酒餞行,重重拜托,第二天拂曉時分,親自送他們上船,順風順水,當天中午就到了上
海。
    到得孫家,主人夫婦與朱大器都在那裡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無不如釋重
負。再看到劉不才,則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曉得到三爺是長毛窠裡,出生入死過來的,因此圍了攏來,都要聽他的故
事,劉不才也就像得勝還朝的將軍一般,誌得意滿,神采飛揚,連說帶比地大講他如何智服
陳世發,一講講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來,朱姑奶奶才將下人都攆走,請劉不才先息一
息,吃了飯再談正事。
    談正事不如說談秘密。劉不才此去不過三個月,但不平凡的遭遇,過於他的半生。從飯
廳談到孫子卿的書房,即刪去不甚相干的枝枝葉葉,也還談到半夜,方能讓聽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經,”朱姑奶奶揉著眼笑道,“劉三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你!”
    “這全靠配搭得好。”劉不才指著小王說,“像他!虧得派他來,稍為欠靈活一點,就
會露馬腳,萬事全休!老孫,我們這位小老弟,能干得很,可以獨當一面。”
    “嗯,嗯!”孫子卿也深為滿意,“獨當一面的機會總有的。”
    “你們怎麼樣?明天再談,還是吃了宵夜去睡覺?”朱姑奶奶插嘴來問。
    “他們兩位累了。”朱大器說,“明天再談,明天再談!”
    劉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來上兩杯酒,越發覺得眼皮澀重,睡意侵襲。這
天,兩個人就都睡在孫家。
    朱大器跟孫子卿卻還不困,他們每天都要到後半夜兩點鐘上床,這天聽了劉不才那許多
話在心裡,精神格外亢奮,自然還要談下去。
    “老孫,”朱大器問道﹕“你看如何?”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教人無從置答,孫子卿
楞了好一會,才能將劉不才的話,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且抓住了要領。
    “這件事,我們有三個做法。寶眷是一定可以接回來的了,如果誌僅於此,直截了當跟
陳世發開談判,我們送他多少槍、多少子彈,條件是要他負責拿寶眷護送到上海。這是其
一。”
    孫子卿略停一下又說,“其二,我們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槍價上可以‘戴帽子’,他
的那批首飾、古玩、字畫抵作槍價,當然隨我們估價。兩頭有得賺,是筆好生意。不過讓上
海道曉得了,麻煩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朱大器怎麼說,顯
然的,孫子卿是打算用這個做法。
    “你不是說有三個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劉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陳世發拉過來。不過,第一,先
要跟上海道說明白;第二,看樣子陳世發是個小腳色,就拉了過來,似乎也沒有什麼意思。”
    “這不然!陳世發是一個線頭,既然能拉住這個線頭,當然不能馬上就放手。”
    “你是說,由陳世發這條線再往上拉?”
    “我是這麼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這是第四個做法。”孫子卿很注意地問﹕“小叔叔,你先說說看。”
    “我在想,不管做絲生意,還是開錢莊,如果杭州不光複,困守在夷場上,總是一汪死
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幫官軍肅清浙江。”
    這個口氣太大了,孫子卿無法贊一詞,只怔怔地望著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說。
    “江蘇方面你是曉得的,在安慶的李觀察已經招募了一支兵,就要開到了——”
    李觀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鴻章。他在程學啟協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辦團練的劉
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潘鼎新等人,帶領所部,一共九千,齊集安慶,由曾國藩按照湘軍
的章程,代定營製,名為“淮勇”、亦稱“淮軍”。同時江蘇在上海的紳士,早就湊足了1
8萬兩銀子,預備雇用英國輪船,到安慶運兵東下。此事早有成議,孫子卿是知道的,但其
中有一重障礙,怕英國輪船沿江東下途中,為太平軍所襲擊,所以遲遲不果其行。
    現在聽朱大器說是“就要開到”,孫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斷朱大器的話,表示懷疑﹕
“不見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聽到的消息,英國水師提督何伯,已經答應派英國兵艦保護運
兵輪船。第一條船,大概兩三天之內,就要開出去了。”
    孫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當靈通,卻未聞此說,因而又問了一句﹕
“小叔叔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吳觀察親口告訴我的。”
    他口中的吳觀察是指上海道吳煦,此人籍隸杭州府錢塘縣,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鄉,而
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內撫台衙門附近的城頭巷,在圍城之前,朱大器頗加照應,是有交情的。
他跟朱大器說的話,自然靠得住,孫子卿不能不信了。
    “吳觀察還告訴我,左中丞已經領兵進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個月之前克複的。”朱大
器又說,“局面是清清楚楚在變了。長毛就靠李秀成一個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
看法,杭州也不過一年半載,就可以克複——”
    “小叔叔,”孫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異議﹕“你也太樂觀了。”
    “我話還沒有完。”朱大器從容答道﹕“我說一年半載克複,是要大家同心協力。像江
蘇,如果不是大家湊足18萬銀子,淮軍就到不了上海,一切無從談起。浙江的情形,當然
也是一樣,打仗是官軍的事,籌餉籌糧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還沒有什麼人想到,該早
早預備迎接左中丞的官軍。這件事,我要來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許多好處。”
    好處就是做生意,孫子卿當然明白。不過茲事體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頭爛
額收不了場,不能不提醒他。
    “我們這位劉三爺在杭州布置的兩著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翹著大拇指說,“做大
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錢。劉三爺大非昔比了!就為了有他這樣一個人,我這件幫官軍克複
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過,老孫,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麼說?”
    少不了這兩個人,無非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孫子卿能有什麼話說?自然毫不遲疑地應
承﹕“小叔叔,你用不著問的。”
    “問總要問一句。”朱大器說,“問過你了,我才可以放手辦事。老孫,我們一面辦
事,一面做生意。”
    於是朱大器便又大談生意經。他認為眼前有三樣生意好做,第一樣是照劉不才在杭州談
定的計劃,墊本錢由孫祥太販賣洋廣雜貨,不過規模要大。朱大器平時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
行情,長毛佔領一地,大致總在城外設一條“買賣街”,以有易無,吸收各項日常必需之
物,只是物物交換,或者現款交易、數量總歸有限,如果能夠先發貨,後收款,生意就可以
做得大,利潤自然也就高了。
    這個想法,孫子卿覺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亂年荒,動蕩不定,欠帳生意怎麼
做?”他問,“發了貨,人都找不到了,那裡去收貨款?”
    “不然!”朱大器說,“人總是希望安居樂業的,局面能夠定下來,就會好好做生意,
除非萬不得已,不會拆爛污。至於說到呆帳,做生意亦總是有的。而況發貨之前,總也要打
聽打聽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層,我們這樣做法,從上海到杭州,等於沿路各碼頭都有我們
‘坐莊’的人在,不但呼應方便,消息靈通,一旦長毛肅清,隨便做啥生意,有這些碼頭做
基礎,你想想看,聲勢上哪個敵得過我們?”
    這個長線放遠鷂的想法,激起了孫子卿的雄心壯誌,不由得脫口而答﹕“也好!這件事
我來籌劃。”
    “那就再好不過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說,“第二樁生意,要做我們的本行。局勢一
定,種田的還是要種田,采茶的還是要采茶,養蠶的還是要養蠶。不然,以後的日子怎麼
過?你說是不是?”
    “我懂了!”孫子卿答說,“你的意思是,我們照樣收茶葉、收絲?”
    “一點不錯。我們照樣收,照樣可以放款,或者先賒洋廣雜貨給他們,抵作將來的茶價
絲價。至於運到上海,有孫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說得頭頭是道,孫子卿大為興奮,定神細想了一下,覺得其中有一個絕大的障礙,“小
叔叔,”他說,“現在是‘兩國交兵’,要想通行無阻,只怕辦不到。就算我們這面說得
通;長毛能許你做生意,不作留難?”
    “留難當然會有的。要想辦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歸你做,錢就歸你獨賺。如果
沒有困難,人人能做,這種生意的好處一定有限。”
    “話是不錯。”孫子卿覺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調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
也懂,我也會說!”
    “光說不做當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方向認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說的“方向”,只要從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長毛身上去著手。長毛佔了地盤,
當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榮,但絲茶兩項,必定滯銷,因為粗飯尚且不得到口,何來品
茗的逸興,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綢著緞?因此,長毛非為絲茶找一條出路不
可。
    “長毛所佔據的地方,現在缺的是糧食,如果拿糧食去換絲茶,他們求之不得。老孫,
你倒設身處地想一想,願意不願意做這樣子的交易?”
    孫子卿又被說動了,不過,“我們這方面呢?”他問,“如果彰明較著跟長毛做生意,
當官的恐怕不能不說話。”
    “這也有取巧的辦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長毛默許,暗中通知他們那面的
關卡放行,我們這面就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了。再說,絲茶出口,於上海市面有益,籌餉也容
易些,何必阻撓?第二——”朱大器忽然頓住,停了一會方又開口,“這第二個辦法就不去
說它了,但願不用。”
    這就是說,但願不用,用必有效。孫子卿當然要聽聽,是何辦法。催著朱大器說下去。
    “這個辦法萬不得已而用。說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說穿了不值一文,但就連孫子卿這樣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這一著。
值錢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做。”孫子卿在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說,我們跟洋行接頭好
了,有多少絲、多少茶賣給他們,談合同以前講明,在內地交貨,讓他們自己打著他們本國
的旗子下去收貨。這就不算我們倚仗洋人的勢力。”
    “這無非自己騙自己的說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說,“如果是在內地交貨,價錢上當然
要吃虧,說來說去總是利權外溢。
    能夠不走到這一步最好。現在我再說第三樣生意,這項生意,本輕利重,大有可為,不
過良心上講不過去,好像趁火打劫,說起來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緩一緩再說。”
    孫子卿正聽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賣關子的一手,惹得孫子卿心癢難熬,“說,
說!”他一疊連聲地催﹕“說說不妨。”
    “要我說,我就說。前兩樣生意,我平時也都想過,只有這樣生意,是劉三爺去了以
後,觸機想到。”朱大器的臉色微現悲戚﹕“這幾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幾代積聚的字
畫、古董,流落在外頭,教長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陳世發這樣,還算是識貨的有心人
——”
    “啊,啊!”孫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這樣生意,我一定要做。這不算趁火打劫,
是愛惜文物,利己利人,兩受其益的事,為什麼不可以做?”
    “做當然可以做,不過我倒要請問你,懂不懂書畫,古董、古書。”朱大器說,“我們
相處也好幾年了,好像沒有聽說過,你是這方面的內行。”
    “我不是內行不要緊,可以請教人家。”
    “這就不大妙了。我們杭州叫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畫的,幾乎沒有一個不
會用心計,假的說成真的,真的反而說成假的——”
    “慢來,慢來!小叔叔,假的說成真的,在他們理所當然,何以真的反而說成假的?”
    “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連這點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說成假的,你
當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孫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說,“請教假內行沒有用,請教
真內行又怕他欺我。這就難了!”
    “就是這話,這行買賣不是外行做得來的,道理就在這裡。不過照現在這樣子,你有個
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價錢出不高,對方也不會獅子大開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
來,慢慢兒沙裡淘金,總有幾樣好東西出現。”
    孫子卿細想了一會,欣然答道﹕“小叔叔這話不錯。好在我也不是拿它當正經生意做,
還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來整理裝裱好了,多請幾個人來看看,價錢出得相當就脫手,不
然自己留著玩。”
    “這樣想法,就不會有煩惱。我們的生意,還在第一樣、第二樣上面。等明天我跟劉三
爺再細細談一談,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個人分做兩起,孫子卿與小王去找販賣軍火的洋人,朱大器與劉不才在家籌
劃如何從松江開始,經嘉興、海寧到杭州,聯成一條線,又可以幫官軍反攻,又可以自己做
生意。這是極艱巨的一番布置,頭緒紛繁,當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談得出結論來的。
    相形之下,孫子卿經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經談好,照陳世發所要的數
目,買兩百枝長槍、一百枝短槍,一半現貨,一半期貨,價錢也還算公道,孫子卿已經付了
五百兩銀子的定洋。
    “現在就要看怎麼運過去了。”孫子卿說,“華爾的隊伍,現在改了名字,叫做‘常勝
軍’,最近在關卡上查得很嚴,想從小河 偷運出去,未免危險。請英國人護送,一則另外
要加費用,再則風聲也太大,反倒害了陳世發。小叔叔,你看有什麼好辦法?”
    “再慢慢想,辦法總有的。”朱大器說,“我剛才跟三爺在商量,想拿陳世發邀到上海
來,當面談一談。”
    這個主意,近乎離奇,“他肯來嗎?”孫子卿問﹕“他不怕陷在這裡?”
    “他對我是相信得過的。”劉不才說,“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們留個人在那裡當押頭
——。”
    “我去!”小王脫口說道﹕“我在那裡當押頭。”
    “你肯去,再好都沒有。”劉不才又說,“不過,不知道陳世發另外有沒有顧忌?如果
他肯來、敢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所謂“顧忌”,所謂“敢來”,是設身處地為陳世發著想,他的“官階”不高,而且
一直在受排擠,行動自然得要謹慎。
    如果私下到夷場來一趟,可能會有人去告密,追究起來是很嚴重的罪名。
    因此,陳世發是不是無此“顧忌”而“敢來”?誰也無法斷言,為今之計,只有回到原
來的題目上,研究怎麼樣將那批長短槍運出關卡?
    “這件事有兩條路,一條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過時間上比較慢,而且最好陳世發
能來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說﹕“還有條路,就非要請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
戲,只有他玩得轉。”
    “老大到浦東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如果不能回來怎麼辦?”孫子
卿問﹕“小叔叔,你那條路要多少時候才走得通?”
    “說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開一筆,向大家徵詢意見﹕“是多等些日
子,辦妥當了再去,還是先去通知陳世發一聲,拿難處告訴他,請他耐心等一等?”
    這一層上,看法不一,劉不才認為時間隔得太久,夜長夢多,甚為不妥;而孫子卿覺得
辦妥了再去,是個切實的交代,才能取信於人。談到最後,仍舊要朱大器來作決定。
    他卻沒有確切的表示。因為他另有一種想法,而此想法,出入關系甚大,要一段時間來
考慮。
    “暫時不談吧!我們舒散腦筋,到哪裡去玩玩?”
    孫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見,“替劉三叔接風,也是替劉三叔壓驚。”他說,“我請劉三
叔吃花酒去!”
    “應該這麼說,”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爺慶功。”
    “不是!”劉不才拍著小王的肩說,“是犒勞我們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間,朱姑奶奶從一架東洋屏風閃出來,插嘴說道﹕“你們請劉
三叔好好去開開心,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過,你們不要帶壞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討親
了。”
    “逢場作戲,又有何妨?”孫子卿深怕掃了小王的興,趕緊這樣接口,然後拿話扯了開
去﹕“劉三叔,請你挑地方。”
    照規矩,既是孫子卿請客,自然是在他的“戶頭”那裡,不過劉不才很機警,不肯這樣
說。因為雖說朱姑奶奶伉爽如須眉,從不干涉丈夫在歡場中的應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
例,還是謹慎小心為妙。
    “快說啊!”孫子卿又在催了。
    劉不才心念一動,“要我說,我就說。不過,我說了你們得依我。”他說,“不然我就
不必開口了。”
    “自然依你。快說!”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孫子卿說,“ど二地方不如長三。劉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樣?”
    朱大器懂他們兩人的意思,一個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場,而一個是因為做主人,覺得ど二
不免簡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飲酒,自以適性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爺吧!就
到小桂芳那裡。”
    小桂芳那裡叫艷紅院,孫子卿也來過,但從未在這裡做過主人。既然是迎合劉不才的意
思,為小桂芳捧場,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間裡坐,不過首先聲明﹕一切是他請
客。
    這在歡場中是罕見的例子,在劉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氣很特
別,平時沉默寡言,遇到興來時,妙語如珠,滔滔不絕,此時與劉不才久別重逢,不免稍有
陌生之感,所以神態矜持,不多說話。但那個“本家”卻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瓏的人物,知
道孫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氣好,手面闊,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極力巴結,應酬得風雨
不透。
    “真是想不到劉三爺會來!”她指著小桂芳說﹕“小阿媛戶間裡,昨天晚上結好大一個
燈花,大家都說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諸位老爺光降。劉三爺,”她一面替劉不才
卸馬褂,一面仰臉看著他,不勝關切地說﹕“為啥長遠不來?人瘦了!”
    “是想你們小阿媛想瘦的。”孫子卿笑道,“閒話少說,肚子餓了,‘擺台面’。”
    全席謂之“擺台面”,半席謂之“吃便飯”。本家聽說“擺台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顏
開,一眼看見大小姐捧來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說﹕“水果碟子拿回去,換外國蘋果來!”
    接著又張羅茶水,擺上煙盤,拿過一疊請帖和局票來,孫子卿便問﹕“劉三叔,要不要
請兩個朋友來?”
    “請一個。”劉不才答說﹕“把黃胖請了來。”
    黃胖自然姓黃,但胖是虛腫,他生過一場黃膽病,一直不曾痊愈,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
“黃胖”。此人是個朱大器所說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對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話掛在
口邊﹕“兔子不吃窩邊草。”劉不才要請他的意思,孫子卿當然明白,但就因為深知黃胖的
為人,所以不加阻攔。
    於是小王執筆,信手揮道﹕“飛請黃胖老爺速駕艷紅院一敘。”寫完,交“相幫”立刻
送出。
    “叫局了!”孫子卿說,“小阿媛舉薦吧!”
    “慢慢!”朱大器說,“等開席再叫,也還不遲。讓三爺跟小阿媛敘敘,我跟你躺躺煙
盤。”
    於是孫子卿跟朱大器隔著煙燈對面躺下,小王端張凳子坐在煙榻前面聽他們談話——談
的自然是正事,就這一路來,朱大器將他要走的那條路想停當了。
    “我明天去看吳觀察。”他說,“這件事,我們要走大路。”
    所謂“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釋,就是先徵得上海道吳煦的同意,秘密進行策動陳世
發反正。這樣做法是拿自己的腳步先站穩,一向謹慎細密的孫子卿自然贊成。
    不過,他也有疑問﹕“如果吳觀察不同意呢?”
    “為什麼不同意?”朱大器反問一句﹕“又不要他出錢,而且策反不成,於他亦無害
處,何樂不為?”
    當然,還有朱大器個人對吳煦的關系,他尚未計算在內。
    孫子卿細想一想,果然不錯是自己過慮,就不再有何異議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過,老孫,交涉還是要你去辦,而且要辦得很扎實,不能拖
泥帶水。否則,不但前功盡棄,還有後患。”
    在燒著煙玩的孫子卿,聽他的語氣嚴重,便放下煙簽子,坐起身來,望著朱大器說﹕
“是不是跟洋人辦交涉?”
    “當然。”朱大器說,“雖說走大路,做起來要象走小路的樣子,才不會惹人疑心。我
的意思是,洋槍仍舊照走私那樣,找條僻靜的小河 運出去,我跟吳觀察要件公事,你拿了
去看華爾,要他關照部下,放一條路。”
    “這容易。這個交涉我辦得了。”孫子卿點點頭說﹕“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華爾切
切實實講清楚,他不能干預我們的事,更不能出花樣,拿我們當是‘向導’,暗底下派人跟
蹤,去打陳世發。”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老孫,全局成敗的關鍵,就在這上頭,開不得玩笑的。”
    “洋人說話算話,華爾我跟他打過交道,倒是講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應,答應了決無
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們吃花酒吧!”
    這時的小桂芳對劉不才,已經重熾舊情,有說有笑,渾不似初見時的那種所謂“面熟陌
生”的光景,當大家商量叫局時,都由她一手安排舉薦,當然都出於ど二——妓家的等級甚
嚴,“書寓”的“先生”,一遇“長三”的“校書”,便即離座,同樣的,長三除非一年一
度的“菊花山”,隨客觀光以外,平時從不肯出局到ど二,否則就是“失身份”。
    ど二比較爽快,不似長三,有許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發,紛然而至,各自坐
在客人後面,低聲請教姓氏,然後自報花名、寓處,有幾套籠絡客人的甜言蜜語,因人而
施。小桂芳舉薦給朱大器的,是ど二中的紅牌,名字很雅致,叫做黛芬。生得一張瓜子臉,
長眉鳳眼,氣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藝,應酬功夫,更是一等,聽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談她
四年前隨家人到三天竺燒香的情形。說起西湖,向往之情,溢於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
段鄉愁。
    正娓娓清談之際,只聽相幫高喊客到,門簾起處,進來一個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黃
胖。劉不才起身招呼,隨即為朱大器引見,黃胖自道曾經在王有齡那裡見過,但朱大器卻想
不起來了。
    提到王有齡,自不免使朱大器傷心,此時此地,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做主人的孫子
卿,急忙亂以他語,同時向黃胖使個眼色——古董商人最識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夠領會,便
轉臉去向劉不才寒暄。
    “來,來,胖哥!”劉不才將他納入首座,“先坐下來再說。”
    “自然是朱觀察首座。”
    “不,不!”孫子卿說,“我們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氣。”
    “還有哪位?”
    “別無外客了。”劉不才答說,“特為請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頭再談。”
    黃胖點點頭先不多問,坦然入座,也叫了局。於是主客五人,在鶯聲燕語中,相互酬
勸,接著是由黛芬領頭奏技,喚進“烏師”來操琴,一個個當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會,轉
局而去,台面頓時清冷了下來。
    一般的規矩,大抵在此時就要“翻台”,問津他處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願另外
徵歌選色,因而轉入把杯清談之局。
    看似閒談,其實是正事,劉不才不經意地問道﹕“胖哥,最近收進什麼好東西?”
    “好東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夠。”黃胖問道﹕“怎麼,劉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風雅而已。不過還沒有入門,所以要跟你叨教。”劉不才說,“不曉得字畫方面
的行情怎麼樣?”
    問到行情,當然是要作些買賣,黃胖見是生意上門,便精神抖擻地答道﹕“書畫的行情
最難說,做我們這一行的,真叫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著內行是內行的價錢,
遇著外行是外行的價錢。說老實話,劉三哥你不算內行,不過,我決不會拿你當外行。你先
說,你想要點啥東西?是自己收藏,還是送人?預備了多少錢?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說一
說,我來替你提調,包你不會吃虧。”
    “胖哥,你弄錯了!”劉不才說,“我是受朋友所托,有一票貨色想脫手。不是買,是
賣!”
    “這也好啊!是些什麼?”
    劉不才身上就揣著從陳世發那裡抄來的一份目錄,正想取出來,只見孫子卿拋過來一個
阻止的眼色,於是便住手說道﹕“東西很多,一時也說不完,有字畫、有古書。”
    聽得這兩句話,黃胖大失所望,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如不說,略想一想說道﹕“劉三
哥,我講個笑話你聽,有一天遇見一位朋友,他跟我說﹕‘看見有人做了一副對子,好極
了!’那就念來聽聽,他說﹕‘是一副五言對。上聯記不得了;下聯是什麼什麼春。’一副
好對子,我只聽了一個字。”
    “胖哥,罰酒!”劉不才窘笑著說,“你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
    “罰酒、罰酒!”黃胖干了一杯酒,然後追問﹕“到底是些什麼東西?說個一兩樣來聽
聽,怎麼樣?”
    在此地步,如果不說一兩樣東西出來,看起來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無奈劉不才在這
方面的“記性”,比起他的賭來差得遠,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錄,偏偏急切間一樣都想不起
——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記得畫、記不起畫的人,記得畫的人,卻又起不清是怎麼樣
一張畫。因而不免發窘。
    劉不才發窘是罕見之事,連朱大器都有些為他難過,便作解圍之計,故意拿話扯了開去。
    “黃兄,”他問,“我們杭州戴文節公的畫,你看怎麼樣?”
    “好的!”黃胖將拇指一翹,“他的山水本來就好,現在是越發好了。”
    “戴文節殉節了!怎麼說現在越發好?”
    “就是殉節得好,所以他的畫格外值錢。”黃胖說道﹕“這就叫畫以人重!”
    聽得這話,朱大器深為安慰。一半是因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經歷,一半也
因為王有齡的緣故,他總覺得危城殉難的人,應該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後,畫名益
盛的情形來看,正符所願,自感欣然。
    就這一打岔之間,劉不才已經托詞離座,走到僻處,將身上的那張目錄掏出來,匆匆看
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黃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戴熙的山水,贗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
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去而複返。
    等他講完,劉不才開口了,“胖哥你剛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東西,說一兩樣你聽聽,那
我就稍為談談。有部書,孟東野的詩集,是宋版——”
    “什麼?”黃胖將雙眼睜得好大,“宋版的孟東野詩集?”
    “不錯!”劉不才極有把握地說,“一點不錯。”
    “我倒不大相信。劉三哥,你倒說說看,上面有那幾方圖章?”
    這又差點將劉不才考倒。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有個姓儀的,還有個姓安的。”
    黃胖聽了這話,表情很怪,又驚喜、又困惑,仔細看了看劉不才,眼睛睜得越大,“劉
三哥,”他問,“你是不是在尋我的開心?”
    “怎麼叫尋你的開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黃胖有點氣憤,也有點得意,“換了別人,讓你考倒
了,我黃胖,眼底下,肚子裡都還有點東西。你明明是說安儀周的收藏——他收藏的書,每
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儀周珍藏’、‘安麓村藏書印’。你說什麼又姓安,又姓
儀,真當我兩眼漆黑的外行?”
    聽到這裡,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聲,噴了出來——人家姓
安、號儀周,劉不才當他是兩個人,豈不可笑?
    鬧笑話的人,當然也不免暗暗慚愧,不過笑話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將計就計,順著黃
胖的話說﹕“你說我考你,就考考你,安儀周是何許樣人,你倒說說看!”
    “他是康熙年間,權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這一下劉不才又楞住了,一個“底下
人”會收藏珍貴的古書?
    這一來,黃胖才知道劉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談鋒,他興致勃勃地
說﹕“古往今來,有許多奇人;這安岐也好算一個。他不是中國人——”
    “不是中國人,難道是西洋人。”
    “劉三叔,”孫子卿攔著他說,“別打岔!聽胖哥說下去。”
    “安岐是高麗人——”安岐是高麗貢使的隨從,原來的身份,已不可考。不過“宰相家
人七品官”;既在大學士明珠門下,就算本來是高麗的品官,此時當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葉的權臣。由於三藩之變,聖祖主張用兵,而朝臣中贊成的不多;所以三
藩亂平,聖祖對支持他的主張的少數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門外的什剎海,原是前明勛臣的府邸,以後和咽住過,現在是恭親
王府,為京中有名的大宅。
    據說這座大宅中有許多窖藏。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貪瀆,昏天黑地,等到李闖
進京,勛臣國賊,一時來不及逃,先把積聚的金銀,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
出這些窖藏之物,卻不知如何下手——有一個鈔本,上面記著許許多多奇怪的符號和莫名其
妙的隱語,相傳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費盡心機,無法參詳。
    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裡,反覆辨識推敲,終於悟出其中奧妙,於是求見明珠的兒子—
—不知道是不是納蘭性德?自道能夠將窖藏掘出來。一試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寵信。
    明珠御下,恩威並濟,底下人亦分好幾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喚的,亦有像漢朝的素封
之家那樣,蓄僮僕替他經商營運的,安岐自然是後者。
    他領了主人的本錢,在天津、揚州兩處經營鹽業,還掉主人的本錢,加上極優厚的利
息,然後自立門戶。積資至數百萬之多。當時論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
家,相傳李闖進京,佔領大內,將明朝列帝積聚的“金花銀”,鑄成極大的銀塊,等吳三桂
請清兵,山海關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敗,在京城裡站不住腳,便帶著銀塊往山西逃,追兵
甚急,銀塊笨重,反為所累,因而將它傾入山谷,為亢家所知,事平撿了個現成,一躍而為
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為“沽水草堂”,他喜歡結納名士,相傳朱竹?應
徵“博學鴻詞”以後回嘉興家鄉,經過天津,安岐的程儀,一送便是一萬兩銀子。當然,喜
歡結納名士,一定也喜歡收藏字畫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平生的積聚,便大半歸入
“沽水草堂”。他字儀周,號麓村,又號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鈐有這些圖章,而
凡是鈐有這些圖章的亦必是精品。因為他對此道由外行變成內行,還做了一部書,名為“墨
緣匯觀”。
    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興趣不在安岐善
於鑒別,而在他善於經商。心中想到,口中便問了。
    “老兄對此人的生平,這樣子熟悉,佩服之至。不過我倒要請教,他經營鹽業,能發幾
百萬兩銀子的大財,是憑什麼?”
    黃胖不知他是這樣一問,不暇思索,隨口答道﹕“當然是憑本事。”
    “我知道是憑本事,是啥本事呢?”
    這一下將黃胖問住了,然而那是一時想不起——安岐的事跡,他聽人談過許多,只為與
本行有關,對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記得相當清楚,此外就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喚起記憶。
    於是他一面點點頭,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尋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說不大清
楚。據說,那時候的鹽法,還是沿用明朝的規矩,就像田賦的加派一樣,做官的層層剝削,
鹽上的苛捐雜稅多得很,鹽民固然苦得很,鹽商亦沒有多大好處。老百姓吃官鹽吃不起,只
好吃私鹽;鹽梟是與國爭利,老百姓反而歡迎鹽梟,甚至於處處幫助鹽梟的忙,替他們多方
遮蓋,為的好吃便宜的私鹽。”
    說到這裡,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說道﹕“私鹽猖獗,官鹽自然滯銷,有鹽票鹽引的
正式鹽商,生意自然做不開了。安岐一定是在這上頭動腦筋。”
    “著啊!”黃胖有著如遇知音之喜,大為得勁,拍著自己的膝蓋說﹕“安岐就是在這上
頭動腦筋。他是大鹽商,說話有力量,要求改辦法,哪些稅是公庫收入,決不能少;哪些捐
是為了鹽官要養家活口,可以承認;哪些加派的苛雜病商害民,決不能出。這樣一來,毛病
減少了好多,官鹽的價錢平了下來,雖然還是比不上私鹽便宜,但是販私鹽、吃私鹽,到底
是犯法的,官鹽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於是乎,官鹽的銷路好了,私梟也少了,鹽民生計
一蘇,國庫的收入增多,當然鹽商也賺大錢了。”
    “老兄談得頭頭是道,實在佩服。”朱大器很高興地說﹕“其實你不干這一行,做別樣
生意,一定也會出人頭地。”
    “過獎,過獎!哪個不知道朱道台長袖善舞!我是外行,談生意經,真是班門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學問,做生意尤其要多請教,多談,‘談生意,談生意’,生意原
是談出來的。”朱大器說,“就像老兄的這番話,在我就受益不淺。我倒也有點小小的心
得,不妨說來向老兄請教,像安岐這樣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沒有憑藉,人微言
輕,也不會有人聽他。我覺得他最難得的一樣本事,是不僅仗勢,還能用勢——用明珠的勢
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孫子卿說,“我就在想,安岐的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為啥
別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夠乘勢的緣故。”
    “再還有一點心得。這個道理,老孫,我們要好好體會,受用無窮,凡是一樣生意,要
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處。就像安岐那樣,改革鹽法當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
好了,這樣子再有利可圖,是一舉三得。朝廷當然支持你,老百姓也樂於跟你交易,真所謂
立於不敗之地,如何能不發達?”
    朱大器談興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說﹕“世界上有種人,巧取豪奪,生意只想他一個
人做,飯只想他一個人吃,實在是想不穿。如果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結局應怎樣
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們以後做生意,務必先要想一想,利國利民而利
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國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違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雖不
利國利民,也不至於害國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
意,起碼要巴結個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沒奈何為了養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於末等生
意,決不可做!”
    “大學問!”黃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維,翹著大拇指說了這一句;便又問道﹕“我倒請
問,世界上那幾種是末等生意。”
    “喏!”劉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這艷紅院﹕“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  斃」鴟監狡 燜擔骸耙謊 際且牠鍤懞祿程Э  模  兌 哉饌瘛H
飯?還不是‘沒法子’三個字!我們也不是生來下賤的,也想尋個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
飯,總是個歸宿,可惜人家看我們末等人,玩玩可以,從良免談。我倒請問劉三爺,豈不是
注定了一輩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說,一面不斷用一雙鳳眼 著劉不才,語言神態都充滿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
在內,都是鑒貌辨色,善於捉摸言外之意的人,聽了小桂芳的話,全都明白,她曾想從良,
劉不才拒而不納,所以有此一番牢騷。
    在劉不才的意向未曾明了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點破,唯有裝作不解,顧而言
他,“我倒也想起一樁末等生意,”
    小王說道﹕“賣鴉片煙,真正是末等生意!”
    話說出口,不免失悔,因為說賣鴉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鴉片,也就是沒出息。看黃胖
的臉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豈非無意中傷觸了人?
    這樣想著,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黃胖,這一眼卻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實說道﹕
“王老弟,你當我‘有癮’是不是?我的氣色犯嫌疑,實在沒有!”
    這一說反使小王受窘,因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癮”,急忙陪笑說道﹕“我知道你
不抽鴉片。你不要多心。”
    黃胖付之一笑,摸摸臉說﹕“也難怪你,十個有九個看我有癮,那天在大馬路‘一洞
天’吃茶,有人推銷戒煙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麼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後來我忍不
住說了一句話,才把他轟走。”
    “是句什麼話?能把討厭鬼轟走,我倒要聽聽,學個乖。”
    劉不才很注意地問。
    “這句話只對這個討厭鬼有用。我說,我本來倒沒有癮,吃了你的藥,反而要上癮了。”
    “此話怎講?”
    “他的戒煙丸,就是鴉片。豈非不吃不上癮,吃了反而有癮。”黃胖得意地說,“一句
話點到要害上,那個人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掉轉身就走了。”
    “這話恐怕不盡然。”劉不才說,“從前我藥店裡也賣過戒煙丸,林文忠公傳下來的方
子,裡面原有鴉片,戒煙是用遞減煙癮的方子,鴉片不能一點不用。”
    “三爺!”朱大器突然心中一動,“那個方子你還記不記得?”
    “這個方子很普通的,就記不得也可以找得到。”
    “那你就找一找。”朱大器說﹕“大年初一那天,我許了個願,今年要多做好事,許了
願還沒有機會去做,現在就從這件事上頭起頭,我送戒煙丸。”
    “這倒真是好事。”孫子卿附議,“我也算一份。不過這件好事要請劉三叔來主持,他
是內行,修合的丸藥才會道地。”
    於是話題轉到如何監製戒煙丸,如何廣為傳送上頭。黃胖對此興味缺缺,而且時間也不
早了,找個空隙,起身告辭。
    為了讓劉不才早圓好夢,主人未加挽留,但劉不才卻作了後約,約黃胖第二天一早,在
寶善街松風閣吃茶,殷殷叮囑,務期必至。
    等黃胖一去,小王因為住得遠,也要早走,劉不才留下朱大器和孫子卿吃宵夜,神情顯
得相當興奮,顯然有件得意之事要談。
    “你們總看出來了,我特為約黃胖明天一早吃茶的用意,我想找他做陳世發的那票生
意。”他將書畫目錄取了出來,攤在桌上,“我是外行。不過今天聽黃胖一說,心裡有數
了,那批字畫古書,大部分有安岐的圖章,看來著實有些精品,可以大大賺他一票。”
    “這就見得我做對了。”孫子卿欣然答道,“這份目錄,我不讓你拿出來,就是防黃胖
一腳,東西要到了我們手裡,就不怕他了。”
    “照這樣說,我明天還是不能跟黃胖談?”
    “對!”孫子卿斷然決然地說,“先不要跟他談,這跟財不露白是一樣的道理。”
    “那麼,到底值多少錢?你我都不曉得,怎麼個估計法子?”
    “只有大致估一下。”孫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們挑幾樣東西,分開來去問價錢,
舉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計得到了。”
    於是孫、劉二人就著目錄挑選,費了好一會才能畢事,而朱大器始終默默無一語,孫子
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問,“你怎麼一直不開口?”
    “我不想開口。”朱大器說,“這票生意一定有好處,古董無價,說不定有大好處。不
過我不該插手。”
    “咦!”孫子卿問道﹕“這又是什麼講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盡,不該我做的不能搶。這票生意,我以為該三個人的好處,你們兩
位以外,還有個小王——”
    “啊,啊!”孫子卿被提醒了,搶著要表明﹕“我倒沒有想到,是劉三叔和小王冒的
險,應該他們兩個人去做。”
    “這倒也不是這麼說。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墊本錢;第二,買洋槍是你的路
子。”
    “對了!”劉不才接口,“老孫,你不必客氣,就照朱大器的話,我們三個人來做。”
    孫子卿是極漂亮的人,總以為自己是撿了現成,一力辭謝,經朱大器和劉不才苦勸方始
接受。
    生意互相爭奪不好做,彼此客氣也不好做,朱大器認為生意就是生意,寧願先小人後君
子,將各人應派的股份和義務,事前規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協力,盡往好的地方去
做。
    到派股份的時候,又起了“君子之爭”,最後仍舊要請朱大器來作仲裁,盈余作十三份
派,劉不才佔四份、孫子卿佔三份半、小王佔兩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孫
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來是十一份,還余兩份,這兩份,我認為應該歸還陳世發。”朱大器特別聲明﹕
“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們的意思。”
    “好!”孫子卿首先表示贊成﹕“做生意也要講點仁義,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孫子卿如此,劉不才自然更無話說。朱大器笑道﹕“這兩份‘回籠’,其實我還是為你
們。凡事只求心安,你們少賺一點,心安理得。將來陳世發總會知道,這票生意上他吃了
虧,有這回籠的兩份,他一口氣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說不定會翻臉!”
    孫子卿和劉不才都深深點頭,覺得學到了一個訣竅,像這類可獲暴利的生意,賺了人家
的錢,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氣去!
    (第三章完)




李鴻章/(高陽)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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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一整天的分頭奔走,大致都已就緒,最重要的,當然是朱大器跟吳煦的交涉。能將
陳世發拉過來,吳煦求之不得,但提到要先運一批洋槍過去,不免面有難色,說是茲事體
大,他不敢作主。
    那麼要誰作主呢?朱大器認為﹕第一、此事必須機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層泄密的
顧慮;第二、層層請示,不知道那一天才結果?陳世發如何等得?因而極力鼓勵吳煦獨斷獨
行,成此大功。
    吳煦一直遲疑不決,最後讓朱大器一句話說動了,新任江蘇巡撫李鴻章,就要帶了他的
淮軍,乘輪東下。上海道是個要缺,看上去他必有換人的打算,如果吳煦能及時建此一功,
奏報朝廷,必蒙褒獎,那就是自己先立穩了腳步,李鴻章不便奏請調動,就算他出奏了,朝
廷亦必不準。
    吳煦覺得這話大有道理。但是要他公然批準運槍出境,關系太大,多有不便,還須想個
變通的辦法。
    朱大器有求於吳煦的是兩件事,第一是同意招降陳世發,以軍火作為釣餌;第二才是如
何得官方的協力,能將軍火運出上海?現在情形,第二件事在吳煦確是無能為力,不過第一
件事能夠商量得通,也算不虛此行。因此,朱大器與吳煦約定運軍火出境一事的變通變法,
由他自己去動腦筋;招降成功,推功於吳煦,但如失敗,吳煦也得負一點責任,這個責任就
是為他作一證明﹕接濟陳世發的軍火,別有作用,決非通匪資敵。
    辭別吳煦,朱大器隨即去看一個朋友。此人名叫趙炳麟,他的胞侄,就是在湖州辦團練
的趙景賢。整個浙西,現在只有湖州是一片淨土,趙景賢能夠守住湖州,是個奇跡,但是這
個奇跡恐怕也快消失了!
    湖州的守得住,當然是趙景賢的才智過人,但亦全靠有一線運道可通。運道的咽喉是出
太湖的大錢口,其地在湖州以北,整個太湖的正南方,正北隔著二十裡的湖面就是洞庭東
山;趙景賢以大錢口為水師大營,炮艇晝夜巡邏,戒備極嚴,使得盤踞洞庭東山的長毛,不
得越雷池一步。同時他又不斷發動突襲,炮轟東山,長毛傷亡累累,卻全無還手之力,因而
將趙景賢恨之切骨。
    誰知去年年底,繼省城淪陷,湖州形勢益形孤單之後,趙景賢與湖州的百姓又遭遇了一
場意想不到的厄運。一連三天,鵝毛般的大雪,不曾停過;五百裡汪洋巨浸的大湖,結成厚
厚的一層冰,仿佛覆上了一塊碩大無比的水晶。洞庭東山的長毛大喜,傾巢而出,履冰南
下,直撲大錢口;炮艇為堅冰凍住,不得動彈,而炮座是固定的,無法轉向,失去效用,以
致大錢口落入敵手。
    這一下就象扼住了一個人的咽喉一樣,湖州的餉道斷了,四面為長毛密密包圍,湖州真
正成了一座孤城,將為杭州之續。
    長毛雖佔盡優勢,但趙景賢的威名,猶足攝定軍心,長毛相戒,不與湖州團練交戰,卻
出以極下流、極無聊的一策,挖了趙景賢的父親、官做到刑部右侍郎的趙炳言的墳墓。
    趙景賢當然不甘坐困而死,幾次開城出擊,無奈兵力相差,過於懸殊,始終不能打開一
條出路。其時趙景賢已由本職內閣中書,疊次保升,被授為福建督糧道,杭州淪陷以後,朝
廷為激勵危城國土,特為下一道上諭﹕“趙景賢督帶團練,殺賊守城,戰功卓著,現當杭城
失守,尚能激勵紳團,力保湖郡及所屬地方,在辦團人員中,最為異常出力,著加恩賞布政
使銜。”同時傳諭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設法轉知趙景賢﹕“交代經手事件,輕裝赴任。”
這表示朝廷已知湖州必不能保,但是名城可棄,國土不可棄,希望能出趙景賢於危地,以備
將來大用。愛惜人才如此,趙景賢自然感激涕零,然而當此危急之時,他又何能不與湖州的
團練百姓共生死?因此,寫下一封血書,派人間道送到上海,寄給他的胞叔趙炳麟,誓以一
死盡臣節。
    朱大器去看趙炳麟的時候,趙景賢的那封信剛到了三天,看完信,聽完趙炳麟所談的湖
州近況,朱大器除了お揮 橐醞猓 謔潞廖匏 埂    醋 揭桓瞿鍆罰 虢櫨媒蛹煤
州團練的名義,運槍出境。只要有一線之路,這個名義就可借用,如今看起來,這個藉口是
怎麼也用不上了。
    辭出趙家,時已近午,又饑又乏,走過一家館子門口,心裡在想,不如先吃了飯再說。
念頭還未轉定,只見跑堂的迎上來哈著腰,滿臉堆笑地招呼﹕“朱大人!好久沒有來了。”
    “你倒認得我?”
    “怎麼不認識?”跟堂的說﹕“去年你老照顧小號,請沙船幫的鬱大爺,好闊的場面。”
    “喔,原來是泰和館。好吧!”
    於是跑堂的往裡大聲喊道﹕“朱大人到!看座兒啊!”
    泰和館菜兼南北,但掌櫃與跑堂的都是山東人,所以是京館的派頭,這一喊,接下來便
是遞相傳呼,一個接一個彎腰擺手,將朱大器接入雅座。
    先打手巾後奉茶,等朱大器坐定了,掌櫃的親自來道謝,因為去年他與松江老大宴沙船
幫,筵開四十余桌,就從這筆大生意開始,泰和館的牌子創出去了。掌櫃的一則飲水思源,
不能不感激,再則想要拉攏這位闊客,所以刻意敷衍,說了許多奉承的話,倒害得朱大器渾
身不自在。
    “你請吧!忙你的買賣去,別張羅我了。”朱大器也會彎起舌頭,打兩句藍青官話。
    “是,是!”掌櫃的關照跑堂,“好好兒伺候。”
    於是跑堂的便問﹕“朱大人有客沒有?”
    心中有事,不是邀客人的時候,他搖搖頭說﹕“沒有客,也不叫條子。你配幾個菜,來
四兩天津五加皮,吃完了,我還有事。”
    跑堂的答應著走了。很快地端來四個冷葷碟子,一瓦罐天津五加皮。喝不到半杯酒,來
了兩個熱菜,一個湯爆肚,一個魷魚卷。
    “行了,行了!”朱大器說﹕“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這是酒菜。還有兩個飯菜,再加上一個湯。”
    “好吧!你都拿來就是了。”
    等拿來一看,是一碗紅燒羊肉,一碗京蔥扒鴨,外加一大碗蘿卜絲鯽魚。湯菜實在太
多,少不得努力加餐,慢慢兒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
    一想想到去年大宴沙船幫的往事,突然靈光一現,抓住了那個念頭,很快地想了一整套
辦法。愁懷一寬,胃口大開,九個菜竟吃了一半。
    飯罷喝茶,吩咐結帳,跑堂的陪笑說道﹕“朱大人,你老別費心了。是我們掌櫃的孝
敬。”
    “哪有這個道理?”朱大器又是靈機一動,反正要請客,不如就作成了泰和館的生意﹕
“這樣吧,後天中午,你替我預備一桌席,要最好的。”
    “錯不了!”跑堂的問﹕“是在這兒吃,還是送到公館?”
    朱大器考慮了一下,決定借孫子卿的寓所宴客,交代清楚,離了泰和館,就在盆湯街暢
園洗澡、剃頭,睡了一大覺。
    醒來神情清爽,醉意全消,正好與孫子卿、劉不才去商談正事。
    ***
    約略講完前半段的經過,朱大器才提到他在泰和館獨酌之時,所籌劃好的辦法。
    “我在想,如今最保險的一條路是海道,難得金山衛亦是海口;我們為啥不用沙船?”
    這真叫頓開茅塞,孫子卿和劉不才不約而同地失聲贊嘆﹕“有道理!”
    “只為上海跟金山衛太近,沒有想到大海,只在內河上動腦筋,反而鑽入牛角尖了。”
    朱大器說﹕“走海道又快、又省事。我們只要一條沙船,鬱老大不能不幫這個忙吧?”
    孫子卿對海上的情形,比較熟悉,細想一想,用沙船亦不是沒有困難,不過困難是可預
見的,也是可以克服的。自己估量一下,總有七分把握,便不肯說什麼為難的話,掃了朱大
器的興致,點點頭大包大攬地答道﹕“這方面歸我來辦。”
    “原是要請你出面。我已經在泰和館定了一桌席,後天中午在你這裡開,該請些什麼
人?你決定。”
    “請客是一定要請的。不過,小叔叔,我想還是我跟你兩個人出面,劉三叔是陪客。客
人呢,鬱家父子、鬱家老大的幫手萬福全。此外還要請老楊,不過老楊是有功名的,請在一
起,對鬱老大不便,只好另外請了。”
    “老楊”是指“大記”的老板楊坊。他現在的“功名”是“記名道”,會同華爾管帶
“常勝軍”,如果請客有他,自然該奉為首座,這一來委屈了鬱馥山,即所謂“不便”。朱
大器了解孫子卿的用意,但不了解了為何要請楊坊?
    因此他開口動問﹕“老楊?跟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當然有。”孫子卿說,“要打通他這一關,鬱老大的沙船才肯出海。這件事牽涉到英
國跟法國的海軍,我想拜托老楊打個招呼。事情我有把握,請放心好了。”
    “那我就不管了。”朱大器轉臉對劉不才說﹕“跟陳世發打的交道,本來沒有十分把
握,做到哪裡算哪裡,所以有些話也不能說得太實在。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拿事情跟陳世
發敲定。他要的軍火,我們可以包運到,請他到時候在海口接,這是我們這方面對他的義
務。”
    陳世發的義務呢?拿來一箱字畫古書抵作槍價,自不待言,再有一項,就是“以槍換
人”了。
    “三爺,你不妨老實跟他說,運槍的路子是從我這裡得來的。我有家眷在嘉興,請他想
辦法接到金山衛來,洋槍卸岸,人就上船,在他不是惠而不費?”
    “好極了!”孫子卿大贊﹕“小叔叔做事,真正爽快而精明,這樣一條船辦好兩件大
事,干淨痛快,確實好打算!”
    劉不才也大為興奮,拍胸脯擔保,一定可以說服陳世發如言照辦,同時表示,需要提早
動身,因為跟陳世發說定了,還要趕到嘉興去接朱家眷屬。
    朱大器認為不爭在這一兩天,過了後天再走,也還不遲,而劉不才不以為然,除了接眷
以外,還怕去遲了夜長夢多,陳世發那裡會有什麼意料不到的變化。
    他的想法也不錯,但難處是沙船究竟能不能派出去,到底還在未定之天。到此地步,關
鍵落在孫子卿身上,只待他一言而決。
    “鬱老大的沙船,一定有的,就算我們的面子不夠,只要請五哥出來說一聲,鬱老大也
一定要賣帳。不過沙船出去要不出毛病……”
    “老孫,”劉不才異常關切地問,“你說,會出啥毛病?如果會出毛病,大器這走馬換
將的一計,豈不是完全落空?”
    “劉三叔,你不要心急,我話還沒有完。”孫子卿轉臉對朱大器說了實話﹕“我要請老
楊吃飯,打他的招呼,就是為此。
    最近的局勢,大有變化,恐怕你們還不大明白,等我講給你們聽。”
    原來從恭親王當政以後,英法兩國對中國的態度,大不相同。一方面因為宮廷政變成
功,肅順、端華、載垣這所謂“三凶”被誅,政局已經穩定;另外一方面也看出洪秀全的太
平天國,斗權之爭迭起,不成氣候。為了維持在華利益,而且恭親王又肯和睦相處,那麼,
支持官軍,打擊太平天國,可以說是最符合他們本國利益的打算。
    因此,英法海軍會同美國公使蒲安臣,決定武力保護上海、寧波的租界。上海方面除了
設立“中外會防公所”以外,開了年更由英國海軍提督何伯提議,主張英法軍隊合作,肅清
嘉定、青浦、松江的太平軍,交給華爾的洋槍隊去守。這個提議雖無下文,但英法軍隊幫助
常勝軍大敗太平軍的慕王譚紹光於浦東的高橋,卻是事實。同時,英國外相已諮請海軍大
臣,正式下達命令給何伯,防守上海及其他有條約關系的口岸,不準讓太平軍佔領;並以軍
艦保護長江的英國輪船。
    “要當心的就在這裡,英國軍艦現在經常在吳淞口外巡邏,如果認為沙船可疑,自然就
要攔住檢查;上船一看,全是洋槍,還不扣船?”
    “啊,我懂了,你早不說!”朱大器點點頭說﹕“在鬱老大,一條船是小事,追究起
來,安上他一個資敵的罪名,那就傾家蕩產有余。這件事,我們要好好商量,不可以害人。”
    “就是這話,”孫子卿說﹕“我已經打算過了;這要托老楊,看有什麼辦法,能不讓英
國軍艦檢查?”
    “如果是自己人,當然就不必檢查。我想,是不是可以弄一面常勝軍的旗子掛起來,英
國軍艦一見,就不會找麻煩了。”
    “對,這倒是個辦法。”孫子卿說﹕“我相信跟老楊一定商量得通。”
    孫家每天中午要開兩桌飯,主、客雜坐,有時朱姑奶奶也毫不在乎地夾在一大群男人中
間,這天她忘記交代,專為劉不才另開一桌,此時想起再關照時,劉不才怕耽誤功夫,堅持
不願,只得作罷。
    這兩桌人,“吃閒飯”的居多,由於男女主人慷慨好客,所以菜肴豐富,而且備酒。酒
杯在手,少不得有些閒話,其中有一個是孫子卿的廣東同鄉,相貌生得既怪且丑,凸額、塌
鼻、闊口、炸腮,大家叫他“馬騮仔”;廣東人管猴子叫馬騮,此人的綽號,名副其實。
    馬騮仔酒量好,談鋒健,談的是太平天國的近況。據他自己說,幾個月前去過一趟“天
京”,因為他跟蕭家驥一樣,在英國輪船上,當管事,這條船在金陵下關泊了半個月,他也
進過好幾次城,耳聞目擊,有許多內幕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其中有兩件事,劉不才最感興趣。
    一件是談“天王”學道的教師,是個英國人,早年在廣西傳教的牧師羅孝全。他在前年
秋天,方始由上海經蘇州到“天京”,洪秀全大表歡迎,封為“天義”,這是六等“世爵”
中的第一等。
    羅孝全不但封爵,還授了官,官拜外務大臣,輔佐“干王”洪仁?,就住在干王府中。
洪仁?原來也是基督教徒,當過教會的職司,還教過西洋教士的中文,跟羅孝全本應該相處
得很好,哪知不然!去年十二月為了一件小事,兩人大起沖突,羅孝全的性命幾乎不保,後
來是逃到英國軍艦上,方始脫難。
    同時又有個英國牧師福祿華,用中譯的姓,稱為花牧師,特地到“天京”去考察教務,
認為洪秀全的宗教信仰,與基督教的教義,大不相符。回到上海與羅孝全談起來,兩人的看
法相同,花牧師便在英文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太平基督教不合正道論”。羅孝
全起而以文字響應,痛詆“天朝”人物,又說太平軍妨礙商務,蹂躪地方,既不為中國人所
歡迎,亦傷外國人在華的利益。
    再一件是談石達開。他自從內訌出亡,預備遠徵四川,自立基業,由安慶渡江,經建德
入江西,一路為官軍追擊,於是由江西到福建,複由長汀回贛南,經湖南入廣西,咸豐九年
九月,在桂西慶遠府停了下來,所部分駐附近各縣。其地土瘠民貧,糧食不足,一下子來了
十幾萬人,百姓大起恐慌,而饑兵乏食,士氣不振,同時又覺得石達開屢戰屢敗,宗旨不
明,不像是個能夠成王稱霸的英雄,所以部下紛紛開小差,石達開亦無力阻止。那種情況,
仿佛當年劉邦封了漢王,經棧道入南鄭以後的光景,只是石達開不如劉邦有蕭何,又有韓
信,命運就不大相同了。
    在慶遠住了八個月,新任廣西巡撫劉長佑,率領蔣益灃的湘軍,開始進攻,石達開站不
住腳,由廣西一退雲南,再退西康,部下只剩得一萬多人,勢窮力蹙,已無能作為。這兩件
事,在劉不才非常有用,可以用來策反陳世發。
    因此旁人聽過丟開,劉不才卻很仔細地問了好些話,不厭其詳地打聽這兩件事的細節,
直待馬騮仔詞窮,方始罷手。
    這一下不免耽誤了功夫,所以一離了飯桌,顧不得休息,便忙著動身。坐的船是孫子卿
所安排,極其可靠,由小王送他上船,分手之前約好,十天之後,沙船出海,小王一定親自
到金山衛送信聯絡。
    ***
    就在劉不才離去不久,吳煦派人送了一封信給朱大器,說有“緊要公事商洽”,請他即
刻“惠臨一敘”。
    這封信來得很突兀。因為朱大器與吳煦雖是小同鄉,但只有私人的過從,從無公事上的
交涉,而況還是“緊要公事”!心裡估量著是否跟孫子卿與楊坊所談的事有關?如果猜測不
錯,最好先等孫子卿回來談一談,免得接不上頭。
    因此,他自己便不出面,請朱姑奶奶派人跟送信的人答話,說他此刻不在孫家,大概傍
晚可回,一回來就會將吳煦的信交給他。
    這樣虛晃了一槍,到得傍晚,孫子卿回來了。交涉不甚順利,主要的是楊坊膽小怕事,
而且局面將有變化,也不肯多管閒事。
    “局面有什麼變化?”朱大器不解地問,“你指的是什麼局面?”
    “當然是江蘇的官場。”孫子卿說,“交涉不曾辦成功,遇見一個同鄉,是在薛中丞那
裡辦洋務的,倒聽了許多內幕。”
    所謂局面的變化,是李鴻章一到,薛煥跟吳煦頗為不安。
    每個月關稅、厘金的收入,不下五六十萬銀子,現在拱手讓人,自然於心不甘,所以正
在商量對付李鴻章的辦法。
    “辦法還是借重洋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預備以重餉運動英法兩國提督,代為克複
嘉定、青浦兩縣。等署理的李中丞一到,將這兩縣交了給他,分兵防守。你看,這一計如
何?”
    朱大器想了一下答道﹕“這一計不壞!是預備困住李中丞,讓他無所作為,大權就仍舊
可以握在他們手裡。不過,怕行不通。”
    “何以見得?”
    “第一,人家英法兩國的提督,奉他國裡的命令,保護上海僑民,怎麼能夠替你來立戰
功?”
    “這倒也不見得。他們是有個說法的,嘉定、青浦兩縣不克複,上海就不容易守得住,
所以攻這兩縣,也就是保護上海的僑民。”
    “好!就算這一層辦得通,那麼,第二,李中丞會不會上他的當呢?人家翰林出身,曾
製台特保他當江蘇巡撫,自然是有本事的人,難道連這一點都識不透?”
    “這話說得倒也是。”孫子卿點點頭﹕“薛、吳兩人,每個月五六十萬稅厘在手裡,搞
不出什麼名堂,只怕就是因為自以為聰明,拿別人都看成傻瓜的緣故。”
    談到這裡,朱大器恍然大悟,吳煦所說的“緊要公事”,必與李鴻章率領新銳東下,威
脅到他們的地位一事有關。於是略敘吳煦函邀的經過,要跟孫子卿商量如何應付?
    很顯然的,如果他的推測不錯,那麼,吳煦必是向他乞援一臂之力,抵御李鴻章的“入
侵”——這就是朱大器要跟孫子卿商量的事,因為李鴻章雖不過初到,但兩派必將發生明爭
暗斗的形勢,已經擺出來了。舊的一派自然以原任江蘇巡撫,改調通商大臣的薛煥為首,而
實際上是吳煦和楊坊在把持。這一派照朱大器看,必將沒落,自己跟他們沒有什麼淵源,此
時以局外人無端卷入漩渦,於事無補,而可能得罪了李鴻章這一派,未免不智。
    “小叔叔看得很透澈。”孫子卿聽他說完,這樣答道﹕“不過現在還有求於舊的一派,
而且新的一派亦未見得馬上就能掌握全權。所以,眼前還得要敷衍一下。”
    ***
    朱大器猜對了,吳煦希望他助以一臂之力,果然是為了與李鴻章為敵。
    “李中丞的新兵,開到了三千多人,都駐扎在城南,土裡土氣的,看來沒有什麼用。”
吳煦拿出一封公事來﹕“我奉旨署理藩司,聽說李中丞預備出奏,我仍舊要籌餉。”
    “恭喜,恭喜!”朱大器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籌餉本來就是藩司的責
任。朝廷有這樣的意思,李中丞樂得做個現成人情。”
    這是朱大器暗示他,李鴻章不過將就朝廷的意旨,並非有意以籌餉的責任委付,可是吳
煦無法領會他的弦外之音,得意洋洋地說﹕“上海華洋雜處,港?縱橫,辦關稅、辦厘金,
豈是兩眼墨黑的鄉下佬搞得清楚的?自然非我不可。不過,”
    他換了副神態,微皺著眉,顯得有些傷腦筋似地,“說來說去他總是一省之王,駐扎在
上海,礙手礙腳,也討厭得很。雪翁,你看調虎離山如何?”
    “何謂調虎離山?”
    “朝廷現在有旨意,說鎮江一城為大江南北的關鍵,催李中丞帶兵進駐,與揚州的官軍
呼應聯絡,規複蘇州。我所謂調虎離山,就是要怎麼樣想個辦法,早早催他開拔?”
    這個打算是不壞的,不過朱大器奇怪,吳煦這樣子“暗算”李鴻章,只可以跟他的“自
己人”密議,為何輕易泄露給局外人?莫非有什麼花樣在內?
    這樣想著,便起戒心,不肯多說什麼,只微微頷首,表示聽到了他的話而已。
    “雪翁,”吳煦突然問道,“那天你談到策反金山衛那個長毛頭目的事,請你跟我說實
話,有幾分把握?”
    這句話不能不答,然而也很難答,朱大器想了一下,很圓滑地答說﹕“事在人為,功夫
到了,自然就有把握。”
    原是句模稜的浮詞,吳煦卻認為極有道理,“雪翁,”他說,“這原是一筆買賣,一分
價錢一分貨。你老兄的長才,更沒有話說,這件事我要重重拜托了。請你費心,趕快進行,
越快越好。前途有啥條件,只要辦得到的,都可以答應。”
    這樣急轉直下的一番話,即令是機變過人的朱大器也有些發楞,“我,”他遲疑地說,
“還不明白尊意。”
    “不是說那個陳世發要過來嗎?就是這一層,望他趕快拉隊過來。只要他一句話,細節
上我都會安排。再說一句,我只要這條線,雪翁,你肯不肯拿這條線交給我?”
    這比較說得明白些了,最主要的是一切細節他都會安排這句話。如果只要陳世發點頭答
應過來,那比較好辦,難就難在細節的安排上。
    於是朱大器答道﹕“大家都是為公事,我並沒有居奇獻功的意思,這條線當然可以交給
你。不過這條線現在放出去了,一時三刻抓不回來——”
    “那麼,”吳煦搶著問﹕“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十天以後。”
    “十天?”吳煦躊躇了一下說﹕“好吧!就十天。請你再說下去。”
    “我原來的意思是,不止於將此人拉過來,還要他發生一點作用,譬如說,以線引線,
能拉一大幫過來;或者先埋伏在那裡,到了時候,出其不意,裡應外合,打個大勝仗;或者
只打聽打聽消息,做個坐探。這都不是三天兩天可以見效的。”
    話雖說到這裡,吳煦的意思,他決非不懂,只是不便說出口,吳煦的用意,只要拉一幫
長毛過來,可以報功就行了。
    至於這幫長毛人數不多,頭目的職位不高,不能發生大作用,在吳煦都不要緊,反正以
少報多,說小為大,都在他幕友的筆尖兒上一繞。
    這是將吳煦的肚腸根都看透了。他倒也老實,不過不以為朱大器已了解他的心思,所以
緊自搖著頭說﹕“緩不濟急!我現在就望他趕快過來。此人過來,自然也有用,金山衛是個
緊要地方,洋人助戰,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口子。將這個人弄過來,一切虛實就都可以盤問清
楚了。”
    “這也是一說。”朱大器想一想說道﹕“我們今天的話,須有個歸宿。我照你的話去
做,盡快去接上那條線,將話傳過去。不過,前途有啥條件,你說‘只要辦得到,都可以答
應’,這‘辦得到’三個字,也要有個‘盤口’,或許我認為辦不到,你認為輕而易舉,這
樣子,居間接頭,就合不上攏了。”
    “說得是!”吳煦深深點頭﹕“我說個盤口,照人頭計數,十兩銀子一個;另外再點人
頭,保他的官職,人多官大,人少官小。你看如何?”
    “這倒是公平交易。”朱大器說﹕“他有三百人就是三千兩銀子。”
    “對!我先付一千。”說著,吳煦張目四顧,似乎要找人取銀子似地。
    “慢慢!”朱大器搖手止住他說,“千把銀子我還墊得起,老兄不必先付我。”他停了
一下,明確地作了一個答複﹕“事情,我盡力去辦,原是我來接頭的,辦成功了當然算是替
你老兄辦事。萬一事不順手,請你不要怪我。”
    “那當然。”
    “只要老兄知道我的誠意就好了。”朱大器問道﹕“有個孫子卿,你總聽說過?”
    “知道,知道。應酬席上還見過,人倒豪爽夠朋友的。他不是跟你一道合股做生意的
嗎?”
    “是的。我們是好朋友,有些事我都托他辦,以後他來見老兄,有啥話說,就跟我自己
來一樣。”
    “好,我知道了。雪翁,”吳煦突然問道﹕“還有件事要請你照應,舍親有個號子開出
來,你是錢莊的老前輩,凡事要請你提攜。”
    聽得這話,朱大器有些詫異,銀錢業的茶會,他幾乎每日必到的,並沒有聽說將有新同
行出現,因而未表示態度之前,行問一句﹕“令親貴姓?”
    “也姓吳。”
    “那麼,令親的寶號,叫啥招牌?”
    “還沒有定。等開張的時候,會發帖子過去。”
    照這樣說,真所謂“八字不見一撇”,尚無眉目,朱大器便欣然答應﹕“既然是同行,
又是你老兄的面子,我一定捧場。”
    ***
    朱大器回到他新置的家,細想吳煦所說的那番話。招降陳世發一事,正在進行,沒有什
麼好傷腦筋的,倒是他那族人要開錢莊的話,朱大器不能不關心,因為大家都是同鄉,生意
上的路子跟客戶,可能相同,這樣就不免發生爭奪,豈不可慮?
    朱大器在這件事上放不下心,覺得必須盡快打聽清楚。略略思索了一下,想起一個人﹕
張胖子。
    張胖子早就離開杭州了,而且也離開錢莊這一行了;起因是吃進一筆倒帳,東家翻臉無
情,要他連本帶利,全數照賠。張胖子乞援於朱大器,他出面以一年同行資格,一件官場勢
力,說“講斤頭”,賠了一半,張胖子好賭,沒有什麼積蓄,那一半也得好幾千銀子,仍舊
是朱大器幫他的忙,才得湊足了事。
    經此刺激,張胖子對錢莊這一行,深為灰心,決意不吃這碗飯。離開碼頭到了上海,開
了一家小小的雜貨店。數年經營,現在也頗有規模了。不過,張胖子斷了錢莊這一行,沒有
斷錢莊的朋友,而且生性好管閒事,吳煦又是同鄉,他那要開錢莊的族人是什麼人,錢莊怎
麼開法?張胖子或許知道。
    即或不知,也可以托他去打聽。
    主意打定,決意找張胖子來一起吃飯。家裡一個丫頭,一個小跟班都派遣出去了,燒飯
的娘姨要看家,無法差遣。好在張胖子的店並不遠,不如自己去看他。
    跟燒飯娘姨留下了話,安步當車,片刻走到。張胖子正在帳台上喝酒,一見朱大器,急
忙起身迎了出來,笑嘻嘻地說﹕“難得貴人駕到,我這爿店要交運了。”
    “貴人落難,還不如你落胃。”朱大器走到帳台邊坐下,看他的下酒菜是一盤紅通通、
亮晶晶的陸稿薦醬肉,一盤鳳雞,另外碟子平湖糟蛋,一大堆油汆花生,便即笑道﹕“你倒
會享福,害得我都咽口水了。”
    “來,來!擺一碗。”張胖子很高興地說﹕“我還有一壇陳年花雕,開了來吃。”
    “算了算了!我跟你說說笑話的。紹興的花雕,現在來路斷了,你留到端午再開。你的
酒也不要吃了,我請你,還有松江老大、子卿。”
    “好啊!有好的,我這個就不吃了。在啥地方?”
    “現在還沒有定,馬上有人來通知,或者,你穿好衣服,先到我那裡坐坐。”朱大器
說,“我有點事托你打聽。”
    “都聽你的。”張胖子抹抹嘴,順手拿起掛在壁上的一件馬褂,向伙計關照一聲,陪著
朱大器出門。
    走在路上就談起了,朱大器問道﹕“吳道台你熟不熟?”
    “你是說上海道吳道台?不熟。啥事情?”張胖子說,“有個同鄉跟他家很熟,是不是
有事托朱道台?”
    “不是我托他,是他托我。他說他有個族裡的人要開錢莊,托我照應。我倒弄不懂,在
茶會上怎麼不聽見談起?”
    “那容易!我替你跑一趟好了。”說著,張胖子拔腳就要轉身。
    “不忙,不忙!”朱大器攔著他說,“吃完酒,看時候早,就去一趟,不然明早一早去
也不要緊。”
    “一早他出門了,我也要做生意,還是此刻去一趟,辦完‘公事’,篤定吃酒的好。”
    看他如此熱心,不必再攔,攔了反而掃他的興,因而朱大器只說一句﹕“那麼,我在舍
間等你。”
    “好的。最多半個時辰,就有回音。”於是兩人中途分手,張胖子往北,朱大器往南回
家,走到弄堂,遇見阿祥——他是準備到張胖子店裡來通知的,孫子卿跟松江老大不約地
點,也不約辰光,決定先到朱家再說。
    話剛完,只聽馬蹄得得,車輪轆轆,轉眼一望,孫子卿親駕著他那輛“亨斯美”,翩然
而至了。
    “五哥!”朱大器幾天不見松江老大,格外親熱,高聲喊著﹕“怎麼到今天才回來?”
    孫子卿這時已拉住了韁,車子一停,松江老大跳下來,“聽說劉三叔今天走了!”他說。
    “是啊!今天下午剛走。”
    “可惜!我遲了一步。”
    “怎麼樣?”朱大器聽他的口氣,自不免關切,怕是錯失了什麼對劉不才此行有益處的
機會。
    “進去再談!”
    等孫子卿了下車,將馬韁交了給坐在車背後倒座上的馬夫,三個人一起上樓,先商量是
哪裡吃飯,孫子卿認為大家有事要談,不如在家方便。朱大器也因為還約了張胖子,不知他
什麼時候才來,需要在家坐守,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因而接受了孫子卿的意見,關照阿祥到
附近徽館去叫一桌“和菜”——館子裡適應日益繁華的市面而想出來的花樣,四盤四碗,送
到就吃,不必下鍋再熗,最適宜打牌的人家食用,上海人叫打牌又叫“踫和”,所以名為
“和菜”。
    這下可以談正事了,朱大器問松江老大,“怎麼說遲一步跟劉三叔沒有見面是可惜?”
    “松江這方面,我新安了‘樁’,劉三叔如果能跟我見到,我關照他幾句話,總比較方
便。”
    “其實也無所謂。我們沙船直放金山衛,不經松江,也沒啥關系。”孫子卿接著問朱大
器﹕“見著了?怎麼說?”
    這是指吳煦。朱大器便將見面的經過,細細說了遍,又提到吳煦的族人要開錢莊,順便
告訴他們,張胖子等下會來。
    這件事在孫子卿一聽就明白,松江老大卻還不甚了解,脫口說道﹕“小叔叔,跟長毛拜
交道的事,要仔細。”
    “那當然。”
    “不!”松江老大聽他的語氣,知道他未聽懂自己的話,“不是說要防長毛,是要防我
們自己人。”
    “自己人!”朱大器不解,“是指那些人?”
    “還不是衙門裡的那班人。不要弄上個‘通匪’的罪名,跳到黃浦江裡都不容易洗干
淨。”
    聽得這話,朱大器與孫子卿不期而然地,在心頭浮起同樣的一個疑問﹕吳煦想法不同,
朱大器覺得吳煦沒有害自己的必要,而孫子卿看得又比較深,認為吳煦要害人,也得先想一
想,朱大器不是好惹的,他不敢!
    話雖如此,警惕卻是有的,“五哥的話不錯。”朱大器說,“諸凡舉動,都要小心。”
    這一下,孫子卿不能不提出一個疑問,照他原來的想法,楊坊膽小怕事,不肯替沙船擔
責任,就不要他擔,明日中午跟鬱老大說妥了,逕自派船出去。這樣做法相當大膽,與“小
心”的警告完全不符。
    “我看免了吧!”松江老大搖搖頭說,“求人不如求己,我親自到松江去一趟,帶小王
一起走,約了劉三叔見面,重新布置。陳世發要的軍火,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他送到。”
    松江老大做事向來踏實,這樣自告奮勇,必有八分把握,不過朱大器還是說了一句﹕
“如果能五哥親自出馬,事情一定妥當。只是我有點不大放心!”
    “不要緊。”松江老大答道,“我說不要緊,一定不要緊。
    現在我們商量,什麼時候走?”
    “慢來,這裡面有一層辦不通。劉三叔今天就可以到金山衛,自然跟陳世發已經說停
當,拿一沙船的軍火換人,而且一定已經到嘉興接眷去了。現在忽然變卦,而劉三叔還蒙在
鼓裡,這樣兩不接頭,會把事情搞壞!”
    “那容易,到了松江,我派人把小王立刻送到嘉興。”松江老大問道﹕“小王在嘉興能
不能找到劉三叔?”
    “找孫祥太就可以了。”朱大器說。
    “對!這件事我本來就要跟孫祥太聯手。到了松江看情形,或許我親自到嘉興去一趟。
陳世發那裡做得順利,最好,如果有啥嚕蘇,索性不理他,我們搞我們自己的。總之,小叔
叔,”松江老大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可以把老太太跟府上大小,一起接回來!”
    這在朱大器自是一大安慰。他心裡在想,松江老大這趟高橋之行,必定是他們青幫“開
香堂”什麼的,有個極重要的集會,商定了振衰起敝,“船並老碼頭”的妥善之計,所以他
才有這樣大包大攬的把握。
    雖說彼此至交,但朱大器究竟比劉不才深沉老練得多,自覺門外“空子”,對他們“門
檻”裡的事,還是不問為宜。而事實上也不容他再問下去,因為張胖子到了。
    他跟松江老大、孫子卿都相熟,只是好久不曾見面,少不得有番寒暄,接著,和菜送
到,入席飲酒,方始談起他去打聽的結果。
    “這家錢店的字號叫‘信升’官。”
    說到這裡,張胖子喝酒吃菜,大有賣關子的意味。孫子卿覺得他可惡,有意要捉弄他,
“先不要管什麼信升不信升。
    小叔叔,”他說,“我想起一件要緊事。”
    孫子卿所談的事,不但毫不重要,而且絕不相干,是談用洋將華爾,出於蘇州一個名叫
王韜的秀才的獻議。朱大器與松江老大先都奇怪,不知他何以突然插入這段閒話?等看到張
胖子有話找不著機會說,喉頭似乎癢得受不了的神氣,才意會到是孫子卿有意惡作劇,於是
相視閉口,極力忍住笑聲。
    孫子卿卻是一本正經,有頭有尾地講完,才看著張胖子說﹕“現在該輪到你談信升了。”
    張胖子大為氣沮,因而話就簡略了。原來吳煦設這個號子的用意是在投機。因為捐例大
開,而江浙兩省的富戶,避難在夷場上的,不知凡幾,有的想做官;有的想要個職銜,見官
方便;有的要捐個監生,好進京應北闈鄉試,所以報捐上兌,“生意興隆”。吳煦署理江蘇
藩司,正主管此事,打算吸收這筆現銀做生意,特意開設信升;將來藩庫納捐,如果不是使
用信升的銀票,就會多方挑剔。這就是張胖子所說“你相‘信’他就會‘升’官”這句話的
由來。
    “這個做法太下流了!”朱大器不屑地說,“做生意固然不妨倚仗官勢,不過決不可以
仗勢欺人。照信升這樣子的做法,會開罪全體同行。只有你信升的票子值錢,可以捐官,別
家的銀票不是銀票?你們倒想想,這叫什麼話?依我看,信升一定做不長的!吳觀察在任
上,大家沒奈何它,吳觀察一不做了,哪個還會理信升?”
    “不但信升做不長,吳觀察只怕也做不長!”孫子卿也大搖其頭,“從來沒有聽說過,
報捐上兌還有指定那家銀票的這種規矩。京裡‘都老爺’得知風聲,參他一本,只怕他吃不
了要兜著走。小叔叔,這位吳觀察不是共事的人,我看少跟他打交道為妙。”
    這是指策反陳世發一事而言。事涉機密,有張胖子在座,朱大器不便明說,只點點頭表
示會意。
    也就因為張胖子的緣故,席間只能談風月了。一頓飯吃到十一點鐘,賓主盡歡而散。
    第二天下午孫子卿興沖沖地趕來到朱家,告訴朱大器說,他跟松江老大談了一上午,諸
事就緒,跟鬱老大借兩條沙船,軍火運到松江,陳世發一見到軍火,自然什麼都相信了。然
後,小王專程到嘉興去一趟,見到劉不才,說明經過,一切就都“合龍”了。
    “好!”朱大器問道﹕“有件事,我還不大明白,何以五哥到浦東去了一趟,忽然精神
抖擻,好像一切都吃得開了?”
    “他們門檻裡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大致浦東方面有條路子,也可以說有個很能干的弟
兄,把松江這條水路打通了。”
    孫子卿又說﹕“小叔叔,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消息,淮軍要到了,是包了太古輪船公司的
五條船,直放上海,明後天就可以靠岸。這裡的局面,要起變化了。”
    朱大器點點頭,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淮軍新到,要想順
順利利安營立寨,只怕不大容易。
    等他們來了再看,如果真的能打仗,又肯打仗,我倒要助他一臂之力。當然,陳世發的
這條線,也不必拉到吳道台那裡去了。”
    “小叔叔這個想法很穩健。我們管我們自己做,將來看哪方面有作為,再把我們的力量
加進去。總而言之,自己有力量最要緊。”
    (第四章完)




李鴻章/(高陽)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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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軍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預料的,“強龍”與“地頭蛇”之間,不甚融洽。不過李
鴻章的“大將”程學啟,卻跟朱大器、孫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為孫子卿的學生蕭家驥跟
程學啟是舊識,交情很不錯,所以極力拉攏,而淮軍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軍
火方面,孫子卿幫的忙很大,但程學啟卻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學啟特為拉了蕭家驥來看朱大器。彼此以誠相見,所以談得非常投機,當然也
談得很深。程學啟明知道朱大器跟吳煦是小同鄉,卻並不避忌,將李鴻章對吳煦的不滿,據
實相告,毫無隱諱。
    他告訴朱大器說,吳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蘇藩司,在李鴻章到上海,接了江蘇巡撫的大印
以後,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專顧一處,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實是以退為進,決不肯舍
棄本職的。
    李鴻章卻想將計就計,保郭嵩燾接任上海道。寫信請他老師曾國藩代為出奏,哪知曾國
藩不贊成,認為郭嵩燾是“著述之才”,難任煩劇。如果冒昧擊奏,將來害了郭嵩燾,還耽
誤了公事。何苦來哉?
    李鴻章不敢違拗,改保郭嵩燾為蘇松糧道。但吳煦把持在那裡,海關洋稅,內地厘金,
李鴻章不但無權過問,甚至連個收支確數都不知道。這個巡撫就當得太不是滋味,同時用兵
也難爭勝了。
    “從來用兵勝負,爭的四件事。第一、訓練嚴格,會打勝仗不算,能打了敗仗,不見不
散,保全實力,才算是有訓練的隊伍。雪翁,我說句狂妄的話,這上頭,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會獨獨讓老兄帶兩營兵。”朱大器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兩營人也還可以——”
    “這件事,”朱大器插嘴說道﹕“我跟敝友孫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請兩位幫忙,只是有些難處,我到以後再說。
    先說第三件,形勢有利。”程學啟笑了一下,“本來我不該批評我們曾老師,自己人談
談不妨,我們曾老師到底不免書生之見。”
    談到兵法,朱大器本來一竅不通,近年與王有齡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頗知門徑了,所
以興味盎然地問道﹕“曾製府怎麼說?他也帶兵多年,常打勝仗,總有其長處!”
    “是的,曾老師有一樣難得的長處﹕穩得住。”程學啟說,“論到用兵取勢,他不大明
白。他說上海彈丸小邑,又臨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講,是絕地。所以李中丞從安慶出發
之前,他一再叮囑,要由鎮江進軍,取高屋建瓴之勢。到了這裡,才知不然。這裡的形勢,
打長毛好極了。”
    “喔,”朱大器越發注意,“倒要請教。”
    “這一帶四面臨水,汊港紛歧,善於利用,隨處可以克敵致果。”程學啟從容說道﹕
“長毛所恃的無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擁而前,像潮水樣一沖,確實很難抵擋,可是在這一
帶,我只用幾百人守一個卡子,守一座橋梁,就可以使得他上萬人過不去。我細細看過洋人
所畫的地圖,上海到蘇州兩百多裡,如果水師得力,呼應靈便,處處都是捷徑。何用由鎮江
進淮軍?”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人談上海用兵的形勢!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高明
之至!”朱大器說,“看起來淮軍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爭不到。訓練、器械、形勢都有利;沒有錢,這個仗還是不能打。就
拿眼前來說,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幫我們的忙,代為羅致最精良的洋槍,然而付不起槍款,
亦是枉然。”
    “這一層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許,“只要老兄要用,我們設法先供應,價款以後再
說。”
    “感激!感激——雪翁這樣子熱心,淮軍承情不盡,等我回去面陳李中丞,跟糧台籌劃
一下,總要有個付款的章程出來,才好奉托。”程學啟又說,“打仗要錢,也不止於買軍火
一樁,此外還有好些支出,都是說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長毛那裡有啥消息,或者是兵
力虛實調動,或者有人想投過來,其中打探傳遞,穿針引線,都要先給了錢才有效驗。一文
不名,空口說白話,而肯幫忙的,怕只有雪翁這樣慷慨義氣的一個人。”
    “過獎,過獎!”朱大器心裡在想,照程學啟所說,李鴻章必須從吳煦手裡收權,關系
實在重大!為了整個大局,自己跟吳煦小同鄉的交情,只好放在後面。能夠勸得吳煦自己交
出來,當然最好,苦於交情不夠,就是夠交情,吳煦亦未見得肯聽。得要另外替淮軍想辦法。
    心裡這樣轉著念頭,口中就沒有話。程學啟不免失望,遠兜遠轉,從兵家必爭的四事,
歸結到財用方面,原以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點,誰知枉費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談,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改日再來請教吧!”
    談得好好的,突然告辭,朱大器當然知道不大對勁。珍惜此日一席談的情意,便挽留他
說﹕“還早,還早!再談談。
    老兄說的第四件事,或許能談出結果來。”
    聽這一說,程學啟自是欣然應諾﹕“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關照換茶,然後好整以暇地大談生意經。談的是他本行的錢莊,說
綜司業務的“大伙”之下,要有幾個得力的幫手,一個是“匯劃”,考核存欠款項,登記流
水帳,查對來票,總核匯劃,責任極重。其次是“清帳”,專管各項分類帳及總帳,編製年
結月結,核算利息,兼管緊要文件,在錢莊中的地位甚高,是大伙的主要幫手。再就是接應
賓客,兼任庶務的“客堂”,專管往來函件,一切文書的“信房”;以及招徠主顧,調查客
戶信用的“跑街”。
    主人講得津津有味,客人聽得昏昏欲睡,程學啟實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談此風馬牛不相關
的不急之務?心中煩悶異常,只是為了禮貌,不能不強打精神敷衍著。
    “再要講錢莊的帳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
    有的還可以顧名思義,譬如‘克存信義’,是客戶分戶帳,‘利有攸往’是放款帳。像
‘回春簿’就難猜了。老兄知道什麼叫‘回春簿’?”
    “我哪裡曉得?”程學啟答說,“從來也沒有看過帳簿!”
    話中已有不耐煩之意,朱大器卻似不覺,依然很起勁地說﹕“‘回春薄’專記呆帳,又
叫死帳,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來了,但是帳仍舊記著,巴望著枯木逢春,還有重蘇的日
子,所以叫‘回春薄’。不過這些帳都是清過的帳,還不算要緊;最要緊的是兩本帳薄,一
本叫‘草摘’,日常往來客戶近遠期收支的款子,都隨手記在這本薄子;另外一本‘銀
匯’,凡是到期銀兩的收解,都先登這本簿子,再來總結。所以這兩本帳簿失落不得,否則
人欠欠人,都難清查了。”
    “嗯,嗯!”程學啟打個呵欠,隨口應著。
    “我現在講個故事,”朱大器說,“我有個朋友,也是同行,開一家錢莊,請了個大
伙,起黑良心要吃掉老板。老板為人極其老實,養癰成患,竟不敢動他,心裡當然不甘。後
來有位高人教了他一著,有一天到店裡,倒像作客似地,跟大伙海闊天空閒談。談到後來,
淡淡說一句﹕‘我倒看看帳簿!’大伙當然不防備他,也欺他不大內行,拿所有的帳簿都搬
了出來,答一聲﹕‘喏,都在這裡,你自己看!’老板隨手翻了翻,尋到‘草摘’、‘銀
匯’兩本帳簿,捏緊了往袖子裡一塞,站起來說道﹕‘一時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這兩
本帳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虧總數亦就可以核算得出來。黑良心的大伙,
猛不防吃了個啞吧虧,只好乖乖就範。”
    這個故事在程學啟聽來仍舊乏味得很,因為他根本對錢莊這一行是隔閡的,不明其中的
關節,就不能領會其中的奧妙。而蕭家驥到底是生意人,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向來不說廢
話,更不會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談生意經。說到這個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實在已
經很明白,只是程學啟一時想不到而已。
    因此,當程學啟告辭,蕭家驥搶著送出大門以外,悄悄拉住他問道﹕“朱道台的話,程
大哥你聽懂了沒有?”
    “我根本不懂。說實話,做生意我一竅不通,辜負他的誠意。”
    “你當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錢莊生意?程大哥,”蕭家驥笑道﹕“你真正聰明一世,糊
涂一時!他是在指點你收拾吳煦的計策。”
    “啊!”程學啟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這才真的是辜負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
滿面想了一會說﹕“請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來道謝請教。朱雪翁真夠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與小王將他的眷屬接來了。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
止,還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朱大器請朱姑奶奶在新居
中安頓眷屬,自己回孫家向松江老大道謝,同時探詢此行的經過。
    “事情總算很順利。軍火安安穩穩運到金山衛,小王上岸去尋陳世發,一看自然很高
興。第二天——”
    第二天由陳世發派人護送小王到嘉興,見了劉不才細說經過,才知計劃變更,沙船不能
出發。不過,聽說松江老大已到,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劉不才大為興奮,找孫祥太撥了一
條大船,彰明較著地將朱家眷屬都送到金山衛,一路上居然毫無阻攔。
    “不過,由金山衛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嬸娘了。”松江老大歉然說道﹕“時候踫得不
巧,正在過兵;別樣都不怕,只怕兩個妹妹年紀太輕!”他很含蓄地說,“只好揀小路偷著
走。”
    “劉三叔呢?”
    “劉三叔這趟很有面子,陳世發留他在那裡,還有事商量,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還
有批東西要運來。叫我預備幾只船。也說不定他跟陳世發一起到上海來一趟。總在三五天之
內,他會想法子派人來送信。”
    “好極!”朱大器自感欣慰,接著表示歉意﹕“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
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請大哥跟老孫商量著辦,我無有不贊成的。”
    有了這句話的交代,他算是暫時擺脫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兒,一意享受天倫之
樂,人也變得很懶散了。
    這一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學啟,依然是由蕭家驥陪著登門。一見面,程學啟便是
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說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來道謝致意。”
    “不敢當,不敢當!”朱大器困惑地問﹕“我不曾為李中丞出過什麼力,那裡談得到道
謝?”
    “雪翁舉重若輕,不覺得出過什麼力,我們受惠可真是深了。豈可不謝?”
    “是這樣的,”蕭家驥從旁解釋,“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將利權收回了。程大
哥,請你拿當時的情形,說給朱先生一聽,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學啟說,“那天月色極好,李中丞騎馬步月——”
    李鴻章騎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門——事先早就打聽好了的,吳煦在衙門裡,才裝
做不經意地閒行到此。吳煦不管怎麼樣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禮”,到底上司駕到,不
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禮。”李鴻章說,“難得清閒,天氣又熱,出來走走,老兄衣冠肅客,彼
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從命,請大人在這裡納涼賞月,我就遵命換了便衣來奉陪。”
    “對了。這樣子,我倒不妨多玩一會。”
    於是在花廳的院子裡,設下幾椅,剖瓜飲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閒談,談的是戰局,李鴻
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經肅清,曾國荃得彭玉麟水師之助,督兵兩萬,進駐雨花台,金陵被圍,
李秀成一定要回師相救,他預備督同淮軍,進駐鎮江,為曾國荃聲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
務,仍舊要借重常勝軍,也就是要借重薛煥與吳煦。
    說得起勁,聽得有趣,賓主之間的感情,一下子變得很融洽了。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
李鴻章忽然用自慚的聲音說道﹕“忝為巡撫,說來慚愧,昨天京裡來的人,問起江蘇關稅、
厘金的確數,我竟無以為答,聽說老兄這裡有本簡明計數簿;能不能借來看一看?”
    “大人誤聽人言了,沒有什麼簡明計數簿;只有帳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帳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吳煦心想﹕敞開來讓你看,再拿把算盤給你,你亦未見得能得其
要領。於是,派人取了十幾本帳簿來,雙手奉上。
    “想來不止這麼多吧?”
    “是!還有。”吳煦又拿來十幾本。
    “帳簿倒真不少!”李鴻章笑道,“而且都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名目。還有多少?
索性都拿來讓我開開眼界。”
    吳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負氣,但畢竟還是渺視的成分多,心裡在想﹕關務厘金,任重事
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這樣一轉念間,便即答道﹕
“要緊的帳簿都在這裡了。還有些太瑣碎,不便煩瀆大人。既然要看,我取來就是。”
    於是罄其所有,將帳簿全數捧了出來,總計四十二本,李鴻章略為翻了翻,忽然聲音都
變了,變得極冷極正經﹕“這些帳,條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帶回去看。”
    緊接著便大聲喊﹕“來啊!”
    “喳!”八名親兵,暴諾如雷,然後走上來一半。
    “把這些帳簿包起來!”
    那四名親兵是早就受了囑咐的,答應聲中,為頭的那個從懷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黃
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開。兩人對角扯住,往帳簿上一覆,接著兜底一翻,黃包袱已墊在帳
簿下面;四手相交,打成兩個死結。手起鶻落地,迅捷異常。
    “今晚上打攪了,”李鴻章拱拱手說,“我回去看帳!”
    吳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著李鴻章揚長而去,竟連應有的客套都忘記說了。
    李鴻章卻是誌得意滿,回到行轅,連夜召集精於計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蘇士紳公推,到
安慶乞師的戶部主事錢鼎銘在內,張燭查帳,算下來每月關稅、厘金兩項,可收五十多萬,
但報部卻連四十萬都不到。
    在上海的軍隊,連常勝軍在內,一共四萬人,有五十多萬的收入,支應綽綽有余,李鴻
章益覺大有可為。同時了解了餉源,才可以統籌全局,這一來上奏論上海的局勢,亦就頭頭
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飲水思源,都只為朱大器的指點,李鴻章一方面領情,一方面亦愛慕朱大器的才具,所
以特地囑咐程學啟在道謝之外,探探他的口氣,肯不肯擔任一個什麼籌餉的差使?
    “多謝李中丞厚愛。”朱大器自然辭謝,很坦率地說了理由﹕“吳觀察是我的小同鄉,
他現在是失意的時候,我實在不便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他受了李鴻章的委任,便有賣友求榮之嫌。以他的性情,是
無論如何不肯落這樣一個名聲的,但程學啟的態度極其懇切,朱大器亦就只好虛與委蛇,打
算著過兩天另找理由謝絕。
    理由倒找到一個,不過令人不快。朱大器打聽到李鴻章調人到江蘇來當差的奏折中,一
開頭就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
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心裡大起反感,所以當程學啟再次銜命來敦請時,他只冷冷地
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過的人!”
    無論神態、言語,都是很不投機的模樣。程學啟心中有數,何以有此一句答語?想一想
只有歉疚而遺憾地說﹕“雪翁!
    如果兄弟個人有什麼為難之處,要請老哥幫忙,還望念著今天的交情。”
    “那何消說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這使得程學啟心中略略好過些,但也無法多坐,起身告辭,低著頭走了。
    就在這天夜裡,劉不才悄然而歸,他是先到孫家,然後由孫子卿領著來的。事先毫無信
息,所以朱大器頗感意外,看到他臉上有詭秘的神色,越覺得事不尋常,因而很沉著地不先
多問,只問問一路平安之類的泛泛之語。
    朱家一家,從上到下,都跟劉不才投緣,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圍了攏來問長問短。只
有朱太太略為談了幾句,要到廚下為他張羅飲食,朱大器便乘此機會說道﹕“你不必費事了!
    我請三爺去吃夜酒,比較舒服些。”
    果然,避開了朱家上下,劉不才方始透露﹕“我帶了個長毛來!”
    “那個?”朱大器急急問道﹕“陳世發?”
    “是的。”
    “此刻在那裡?這幾天盤查得很嚴!”
    劉不才當然也知道,在此淮軍與常勝軍大規模展開清剿之際,敵我的界限甚嚴,貿貿然
帶個長毛頭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處置要很謹慎,將陳世發安頓在客棧裡,千叮
囑,不可出門。但亦不宜逗留過久,因而建議朱大器與孫子卿,盡這一夜要跟陳世發談出個
結果來,第二天一早就要讓他離開上海。
    “你看,”朱大器問孫子卿﹕“到哪裡去談?”
    “要不要約五哥?”
    “當然要約他。”
    “那就聽五哥的安排。”
    於是孫子卿去找松江老大,劉不才便陪著朱大器到二馬路鼎發客棧去看陳世發。相見之
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瑣,倒有些不信他胸懷大誌,更不信他是能辦大事的
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燈後,光焰閃照,看到他那雙勁氣內斂,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
觀感大變。
    “陳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陳世發說,“我聽劉三爺說過,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
蘇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嘆口氣說。
    陳世發似有愧色,搓著手無以為答。劉不才卻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試探,只怕談得深
了,泄露真相,要防著隔牆有耳,所以連連咳嗽示意。
    朱大器當然懂得,便不談正經談閒話。
    一談談到紅遍春申江頭的“大武生”楊月樓和他的父親楊二喜,陳世發矍然而起,“原
來是楊二叔啊!”他失聲說道﹕“那,叫楊什麼樓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麼?”朱大器也別有驚喜之感,“你認識他們父子?”
    “認識,認識!還熟得很。楊二叔賣拳頭的,那時我才六七歲,有時也跟著他打鑼麼喝
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楊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碼頭去了。”
    “那一來,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也許跟楊月樓一樣,拜師學戲,大紅大紫。”朱大器
說,“楊月樓現在很闊,你不看看他去?”
    陳世發抿緊了嘴只搖頭,劉不才便問﹕“你跟他合不來?”
    閒話談得有些無以為繼了,劉不才便喊客棧裡的伙計,先買些鹵菜來陪陳世發喝酒。也
就是剛端起酒杯的當兒,孫子卿去而複回,說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裡等著。
    “就走吧!”他說,“五哥交代過了,如果談得太晚,回客棧不方便,那裡有現成的客
房。我看,連行李一起帶去吧!”
    於是劉不才替陳世發提起一個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塊極舊極髒的藍布包著,丟在路上都
不會有人撿的,而陳世發似乎看得很珍貴,有些不大放心劉不才,不斷地瞟一眼,怕他會失
落。
    ***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主客都覺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處房舍,就建在
陽台上,一共三間,大的是客廳,小的是客房。上陽台的扶梯上有塊板,放下來閂住了,便
與外隔絕,另成天地,客廳三面窗戶,一齊打開,涼爽非凡,是個既嚴緊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孫、朱、劉各人稱呼不一;而陳世發一概視作兄長,最親的當然
是“劉三哥”;他說﹕“請劉三哥把我的情形說一說。”
    陳世發有多少實力,如何受排擠,以及心向石達開,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劉不才所要
代為宣布的是﹕陳世發決定要拉隊過來了。
    “我們這面,遲早要克複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衛倒好好有場打。因為‘他們’
那方面從松江後撤,大部分會撤到金山,那裡是個要緊海口,李秀成已經下令,徵了許多海
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衛是個退無可退的地方,不拚個明白,‘他們’無法出
海逃命,這關系很大。所以世發一轉向,足以決定勝敗!”
    聽劉不才這一說,松江老大跟孫子卿都顯得很興奮,只有朱大器無甚表示,然而不容他
無所表示,因為都要以他的態度為轉移。因此,松江老大開口問道﹕“小叔叔,你看怎麼
樣?”
    “要先請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帶是你的地方。”
    這話說得曖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幫的首領,但與此事無關,朱大器的意思,倒像
他有守土之責,或者是他的地盤,一切要聽他處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誤會了。
    於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無所謂是哪個的地方!那一帶我熟悉而已。我們這位陳老
弟果然是這樣一個做法,倒是狠著。不過,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現在有了洋槍洋炮,
又是一種陣法,能不能先請陳老弟給我們講一講?”
    “是這樣的。”陳世發轉臉說道﹕“劉三哥,請你拿我的包裹給我。”
    遞過包裹,當眾解開,裡面是一套藍布小褂唃,其中藏著一把藍光閃亮的新手槍,還有
一個油紙包。陳世發看得珍貴的,筆墨粗糙,但講實用不講好看,這張地圖在他親身經歷核
對,畫過好幾次方始成功。記注得極其詳細。如果落到官軍手裡,那一帶的形勢及長毛兵力
的虛實,了如指掌,一張舊紙,足抵上萬雄師。
    “請大家看,這裡是張堰,一條路直通海口,最要緊的是這座橋,歸我把守。如果隊伍
往海口撤,當然歸我斷後;等他們一過去,我拿炮口掉過來向南對準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這就是說,陳世發開炮一轟,撤向海口的長毛,不死就得跳海。這一著果然狠毒,松江
老大與孫子卿,無不動容。
    “那麼,”朱大器問道﹕“你有沒有炮呢?”
    “還沒有。”劉不才代他答說,“我們要商量的就是這一點。”
    “喔,”朱大器問,“總有個辦法吧?”
    “商量停當了,要弄一門炮下去——拆散了運過去,再派幾個工匠下去裝,當然也要派
炮手。這是一個辦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裡弄一門炮?”
    “這很難說。只怕沒有現貨,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現成的。”孫子卿說,“炮手就沒有了。”
    “那當然是軍隊裡派——”
    “三爺,”朱大器插嘴問道﹕“請哪方面的軍隊派?”
    劉不才聽出語氣有異,楞在那裡,無法回答,孫子卿便說﹕“我想跟程學啟接頭。談好
了裡應外合的步驟,炮手當然由他那裡派,或者,索性連炮都由他那裡撥過來。”
    朱大器不作聲。這態度很奇怪,劉不才首先就問﹕“大器!
    你是不是別有打算?”
    當著陳世發,朱大器不願深談,只這樣問道﹕“跟楊坊這面談談,如何?”
    “楊坊已經垮了,沒有什麼作為了。聽說常勝軍現在亦歸李中丞直接指揮,我們為啥不
直截了當跟淮軍談?”孫子卿振振有詞地說。
    “也好,就跟淮軍談。”朱大器說,“講兵法跟生意經一樣,多算總勝少算。如果這個
辦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時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沒有炮,這出戲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辦不到,還有一條路
子,彭雪琴的水師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條過來,埋伏在那裡。不過,這樣做太費周折,也太
顯眼。”
    “這條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搖其頭,“彭雪琴的水師能到這裡,早就來了!何必等
到今天才來動腦筋?”
    “那就準定向淮軍接頭。我想,”孫子卿極有把握地說,“一定可以談得很圓滿。”
    “好吧!就這樣說。”
    終於有了成議,陳世發面有欣慰之色。於是劉不才交代另一件事﹕“當著世發在這裡,
我請大家過目,這是世發交來的東西,抵作槍價。”他從懷裡取出一張紙來,先向陳世發照
一照,然後交給孫子卿。
    這張紙是一箱書畫古董的目錄,孫子卿這幾年也涉獵過這些東西,略知門徑,看目錄之
中,精品甚多,內心不免竊喜。但表面上絲毫不動聲色,順手將目錄遞了給朱大器。
    “不必給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個向外推的姿勢,“請你處置好了。”
    這是謙讓,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僅是單獨的這樣一個動作,孫子卿當然會認為做
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謙讓,但想到他這夜的語言態度,便覺得事有蹊蹺,倒又有些發楞。
    松江老大與劉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覺不
安;不論如何,此刻先將場面弄熱鬧了再說!於是叫一聲﹕“老二!”又說﹕“恐怕都餓
了,吃著談吧!”
    等怡情老二帶著小大姐來擺席面,並與陳世發寒暄之際,孫子卿將朱大器拉了一把,管
自己走到陽台上,接著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鄭重的聲音說﹕“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說出來。事
情的關系很大,你看得不對,要早說。”
    “事情沒有啥不對。不過,我不想插手。”
    “為啥?”孫子卿急急問道﹕“是不是你看過去,不會成功?”
    “笑話!老孫,你當我只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
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種人!”
    “小叔叔,我說錯了。不過,我莫測高深,話就說得急了。
    相交到現在,承你不棄,從來有啥話,都不肯瞞我的,今天,也要請小叔叔照平常看得
起我的樣子,實話直說。”
    “話我一定跟你說清楚,不過一時說不完,有客人在這裡,我們私話說得太久,人家會
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們再從頭說起。如何?”
    孫子卿自不免還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說的,亦是實情,只有聽從。其時席面已經擺好,
雖是午夜小酌,卻極講究。銀瓖象牙筷,景德鎮細瓷的杯盤,四碟冷葷,雙拼八樣,紅白黃
綠,顏色配得鮮艷奪目。陳世發何曾見過這樣席面?搓著手有些怯場的模樣。
    “貴客請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雙筷子齊眉致敬。
    這種禮節在陳世發亦是初見,不知如何應答,因而越顯得局促不安,只窘笑著向劉不才
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劉不才替他解圍,“自己人不必客氣了!大家隨便坐。”說著拉一拉陳世
發,就近坐了下來。
    “你做主人的,也來陪一陪。”松江老大說道,“我們這位陳老弟自己人,也等於通家
之好。”
    “等一息來!”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說話不方便,所以推托著﹕“廚房裡是
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裡。”
    說完,又向陳世發含笑點一點頭,方始翩然而去。
    “請!”松江老大斟滿了酒說。
    陳世發酒倒喝了一大口,卻不動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懸著不下了。
    “請!怎麼不動筷?”松江老大轉臉問道﹕“劉三叔,我們這位陳老弟是不是‘在
教?’”
    “不是,不是!”陳世發挾起一塊豬肚笑道﹕“顏色這樣子漂亮,還擺出花樣,真有點
舍不得吃!”
    這使朱大器又有些驚異,看他粗魯濁氣的模樣,想不到說出話來頗有情致。也因此,便
覺得他是個可談之人。“陳老弟,”他開門見山地問﹕“等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麼打
算?”
    這不是閒談,是最要緊的一句話;因為這就等於問他反正過來有何條件?劉不才固有所
知,而孫子卿與松江老大卻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著他。
    陳世發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劉不才說了句﹕“劉三哥,請你替我說。”
    “他是想到這個人那裡去。”劉不才用筷子蘸著酒,寫了個“石”字,是指石達開。
    “好!夠朋友。”朱大器又問﹕“一個人去呢,還是帶隊去?”
    “自然是想帶隊去。”
    “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搖其頭,孫子卿與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觀,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難。不過——”陳世發不願再說不去。
    “陳老弟,你聽我的勸!自己人,我說話很直,我請問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
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裡好比?”
    “那麼,老弟台,我就要說老實話了,那樣的英雄,只為拖著一支隊伍,處處挨打,處
處受逼,到現在走投無路,逼到四川邊界上。請問,你又有什麼把握,能拿隊伍帶到川邊?”
    “是啊!”劉不才失聲說道﹕“這話一點不錯!”
    陳世發亦如大夢初醒,半晌作聲不得。於是朱大器便又勸他打消此意,由於摸透了陳世
發的性情,所以他勸他的話,不是為他打算,反而說他夠義氣,為朋友值得冒險吃苦。不過
一方面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別人,如果他真的拉著隊伍走,一路為官軍團練攔截攻擊,
白白送命,試問可對得起弟兄?
    這番話將陳世發說得滿懷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點鑄成大錯;理得的是,
放棄原來的打算,絲毫不錯——自己原想助石達開一臂之力,如果隊伍帶不到四川,無濟於
事,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不過,我自己仍舊要去。”
    “好的!這一定辦得到。”說著,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孫子卿與劉不才遞了一個眼色。
    他們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虛與委蛇,到了那時候再作計較,因而亦都附和其詞。
    “話雖如此,只是論功行賞,分有應得。陳老弟,你想要點啥,是頂子還是銀子,請老
實講!”朱大器又說,“這是無庸客氣的事。你客氣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經手人,還不見
得你的情。”
    “這——”陳世發望著劉不才﹕“劉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頂子,就要銀子,”劉不才突然領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發,這種亂
世,你還是在上海安定下來,成家立業,也不枉吃這幾年的辛苦!”
    陳世發不作聲,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將話頭扯了開去,談到江湖技
擊,正投陳世發之所好,話就多了,興致也好了,直談到半夜,方始興闌而散。
    “今天就睡在這裡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難得相聚。”
    劉不才本想早早將陳世發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態度莫測高深,也覺得有留陳世發再住一
天,將事情作個歸結的必要。
    因而幫著挽留,陳世發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舊是劉不才為他作伴。
    其時是深夜兩點鐘,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舍不得睡,松江老大便關照重新泡
茶,端三張藤椅,邀朱大器與孫子卿促膝深談。
    “老孫,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實話了。最初,我實在不願意‘他’替淮軍幫這麼大一個
忙,後來想想﹕第一、要為大局著想;第二、不能攔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學啟的交情;
第四、不可以耽誤你們的機會——”
    “慢來,小叔叔!”孫子卿打斷他的話問,“你說,我們的機會是啥?”
    “這還用我說嗎?‘行得春風有夏雨’,總歸有好處的。”
    “我知道。”孫子卿說,“好處要有大家有。小叔叔,這個第四點,你用不著擺在心
上。”
    “老孫!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這一層我們先撇開不談,光是前面的三
個理由,我就不能攔陳世發做這件事。不過,你們去做,與我無關。為啥呢?我覺得沒意
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孫子卿這才明白;“話說回來,我倒不是幫李中丞說話。”
    他說,“李中丞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會托程學啟來奉請了。”
    “這一層,老孫,你對官場到底還隔膜,李中丞心裡何嘗真心想請我去幫忙?王雪公這
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說仰慕我,不過是一句好聽的話。連程學啟都蒙在鼓裡,只有我,什
麼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瞞我。”
    一直沉默著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們說點啥?”他搖搖頭,“我一點都不懂。”
    “是這樣的——”等孫子卿將李鴻章上奏,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
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這一段話,講了給他聽以
後,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對的!這就是講義氣,也是講骨氣。”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為欣慰,“曉得我的心。”
    “現在我也曉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這樣的態度是應該的。老大,”孫子
卿說,“我們當然也站在小叔叔這邊。”
    “不!不!”朱大器急忙搖手,“這就纏到隔壁帳裡去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們又沒有做過官,受過王雪公的提拔,何
必來抱這個不平?太沒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話不錯的。”松江老大點點頭,“江湖上各交各的。我們自然不必拍李中丞
的馬屁,不過也不必對他有成見,看事說話。”
    “對!看事說話,我就是這樣子。”朱大器說,“至於陳世發,這個人不但有血性、有
骨氣,而且粗中有細,實在是塊好材料,我想留他下來,這方面,你們要幫我勸。”
    “那還用說,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過,小叔叔,”孫子卿問道﹕“你留他下來,預備
派啥用場?”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願意做生意做生意,願意做官,我將來替他在浙江想辦法。”
    “浙江的話還早。”
    “也不早了。長毛的氣數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說,“等你們的事情先辦好,我
要托劉三爺把小張跟孫祥太約了來,好好談一談。我本來不是做官的人,江蘇的官更不想
做,還是在杭州搞點名堂出來,不管怎麼樣,總是替家鄉效力。”
    話說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經完全表明。而在孫子卿,覺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談清楚。
    那就是陳世發用來抵作槍價的一箱古董字畫,孫子卿的意思是,找黃胖來估了價,自己
人喜歡收藏的,照價納費,等完全處理以後,除去槍價以外,盈余如何分配,請朱大器主持。
    “敬謝不敏!”朱大器說﹕“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處我也不敢領。我
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個也不會爭多論少,請你跟老大商量。不過,我局外人說句題外之
話,老大幫裡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孫子卿跟松江老大至親,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聽朱大器這一說,很慷慨地答
道﹕“既然小叔叔這樣說,除了劉三爺的一份以外;其余都歸老大好了。”
    “劉三爺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余怕不會多,一分就沒有了。”朱大器又說﹕
“我倒還要勸老大,這筆款子不要打散,弄個什麼事業,讓弟兄們大家有口苦飯吃。分到每
人手裡,三兩五兩的,兩頓酒、一場賭,到頭來依舊兩手空空,沒啥意思!”
    “小叔叔這兩句話是金玉良言,我謹遵台命。不過,”松江老大很堅決地說﹕“劉三爺
的功勞最大,那裡可讓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兩句話,我就只好心領了。”
    “無所謂,無所謂。劉三爺光棍一個人——”
    一句話未完,突然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是由“光棍一個人”這句話上來的,“小叔
叔,老大,”他搶著說,“我有個主意。單子上提兩樣東西出來,歸劉三叔,這兩樣東西,
劉三叔一定用得著。”
    “噢!”朱大器很有興味地問﹕“什麼東西他用得著?”
    “那要查起來看。”孫子卿將劉不才交來的那份目錄,湊近鼻端,就著月光仔細看了一
遍,欣然說道﹕“有了!有一雙金瓖玉的翠鐲,一對瑪瑙花瓶,提出來送劉三叔。”
    “太重了一點吧!”朱大器問,“你先說,怎麼對他有用?”
    “拿來做聘禮。劉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松江老大脫口贊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劉三叔好好做個媒,只是一時沒有
適當的人。”
    “只有慢慢來。”朱大器說,“時候不早了,散了吧!”
    於是朱大器跟孫子卿作一路而行,劉不才仍舊留在那裡。
    第二天破功夫陪陳世發觀光,從吃早茶開始,一直到看完夜戲才回來——依然是以怡情
老二為女居停,宵夜聚談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馬。
    “程學啟這方面,真所謂歡迎之不暇,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過,茲事體大,一時難有
定論,也是實在情形。”孫子卿說,“現在要看陳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還是再在上海玩
幾天?”
    “謝謝!我要回去。”陳世發又轉臉說道﹕“劉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來去也很方
便,有事隨時可以接頭。”
    “不!我還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陳世發是直心腸的漢子,沒有想到劉不才那句話,是交朋友不得不然
的詞令,所以極力辭謝﹕“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門的人。”
    “既然這樣,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對了。”孫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說不定陳老弟可以幫忙,趁明天上
午談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陳世發說,“此刻就請你說好了。”
    “我聲明在先,這件事可辦可不辦,不必因為彼此的交情,勉強去做。事情是程學啟談
起來的,與常勝軍有關,說起來也可氣。”
    這件可氣之事發生在幾天以前。太平軍攻青浦,華爾統帶的常勝軍,會同英國陸軍,星
夜馳援,兵到城下,青浦已為太平軍攻破,留守的客軍,正在放火突圍,總算接應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勝軍幫統富爾思德,舍不得在青浦所擄掠而得的“戰利品”,出而複
入,以致被俘。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富爾思德在青浦的行逕,跟海盜沒有什麼分別。被俘活該!”
孫子卿說,“不過在淮軍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總要互相照應,所以程學啟跟我提到,想
請問你,能不能幫忙?”
    “怎麼幫法?”
    “第一,要請你打聽,富爾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沒有死,要想曉得他的下落。第二,
能不能請你代為接頭,把富爾思德贖回來,請你們這方面開條件。”
    “兩個忙我只能幫一個,此刻就可以告訴你﹕富爾思德監禁在乍浦。因為會攻青浦,有
一支軍隊,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從水路去的,富爾思德落在他們手裡,當然帶回乍浦。”陳
世發很直爽地說,“至於第二個忙,我沒有功夫來幫,因為統屬不同,要間接托人,很費
事。”
    “好!你幫這一個忙,我朋友面上也好交代了。”孫子卿說﹕“本來洋人助戰,我們應
該出力照應,不過富爾思德是為了這個緣故被俘,我們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只是為了這件事,那麼現在已經談好了,我決定還是明天上午走!”
    陳世發的意思很堅決,所以這頓宵夜,便算餞別。酒後的言談,更見率直,也更見性
情,談得益加投機,竟成了個長夜之飲,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陳世發乘著酒興上船,
松江老大特地派了個弟兄照料,劉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結果,待做的事,時機未到。朱大器是閒不住的人,
反覺得日子不容易打發。
    劉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為他的家鄉湖州終於城破了!從正月初二大錢口一失,糧道一
斷,湖州便已陷於絕境,大家估計最多只能守一個月,而趙景賢守了四個月,最主要的原因
是,二月初一打了一個大勝仗。那天他率領三千勇士,出南北門分擊,踏破十余座敵壘,奪
得太平軍的大批軍糧,運到城內,又得維持一個月的軍民口糧。
    到了三月裡,羅掘俱窮,終於遭遇了與杭州被圍的同樣命運,但是,趙景賢跟王有齡不
同,湖州乏食的十一萬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製之下,因而還能苦守兩個月。當然,人
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趙景賢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現那種萬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
跡。
    從洪楊軍興以來,太平軍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藥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無所
施,因為湖州的地勢比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涌出。而且城外四面環河,雲梯衛車等等
攻城的戰具,亦無展布的余地。唯一策略,就是疊石為壘,伐樹作柵,團團圍住,漸漸進
逼,困死趙景賢及湖州軍民。
    這樣到了五月初三,長毛終於逼到城下,垂斃的軍民,心余力絀,想守不能,湖州到底
淪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個月以後。湖州僑居在上海的士紳,在聽取親友的生死存亡以外,
對趙景賢不論識與不識,無不關懷他的下落,最後得到確實音信,已被移送到蘇州,監管甚
嚴。“侍王”李世賢威脅利誘,百計勸降,而趙景賢不為所動。還有個說法,李世賢打算將
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攬民心,而譚紹光堅持不允。此說真假,沒有人能證實,不過趙景賢確
實未死,有人見過他,長毛的監禁雖嚴,供應無缺,趙景賢每天喝醉了酒罵長毛,居然亦為
長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舊游之地,在那裡有許多難忘的人,自然也關切劫後的故交。不過,比起
劉不才來,自不如他傷感之甚,所以能夠冷靜地打算。
    “三爺,你光在上海傷心,沒有啥用處,有件事,稍為要冒險,可是這件事能夠做好,
很有意思。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我不曉得有沒有心情去做?我從來沒有這樣子泄氣乏力過。”
    “這件事或者會把你的勁道再鼓起來。”朱大器說,“我想跟老孫商量,好好湊一筆款
子,設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張,帶那筆款子到湖州,能夠開秤收絲最好,不然就放
款出去,定他們明年或者後年的絲。”
    這幾句話,真如靈丹,劉不才馬上精神振作了,“好極!
    我去。”他說,“現在是新絲上市的時候,不過今年不見得有多少絲,我去辦放款,買
期貨。這一來,不曉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這個辦法,真正陰功積德。”
    “辦法雖好,也要有人能托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張夫妻、陳世龍
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舊業。還有鬱四,務必要去找,能想辦法把他弄到上海來,就更好
了。”
    “你不用關照,凡是熟人,我一個個都要找到。你去籌劃款子,我先到嘉興去一趟,找
孫祥太幫忙。”
    於是,朱大器便跟孫子卿深談了一夜。都認為放遠眼光來看,一旦時局平靖,外銷暢
旺,產地絲價必高,所以這時候放款收買期貨,將來必然大獲其利。而且產地絲戶都掌握在
手裡,便可操縱絲價,洋商不能不乖乖就範,更是一躍而為絲業領袖的大好良機。這件事不
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決定調度二十萬銀子下手。
    “銀子下鄉,用起來不便,現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銅錢,小叔叔,你看是不是買幾萬吊
帶到湖州?”
    “日本銅錢?”朱大器詫異,“我倒沒有見過。”
    “喏,小叔叔開開眼界!”孫子卿取出一枚“寬永通寶”的日本銅錢,談它的來源。
    “有個徐雨之,小叔叔記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記起;是一次孫子卿請吃花酒,同過席。此人名叫徐潤,字雨
之,號愚齊,廣東香山縣人,十五歲到上海,隨著他的伯父在英商寶順洋行“學生意”。今
年不過廿五歲,卻已當到寶順的幫辦。寶順洋行專銷絲茶,徐潤自己又跟人合伙開一家郭茂
錢莊,算起來與朱大器是雙重的同行。只是朱大器這幾年在杭州的時候多,加以徐潤年紀太
輕,未加重視,所以並無來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麼生意都做。這批錢,是他從日本橫濱運來的,一共六十三萬吊,
現在無人過問,要買可以殺他的價。”
    “為啥沒有人過問?”
    “因為‘寬永’這個年號,沒有人曉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見多怪,就滯銷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寬永錢來檢視。錢是紫銅錢,鑄得平整清晰,比私籌的
“爛板”、“沙殼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輕了些。
    “討價多少?”
    這是指銀子與銅錢的兌價;“討價六錢!”孫子卿答說。
    所謂“六錢”,是指每吊——一千文銅錢,換銀六錢。江浙的私錢,時價每千五錢銀
子,朱大器認為寬永錢如果當私錢買,是有利可圖的。
    “這種錢行情會漲。雖然分量輕,銅的質地純,成色不錯,而且是紫銅,將來可以看到
每千七錢。不妨買。”
    朱大器對此道是所謂“銅錢眼裡翻跟斗”的內行,他說可買,當然要買。但如全數收
進,須三十萬銀子,一時湊不出這麼一個巨數,而且也怕一時用不完。因而主張持重,只買
個三五萬吊。
    “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隨便你,三萬吊就三萬吊,五萬吊就
五萬吊。不過買少了,你將來會懊悔。”
    聽這一說,孫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錢莊是小叔叔的本行,當然聽你的。只是,”他躊
躇著說,“多買了要擺在那裡,怕擱殺本錢。我看先請張胖子去打聽打聽行情再說。”
    朱大器聽出孫子卿不以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極力收回自己的話,
說他的看法亦不見得對,還是以少買為宜。但孫子卿亦是同樣的心思,不由分說,派人將張
胖子去請了來,表示此事請朱大器這方面決定。
    等張胖子一到,聽說經過,大搖其頭;“買不得、買不得!”
    他說,“尤其不能到內地去用。”
    “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從來沒有聽說過啥‘寬永通寶’!如果有人找麻煩,就沒話可說。”
    “啊!”朱大器矍然而驚﹕“真正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老孫,這筆錢運進去,用不
掉還不要緊,只怕長毛不講道理,全數沒收,那就冤枉了。”
    於是為了持重起見,朱大器從善如流地收回了多買“寬永通寶”的主張,一文不要。而
話題亦由張胖子轉到徐潤身上。他對此人頗為渺視,認為徐潤年輕浮躁,什麼生意都做,在
商場上橫沖直撞,毫無顧忌,要吃一次大虧,才會學乖。
    “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所謂‘江湖越老越寒
心’。”張胖子緊接著說﹕“現在有個機會,很可以下手,一進出之間,早則三個月,遲則
半年,賺個三五萬洋錢,易如反掌。”
    張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範圍中,相當精明,但像這樣的語氣,朱大器卻很
少聽到,當即迫問是何機會?
    “是這樣的,寶順洋行不曉得那裡來的消息,說英國要跟日本開仗。戰事一起,英洋必
定落價,已經決定拋出,而且手筆甚大,預備拋幾百萬,雖非現貨,這筆生意也夠大了的。
    現在怡和洋行一幫正在收,拋多少收多少,我們也很可以做。”
    “這個消息我也聽到。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請胖哥指點。”孫子卿說,“如果頭寸
只要調動幾個月,我可以想辦法。”
    “指點不敢當,略為談談——”
    張胖子愛講話,這一談自是長篇大套,從銀洋的種類談起,大致西洋各國凡是改用金幣
的地區,銀圓都傾銷到中國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識,以花樣來定名,西班牙的稱
為“棍洋”;香港的稱為“杖人洋”;墨西哥銀圓是一只老鷹,就稱為“鷹洋”,在上海最
為盛行。
    “有一層,外頭人不大曉得。英國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鷹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
花式,造好了運到上海,所以‘鷹洋’又稱‘英洋’——”
    “慢點!”孫子卿插嘴說道,“外國規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別國的錢,是不準
的。英國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鷹洋跟英國鷹洋毫無分別,你說
我假,請問是不是分量輕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無所謂真假。第二、英國這批鷹洋是
運到中國來銷,不是運到墨西哥,對他們的市面沒有影響,有啥交涉好辦?”
    “這話不錯。”朱大器說,“老孫,造硬幣跟造假鈔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孫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請你再說下去。”
    “現在英國跟日本開仗,是真是假,我們不曉得,就算開了仗,我想不通,英洋為啥會
跌價?銀子成色在那裡,是不會變動的。如說英洋吃香,大家歡迎,那麼一開仗,英洋來源
稀少,不是反應該漲價嗎?”
    “對啊!”孫子卿深深點頭,“這就是有意興風作浪了!大批拋出,無非想動搖人心,
等價錢一落,他們再補進,價錢自然回漲。這種做法,就跟翻戲差不多。”
    “現在就有人要拆穿他們的翻戲,怡和洋行有一幫人,跟他們在‘對賭’。我們怎麼
樣?照我說,很可以軋一腳。”
    “這要小叔叔作主。”孫子卿說。
    朱大器點點頭,不慌不忙地問道﹕“他們拋出啥價錢?”
    “總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銀子。”
    “這當然可以吃進,好在銀子換銀洋,銀洋亦隨時可以動用。”朱大器斷然作了決定﹕
“我們要現洋,有多少收多少。”
    孫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筆準備運到湖州買絲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
刻就要提走,所以這筆利潤套著套不著,還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漲而不能不用出去,張
胖子必然失望。這話應該說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說,“款子我可以調動個十來萬。這筆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伙,你吃一
份干股;賺了你提三分之一,虧本不與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這還有啥不好?”張胖子眉開眼笑地,“挑我發個小財,何樂不為?”
    “胖哥你先不要高興!我話還沒有說完,這頭寸隨時要抽回,因為另有要緊用場,此刻
只不過暫時抽出來用一用。到時候洋價未漲,無利可圖,你還是立在白地上。”
    “這——”張胖子問道,“就是要抽回,總也有個日子。可以用多少時候呢?”
    “大概一個月。”孫子卿看看朱大器說﹕意思是如果估計錯誤,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個月恐怕還看不出苗頭。”張胖子想了一會,打著結的雙眉,突然松開了,“不要
緊!我來調度。不過,你們要抽這筆頭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經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這樣打算,到時候看洋價要漲,
另外吃利息,借紋銀來讓我們派用場,拿銀洋留在手裡?”
    張胖子笑了﹕“什麼花樣都瞞不過你!”
    “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這樣打算,我倒有個主意。怡和那一幫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過現在大家在一條線上,不熟也熟了。再說,老孫不是熟的嗎?”
    “還好。有事總可以商量就是。”孫子卿問﹕“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這樣想,做生意講利害關系,利害相共,休戚相關。
    現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說什麼?反正在一條船上,風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
親多近,彼此打聽打聽行情。如果洋價真的看漲,我們又急需頭寸用,就可以拿這些銀洋跟
他們作個押款,利息一定不會高。為啥呢?他是大戶,看漲的心思比我們急,如果我們的現
洋拋出去,影響市面,他當然不願意。所以一定肯幫我們的忙。”朱大器緊接著又說,“實
在也是幫他自己的忙。做生意只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沒有談不攏的。”
    “這番道理說盡了!”張胖子很高興地說,“老孫,我們今天就請怡和的一班人敘敘。
你看怎麼樣?”
    孫子卿欣然同意,當夜便飛箋邀客,請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熱鬧的當兒,
朱家派人來追朱大器,因為朱老太太沾染時疫,突然病倒——這一病,朱家大喪元氣。先是
朱老太太一場傷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湯藥,百事俱廢。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卻又累得
病倒了,是外寒內熱的冬溫,病勢反複,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愈。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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