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誤乘賊船 那日夜晚,冒辟疆勸說董小宛先回蘇州。 迷蒙的夜色滋生著某种憂傷。董小宛端坐在船窗前,心里溢滿憂傷。她知道青樓的日子 屬于年輕女人,待那些討厭的皺紋爬上臉的時候,也就是燈枯油盡的時候,如燦爛的太陽忽 然被烏云遮擋,她心中有一股憂郁的气流到處沖撞著。江水在夜色的籠罩下緩緩地流淌著, 像從她的心上流過,感覺异常的沉重。她想著回到蘇州將面對債主們的糾纏,尤其是那兩個 輕易不能擺脫的惡霸,她想著兩個惡霸的粗魯与庸俗,便覺得一陣陣惡心。 冒辟疆的話語使董小宛感覺他是那么地遙遠不著邊際,她努力想穿透那堅固的空間。 但她想起的卻是她十五歲時進青樓的那种惶恐。雖然她不愿意与冒辟疆分离而獨自回到 蘇州,但她無法選擇,她就像被別人捏在手中的棋子將她放在了一個位置。她知道自己与青 樓的距离正逐漸地拉開,她想抓住冒辟疆這根繩,使自己以后的日子有所依靠,她不得不同 意先回蘇州,如去南京將會遇到更大的麻煩,她也不想給冒辟疆帶來什么麻煩,免使以后進 冒家的門而遭受阻礙。 董小宛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于是她轉過身面對冒辟疆,臉上露出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公子,妾明日就回蘇州。” 冒辟疆仿佛置身于一片仙境中。 “你真知我心,你就暫時忍耐一下吧。” 冒辟疆看見董小宛那燦爛的笑容,感覺自己离那歡笑并不遙遠,他摟住董小宛,吻著董 小宛那依然清麗的臉。董小宛那纖細的十指輕輕地在冒辟疆的身上游動著,每一次的滑動都 引起冒辟疆一陣輕顫。 船向那夜色的深處划去。 冒辟疆伏在董小宛的怀中沉沉睡去。月光映在江面上隨波紋一蕩一蕩的,像金秋成熟的 果子在樹葉中隱現。 董小宛覺得她离以前的生活已經很遠了,她回想賣笑青樓的生涯已是那樣的模糊。她的 心中時不時升起的哀怨,竟永遠消失不了。 第二天董小宛起了個早,她沿著江邊的小徑緩緩而行,她回來的時候,冒辟疆還沉沉地 睡著,昨夜他們的春情,使滿江都溢滿了春色,早上的空气帶著濕濕的清新,但沒有一絲 風,就如一幅美麗的畫。臨近早餐的時候董小宛喚醒了沉睡中的冒辟疆。 這回的太陽很平淡,江水緩緩地流淌著。在冒辟疆和董小宛執手惜別的時候已過了午 時,董小宛藏起憂郁的神色,現出一副歡喜的樣子,她端起酒杯痛飲了几杯,想壓抑住內心 滋生的哀愁。冒辟疆心知董小宛不想回蘇州,見董小宛如此痛飲,心中不免加倍怜惜起來。 “小宛,不要喝多了,還要上路呢。” “公子,你就讓我就此醉到蘇州吧。”董小宛用她兩道水漉漉的秋波直射著冒辟疆。 范云威与王天階二人在一旁黯然地喝著酒。 時間悄無聲息地向前流著。董小宛孤獨地站立船頭上,她身著的褐色西洋紗衫隨風微微 抖動,她那微露的雪膚冰肌晶瑩如白玉一般。董小宛眺望著船下的江水。她抬頭望了望冒辟 疆,使她想起青樓遙遠的日子,想起那些充滿脂粉味的房間,想著以后秦淮河飄蕩的一個游 魂。 船家起錨往南行去,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也正飄向遠方。 江面上潮濕的空气開始浸入他的肌膚,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他站立在船頭上。他已經無法 离開董小宛了,從他看見董小宛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他一生所必經的這一過程。直到很久以 后,冒辟疆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早上董小宛离開時的情景。 這時,小宛的船已去得很遠了。 冒辟疆在辭別董小宛以后的一路上整天長吁短嘆,悶悶不樂。他記挂著董小宛的柔情与 安危。船到揚州的時候,三人上岸去拜訪了鄭超宗,并留住了兩日。三人隨后又赶至南京, 在南京稍作逗留,冒辟疆便赶回如皋。 冒辟疆見過父母,便和蘇元芳坐在屋中。 “娘子,我需要三千兩現銀,幫董小宛還債。” 蘇元芳心里一惊,她首先惊詫不是因為冒辟疆為一個風塵女子還債,而是那數額的巨 大。 “公子,現一時拿不出這么多的現銀,只有等秋后看,如果湊不齊,就把首飾拿去賣一 些。” 冒辟疆一陣慌亂。 他看著蘇元芳,盡管他再也無法听清她后來說的話。 在此后的時間里,冒辟疆時時感受到蘇元芳的溫柔。 在七月的下半旬,冒辟疆帶著茗煙,拜別了母親,赶往南京赴考去了。 那日的早上。董小宛辭別冒辟疆离開鎮江,轉回蘇州,在回蘇州的路上董小宛一路沉 默,在以后面對討債的人們時她始終保持著這种神情。 在回到蘇州的第三天后,霍華、竇虎的家奴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站立于董小宛家院子 中。霍、竇的家奴們時而以養老送終拉攏董小宛的父親董F,時而又以死來威脅著他,董F 卻全身顫抖著像被獵人追赶的兔子一樣立于霍、竇兩家的家奴前。 董小宛端坐在屋里,她始終听見站立一旁的惜惜結結巴巴喘著气,她覺得自己听到的是 一种強烈的欲望的呼吸。 單媽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院子里,她背靠著門站在那里。盡管單媽在那一刻里裝著若無其 事,但董小宛還是一眼看出了她心頭的不安。 在這以后的日子里,霍、竇兩家的家奴不是今天你來,就是明天他來,在七月快結束的 時候,門前開始出現討債的人。 在這樣的日子,董小宛每天閉門謝客,但流言像秋虫鳴叫聲一樣不可阻擋地傳進了董小 宛的耳朵。霍、竇兩家的家奴每天像蒼蠅一樣整天地嗡嗡著“董小宛這個妓女,誰人有錢就 跟誰嘛,難道當窖姐儿的還豎貞節牌坊?” “董小宛就是那樣的惹人,只要能跟她睡上一覺,我也就什么也不想了。” 這些日子里,霍、竇兩家債也討不到,人也得不到,像被逼急的狗准備將董小宛搶了 去。董小宛每日閉門不出呆在家里,她那沉默的憂郁像冬天的冷空气在整個屋子里彌漫開 來,她接二連三地請人帶信給冒辟疆,但冒辟疆也只是帶信叫她忍耐一下。 那日,霍、竇兩家的家奴在董小宛的門前喧鬧不止,路過的行人像螞蟻般重重疊疊站立 于街旁看熱鬧。此時的董小宛,其智慧已被煩燥淹沒。這一天霍華下了決心,叫他的惡奴們 在今天夜里一定要將董小宛搶了回去。董小宛的父親透過空气感覺到惡奴們逼人的呼吸,他 將忍耐多時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樣傾倒出來,他拖起顫抖的身子來到門角里將他的悲哀化成 一陣顫抖的抽泣聲。 霍華准備夜晚搶人的消息傳進竇虎的耳中,他似乎識破了霍華的詭計。他估計到自己勢 力不如霍華,但董小宛那誘人的身軀時時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感覺自己每時每刻都沉浸在 董小宛清新的体香中,他暗自下了決心。 單媽焦急地在屋里走著,她晃晃悠悠像一片敗葉,董F則無疑是一根枯枝。這時的董小 宛內心已被惶恐所充滿,這种惶恐來自于董小宛難逃劫數的感覺。因此當她端坐于椅子上的 時候几乎忘掉了冒辟疆的存在,她只是依稀感覺有一個縹緲的形象,她清晰地听到街口喧鬧 的聲音,而且聲音似乎在漸漸地接近,這使董小宛感到無名的恐慌。在接近傍晚的時候,那 街口喧鬧的聲音似乎在漸漸地遠去,如果董小宛那時知道有一位充滿智慧的老者將幫助她的 話,她就不會那樣的惶恐。她會想起秦淮河上的琴聲和冒辟疆的种种柔情。 就在那日晚飯后,一位叫包伯平的老者使計將霍、竇兩家的家奴們騙走,然后自告奮勇 領董小宛一行外出躲難。深夜,包伯平在前領路,董小宛在單媽的挽扶下一路搖搖晃晃向前 走去。一鉤斜月暗淡無光,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那村子里的狗吠個不住。 董小宛在悄悄出院門的時候,她听見院子里響起清脆憂傷的笛聲,她知道她父親又吹起 在她童年就十分熟悉的笛子,那笛子是她父親現在唯一的財產。那笛聲憂傷之中帶著一絲慌 亂,已沒有董F年青時在秦淮河所吹奏的那种飄逸。 董F微微顫抖的雙手握著那根古老陳舊的笛子已吹得老淚縱橫,眼淚掉進笛孔發出一种 很怪的音。董F坐在那死人般的臉透出一股陰涼。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樹上響起貓頭鷹凄涼的 叫聲。 霍華躺在榻上沉思,從他猙獰的嘴里偶吐出一些含糊的聲音。一個低頭跪著替霍華捶腿 的丫頭,臉上露著領功認賞般的笑容,她湊近霍華如同要親吻般地說著話。 “老爺,明天一定能將董小宛弄到手!” 霍華不動聲色,微睜開渾濁的眼睛瞟了站在門邊的霍和一眼。 “老爺,有個老頭子幫我們勸說董小宛,主要是那竇家的狗礙我們的手腳,先得處理他 們。” 霍華,朝那丫頭揮了揮手,那丫頭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霍和的眼光始終在那丫頭扭動的 屁股上游動。霍華端起那冒著熱气的茶輕輕呷了一口,放下茶杯后陰沉沉地對霍和說道: “明天你去告訴竇虎,叫他不要放肆,董小宛欠他的債我們還。 董小宛那臭婊子明日一定弄來見我。”霍和迫不及待連聲道:“是,是,老爺放心,奴 才這就去了。”霍和轉過身跨出門順著那丫頭离去時留下的淡淡香味跟蹤而去。 這日,霍華夢見董小宛向他款款走來,半遮半掩著猶如桃花開般的面容。 狗吠聲追逐著董小宛一行。包伯平憑著夜路經驗,腳下生風。他不時回頭看看在單媽挽 扶下气喘吁吁的董小宛。董小宛走得很累了,要不是單媽的挽扶,她早就倒于路旁。 多年以后,董小宛想起那晚的逃亡,留在她記憶中只是那一路不停的犬吠聲。 前面出現一片黑壓壓的茅屋,在黑夜之中,那片茅屋透露出一种溫暖。 包伯平停下的雙腳,轉過身面對香汗涔涔的董小宛,在他那干枯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包伯平一只手抬起向后指著那片黑壓壓的茅屋,在淡淡的月光下那只抬起的手像冬天的枯枝 一樣。 “前面就到我家了,你們緩行几步吧。” 董小宛看見前面黑壓壓的草房,在充滿恐懼的黑夜中顯得那樣的安詳。她那本來十分惊 慌的心頓時安定下來,停下本已不想動的雙腿,她用手拉理了一下衣裙,然后抹了一下額上 的汗,將秀發輕輕地按了按。這時一彎斜月偏向西山,董小宛這才感覺到深秋夜晚的寒冷。 一行人來到草屋前,包伯平輕輕地叩了几下門。 “大虎媽,快開門。” 屋里仿佛听見有人下床穿衣,然后隨著嚓的一聲屋里亮起了昏暗的燈光。 “他爹,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現在才回來。”然后又是一陣嘰嘰咕咕的聲音。 門“嘎”的一聲拉開了。包伯平的老伴端著一盞桐油燈,昏暗的燈光在微弱的月亮下閃 爍,她正准備詛咒包伯平几句,忽然看見在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個女人。董小宛這時忘掉了一 夜疲勞似的,依舊露出動人的微笑,在那微弱的燈光下顯得那樣的美麗動人。 “他爹,這是誰呀?”’“你的熟人,進屋再說。” 包伯平的老伴輕輕掩上門,未睡醒地說著:“我的熟人?” 屋中央擺著一張缺了一只角的四方桌,在屋西北角的一張小條桌上放著几本破爛的書, 几枝毛筆散亂地放在桌上,那是包伯平維持生計的本錢。 “包媽媽,是我。”董小宛說著扶住包伯平的老伴。 包伯平的老伴听著這聲音很溫柔,在她殘存的記憶中她覺得這聲音并不遙遠,她端起桐 油燈湊近董小宛,將董小宛細細地瞧了一遍。她的老眼昏花和睡意并沒有抹去她殘存的記 憶,她像突然看見觀世音下凡一樣惊詫地嚷道:“哎呀,我道是誰,你……”“不要嚷了。 大虎呢?”包伯平打斷他老伴問到。 “還沒回來呢。”包伯平的老伴應道。“你陪姑娘說說話,我去找他回來。”包伯平匆 匆跨出門去。 三更時,包伯平領著一位誠實淳朴的漢子走進屋來,他就是大虎,包伯平的儿子。大虎 一路上听他爹叫他送一位有恩于他家的秦淮歌女到望亭,他那質朴的心顯得激動不已,于是 一進屋就望著董小宛憨笑。多年以后,大虎常常駕著那晚送董小宛的船在夜里駛去望亭,并 每次都要在董小宛差點摔倒而挽扶董小宛的地方停留一刻,以便重溫那种美景。 船到望亭的時候天已發白,大虎停靠好船對董小宛說:“去去就來。”不多時一條三貫 艙客船悄然而至,大虎熱情地將董小宛和單媽接到客船上。董小宛站立于清晨的船頭,深秋 的寒冷使她微微顫抖,她抬起柔順的右手向大虎揮了揮,便招呼船家開船駛向江陽。大虎在 董小宛的船無蹤影時便掉轉船頭向回駛去。 那夜,董F吹了一夜的笛子,在天明的時候笛子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響,他縱橫的淚水灌 滿了所有的笛孔。惜惜也在最后的音符中伏在桌上睡去。 董小宛和單媽乘坐的船抵達江陽時,太陽很大。這船家和大虎是熟人,一路上將董小宛 二人照顧得舒舒服服。 單媽的眼皮從望亭一出來一直跳個不停,這是不好的預兆,她的心情沉甸甸的,好似身 体也千斤重似的,船的行速也感覺十分的緩慢。她沒對董小宛說這些凶惡的預兆,只是感嘆 命運老捉弄人。 船在江邊停靠妥當,船家問董小宛赶往南京是雇搭便船,還是雇長船包載直達。單媽想 起一路不祥的預兆便道:“就請雇長船。”船家上岸到几個碼頭轉了一圈,他沒有碰一個熟 悉的船家。碼頭停靠的船很少,船家連問几條船都有人租了,最后在靠下的一個碼頭終于租 到了一條船。 船家將租的船引來。他奔到艙門對董小宛說道:“你娘儿倆運气好,熟人的船我沒有找 著。我租了一條船,船家叫陳阿大,船錢連伙食五十兩。”董小宛急忙收拾包袱准備過船 去。 此時她的心早已飛到了南京,飛到了冒辟疆的身旁,董小宛賞給船家五兩銀子就上到陳 阿大的船上。 董小宛是在秋日的陽光下踏上陳阿大的船上的,她不知道她已經走進了單媽那不安的預 兆之中。 陳阿大看著董小宛和單媽走上船時,他努力想看清董小宛的面容,但他的愿望并沒有實 現。陳阿大的眼光直勾勾的盯著董小宛。董小宛的身軀在她那村姑的打扮下依然散發出誘人 的美麗。陳阿大雖然沒有看清董小宛的面目,但董小宛那身軀,那优美的動作依然使陳阿大 感到快活。 陳阿大的形象注定了他是好色貪財的那類人。 多年的青樓人生使董小宛能夠清楚地看清一個男人的習性。特別是在“色”字上。在董 小宛看見陳阿大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上陳阿大的船是一個錯誤,但她意識到的錯誤并不能 阻擋她前往南京的迫切心情,她只能讓不安繼續發展,為了避免錯上加錯,董小宛上船就躲 進艙內,將自己誘人的身体隱入船艙,但她時時感覺到有几道冰冷的目光盯著這艙內。 這是一條賊船。船是陳阿大和陳阿三兩兄弟合伙的,另外還有陳阿大的表弟吳良和一個 新收不久的船伙計宗新。 面對董小宛的出現,陳阿大心情激動起來。近几日生意的冷清使他有點心灰意冷。 船扯起破舊的風帆向北駛去。 陳阿大兩兄弟在船尾掌舵。吳良坐在船頭,兩只腳吊在船外,面上露著冰冷的譏笑。 他那光頭上六點隱約可見的戒疤在秋日的陽光下十分明顯。此時他的倦意已被董小宛的 楚楚動人驅赶得蹤影全無。在董小宛上船的時候,他在暗中像一只獵犬一樣朝董小宛上上下 下看了個透,他那隱藏的淫動的心一點一點地從他的体內爬出來。這几日無生意可做,又沒 有錢去逛妓院,他那欲火正雄雄燃燒著,像曠野里的一匹餓狼隨時准備去襲擊獵物。董小宛 的到來,使他如同發現了一只茫然四顧的羔羊,這難得的机會使他樂呵呵地產生了幻想。他 回想他所遇到過的所有女人,在今天的想象中盡是董小宛剝光衣裙后任人宰割的形象。 吳良原是一個和尚。那時的出家人大都是因飢餓所迫。廟宇中修行并改不了他們的固有 的情欲。在吳良出家期間,他常常耐不住欲火借下山化齋時与那些村婦鬼混。后來他的膽子 越來越大,將婦女引到寺廟中潛藏起來,那時他出家的金山寺在夜晚便常有淫亂之舉發生。 金山寺的和尚也常常在夜晚爬起來念經,終于有一日,吳良潛藏婦女的行為被發現,住持為 了維護在眾和尚面前的形象,將吳良赶出了廟門,吳良從此就來到陳阿大的船上干起了殺人 越貨的勾當。 董小宛自從上船后一直將自己關在船艙里,從未出過船艙一步。她在上船的時候只看見 陳阿大几人沉默的動作,但這足夠了,董小宛意識到了上船的錯誤中預埋了危險。單媽整天 陪在董小宛的身邊,她一直在為從望亭出來所產生的不祥的預兆而暗暗祈禱。這一兩日,董 小宛在船艙中想著冒辟疆,而冒辟疆的身影确實為董小宛打發掉了不少的寂寞和恐慌。董小 宛和單媽的飯都是由宗新送到船艙里。陳阿大自從董小宛上船后很難見到她的面,于是陳阿 大時時都找著借口到船艙去。 這日的傍晚,船尾響起喝酒划拳的聲音。陳阿大的粗魯聲惊動了水邊的几只小鴨。少時 船尾的聲音低了下來,繼爾能听見低聲的爭吵聲,不久便無聲無息了。 宗新獨自一人端坐于船頭,在后來的日子,宗新能夠清晰的回憶起陳阿大几人密謀奸淫 董小宛時那丑陋的面孔。他慶幸自己的堅定,但也常常為自己搭救董小宛的計謀不完整而自 責。宗新看著水面飄流著一張樹葉,那樹葉呈三角形,一种近似死亡的顏色。那張樹葉飄流 一段后遇到一個漩窩,于是被卷到漩窩里,跟著旋轉起來,轉了几圈后,樹葉就沉到了水下 面,再也看不見蹤影。這時,宗新的身后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一种公鴨般的聲音從他的聲 后響起。 “媽的,呆在這里想女人嗎?還不快去給老子打几斤酒來。”陳阿大粗惡的聲音響動了 整個江面。 宗新看也沒看陳阿大一眼,站起來跑到船尾拿出喝光的酒瓶就上了岸。宗新打酒回來 時,天空已拉上一道黑幕。他此時完全明白了陳阿大三個密謀的陰謀。他曾有一次看見陳阿 大將一個乘船的乘客用繩子五花大綁,嘴里用一條女人的內褲塞著,然后在那人的身上吊上 一塊百十斤重的石頭像扔一頭豬一樣扔進江中。那人的身軀隨著“咚”的一聲便沉入江中与 魚為伴去了,那絕望的目光在江面停留了很久。宗新有時覺得那种死法很輝煌,在生命結束 之時有魚儿在身邊游動,顯得那樣的絢麗。宗新看見陳阿大的臉上顯著懊悔的神色,陳阿大 懊悔這次不能享受董小宛那散發著誘人味道的身体。吳良的額上也顯著青光,他在陳阿大和 陳阿三爭執誰先占有董小宛時,他知道那美妙的希望落空了,所以在他知道自己得不到董小 宛的時候,他道出了計謀,用以平衡自己充滿罪惡的心。他此時恨不得殺了陳阿大兩兄弟, 但他知道沒有陳阿大他也得不到董小宛,他為自己這种自知之明而感到不快。他拿過宗新剛 打來的酒猛灌了几口,然后將酒瓶使勁往船上一放,將他那充滿殺人欲念的眼光久久地盯在 董小宛居住的艙門上,他那額上越發顯光亮。 船在江上悄悄行了兩日。 這兩日,董小宛從船上彌漫的气氛中和陳阿大三人詭密的行動中已感覺到危險的接近。 單媽也并不因年齡的老邁而喪失了對空气中危險的感触。這兩天她們眼中透出的盡是棺木腐 朽的气味,太陽在眼中也是陰慘慘的。 船离鎮江二十多里的時候,大江北面出現一片蘆葦灘。董小宛從船艙窗口上望著這片蘆 葦灘。被江風吹得“唰唰”直響的蘆葦似有兵器殺伐的聲音,在那正上方有一片陰云籠照 著,而吳良此時陰險的笑容与蘆葦灘上空的陰云遙相呼應著。 宗新看見到了蘆葦灘,知道董小宛的災難臨近了。他那老實善良的心正挖空心思地想著 搭救董小宛的計策。他想得很累。 至今為止他那個救援計划停留在他頭腦中,宗新努力地驅赶著那滯澀的思緒。 蘆葦灘的出現,使這條船上所有人的想法五花八門。董小宛的凄然与單媽的惶恐在船艙 混和著,陳阿大的欲望和笑容,陳阿三的不以為然与吳良的陰險在江面上飄蕩,而宗新痛苦 的表情從一開始便被董小宛注意到了。 這片蘆葦灘很大。 “媽的,快刮大風了,向江北靠。”在陳阿大充滿虛偽的喊叫聲中,陳阿三心領神會地 像猴子一樣迅速轉動著舵。船直向蘆葦叢中射去,一聲清脆的“嚓”聲響在船尾,陳阿三手 中拿著兩節剛斷的木棍充滿了奸笑站在好端端的舵前。 “阿大,舵斷了。”陳阿三大聲道。 “媽的,明天怎么行船。”陳阿大狼狽應道。吳良作為主謀的身份看著陳阿大兩兄弟的 表演。他一直在為得不到董小宛而耿耿于怀。在后來的日子里,在他人財兩空的時候,他為 自己計謀的失敗而大為后悔。他后悔當時不甘心陳阿大兩兄弟占有董小宛,在后來的日子里 想起那時如讓陳阿大占有董小宛后,自己也可以沾沾邊,不至于自己也被逼上逃亡的道路。 陳阿大三人密謀准備將董小宛搶去賣了,他們從董小宛村姑打伴的体內所流露的气質已 感到董小宛的偽裝,他們將董小宛認定為逃跑的小老婆,認定董小宛在事發后不敢聲張。 這日一早,陳阿大等三人就上岸到揚州去了。這時的江上布滿了水霧,江風刮著蘆葦的 聲音使董小宛感到膽顫心惊。宗新在船中一邊做著飯,一邊想著陳阿大的陰謀,他試圖尋找 其中的破綻,但吳良的奸詐使他感到頭痛,他細細地將陳阿大三人的對話,回憶了一遍: “那年輕女子不是鄉下姑娘,一定是逃跑的小老婆。”陳阿大說。 “不管她是什么。不能讓她跑了,把那年老的沉江,那年輕的,我先用。”陳阿三說。 “老子攬的生意,我是老大,我先用。”陳阿大說。 “以前都是你占先,這次不管怎樣得讓我。”陳阿三說。 “媽的。不行。下次讓你。”陳阿大說。 “我看她們沒有什么油水,包袱輕。”吳良說。 “是的,可能沒什么油水。”陳阿三說。 “油水不大,弄人也不方便,這不合算。我看,不如將那年輕女子找個好主顧換銀子, 大家有了銀子,還怕沒有女人。” 吳良說。 “我可舍不得那女子。”陳阿大說。 “有了銀子,討几房老婆都容易。再說,到時弄條新船不是更好。”吳良說。 “那你說說怎么干?”陳阿大說。 “在揚州有個宗生和,我認識,是個好主顧。在前面不遠處有片蘆葦灘,极冷僻,把船 開到那里行事很方便。到時我去聯系宗生和,由他們到船上來看貨交錢。”吳良說。 從目前情況看,宗新感到陳阿大三人的整個行動計划無懈可擊。宗新將燒好的飯端到董 小宛居住的中艙,他感覺到董小宛的眼睛是隨著他進來而睜開的,那目光中透著一种祈求。 宗新在董小宛的目光下紅了臉。船停在蘆葦灘的中央,四周一片水草茫茫。董小宛知道災難 已漸漸地來臨,她清楚地認識到如果能逃脫災難的打擊,只能抓住宗新的老實善良。在董小 宛惊恐之余僅存的一點智慧被她運用到了极限。 “大哥,舵斷了嗎?”董小宛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 “沒斷,好好的,不知他們搞什么鬼。” 宗新不敢看著董小宛,他的眼光盯著飯碗說道。 “大哥,你貴姓呀?”董小宛极溫柔地問道。 “我叫宗新。” “大哥到船上多久了?和陳老板是親戚還是朋友?” “非親非故,我上船一個多月了,找碗飯吃。” 宗新走到艙門邊站著,他的眼光此時轉移到了船外。 “你們老板挺好的。” 董小宛的試探一步一步地接近。 “姑娘,你們不常出門,認人是認不准的,我上船一個多月,他們三個人常常鬼鬼祟 祟,什么事都將我瞞著。”宗新的善良這時真實地流露出來,“你們可得小心啦。” 董小宛的試探已達到目的,這時她臉上擠出的微笑已無蹤影,眼中复又出現祈求的目 光。 “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他們要做什么坏事,你可得告訴我們,幫幫我們。” “我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我早就想告訴你們的,但一直沒有机會。” 宗新將陳阿大的陰謀向董小宛和單媽講了。面對宗新的講述,單媽一直跳躍的眼皮突然 停止下來,董小宛的腦中又響起蘇州逃亡時的犬吠聲。這時董小宛迅速地從床上下來跑出船 艙,她看見一群鴿子帶著微弱的哨聲從蘆葦灘的上空飛過,轉眼鴿子就消失在蘆葦灘以外的 天空,留給董小宛的只是那被江風吹得搖搖擺擺的蘆葦。她開始羡慕鴿子了。鴿子有飛翔的 翅膀,在千里之外也能識別方向飛回家,飛翔的姿式又是那樣的优美。 “小姐,回艙吧。這里風大。”單媽惊恐地站在董小宛的身后勸道。 董小宛十分留意地望著天空,神色凄涼地轉過身慢慢走回艙中,宗新這時已跟出船艙, 臉上泛著拘束的神色,他長這么大還從未与一個姑娘這樣談過話。 “姑娘,從我知道他們的陰謀開始,我就暗暗地替你著急,但我一直也未想出什么辦法 幫你們。”宗新在董小宛重新回到船艙時說道。 這些話使董小宛感覺到死亡的气息,她想起了她娘的死亡和董F的笛聲。繼爾她又想著 秦淮河的歌舞和她的姐妹們,最后她的思緒停留在冒辟疆身上,冒辟疆的种种柔情使她淚水 凄然而下。當董小宛的思緒回到現實的時候,她的淚水已將衣襟打濕一大片,在無法忍受船 艙內的悲涼气氛時走出船艙,單媽的老淚正隨著她臉上的皺紋流個不止。 吳良領著陳阿大兄弟走在去揚州的路上。 “那宗生和可靠不?” 陳阿大猶豫不決地向吳良問道。 “可靠。” 吳良的回答還是使陳阿大感到模糊。 宗生和住在揚州城里,排行第三。吳良原在金山寺當和尚的時候就認識宗生和,并和宗 生和的老婆朱慧玉有染。朱慧玉很有几分姿色,但宗生和只能望洋興嘆,他雖生有那東西, 但不管用。朱慧玉本是老實人家出生,但得不到宗生和的滿足,那似虎狼一樣飢餓的欲火常 常使她外出覓野食,宗生和也就只能視而不見。朱慧玉后來生下三個像她一樣容貌的女儿, 三個女儿也都親熱地管宗生和叫爸爸,三個女儿雖不是宗生和的,但宗生和看到那如花似玉 的姿色,他就打算好了以后的生財之道。于是他也就樂于接受了。宗生和雖然在對女人方面 不行,并常常遭到朱慧玉的譏諷,但他在賣儿賣女方面卻是行家,那時他的街坊鄰居都背地 里叫他宗三龜子。金山寺的住持悟法也是個好色之徒,吳良也就是在那時常常跟悟法到宗三 龜子的家中去而認識宗生和和朱慧玉的。 悟法在后來將吳良赶出金山寺后常常為之后悔,吳良也因那時与朱慧玉的來往而到現在 都怀疑朱慧玉的三個女儿中有一個是他的种。 陳阿大三人來到宗三龜子的屋前,吳良上前用他的小手指敲了三下門。這時午后的太陽 將宗三龜子居住的小宅照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輝煌。一只公雞在門角打瞌睡,兩頭豬懶洋洋 地在巷子中走著。宗三龜子這時坐在椅子上閉著他那浮腫的雙眼養神,一只綠色花紋的茶杯 里盛著已冷的綠茶。在吳良敲第一下門的時候,宗三龜子那閉著的雙眼忽然睜開了。 門“嘎”的一聲,宗三龜子那張丑陋的臉出現在陳阿大的面前。當他看見外面站著是吳 良時,他知道這次要發女人財了。 宗三龜子的屋中充滿了脂粉气。吳良進屋掃視了一下四周,他期待出現的是朱慧玉和宗 三龜子的三個女儿。但他感到失望了。 “吳良,我听說你被赶出了金山寺,這次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宗三龜子端起茶來遞到嘴邊呷了一口,他用那三角眼斜視著吳良道。 “我們手里有個女子,想請你找個好買主。” 吳良慢條斯理地應道。 “哈哈,想不到你還是离不開女人,這事好辦,現在就有一個好買主儿。”宗三龜子端 著茶又呷了一口,繼續說道。 “那是揚州府太爺的舅老爺,姓賈,他想找個小老婆,但他很挑剔,一般的看不上,我 幫他找很久了,都沒有合适的,他特別要求要是黃花貨,未開苞的。” “這請你放心,一定符合要求,這女子弄去賣了,我還舍不得呢。”吳良淫蕩地笑著說 道:“就是比仙女也不差啊。” 陳阿大在一旁插言道:“吳哥,明天你去看貨,最好把賈舅老爺喊著一起。到時,我們 看貨議价。” “只要貨好,价錢是好說的。”宗三龜子笑著說道。“我這就去找賈舅老爺。” 賈舅老爺來的時候,陳阿三的兩只眼睛正打架。他猛一低頭向旁一斜掀倒了桌上的茶 杯。賈舅老爺手拿一把折扇,一步三搖地走進堂屋,毫不客气往當中的椅子一坐,用他老鼠 般的眼睛將陳阿大三人瞟了瞟。他“唰”一聲將折扇极其瀟洒地合攏,然后遞給站立于身后 的跟班。端起宗三龜子盛上的蓋碗茶,用茶蓋蕩蕩了浮在表面的茶葉,他輕輕地呷了一口, “咕”的一聲,茶水滑進他的肚里。 “人是從哪儿來的?可不能有什么麻煩。”賈舅老爺傲然地問道。 吳良忙上前道:“舅老爺放心,不是我妹子,是我出錢買的,宗三爺作証人。” 宗三龜子也急忙說過:“舅老爺,你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嗎。明日你老抽點空,親 自去看看,你老如中意再談价錢。” “也好,就這樣,明日一早,你到我們那里,跟我一道去。” 賈舅老爺對宗三龜子一說完,接過跟班的折扇,“唰”的一聲將折扇打開,然后又一步 三搖地消失在下午的陽光中。 黑夜照著這片宁靜的蘆葦灘,陳阿大三人回到船上時,慘淡的彎月斜挂在天邊。几只夜 行的紅鷗像穿著紅衣的小鬼在蘆葦灘的上空飄蕩時,陳阿大扯著他那公鴨般的聲音叫道: “宗新,弄几個菜,老子要喝酒。” 宗新從船艙中出來,他感覺陳阿大像飢餓的狗找到一塊骨頭一樣興奮。 “大老板,木匠找到了嗎?”“算作運气好。明日州府大人有急差,派賈舅老爺上南 京。他搭我的船,他乘机找人幫我們修舵。” 董小宛這時坐在船艙中,她那恐慌的心已安定下來。她听著陳阿大等人的談話,知道那 賈舅老爺是陳阿大的陰謀中的一個角色,那搭船上南京只是戲中的一個情節。船的四周一片 水草茫茫。陳阿大等人在船上時她沒有一絲逃亡的希望,當陳阿大等人离開船時,僅有的隨 船小舢板也跟他們而去,而這片蘆葦使董小宛想起的只是茫茫森林,不知方向的所在,更不 知有多少凶猛的野獸藏于其中。董小宛這時橫下一條心,她將面對明日賈舅老爺的到來,也 許還會將她的微笑挂在臉上,在以后時過境遷的日子里,董小宛想起宗新并不完美的逃跑計 划的成功,她搞不清是她父親的笛聲,還是冒辟疆的柔情促成的。 月挂中天。蘆葦灘的深處傳來种种不知名的鳥叫聲。董小宛睡意全無地坐在床上。她推 開船窗,看見的只是在黑夜中飄搖的蘆葦。一股帶著濕气的涼風從窗口吹進艙中,單媽在睡 夢中极不情愿地翻了一下身,宗新在此時也痛苦地挖掘著他的智慧,呼嚕聲卻在船尾響著。 次日午后,一襲轎子在江邊的路上跑著,賈舅老爺隨著轎子的上下搖晃輕聲哼著下流小 調,宗三龜子騎著一匹瘦弱的馬在后面跟著,兩個轎夫寬大的腳掌被江邊路上的石塊刺得很 痛,轎子也更大動作地搖動起來。當轎子出現在陳阿大的視線中時,他站在船頭已等候多時 了。隨著轎子的出現,陳阿大和吳良踏上舢板划向岸邊。 賈舅老爺在吳良的攙扶下跨上陳阿大的船。 “姑娘,出來見見賈大老爺。這次不是賈老爺幫忙,我們就到不了南京了。”陳阿大對 著艙內喊到。 董小宛慢慢從船艙內走出來,那村姑打扮的形象在秋日的陽光下依然那樣的絢麗,她向 賈舅老爺道了万福,并抬起頭向賈舅老爺笑了笑。這時賈舅老爺的眼光直了,燦爛的太陽在 這時對他也毫無意義。在董小宛的微笑中,他搞不清自己身處何方,他深深陶醉于董小宛的 美麗中。單媽攙著董小宛回到艙中,賈大老爺的眼光順著董小宛离去的路線繃得直直的,手 中的折扇不停地打開又合上。 吳良踱到賈舅老爺的身旁,他試圖拉回賈舅老爺的目光,但他的努力被擊得粉碎。 “賈大老爺,這妹子怎么樣?”在吳良說第五聲的時候,賈舅老爺像剛從昏迷中蘇醒過 來一樣“哦”了一聲,他一言不發地上到舢板上,回到岸上,將他那斯文的折扇遺忘在了船 上。 賈舅老爺的演技是那樣的笨拙,以至于董小宛第一眼就看穿了他所能擔當的角色。 宗三龜子在賈舅老爺和陳阿大之間來回地奔跑著,從他們那里各獲好處。他們像討論羊 羔買賣一樣爭論著董小宛的身价,在宗三龜子的不懈努力下,賈舅老爺用三百兩銀子買得了 董小宛,宗三龜子拖著他沒有男人气的身体贏得三十兩的報酬。 “賈大老爺,我回去對那妹子說,船艙一兩天修不好,明日由你將她接到你的府上暫住 兩天。”吳良又獻計,對賈舅老爺說道。 “就這樣,我們到宗三那里去寫契約,我先付三十兩的訂銀。”賈舅老爺望著董小宛居 住的船艙說道。 宗新在吳良几人上岸后又坐在船頭上。他這個無聲的動作告訴了他還在苦思挽救董小宛 的辦法。這一刻他想到住在瓜洲渡的娘舅,于是他就轉動思緒的輪子快速向前挺進。他的臉 上此時露出一絲微笑。宗新像是完成了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一樣,臉上滲滿了汗水,在他用 手拭去汗水的時候,船艙里傳來了一陣抽泣聲,那聲音像三十歲的女人死了丈夫一樣的悲 傷。 宗新從船頭站起來,用手拍了拍屁股,然后走進董小宛的船艙。董小宛此時的沉著冷靜 已被絕望打敗。她扑在單媽的怀中不斷抽泣著,像一個嬰儿在母親的怀中痛哭般。她看見宗 新走進船艙的時候,在宗新的頭上閃著一點亮光,那亮光阻止了董小宛的抽泣,把她從悲傷 的深處拉了回來,宗新极其羞澀地講述了他的計划,他的這种羞澀使他顯得很激動,以至于 單媽在一旁不斷地鼓勵他才將計划講完。 傍晚時候陳阿大三人回到了船上,這時的宗新已將飯菜燒好,他弄了兩條紅燒魚,一碟 油酥花生,一盤涼拌粉絲,陳阿大自己帶回來一只燒雞和一包鹵大腸。 “宗新。”吳良喊著。 宗新跑到吳良的面前,“你去對船艙中的姑娘說一聲,說明日賈老爺接她們到他的府上 暫住兩日。因為舵舵一兩日修不好。” 宗新愉快地跑進艙去。 “一只蝴蝶飛呀。” “兩只蜻蜓追呀。” …… “七個仙女飄呀。” …… “滿屋女子舞呀。” 一陣划拳的聲音響徹整個蘆葦灘,蘆葦在聲浪的沖擊下也搖搖晃晃,一陣輕柔飄逸的歌 聲從董小宛的船艙中送出來,這歌聲使那行拳聲遂然停止。陳阿大端著酒杯停留在嘴邊,陳 阿三正伸手夾花生,但手勢被這歌聲定在了半途,吳良伸著兩根手指引拳的姿式也在這一刻 也凝固了似的。這歌聲來至天外,人間沒有。許多年以后,董小宛認為那晚的歌聲是她唱得 最好的一次,而在以后陳阿大几人听到女人的歌,每當想起那晚的歌聲,眼前的都黯然失 色。 “三位老板,喝酒。”宗新在一旁勸道。 陳阿大三人像被從睡夢中打醒一樣茫然不知所在。陳阿大將嘴邊的酒杯往嘴里一遞,卻 是空的,那酒已在不知不覺中倒進陳阿大的肚中。 “怎么空的,宗新來倒酒。”宗新赶忙將陳阿大的酒倒滿。 “三位老板,要不要我去勸那姑娘再唱一曲。”宗新笑著說道。 “好的,吊老子胃口嗎,還不快去。”陳阿大清醒過來。宗新跑入船艙,一會儿歌聲又 從船艙中飄出來。 宗新又來到陳阿大面前替他倒酒。陳阿大現已忘記了燒雞、鹵腸子,那歌聲成為他們最 好的下酒菜。在那悠揚的歌聲中,五斤酒被陳阿大三人灌進肚中,歌聲在深夜停止的時候, 陳阿大三人已醉倒在船板上。 宗新將董小宛和單媽扶上舢板划到岸上,趁著微弱的月光向瓜洲走去。彎月已西斜,一 叢竹林閃放著青光,几只夜鳥幽靈一般閃過夜空。董小宛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露 水已沾濕她的衣裙,使她走路的姿式顯得濕潤而憂傷。四周又響起一片狗的吠聲,這使董小 宛想起蘇州逃亡時的犬吠聲,在以后董小宛回憶她的所有逃亡生涯時,使她記憶最深的只有 那狗叫聲。 董小宛和單媽覺得走得很遠了。在黑暗中能模糊看到前面出現一片槐楊樹。那是宗新的 娘舅居住的地方,隨之他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董小宛和單媽。 在董小宛想起蘇州逃亡時的犬吠聲時,陳阿大被夜里的涼風吹醒了。醒了,想喝水,于 是他扯著含混不清的聲音喊道:“宗新,給老子端碗水來。” 不見動靜。 “宗新,宗新,這狗娘養的。” 陳阿大從船板上爬起來,將燈點上,舀了一瓢水“咕、咕”地喝干,然后走到宗新睡覺 的地方不見有人,他突然醒悟似地跑到董小宛的船艙,一聲狼嚎般的聲音從船艙中響起: “媽的,人跑了。” 陳阿大急忙踢醒陳阿三和吳良,三人從水中爬到岸邊,只見那舢板隨波浪一蕩一蕩的。 “人去得不遠,我們追上去。” 宗新等人滿怀希望看見村庄的時候,在他們的身后傳來急促的奔跑聲,陳阿大一行像夜 狼一樣猛扑上來。那時董小宛仿佛在黑暗中已看見几人猙獰的面孔。 宗新拉起董小宛和單媽一陣猛跑,在他的娘舅門前,宗新迫不及待地“咚咚”敲著。 在宗新一行閃進屋時,后面傳來陳阿大高聲叫罵:“媽的宗新,你這狗娘養的,看老子 不把你宰了。” ---------------------------------------------------- 第十四章 桃葉河亭美人盛會 天空已涂染上明亮的色彩。 一陣 的敲門聲在宗新娘舅家的門外響起。董小宛有點惊訝陳阿大找人的准确性。 在她們進屋時至少离陳阿大他們有半里的距离,這使董小宛相信陳阿大有一只狗一樣功能的 鼻子,董小宛听見屋外響起充滿威嚇的喊叫聲。 “快把門開開,我們的伙計拐了婦人跑進來了。” “不開我們把你這鳥屋都燒了。” “快打開,不然我們報官,你們沒有好日子過的。” 董小宛已被外面的叫聲弄得惊慌起來,她已分不清那是誰的聲音了。她感覺自己逃進了 一口陰暗的枯井,不見光亮地坐于井中。 單媽抓住董小宛手臂,努力地讓自己顫抖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宗新感覺死亡正一步一步 地向他靠攏,他呆滯的雙眼盯著大門。他知道一旦陳阿大抓住他,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這時敲門的聲音混亂地響起來,有拳頭、腳,夾雜著根子擊在門上所發出的聲音,像人 們圍山打豬一樣熱鬧。大門漸漸承受不住猛烈的擊打,已開始在充滿惊恐的喧鬧聲中顫抖起 來。 宗新的舅媽眼看大門抵不住沖擊,忙急中生智地拿起防火敲的銅鑼,“鏜鏜……”亂敲 起來。銅鑼的響聲惊醒了村庄所有沉睡的村民,他們神志未清地判斷村庄起火了。于是他們 拿著水桶、面盆及所有可盛水的東西沖出屋,在他們辨別銅鑼響聲的發源地后紛紛赶至宗新 的娘舅家前。一個揉著眼睛的小孩提著尿壺沖在前面。 “徐大媽,開門呀。”一個年輕男人喊道。 宗新的舅媽听見村里的人都來了,膽子也大了起來,她猛地將門一開喊道:“二虎呀, 這三人大清早地就到我家來 地打門,不知他們要干什么?”宗新的舅媽用手指著陳阿大 三人說道。 “你們敢到這儿來撒野?” “看他們就不是好東西。” 眾人將被吵醒瞌睡的惱恨全部發泄到陳阿大三人的頭上。 吳良看勢頭不對,便低聲對陳阿大說道:“大老哥,我們趁勢走吧,把他們眾人激怒 了,不好收場呢。” 陳阿大向黑壓壓的人群掃一眼,又向宗新娘舅家的屋里瞪了一眼,便恨恨地轉身帶頭走 了。 村庄里的村民們看到沒有什么事可做了,一個二個提著那些盛水的器具各自回了家。 門外混亂聲音的消失使董小宛產生了隔世之感,她听著自己的呼吸聲感到十分陌生。她 的目光從另一個方向飄了過去,穿越了她能逃亡的路線。冒辟疆漸漸遠去的感覺在這時轉了 一下又朝她慢慢地走來。單媽也想起她年輕時的所有輝煌,臉上透露著笑容。宗新卻還呆坐 在椅子上。 宗新的娘舅家這時錯誤地判斷著董小宛。董小宛使他們認為她應該是外甥媳婦。基于這 种前提,宗新的舅媽又繼續去想老實善良的宗新是怎樣將董小宛弄到手的。她想不出宗新有 任何一點吸引女人的地方,這一點她早就從宗新的娘舅身上看到,以至她搞不清她自己是什 么時候,是為什么嫁給宗新的娘舅的。最后,她想不出什么結果,她覺得宗新跟董小宛的結 識是跟那些人的追赶有關的。 災難過去了,但宗新的娘舅徐仁在心里嘀咕。他并不為宗新引了一個姑娘回家而像他的 老伴那樣歡喜,他這种善良透頂的老實人考慮事情一般都從陰暗的一面出發。從宗新和董小 宛們几人閃進屋里的那時起他就發著愁。他看著她們帶進屋的是一种灰暗,他克制住內心快 速生長的惱恨,在陳阿大一行狼狽走掉后,他內心生長的惱恨便一點一點地冒了出來。他在 一种盲目念頭驅使下認為宗新引著一個姑娘在黑夜里奔跑不是一個好兆頭,而宗新那种慌慌 張張的情緒更使他認定為一件禍事。他同樣在內心作出判斷,認定那姑娘不是宗新騙來的就 是拐來的,而這种認定始終在他那蒼白的臉上閃現著。陳阿大的离去,他并沒有認為事情已 經結束,繼之而來的是他對宗新行為的憤怒和怕被別人發現后的惶恐。他窄小的思維沒有意 識到他們家族那种善良老實的遺傳已延續到宗新身上,當他后來知道董小宛的來路并不是他 所想象的那樣后,他得出的結論是他已老眼昏花,并為那時想赶董小宛出門而自責。 “去問問清楚,看她們是哪里來的。有什么不對頭,最好叫她們走。” 徐仁固執地坐在椅子上對他的老伴說。 “你還不相信你的外甥嗎。” 徐仁的老伴手提一壺熱豆漿准備給董小宛送去。她用兩眼盯了盯徐仁答道:“新儿這么 大了,錢也沒有一個,到哪里去找那樣的媳婦。 新儿跟你一樣的老實,他能做出什么坏事?” 徐仁的老伴提著一壺豆漿走到后屋。面對徐仁老伴的出現,董小宛在最初那一刻沒有意 識到什么。當徐仁的老伴盛了一碗豆漿給她的時候,她潛藏在腦中的記憶出現了,她猶豫不 決地向徐仁老伴喊了一聲:“你是徐媽媽嗎?” 徐仁的老伴從這一聲喊叫中,体會到其中有某种重逢的惊喜,但對這种成份的肯定她有 點怀疑。她抬起她失去光芒的眼睛細細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董小宛,結果她用与董小宛同樣的 音調首先哎呀了一聲:“姑娘,是你!” 接著,徐仁的老伴禁不住有些惊喜般地顫抖起來,手中提著的豆漿也溢出了不少。 董小宛開始喝豆漿時還覺得有點拘謹,當她确信對方是她在南京時路上相救的徐仁老倆 口后,她想喝豆漿的欲望就更加強烈了。 徐媽媽這一時半刻還沉醉于這意外的重逢中,當她醒悟過來后,豆漿已被董小宛喝了個 精光。于是她又急沖沖地走出屋外。 徐仁此時端坐于椅子的姿式一點也沒變,他看著徐媽媽走出來時的動作,心中認為是時 光倒流了?老伴走路竟然如此輕快! “你這死老頭子,虧得沒有依你,不然我們釀成大錯了。” 徐媽媽邊倒豆漿邊打著雞蛋說道。 這話使徐仁覺得有點昏頭轉向,但他執迷不悟的想法仍在腦中飄游。 “那真是新儿找的媳婦嗎?” “呸!那是董姑娘呀!” “哪個董姑娘?” “你這忘恩負義的老頭子。就是在南京救過我們的那個董姑娘呀。” 徐仁臉上升起一陣迷惘,但他原來執迷不悟的想法已從他的腦中撤退。 “真的是她嗎?” 徐仁說完,他那固執坐在椅子上的姿式已不复存在,他站起身就往里間屋跑。 “等等,把這豆漿和蛋給董姑娘端去。”徐仁老倆口离開馬家庄,相依著到了這個漁村 居住,一直對不能報答董小宛的恩情耿耿于怀。他們老倆口常常在村庄里的老槐樹下回憶往 事的姿態已成為這個村庄的一道風景。他們像堅信每個人都會死亡一樣堅信董小宛是個好 人。他們不再考慮董小宛是不是宗新引回來的外甥媳婦,那對他們已不重要。宗新給予董小 宛的幫助作為他們抱答董小宛的一點恩情,遠遠不能抵銷他們心中挂記的董小宛的恩情。此 刻,他們沉醉于与董小宛相見的激動中。此時屋外響起一片叫買豆腐的聲音,但他們已忘記 自己是開豆腐店的了。 那天清早,陳阿大一行回到船上。他們記不起一路上踢滾了多少石塊,路過了几多竹 林。他們上船的時候,陳阿三全身骨頭散架一般沒有一點力气。陳阿大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吳良上船的姿式很优美,他一手拉著船舷輕輕飛身上了船。他將董小宛的逃脫歸結于他 沒有導演好這場戲,他忽略了宗新的存在。他開始只是將宗新作為一個幕后打雜的人員,沒 有想到宗新違背他的意志作了客串演員,并占了重要的角色。他將董小宛的逃脫作為一個教 訓。現在留在他心中的唯一遺憾是不能回揚州去找朱慧玉了,不能去看看認為是他与朱慧玉 所生的女儿。在他后來逃离蘆葦灘的時候他看見朱慧玉穿著紅肚兜坐在床上向他微笑,微笑 中仿佛說道:再見了,吳良。 陳阿三像被割斷脖子的公雞搭耷著腦袋坐在船頭,陳阿大惱羞成怒地叫罵著。 “媽的,狗娘養的宗新。人跑了,銀子也落空了。” “為今之計,我們只有‘走’一條路了。好歹我們得了三百兩訂銀。現在人跑了,賈舅 老爺豈肯放過我們。” 吳良又開始了充當狗頭軍師的身份。 上午的太陽暖洋洋的。 宗三龜子騎馬跟著兩頂青布小轎向蘆葦灘走來。在离蘆葦灘兩里路的時候宗三龜子哼著 的下流小調突然停了下來,在他的頭頂飛過一只烏鴉,一點烏鴉屎掉在他的綢衫上。 “媽的,晦气。” 他這時感覺到蘆葦灘的寂靜不同尋常,一股充滿災難的气味從蘆葦灘上空飄過來扑進他 的鼻孔。他憋足勁騎馬沖到蘆葦灘,用充滿怀疑的眼光掃視蘆葦叢,但他看見的只是蘆葦的 迎風飄動。然后他張開豬屁眼一樣的嘴高聲喊道:“吳良,吳良。” 他那洪亮的聲音惊動的只是三只水鴨。這時他意識到那只烏鴉帶來的晦气已經不可避 免,這一刻陽光充滿了涼气。他騎在馬上又高叫了兩聲:“完了,完了。”然后像被槍擊中 一樣飄然落下馬,他落下馬的姿式轎夫們看著是那樣的优美。 宗三龜子晃悠悠醒來的時候,賈舅老爺的家人賈興和轎夫們扯著他直搖晃。他醒過來的 第一件事就是嚎啕大哭起來,他那痛苦的樣子使賈興非常感動。 “他們跑了,他們跑了!” “完了,完了。” 宗三龜子不斷叫喊著。他這時想到的是賈舅老爺那皮笑肉不笑、嘴笑眼不笑的模樣。他 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認清吳良的面孔,這時他恨不得將吳良的骨頭一塊一塊地從他的身体中 抽出來。 賈舅老爺的家中一派歡喜。 傍晚時候,兩頂青布小轎悄悄鑽進賈府的大門,宗三龜子跟著小轎。賈舅老爺手拿一把 新換的折扇站在堂屋的梯坎上指這指那,那些下人忙碌地在院中來回穿梭。賈舅老爺看見宗 三龜子進到院子的時候,他正指揮下人在挂一對燈籠。一個下人的手不知怎么顫抖了一下使 燈籠掉在地上滾了三轉,正好滾在宗三龜子的腳前。賈舅老爺看見宗三龜子垂頭喪气的樣子 就知道那滾落的燈籠是為了迎接宗三龜子的到來。 “宗老三,人呢?” 賈舅老爺聲音中的歡喜成分已不見了。 宗三龜子像狗一樣躍到賈舅老爺的面前,兩腿一曲便跪了下去。由于下跪的力量太大, 宗三龜子又向上彈了一下。 “我該死!我該死!” 宗三龜子的哭叫聲惊飛了屋檐上停留的兩只麻雀,兩只麻雀在飛走之前還看了宗三龜子 一眼。 “賈興,怎么回事。” 賈舅老爺們他的眼光轉移到賈興的身上。 “回大老爺,我們去時,船都不見了。” 賈興彎著的腰像風中折斷的樹枝。 賈舅老爺獰笑著看著宗三龜子。他手中拿著的折扇輕輕敲擊桌子,在他的身后站著兩個 穿著青衣、營養不良的家奴。 宗三龜子印在牆上的影子像蘆葦灘的蘆葦被江風吹得搖搖擺擺。他站立在堂屋的中間, 紙糊的格子窗在夜風中刷刷直響,黑夜中不時響起兩聲陰森的叫聲。這時宗三龜子覺得膀胱 像要漲破了,他想在堂屋中泄個痛快,但賈舅老爺的目光像麻醉劑一樣已將他的尿神經麻 醉。 “宗三,人、錢我不說,你把那個禿驢給我交出來。” 賈舅老爺的話終于飄蕩在堂屋中,這使宗三龜子覺得好受一點。畢竟還有人說話的聲 音。 “賈大老爺,我情愿──賠……” 宗三龜子覺得尿神經的麻醉在漸漸地复蘇,于是他撤出几滴在褲襠中。 “賈興,銀子呢?” “回大老爺,帶去三千兩,宗三爺拿了三百兩,現二千七百兩在此。” “哈哈哈哈。” 賈舅老爺陰慘慘笑聲使牆上的灰塵也紛紛落下。 “宗三,你敢兩邊欺騙,那你就賠六百兩。但那通匪拐騙,你怎么辦?” 宗三龜子試圖再擠几滴尿,但賈舅老爺的話像水閘一樣將他的尿道又關閉了。 “賈大老爺,那不關我的事呀。” 宗三龜子的老婆朱慧玉來到賈府的時候,宗三龜子正跪著向賈舅老爺求饒,朱慧玉走進 堂屋賣弄風情地向賈舅老爺笑了笑,迎著那微笑,賈舅老爺暫時忘記了宗三的欺騙。當朱慧 玉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時,他差點脫口吆喝讓宗三龜子滾了。 宗三龜子看著老婆朱慧玉的到來又悄悄擠出几滴尿來。 “賈大老爺,我們的交情不錯吧!宗三對不起你老,也不是故意的。看在我的面上叫他 賠你三百兩,行嗎?” 朱慧玉嬌滴滴的聲音使眾人的煩躁暫時停止了。她的一只手在賈舅老爺的背上搓揉著, 每一個動作都使賈舅老爺心領神會。在賈舅老爺忍耐不住的時候叫宗三龜子走了。宗三龜子 走出大門就撒了一泡長長的尿。 那一夜朱慧玉留在了賈舅老爺的府上,她穿著吳良所思念的紅肚兜坐在床上,那坐著的 姿式使賈舅老爺激動不已。他們的動作凶猛而劇烈,高聲的喊叫引得鄰居的一條狗也跟著吠 起來,最后在天邊出現魚肚白的時候,賈舅老爺才熱汗淋淋沉沉地睡去。 當宗三龜子在蘆葦灘邊暈過去的時候,董小宛請徐仁帶信前往東關的鄭超宗。 徐仁很慎重地敲響了鄭府的大門。呈現在徐仁眼中的鄭府院子顯得很清朗,直通堂屋的 路上鋪著青石板,青石板上的紋絡清楚,一個下人正掃著地上的落葉。 鄭超宗在書房的書案前寫字,一絲微風吹了進來,掀起了紙的一角。他抬頭望了一眼, 門窗都是好好的,他疑惑地將掀起的紙角壓了下去,這時門外響起了呼喊他的聲音。 “大少爺,有人找你,現在堂屋等候。” 當鄭超宗出現在徐仁的眼中時,徐仁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想從鄭超宗的身上尋 找出不安定的因素,但他失望了。然后他极其鄭重地對鄭超宗說道:“你是鄭大公子嗎?” “是的。” 鄭超宗從徐仁慎重的神色中看見了事情的不尋常。 “有人托我帶封信給你。” 徐仁在确認找不出鄭超宗的不安定后,將董小宛的信交給了鄭超宗。 鄭超宗接過徐仁送的信拆開一看,他的眼中此時出現了徐仁第一眼見到他時就期盼出現 的安定神采。他首先感謝了徐仁一家的仗義,并留住徐仁吃了午飯,然后送其出了門,并告 之明日一早去接董小宛。 翌日清晨,當太陽從天邊冒出來的時候,董小宛從她甜蜜的夢中醒來。几日來的擔惊受 怕使她的臉色顯得蒼白,她努力去忘掉那些事,但那逃亡時的犬吠聲使她始終不能擺脫。 她簡單地梳妝了一下,然后走出了徐仁的草屋。她走到村口,秋天天空的清朗使她眼睛 里充滿了解脫的喜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晨帶濕气的空气使她的肺部為之一爽,這 种清爽直通全身。這時村庄里的屋頂都像蒙上了一層云霧,几聲呼喚孩子回家吃早飯的聲音 在村庄里響起。董小宛此時也感覺到腹中的飢餓,于是她离開村口向徐仁的草屋走去。 一乘官轎和一乘小轎出現在村口,一個轎夫對村口的一個村民詢問了什么,然后這兩乘 轎直奔徐仁的家而來。單媽几日來一直跳動不停的眼皮在這日早晨平息下來,當轎夫們叩響 徐仁的家門時,單媽知道來接她們的人到了。 秋后赤裸的田野在陽光下閃放著金黃色,像一個修剪了枝條的花園慢慢呈現出它幼稚的 輪廓。董小宛和單媽是在一片陽光中上的轎,董小宛上轎時回首的一笑使村庄中所有注視的 目光全部凝結在空中,村中的高齡老者──九十七的王槐根拄著拐杖在陽光下顫抖的影子在 這一刻也突然不再顫抖。董小宛在上轎的剎那間突然想起了宗新,她回頭向村中的人群望了 一下,但宗新卻無影無蹤,而此時宗新的目光正透過窗縫直射著董小宛,眼角兩滴咸澀的眼 淚慢慢地掉下來。 董小宛看了一眼人群后又想起了南京的冒辟疆,然后她毅然地踏上了轎子。當轎子出村 后,徐仁的屋中傳出感人肺腑的抽泣聲,村民都被這抽泣聲深深地吸引,而此時的徐仁夫婦 將他們在老槐樹下回首往事的風景轉移到了村口,直到很久以后,他們還清晰地記得董小宛 离去時乘坐的轎是怎樣地一顛一顫的。 黃昏時分兩乘轎子在眩目的夕陽下駛進鄭府的大門,鄭超宗看著村姑打扮的董小宛款款 走出轎子,但董小宛那高雅、清麗的气質透過村姑打扮的行裝依然溢滿了院子。 鄭超宗偕同夫人將董小宛接到院內,鄭超宗的母親正等著董小宛的拜見。當董小宛來到 她的面前道了一個万福后,鄭老夫人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她以她几十年的風雨經驗判斷出了 董小宛的不平常。她這時想起董小宛這几日的遭遇,离開椅子走到董小宛的面前,執起董小 宛纖弱的小手,從她那干枯的嘴唇里囁嚅出:“可怜的姑娘。” 這日的太陽還在西山邊逗留,鄭府的大門響起了三聲羞澀的叩門聲。隨著大門輕輕開 啟,宗新猶豫不決地來到鄭府院中。在中午,董小宛离開瓜洲上轎回首的一望中,宗新感覺 到他和董小宛的相處還沒有結束,在董小宛离開后不久,徐仁夫婦看見宗新失落地呆在屋 中,便對宗新說:宗新,去護送董姑娘到南京吧! 單媽是看著宗新走進來的,她當時在倒一盆水。她看著宗新的全身布滿了金黃的光亮, 她知道宗新是帶來好運的。 宗新來的時候,鄭超宗正在書房的書案上寫著“雁”字。 他正想著派誰護送董小宛去南京。當他听說宗新的到來,他提筆寫的“雁”字只寫了 “厂”,筆就懸在了空中,然后他將听說宗新救董小宛的經過細細地默想了一遍,得出的結 論是:宗新确實是可靠的。 董小宛此時換過衣裙正沉浸在劫難后不久將与冒辟疆重逢的喜悅中。 這日船抵金陵郊外。連續几日的晴天變了天气,天空布滿了憂郁的烏云,沿江兩岸的柳 樹在這低沉的天空下顯得遭受了無情秋風的肆虐后有所抱怨的樣子。董小宛站在船頭,衣裙 如飛鳥般飄動,船如牛拉著的犁鏵一樣在波浪中前進著。虎踞龍盤的石頭城出現在董小宛的 視線中,她看見了栖霞山、清涼山,隱隱約約地還有幕府山。江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董小 宛并沒有意識到,她此時的思緒被歡喜和憂愁混合著。隨著船的航行,冒辟疆作詩吟詞喝酒 的形象在她的腦中時時閃現,朱統銳那好笑的面孔時不時穿插其中。董小宛沉浸在這种混亂 心緒中。宗新在一种紛亂的聯想中不知不覺挨近在董小宛的身后,他見江風吹動董小宛衣 裙,便像欣賞一段動人激烈的舞蹈,他想拉董小宛离開船頭,但他笨拙的手一經触摸董小宛 飄動的衣裙便立即像一只松鼠一般逃開了。 天空飄起軟綿綿的秋雨,雨一經融入江面便無聲無息,晶瑩細小的雨珠在董小宛的頭上 織成一片珠网,她的眉毛上挂著的几顆水珠如思念的淚水一樣楚楚動人。董小宛站立船頭的 姿式一動不動,目光也在這一刻凝固下來。宗新此時為董小宛姿式深深感動,江岸的几個行 人也注目眺望著。 船經燕子磯,董小宛想著一曲很久沒有唱的《重敘离愁》。這時,江面上狂風大作,江 水撞擊起波浪將董小宛全身淋濕,船隨著波浪巨烈顛簸。董小宛還沒有收回她的思緒就被拋 進了江中,此時宗新還沉醉于對董小宛姿式的欣賞中。當單媽媽大聲惊叫救人的時候,宗新 才清醒過來,于是他便縱身扎下江去。董小宛像一只酒瓶在江中一浮一沉的,宗新在距她只 有兩三米處便猛地一竄揪住了她的衣襟,船家看見宗新抓住了董小宛,便用繩子系住一塊木 板拋進江中,宗新在力盡時抓住了木板,而此時他冒出了一种近似罪惡的念頭──他想与董 小宛就此葬身江中。 宗新兩眼翻白癱倒在船板上,董小宛人事不醒地被船家的娘子擠壓著肚子,不久江水順 著董小宛發紫的嘴流出來。而此時單媽惊恐不定的眼光仍瞪著波浪掀天的江面,董小宛悠悠 地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她首先是全身顫抖了一下,她想起拋進江中的時候,腦中閃現了朱統 銳的奸笑。當董小宛知道是宗新從江中將她救起的時候,她疲憊的臉上向宗新露出一絲蒼白 的笑容。宗新看見董小宛的笑容便為他當時在江中冒出的近似罪惡的念頭而自責起來,于是 他也充滿忏悔地向董小宛笑了一下。 船在燕子磯停靠了兩日,董小宛纖弱美麗的身子一直不能恢复正常。這兩日,單媽整天 守在董小宛的床前,宗新也終日在船艙的門口徘徊不停。董小宛控制不住与冒辟疆相見的欲 望,便吩咐開船進金陵。 這是那日的午后。 崇禎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船在金陵的三山門靠舶。董小宛打發鄭超宗的家人前往成賢 街,打听冒辟疆是否出闈。回報的消息使董小宛充滿了憂愁──冒辟疆要兩日后才出闈。 兩日的時光使董小宛覺得很漫長。朱統銳的威嚇也使董小宛憂郁起來。 “單媽,你去隱園錢府,告知柳如是姐姐,請她來接我們。” 董小宛對單媽說道單媽找到隱園錢府的時候,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從山邊悄悄地冒了出 來,地上的一切物体都如蒙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紗,在那樹影朦朧的地方更增添了一層靜謐的 恐怖。單媽在一連串惊恐事件之后控制不住敲門的力度,那在夜晚十分響亮的敲門聲使在屋 中縫衣的柳如是被針扎破了手指,手指的疼痛并沒有使柳如是惊恐起來,她反而沉著地走出 屋迎接了金黃色月光下的單媽。 單媽的到來使柳如是有點詫意,她看著月光下雙腳顫抖的單媽就知道了一件事正等著她 做。單媽的雙腳不知是因為赶路急了,還是因為害怕夜晚而顫抖,當柳如是詢問她的來意 時,單媽同樣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了。 轎子出錢府,無聲無息地駛向三山門。 董小宛站在船頭注視著金黃色月亮旁的一絲飄動的云彩和岸上閃爍的樹影,當轎子來到 三山門時,董小宛記起了童年時她父親帶她去東坡山看梅花的那個上午。 宗新看見轎子的時候再一次被憂傷緊緊地攫住,即將与董小宛分离的痛苦使他難以承 受。宗新內心滋生的憂傷在他的体內到處游動,他預見性地感到他与董小宛將從這里永遠地 分別,他因憂傷而扭曲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有點猙獰。岸上深邃幽暗的樹林使宗新感到那將是 他的歸宿。宗新這時開始痛恨兩日前燕子磯的風雨為什么不再猖狂點,痛恨船家下的木板。 董小宛并沒有注意到宗新的表情。當轎子在岸邊停下時,宗新臉上露著動人的微笑。董 小宛的微笑在月光下顯得更加動人。她微笑著請求宗新在三山門呆兩天,因為冒辟疆在兩日 后會到此處接她的。宗新十分干脆地答應了董小宛的請求,在董小宛的微笑注視下,宗新全 身有點顫抖,董小宛注意到宗新的顫抖,但她錯誤地認為是船的搖動所至。董小宛在下船上 轎的時候,充滿感激地撫了一下宗新的肩,他的雙眼因痛苦和缺乏勇气而閉上了。當他睜開 雙眼時,董小宛乘坐的轎已走出很遠了。 “宛妹,快進來吧!” “姐姐呀……” 柳如是拉著董小宛走向里屋。現在董小宛像在大海中飄流了几天見到陸地一樣,整個身 軀沉浸在一种憂傷而解脫的气氛中。 錢牧齋、柳如是和董小宛端坐在屋中,董小宛的面前放著一杯花茶,那裊裊上升的熱气 使董小宛感覺這几天的日子很飄渺和虛無。她還想起了宗新。宗新坐在船頭,他的目光滯留 在遠處,近處的感覺一切變得遲鈍起來。那遠處隱隱約約飄忽的影像和空中的月亮總給宗新 一种不真實的感覺,他總不能接受董小宛上轎走的事實。 “不能泄露你已到南京,朱統銳是很奸詐的。”錢牧齋對柳如是說著。 “董姑娘,你真有眼光,冒辟疆是位才子,你是位佳人,才子佳人嘛。”錢牧齋對董小 宛無話找話地說道。 “錢大人,多謝你的照顧。”董小宛的臉頰上依然飛起兩片紅霞。 “有你姐姐顧你,我只有听吩咐的份了。”錢牧齋笑哈哈說道。 “接小宛妹妹到此,事先沒有告訴你,怎么不高興了?我在這里請罪了。”柳如是露著 一絲頑皮。 “豈敢,豈敢,我可怕你不開門呀。”錢牧齋說。 錢牧齋哈哈大笑,柳如是和董小宛掩住口微笑著。 “這兩天小宛妹妹与我同寢,你就屈居書房吧。” “尊命,夫人。” 夜很深了,只有打更的聲音從巷子的深處傳出:“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董小宛和柳如是臥在床上喁喁私語著,一只紅燭孤零零地在桌上燃燒,窗外夜風的聲音 顯得十分遙遠。柳如是一只手摟著董小宛的肩,董小宛的頭找到停泊港口似的靠在柳如是的 肩上。董小宛向柳如是講著這几年的遭遇,起初她講述的聲音顯得很平靜,平靜得猶如秋天 明朗的夜空。說到她的母親去世時,董小宛才全身抽縮了一下……与冒辟疆的离別……蘇州 的逃亡……蘆葦灘的陰謀……燕子磯的遇難……宗新的老實,董小宛的淚水終于打濕了柳如 是的衣衫,柳如是也在不知不覺中熱淚盈眶。 “宛妹,你我命真苦。”柳如是一動不動,“青樓生涯命如此。冒公子很不錯,他是复 社的重要人物,筆下生花,但是屢考不中,那是因為奸臣當道。宛妹,你該緊緊抓住冒公 子,讓我們都尋一個好的歸宿。” “姐姐,我何嘗不想如此,冒公子對我很好。”董小宛停頓了一下,“錢大人身居高 位,現在為什么不像在東林党時敢說敢做?” “他說他厭倦了官場的爭斗。” “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國家正處于危亡之時,是應慎重。” “他如依附權貴,我就和他翻臉。” 紅燭已燃盡,窗戶上印著一片月光。董小宛的眼中透出痴迷的色彩,她的眼光和窗外的 月光交混的時候,如想起了冒辟疆穿過的一件白色綢衫。 “宛妹,你与冒公子相見不容易,這次見面把終身大事定了。” 董小宛仿佛看見了她与冒辟疆的婚事。 “蘇州你是不能去了”。 董小宛想起了她蒼老如枯藤的父親吹奏笛子的神情。 夜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月光也慢慢地消失,當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董小宛在柳如是 的怀中睡去。 宗新在船頭与黑夜做了一夜的伴,他与黑夜長長無聲的交談在天亮時結束,他忘記了什 么是睡眠。他覺得這几天的生活是一場夢境,但夢境中又有一份真實的存在,最后他不得不 承認現實离他很近。當船家的娘子起來做早飯的時候,看見全身被夜水打濕的宗新坐在船 頭,她還以為宗新穿著衣服在江中游了一次泳。 八月十四日早上,冒辟疆与方密之等人出了棘院便往陳定生家奔去,侯朝宗卻奔向媚香 樓。 茗煙看見冒辟疆几人走進屋,便拉著冒辟疆低聲說道:“公子,小宛姑娘來兩三天 了。” 冒辟疆立即停止了与方密之的談話,過了一會儿,臉上才顯出惊喜的神色。 “在哪里?” “船停在三山門。” “這天把她有人來嗎?” “沒有。” 冒辟疆轉身就准備往外走,方密之一把拉住冒辟疆:“你奉了圣旨?這樣急匆匆惟命是 從。” “你做什么?”冒辟疆有點惱怒。 “叫乘轎子去接。”方密之笑著說:“難道你不去桃葉寓館租間藏嬌的金屋?” “拜托你了。”冒辟疆帶著一絲歉意。 “領命。代問‘阿嬌’好。” 冒辟疆走出大門,急匆匆向左拐進一條巷子直奔三山門。 他走路的姿式引得街上的狗都用怀疑的眼光盯著他。 冒辟疆一路直奔到三山門。宗新仍以他固有的姿式端坐在船頭,當他看見冒辟疆接近船 的神態,他知道董小宛請求他的事已接近尾聲了。 “你是冒公子嗎?”宗新問道,“董姑娘叫我在這里等你的。”宗新并沒有完成任務的 那种高興。 “董姑娘呢?”冒辟疆問。 “前兩天被柳如是姑娘接去了。” 宗新現在的表情很沮喪。 冒辟疆吐出積壓在心里的一口長气,那是一种如釋負重的感覺。深秋的陽光很燦爛,給 人一种溫暖的感覺。天空中几只飛鳥,在燦爛的陽光下給宗新留下一串飄忽不定的陰影。 冒辟疆請宗新跟他一起去錢府接董小宛,宗新望著天空飛鳥留下的陰影說:“冒公子, 我要准備回去了。” 這日一早,錢牧齋輕松地越過一個石凳,在走廊的轉彎處身子旋轉得非常悠閑。來到后 堂只見柳如是臥在床上睡意正濃,便伸手拍了拍柳如是的臉,柳如是在溫柔輕拍中悠悠醒 來。桌上紅燭燃盡的痕跡像一塊傷疤,太陽還躲在山背后不肯出來。 柳如是揉揉眼睛,對著錢牧齋莞爾一笑。 “宛妹呢?”柳如是問。 “不知道。可能到后花園去了。”錢牧齋遞過柳如是的衣裙。“今天上午考試完畢,辟 疆一定會來的。” 柳如是坐起身,接過衣裙。 “哦!你去將小宛的樂籍銷了,大概你還得花點銀子幫小宛還債。” 柳如是靠進錢牧齋的怀中。 “應該這樣。”錢牧齋說。 柳如是在錢牧齋的臉上親了親。 “你幫我穿衣?” 董小宛坐在后花園池塘邊的一個石凳上,池塘水面布滿了落葉,但仍然看得出微波蕩 漾。董小宛看著池塘中一片最黃的葉子,葉子在晨光顯出純洁透明的黃色,在水面靜靜地躺 著。 “宛妹,辟疆來了。”柳如是來到董小宛的身后。“快出去吧!” 那片葉子在水波中飄動了起來。 “我不去。”董小宛的臉上露出激動和羞澀。 冒辟疆沖進錢府在前廳遇見錢牧齋。 “錢大人。”冒辟疆的眼睛向四周張望著。 “賢侄,你這樣急匆匆的,想必這次考試定是滿意了。”錢牧齋漫不經心說道。 “大人過獎了,晚生無才無運。” “你們年輕人比我們行啊!”錢牧齋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 “我來是找董小宛的。” “呵……”錢牧齋一陣大笑。 當他踏進后花園破爛陳舊的圓形拱門時站住了──董小宛坐在池塘邊的石凳上。這時他 努力回想鎮江分別時董小宛的模樣。 董小宛听見后面急促的腳步聲在离她十几米處停下了,她知道她期待的人儿出現了,但 她此時內心的激動与羞澀將她固執地留在那里,使她一動不動。 池塘里的落葉被秋風吹得翻飛起來。 “宛君……”冒辟疆停下的身体又向前走去。 董小宛全身顫抖地從石凳上站起來,她緩緩地轉過身,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 “公子……” 冒辟疆摟住董小宛,兩人相對啜泣起來。冒辟疆在這一刻覺得時間靜止了,太陽已跑到 他們的頭上,池塘的中央不知何時露出一塊沒有落葉的水面,那潭水很幽綠,在陽光的蒸發 下,后花園里散發著落葉腐爛的气味。 冒辟疆听著董小宛述說瓜州灘夜晚的狗叫聲、燕子磯的江水、包伯平老朽的智慧、宗新 的老實……在董小宛泣不成聲的時候,柳如是挽著錢牧齋走進圓拱門。 “一對死命鴛鴦。”柳如是放開挽著錢牧齋的手笑著走到董小宛和冒辟疆的面前。 “宛妹,你哭起來好丑呀!你這樣子,辟疆可不會要你了。辟疆,你說是不是?” 董小宛拭掉臉上的淚水,露出像糖一樣甜的笑容。 “走吧,進去吃午飯。”錢牧齋站在圓形拱門下說道。 四人到后堂吃了飯,單媽進來對董小宛說道:“姑娘,要不要去對宗新說聲,說姑娘安 排好了?” “給船夫一點酒資,另外給宗新送一百兩銀子。”董小宛說。 “單媽,你去感謝一下宗新,去了之后到桃葉寓館來找我們。”冒辟疆說。 宗新坐在船頭,蒼白而平靜的面容仿佛正在進行一場冗長的回憶。許多年以后,他仍能 清楚地記起那天燕子磯的風有多大、江中有多少個漩渦,宗新看著江面上陽光的晃動,他覺 得有一种透不過气的感受。江水緩緩地流淌,宗新心中想著江水流過一個彎又流過一個彎, 他想象江水流過彎道是否會改變形象。最后他的思緒停留在大海的匯合處,他想那時江水就 不复存在了。 “開船了!……”船家的叫聲從船尾響起。 侯朝宗一出試院,便赶往媚香樓,李香君用她熟練的嬌笑迎著侯朝宗走上樓。 侯朝宗迫不及待一把摟住李香君纖細的腰,嘴不停地在李香君的臉上啄了起來,雙手在 李香君的背上向下撫摸,動作极其油猾。當侯朝宗的手漸漸地往下,往下時,李香君將侯朝 宗推開了。 “呸,急猴儿!”李香君微笑著嗔道。 “能不急嗎?几日不見了。” “有個人來了,你猜是誰?”李香君說。 看著李香君的嬌態,侯朝宗感覺心中很平和。李香君的這种嬌態是他常常期待的,他清 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這种模樣時,自己是何等的激動。侯朝宗也清楚這种嬌態是不容侵犯的。 侯朝宗盯著李香君的臉沉默一會儿。 “是──張天如?” “繼續猜。”李香君嬌媚地搖搖頭。 “一定是──夏允彝。” “再猜。”李香君笑得前合后仰。 “……陳圓圓?” “有點像了。” “顧橫波?” “不對。” 侯朝宗假裝憂傷地嘆了一口气說:“暫時認輸,等會儿再猜。” “不行,不行,繼續猜。” 李貞麗上樓的腳步聲很重,樓梯縫隙間隱藏的灰塵紛紛往下掉。 “什么事樂呵呵的?”李貞麗問。 “香君叫猜個人,茶都不得喝。”侯朝宗說。 “鬼丫頭!永遠長不大?”李貞麗對李香君說,“說來我也猜猜。” “你知道的。”李香君說。 “你是說小宛姑娘吧!”季貞麗說。 “小宛……哈哈……辟疆這回該樂了。”侯朝宗端著准備喝的茶杯停在空中,茶水隨著 他抖動的手從杯沿溢了出來。 李香君捋了捋充滿香味的長發,踱到窗前,推開紙糊的格子窗,望著高遠的天空。 “我早就想去看小宛了。她現在住在如是姐姐的家中,如是姐姐叫我們暫時不要去,怕 泄漏了消息,那朱統銳像餓狗,時時嗅著空中的气味。如是姐姐還叫我轉告白門、玉京、妥 娘三個人,讓晚上去。現在好了,你們考完了,讓我們多約上几個人去看看小宛妹妹,我心 中悶了几天的气也該讓它出來換換新鮮的了。” 這年的秋天,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天气很少,天空總是處在一种高遠的調子中。在這种气 候下,人們的心也像被打開了,臉上浸在忘記了國仇家恨的笑容里。秦淮河畔在白天也能處 處听見歌女的歌聲和各种樂器的演奏聲,到了夜晚,更是一片熱鬧的境地。挂著燈籠的畫舫 在秦淮河上穿梭游動,河邊的青樓倩影朦朧,青樓女子的喧叫聲在這一刻也顯得悅耳動听。 舒暢的事情,就會使人軟融融的。董小宛和冒辟疆、柳如是乘著轎前往桃葉寓館。柳如 是見寓館還可以,收拾得像風吹過一般洁淨,她指著冒辟疆向董小宛做了一個逗趣的手勢。 董小宛看見柳如是的手勢掩口抿笑起來,冒辟疆裝著沒有看見。這時茗煙正端茶進來,后面 一群人嘻嘻地笑得花枝招展。 走在前面的是李香君,她看見董小宛便飛燕般扑了過去,一只茶杯也被碰落在地。 “唉呀,我們的小宛妹妹瘦了,是不是想冒公子……” “……” 一群人在屋中嘰嘰喳喳,像一群喧鬧的麻雀。 “說說別后的日子。”李香君對董小宛說。 董小宛的聲音立即像流水般緩緩地在屋中流淌起來,它繞過每一個人,最后停在冒辟疆 的身上,冒辟疆与柳如是跟著董小宛的講述又靜靜地体驗了深夜赶路時的狗叫聲。窗外的陽 光依然燦爛,遠處傳來沙啞的歌聲,并伴有混合不清的樂器聲。茗煙突然而至打破屋里的寂 靜:“顧夫人、馬夫人來了!” 話音剛落,顧橫波、馬婉容就出現在屋里,身上還帶著風塵仆仆的灰塵味,大家相互見 過禮,柳如是對顧橫波問道:“橫波妹,什么時候來的呀?” “她呀!昨天將老公丟在合肥,自己獨自一人就跑來了。” 馬婉容搶著說。 一群人又圍著顧橫波、馬婉容喧鬧起來。這時隱隱從窗邊傳來啜泣聲,啜泣立即浸入喧 鬧聲中,并漸漸顯露出來,最后屋里就只有這种聲音在飄蕩了。 鄭妥娘站在窗邊,手里拿著一塊絲織白手巾,正往臉上擦著。在人群的喧鬧聲像沸水一 樣翻騰的時候,她忍受不住董小宛依偎著冒辟疆的幸福,這种充滿蜜情柔意的形象將她深深 地刺傷,使她記憶的閘門突然被打開。她對往事的傷怀和對以后日子的不可預計使她深深地 處于一种憂郁中。她明白青樓輝煌的日子正漸漸地离她遠去,她也厭倦了那种出賣色相的生 活。她感覺一只灰白的影子正慢慢向她靠攏,在那灰白的影子下,她那充滿亮麗的身軀被一 點一點消毀,她不由感到莫名的恐懼,于是她离開人群走到窗前,正好太陽被一塊白云遮 住,她仿佛覺得世界一下子就黑暗起來,她的淚水也就跟著流了出來,于是不住抽動的嘴唇 里吐出了斷續的啜泣聲。 人群順著啜泣聲的方向望過去,只見鄭妥娘顫抖的身子和抽動的雙肩。鄭妥娘這時也覺 得屋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她緩緩地轉過身子,看見人們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著她,臉不由 紅了起來,羞澀中帶著苦味地笑了笑。 “平時最愛笑的就是你,今日是怎么了?”顧橫波首先打破寂靜。 “你的貓儿尿可真多!”柳如是笑著說。 “看著你們都有了美好的歸宿,我……”鄭妥娘的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 “還有我和玉京呢!”寇白門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董小宛將身邊的冒辟疆輕輕地推開。 “哭得出個如意郎君?像我找個老頭子算了。”柳如是說。 “你受得住那老頭子的重壓嗎!”顧橫波斜了一眼柳如是說。 “你少斗嘴,你那媚勁儿,姓龔的才受不住呢!” 屋里又一次被笑聲填滿,窗外秋日的景致紛紛從窗口涌進來,在巷子中行走的一個老年 乞丐自言自語地說著:“今日可以吃頓飽飯了。” 乞丐走到桃葉寓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伸長鼻子等待著酒肉香味的飄來,他那僅露眼白 的眼睛發出与陽光一樣明亮的光。他抬頭望了望太陽,發現太陽偏中不遠,于是他走到台階 邊的牆角迎面躺了下去,閉上了他那已分辨不清物体的眼睛。一只狗走到乞丐的身邊,嗅了 嗅那露出腳趾的腳,然后帶著鄙屑的神態朝著巷子的深處遛去。 冒辟疆与男人們來到外屋,茗煙滿面春光地跑進跑出。茗煙的忙碌奔跑并沒有被人們所 注意,但他的行為和臉上露出的神情被單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見茗煙奔跑的姿式像一只蝴 蝶翩翩起舞。 單媽注視著屋中的一切,每一個人的到來都沒有逃脫她那雙老眼。她將每個人的每一個 動作都仔細地記著,她分析每個人的心情。當鄭妥娘依窗傷怀的時候,對于這一點,她在鄭 妥娘進屋的時候從她那微露傷怀的眼中已看到。單媽看見冒辟疆一群男人走出來,她從侯朝 宗与方密之的調笑聲中預計到明日夜晚的秦淮河將比往日更熱鬧。她听著里屋的喧鬧聲,覺 得自己也回到了年輕時代,但她將所有記憶翻一遍,覺得她的年齡處于一种灰色的影子中, 她想不出有什么輝煌,于是她又開始咒罵時光的流逝。 楊龍友帶著滿臉和气的神情走進來,單媽看得很清楚。他手拿折扇邊走邊扇,單媽計算 那扇子的左右搖晃節奏,以后的事實証明單媽那時的眼光很准确,她從方密之充滿詭秘的眼 里看出方密之在楊龍友身上的打算。方密之与侯朝宗商議明日中秋慶賀一下冒辟疆与董小宛 的重逢,他苦于沒有什么新的花樣,當楊龍友出現的時候,于是他的主意便出現了,他用充 滿詭秘的眼光盯著楊龍友,但他并不知道單媽已將他的主意看穿。 方密之熱情异常地拉住楊龍友的手,將楊龍友按在椅子上坐下,茗煙輕盈地端上一杯 茶。他首先對楊龍友說明天要慶祝一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的重逢,但沒有什么新的節目,為了 明日熱鬧一些,所以不得不請楊龍友出面。楊龍友在方密之的語言下一步一步進入方密之設 定的角色中,當他知道是叫他去請胡子的班子來演新劇《燕子箋》時,在他的腦海中出現的 是前次胡子被方密之等人痛揍的狼狽樣,單媽見楊龍友沉思地坐在椅子上,他手中的折扇這 時停止了扇動,臉上露出陰晴不一的表情。楊龍友沉思了一會儿,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扇子繼續有規律地扇動起來。 太陽已漸漸地偏西,巷子中行走的人不像午時稀少,在午后期待飽飯的老年乞丐也于昏 沉沉的睡意中醒來。他伸開雙手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待他清醒地向四周一望──惊异地發 現他的四周還有十几個他同等身份的人躺在旁邊。他向桃葉寓館的大門前望了望,感覺那里 還是寂靜如前,然后他抬頭望了望天空,看見太陽已偏向西邊,他拉長他的嗅覺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這時,大門“嚓”的一聲打開了,單媽手拿一吊銅錢站立于大門的台階上,其他昏 睡中的乞丐隨著這“嚓”的一聲突然惊醒過來,單媽的聲音在巷子中響起:“這吊錢,你們 拿去買東西吃。可怜的人。” 錢從單媽的手中优美地划了一道狐線,帶著幸福与飽暖的聲音落在乞丐群中。 朱統銳坐在書房內閉目養神,一個丫環替他捏著酸痛的肩。書房很昏暗,屋中的一切都 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一個泛著眩光的古陶瓷放在面對朱統銳的木架上。木架呈暗紅色,在 昏暗的光線之中,看上去像人血經過長時間的存放的顏色,朱統銳看著古陶瓷中間凸起的部 位,他有一种沖動的感覺,似乎那中間藏有一种誘人的物体。朱統銳稍稍側動了一下身子, 用手指了指大腿,那丫環便又轉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按摩起來。朱統銳面 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屋中一片寂靜,一只老鼠在屋角探了探頭,隱身于一只框子下面。 朱統銳在那丫環的按摩下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覺,一陣陣少女的体香飄入他的鼻中。朱 統銳從那体香中感覺出缺少點清新的味道。想到這里,朱統銳的臉上抽動了一下,他微微張 開眼,越過丫環的頭頂看了一眼凸起的古陶瓷。這一刻,朱統銳覺得董小宛裝在那里面,于 是他興奮地抖動了一下,丫環隨著朱統銳的抖動停止了按摩,她也覺得有一种不安定的气氛 在向她圍攏。朱統銳把眼光從古陶瓷上轉到丫環的臉上,他發覺這丫環還長得不錯,那鼻梁 間的几顆雀斑在昏暗之中躍躍欲試。朱統銳伸出一只手按在丫環的頭上,頭發有一种粘乎乎 的感覺,然后朱統銳用右腳掂了掂丫環的屁股。丫環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衣服,在朱統銳的眼 中,他仿佛看到春潮盈動的江水。朱統銳极其緩慢地將丫環拉到他的腿上坐下,然后用手摸 了摸丫環干燥的嘴唇,數了數那鼻梁的雀斑。丫環雙手背在身后一動不動,任由朱統銳的調 戲,她感覺朱統銳的手像一條無毒的蛇在她身上游動。朱統銳的手在丫環的乳房上停住,并 用力地擠捏起來,丫環貓叫一樣哼了几聲,然后朱統銳极其熟練地撩起了丫環的衣裙。屋中 的寂靜被一种無聲的動作打破,那只藏身于框子下的老鼠迅速地奔跑到了屋角。這時書房外 響起下人的聲音,聲音透過門上的縫隙傳入屋中:“老爺,董小宛到南京了。” 一只紅紙外殼套著的燭在桌子上燃著,茗煙与單媽早已睡下,冒辟疆抱著董小宛默默無 聲。時間在這時處于一种無聲的流動中,遠處傳來秦淮河的喧嘩聲。董小宛的思緒仿佛停留 在很遙遠的地方,她依偎著的冒辟疆給她一种靠岸的感覺。屋中處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狀態, 蜡燭放出的光在董小宛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冒辟疆看著董小宛臉上的陰影,覺得她還沒有 脫离惊恐,于是他用力摟緊了她,并轉動了一下方向,讓那陰影從董小宛的臉上消失。房中 很安靜,透露出一种祥和,從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處于一种重逢的溫情中, 像在追憶那些分別日子的思念。在這种環境下,董小宛平靜地想起夜晚的狗叫聲。當她的思 緒轉到宗新身上的時候,產生了一絲歉意。 時間緩緩地流動著,冒辟疆与董小宛毫無睡意地相擁而臥,在蜡燭燃盡熄滅的時候,一 片洁白的月光從窗戶投進屋中。董小宛在月光投進來時,意識到今天是八月十四了,于是她 自然地想起了在蘇州的董F和惜惜。 董F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手中拿著一壺酒,他抬頭望一眼月亮喝一口酒,他喝酒的樣 子像是欲把歲月吞下,在他的身旁放著跟隨他几十年的那根笛子,今夜他將与月光為伴了。 在董F來到院中的時候,惜惜早已站立在一株紫藤旁。惜惜看著董F蹣跚地從屋中出來,然 后慢慢地走到老槐樹下坐下,她看著董F對著夜空喝酒的姿式,感到了自己的蒼老。月亮略 帶一絲黃色,使院子仿佛荒蕪了很久。自董小宛离開蘇州后,惜惜就將那挑著擔子在街上叫 賣的青年忘記了,她這時突然想起霍華的家奴和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她也產生了逃离這里的 念頭。 董F對著月亮將一壺酒喝了個精光,最后將酒壺對著嘴抖了抖,几滴渾濁的酒滑入他的 嘴中。他想叫惜惜再去灌一壺來,但他不忍心打破院中的寂靜,于是董F放下酒壺拿起那支 笛子,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露水,然后放在嘴邊,一縷笛聲在靜寂的夜空響起,那聲音中飄 蕩著一种接近死亡的音符。 惜惜听著笛音在院中響起,她記得這首曲子董小宛曾經吹奏過,但她想不起叫什么曲 名;惜惜听著,順著笛音的起伏,一种憂悶的心情在她的身上蔓延開來。老槐樹干禿的樹枝 投在月光下的影子正好將董F圍在中央,惜惜覺得董F猶如坐在籠中。這時月已中天,惜惜 突然意識到明日是中秋,她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然后轉身回屋去了。 董F在月光下一曲又一曲地吹奏著笛子,由于露水的原因,笛聲中溶進潮濕的音符。董 F每吹奏一曲笛子都使他想起一段往事,在月光暗淡的時候,董F在一曲中結束了他的演 奏。他最后抬頭望了一眼月亮,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明日再敘。” 夜色在天空慢慢彌漫開來,秦淮河飄流了几十年的風流韻事在今日依然璀璨,畫舫、樓 亭、綢緞、脂粉、男人、女人充塞其中,鶯歌燕舞、棋琴書畫含混著一种國破家亡的气味。 一個流浪的書生,在秦淮河飄蕩了几年,北方家鄉的風光已被他深深地遺忘;他逢人便說: “江南好,江南好。” 書生的臉上流露出女人的脂粉气,樹皮一樣的紋路在他的臉上已悄然顯露。他站在河堤 邊用一种鬼气的聲音喊到:“小鳳,小鳳。” 一只破舊的畫舫划至堤邊,兩只又瘦又小的燈籠像磷火一樣挂在船頭,從艙內走出一個 被歲月埋葬了半截的女人,她看見書生便喜气洋洋地說道:“公子來了,上來吧。” 昨日桃葉寓館的熱鬧在南京城里悄然地傳開,那些王孫貴族、公子哥儿在今日早早地打 扮好,等待著夜晚的到來。他們豈肯放過這絕好的机會,在平日千金都難買与董小宛等的一 面。在方密之、侯朝宗等人還在布置桃葉河亭的時候,人群已開始堆集在桃葉河亭旁,他們 极有耐心似的看著方密之等人的布置,其中几個顯得心中不夠沉著地時不時抬頭望望天空。 今天的日子跟往常有點不一樣,當夜色像魚网一樣拉開后,一輪磨盤大的月亮爬出了山 頂。這時一絲焦急情緒在人群中蔓延開來,人群的眼光都朝著桃葉寓館的方向盯著,他們像 等待某种奇跡的出現。正在人群心神不定的時候,董小宛一行慢慢地從桃葉寓館的方向走了 過來,人群像春天的筍子一樣站了起來,他們看著董小宛一行像欣賞春日里的美景。 “來了,來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那是董小宛,那是李香君……”有人充滿驕傲神气地喊道。 “好美呀!” “真漂亮!” 人群的所有眼光被董小宛一行用繩拉著,繃得直直的。隨著董小宛一行人的移動,眼光 也緩緩地轉動方向。董小宛覺得人群中的眼光像束束陽光直射在她的身上,羞澀從她的心里 冒了出來,她扭頭望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柳如是。柳如是感覺到人群的眼光和董小宛的不自 在,她朝著董小宛頑皮地做了個害羞的姿式,董小宛臉上升起了晚霞。 “小宛妹妹,當姐姐的可不如你了!” 人群的眼光在經過一百八十度的轉折后,進入了桃葉河亭,待董小宛一行的身影掩埋在 桃葉河亭后面時,人群醒悟般地像被狂風卷起的落葉紛紛扑向桃葉河亭。 朱統銳在离桃葉河亭一百米處的一幢樓上的窗口邊站著,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風吹草 動的痕跡。樓上空蕩蕩的,中間只放著一張缺了一只角的黑色桌子。在董小宛一行走向桃葉 河亭的路上,朱統銳從朦朧的夜色中一眼就看見了在人群的眼光直射下低著頭的董小宛和董 小宛臉上升起的晚霞,他看見人群像迎接公主般地將董小宛一行目送進桃葉河亭。 董小宛在走進桃葉河亭時回頭望了望,朱統銳覺得那眼光透過夜色直射進他的心臟,這 种眼光使朱統銳在許多年以后仍然難以忘怀。董小宛走進桃葉河亭是在冒辟疆的攙扶下進去 的,朱統銳看著嘴里直哼了几聲。 此時的桃葉河亭燈火輝煌,四周垂挂著的紅緞子布在夜風中微微抖動,六只大紅燈籠吊 挂在河亭的六只角上,亭內高腳燭台點著歡樂燃燒的紅燭。朱統銳在董小宛走進河亭的時 候,就產生了逃离的念頭,但一种潛伏在他身上的欲望將他緊緊地控制住,這使他在后來所 看到和听到的,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能夠清楚地回憶起。在那晚他為董小宛的痛飲而心疼, 為董小宛的笛聲而流淚。 桃葉河亭內熱鬧非常,喧嘩的聲音穿越出河亭,融進溶溶夜色中。河亭里脂香粉气彌漫 開來,一陣陣的鶯嗔燕叱,蝶亂蜂忙,使河亭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在方密之的提議下,冒 辟疆、董小宛、侯朝宗、李香君、楊龍友、馬婉容圍坐了一席,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 寇白門、鄭妥娘、李貞麗圍了一席,方密之、陳定生、陳則梁、張介亮等圍了一席。董小宛 一席三對人互相依偎,那流露出的濃情在鄭妥娘眼中如同夢幻。陳定生朝坐在另一席的李貞 麗偷偷注視了一會儿,而這時的李貞麗恰好也將眼光投向陳定生,他們在眼光碰出心花之下 各自轉開了頭,而這一短暫的過程卻被方密之捕捉到了,他向陳定生眨了眨眼睛。 方密之在眾人都坐好之后,便向眾人宣布道:“為了慶祝我們冒公子和董姑娘的重逢, 下面先听一出《牡丹亭》。” 吳章甫調好弦,張魁官、張卯官把簫和笛也調了調音,在他們的演奏下,丁繼之和張燕 筑串了一出《牡丹亭》的游園惊夢。 “好,功夫純熟,不同凡響。”方密之大聲叫道。 董小宛依偎在冒辟疆的身邊已被优美的劇情感動,她的心里已是一片秋水漣漪。 在圍觀的人群之中,有几個人探頭探腦地注視著河亭里的動靜,他們是官府派來的暗 探,复社的人在這里聚會的消息早已流進官府的耳中,那几個密探在听了一出戲后,便忘記 了他們的身份,臉上流露出与其他圍觀人一樣的神色。 在河亭旁的河面上還停靠了十几只游船,不知是哪些風塵女子挂帘謝客了,還是由于河 亭的吸引而沒有生意上門。在那晚,秦淮河上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在以后的日子里,許多風 月老手想起那晚的情景都說:“那晚不知為什么沒有生意上門,那可是第一次。” 方密之從桌上站起來大聲喊道:“現在上演新劇《燕子箋》中最精采的兩折。” 話音一落,一片樂聲響起,一個小旦帶著一個丫環上台。 那小旦人長得很不錯,經過打扮更顯得嬌媚,一种含而不露的思春神態貫穿整折戲。 侯朝宗听得入神,看得出化,不由大叫:“好啊!妙哉!妙──” 李香君在一旁往侯朝宗的背上使勁揪了一下。侯朝宗在興奮之余不知痛楚來之何處,他 扭頭看了一下李香君,卻听到李香君對他說:“你今晚別回媚香樓了。” 這時人群中叫好聲連天。 下一場戲,演的是華行云被一個好色之徒追赶的場面。董小宛看得入迷,想到她前不久 的遭遇,便在台下連聲叫道:“哎呀──” 這時冒辟疆將桌子一拍,大聲叫道:“可恨的閹党假儿,弄這煞風景的場面。” “掃興,該殺。”侯朝宗大聲罵道。 “阮大鋮這個混帳東西。”方密之也罵道。 戲班的領班到席前謝罪,冒辟疆余恨未消地說道:“戲演得很好,不關你們的事。” 戲班收拾箱籠便走了。朱統銳站立在窗前的姿式沒有一點變化,一种不安和躁動的心情 伴隨著他。窗外的月光很明亮,桃葉河亭的燈火輝煌如初,秦淮河上的亮光射進窗戶投在牆 上微微抖動。上演的戲曲朱統銳只覺得是一种哼哼哈哈的聲音,他的眼光始終沒有离開董小 宛朦朧的身影上,這种朦朧增加了他的躁動。朱統銳看見董小宛端著酒杯開始向其他人敬 酒,這時樓梯上響起有人上樓的聲音。他的一個家奴來到樓上對他問道:“老爺,要抬張椅 子嗎?” 朱統銳無聲地向家奴揮了揮手。 董小宛拿著酒杯,冒辟疆在后執著酒壺來到柳如是的面前。 “姐姐,妹子多謝你的照顧,我敬你一杯。” 冒辟疆替她斟上酒,然后她二人一干而盡,然后又依次敬了与柳如是同桌的人各一 杯。” 几杯酒流入董小宛的体內,她的臉上露出朝霞一樣的色彩。董小宛敬酒的姿式顯得极其 地干脆,在座的人都因她這种干脆而感到震惊,外面的人群在董小宛每喝一杯時都響起一片 叫好的聲音。在董小宛敬方密之的時候,冒辟疆倒酒的手開始微微的顫抖,他輕輕碰了董小 宛一下,董小宛毫無感覺似地沒有反應,而方密之卻在一旁叫道:“辟疆兄,還沒有過門就 管起來了,不要心痛嘛。” “不要他管。”外面人群有人怪叫道。 “再干一杯。” “我好心痛啊!” 這時外面的人群不知何時抬來了許多酒罐,他們也跟著亭內人大碗喝起酒來。 董小宛踏著舞步一樣的步子敬完亭內的人,然后換了一只更大的杯子叫冒辟疆斟滿了酒 走到河亭的台階上,她端著杯子向河亭外的人群說了聲:“謝謝大家。”然后一仰脖子將一 杯酒倒進口,那酒經過喉嚨時的聲音使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河亭內的人們身子都僵直了,他們像忘記了董小宛在做什么一樣盯著董小宛。酒罐子紛 紛高高舉在人頭上,一陣“咕──”的聲音響徹了秦淮河,接著便是一片酒罐子摔破的聲 音。 這時河亭的周圍出現了那晚唯一安靜的時刻,人們都好像不知自己該做什么了。在后來 的日子里,秦淮河邊賣酒的人經常說道:“生意都像那晚那樣好,就發財了。” 董小宛那晚喝了多少酒,她不清楚,別人也說不清楚,董小宛只記得她酒后所吹奏的笛 子很感動人。 朱統銳站在窗口,一陣陣的酒香隨著夜風灌進他的鼻中,他看見董小宛喝酒的動作,不 由也產生了喝酒的欲望。董小宛每喝一杯酒,他的喉嚨都要嚅動一下,第二天,朱統銳感覺 到他的喉嚨有點疼痛。 董小宛和冒辟疆回到座位上,在座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樣一動不動。冒辟疆的臉上這時挂 著兩滴眼淚,董小宛用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眼淚。 “公子,我真高興。” 冒辟疆机械地伸手將董小宛摟住。 人們沉醉在某种環境中,這時能听到的是水波蕩漾聲,蜡燭火苗的燃燒聲,其他一切聲 音都消失了。 方密之首先從這种寂靜中醒過來,其他人也一個一個地從幻境中走出來,河亭又慢慢地 恢复了先前的那种熱鬧。 柳如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今宵我們大家難得聚在一起,要玩個盡興,下面我們 大家就各盡所能。具体的辦法是,丁先生那一席繼續他們的猜拳;冒公子一桌來行酒令;我 和小宛、香君八姊妹一人來只曲子作為助興。” “好啊!”方密之大聲附合道。 “我可不行。”李貞麗說道。 “到時可以請人幫助。答不上來的罰酒三杯。” 柳如是繼續講解著她的游戲方法。 “我們每人用兩句七言古詩,但第一句的最后一個字,和第二句的第一字要相同,再用 這相同的字隨便答個成語,詩或詞等,只要里面有這個字就行了。”冒辟疆說道。 “用什么字呢?”侯朝宗問。 “就用‘白’字如何?”冒辟疆說。 “辟疆兄,‘月’字,團圓也,你和董姑娘──”方密之笑著說。 “就以‘月’字,先由侯公子說起”。柳如是說。 侯朝宗第一個說完,最后剩下李貞麗。李貞麗端著一杯酒,她的眼光掃了一圈,她想請 個人代她答,她首先看了看陳定生,她想請陳定生,但她人卻不由自由地走到方密之的面 前。 “有勞公子了。”李貞麗說著就要給方密之斟洒。 方密之雙手掩住酒杯,用眼睛瞄了一下陳定生。他見陳定生低著頭似乎沒有看見,便笑 著對李貞麗說:“不敢,你找錯人了。” “找錯人了?那我該找誰?” 李貞麗感覺到方密之在作弄把戲。方密之將坐在旁邊的陳定生一拉,說道:“唷,有我 們的髯兄在此,我怎敢越俎代庖。” 人群一陣哄堂大笑。李貞麗乃風月場中的前輩,在那笑聲中也尷尬起來。 “對呀,誰──” 侯朝宗看見李香君的眼光直盯著他,侯朝宗急忙打住話頭。 李香君看見她娘的尷尬樣,便走到她娘的身旁,接過酒壺替陳定生斟滿酒。 “陳公子,就請你幫我娘答一下吧!”李香君說。 “好好,我來。” 李香君拉著她娘回到座位上,方密之用嘴朝李貞麗呶了呶,對陳定生說:“等酒席散 了,她一定會重賞你的。” 酒會行完,猜拳的聲音也漸漸平息下來。柳如是吩咐撤去席面,然后男女諸位漱口淨 面。亭外的人群已將亭子圍得水泄不通。這時已是深夜,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遠處的 房屋沒有一點亮光,在月光的照耀卞,顯得清晰而宁靜。 “下面是我們八姊妹的壓軸戲,我彈一曲《回風》,多久沒有彈了,你們不能笑話。” 柳如是說。 一縷琴聲悠悠地在河亭里響起,緩緩的琴聲之中含著一种渴望。琴聲慢慢地塊起來,只 見柳如是的十指飛快地撥動,人群也漸漸地被帶進琴境中。 柳如是彈完《回風》,額上微微現出汗珠,她用絲絹輕輕拭去,看見所有的人群都沉浸 在一种美妙的夢想之中,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柳夫人,我可不希望你的琴聲停下來,要是錢大人在這里,他听了這曲《回風》至少 要年輕十歲。下次何時再讓我們享受一下。”方密之說。 “生疏了,不行了。”柳如是說。 接著鄭妥娘、寇白門、卞玉京、顧橫波、董小宛、李香君各唱了一支曲子。她們的歌聲 像山間的小溪一樣流暢,婉轉,人群的臉上露出痴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因此又多了 几首流行曲。董小宛在她們唱完以后,從張卯官的手中借過笛子,踱到河亭的中央,面對月 亮的方向,吹奏起一曲《重敘离愁》。這一刻董小宛想起了她的父母和惜惜,人們從她的笛 音中看到了一個孤儿的流浪;繼而董小宛想起她的遭遇和她与冒辟疆的磨難。笛音經過董小 宛的心,然后經過她的嘴從笛孔中吐出,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傳出很遠。董小宛吹奏得很 平靜,但兩滴清淚卻在不覺中流了出來,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淚牽引出了許多人的淚水。 冒辟疆從那笛聲中听出一片心碎,他感覺那憂傷离他很近,而他也漸漸地融進了那片憂 傷,那帶咸味的眼淚也冒了出來。 方密之、侯朝宗在此刻看見了人生的不得志,上點年紀的人又一次体驗了人生的滄桑。 柳如是、李香君仿佛看見她們与董小宛同樣的身世,她們只顧用絲絹拭擦眼淚,然而河亭外 的人群卻有人放聲大哭起來,那些淚腺發達的人也任由眼淚流淌。 董小宛結束吹奏的時候,也已泣不成聲了,她耳中听見的也是一片抽泣聲。這抽泣聲持 續了很久,在停止的時候已傳來了五更的打更聲。 “人生多傷心啊!”柳如是仰面嘆了一聲。 朱統銳站在窗口,董小宛吹奏的笛聲傳進他的耳中。這一刻,朱統銳似乎受了感動,顯 得有些神色黯然。 董F還是像昨夜那樣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今夜他沒有吹奏笛子,他只帶夠了一夜喝的 酒。在天明的時候,他的衣襟不知是被露水,還是被酒全打濕了。董F一夜都在努力地回想 他年輕時的浪漫,但那遠去的記憶在他的頭腦中已依稀恍惚。這一夜中,他唯一看見的就是 隨著月光的轉動而不斷變化位置的老槐樹干禿的影子。 惜惜坐在窗邊看著院中洁白的月光,夜風扑在窗櫺上發出不斷的聲響。今夜銀盤般的月 亮沒有勾起她的什么回憶,唯一使她想起的是她向往的秦淮河。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她經不 住睡意的侵襲,在給董F拿了件衣服后便回房睡下了。 ------------------ 第十五章 幽禁佛塔 褲子街的兩條小巷像褲子的兩條褲管左右伸展開,阮大鋮的住宅正居褲子的襠部。在庫 司坊的石巢園,阮大鋮和說書的柳大麻子柳敬亭,唱曲的蘇昆生在一起賞月。柳敬亭的說書 和蘇昆生的唱曲在南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柳敬亭的說書廊曾經三天三夜沒有關過門,而他 的嗓子在那一回也差點毀了。從此以后,柳敬亭從不連續說上一天。 蘇昆生的唱曲在南京最有名,那些王孫貴族家的樂伶都曾受過他的指教,阮大鋮家的樂 伶也常由他教導,皇帝也曾召見過蘇昆生一回,听他的唱曲,蘇昆生將此事作為他唱曲生涯 中輝煌的一段往事。 蘇昆生的老婆云儿也因他的唱曲而得。云儿是南京城外一員外家的獨生閨女,她非常喜 歡唱曲,常常獨自一人在閨房中唱。蘇昆生那時的名聲已傳進她的耳中,但云儿從來沒有親 自听蘇昆生唱過。 那日云儿乘轎到南京城買一些閨中之物,她出家時曾是陽光燦爛,來到南京城里天卻陰 了下來,并下起了小雨,她乘轎從一家新開張的很大的茶館經過,听見里面傳來十分悠揚的 唱曲聲,于是她停下轎走進了那家茶館。 蘇昆生那日受那新開張茶館老板所請來添一些熱鬧,他看見云儿走下轎姍姍從細雨中走 進茶館。蘇昆生第一眼中的云儿是漂亮洁淨的樣子,他迎著云儿的眼光會心一笑。那以后, 在那茶館里經常能看見蘇昆生和云儿的身影,茶館的生意也一好再好。 那年云儿十八歲。 阮大鋮摸了摸他雞公尾巴一樣的胡子,摸著胡子使他想起祭孔那次被辱的往事。新生長 起來的胡子使阮大鋮產生一种草木旺盛的感覺,并且他的心中想著他的戲班前往桃葉河亭定 能使复社的公子們感到愉快,他的胡子也會越長越好看。 他抬頭看了一會儿空中懸挂的月亮,自言自語說:“今晚的月亮真圓。” 阮大鋮和蘇昆生、柳敬亭談論著說書和唱曲的技巧,柳敬亭臉上的麻子在月光下跳躍不 停,阮大鋮也時不時附和著虛假地點點頭。阮大鋮等待著他的戲班回來,他想在這中秋之夜 欣賞一下自己戲班演唱。蘇昆生的唱曲才能使阮大鋮覺得無可非議,他將蘇昆生作為他家樂 部最輝煌的一員,他想象著有一天只有他家才有樂部,那時人們都爭先恐后巴結他。 他等待戲班的回來并不是十分心急,他甚至作好戲班可能被复社公子們留下回不來的打 算。 阮祿領著戲班在褲子巷中徘徊很久,在柳如是彈奏《回風》的時候,他們心神不定地走 進了石巢園。 阮大鋮看著進園的戲班,停止了与蘇昆生和柳敬亭的談話,然后一种充滿自信的聲音在 夜空響起:“阮祿,書呆子們還滿意吧!” “回老爺,滿意。”阮祿的回答聲中有一絲隱藏的成分。 “我就知道不會讓我失望的。” 阮大鋮的語音剛落,一個聲音從戲班人群中響起:“老爺,他們給了賞錢,但他們罵了 老爺。” 阮大鋮的笑容很快被這急促的聲音打得支零破碎,阮祿的身子也開始了顫抖,月光下顯 得十分惊恐。 “阮祿,他們罵些什么?”阮大鋮吼道。 “小的,小的不……” “他們罵老爺閹党假儿……”那急促的聲音又響起。 祭孔那次的狼狽樣再一次展現在阮大鋮的腦海中,他那雞公尾巴一樣的胡子直跳。 “复社里的小子,欺人太甚。我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崇禎十七年八月十六日。 天高气爽,落葉飄零。冒辟疆与董小宛靜坐在桃葉寓館的屋中相對無言,董小宛的臉在 靜謐中熠熠放光,一縷清香在屋中彌漫開來。冒辟疆的雙手放在董小宛的腿上,雙眼緊盯著 董小宛。他的眼光顯得天真而專注,他看見董小宛的臉上殘留著昨夜的酒意。時間在悄悄地 流逝,從窗口投射下的陽光一點一點地遠离他們靜坐的地方。他們在進行一次心靈之約,互 相靠近著對方的心思。花轎、紅綢燈籠從董小宛的腦海中一一閃過,她看見燃燒的紅燭,一 架雕花大床在紗綢的遮掩下朦朦朧朧。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冒辟疆与董小宛忘卻了過去,他們沉浸在現實之中遙想著將來。 在這一段時間里,沒有一個人來打扰他們,他們忘記了外面的一切,仿佛那些存在于天空和 地上的一切物体都离他們遠去,在他們端坐之間的空間里一种感情的气流混和著。 午后。陽光被陰云一點一點地擋住,在天空完全被陰云遮住的時候,茗煙打破了屋中的 寂靜。 “公子,家中有書信來了。” 冒府的管家冒全快速走進屋,他以同樣的速度向冒辟疆叩過頭,然后奉上冒辟疆父親的 信。冒全奉上信眼光就停留在董小宛的身上,他听說過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事,但他從未見過 董小宛。在那一刻里,他十分准确地意識到站在屋中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看第一眼董小宛 時,就意識到冒辟疆已置身于感情纏綿中。他為冒辟疆感到自豪,因為董小宛的形象使他不 能產生別的想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冒辟疆确實有眼光。 冒辟疆极其緩慢地看完信,然后介紹了董小宛,并叫冒全見過董小宛,冒全上前叩見董 小宛,董小宛在冒全剛彎下腰的時候就扶起了他。冒全此刻出現了從沒有過的愉快心情,冒 辟疆看過信后很平靜,他叫茗煙領冒全下去料理飲食,然后對董小宛說了信上的內容。 “信上說家尊蒙皇上的恩准休假,叫我即日到蕪湖迎接。” 董小宛听了冒辟疆的話,她想起了昨夜吹奏的笛子,但她的臉上猶如沒有風浪的湖面一 樣平靜。 “公子,老大人叫你前去迎接,宜早些前往。” “我去迎接,你便得同回如皋。朱統銳知道你在此地,我怎能放心。” 外面的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秋日的天總有一种蕭殺的氛圍。董小宛緩步走到桌邊坐下, 凳子十分冰涼,于是她又站起來走到窗邊。冒辟疆看著董小宛的背影,一种蒼涼之情從董小 宛的背影上透出來,這時一片黃葉從窗口越過董小宛的頭頂落在她的身后,冒辟疆盯視了那 黃葉一眼,那葉上的紋絡十分地突出,然后他又將眼光投在董小宛的背上。 董小宛依在窗櫺上,她看見天空飄起了小雨。那些小雨飄落在掙扎著的黃葉上,那些黃 葉承受不住輕微細雨的重壓,便一片一片飄落下來。雨下得很細,給人一种輕柔的感覺,天 空和秋日的空曠使人感覺很凄涼。 冒辟疆的目光中彌漫了一股艾怨,他感覺自己的心智已經衰敗。他看著外面潮濕的天 空,涼颼颼的風從窗口扑進屋里,風中帶著一股憂傷。父親的來信打破了屋中原有的靜謐而 呈現出另一种靜謐,冒辟疆不想接受冒全的到來和書信在他手中的現實,但父親在他童年記 憶中的形象又滲入腦中。冒辟疆不想董小宛隱隱的憂郁,但像早上的太陽一樣他不得不面 對。這一刻,他完全割斷了思緒。 常言道:禍不單行。 單媽媽的大腳踏響了屋外的樓板,繼而便響起了敲門聲。 冒辟疆的眼光從董小宛的身上拉了回來,他轉身去開了門。同時響起了單媽的聲音。 “小宛姑娘,沙姨那里來人了。” 董小宛听了一惊,急忙奔到屋外。見單媽帶來一個中年人,來人見到小宛,便呈上沙九 畹寫的書信。董小宛接過書信叫單媽將來人領了下去,便折開信讀了起來。讀完信,董小宛 像在夢魘中一樣抽泣起來,淚水像屋檐的雨一樣滴著。 冒辟疆在屋里听見混在雨聲中的抽泣聲,于是他走出屋外看見董小宛呆呆地站在外面。 他見董小宛努力地控制著抽泣,這种努力使她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董小宛拿著信的手微 微顫抖。 “宛君,信上說些什么?”冒辟疆問。 “沒什么,家中問我的情況如何。”董小宛停止她的抽泣,悠悠地嘆了口气說。 冒辟疆見董小宛說話時的臉上隱藏著一股無可奈何的神情,便伸手快速從董小宛的手中 搶過那封信。冒辟疆看完信,抬頭注視著董小宛,兩行酸楚的淚順著臉淌了下來,信紙從他 的手上飄落到地上。 天色暗下來,雨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冒辟疆与董小宛沒有吃晚飯,茗煙与單媽輪流前 來詢問要不要晚飯,但董小宛与冒辟疆坐在黑暗的屋中一動不動,任憑憂郁在屋內流動。 單媽來到冒辟疆和董小宛端坐的屋中,她“嚓”地一聲划亮了一根火柴,借著微弱的火 光,冒辟疆与董小宛挂滿淚水蒼白的臉呈現在單媽的面前,她不由惊恐地抖動了一下,火柴 在她的抖動下熄滅了。接著單媽又划燃火柴准備點桌上的蜡燭,但她的動作被董小宛阻止 了。 “單媽,你出去吧。”董小宛說。 單媽隨著董小宛的話走出了屋,屋中又恢复了死一樣的寂靜和黑暗。單媽來到旁邊茗煙 的屋中,對茗煙說:“不吃不喝,這怎么得了!” 茗煙沒有說話,露出一臉的焦急。 接踵而至的災難將冒辟疆和董小宛昨日夜晚的歡樂打得無影無蹤。冒辟疆一籌莫展的神 態告訴了他內心的痛苦,但黑暗的存在提供了他掩飾悲傷的環境。董小宛看著黑暗中冒辟疆 的朦朧身影,她感覺那是遠去的人留下的一具軀殼,并且她自己也感覺在漸漸地遠离塵世。 董小宛知道災難又在向她靠近,她似乎已經看見了黑夜中災難的影子,那影子時而是朱統 銳,時而是竇虎和霍華。她知道冒辟疆前往蕪湖去接他的父親,卻不能跟著去,而南京也不 能留下。蘇州沙九畹來信說霍、竇兩家的凶狠使她惊恐不已。 屋外巷子中傳來二更的打更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傳出很遠。天空的月亮在云中穿 行,時而從云的縫中投下一線洁白的光線。董小宛想著沙九畹帶來的信,她看著夜空中時而 露出的月亮,不由想起在蘇州擔惊受怕的父親和惜惜。 同樣八月十六的夜晚。 董F和惜惜在同一間屋中。董F縮在屋角,他對董小宛离開后竇、霍兩家的糾纏不那么 地在乎,他似乎已經厭倦了生活,現在歲月留給他的盡是一些滄桑。惜惜端坐在桌前,燭光 印照在她的臉上。前几日霍、竇兩家說不還錢就要燒房子的話使她惊恐不已,她在忍不住的 時候便跑去告訴了沙九畹家,于是沙九畹便寫信告訴董小宛叫她盡快想辦法還錢。惜惜這几 日在一种极端恐慌之中等待著董小宛的消息,但她害怕董小宛的到來,她知道霍、竇兩家是 不肯放手的。 次日,單媽起床的時候听見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說話聲,昨夜他們何時睡的,單媽不知 道。這日,又恢复了秋日的天高气爽,地上昨日下雨的痕跡依稀可見。冒辟疆早餐吃了一塊 米糕,董小宛只喝了點湯,她沒有一點食欲,仿佛她的食道和胃都被一种情緒填滿。 太陽沿著山脊慢慢地爬出來,陽光照在樹叢間閃爍不定,露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慢慢地消 失,樹叢里閃爍不定的光也漸漸地退去。 冒辟疆与董小宛吃過早餐坐在屋里商討著面臨的難題。 由于天气的轉變,他們的心情不再像昨日那樣憂郁,但他們仍然表現出憂傷的激動。冒 辟疆是一种誠惶誠恐的樣子,董小宛平靜掩飾下的心跳也比平時快了許多。屋外的陽光并沒 有使董小宛覺得燦爛,她知道此次又將不得不面臨分离,也許又一次逃亡在向她靠近。那無 著落的還債銀子使她看見蘇州房屋被燒,父親和惜惜在火中恐懼的面孔。冒辟疆在旁責備著 自己的無能,面對董小宛隱藏的憂傷使他覺得很難過和感動。他似乎很難忘記董小宛落難的 往事,每當他記起一件,內心的憂傷就增加一分,在他控制不住的時候,便走出了屋外。董 小宛看見冒辟疆走入燦爛陽光中的背影是模糊的,那背影顯現出男人的气質。 中秋夜桃河亭的盛會這几日一直是人們茶前飯后談論的話題,在劉師峻和劉大行到南京 的時候,他們的耳中就貫滿了關于中秋夜晚的事。這些話听得多了,他們心中的遺憾也增加 了不少。 劉師峻是冒辟疆的換帖兄弟,兩榜出身,在京任職,六品官位。此人長得很文靜,与冒 辟疆等复社一伙朋友談得很攏。他表面上應付權貴,但骨子里非常地痛恨,故他的運气比冒 辟疆的好。劉師峻在京任職期間為民做了一些好事,得到了一些賞識,此刻离京是奉旨調任 湖州太守,順便到南京探望一些朋友。劉大行也是冒辟疆的摯友,他骨骼粗大,給人一种豪 爽的感覺。他在京探望他的叔父,劉師峻調任湖州太守,二人結伴同行,以免路上寂寞。他 們到了南京先探望了方密之和侯朝宗,從方密之的口气中露出的都是對冒辟疆的羡慕之情, 他們二人控制不住見識董小宛的欲望赶到桃葉寓館。 劉師峻和劉大行來到桃葉寓館的時候,正是董小宛看著冒辟疆憂傷走進燦爛陽光之中 時,冒辟疆看著劉師峻二人笑嘻嘻走進桃葉寓館,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一种希望,但這希 望在他的身体中并沒有存在多久,冒辟疆還沒有摸清這希望出自于何方便被他遺忘了。對于 劉師峻來說,在最初相見的時刻,在燦爛的陽光底下他們沒有看清冒辟疆的憂傷,以至于在 后來不短的時間里,他們一直沉浸于一种喜悅和調侃之中。 “辟疆兄,大家都在說你重色輕友啊!”劉師峻一見到冒辟疆就開口說道。 劉大行在一旁憨笑著。 二人進到屋中,茗煙端上茶,董小宛此時已進到了里屋。 “哈哈,怎不見嫂子?”劉大行在一旁問道。 “剛到南京就听朋友們談論你和嫂子的事,都十分羡慕你,這几日他們不敢來打扰,我 們可按耐不住。”劉師峻對冒辟疆說道。 冒辟疆先前的憂愁被重逢好友的喜悅遮掩著,但那淡淡的憂傷之气仍然頑強地從他的臉 上透露出來。他見劉師峻和 劉大行急著想見董小宛,于是對站在一旁的單媽說道:“單媽,你去把小宛叫出來 吧。” 單媽還沒有走進里屋,董小宛便蓮步姍姍地走了出來。她在里屋听見了劉師峻的談話, 知道不見不行,于是強打著笑臉走了出現。看著董小宛的出來,劉師峻和劉大行惊嘆于董小 宛的美貌。而此時的董小宛處于哀傷之中,哀傷的美麗布滿了她的全身,任何男人都會為這 种美麗而感動。董小宛和劉師峻、劉大行見禮,此時劉師峻二人才感覺到盯著董小宛的眼光 很不禮貌,于是收回了目光。在劉師峻二人從沉浸于董小宛的美貌之中醒過來后,他們發現 了隱藏于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間的憂傷,并感覺到那种憂傷很強烈。 冒辟疆叫茗煙擺上一桌酒席,便同劉師峻、劉大行、董小宛四人圍坐起來。酒桌上冷言 寡語,董小宛一言不語,冒辟疆也只是偶而問兩句劉師峻分別后的日子。劉大行坐在一旁一 杯接一杯地向嘴里倒酒,他喝酒時發出“ ”的聲響,在那寂靜的空气中顯得十分的響亮。 劉師峻只是同冒辟疆干了几杯,他感覺到气氛的异常,從冒辟疆和董小宛充滿憂傷的臉上, 他錯誤地認為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間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他几次想開口詢問,但都忍住了。 劉師峻想打破沉寂,便扯東拉西地問冒辟疆,但得到的只是极其簡單的回答,很多的回答就 是“對”和“是”這樣的字。寂靜的气氛像毒液一樣浸泡著劉師峻的身体,他感到极端地不 舒服,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种气氛,便開口問了冒辟疆出現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冒辟疆在劉師峻詢問下突然意識到現在的劉師峻是湖州的太守,并且家中也很富有,于 是他就打算將現在面臨的困境告訴劉師峻。在冒辟疆准備開口的時候,董小宛輕輕碰了他一 下,冒辟疆意識到董小宛的意圖是叫他不要說,但冒辟疆并沒有遵從董小宛的意圖。在后來 董小宛在劉師峻的護送下回到蘇州時,董小宛為當時產生的意圖而感到后悔。 事情一經說出,解決起來就顯得很順利。冒辟疆和董小宛分別的難題已解決。由于劉師 峻的出現,他往湖州任職要先到蘇州知府,他可以請示州知府想法解決董小宛在蘇州面臨的 難題,他叫董小宛把所欠的債務先籌集一半,到蘇州后由他請示州知府出面,對要得急的先 還,剩余的約期而還。對于霍華和竇虎他充分地估計官府出面他們是不敢刁難的。 董小宛現在感覺到屋外的陽為是燦爛的,這一刻,董小宛忘記了秋天樹枝光禿的形象, 春天的嫩葉使她覺得并不遙遠。她的心中開始想象籌集銀子的辦法,她對籌集半數債務的銀 子充滿了信心。此時,她父親在她童年時候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從她的腦中一一閃過。劉師 峻帶來的希望雖然還沒有實現,但董小宛并不怀疑它的可行性,她甚至有一种急迫赶回蘇州 的愿望,而霍華、竇虎的樣子她也有點模糊不清了。 在后來她再一次遭遇災難的時候,她對官府充滿了怀疑和對自己人生的不幸予以充分地 認可。 這几日來朱統銳的心情很不安。他一蹶不振的樣子使他的下人們做事顯得比平時更加小 心,下人們的那些動作近似于偷竊。其實,這樣的時刻正應是下人們放蕩的時候,朱統銳此 時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董小宛的身上。朱統銳幽靈一樣的 身影在院子里轉來轉去,他猥褻的形象使下人們感到那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們的 行動盡量地避開朱統銳去做。現在存在于朱統銳腦海中的只有董小宛,他忘記了天空、房屋 和他的奴仆們,他一心一意地想著董小宛的頭飾和她所穿衣服的顏色,但他總不能完全地記 起每一件完整的事,為此他顯得痛苦不堪。他整日穿梭于院中的每一個角落,廚房、廁所成 了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一反常態地很少呆在書房。這几日他眼睜睜地看著董小宛呆在南 京,呆在冒辟疆的身邊,他不知有什么辦法能將董小宛弄到手。他時刻痛恨著复社的那伙 人,几次下決心准備派人將董小宛搶過來,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那樣的話,复社里 的人是不會罷休的,那樣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搞得他不好下場。這几日,朱統銳內心的痛苦 使他看不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感覺自己身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地顯露了出來,身上的肉在 一點一點地消去。朱統銳這几日記得最清楚的董小宛的形象是中秋夜晚桃葉河亭那晚的情 形。 在朱統銳很不平靜的這几日,是他平時的一個得寵家奴朱安很得意的日子。他把平時建 立的認識朱統銳的智慧充分地發揮了出來。他知道朱統銳處在這樣的情形下是不會管他們 的,于是全力地干了几天他想做的事情。平時他就對丫環們動手動腳,那時的朱統銳還會管 上一管。現在朱統銳完全被董小宛迷住了,對朱安的一切行為他仿佛沒有看見。朱安利用這 一點更加放肆,一次又一次地達到他的目的,并常常利用朱統銳來威嚇那些不愿屈服的丫 環。這几日的朱安仿佛過了几天老爺的日子,他一日三頓吩咐廚房做好吃的,說朱統銳要 吃,結果被他端到自己的屋中吃掉。而這几日的朱統銳仿佛一點東西都沒有吃。這些事情, 在后來朱統銳恢复神智以后,一些下人向他反映了朱安的行為,但朱統銳仿佛未听見一樣置 之不理,結果那些反映的下人被朱安處處刁難。 那日的午后,劉師峻和劉大行便辭別了董小宛和冒辟疆。 隨后董小宛和冒辟疆為籌集還債的銀子便赶往柳如是家。 秋日路上的行人不多,行走于路上的人都一臉的陰晦气,路旁的一些酒館也顯得死气沉 沉。董小宛和冒辟疆乘坐在一輛馬車上,馬車慢吞吞地向前走著,赶車的老頭也表現得懶洋 洋的。董小宛此時籌集銀子的心情很急迫,馬車走得慢,但她也不想催促馬夫赶快點,她似 乎也适應這种速度与感覺。破舊的馬車每轉動一圈便發出一种怪异的摩擦聲,這种聲音使董 小宛覺得心惊膽顫,使她想起蘇州的霍華和竇虎。 冒辟疆坐在車上一言不發,他沉浸于即將与董小宛分离的不快中。陽光照射下馬車投射 于地上的陰影跟著馬向前滾動,冒辟疆盯著那陰影,覺得陰影給他一种不祥的感覺,于是他 催促車夫赶快點,但那陰影也快速地向前奔起來。 馬車七彎八拐地穿過許多小巷來到錢府。董小宛在冒辟疆的攙扶下跨下馬車,冒辟疆付 了車錢,馬車便回轉頭走了。 冒辟疆和董小宛叩開大門進入客廳,一個女佣跑去喚醒了午睡中的柳如是,柳如是帶著 午后沉睡的渾濁來到客廳,兩杯茶已放在冒辟疆和董小宛的面前。 柳如是帶著倦意對冒辟疆和董小宛淺淺一笑,那一笑仿佛使董小宛又回到童年時東坡山 看梅花的那個下午。冒辟疆等柳如是在董小宛的身旁坐下后,便對她說了近日的情形。柳如 是听完敘說,感覺有一陣冰涼爬上心頭,她運用她的經歷把董小宛的將來和過去看了一遍, 總是一种灰色蒙在她的腦中。她用溫柔的眼光盯著董小宛,董小宛蒼白美麗的臉在那溫柔的 眼光中漫漫地溶化。董小宛迎著柳如是的眼光,她感覺自己的眼睛里盈滿了液体,那液体在 她的眼睛里翻滾,并有一种沖動而出的感覺。董小宛便將自己的眼光移向院中一株枯萎的紫 藤上。 “小宛妹妹,你回蘇州拿得穩不出差錯嗎?那里的情況你最清楚,你自己得拿定主 意。”柳如是親切地對董小宛說道。 董小宛沒有回答柳如是的恬,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屋外。 這一刻,她想起了她的娘。 董小宛的沉默使柳如是覺得有一种堅決的感覺,猶如一塊千斤巨石使她力不從心。董小 宛回蘇州的主意已定,柳如是知道那結果已不容更改,于是她放棄了勸說董小宛的想法。 “還債的銀子,你們知道我那老頭子的為人,我現在只能拿出三百兩。我馬上叫人去把 婉容叫來,和她商量一下。可惜橫波昨日走了,不然她也會有點辦法的。別處去找妥娘和玉 京她們說一下,還有白門那里,請大娘幫你跑跑,你到處亂走是不方便的……”柳如是溫柔 体貼的話充滿了整個空間,那极具誘惑力的語言將董小宛已貯藏在眼睛里充滿咸味的淚水倒 了出來。淚水順著董小宛的臉頰流了下來。董小宛覺得沒有哭聲不協調,于是她伴著淚水的 滾落放聲地哭了起來。 董小宛的哭聲顯得很凄楚,冒辟疆的心被哭聲緊緊地攫住。他想他們是來找柳如是想辦 法的,而董小宛的哭聲似乎能阻止這种行為,于是他走到董小宛的身旁勸阻起來。 董小宛的哭聲并沒有停止,她感覺這哭聲很陌生,甚至有點不相信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柳如是在一旁看著董小宛悲傷的樣子。這使她聯想到自己的生活之路,那种青樓生涯的經歷 仿佛又一下子回到她的身旁。她見冒辟疆不斷地勸慰著董小宛,而董小宛的哭聲仍然連綿不 斷,并時不時混著一种含混不清的鼻音。這哭聲牽引著柳如是,她覺得董小宛放聲大哭是极 其自然的事情,于是她打斷了冒辟疆的勸阻。 “冒公子,你不要勸了,你是不明白我們這些人的心情的……。”柳如是的話還沒有說 完就被眼淚打斷了。 冒辟疆見柳如是也流起淚來,他郁然地回到座位上,“男儿有淚不輕彈”在這一刻對他 也失去作用了。 屋里一种悲傷的气氛彌漫開來。去請馬婉容的仆婦在董小宛的哭聲漸漸低下來時赶了回 來,仆婦來到屋中時,柳如是止住了淚水。 “夫人,馬夫人隨后就到。”仆婦說。 “下去吧。”柳如是說。然后又對董小宛說道:“宛妹,婉容馬上就到了,不要再傷心 了。” 董小宛收住哭聲,用絲巾擦去臉上的淚水。她抬頭望了一下冒辟疆,才發現冒辟疆也是 兩淚分流,不免又勾起她的傷心,再次哭出聲來。 “你們這對痴人,不要再傷心了。”柳如是說道。 馬婉容來到錢府的時候,董小宛還在斷斷續續地抽泣著,看到馬婉容來到屋中,她才止 住了抽泣。柳如是等馬婉容坐下后叫丫頭遞上茶來,然后將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情形說了一 遍。 “小宛妹子的事情,我們姊妹們不幫忙誰幫忙?我這里可以湊三百兩。”馬婉容說道。 董小宛見馬婉容這樣熱情覺得十分感動,但想到還要到李香君那里去,便打算离開錢府 了。柳如是見董小宛准備走,馬上從屋里取了三百兩銀子交給董小宛,董小宛大方地接過了 銀子。 “宛妹,你走的時候,我們就不送了。你叫香君也不要送,免得到時大家又感傷。以后 我們見面的日子很多的。”柳如是說道。 柳如是的話使董小宛覺得很不好過。自從她娘死去以后,她覺得親近的人仿佛失去了很 多,現在柳如是等是她感覺最親近的人。曾經有過相同的經歷成為她們聯系的紐帶。她的父 親董F已被歲月折磨得麻木了,特別是她的娘死后,她父親更多的時間是沉浸于一种死亡的 沉默中的,還有一點值得她欣慰的是還有惜惜這個人。這次她要赶回蘇州,除了留在南京會 給柳如是等添麻煩以外,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挂念著蘇州的董F和惜惜。盡管現在的董F不像 她童年時的那個印象,但她童年印象中的父親常常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并使她感覺激動不 已。 董小宛和冒辟疆走出錢府的時候,柳如是和馬婉容是背對著她們的。 一陣古箏聲響徹在媚香樓里。媚香樓的大門開著,董小宛和冒辟疆乘車來到門前,下了 車徑直走了進去。古箏的演奏聲飄進董小宛的耳中,她知道是李香君在彈奏。翠翠正好從樓 上下來,她看見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到來便准備折回樓上告訴李香君,但被董小宛制止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來到樓上,李香君坐著面對窗口彈著古箏,她的十指上下翻飛,琴聲從 她的指尖下傾泄而出。她的神情顯得很專注,仿佛陶醉于其中,對于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到來 她毫無感覺。翠翠端茶上樓來,她見董小宛和冒辟疆站在李香君的背后,而李香君仍然演奏 著她的古箏,于是她便告訴了李香君董小宛的到來。琴聲嘎然而止,李香君哎呀了一下便大 聲叫道:“你們來了,怎么不出聲,是想嚇死我。” “我可不想打斷這美妙的音樂。”冒辟疆說。 董小宛微笑著默然無語。 一天的奔波使董小宛和冒辟疆顯得很疲憊。他們經過一天的籌集還債銀子達到了所欠債 務的三分之二,比他們預計的效果要好。在這一天中,董小宛記不清她哭了多少次,她只覺 得眼睛酸痛,喉嚨發啞。傍晚時,董小宛的姊妹們和复社里的一群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桃葉寓 館,這些人在桃葉寓館充滿深情的跟董小宛和冒辟疆告別,隨后他們便又陸續地离開了,將 這溫柔的夜晚留給了董小宛和冒辟疆。這一充滿熱情的夜晚又使董小宛想起了中秋之夜,想 起了酒流過喉嚨的感覺。 第二天一早,秋風習習。冒辟疆帶著茗煙和銀子將董小宛和單媽送到三山門外船上。冒 辟疆隨船將董小宛送到燕子磯才离船上岸,他望著船漸漸遠去,岸邊秋風陣陣空中有几朵白 云緩緩移動。 這日,蘇州府衙前貼出一張告示,告示的內容如下: “直隸江南候補部曹實授知蘇州府,為出示曉諭并通知事,查本府府屬半塘,有董F 者,其曾因事欠得各債家之款,今其女董小宛,已脫籍從良,嫁与如皋冒公子辟疆為室。現 董小宛攜銀回蘇,清還各債,見示三日內,至府衙登記。因備銀尚不足,急需者歸之,稍緩 者緩之,不日冒公子來蘇,全部清還。見告示者,不准借故喧鬧,如敢故違,即以滋事論 處。大明崇禎十六年九月初四日。” 告示懸挂很明顯,圍觀的人群像樹林的落葉疊了一層又一層。告示懸挂了一天,董小宛 在船上便叫單媽回家打探一下情況,單媽回來告訴她,說原來聚集在屋前要債的人在告示貼 出后便不見了,于是在告示貼出的第二天,董小宛便同劉師峻回到了家中。當天劉師峻回到 船上,董小宛留在了家中。 見到董小宛回來,董F露出一絲笑意。董小宛見惜惜整個人瘦了一圈,不像原先那樣俏 麗,她便一把摟過惜惜,伸出纖弱的雙手在惜惜的臉上撫摸起來。這天夜里,董F在天剛擦 黑的時候就上床睡了,而董小宛和惜惜在雞鳴時候才睡去。 “老爺,府衙前出了張告示,董小宛回來了。”霍和對霍華說道。 “她人在哪里?”霍華問。 “前兩日住在船上,昨日回到了家中。她這次回來,官府給她撐著腰。”霍和說。 接下來霍華只是沉默著,他臉上是陰險与不甘心的奸笑,在他的奸笑中含著董小宛惊恐 的面孔。他知道官府是得罪不起的,但董小宛的誘惑就像渴极了的人突然發現一口井一樣深 深吸引著他。在最初的時刻,他表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但他充滿淫亂和腐朽的心促使他不 愿就此放棄,他的權貴和富有再一次造成了董小宛的不幸。 “你去打听一下今日董小宛住在什么地方。”霍華對霍和說。 同樣的時間里,竇虎在官府的壓力之下放棄了對董小宛的憧憬。雖然他作出了放棄,但 他還是快速地派人前往官府進行了債權登記。 按照劉師峻的計划,府衙前的債權登記進行得很順利。登記的記錄上除了霍華一家外其 他的都登了記。對于這一情況,劉師峻并沒有在意,他對官府權力充分信任。如果劉師峻稍 稍冷靜一下,并對此事加以分析的話,這其中隱藏的問題也許會被發現,董小宛也許會再一 次避免漸臨的災難,但他們都忽視了這一情況。 這天深夜,月光淡薄,董小宛和惜惜還在促膝相談。稠密的黑暗在樹叢潮濕的簇葉之 間,在廣闊的夜空聚集著。秋天的夜風吹響了樹木光溜溜的枝條,那些靜處于黑暗中的屋舍 宛如巨鳥的陰影。在夜色的掩護下,一行人向董府靠攏,在董府外牆下,領頭的牛二將腳在 地上輕輕一點便飛到牆上,再一個轉身便落到院中。牛二是霍華養的打手,此人會一點武 功,這次是領了霍華的命令來搶董小宛的,他知道董府里只有三個女的和一個老頭,于是他 在整個行動中都顯得十分輕松隨便。牛二越過牆打開門,八個霍家家奴進到院中。他留下兩 名家奴看守大門、兩名守在樓下,然后他領著四名家奴直奔樓上董小宛的房間。 屋里還燃著燈,傳出董小宛和惜惜低聲交談的聲音。牛二走到門邊一腳將門踢開,五個 人像潮水一樣涌進屋中。董小宛只“唉呀”了一聲便被牛二用棉花堵住了嘴,用繩子綁了起 來。有三個家奴像抓小雞一樣扑向惜惜,惜惜在這一刻已被嚇得發不出聲音了,她只看見三 個黑影像被狂風吹動的烏云一樣扑來。一個家奴在惜惜嘴上塞上棉花,然后反扭過手捆了起 來。那個將惜惜摔倒在床上的家奴在离開惜惜的時候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捆綁董小宛和惜 惜在同一時間里完成,前后不到一分鐘。牛二扛起董小宛就下了樓,徑直离開了董府。 董F睡得很死,樓上發生的一切他渾然不知。單媽睡在樓下廚房隔壁房里,牛二一腳踢 開門的聲響惊醒了她,門響之后又歸于沉寂,單媽覺得自己听覺出了錯誤,但不一會儿響起 的聲音使她确信有事情發生,單媽的膽子很小,她等樓下的聲音消失后才點燃燈去喚醒了董 F。董F睡意未消地跟著單媽來到樓上,但董小宛屋里的燈光和敞開的門完全打醒了他。他 們快速地奔進屋去,只見惜惜被捆綁在床上,而董小宛卻不見蹤影。董F和單媽見到這种情 形惊呆了,他們從惊异中醒過來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們的哭聲傳出很遠,處在惊嚇中的 董F和單媽忘記了被捆綁的惜惜。惜惜在使勁翻滾中惊動了董F,董F才去解開惜惜的繩 子。被解開繩子的惜惜失聲哭起來,大聲叫道:“姐姐被強盜劫走……” 座落在虎丘的云岩寺香火特別旺盛。云岩寺每天進香的人像赶季節的魚群一樣擁擠。云 岩寺的香火旺盛的原因是云岩寺的方丈慧遠禪師是一位得道高僧,在云岩寺求簽問卦經他的 解說十有八九是應驗的。所以,蘇州的人們遇事去云岩寺求一簽以測禍福。 云岩寺的住持覺塵光溜溜的頭,光溜溜的下巴,頭上的戒疤十分明顯,他四十多歲的光 景,像一棵沖天的樹,一對像老鼠一樣的眼睛常眯成一條縫。覺塵很小就來到云岩寺。那次 到了城里遇見一個叫玉蘭儿的青樓女子,但只那一次覺塵便發現了寺外的天地美麗。那次, 玉蘭儿碰見覺塵可能是戲耍地對覺塵拋了些媚眼,但覺塵卻被深深地吸引,一种晚來的青春 激蕩使覺塵難以控制。在那年的秋天覺塵在一個夜晚將玉蘭儿引到寺里。起初,玉蘭儿對覺 塵提出上床的要求不肯答應,但覺塵已不能自拔,他便扔了五十兩香客們進的香火錢給玉蘭 儿,玉蘭儿便十分爽快地答應了覺塵的要求。覺塵在那一晚將集蓄了四十多年的欲望全部發 泄了出來,但玉蘭儿對覺塵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感到力不從心,在覺塵提出第四次要求的時 候,玉蘭儿便拒絕了。對于覺塵來說,他對人生的体驗在那一晚似乎達到了頂點,在遭到玉 蘭儿拒絕的時候,他覺得對不起那五十兩銀子,于是對玉蘭儿采取了強迫手段。玉蘭儿盡力 地反抗,覺塵在用盡力后還是達不到目的,于是他惱羞成怒,認為玉蘭儿欺騙了他,在憤怒 中用一燈盞砸破了玉蘭儿的臉,玉蘭儿的臉從那以后便永遠地留下了兩寸長的疤痕。由于這 疤痕,玉蘭儿的賣身生涯也從此衰敗,在維持不下生活的時候,她便嫁了一個五十多歲做小 本生意的單身漢。 那晚覺塵和玉蘭儿的打斗惊動了云岩寺,第二天慧遠方丈召急了全寺僧人,決定驅赶覺 塵出云岩寺。同一天,玉蘭儿為了兩寸長的疤痕也將覺塵告到了官府。后由于霍華的出面, 覺塵既沒有被官府治罪,也沒有被赶出云岩寺。霍華經常到云岩寺求簽,与覺塵有一定的來 往。在他的說情下,慧遠也不想失去這有錢的香客,并以慈悲為怀為理由,留下了覺塵,覺 塵以后确實收斂了自己的行為。 在董小宛被劫的那天午后,霍華門人景尚天找到了覺塵,覺塵看見景尚天到來就預計到 災難的降臨。迫于霍華的勢力和恩德,他答應了將劫來的董小宛藏于寺中。 當天深夜,牛二將劫來的董小宛帶到云岩寺,把董小宛藏于寺內的云岩塔里,牛二留下 四名家奴看守董小宛,然后帶著另外四名家奴回到了霍府。第二天覺塵依照景尚天的吩咐在 塔外貼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 塔中近日忽有怪异,請香客止步。 董F、單媽、惜惜在深夜里放聲大哭。他們悲傷一陣后,才想起應該把董小宛被劫的消 息告訴劉師峻,劉師峻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于是董F不顧外面的黑暗深一腳淺一腳地赶往 了劉師峻府中。 劉師峻于沉沉的睡意中被董F喚醒,得到董小宛被劫的消息后,他的睡意消逝了。劉師 峻首先感到十分惊詫,然后他才覺察到同意董小宛回去住是一個极大的錯誤。他慢慢冷靜了 下來,安慰著董F說董小宛暫時是不會有危險的,他叫董F先回去,讓他想辦法查找董小 宛。董F走后劉師峻在焦急中等到天亮,他派人去叫來了劉大行一起赶到蘇州府衙,知府听 到消息便派出几名捕快,嚴限破案,按照离開南京時柳如是的吩咐,劉師峻又派人星夜赶至 南京。 五六天的時間過去了,不論是對于董小宛還是劉師峻都覺得時間的緩慢,好像時間是行 走在泥沼地里一樣。劉師峻尋找董小宛毫無線索,仿佛她已從地上消失。劉師峻猜測劫走董 小宛的不是什么強盜,而是与債主有關。但他的這一猜測被霍華等債主們在董小宛被劫走后 上府衙去鬧說董小宛不是被劫走而是躲債搞得迷惑不清,劉師峻在這几天心神不定,知府的 查詢毫無結果,而湖州催他上任的通知一封接一封。他最后在派人通知柳如是后便赶至湖州 接任去了。 董小宛被鎖在云岩塔里,整天以淚洗面。最初的兩天,她什么也不吃,送來的飯都被她 倒在地上,碗也摔破在牆角。兩天過去,牆角堆了一堆破瓷渣,飯菜也發出一股難聞的气 味。 她整日面對恐懼、想起許多難以忘怀的舊事。在將以前讓人激動的事回憶一遍然后她便 開始想象尋死的方式。她將在塔里能夠達到死亡目的的辦法都想了一遍,但總覺不如意,而 离開南京時李香君對她說的“要尋死,就跳秦淮河”的話也常常出現在她的腦中。董小宛打 消尋死的念頭是在第三天霍華來到塔里以后才產生的。 董小宛被劫的第三天,霍華喬裝打扮來到云岩寺的塔中。 覺塵那天接待了霍華,并委婉地告訴霍華希望能將董小宛盡快地弄走,并且不要在寺內 滋事。沉浸于興奮中的霍華并沒有明白覺塵的意思,他嫌覺塵嘮叨,對他冷冷地哼了几聲, 覺塵便沒敢多說什么。 霍華帶著景尚天和家奴進到塔中。他們所有的眼神都射向董小宛,董小宛經過兩天的囚 禁依然顯得那樣的美麗。她在心中已打定主意,如果霍華對她不軌,她將拼死相搏,盡管她 已毫無一點力气。霍華似乎看穿了董小宛的心思,他只是盯著董小宛看了一時,然后吩咐看 守的家奴好好照顧董小宛便离開了云岩寺。 第五天,覺塵貼出塔內有怪异,叫香客止步的字條傳進慧遠方丈的耳中。慧遠听到消 息,沒有找覺塵詢問。他不相信塔中有什么鬼怪,他所認定的是覺塵去年的病又犯了,是不 是又引了女人藏在塔中? 晚上二鼓時分,整個虎丘山死一樣的寂靜,秋風吹動落葉簌簌的聲音,秋虫的唧唧聲此 起彼落,慧遠叫醒跟隨他的啞沙彌,點燃燈籠,從他的禪房旁邊的一扇小門向塔院走去。 那小門年深日久,已荒蕪頹舊,被雜草和樹林遮得嚴嚴的,看不出一絲痕跡。 通往小門的路雜草無數,啞沙彌拿著燈籠在前引路,一路上啞沙彌被樹枝刺破了臉,一 些被惊動的夜鳥扑扑地飛起,使小沙彌產生無比的寒气。慧遠伸手推開小門,小門也應聲倒 在地上。 這几天董小宛很少睡眠,慧遠接近塔的時候惊動了想著心事的她。燈籠的微光和草被踩 倒發出的聲響使董小宛不寒而噤。燈籠伸進塔洞,慧遠模糊地看到一個女人。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慧遠問道。 董小宛听見有人說話,稍稍鎮靜了一下,然后抬起頭向塔洞望去。在燈籠的照射下,慧 遠的光頭和花白胡子被董小宛看見,董小宛認得慧遠,但在此時她不敢肯定,于是她問道: “是慧遠法師吧?” “我正是慧遠,你怎么認得老衲?”慧遠感到很惊异。 “我是董小宛呀!當初法師還贈了偈語給我的。” “阿彌陀佛。女菩薩怎有此難?” 第七天,柳如是和錢牧齋乘著雙騎馬車赶至蘇州,并帶著替董小宛還債的銀子。對于銀 子的由來,錢牧齋都不知道。 本來,錢牧齋是不想到蘇州來的。那天接到劉師峻派人到南京的通知,錢牧齋感到十分 為難,但迫于柳如是的壓力,才同意前往蘇州。到了蘇州,錢牧齋和柳如是便協同劉大行赶 往蘇州府。朱知府看到錢牧齋的到來感到惶恐不安。他知道錢牧齋此次是專為董小宛的事而 來的,而現在董小宛卻在他的地方上被劫,所以在与錢牧齋的會見過程中一直有點心虛。錢 牧齋在官場中混得久了,他知道要朱知府盡力地追查董小宛的下落就不能對朱知府過分使性 子。于是他在整個詢問過程中都表現出溫和的態度,而朱知府在錢牧齋的溫和態度下深深感 到了自己的失職,于是他便派出得力捕快追查董小宛的下落。錢牧齋在會見了朱知府后,便 又啟程到蘇州駐軍主帥楊昆的府上,楊昆對錢牧齋的來訪也表示愿意盡全力幫忙。 經過一天的奔波,董小宛的下落沒有一點消息,柳如是的心中越是焦急。傍晚時分,她 派人去叫來了惜惜。惜惜見到柳如是失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又勾起柳如是的悲傷,她想到董 小宛的苦難命運便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淚。 第二天一早,錢牧齋和柳如是乘馬車來到云岩寺里。昨晚柳如是想起董小宛曾告訴她說 慧遠禪師是位高僧,于是她今日便來寺里求見慧遠,以測董小宛的禍福。在昨夜夢中,柳如 是的腦海里灌滿了董小宛飄浮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時而向她靠近,時而遠去,柳如是覺得睡 夢中的身影很痛苦,總是那樣模糊不清。 覺塵接待了錢牧齋和柳如是,他看見錢牧齋和柳如是來到寺內,便產生一种不祥的預 兆。柳如是在前殿求了一簽,簽上四句詩:“ 蘿無复浣青紗,腸斷湖帆十幅斜,蔓草尚沾 亡國恨,乾坤何處可為家。”她見簽語不祥,悶悶不樂。在云堂休息了片刻,柳如是便提出 求見方丈。 慧遠在方丈室接見了錢牧齋和柳如是,慧遠坐在蒲團上,合掌當胸,手持佛珠。他精神 飽滿,高額深目,銀髯飄拂于胸。柳如是見到慧遠莫名其妙精神就愉快起來。她將剛才所求 的簽交給慧遠,慧遠看了一眼便說道:“施主放心,有吉無凶。”慧遠見柳如是二人沉默不 語,便又說道:“二位施主,不遠千里而來,不就是為了此事嗎?” 錢牧齋和柳如是听得心中一惊。慧遠微笑著看他們。柳如是對慧遠的話捉摸不透,于是 她進一步試探性問道:“弟子世俗愚昧,望求法師指點迷津。” “施主放心,貧僧方才不是說過有吉無凶嗎。”慧遠說。 慧遠示意啞沙彌拿來筆硯,在一幅素箋上寫了几句詩,然后遞給錢牧齋。 “施主回去,請將貧僧偈語細細參閱,此行關心之事,即在此中。”慧遠說完就叫啞沙 彌送客。 事情的發展并不像霍華所預想的那樣。劉師峻的离開使霍華高興了一陣,他夢想著不久 就將擁有董小宛。他打算等劉師峻离開蘇州后外面對董小宛的追查風平浪靜了,就將董小宛 接到府中,即使董小宛不從,他也可以霸王硬上弓,將生米煮成熟飯,董小宛也無話可說 了。如果按照霍華所想象的那樣,董小宛是難逃厄運的,但柳如是和錢牧齋的到來使霍華意 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兩天,街口到處是官府的捕快,連駐軍官兵也進入城內尋找董小宛。 霍華開始意識一旦董小宛被找到,他也逃脫不了責任。現在他想到劫持董小宛是他的一個錯 誤。 霍華這兩天都面對著虎丘的方向沉默不語,景尚天在此刻也表現出計窮。他也意識到董 小宛的事終究要敗露,他想勸霍華殺人滅口,但他清楚霍華無論如何是不同意的。景尚天眼 看他的賞銀將付之東流,于是對錢牧齋和柳如是恨之入骨,但他也只能是恨,在任何行動上 他都無能為力。他覺察到霍府已被人監視,便告訴霍華并吩咐所有的人不准离開府內到云岩 寺去。 覺塵感覺一种沉重的包袱壓在心頭,這感覺來源于董小宛。他從心里詛咒霍華,但他又 無能為力,并對去年秋日的沖動而深深懊悔。他把現在面臨的困境都歸結于那次沖動,以至 于現在受到霍華的操縱。他每天祈禱著霍華能盡快地將董小宛帶离云岩寺,但佛祖對他的恩 賜仿佛一無所有,他認為那是對他的懲罰。那天,他接待錢牧齋和柳如是以后,就知道無法 脫离困境了。但他也存在僥幸心里,認為藏在塔中的董小宛是不會被人發現的。 “世人盡道皈依好,自在自然不了了;寶塔庄嚴佛法密,個中真諦須參曉。”錢牧齋面 對慧遠所贈的偈語苦苦思索著。 從云岩寺回來,他的腦子一直沒有停止過思考。慧遠所贈的偈語并不高深,但他仍然沒 有想出點頭緒。柳如是見錢牧齋為救董小宛而非常辛苦,她早已准備好了几樣可口的下酒 菜,待錢牧齋參透偈語后便端出來,其實,錢牧齋對偈語的苦苦思索并不是考慮到董小宛的 危難,他認為自己堂堂尚書大人如果對慧遠的几句偈語都猜不透,有損他的自尊。看到錢牧 齋痛苦思索的樣子,柳如是几次想到云岩寺去請慧遠給予明示,但她最終打消了這念頭。 在此期間,劉大行曾几次來到柳如是的住處,錢牧齋沉浸于他的思考中,對劉大行的到 來一點也不知道。劉大行每次到來都是和柳如是簡單地談論一會儿便走。 時間悄悄地向前滑行,已是三更時分。錢牧齋雙手伏在桌上,他的頭放在伸開的手臂 中,燈光照著他的身影在牆上一動不動。柳如是在一旁也毫無睡意,她的一切精力也被董小 宛的失蹤牽制住。她的手上拿著一本書,書翻在第三頁上。 她的眼睛并沒有盯在書上,而是盯著錢牧齋。 錢牧齋對慧遠的偈語已感到無能為力了,他的心也漸漸開始煩躁起來。他拿著慧遠寫的 素簍不斷展玩。最后他把那偈語的每一句拆開來,把每一個字也拆了開來,他無意中發現每 一句的第二個字連起來讀組成“人在塔中”,他的思緒無意中回到白天在云岩寺時的情景, 他想起當時曾提出到云岩寺里的塔中一游,但覺塵說塔中有怪异而拒絕了。這時他肯定了問 題就在云岩寺的塔中。在寂靜的夜中,錢牧齋忽然大叫一聲:“得了!”這一叫聲使柳如是 的全身一陣顫抖,錢牧齋現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參透慧遠的偈語后,錢牧齋感到十分輕松自如。他這時才感覺腹中的飢餓,便叫柳如是 去取飯來吃。柳如是快速取來早已備好的酒菜,然后依偎在錢牧齋的身旁替他倒酒。這一 夜,錢牧齋和柳如是都很興奮,看著柳如是那風韻猶在的身軀,錢牧齋引起一陣陣的激動。 今晚的柳如是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由于董小宛的下落已明,她似乎恢复了青春,全身洋溢出 一种使男人不能拒絕的誘惑力。在錢牧齋表示需要她的時候,她默然地替錢牧齋寬了衣。這 一夜錢牧齋無比興奮,他仿佛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感覺精力無比的充沛。 事情開始按照錢牧齋和柳如是的設計順利地進行。他們第二天晚上實施了援救計划。白 天,他們找到駐軍主帥楊昆,商議援救辦法。在大地被夜色籠照住的時候,從軍中開出了兩 隊軍士,一百人的官軍在夜色的掩護下殺向虎丘云岩寺。零亂的腳步聲輕微地打破了夜色的 寂靜。他們成网狀包圍了云岩寺,慢慢地接近,一個個朦朧的身影像在進行一次真正的伏擊 戰斗。那些年輕一些的士兵顯得有些激動,從他們的腳下發出一些与行動不相符的聲響。這 些沒有使他們放在心上,他們知道這次行動十分地容易。本來在白天他們都可以大搖大擺地 進行這次行動,但在夜晚使他們覺得更加刺激,更像一次戰斗。不久牛二与另外兩個家奴被 捉了起來。當時在場的霍和按照錢牧齋的計划故意放跑了他。軍士們的大呼小叫聲惊動了寺 內所有僧人,他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嚇得手足無措。覺塵作為寺里的住持來詢問,他沒有 意識到董小宛的事已經泄露,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根鐵鏈鎖了起來。 云岩寺的解救行動剛結束,兩乘轎子也來到云岩寺。轎中走下錢牧齋和柳如是,剛被解 救出來的董小宛看見柳如是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董小宛被關押后的憔悴呈現在柳如是的眼 中,但柳如是忍住了她的的眼淚。 看見霍和滿臉惊恐地跑進霍府,霍華意識到災難的來臨,這几天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 處在捕頭嚴密監視之下。霍華听完霍和的介紹,什么話也沒有說,帶著霍和和景尚天就從后 門奔出霍府。此時,他們已是网中之魚,剛奔出后門,便被一隊官士擒住。 ------------------ 第十六章 孫傳庭師生 柳如是輕手輕腳悄悄踱進董小宛休息的房間,她想調皮地惊醒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 夢。但是,董小宛并沒有睡下,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興奮,徹夜難眠。柳如是透過門 楣下懸挂的几串稀疏珠帘,瞧見董小宛獨身站在一面花鏡前審視著自己的臉。董小宛急于知 道這場凶險之后自己的臉上是否添上了細小的皺紋,她認為自己在塔中幽禁的极端愁苦和憂 傷有可能傷害如花似玉的肌膚。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過女人的惊人變化,曾經有 几個姐妹因為經歷了痛苦,几天時間就變老了。她固執地認為這是老天爺打擊女人的特殊手 段。鏡中出現的那張臉依舊完美無缺,讓她得意,讓她陶醉。柳如是見她得意忘形的樣子, 忍不住笑出了聲。 听到笑聲,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臉色卻沒有變。這几年的生活波折已經將她的表情錘煉 成某种方式。柳如是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變化,她撒著嬌的歡快笑容中,有一股剛毅已經超過 了愛情、依賴和溫存。柳如是摟住她,像往常那樣吻她的額頭和臉頰。董小宛熱情地回應了 她親昵的表示,感覺她的嘴唇依舊像早年在南京時那樣溫暖、柔軟、充滿活力。 姐妹倆牽著手走到院子中。她倆頭上正飛過一行雁陣,雁陣之上則是被秋風吹得呈魚鱗 狀的飄向東南的流云。董小宛將目光從天際收回來,看著一朵朵沾滿露水的菊花,她說: “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會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經約定同歸如皋的佳期。她用勁捏了捏董 小宛的手,表示安慰。這時一陣風刮過,院子中的落葉沙沙響,一片紙飄了起來,順風飛過 屋頂。她倆同時感到寒冷。畢竟是秋天,落葉撒滿天際,夏天的裙衣已擋不住季節變化帶來 的寒意。 她倆又牽著手回到室內。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紅西洋布做的套心夾襖,董小宛則穿上一件 青布夾襖,上面繡著鮮艷的牡丹花。倆人都覺得彼此憑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飽滿的丰韻。 這時,錢牧齋走進院門。柳如是從腳步聲中就辨認出是他。當他跨入室內,姐妹倆面無 表情地盯著他,他怔在門邊,一只腳還停留在門外。姐妹倆見他那張老臉上的疑慮,哈哈哈 笑了起來。他只得無可奈何地干笑兩聲。她倆為這個小小的惡作劇而開心。 錢牧齋瞧著這對美人,內心涌動著一种不可言傳的幸福。 他說:“待會吃過早飯,咱們去見楊將軍。” 三乘轎子穩穩地停在楊將軍的中軍大帳前。早有軍士報入帳中,楊將軍放下手中的《孫 子兵法》,大步迎出帳來。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剛剛跨下轎于,轎門上的挂帘還在晃蕩 不停。楊昆便迎了上來,大家見過禮,依次步入軍帳。帳中很寬闊,排了兩排座椅,座椅后 面是一排排各种式樣的兵器。 楊將軍請錢牧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軍士搬來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邊。柳如是和董小 宛隨便揀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楊將軍身后一扇大屏風上寫著一個巨大的“明”字。 待軍士泡上茶來。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楊將軍施了大禮,然后道:“小宛這次要不是 楊將軍仗義相救,我命休矣。” 楊將軍正和錢牧齋說几句笑話,見她這樣,慌忙起身拱手還禮道:“免禮,免禮。身為 朝庭之臣,當然該為民除害。宛姑娘要謝就謝當今皇上吧。” 就在這時,屏風后面探出一顆儿童的腦袋,他有些膽怯,更多的是好奇,頭上的羊角小 辮像一盞熄了火的烏黑燈蕊。柳如是一眼瞥見他,見很可愛,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楊將軍,然后將頭縮回屏風后。屏風后傳來說話的聲音。 董小宛好奇地問道:“楊將軍,這中軍大帳中是誰家的孩子敢來玩耍?” 楊將軍答道:“是我的兩個犬子。昨日剛隨其母來到。在鄉下呆慣了,還沒習慣。”他 一邊說一邊呼喚道:“震儿,震儿快點出來。” 屏風后怯怯走出兩個小儿,一個約六七歲,另一個約四五歲。他倆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 柳如是和董小宛,并排站在楊將軍身后,一動不動。 董小宛和柳如是雙雙离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個,撫著他倆的頭說道:“好可愛的 小孩子。真是將門生虎子啊!”楊將軍得意地笑了起來。 錢牧齋呷了一口茶,然后拈拈稀疏的胡須朝楊將軍道:“尊夫人現在在何處?” “就在后帳之中。” “何不給大家引見一下。” 楊將軍笑笑道:“正有此意。”隨后朝屏風后拍掌三聲示意。 一位四十歲上下,著鄉村布衣的婦人應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為像楊將軍這樣地 位應該配上年輕貌美的女子。如今見此光景,心里有些惊訝,她倆沒想到將軍夫人竟像一位 佣人。錢牧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場應酬使他迅速作了反應,他嗓子甜潤地說道:“楊將 軍真是好福气,娶了這樣一位朴素節儉的女人。” 楊將軍臉上一熱,惺惺說道:“錢兄誤會了,這位是吳媽,她是兩個孩子的奶娘。我老 婆還在后面呢。” 錢牧齋臉上發熱。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臉上狠狠瞪了一下,心里嘀咕:“死老頭子,不 知道就別瞎恭維,這下出丑了吧!”錢牧齋干咳几聲,鎮定一下情緒,說道:“慚愧,慚 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見錢牧齋的窘樣,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沒笑出聲。柳 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吳媽也被窘得滿臉通紅,心知自己的穿著給老爺丟了臉。平時,楊將軍曾多次指點 她要注意形象,她都當耳邊風,這次終于應了他的話。她惶恐地問楊將軍:“老爺有什么吩 咐?奴婢馬上照辦。” 楊將軍做了個擴胸動作,松弛了一下,才朝吳媽道:“快請夫人出來。” “是。老爺。”吳媽應聲而去。 隔了一會儿,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后從屏風后轉出一位嬌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細細地打 量了一下,沒有出聲。這位女人打扮得很艷麗,渾身挂滿叮作響的珍貴飾物。她并非美 人,所以認為衣著就能帶來美,其實吳媽媽的穿著朴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這樣就可以起到 母雞襯托鳳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挂著一只類似手鐲的大金耳環。董 小宛知道這是個极庸俗的女人,眼里有些惊詫,這和楊將軍太不般配了,不過,話說回來, 也許當初他倆結婚時都沒見過面,待揭了蓋頭就變成了既成事實,無法更改。 楊將軍見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惊詫之眼神,誤是惊艷,乃高興地介紹道: “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极有禮貌地道了万福。 寒暄之后,董小宛發覺這位夫人雖然在穿著上庸俗,心地卻依舊善良純朴。初見一剎那 涌上心際的輕蔑頓時減了几分。三個女人便帶著兩個孩子到后帳去了。剩下楊將軍和錢牧齋 在大帳中閑聊。 錢牧齋盛贊楊將軍的儿女。楊將軍長嘆一聲,仰面躺在座椅中。錢牧齋道:“將軍何故 如此嘆息?” “這儿女來得不是時候。如今國難當頭,你我身為朝廷命官,豈能枉顧家室啊。” “時局危矣!去年闖賊攻陷洛陽,殺了福王。兵部尚書楊嗣昌服毒自盡。今年初闖賊三 打開封府。可怜大明數十万大軍竟潰如山倒,連失城池州郡。幸虧挖開黃河,水淹闖賊,方 才擋住草賊的惡勢,原以為左良玉是一代將才,卻不料几乎喪身闖賊的百里壕溝之中,我几 度請纓北上,都未獲准。大丈夫豈能坐視危局而無動于衷?” “將軍報國之志可欽可嘉。我真搞不清闖賊何來的如此勢力?朝廷為何不合力討剿關 中。如讓闖賊在關中養足气候,其勢更不可擋啊!” “錢大人差矣。我以為闖賊應是不成大器的鼠輩。當初破洛陽之后,竟不取北京,當時 北方何等空虛?闖賊反死守關中彈丸之地,閉關自守,顯然是他心虛的結果。” “李自成畢竟不是劉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据關中就可以謀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孫傳庭將軍為兵部尚書,真是英明之舉,大明江山還有希望啊。听說孫 將軍已率兵討剿關中,闖賊當不堪一擊。” 錢牧齋笑道:“我听說孫將軍乃楊將軍的家師,是真的嗎?” “孫將軍的确是我家師。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將才也。” 倆人數說著國事,心里都生了豪情。錢牧齋更是難得如此,一時間仿佛回到初次步入官 場時的少年時光,忘了吹拍。那時,他滿怀抱負,智計百出,但處處碰壁。直到心上長了老 茧方才悟到其間的奧妙。 正在此刻,軍營中一陣猛烈的鼓響。楊將軍猛离座椅,欠身而起。喝問道:“誰擊升帳 鼓?” 少頃,一員將士滿身灰塵沖進帳來,跪見楊將軍。原來是史可法送來十万火急的軍情。 楊將軍接過文書,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雞毛,將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錢牧齋一邊 喝茶一邊細看楊將軍的臉色,但見他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他知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 便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楊將軍猛然一聲虎吼。慘叫一聲,往后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壓力,朝旁邊一歪翻 倒在地。錢牧齋慌忙去扶他,他卻從地上爬了起來,錢牧齋順手為他將椅子扶正,讓他坐 下。 那張信紙被帳外吹進來的秋風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錢牧齋跑上去揀拾起來。楊將軍 示意他看一看。原來是闖賊已打破潼關,直逼黃河,孫傳庭將軍以身殉國。果然是坏消息。 楊將軍直到下午才將悲痛壓下心頭,振作起精神來,令營中的百多名官兵披麻戴孝,為 孫將軍守靈。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也義不容辭地參加了北祭儀式。在熊熊烈火旁邊,柳 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蘇武牧羊》,以激勵將士們的斗志。董小宛輕輕推開古琴,她不 知道是否激起了將士們的斗志,不過,她知道自己內心滿怀激情,鐵馬金戈的想象飛過腦 際。就在夜幕之下填了一首《阮郎歸•哭孫將軍傳庭》: 秋風入夜轅門霜,西北惡夢長。 雕弓鐵甲空自懸,無緣射天狼。 劍出鞘,豪杰狂,殷勤扣征環。 男儿帶刀戰西涼,女儿莫斷腸。 几天以后,楊將軍決定斬霍華,一為董小宛報仇;二為蘇州人除害;三為孫傳庭祭旗。 但是,霍華搶董小宛卻罪不當誅,何況還有國舅田弘遇給他撐腰。楊將軍苦思不得其法。 董小宛這几天就住在軍營中,教兩個小儿識文斷字,還教他們棋琴書畫,和將軍夫人一 起做些針線活,她的手藝深得夫人贊賞。最令楊將軍感動的是她溫柔的外表下有一种非凡的 男子气概。這一點,他是憑直覺感到的。 楊將軍愁眉不展的面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發覺他坐在燈下很久了,正讀著的一 本兵書卻未翻一頁,顯然,极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閱讀上。 董小宛輕輕走到書案前,剔盡燃得過長的燈芯。正在出神的楊將軍猛然看見燈光一亮, 抬起頭來,看見董小宛笑吟吟站在身邊。 她探問道:“將軍好像心事极重?” “還不是為那個可惡的霍華。我想殺他,可是案由不齊,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將軍可否愿听?” “請講!” “霍華在蘇州作惡甚多。何不擬一告示,讓受害人出面告狀。案由足以為据,嚴懲霍華 則理所當然。” “這辦法很好。” 第二天,蘇州府前就貼出告示。蘇州城立刻轟動起來。從早到晚,竟有几百人上堂告 狀,蘇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惊訝的是,其中竟有十几條人命官司。 楊將軍大喜,當夜升堂審了霍華。霍華不知這次遇上了克星,竟毫無懼色在供紙上按了 手印,畫了押。楊將軍見他如此傲慢,當即決定明日問斬。 天剛故亮,大腳單媽便起了床。她走到院中,焦急地看著天色,希望快一點到正午。由 于昨夜降下了太多的露水,花園中那株最茂盛的銀絲菊花被壓彎了腰。這株花是董小宛最喜 愛的,單媽總是細心呵護著。此刻,她看見雪白的花朵低垂到地上,沾了一些濕泥。她折來 几根竹枝,將花枝撐立起來。露水打濕了她的袖子。 當她抬頭看見秋日冰冷的陽光照在閣樓的畫檐上時,惜惜還沒起床,便站在院子里大聲 喊:“惜惜,惜惜,太陽晒屁股呢。”樓上依舊沒有動靜,她嘀咕道:“死丫頭,越來越貪 睡。”單媽在餐桌上取一只銅盆,又到灶門邊拾了一根柴,如敲鑼般將銅盆擊得直響,徑直 上了閣樓,進了惜惜的房間。 惜惜睡夢中的藍天忽然布滿了烏云,她听到一連串惊心動魂的雷聲。她忙從夢中逃出 來,睜開眼睛,才發覺是單媽的銅盆聲。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聲叫喊:“吵死了,吵死 了。” 單媽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著惜惜,說道:“快起來,今天早點去看斬霍華。” 惜惜一听,忙從被窩中鑽出來說道:“對對對,我差點忘了。” 單媽見惜惜竟是光著身子睡覺,從窗戶透進的的明亮光線使她的胸脯更加丰滿,乳溝間 有汗珠在閃閃發光。單媽道:“好不成体統,不害臊。” 惜惜吐吐舌頭,然后撒嬌道:“這叫睡細瞌睡,免得貼身衣服被磨破。” 單媽道:“鄉下人。”隨后轉身下樓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樓梯轉角處停了一下,努力 想弄清惜惜為什么會越長越美。 其實,單媽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的相貌而焦慮,她永遠不懂得老天爺給她丑陋容顏的含 意。根据民間方士們所推崇的生死輪回說法,她推斷自己前世是一頭豬,今世僅僅是脫胎, 也許來生就可以換骨,她也有希望做一輪美人。 對于十字街頭的人們來說,每次處死犯人都是他們的節日。時近正午,几個衙役清掃了 街道,并在地上噴上清水。今天天气也反常,陽光照著蘇州,人人都感覺火辣辣的,熱得有 點像夏天。待几個衙役清掃完畢,一位壯實的劊子手便在一條大青石上 有聲地磨那柄寒 光閃閃的鬼頭大刀。人們四面而來,在地上灰漿畫的虛線前站定,將刑場圍了起來,焦急地 等著。 惜惜和單媽一路小跑,气喘喘地赶到時,只見黑壓壓的人頭早就圍得水泄不通。酒樓的 窗戶邊也擠滿了人。甚至屋頂上也有几個人。動作快的小孩便爬到樹上,騎在樹杆上一動不 動。 惜惜和單媽朝人堆里擠,想靠近一些,無奈擠進外三層,再也動蕩不得,里三層絕對進 不去。她倆只能看清前面人的脖子。少頃,她倆連擠出來都不可能了,只好在人堆中痛苦地 忍受著周圍男人們的各种怪語,也不知因此要沾染多少俗气。惜惜踮了几次腳都沒看清刑 場。單媽怪她道:“就是你,叫你快點吃,你偏不听。這不,大家受气。”惜惜反駁道: “叫你別洗碗,你偏不听。剛好耽誤那會儿。”人群里熱得受不了,她倆渾身都汗濕了。 惜惜忽然覺得頸部一陣滾燙的气息在吹拂,一陣酥痒。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比她還 矮的胖男人正大張著嘴將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場的一舉一動,他呼出的气息正好夠著惜 惜的頸部。惜惜有點气憤,正要告訴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見。誰知她剛要開 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強烈蒜味沖出來,她慌忙扭轉頭,一陣惡心使她差點嘔吐。 單媽見狀,心里有气,便轉而去恨那個矮胖男人。但她馬上被另一個念頭吸引了。因為 天气太熱,那矮胖男人赤著上身,那對奶子竟然像女人。單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此近的 距离,立刻讓那矮胖男人不安起來,他伸手抹抹胸前的汗,訕訕地擠了出去。單媽倒有了得 胜的感覺。但立刻她也有點慌張了,她想到男人的丑東西,臉一熱,慌忙挪動身子避開,過 了一會,她才發覺是身后那個男人夾著的一把傘的傘柄。 這時,一陣鑼響。人群騷動起來,惜惜和單媽被夾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見。但她倆知 道,犯人正被押近刑場。她倆很后悔來這里受罪,但此刻要被砍頭的是惡霸霍華,兩人心中 又充滿了快意。人們的嘰嘰喳喳淹沒了執行官的判詞。 忽然,人群安靜了。像一塊熱鐵碰到涼水就冷卻了。惜惜和單媽踮腳努力望去,單媽什 么也沒看見。惜惜卻看見鬼頭刀片在陽光中一閃。同時,人群爆發一聲轟天動地的喝采。 惜惜問身邊一個高個男人:“誰被砍?”答道:“好像是景尚天。” 人群喝采之后,就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忽然,會場爆發一陣歡快的笑聲。原來是一個小 孩在樹上站立不穩,差點滑落下來,此刻正雙手拼命吊住樹干,如秋千般晃蕩。惜惜和單媽 也笑了。 人群又激動起來,惜惜又看見鬼頭刀片在陽光下一閃。人群又爆發一聲喝采。這次殺的 是霍和。她倆都听見人們在說:“霍華這小子尿都嚇出來了。”“快點看啊,他褲襠在滴 尿。”又過了一會,人群又爆發一聲喝采。這次一定是霍華身首异地了。 惜惜和單媽很想看到霍華斃尸街頭的樣子。她倆恨這些人遲遲不肯散去。人群里嘰嘰喳 喳說道:“這小子像樊噲。” “這小子是閻王轉世。”惜惜問高個子男人:“誰像樊噲?”那人道:“那個劊子手正 挖犯人的心肝。好厲害!三顆心子全被挖出來了。一盤上好的下酒菜。” 又過了一會儿,里三層的人都沒有松動的意思,他們深知只要一動,馬上便有人占領自 己的位置。這樣,到圍觀的最后關頭,圍觀者似乎對刑場失去了興趣,而對守護自己的地盤 更覺至關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隱約的劍拔弩張的緊張气氛。惜惜和單媽只得從外三層松動的 人縫間鑽出來,終于沒能看見霍華斃尸街頭的丑樣。走了很遠,她倆看見一位老太婆在街角 哭泣,她枯干的手指緊緊捏著一個饅頭,她正為沒能擠進人群去給害癆病的儿子弄到熱血饅 頭而痛哭流涕。 董小宛從轎窗中看見惜惜和單媽從另一條路走來。在半塘的宅院門前,三人几乎同時到 達。惜惜看見轎中下來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興奮地扶住,這時,單媽已打開院門。 三人進了門。惜惜興奮地講了刑場的情景,她非常遺憾只看見大刀片閃了三下。董小宛 勸慰她道:“只要蘇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樣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記住楊將軍和 錢大人,特別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F特意提了几條魚和一只鴨子回來,還買了兩壇純正的花雕酒,自從家里 背了債務以來,他就沒享用過這么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廚房里忙進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 菜,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擺上桌來。到暮靄四起時,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几個人便忙乎起來,他們收拾著家當和器皿。董小宛采納了楊將軍的建 議,決定率領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細心地收拾著心愛的書畫和一些書籍。她坐在木箱上,手里撫摸著自己那本《花 影詞集》,陷入憂傷之中。畢竟,她愛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怀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 從沒怀疑過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堅持著,就為心中那份愛而活著。惜惜從她眼中 看見了哀愁和剛毅,她從已經裝進木箱中的包裹的紅綢中取出《花影詞集》,然后鄭重放入 一堆字畫的空隙處。董小宛認為自己并不珍惜自己的詩詞,珍惜的是那几頁紙上洒落的相思 淚痕,無論何時,她看著這些淚痕,便會為自己堅定的愛而自豪。她長長地嘆了口气,用手 隔著胸衣撫摸著貼在乳溝中的玉。 正在用稻草捆扎瓷器的單媽無意間瞥見她的動作,忙湊上來關切地問道:“怎么啦?是 不是不舒服?” “沒有的事,你別瞎猜。” “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惜惜朝單媽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董小宛道:“你們別擔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愿承諾從前的約定,咱們就离開去 揚州。憑咱們几個,還餓死不成?” 單媽听她連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內心也沒有十分把握,不覺心里一酸,眼淚在眼眶里 轉了几圈,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惜惜也跟著抹了几滴淚。 眼看三個女人就要放聲嚎哭,院中忽然傳來沙九畹銀鈴似的笑聲。三人慌忙收住淚。董 小宛跑到前廳,正好迎著沙玉芳母女。董小宛和沙九畹自有一番嬉笑。 待收拾停當,單媽便去廚房取來早就備好的刀頭、紙錢和香燭,用籃子提了。留下董F 在家中,五個女人便去陳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臨行前,董小宛拜托沙玉芳和沙九畹每年春 節和清明來墳前代自己拜祭。离別在即,沙九畹牽著董小宛,執意挽留,傷心地嗚咽不止。 柳如是、錢牧齋、楊將軍在虎丘一處酒樓設宴為她餞行。 酒過三巡,楊將軍令夫人取來一個匣子,打開來,里面裝著三百兩白銀。董小宛再三推 辭,柳如是爽快地接過來,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謝。隨后,錢牧齋也取出一個匣子,打開 來,里面裝著一盒債契,原來柳如是這兩天已幫她還清了所有的欠債。那些債契之下還埋著 八百兩銀子。董小宛接過來,才發覺不對,想要推辭。這次卻是楊將軍出面將她擋住。面對 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說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來。其實她心里還有另一層委屈, 她的高傲之心無法忍受過多的同情和怜憫。 今夜,月落烏啼霜滿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夾在楊將軍的一隊官船中間(他 奉命前往揚州和史可法商討軍務)。船過楓橋時,董小宛因為傷悲,壓不住腹中的酒气,伏 在船舷上嘔吐不止。單媽慌忙給她灌了涼水,她卻依舊任性地立在船頭,任夜露沾濕了衣 襟,惜惜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F卻在船中乘著酒興,放開喉嚨唱著一曲《蘇武牧羊》,歌 聲被寒山寺的鐘聲擊得粉碎。董小宛回想著剛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淚下。她卻未料到 從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別,這個從童年就進入她心中的榜樣正隨風飄遠,像蘆葦叢中的一個憂 傷的夢。 在長江上,董小宛和楊將軍道別。客船便离開了船隊,像一只掉隊的孤雁,挂滿風帆徐 徐駛入龍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場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見岸邊被大雨打得破敗不堪的棉田邊,許多農 民正跪在泥泞中放聲痛哭,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聲哭泣。船老大狠狠地 搖著櫓,他想快點离開,傷心是可以傳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入別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 也扭轉頭,低頭看著河水。 當天午后,突然刮起了猛烈的北風。風挾帶著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水手費了很 大的勁才放下風帆,使將要傾覆的船得以幸免。董小宛傷感地聯想到自己風雨飄搖的一生沒 有一個完結的時候。如果沒有冒辟疆感情的維系,也許她會縱身跳入這巨浪滔滔的河水而逃 脫人世的苦獄。 董F費了好大的勁才在附近人家雇來兩架馬車和三架牛車,馬車用來坐人,牛車用來裝 運那些木箱和竹條箱。董小宛付了船租,還給几個水手一些碎銀子做賞錢。待她和船家道別 之后轉身上岸,董F和几個赶車的人(其中一位是婦女)一起將家當裝上了車。董小宛忽然 擔心馬車走得太快牛車跟不上,當即決定董F和單媽乘一輛馬車,自己和惜惜乘一輛牛車, 運家當的車走中間。大家又七手八腳從最后一輛牛車上搬東西到空出來的馬車上。 車隊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嫵媚的落日,車上的人們都覺得這光芒有 些刺目。當霞光暗淡,夜幕降臨,西方天幕下出現一顆明亮的星星,就是這顆星星指引著群 星到達規定的位置,發出滿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藍深遠。惜惜興奮地發現了寬闊的銀河,“好久沒朝天上看了,我差點忘 記了美麗的星星”。惜惜說。董小宛指著銀河說:“銀河很像一條路。”赶車的婦女這時朝 空中抽了一鞭,仿佛要驅走天空讓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轉頭對董小宛和惜惜說:“天上 的路和人間一樣。”董小宛覺得她的話包含了某种神秘的類似命運的東西,但究竟是什么她 卻答不上來。所以只好沉默不語。牛車的輪子軋軋地滾過碎石、泥塊和積水。她們都看見積 水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頭,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棧門前挂著的一串紅燈籠,那么街邊黑乎乎 的低矮木屋便會令人覺得這是鄉村。樹影之中有几只鳥被車輪聲惊飛。她們敲開客棧的門, 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輛車乘著夜色回家,車夫覺得銀子讓他們興奮,街邊露宿的從北 方逃來的一些難民朝他們瞪著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滿對安居樂業的向往。 第二天,用過早餐,董小宛和惜惜著了淡妝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門的剎那間,一個調皮的念頭刺進她的腦海,像一道閃電使她眼睛一亮。她拉著 惜惜回到客房,翻出舊衣服,兩人打扮成難民似的。反正這段時間由于闖賊在北方連連獲 胜,江南隨處可見難民。她有心試一下冒府是否勢利眼。 她倆一路經人指點,轉過兩個街角,然后由一位瘋老太婆引導著穿過一條很深的弄堂, 到了另一條街上,迎面就看見一溜高牆。她倆順著牆拐了彎,就到了冒府大門前。 冒府大門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韻。 門前的一對石獅子小巧玲瓏,顯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 方。她抬起頭,看見院內一棵高大槐樹的枝條伸出牆來,那枝條光光的,挂滿了許多褐色枯 焦的莢子。也許是心情愉快的緣故,她的幻覺中出現許多白色的槐花。 無論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當她舉手扣響門環時,總免不了在內心一陣遲疑、顧慮 和不安。門環發出的聲響不夠響亮,有點像乞丐哀求的顫音。她自己都覺得委屈。 門開了,發出一聲尖利響動,仿佛門后惊飛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鳥儿似的。一個丫環模樣 的人伸出頭來,問道:“找誰?” 惜惜道:“我們遠道而來,求見冒辟疆冒公子。請問他在家嗎? 丫環道:“公子不在家里,他出門兩個月了。” “去哪里了?”董小宛忙問道,她擔心冒辟疆是去蘇州,讓他扑空多難為情。 “去岳陽接老爺。老爺告老還鄉了。” “哦!”董小宛心里一沉,悵然若失。“他什么時候回家呢?” “說不准。長則一月,短則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嘆了口气”。 “惜惜問道:“少夫人在家嗎?” “少夫人在家。” “我們遠道而來,”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几日。” “這個……”丫環又上下打量她倆,說道:“二位稍候,待我請示少夫人再說。”丫環 說著又虛掩了門進廳中去了。 少頃,丫環又開了門,手里拿著一錠銀子站到她倆面前,說道:“府上因為男主人不在 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張,所以不便收留難民,請二位諒解。這銀子是夫人的心意,請二位笑 納。” 董小宛一听,自己果然被當作了難民,轉身就走。她平生最恨勢利眼,當年和柳如是一 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构成她印象中最慘痛的印痕,類似的情況她無法忍受。惜惜跟著 走了几步,忽然轉身對站在門前的丫環道:“如果冒公子回來,告訴他董小宛來過了。” 董小宛坐在大車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沒向眾人解釋,便叫了兩輛大車,裝上行李說 往揚州去。大家見她臉色,也不多問,跟著就走。其實,隨便去哪儿他們都一樣。 出了城門,她忽然后悔了。怎么可以如此匆匆而去呢?難道蘇元芳真的傷害了自己?至 少她自己也不會就此甘心。她叫大車暫停。惜惜看出她內心的疑慮,將剝開的一瓣桔子送到 她的唇邊,她會意地用牙輕輕咬住。 就在大車停穩時,一匹馬從后面追了上來,騎馬的是個女人。正是蘇元芳。董F剛好跳 下車,朝車轍上撒尿,看見來了女人,慌忙停了撒得一半的尿,將褲帶胡亂扎住,假裝沒事 似的站在車輪邊,專等這個女人騎馬過去。誰知蘇元芳卻在他面前勒住馬,气喘噓噓地問 道:“車中可是董小宛小姐。” 董F一怔,抬頭上下打量蘇元芳。蘇元芳不覺面上一熱。 他答道:“正是。” 董小宛听到詢問,拉開車帘,跨了出來,立在車轅上,剛好和騎馬的蘇元芳比肩而站。 蘇元芳心里微微一顫:好美麗的女人。雖然她對冒辟疆的眼力深信不疑,但眼前的董小宛卻 大大超出了她想象。而董小宛眼見來人是位夫人打扮的女人,便猜到她就是少夫人蘇元芳。 倆人相互打量之后,各自報了姓名。 董小宛跳下車轅,行了大禮。蘇元芳也慌忙從馬上下來,還了禮。 蘇元芳道:“董大小姐何故如此行色匆匆?若剛才府門前多有得罪,還望諒解,實不知 董大小姐尊駕到此。” 董小宛道:“說來慚愧,小宛這廂賠罪了,實是小宛未先通報之過。” 蘇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請隨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會歸家。” 董小宛心想這樣子跟她回去,豈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話怎么辦。她道:“多謝少 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實無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誠不敢打扰府上。” 蘇元芳也是聰明人,知她對自己還不夠放心。當即正色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爺 這件事,辟疆早就到蘇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對我心存疑慮,辟疆之情卻不是假。他若歸 來,知你离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嗎?” 董小宛心里一抖,面色也變了。難道自己不能為冒公子忍辱負重嗎?她低下頭,陷入沉 思,自己可以為他死,何況為他而活呢。她轉聲對蘇元芳說道:“好吧,我等他回來。” 于是,大車又轉了方向。蘇元芳卻不愿騎馬,只好由董F騎著。她拉著董小宛的手,坐 在車上。忽然,她呻吟一聲,抱著大腿蹲下身來。原來,剛才騎馬騎痛了屁股和大腿根,她 說她這輩子第二次騎馬。董小宛倍受感動。當即由惜惜踩住飄擺的車帘子,蘇元芳讓董小宛 用隨身攜帶的草藥涂在破了皮的部位。她的大腿內側紅紅的像一片云霞。 馬車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白亮的色澤,在進城時,它在城牆的陰影中發著光,因而超 越了原來的本質,董小宛知道她從童年就熟悉的妓女生活已被改變,她將要過的是一种陌生 的被稱為幸福的家庭生活。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夠适應它。 馬車轉了几個彎,朝左一拐。董小宛憑感覺知道不是去冒府,那么,是去哪里呢?她后 悔剛才沒留意蘇元芳和車夫說話。但此刻不管是去什么地方,她都會絕對服從蘇元芳的吩咐 和安排。馬車直接駛到了水繪園。 水繪園是冒府的私家園林,它体現了如皋首富的財力和情趣。這個園林是冒老爺心血來 潮弄出來的紀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場,成了冒辟疆的樂土。董小宛踏進那扇圓形的 腰門,就深深地喜歡上了它。 董小宛住進了水繪樓。園中早就打掃得干干淨淨,董小宛和惜惜沒費什么功夫便將帶來 的東西拾掇干淨,兩間像樣的閨房就躍入蘇元芳的眼中,她心里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單媽自覺地去靠廚房處打掃衛間房,董F則不著急,他叫人端來一壺酒,腰間插 上一支竹笛,徑直登上一座山,獨自一人在那里盡興地吹他那首古怪的《梅花五弄》。惜惜 問他准備把窩安在何處,他朝池塘的對面一指,那里有一間別致的木屋,本是冒老爺當年設 想的書房所在。蘇元芳專門派四五個仆人來侍服這一家子。 董小宛要洗澡,仆人們馬人就給她備好了一個大澡盆和干淨的浴巾,以及一塊通過特殊 處理過的皂角,用來洗身子有一股极自然的香味,這和董小宛的性情很相宜。 蘇元芳站在戶外,听著屋里的嘩嘩水聲,心里充滿了好奇。她有一個隱秘的愿望:极想 看看董小宛的裸体。冥冥之中,她怀著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迷戀她的肉体之后才迷戀她的 才干的。蘇元芳的愿望膨脹起來,變成了一种類似欲望的焦渴,以及伴隨而來的急切之心。 屋里的水聲挑逗著她,她憑借自己洗澡時的順序,猜測董小宛正在洗什么部位,她認為女人 總是更多地洗那隱秘的部位。 蘇元芳忽然察覺自己有些失態,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還好,園中一切如 常,只有假山背后傳來的竹笛聲,表明董F還在那里。就在這時,蘇元芳看見董小宛洗澡那 間屋靠近屋檐的地方開有一扇小窗,小窗旁邊挂著一串串紅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 著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擺著一架木梯。蘇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种可 以滿足自己愿望的聯系。好像是誰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聲地說道:“誰把辣椒晒在這里?” 她故意要讓董小宛听見,這樣,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當她將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 然后蹬上頂端,從窗戶朝里看時,董小宛正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澡盆中朝她微笑。董元芳也微 笑著,董小宛光彩照人的裸体使她震惊。 蘇元芳一邊看著一邊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腳下一晃,梯子 嚓一聲斷了,蘇 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見小窗前那張笑臉伴隨一聲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著她又听見 一陣索索的聲響。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實,有惊無險。蘇元芳掉在牆邊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時,她正爬將起來,頭上沾滿 稻草,手里提著一串辣椒。 老夫人從睡夢中惊醒,欠起身來,看著牆上如豆般的燈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見董小宛一 面的念頭。她想見識一下這個令儿子神魂顛倒的妓女。自從听說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 這可能是整個家族前面的禍水,她連續几夜都做惡夢,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許是個不祥 之兆。何況,妓女對她來說也是個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見過三個妓女。 第一個妓女是她八歲那年在家鄉見到的,嚴格地說,她見到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女尸從 山塘里被撈上時,赤條條的。 她剛好在山塘邊采食桑椹。便湊進一群熱鬧的村民中,她听人們嘰嘰喳喳說是山那邊一 個妓女自殺了。她好奇地問:“妓女是什么呀?”人們都懶得理睬這個小女孩。一個醉鬼蹲 下身來,一邊用手捏她的腿一邊笑嘻嘻說:“妓女就是賣肉的。你想不想賣肉?小姑娘。” 她嫌醉鬼的酒气太討厭,便跑開去,從大人們的空隙處擠進去。那具女尸仰面放在山塘邊, 渾身水腫,發白,發出一般難聞的气味。有几個村民假裝察看死因,故意將女尸的腿大大地 分開,人群吃吃吃地笑。這時,她看見女尸的腿間有十几道舊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 還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賣的女人。 第二個妓女是她嫁給冒老爺一年后,那時她才十五歲。她興致极高地和冒老爺一起去踏 青。在春天綠色的柳絲下的一家茶舍邊,她看見一個女人,面上涂滿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 張桌上。喝茶期間,這個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爺,他當年二十出頭,年輕英俊,又是中了頭 榜的舉人。她發覺他不停地看那個肥女人,她也扭頭去看。她看見那個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 地在左手半握的拳頭中穿插,令人聯想到晚上熄燈過后的事。她說:“什么鬼女人?”冒老 爺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別理她,肯定是個妓女。”這次事件使她改變了對妓女的看法, 她終于覺得妓女是最不要臉的東西。本來她認為女人天生就該伴男人睡覺,她一直疑心妓女 這种說法只是一种惡意中傷,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覺還可以掙錢。加之,在閨中看過的大量書 籍,都將妓女作為美麗的人來寫,更增強了她天真質朴的想法。但這次,她向那個女人投去 了仇恨的目光,因為她想勾引屬于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見到妓女時,她已經老了,對人世間的事大都采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 位逃難來的陝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轟動一時的人物,許多有錢人家為她鬧得雞犬不宁。有一 次,老夫人剛巧站在院門邊,看見那個女人竟不知羞恥地裸体走過大街,后來听說是有人賭 她一百兩銀子。她說:“世道變了。”便緊鎖院門,回到廳中,跪在觀音菩薩面前為大明江 山祈禱起來。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個妓女做小老婆,她雖然同意了,內心還是擔心。這也是 她急于要見董小宛的原因,她認為在未過門以前還來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惡心的話。 剛好明天是冒府每年慶賀丰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后,她就叫來蘇元芳,告訴她去請董 小宛,讓她來參加丰收宴和晚上的慶祝儀式。蘇元芳遵命而去。 無論董小宛對自己的應酬能力多么自信,但坐在滿臉堆笑的婆婆旁邊,她依舊感到了巨 大的不安。整個下午,老夫人就這么慈祥地笑著,對她很親切。但她從拜見老夫人起,就察 覺婆婆的笑容中有种考驗的意味。 雖然她知道,為了取得冒府的人們對自己的信任,自己時時都要面對考驗。她也曾私下 里演練過,按照自己設想的情景考慮應對,在想象中自己總是得体地、大方地、优雅地、隨 和地、逐漸地消除了他們對妓女的疑慮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脫去這層引人閑話的舊殼, 讓深藏的本質自然表露。同時,她也深深地知道,一個人表現得太好,特別是一個妓女表現 得比所有自認清白的人更好,就會引起廣泛的嫉妒。這是她內心最大的難題,她找不到一個 合适的中庸之路。她覺得此刻的不安會給自己帶來損害,會給婆婆一個坏印象,畢竟自己還 沒有正式過門,這憂慮使她更加不安,她只得幻想冒辟疆突然回家,從而將自己解救出來。 現在,自己似乎赤裸裸地呈現在這里,冒府上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她几次想借故去幫忙做事,從而緩解籠罩著自己的巨大不安。但每次她剛開口,老夫人 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著她,從她輕輕地起伏的胸脯,看出她內心的惶惑。董小宛坐在那 里,表面上堅持著平靜,但額角依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老夫人微笑著從衣袖中掏出一方洁 淨的手帕,朝臉上扇扇風,說道:“真奇怪,深秋的天气還這么熱。”一邊就用手帕幫董小 宛輕拭額角,說道:“瞧你,都出汗了。”董小宛一陣令人不覺的顫栗通過手帕傳到老夫人 的手指上,然后通過手臂傳入她的心,老夫人莫名其妙地感動了。當年在她的侄女出嫁時, 同樣的動作曾引起同樣的感覺。她慈祥地拍拍董小宛的手說道:“別怕,我在這里。” 董小宛感動得想哭。老夫人及時地叫她隨便吃水果,并告訴她女人多吃水果,可以讓皮 膚更加水靈。董小宛當然知道這個說法。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樓,兩人都 脫得光光地躺在一間房門緊閉的屋子里,全身貼滿削薄的西瓜皮,以為可以吸收植物的精 華,結果倆人都皮膚過敏,長了許多紅瘡,半個月沒敢應客。董小宛瞧著桌上的桔子、梨 子、苹果,還有葡萄干。她本來喜歡吃桔子,但這時卻挑選了一枚梨子,這樣可以借著慢慢 削皮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低頭慢慢削皮,刀刃在輕輕旋轉。但是,她听到一絲秋風中夾雜 的人們的竊竊私語,聲音极低,但她還是辨出了“秦淮河”三個字,立刻使她一陣顫栗,手 中的刀掉到地上。她慌忙低頭彎腰去撿,眼淚從心底朝頭部猛貫而來。 要不是蘇元芳剛好這時走過來,她一定會哭。蘇元芳拉著她的手,說道:“宛妹妹,來 幫幫我。”老夫人開恩地允准。 董小宛這才暫時擺脫整個下午的极端不安。事后想起,自己都覺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閨 中姑娘。 冒府一年一度的丰收宴相當排場,即使欠收的年歲,依舊照常舉行。董小宛和蘇元芳將 碗按一桌八套擺完后,已經腰酸背痛了。 院子中有一股濃重的屠宰味,混合著菜肴的气味。到處是站著的人,男人、女人、孩子 都采取一樣的姿勢,因為開飯的時辰快到了,他們都露出一副猴急的樣子,准備搶占席位, 痛快地吃這頓僅次于過年時的盛宴。 董小宛靠在一扇石磨邊喘息,深深体會到冒府的巨大產業的壓力,經營這樣的產業是不 由人松一口气的。她隱約掂出了作為冒家公子的小老婆肩上擔子的份量。她有些迷惑了。 開飯的鑼聲一響,人群潮水般涌入酒席,歡笑聲響徹云霄。先入座的,已經在痛快地用 筷子敲打碗緣,節奏混亂。飢餓是亂性的,而盛宴往往充滿雇工的挑舋和不滿,他們認為應 該白食三個月,而不僅僅是這一餐。冒府的管家會在今天顯露他的优秀才能,一切看似混 亂,實際极有秩序。董小宛腦中嗡嗡直響,她本能地受不了這种場面。但是,每位食客都沒 想到這是他們作為大明朝臣民所食的最后一餐慶丰收宴。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身邊時,下午的不安又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對自己的确切 看法。酒菜上桌之后,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對她來說,婆婆對自己的認可才是最主要 的。恍惚間,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婆婆不能相容,她就要毅然离開如皋,決不給冒公子留下不 孝的陰影。整個酒宴過程中,老夫人對董小宛表現出一股熱情。但董小宛不敢相信是老夫人 對自己有了穩妥的看法,因為熱情往往是拒絕的表面現象。她的不安又加重了。 直到吃完飯,董小宛起身欲去幫忙收拾時,老夫人的一句話才解除她一天的隱痛。老夫 人一把拉住她,說道:“乖乖地坐著,你是主人,那些是仆人做的事。”這句話使董小宛想 哭,全身幸福地放松了。 董小宛听見自己的內心正在 叭叭地作響,那是纏在身上的無形焦慮的硬殼在全面脆 裂。當時,她覺得緊張的汗水全流到了下身。她的內褲、內裙、襪子都濕了。她站起身來, 凳子上留下兩瓣潮濕的屁股印痕。老夫人愛怜地摸摸她。 謝天謝地!總算成功了。 那天晚上的慶典持續到午夜。酒足飯飽的人們聚集到冒府的寬大的晒場上,忘形地痛快 一次。晒場上充滿粗俗的玩笑和婦女的尖叫,多少怕老婆的人今夜也表現出男子漢的魅力, 他們的老婆也知趣地在眾人面前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她們謙卑地忍受著,心里卻在盤算回家 以后的懲罰。 慶典是在八只大鼓的敲打聲中開始的,晒場中間燃起了篝火,火光紅紅的,象征著來年 又有一個丰收。人們沒節奏地瞎起哄,誰知道誰在嚷什么? 最有气勢的是一百零八人表演的連枷陣。但見寬廣的晒場上連枷起起落落,全場響徹著 連枷极有節奏地拍打地面聲,以及人們痛快而齊整的吆喝。篝火使每一條裸著的臂膀呈現古 銅色,更加有力、健壯。洋溢著粗獷和勞動的幸福感。慶典被推向了高潮。 慶典到午夜,人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了許多,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男人,圍著兩只斗雞 在瘋狂地下注。賭博使一切失色。 老夫人興致极高。她們坐在樓台上自始至終觀看著慶典。 當人們已經零零星星散去后,面對空空的晒場,老夫人要听董小宛彈琴。蘇元芳奉上冒 辟疆的古琴,董小宛滿怀喜悅彈了一支《樂府談花》。老夫人听得眉開眼笑,三十年前她也 喜歡彈這支曲子,傳說是李后主的作品,敘說了相依為命的幸福。 一曲彈罷,余音還繞梁之際,蘇元芳道:“听公子說你詩才過人,我們都想領教宛妹妹 才思敏捷的詩藝,何不吟一首呢?”老夫人也隨聲附合。董小宛推辭不得,說聲:“獻丑 了。” 就在她沉吟之際,丫環拿來了紙筆。也僅僅是拿紙筆的短時間內,董小宛已吟就了一首 《七律•無題》:月回眼前無隱物,爭看人間賀丰年,鑼鼓聲輕惊宿鳥,連枷縱高動醉顏, 風洒枯枝過如皋,夢繞黃花到衡陽,何處良人吹玉簫,嬉笑漸星人漸遠。 董小宛吟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實沒听清楚,也胡亂地叫了“好。”待董小宛拋動紅袖將 它抄寫下來,老夫人才仔細体味一下,立刻勻起了她對夫君和儿子的挂念之情,禁不住流下 淚,几個女人受到感染,樓台上唏噓連聲。 那天夜里,董小宛就宿在蘇元芳的房中,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過夜,心里有些激 動,整夜都睡不穩,夢一個接一個地做。 蘇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時,老夫人告訴她:“董小宛挺不錯,美得像天女。我觀察了一 整天,她非常不安,恰好表明她的朴實天性。她不是很淫蕩的女人。我只看出一個小毛病, 那就是她的坐姿,她喜歡叉開兩腿,我認為這是妓女的坏毛病,你找机會巧妙地糾正她。” 蘇元芳知道小宛嫁入冒府已成定局,一邊有些醋意,一邊也替小宛高興。 第二天早上,董小宛睡意朦朧中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睜開眼。蘇元芳正看得出神, 回避不及,只得紅著臉說:“宛妹妹,你真美。” ------------------ 第十七章 水繪園 董小宛在水繪園住了二十六天,依舊不見冒辟疆的到來,焦慮深入心里,令人心碎。這 天午夜,她睡不著,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著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說是下著冬雨,因為天 气异常的寒冷,她早已開始用火爐取暖。她甚至覺得等到冒辟疆歸來時,自己已經變成了老 婦人,耷拉著兩只布袋似的乳房,坐在水繪樓的台階上,身邊是几粒燕屎。她想:在這秋雨 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會不會冒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呢? 与此同時,离如皋三百五十八里遠的一條崎嶇的山路上,一輛三匹馬拉的大車陷入泥泞 中。由于拉車的馬太疲乏,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依舊渾身濕透的馬負菝P櫬虮拮櫻敆 努力也未讓車輪從深深的泥坑中滾出來。車內坐著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親,以及書僮茗 煙,另外還有十几口箱子,里面裝滿冒老爺多年收集的書籍、字畫、古玩、珍寶,以及臨時 采購的布匹、山貨。在這些物件中,冒老爺最珍惜的是兩朝皇帝頒給他的二十七道黃綢詔 書。 冒辟疆挑開車帘一角,雨水立即打濕了他的衣袖,他問車福骸霸趺蠢玻俊鄙斜S郩 厚的雨幕,傳到車付T校蓇[聰襠獎澈 暮羯`z撏鬷殉鴃G麩測譬阿P櫓T雷捄 的人在問什么,他答道:“撞鬼了,車輪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剛開口,胡須上 的雨水灌進口中,他朝外猛吐几下。冒辟疆本想繼續問清楚一些,听他嘴里發出的聲音,立 刻改變了主意。在這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岭上,回清楚又怎么樣? 車柑篿|擔o[÷腫用屯萍赶攏r蟪抵皇喬崆岫_思赶隆K飽@砟嘟粥s鵠矗紂嫉R 帘,摘下斗笠,將水淋淋的腦袋伸入車中,大聲說道:“不行了,得讓馬休息一會儿。” 冒辟疆和茗煙眼見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其實大車里也滲漏了雨水。他倆讓冒老 爺呆在車內唯一干燥的地方,冒老爺裹了兩床鋪蓋依舊在瑟瑟顫抖。冒辟疆和茗煙分別從車 轅兩邊跳入大雨中,和車敢黃鷯昧ν葡菰諛嗯 械某德幀 三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气,三匹馬也使盡了最后一絲力,車輪終于滾出了泥坑。茗煙本來 用肩扛著車后的木轅,車猛朝前一沖,他站立不穩,扑倒在地,摔得滿臉是泥。車輪雖然拉 出了泥坑,那三匹馬卻疲憊得連站立的力气都快沒有了,更談不上赶路。雨水澆洒著他們, 只有淋到茗煙時,茗煙才感到一絲樂趣,因為茗煙正緊閉雙眼仰著臉,讓雨水洗刷臉上的泥 漿。泥漿失去依附,流入衣領,朝棉布纖維中鑽。 茗煙表現出仆人獻身的勇敢精神。當馬附摍侀曖藉僎螂H睿芋捄|埃坎樖釸粉C謔 上,為了保持大車的平衡,茗煙用肩扛住車轅,承受了三匹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見他人 在顫栗跑去幫忙,茗煙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來:“公子,走開!”這句話是他這許多年來對 主人說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話。直到馬杆黥K恚左韏㏑舝F璋幭y糯裶瓽弛撘僖U 車拖到路邊,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冒老爺獨自在車中進入了夢鄉。 冒辟疆和茗煙渾身濕透,不敢上車,怕弄濕車里的字畫箱子,便鑽到車底下,縮在一 起。馬岡虼筇ァ降角懊嬡и易 R娜思搖C氨俳袱裶嚚踾彯e罷餼褪翹巴級喔下返暮蠊′ 棋藝上叫‘因貪致損’,懂嗎?” 這樣的惊嚇對于見過浩蕩的死亡場面的冒老爺已經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來近 似瘋狂的征戰以及連續的失敗,使這位軍營中的文官備受摧殘,當他完全看清了形勢時,便 告老還鄉了。憑直覺,他料定大明气數已盡,他想:既然不能保國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園 整頓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為不能說是臨陣脫逃。同行們羡慕极了。 當時,冒老爺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經遭到闖賊的全面包圍。 李自成在襄陽自立為“新順王”。 冒辟疆赶到衡陽,接到老爺,立刻雇船离開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爺在睡夢中掙扎。雨聲把冒老爺推回開封戰場。嘩嘩雨聲像浪濤沖擊著船 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于闖賊軍勢浩大,開封守將無力抵御,便下令挖開黃河大堤, 洪水淹沒了開封及周圍三百余里的地方。淹死闖賊先頭部隊二十万人,同時也淹死明朝步兵 和良民約十余万人。冒老爺正是坐在早就備好的船只上得以逃脫,當他站在船舷上看著陽光 下昏濁的黃浪中飄著的浮尸時,完全喪失了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夢中的 一具浮尸忽然站起來,張牙舞爪朝他扑來,他一下嚇醒了,听著車篷外如注澆下的雨水。 人雖然醒了,恐懼卻沒有离去。他臉上現出惊駭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動地展現出那條寬十六米、長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溝,這條壕溝是 闖賊的惊人創舉,他動用了二十万人,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為潰逃的左良玉部約十七 万官兵的葬身之地。當時,闖賊的大將劉宗敏、李過、袁宗弟率五十万大軍追殺而來,左良 玉的二十一万人馬被堵在壕溝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么事,狠命朝 前擠,竟將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擠下了壕溝,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爺)則踩著壕溝中的官兵 堆跳了過去,溝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遠,冒老爺看見一股股巨大的濃煙在身 后升起,原來是袁宗弟下令火燒壕溝,溝中的許多傷兵也被燒死。左良玉只帶著三万人逃入 開封。如今,冒老爺仿佛看見火焰中有許多傷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認飽讀詩書兵 法,也知道戰爭的殘酷,但實際面對時,才發現并非几條智謀就可以挽救社稷。兵敗如山倒 啊!謝天謝地!雖然此刻身陷困境,但畢竟遠离了戰事,沒有生死之憂啊! 車底下,冒辟疆和茗煙冷得全身發烏,上下齒直打架。茗煙依舊很興奮,他這次跟隨主 人所經歷的使他覺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漢。最令他難忘的是闖賊郝搖旗部的炮兵打到船頭棉 被上的三枚烏黑炮彈。 那是他們离開衡陽的第三天。為躲避郝搖旗的巡船,他們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著夜色 快速通過江面,遠遠看見闖賊唯一一支水師的大寨了,水手們決定冒險闖過去。他們將几十 床棉被在水中浸濕,然后鋪在船上,遠看這只船就像棉被扎成的,這樣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 彈不會爆炸。一切准備就緒,快船上的十條大櫓便快速划動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過 了水師營盤。他們听到闖賊放了几聲號炮,卻沒懂是什么意思,也許是危險的信號吧!果然 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狹窄江面的岸邊,闖賊架了八門大炮在岸邊。此刻,“轟隆轟隆”地 朝他們的快船轟擊,打在水上的擊起了沖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頭傳來三聲沉悶的聲響,原來是三枚圓乎乎的烏黑炮彈打 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煙看到炮彈冒著絲絲熱气,但沒有爆炸。后來,船絲毫無損地進入安全 地帶。 此刻,茗煙縮在車底下,冒辟疆在他旁邊瑟瑟不止。前方傳來了馬蹄聲,冒辟疆精神一 振,他說:“可能是馬浮! 馬該揮辛蠲氨俳捶d卻葀N鍘K瓟椈珗碭炕@反φ業餃堙@思遙p喚齪攘稅牒雈倦z 兩匹馬,還請來兩個人。當他們來到大車邊時,雨已經停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大車擺正,用兩匹馬拉著走。冒辟疆和茗煙牽著三匹疲乏的馬走在大車 后面,想到快要到達的溫暖,他倆也暖和了。兩個幫手熱心地指點著這條路,使他們順利地 避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泥坑。雖然車輪卷起的泥漿不停地洒在冒辟疆和茗煙身上,他們也覺得 快樂無比。 他們碰到的是熱情好客的純朴山民,他們換下濕衣裳,還得到一頓丰盛晚餐的厚待。最 后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們的濕衣裳也烘干了。臨別時,冒老爺送給三戶人家九十兩 銀子,以示酬謝。 連續又是兩個陰天,万物憂郁得要死。大車經過深秋的原野,總是走在凄涼和蕭瑟之 中。到處是明亮的積水,冒辟疆注視著它們,憶起往事,直讓人心儿碎。 馬甘歉齔聊w蜒緣娜耍v嶄展退保釭版蚆ˇ`飩嗝 唬耆瞿昵嶁』鎰印>酐 十多天的旅途之后,那張臉布滿了胡須,已經顯得較蒼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識地摸摸 自己的胡須。馬該統樽瘧拮櫻孩\叛矍暗木拔鐫嚼叢絞煜ゅ具q摶蒼嚼叢澆B 傅謀拮 似乎能夠抽走陰云,大車停在一個地方讓馬飲水時,天空已經開始晴朗。當冒辟疆和碰上的 第一個熟人打招呼時,已是陽光普照,人們站在或坐在院場上晒太陽,沮喪和灰心的人也升 起了新的希望。陽光令人溫暖。 大車在暖暖的陽光下如夢般穿行,太陽快要落山時,它載著冒老爺疲倦的身軀進了如皋 城門。冒老爺一方面被落葉歸根的感覺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為理想的破滅而傷悲。 他喜憂參半的臉色令冒辟疆震動。冒辟疆縮回身子坐在他旁邊。老爺眼見年少時的如皋 只有些許改變,認為歲月在欺騙自己,喧嘩的時光泉水故意不清洗這里,留下使人怀舊的場 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車帘。”茗煙立刻照辦,一道細密的竹帘便分割了外界。 冒老爺覺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煙為回到家里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將頭伸出車帘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 為了証明自己還沒有死,熟人們可別忘了他。“喂!馬三。”“朱老漢,又下棋去?”“孫 二娘,吃了嗎?”“趙大媽,穿的新衣服嗎?”“苟麻子,今天又釣几條?”“陳掌柜,生 意不錯。”“玉鐵匠,過兩天請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听到招呼都朝茗煙笑一笑,這時候 的回答都所答非所問,基本只有一句:“茗煙,才回家嗎?” 蘇元芳是在城隍廟旁的雜貨鋪里听到老爺回家的消息的。當時,她正站在門檻邊看那個 從洛南逃來的難民彈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著大弓,那情形令她著迷和陶醉。她是來看看 棉花匠的手藝,准備請他為冒府彈制十几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陰天令她疲乏無力,她早就來 了。今天陽光剛一露頭,她就放下針線活走出了門,在路上才想起針線籃子忘在走廊里了。 當丫環翠云踮著小腳扭著屁股小心地跳過一洼積水來到面前,悄悄在她耳邊告訴這個消息, 蘇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淡淡紅潮。 蘇元芳跨過冒府大門,就看見老爺坐在廳堂正中,腦袋斜靠著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 家他都很威嚴,這次卻像垂危的病人。她以為是旅途勞頓所致,其實老爺是遭到了命運的猛 烈打擊,他平生抱負賴以建立的基礎已經徹底崩潰。難道還有比畢生心血付之東流更令人悲 傷的事嗎? 冒辟疆坐在一邊喝著茶。看見蘇元芳走進來,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著朝她點點頭, 礙于老爺和老夫人,沒有馬上迎上去。蘇元芳給老爺請安并行了扣釋大禮,老爺讓她平身。 他瞧著媳婦,她的青春還沒有消逝,幸福還伴隨著儿子。他已知戰亂的歲月就要來到, 他為他們今后的生活憂心。老夫人遞給他一碗銀耳蓮子湯,因而即時地分擔了他的憂傷,他 感激地笑了。 另一邊,茗煙正興致勃勃地給冒全及其他人講敘著闖賊打在他面前的三枚烏黑炮彈。老 爺厭煩他像夏天噪人的蟬虫,但也心灰意懶地沒有阻止他。茗煙的冒險經歷令听眾羡慕,丫 環們現在才突然發覺茗煙已經是男子漢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須就是明証。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爺悶悶不樂的心緒弄得猶豫不決。憂傷傳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 物也配合了這一气息。幸好,天黑得早,蕭瑟云气淹沒在黑暗中,紅燭明晃晃地洒出了喜 色。吃晚飯時,酒桌間依舊洋溢著生活的樂趣。蘇元芳悄悄告訴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 皋來了。”冒辟疆一惊,夾著肉的筷子懸在口邊。他本來打算親自去蘇州迎娶她,這下好 了,怎么向老爺啟口呢?他覺得董小宛太蠻撞了,心里有點不痛快。當然,他此刻還不知道 董小宛在蘇州的變故。冒辟疆机械地吃著飯,他被董小宛纏住了心。怎樣散席都沒察覺。 飯后,老爺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蘇元芳扶他進屋就寢。蘇元芳退出房來,順便用竹筒滅 了樓道上的十几支紅燭。屋里立刻籠罩著一片陰影。冒辟疆還用肘支撐著臉在發呆,蘇元芳 知道他正想著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進了臥室,只簡單抱了一下蘇元芳。他也知道這個動作不足以表達分 別以來欠下的愛意和溫存,但太困乏了,她也很理解,幫他脫了長衫。他徑直上床,倒頭便 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他覺得剛閉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現在面前,用手撥弄他的眼皮。 蘇元芳收拾著房間,借以壓制自己的沖動,在這方面她表現出惊人的克制力,雖然隨著 年齡增長,她的要求越來越頻繁,有永不知足的趨勢。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縱自 己,獨自一人深閉在臥室中玩味自己的身体。她因此養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廁的 習慣。現在,她覺得自己已經克制了欲火,便滅了燭,房間里漫游著淡淡的幽藍夜光,她慢 慢褪盡衣裝,光著身子鑽進被窩,在冒辟疆身邊躺下。 她也睡不著。但假裝閉上眼,呼吸也很均勻。冒辟疆几次睜著困倦的雙眼審視她,确信 她已睡著了,便輕輕輾轉著身子。他覺得董小宛做得太性急,她的舉動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 看錯了人。他認為董小宛可能是個不体貼人的女人。怎么會這樣呢?他想不通。 另一邊的蘇元芳忍受自己的煎熬,夫君就在身邊。他如此輾轉反側卻是為了另一個女 人,這令她傷心。她終于理解,同床异夢是人生的大恐懼。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夫君因為 不了解情況而對董小宛發生了誤解,卻沒有替他解憂,反而假裝睡著用耳朵捕捉他的狀況。 然而,她又覺得恨自己沒有道理。于是,天大的委屈感攫住她的心。仿佛有只手揭開了淚腺 的活塞,淚水一下就涌了出來,她的意識根本來不及阻擋。 冒辟疆望到她濕晶晶的淚臉,心里一動。 他內心有愧,膽怯地輕喚一聲:“元芳。”她終于忍耐不住,哭了起來。悲傷無法抑 制,命運難以承受。他像披風一樣將她覆蓋……當他在她的呻吟聲中軟軟地滑到一邊時,滿 足的閉上眼,伸開雙手抓緊腦后的床沿,細心地玩味著体內的余味…… 過了很久,冒辟疆輕聲問道:“元芳,董小宛來多久了?” “來了一個月多几天。同來的有惜惜、董F、單媽。我安排她們住在水繪園。母親大人 已經見過她,母親很滿意。” 冒辟疆皺皺眉頭,嘆道:“全來啦。” “你有所不知,她親自到來,你就不必親自去蘇州了。不是很好嗎?” “方是方便了。我擔心……” “擔心什么?” “我擔心她采取這种市井小女人的無賴做法,完全是破罐破摔的強迫手段,逼我冒辟疆 娶她。我平生最恨人逼迫。” “她不是這种人。” “但愿不是。” 蘇元芳看他臉上如少年般的疑慮,覺得男人總有長不大的時候。她笑了,問道:“你愛 不愛她?” “愛。可是……” “可是她沒完全滿足你的自私想法。你們男人都有這种坏德性。溫柔体貼的一面你做得 很對,可人家需要救苦救難的時候,卻必須等你有閑功夫才會伸手相助。” 冒辟疆看她一眼,卻沒說話,他覺得她說得有理,有些時候,她也有點巾幗英雄似的豪 爽。冒辟疆為了掩飾自己的微窘,伸手抓摸蘇元芳的一只乳房。她讓他摸了几下之后,嬌笑 著打開他的手。 她繼續說道:“你在這里焦慮不安有什么用?你知道董小宛遇到了什么麻煩?你所有的 顧慮都是出于自私的想法。” “董小宛遇到了什么麻煩?” 蘇元芳嘆了口气。然后輕輕敘說了董小宛如何在蘇州被搶,如何被禁閉在佛塔中,如何 被柳如是、錢牧齋、楊昆將軍所救的經過。最后講了董小宛到如皋后的情形。她的敘述由于 加入了自己的看法和想象,以及一連串對悲慘遭遇發生的同情感嘆,使冒辟疆更覺自愧。蘇 元芳說道:“董小宛真是奇女子。我今生得遇如此紅顏閨友也知足了。她是愛你才到了如皋 啊!” “我錯怪她了。”冒辟疆想起剛才那些疑慮,覺得很不好意思。他為有蘇元芳和董小宛 這樣的妻妾而有點沾沾自喜。 蘇元芳欠起身,笑吟吟地問:“你打算哪天去看她?” “明天就去。”冒辟疆腦中正晃過董小宛的音容笑貌,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 “明天不行。” “這……你是不是吃醋了?” 其實蘇元芳見他這么急切真的有點醋意。但她問他時就已經想到他會這么回答。生活中 的很多事并不因為你預知了結果,便減低它發生時心中的不快。否則,人人都知道要死,為 何還懼怕死呢。 蘇元芳伸出指頭點他腦門,說道:“誰吃醋了?你怎么不想想,老爺剛回家,一定有許 多應酬的,你走得開嗎?再說,總得讓老爺曉得董小宛的事吧,你打算怎樣去和老爺說?” 冒辟疆自己也想到了這一層。此刻,順勢摟住她道:“當然得靠老婆出馬了。” “呸!”蘇元芳推他几下沒推開。“我才不攬這种閑活呢。” “老婆,好老婆。我求求你嘛。”冒辟疆一邊說一邊用力擠壓她的溫軟身体。 “夠了,夠了。”她嬌喘著說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哆……啊……” 冒辟疆笑著松了手。 蘇元芳道:“瞧你那模樣。哎,我問你,你打算娶她嗎?” “當然要娶。怎么?你后悔了?” “不后悔。娶她之后,我怎么辦?” “我們三人睡一起。” “放屁,雖然我不介意你娶她,但我宁死都不許她上我的床。” “那你上她的床?” “更不行。” “你說怎么辦嘛?” “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只求你別忘了我,別把我冷在一邊。” “怎么會呢?”冒辟疆一邊說一邊就要用親昵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同時,他也感到 蘇元芳的手在摸索…… 剎那間,她意識到這具血肉之軀不久將要被他人分享,不再由自己獨占。心里有一股要 破坏他的念頭。至少,她自動放棄了從結婚那天就奉行的一條原則。 這條原則是她母親教她的。嫁人的前一天夜里,母親來到她的閨房,极其耐心地教給她 房事和禁忌。當時深居閨中的她,對房事只有一個處女的朦朧想象,雖然她偷看過几頁《春 宮圖》和《金瓶梅詞話》,但依舊認定那种事都是坏女人才干。如今這种事被赤裸裸揭示在 眼前,并且是由自己的母親親口說出,她為自己也為母親羞愧。她將頭埋到膝彎。最后,母 親擰著她紅彤彤的左耳威嚴地命令:“抬起頭來,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 至今,母親的話不時在耳邊回響。特別是在那些寂寞的時光里,她都用這條原則來縛住 自己的欲火。“乖女,現在記住:男人都是不經用的東西。你不要太貪心,要克制。縱欲過 度會損害他的身体,年輕時不覺得,老了你就要為照顧他而勞累終身。一定要克制。” 母親還送她一支金釵,告訴她男人有時是冒著死的危險在硬撐男子漢的面子,當他不能 阻止自身的奔泄時,就用這只釵猛刺他的尾椎。“別怕刺傷他,你要狠命刺。受傷總比失去 生命好。”母親說:“這支釵救過你父親,他現在學乖了。” 那時,蘇元芳才十四歲。 現在,她二十八歲了,有著令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強烈欲求。她放棄那條要克制的戒條, 執意要傷害他。冒辟疆被她激烈的行為唬住了,伏在她汗淋淋的身上沒敢動,便被蘇元芳迅 速繳了械。他的确感到了傷害。 在以后的六天中,蘇元芳的要求越發頻繁,似乎沒完沒了。她甚至打破了時間界限,只 要有空,那怕是白天她也要。 她怀著一個明确的目的,就是要讓另一個女人得到的是她用舊的東西,雖然她并不恨董 小宛。冒辟疆有些怕,盡量避開她。看著他虛弱畏縮的身影,她從內心發出了高高的笑聲, 這笑聲沒發出來,在腦際回蕩,震昏了她自己的頭。 冒辟疆回家的第二天就叫茗煙先到水繪園去問候董小宛,并送她一柄湘妃沔竹做扇骨的 湘繡折扇,上面有一行絹秀小字:“卻話巴山夜雨時。” 董小宛听到這個消息,歡喜不已。招呼茗煙坐下,將糕點、果品、瓜子、花生擺了一桌 子,茗煙也不客气,痛快地吃了一通。惜惜不停地探問冒公子的情況。 茗煙得意极了,將他的冒險經歷津津有味地敘說一遍,其中有許多添油加醋的夸張細 節,特別是三枚烏黑炮彈完全被他神化了。董小宛和惜惜听得有些心惊膽顫。惜惜叫道: “好險!”茗煙得意极了。他早就發覺只有給閨中女人神吹才不會被指出漏洞。昨天晚上, 他給街角的鐵匠吹三枚炮彈時,遭到了當眾羞辱,街坊們都笑他盡是些山海經說法。 茗煙盡了興,才告辭而去。董小宛始終在把玩那柄折扇,一會打開,一會合攏。她心中 的幸福感不可言喻。惜惜站在窗前,被破皮紙下沖進來的風吹得一陣哆嗦。 “該貼窗戶紙了。” “是該貼了。” 董小宛和惜惜忙了一整天,將水繪園的窗戶全部換了新紙。單媽昨夜熬了一大盆米湯供 她倆使用。單媽午睡時听見她倆在窗台上唱歌。 惜惜分享了姐姐的喜悅。當董小宛叫她幫忙換床單時,她笑道:“姐姐,這床單前几天 才換的。” “又臟了。”董小宛說。為了証明,她從枕頭上撿了几根脫落的青絲。 “嘻嘻,肯定是給冒公子准備床幃。” “死丫頭。”董小宛假裝要打,惜惜慌忙躲到她背后的大花瓶后。花瓶里插著菊花,有 些花苗因為折的時候還太小,永遠不會開放了,懸在那里像病了一樣。這些都是今年的最后 几朵花了,冬天的風已經抵達如皋。 時光正在消逝。董小宛每天都換新的床單,等待著冒辟疆。但他沒有來。出了什么事 呢?董小宛抱著雙膝坐在床上想。深夜里,她常常產生幻覺,听見有人踩著枯枝和落葉,順 著石板小徑來到樓下,然后上了樓,敲她的門。她听見冒辟疆在叫她,忙起身去開門。門外 空空蕩蕩,北風吹卷著大地。 這种事連續發生三次,自己也被嚇得喪了气。她告訴惜惜。第四天夜里,為了避邪,惜 惜將一盞燈移到門前。那天夜里,董小宛睡得很安穩。天快亮時,她比惜惜起得早些,便去 開門,結果門一開,滾進一個人來。她嚇得往后一跳,原來是單媽,她“哎喲、哎喲”地叫 著從地板上爬起來,怀里抱著昨夜那盞燈。要不是單媽,那盞燈差點釀成一場火災,那扇門 被燒焦了一大塊。她滅了火,正靠著門平息內心的惊恐,董小宛就開了門。 整整一天,董小宛在房中靠寫詩打發日子。這天她受了兩次惊嚇,其實都是自己嚇自己 而已。也許是相思的虛空狀態使她的注意力進入了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 第一次惊嚇,是因為一只老鼠竟在大白天大搖大擺地跑上書桌,胡須一動一動的,跑到 硯盤前,嗅那噴香的墨水。董小宛一哆嗦,扔了筆就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訴單媽。單媽 說,“老鼠有什么好怕的?”單媽一邊說一邊就上了樓,她搞不懂女人中怎么會十個有九個 怕老鼠。那房里沒有老鼠,董小宛要她保証三次,才大著膽子進了屋。老鼠的存在証明寂靜 的准确性。董小宛又獨自滑入寂靜中。 第二次惊嚇發生在天剛黑的時候,她正點亮燈盞,吹熄火紙。敞開的窗戶外傳來一聲拍 打聲,然后有什么東西掉在樓下台階上。董小宛好奇地剛要伸出頭去,一件東西就從窗外迎 面飛來,飛過頭頂,“啪”地一聲掉在室內。她嚇得癱坐在椅子上。待看清是什么東西時, 惊嚇就變成了惊喜。 那是一柄大折扇,正是冒辟疆隨身攜帶之物。他終于來了。 原來冒辟疆趁著空閑,踏著夜色而來。走到樓下碰見惜惜,他豎起一根指頭叫惜惜別出 聲,惜惜朝開著的窗戶指了指。冒辟疆突然想到秦淮舊院的慣例,如果男人想求見某個女 人,先從窗外扔個物件進去,女人有意,就投水果或糕點出來,叫做“投桃報李”;女人無 意,則原物奉還。當年侯朝宗見李香君時就是扔進一柄折扇(即有名的“桃花扇”)。冒辟 疆如法炮制,第一次沒扔進去,第二次才扔了進去。董小宛會心一笑,拿了個梨子走到窗 前,使勁打向他。他正看著她笑,沒提防被梨子打中額角,立刻就起了一個腫塊。他“哎 喲”一聲,董小宛快活地放聲大笑,銀鈴似的笑聲傳遍水繪園。她好久沒這樣痛快地笑了, 乃至冒辟疆捂著額角踏進房來,她還在大笑,笑彎了腰。 她用熱水給他敷額角的腫塊,嬌嗔道:“這是對你的小小懲罰。”冒辟疆環抱著她的 腰,在她粉腮上親了一口。他說:“我是來道歉的,讓你久等了。” 兩人都很幸福,各自滔滔不絕地敘說別后之情和一些經歷。無非是些流水帳,可在愛人 的耳中卻是最好的情話。相愛的人在一起,有時候只是聲調語气就夠了,說什么并不重要。 倆人都努力想從對方的雙眸中看見自己的身影,尋找昨日的幸福。董小宛的變故他已听蘇元 芳說過,此刻听來別有一番滋味。他想象自己孤身一人把她救出來,甚至還經過一番生死搏 殺。他還想象自己救出她之后,就死在她的怀中,何等慘烈的愛情。他臉上露出的痛惜狀, 剛好配合了董小宛的敘述,她以為他被深深打動了。 她繼續講述,他繼續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發覺他走了神,問他想啥,他說正想剛見 到她那天夜里的小船。她臉上起了紅潮,雙手更緊地摟住他的頭。四目相對,瞳孔放大,她 閉上眼,嘴唇微張,迎接他的吻。這個吻對倆人來說都太深長了,有要憋死的感覺。倆人緊 摟著享受了很久彼此的气息。 快到夜半,冒辟疆告辭,董小宛依依不舍送出門。他了解她的心情,便牽著她的手在園 中多走了几圈。北風使兩人都覺得冷。她獨自回到房中,撫摸著平整的床面,第一次發覺和 心上人在一起并非一定要上床。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新經驗。 冒辟疆回到冒府,想避開蘇元芳,偷偷上床睡覺。但他剛進入臥室,她就跟了進來。看 見他額角的腫塊,她說一定是在董小宛的床沿上撞的。他矢口否認。她說又沒怪他。說完就 扭轉身子假裝生气,他怕她流淚,只好承認是在床沿上撞的。蘇元芳笑了。她忽然一改這几 天的貧饞,体貼起他來,讓他睡了個安穩覺。 冒辟疆一大早就溜出了屋,在冒府的土地上逡巡。所有的樹都光禿禿的,官道兩邊的樹 彎著身子像在相互鞠躬。冒辟疆是想找個辦法讓父親接受董小宛,他相信閑散的步伐隱藏有 智慧的源泉,常常有奇妙的想法躍入腦海。 就在冒辟疆在戶外絞盡腦汁也沒找出一個好辦法向老爺說出董小宛時,冒老爺卻從一封 信中知道了這件事。這封信是錢牧齋寫給冒老爺的。信中盛贊了董小宛的情深意篤,及其賢 慧聰明、洁身自愛、疾惡如仇的品質。當然也沒忘記贊揚她的美貌和修養以及出類拔萃的情 趣,冒老爺感慨道:“這樣的女人做皇帝娘娘都做得。”他從信的后半部方才知道董小宛是 個舊院歌妓,因為錢牧齋在信中告訴他已經幫董小宛脫了籍,她自由了。冒老爺鄒皺眉頭。 剛好蘇元芳抱著一只木盒走進來。她從堆雜物的房間中找到這只盒子,最初是盒面上描 金的圖案吸引了她,擦去灰塵之后,她發現里面是半盒枯干的菊花,去年摘來准備泡茶喝, 里面還有十几塊甘草和田七、一股怀舊的香味。她不知道是何時放在那里的。她說:“老 爺,這些菊花有藥性,泡茶喝可以去脾火。”他讓她把木盒放一邊。女人總是能夠找到陳谷 子爛芝麻,要不就翻出些舊事來和男人斗气。他說:“元芳,我問你,董小宛是誰?” 蘇元芳一惊,木盒子掉到地上摔得“呼啦”一聲,里面的菊花,撒了一地。她慌忙跪到 老爺面前。她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難道是老夫人?她看見老爺又恢复了當年的威嚴面孔, 只得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凡是她了解的以及她猜測的都說了。 冒老爺听完后,頹喪地仰在靠椅上,沒說什么。只等待冒辟疆來。蘇元芳看見他的威嚴 剎那間消失了,這是個被歲月打敗的极具理智的老人。 蘇元芳先去找了老夫人,再去找冒辟疆,茗煙說他在戶外散步,她就叫茗煙快去叫他回 來,自己又奔回正堂。 冒辟疆急沖沖跑回來。冒老爺已經被老夫人和少夫人輪番勸說解釋弄得被迫放棄了對妓 女的陳見,他發覺木已成舟,如果要改變,那更令人沮喪。所以,他只例行公事似的問了冒 辟疆几句,然后責令他擇吉日將董小宛娶過來。冒辟疆大喜過望,在他看來极困難的事竟然 如此簡單便解決了,他后悔自己白焦慮了這么多天。 待冒辟疆和蘇元芳退下之后,冒老爺對老夫人說:“這小子翅膀硬了。”她看見他眼中 有淚閃動,便用枯干的手撫摸他花白的頭發,如同他們年輕時一樣。 娶董小宛的婚禮极其簡單。但冒府畢竟是如皋的大戶,其熱鬧程度依舊令老百姓們羡慕 和嫉妒。那几天,冒府和水繪園里挂滿了大紅燈籠,通宵不滅,紅彤彤的像著了火,映紅了 如皋的夜空。這樣的場面,如皋人要等到順治八年才重新目睹。 單媽后來回憶道:“太快了。花轎進了水繪園時,我還在房里試著換一套新衣服。待我 出門去,他們已經接走了董小宛。董F和惜惜在一株綻出花蕾的梅花樹下哭。他們身后挂著 的一挂鞭炮已炸到最后几顆,地上是些紅紙屑,空中飄著硝煙。說實話,有點凄涼。” 一對紅彤彤的新人拜堂之后,便送入洞房。冒辟疆知道那紅頭蓋之下是個美人。并不像 當年娶蘇元芳時那樣擔心,因為當時有人告訴他說蘇元芳是個麻子,而且是兔唇,牙齒外 露。那人詭秘地說,“親嘴要先碰著牙齒。”那個玩笑著實讓他害怕,待揭了紅頭蓋,他大 喜過望的表情深映在蘇元芳心中,使她一生對夫君充滿信心。此刻,蘇元芳在离洞房十丈遠 的茅廁中逃避客人的目光,她難以平息心中的妒意,她設想倆人在洞房中的舉動就想哭。她 真的回憶起自己嫁過來那天的情景。 結婚沒有給愛畫上句號,相反,愛插上了翅膀向前飛,幸福在擴大。董小宛沉浸在甜蜜 之中,變得更美。如皋人為了能夠目睹她的風采,常常在水繪園附近游蕩,不久,离水繪園 最近那條街的商業慢慢繁榮起來,在順治年間達到鼎盛,后隨董小宛的离去而衰落。 白天,董小宛和蘇元芳是一對傾心的閨友,無論是閑談、散步、做事,倆人都配合得天 衣無縫。到了夜里,董小宛無意爭寵,可蘇元芳卻在使暗勁,至少她自己也明白她在折磨冒 辟疆。他大傷腦筋的事就是怎樣在夜里和她和睦相處,也就是怎樣分配自己的愛。多少次, 他很想有分身術。他甚至恨冬天的被窩太暖和使他不得不連續作戰。他瘦了。 轉眼過了春節,又過了元宵。老夫人終于看出苗頭。有几次,她把兩個儿媳婦叫到跟 前,但欲言又止,她怕挑明了會使兩人更加瘋狂地爭奪。 冒辟疆曾經想靠兩個女人的月經期避上几天,但令他惊异的是,倆人都是同時來那玩 意,他疑心是老天爺搗鬼。 終于,連續五個晚上他既沒在冒府也沒到水繪園。董小宛認為在蘇元芳處,蘇元芳以為 在董小宛處。其實,冒辟疆一個人溜到某個私塾先生處下圍棋,通宵通宵地下。但好景不 長,一個婦女將話傳到老夫人耳中:“人們都覺得你儿子不敢回家,是中了妖精的邪。” 老夫人憤怒了,叫來兩個儿媳婦。她將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篤篤”響,頭上的發絲在打 顫。蘇元芳和董小宛赶快跪在她的面前。她說道:“兩個不爭气的東西。自己的夫君都不曉 得愛惜。瞧他多瘦啦!”董小宛主動將所有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蘇元芳倍受感動,為自己 的自私想法羞愧不已。從此,倆人相處更合睦了。冒辟疆也從無形的爭奪中解放出來。 ------------------ 第十八章 狀元向迎天之死 崇禎十七年二月,北方不斷傳來了坏消息。先是一月傳來李自成在西京宣布登基,國號 “大順”,年號“永昌”。如皋城里的有識之士頓感憤怒。冒老爺也從暮年的無所适從中振 作起來,常常去衙門里和一些官員慷慨激昂地評議時事,共同的看法是皇帝一定會集結重兵 征剿放肆的偽大順朝。冒老爺看著冒辟疆的背影,覺得儿子這個年齡正是干大事的時候,又 恰逢這樣亂世,他甚至私下想過:說不定會有封王封侯、光耀万代的机會呢。這個想法令他 自己都心虛,眼神慌亂地四下看看,沒人窺破他的天机。倒是那几樹繽紛的梅花充滿生机地 傲立在殘雪中。衙門正招募一些鄉勇,每日均在操練,准備北上參加征討李自成,沒有傳來 王師出兵的消息,卻傳來李自成的先鋒將軍劉宗敏、李過強渡黃河后進犯山西的坏消息。人 們的臉色暗淡了。冒老爺不敢再議國事。 另一邊的水繪園中,冒辟疆和董小宛、蘇元芳、惜惜卻隨著坏消息的增多而更加情緒激 昂,几個女人都認為冒公子的觀點非常准确,一針見血,他似乎是一個大器之材,大有臨危 受命去拯救國家的英雄气概。他的言論沒有改變國家命運,卻改變了他在董小宛心中的文弱 看法,從而播下更深厚的愛情种子。有一天,她獨自在梅花下佇立,想象自己做官太太的錦 繡樣子。由于喜悅,她順手摘下一枝梅花,用心去嗅,暗香畢竟不夠明晰。 不管天气多冷,只要不下雪不下雨,冒辟疆都要和董小宛到梅花樹下品茶、談詩、論 畫,有時指點江山,大談時局。 那段時光,是董小宛一生最舒适安逸、最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她每天都要寫詩、畫 畫,乃至水繪園里的各個亭閣樓台內都挂著她的手筆,其气韻令偶爾來拜訪的如皋文人折 服。 隨著國事的不斷惡化,江南复社找到了興奮的土壤,比春天先一刻活躍起來。前几年對 他們抱冷漠態度的官員們終于理解了他們多年的憂患決非空隙來風。冒辟疆也為复社的社務 勤奮操勞。他隔几天就會收到各地社友的信,信都激昂亢奮。他也常常寫激昂亢奮的回信。 董小宛為他研墨掌燈,伴他到深夜。 家中的生活對于冒辟疆來說開始變得枯燥乏味了,朋友們的生活似乎更熱火朝天,這激 起他的向往。他決定作一次遠游。這次他帶上董小宛,說是來一次遠程踏青。他問董小宛: “宛君,咱們要走多遠?”她興奮地說:“去看大海,我小時候就夢想過大海。” “好吧!去看大海。”他說。 他倆二月中旬离如皋,一路上看著時光的畫筆將光禿禿的枝條點上新綠,一切事物都變 得暖和,具有難以抵抗溫情脈脈的气象。正當春光明媚,花朵遍野,他倆到達了桐城,那時 已是三月初。 方密之做夢都沒想到冒辟疆和董小宛會來到他面前。他正在自家院宅中欣賞桃花、李花 和梨花。他認為這些花都是地下的一种精气,爬上樹梢就成了花。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 “梨花霧起。”這個霧是固体的,遠看卻是飄浮的,月光下更是如此。 一個丫頭慌慌張張而又怯生生地跑來,打斷了他的沉思。 當他聞知是冒公子來了,气惱就變成了喜悅。他大步走向院門。剛好看見董小宛和冒辟 疆先后走進來,后面是車柑 諾W櫻眺E涫鞘榧s≠侇E涫腔幌匆攣錆鴕磹圾 方公子將他們讓到客廳里,見了禮,落了座,上了茶。車贛梢桓鱍淨芬瓞b頭咳д 著。又叫夫人出來,大家見了面,董小宛便隨夫人到后堂去了。方公子和冒公子這才笑談開 來,先敘別后之情,然后就沒完沒了談論國事,仿佛天下就快被平定了。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下來。冒辟疆和方密之依舊談興不減。方密之本是复社最風流的公 子,話題自然就轉入女人方面,他說:“冒賢弟此來正好可幫我個忙。” “幫什么忙?” “我看上一個女人。”方密之輕聲說道,“明日可借踏青之意避開我老婆。” 董小宛終于沒能看見大海,她將原因歸咎于那場大火。那是她一生中看見的最慘烈的火 災。她甚至覺得她和冒公子這次遠游的真正目的就是來看這場火災的。 那是到達桐城的第二天。 天剛亮,曙光猛擊房頂,喚醒了万物也喚醒了沉睡的麗人。她瞧著身邊的冒辟疆,他還 在夢中。她覺得自己緩慢的脈搏穿過心臟時有一种類似小鳥的叫聲。她想:可能要發生什么 事。 她起床走到戶外,呼吸著濕潤清涼的晨風,全身通爽。几個丫環正在掃地,見到她,都 問少夫人好。董小宛有些陶醉,她喜歡人們叫她夫人,因為這個稱謂割斷了她与秦淮河的憂 傷聯系。人真是怪物,她想,換一個身份似乎就可以抹殺過去,不難理解世上有那么多人為 了換一种身份可以大舉刀兵扰亂天下,人人都渴望用今天的光采修改昨日的沮喪。 也許是清晨太寂靜的緣故,清脆的鳥鳴和沙啞的掃地聲也變成了寂靜的一部分,董小宛 覺得心曠神怡。植物挂滿露水卻沒有滴下一滴。她發現了一种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花,完全是 為了喜悅,她彎下身子去嗅那花香,花粉鑽進她的鼻孔,迫使她打了一個噴嚏,整個院子都 受了惊嚇。 由于寂靜對聲音的夸大作用,睡夢中的方密之以為听到了輕微的雷聲,今天下雨是個极 討厭的事。他猛地坐起來,被蓋也翻開一半。他的老婆在旁邊裸著身体側臥著,突然感覺 冷,乃倦縮成一團,但沒有醒。他看見那對疊在一起的乳房,認為它像一對正在交配的白胖 的鳥。他得意地笑了。然后起床。 方密之和冒辟疆同時跨出門來,站在同一條屋檐下。几乎同時伸手去扶頭頂的方巾。這 一連串具有演戲效果的動作,使作為觀眾正注視他倆的董小宛發出了朗朗的笑聲。他倆同時 感到滑稽,同時一扭頭,彼此才看見。這再一次加重了董小宛的笑。笑太劇烈,使她一下子 靠在一叢竹子上,竹葉上的露珠如雨落下,淋濕她的兩肩。 始終衣著華麗、神采奕奕的方密之,他的車也跟人一樣光采華麗。金燦燦的硬木車轅, 保持了植物的本色,那竹篾車篷是嶄新的,一股甜美的翠竹味。兩匹馬也很优美,一匹通体 雪白,一匹卻通体漆黑,都很矯健活躍。赶車人因這兩匹馬得個名字,人稱“黑白子”。馬 也經過一定的裝扮,鬃毛和尾巴都捆扎著,頂端呈圓球狀。黑白子穿著普通的藍布衣,但洗 得很干淨,几塊補丁都像是裝飾物。他扎了條寬大的紅綢腰帶,一個漆成鮮紅的大酒葫蘆在 屁股上晃來蕩去。一切都令董小宛新奇,她認為這樣很合味口,冒辟疆卻認為有點招搖。据 說方密之每次出游都會使方圓十八里內的女人因看見這輛車而興奮,她們中有很多朴素的人 甚至悄悄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 車內更加華麗,碎花西洋紗、洋紅紗、高麗綢緞緊繃繃地修飾著四壁。董小宛挑開挂帘 踩著一只青銅踏板跨入車廂中,覺得進入了一個柔美的洞穴。車內很寬闊,容得下六七個 人。車輪嚓嚓嚓滾過桐城的石板街,又轟隆隆駛過了城門外的大吊橋。董小宛嘖嘖嘖的贊嘆 不已,冒辟疆隨聲附和,方密之得意洋洋,用折扇輕敲著膝蓋。 “大好春光,”董小宛問道。“怎么不帶上少夫人呢?” “她在家里有事。”方密之詭秘地朝冒辟疆笑。董小宛极敏感地意識到這次踏青跟某個 女人有關。 她笑道:“肯定又是見不得人的艷遇。” “宛君真乃神人,你猜對了。”方密之也不掩飾,他說:“那個女人叫王采樂,二八妙 齡。我見過一面之后便銘心刻骨。 待會還得請宛君從中周旋,若得成好事,定當重謝。” 她說:“都是些坏男人。”說著朝冒辟疆笑一笑,表明他例外。 但是,這次獵艷卻并未成功。馬車駛進一片擁有高大樹林的村庄時,便發現了遠處猛烈 的山火。他們三人在王員外庄園前下車時,沒有受到熱情接待。人們都被大火吸引了。誰也 沒看見叫王采樂的姑娘。他們三人站在人群中,被人群的焦急所感染。 “失火了。”董小宛說道。 周圍,人們在相互議論。有人告訴他們:“火昨天就燃起來的,已經燒了五十里,正朝 這里扑過來呢。” “真他媽的見鬼,濕漉漉的樹林也它媽會燒個不停。”那人邊說邊吐一口黑痰。 人們很焦急,暗暗希望那火焰會化作一股青煙爾后突然消失在天邊。一個女人不慎說出 自己的擔憂:“也許要燒掉咱們的房子。”她的男人一听就憤怒地罵道:“你他媽的烏鴉 嘴。” 說罷就用手里的木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頭破血流,卻沒敢哭。 有的人在談論過去的火災,充滿了傷感的惋惜之情。冒辟疆和董小宛站在那里,看著猛 烈的山火,心里有些敬畏,方密之則四下搜尋著那個姑娘的身影。 山火舉著古銅色的手臂沖破團團烏云似的濃煙,突然變得更加猛烈堅定,好像什么東西 突然讓了步。火向這邊燒了過來,蔓延著。不斷有失去勇气的男人從前線焦頭爛額地潰敗回 來。“媽呀!好厲害的火。那些野兔朝人直沖,根本就不怕人。”他還看見一只黃鼠狼死之 前咬著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讓誰負責似的。 這時,方密之拉拉董小宛的衣角。她回頭便看見了閣樓上那個焦急的姑娘。她努力根据 經驗剔除那姑娘臉上的表情,將姑娘還原到平靜生活中去。她想:她在平常的日子里和藹可 親,長得也漂亮,一雙真摯的眼睛,誰看了都覺得在傾听自己談話。 姑娘在大聲地問:“會熄滅嗎?” 方密之答道:“大概會吧。” 她這才發現了方公子,她知道上次相遇完全迷于他的名聲。但今天卻顧不得了,看那猛 烈的山火已經越來越近。董小宛卻在姑娘的勉強笑容中看出她是個容易動性的女人。就是那 种因為偶然替某男人包扎手指頭的傷口而在倉促之間產生愛情的女人。顯然,她配不上方密 之。 他們就這樣等待著風向突然轉變。但火卻有自己的想法。 事后,方密之認為這場大火就是來燒死他的好姑娘的。 山火越燒越近。几團黃煙就像裝在什么箱子里似的,猛然間噴涌而出。樹林里濃煙滾 滾,烈火熊熊,枝葉畢剝作響,斷裂開來,傾倒下去。大火先燒著下層,然后朝空中竄去。 樹液絲絲絲地響,一只鳥從半空掉下來,除了鳥嘴全身都燒焦了。火苗在最高的樹枝上飛 舞,顯示出它的輕靈。 孩子們的肋骨在衣裳里急促地起伏。他們終于喘過气來,你一句我一句,將帶來的坏消 息告訴人們。人們的臉色變得蒼白。 下午,王員外所在的村子燒了起來。冒辟疆极其理智地拉著方密之上了車,董小宛緊緊 跟上。沒有人注意他們。人們都朝自己家里奔,去搶那些可怜的財產。王員外希望人們都來 保護他的庄園。但他也有點著急,如果人們保護了他的家,難道他要拿許多銀子添補人們的 損失嗎?不划算。 黑白子狠命驅赶著馬車,他為自己沒愛惜馬匹而痛心,但山火分明有包圍此地之勢,他 豈敢停留。當他們登上一座光禿禿的山丘,回望那個村子時,才感到后怕,因為那里已經是 一片火海。而來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也就是說除了他們,沒有一個人跑出來。大概都被燒死 了吧,包括那個姑娘。 方密之万分沮喪。冒辟疆和董小宛也覺得日子不好過,倆人都想家了。于是,他倆离開 桐城時,不是往海邊,而是往家里走。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車窗外菜花已經凋零,看上去綠油油的,和無邊的綠油油的青苗連 成一片,單調、乏味,令人更加疲倦。董小宛和冒辟疆在車中沉睡。車夫有時無聊了,便在 座位上響亮地放屁。 在漫長的歸途中只是沉睡卻不是辦法,准得有些振作精神的活動才對。完全是為了對付 枯燥,有一天,倆人偷偷地在車中行房事,以為可以因此獲得全新的体驗,由于害怕車夫惊 覺,董小宛口中咬緊一張手巾,結果倆人都不如意。看來沮喪的人無論做什么獲得的都是新 的沮喪。 接著又遇到連續几天的春雨。正是在雨淋淋的路途中,他倆看見一群北方逃來的難民。 他們衣衫破爛,毫不避擋地走在雨中,泥漿涂滿雙腿。但是,他們卻唱著歌。董小宛和冒辟 疆深受感動。有個難民站在路中間撒尿,一個女難民罵道:“擔心野狗咬那玩意。”董小宛 心想北方婦女大概從小就受到豪杰、響馬、烈酒和寒冷的陶冶,所以都這么直爽吧! 冒辟疆隨口問他們從那儿來,結果听到了一個惊人消息,李自成親率一百万大軍強渡黃 河,橫掃山西,打破宁武關,忠孝節義的周遇吉將軍戰死沙場,闖賊已直逼居墉關。這些難 民就來自山西。冒辟疆心里抖了一下,問道:“可有勤王之師?” “不知道。只听說洪承疇投了清。”難民們說著國難時,并不悲傷。冒辟疆一下明白這 些人是闖賊派到江南的細作,難怪有閑心唱歌。 快到如皋的前一天夜里,天气晴朗,一輪滿月將清光撒了一地。正是三月十六。董小宛 非常奇怪,她從未見過春天有這么好的月光。所以那天多赶了路。車夫也熟悉這路,也想早 點回家,盡快結束這倒楣的旅途。 當月上中天時,車在曠野中行駛。冒辟疆覺得自己來了詩興,便叫停車。他和董小宛下 了車,仰望著明月。 冒辟疆搜尋了很久,也沒找到一句詩。董小宛也一樣。他這才覺得自己也有才思枯竭之 時,頓覺傷悲。胡亂念了句謝庄的句子:“美人邁兮音塵絕,人千里兮共明月。” 第二天早上進了如皋城。人們惊奇地發現連車夫都抱著鞭子睡著了,幸虧老馬識途,沒 走錯路。直到茗煙將他們叫醒,方才知道已經到了冒府門前。 歸根結底,這次遠游令人喪气。本想將家中的幸福擴大到遠方,結果卻將遠方的沮喪帶 回了家。董小宛想大哭一場。 四月底,噩耗傳來。闖賊攻進北京,崇禎皇帝殺死几個皇妃之后,吊死在景山。正在廳 堂中喝茶的冒老爺往后便倒,經火速救治方才悠悠醒來。他令冒府上下帶孝北祭。 皇帝死了,到處是捶胸頓足的人,到處是垂頭喪气的人,到處是想干從前不敢干的事的 人,到處是手足無措的人。人們心里空了,總覺得失去了什么依靠。到了晚上,到處是拼命 和老婆行房事的人,他們拿不准明天會不會死。反正,一切都失常了。 董小宛听到這個消息時正在花叢里捉蝴蝶,她根本不相信。待看見許多人在哭時,她終 于相信了。這太令人震惊。 一個叫鐘三的屠戶听說皇帝死了,一下掀翻油膩膩的案板,那具豬肉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提著明晃晃的殺獵刀沖進鄰近一家專為人寫對聯的店鋪,孟舉人嚇得跪在地上討饒。他卻 不是要殺人,而是請孟舉人在他額角寫上“复國”二字。然后,沖上街,振臂高呼。人群都 嚇了一跳,許多正在轟搶豬肉的人甚至尿濕了褲子。鐘三一路高呼:“复國!复國!”向縣 衙門走去,不久,他身后跟了許多人。縣太爺感動得給他跪下了。 冒府的北祭活動非常慘烈。許多人自覺地加入帶孝北祭的行列。但見白壓壓一片人,邊 跪拜邊哭嚎。分不清男女。后來便有人猜昏倒的一定是女人,但拖到村蔭下急施救治的帶孝 人大部分都是男人。 哭聲震天動地。 場子邊站著老太婆,手里提著瓦罐,罐中盛著熱茶,罐口蓋一只破碗。當有后生用破碗 飲茶時,她就說:“哭,狠狠哭,哭個好皇帝出來為咱們撐腰。” 哭祭三天之后,許多人支持不了都回家睡覺去了。只有縣衙的師爺馬滇哭了四天。他瘋 了。如皋城里常見他飛奔的身影。順治九年還听見他在喊:“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最初,他的喊叫是惊心動魄的,特別是晚上。董小宛常在夢中惊醒,慌忙緊摟冒辟疆。 有時,冒辟疆在蘇元芳處,她就大聲叫惜惜快來。總之,那是人心最惶恐的時光。 但是几天后,人們漸漸發覺如皋沒發生什么了不起的變化,至少滅頂之災沒有降臨。所 有一切又慢慢在恢复原狀。天气也熱了,他們開始在街邊納涼,像說一個遠古故事一樣談論 著剛剛亡國的君主崇禎。 對崇禎皇帝的評說有兩种。一部分人認為是好皇帝,另一部分人認為是坏皇帝。兩端各 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有打群架的傾向。這個問題的裁決就落在冒辟疆身上,因為他見過 皇帝的龍顏。 冒辟疆認為不管崇禎是好是坏,他總是咱們的皇帝,“對嗎?” 眾人點頭稱是:“的确如此。” 他接著說:“崇禎皇帝至少是個有為的皇帝。” 孟舉人表示反對。 冒辟疆斜了他一眼,雖然自己是個秀才,可從來沒瞧得起孟舉人。他反問道:“孟舉人 飽讀詩書,可知哪個亡國之君是自殺的?” 孟舉人默然,乃緘了口。崇禎是好是坏的爭議就平息了。 有一天,如皋城里突然出現了十几張偽大順朝的安民告示。捕快們滿城亂竄,不知誰是 闖賊的奸細。最后,一個貨郎被揪了出來,因為他是唯一前一天方才到來的外方人。果然是 他,在他的貨架底下還有七張沒貼的告示。如皋人憤怒了,高呼:“把他吊死,吹成干肉再 放下來。”但最終貨郎是被一二百人用石塊砸死的,尸体被野狗撕得粉碎。 不久,又傳來了惊人的消息。清兵由吳三桂率領,殺入山海關,打敗了李自成,占領了 北京。人們惊嘆:“好厲害的清兵。” 同時,最令董小宛難過的是人們都在傳說吳三桂降清是因為陳圓圓,按秦淮河上的輩 份,陳圓圓是她的姐姐。她想起小時候外公教她彈《回風》曲時講起陳圓圓時的眼神,那里 有無限的贊賞。董小宛悄悄流了淚。她端坐在水繪園里彈了一整天《回風》,院子里的花被 風吹得昏頭轉向。 連日來,冒老爺食不甘味,憂思難眠。老夫人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慌忙叫蘇元芳去水 繪園里尋來冒辟疆。 冒辟疆推開藏書樓的腰門,一股濃厚的舊紙味扑面而來,這是學問的真正气味。冒老爺 正在靠窗的書案前凝思。陽光的光柱籠罩著他,那些上下飄飛的浮塵閃閃發光。冒老爺示意 冒辟疆坐在旁邊,他放下了手中的歷史書,那書案上全堆的是歷史書,顯然,老爺是要從几 千年的變故中找出對付時局的辦法。 “吾儿,短短四五十天,江山三易其主,歷史上沒有先例。你認為誰是最后的贏家?” “孩儿以為清更強。” “清邊遠小國,不足以逐鹿中原。” “不。歷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表明泱泱大國常被小國欺凌。比如,漢有匈奴,五代有鮮 卑,宋有遼、金,乃至蒙古殺入竟得天下。孩儿思其根由,‘仁義不施,攻守易也’。” “既如此,清國早有入主中原的狼心。此次得手,必大舉南下,江南不保,我等如何自 保呢?” “孩儿也正思慮這個問題。無論江山最終歸誰所有,得先保住冒家的產業。留得青山 在,不怕沒柴燒。” “有何良策?” “孩儿以為應該招募鄉勇,自壯聲勢。一則可以于危險時自保家園;二則可以顯示冒家 在如皋的影響,這樣無論誰家得天下,都不便過分削弱冒家而冒失民心之險。造成一种印 象,就是讓人覺得‘得冒家則得如皋’。三則可以窺視時局,如有良机,可趁机舉義兵而成 千秋偉業。” “此策雖好,無奈有違大明王法,此誅九族之罪也。” “爹!”冒辟疆慷慨道:“明朝已不存在。” “逆子。”冒老爺 地站起,狠狠打了冒辟疆兩個耳光。冒辟疆一動不動。冒老爺的手 懸在他面前,顫栗不止。冒老爺把自己打清醒了,而冒辟疆本來就清醒。 “吾老矣!”冒老爺頹然跌坐在椅子中。 冒府以招募護院家丁的名義貼了揭貼。轟動如皋。短短三天時間,就招募了三百壯丁。 許多人從大山里跑來,他們認為只是扛著兵器走來走去就可以拿銀子,太划算了。 果然,沒有任何人出面表示异議。 冒府里造了三個打鐵的工匠棚,熱火朝天地打制兵器。那种气氛到了午夜更顯眼,仿佛 一切都被夜幕遮擋之后,天地間就剩三個鐵匠鋪似的。鐵匠有時還唱歌。董小宛立刻就想到 李白的詩句:“郝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剩下的事便是操練人員。冒辟疆特意請來如皋一帶有名的俠客李元旦做教頭。在操練壯 士的間歇,李元旦常和冒辟疆議論國事,交換強兵复國的策略,兩人建立了深厚情誼。 有一天,李元旦建議冒府停止招募鄉勇的做法。應該只保留二十個家丁,其余的都無償 送給縣衙,名則保衛如皋,實則順便也就保護了冒府。這樣,乃可以不引人注目地達到目 的。目前這种做法太冒險,反而不好。 冒辟疆听從了這個建議。如皋人眼中的嫉妒消失了,覺得如皋有了切實的保障。 董小宛和蘇元芳閑得沒事,便結伴去如皋東門邊的一家雜貨鋪,挑選字畫,那是城里唯 一一家有字畫賣的店鋪。 楊掌柜認得二位夫人,便叫學徒看茶。那雜貨鋪的里面,有一間布置得比較文靜的房 間,里面挂滿字畫。都是些下三流作品。董小宛和蘇元芳隨便看了一會儿,便欲告辭。 剛要出門,店門外撞來一個壯漢,蘇元芳認得是前村的腳竿趼樽印M趼樽右喚廕躁帖 一幅字畫丟在楊掌柜的柜台上,嚷著要換三斗米。字畫上滿是新沾的油污。 “什么鳥畫?值三斗米。”楊掌柜看也不看,就把畫扔還王麻子。 王麻子一怔,沒接住,畫滾落地上,卷軸一下將畫幅展開在腳下。 董小宛看得真切,那是一幅用枯筆法畫的枯樹和山石,筆力遒勁,气韻非凡,顯然是大 師手筆。從顏色看也是好几百年的東西了。她忍不住蹲下身子看起來。王麻子貪婪地從她領 口偷看她的胸脯。 董小宛看中了這幅畫。她問:“三斗米折价合多少銀子?” 楊掌柜道:“值二兩銀子。” 董小宛又問王麻子:“你這畫從何處得來?可知它的來歷?” “我一個粗人,怎么知道它的來歷。那天我在涼風口的官道邊用兩斗米換來的,拿回來 想賺一斗米。” “跟誰換的?” “不知道。看摸樣是個官,打扮得像個難民。” 楊掌柜插話道:“夫人有所不知,最近那個涼風口快成集市了。官道上盡是從北方逃向 留都的達官貴人。原本荒涼的涼風口是必經之路,又加上是個歇腳的好地方,許多人都去賣 飲食,王阿婆賣茶水都掙了十几兩銀子呢。” “哦!”董小宛若有所思。蘇元芳知道她准備買這幅畫,便搶先掏出二兩銀子准備給王 麻子。 “慢。”董小宛笑道。 王麻子急了,怕她反悔。 董小宛繼續說道:“非常感謝你送來這幅畫。我打算給你十兩銀子。” “十兩!”楊掌柜瞪圓了眼。王麻子撓著后腦袋道:“真的值錢啊。怪不得那人換米時 抱著畫放聲大哭呢,想來是餓得受不了了才忍痛割愛的。”王麻子接了銀子快活而去。 回家路上,蘇元芳怪道:“本來不必破費十兩的。你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其實,就是花一千兩我也要買。你知道這是幅什么畫嗎?” “只覺得很不錯。” “這是宋代大家蘇東坡的手筆,就是有名的《枯木竹石圖》。” “什么?”蘇元芳惊得瞪圓雙眼,怔在路中間,她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幅畫价值連城 只花了十兩銀子。 這幅畫通過冒老爺的不斷考証,証明是模仿之作,非蘇軾原作。但其气韻也不同凡響, 且年代也很久遠,也值得收藏。 那天夜里,董小宛摟著冒辟疆,告訴他一個好想法。她認為可以到涼風口去設個茶棚, 專門收購字畫古玩。那些南逃的王公貴人將寶貝當廢品扔,實在可惜。冒辟疆也覺得這個想 法极好。 五月初九,董小宛和冒辟疆一道出發去涼風口,還帶上了單媽來照應大伙的生活。為了 保証三十口銀箱的安全,李元旦率領二十個精壯家丁隨行護衛。一行人威風凜凜到了涼風 口。 涼風口本來沒有人戶,這段時間卻被精明的人看重,搭些簡易涼棚掙些碎銀子,從北方 逃來的人實在太多。冒辟疆到達時,那里已有二三十個棚屋,大都經營飲食。 李元旦指揮家丁砍來几十根圓木,他曾在暗暗研習兵法的歲月里學習過搭橋術,此刻派 上了用場,搭建的棚屋又結實又實用。他一口气指揮搭了三個,本來已經夠用,但他自己太 欣賞自己的才干了,又乘著夜色搭了第四個,后來就順理成章成了冒辟疆待客之處。先到達 涼風口那些人心中狐疑,搞不懂這班人來干嘛,旁敲側擊地打听,也沒弄懂。那天夜里,誰 也沒過得安穩。 第二天,兩根竹竿橫挑一條綢布字幅,上書“收購字畫古玩”。人們才知道他們此來的 目的。冒辟疆得意洋洋,身著青藍綢袍,手持折扇,頭頂方巾,像一位寶號商客。他下令: “開張。”几個家丁便放了兩挂鞭炮,硝煙隨風飄去之后,便開始做生意。冒辟疆、董小宛 負責鑒定,十個家丁保護銀箱,李元旦總管全局,單媽燒水做飯,另挑兩名家丁采購食物, 其余的隨叫隨到,到處查漏補缺。 令董小宛吃惊的是,他們第一批購進的字畫卻不是南逃的人出賣的,而是周圍這些大字 不識的商販。當他們看見新來這伙人時,還有些猜忌,知道他們的意圖后,不僅疑慮消失, 而且欣喜若狂,因為這段日子里,他們手頭實在也積了不少的字畫,大多是南逃者低价賣 出,或換一餐充飢,或換几點碎銀作繼續南逃的盤纏。這些商販們正愁字畫沒處銷,此刻紛 紛跑進自家的棚屋,然后又紛紛跑到冒辟疆和董小宛處。 董小宛和商販們按質論价,當然,价格极便宜。有時候,她甚至假裝指責一幅神妙之作 是三流貨,一文不值,商販們對她的權威已經深信不疑,便捶胸頓足大呼上當受騙,白損失 三斗米,這樣,他們認為多少換回一點也好,求她低价收購。 于是,她用极低的价格便買進了极好的畫。有一次,甚至有個商販气得干脆把畫送給了 她,反正一文不值。她心里高興极了。她的鬼聰明也深得冒辟疆贊賞,反正銀子還得留著, 以便購買更有价值的字畫。 南逃的人果然很多。許多商販告訴董小宛,如果她早來一個月,不知能購買多少畫。這 令她非常遺憾沒早點來。連續几天,她都買到了一些古董和字畫,這稍微安慰了一下她的惋 惜之情。逃難的人也帶來許多可怕的消息,這讓冒辟疆更加憂心忡忡。特別是听說清兵竟一 天一夜將李自成追殺了八百余里,更使他意識到清軍的強大實力,要知道明朝軍隊和李自成 打了許多場大戰,都沒占多少便宜啊!看來這江南大地遲早都會被吞并的。 董小宛的美貌也惹來一場小小的風波。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董小宛正在客棚中悠閑 地喝茶,听著雨點打在棚頂上的聲響,像無數的沙粒在上面不停地跳動。這使她想起秦淮河 上的畫舫中听到的雨聲,年幼的她總是仰著臉仔細聆听,有時能悟到新穎的曲調。此刻,她 獨自一人感受到的是寂靜以及內心的深深怀念。四個北方來的官兵打破了她的冥想,他們是 被大雨追赶進來的。 四個官兵罵罵咧咧闖進來,不停地跺腳想踢掉鞭子上的爛泥。看見董小宛,他們立刻安 靜了,目光中先露出了惊訝,然后露出貪婪。他們彼此交換了淫邪的笑。董小宛立刻意識到 了麻煩,她大聲喊道:“單媽,來客人了。” 單媽端著個茶盤(盤里有几盞茶)冒雨跑向客棚,泥漿大塊大塊地朝后飛,有几塊甚至 讓抱著手在棚檐下的李元旦誤以為是單媽跑掉了鞋子。 單媽剛跑到門前,便被董小宛的一聲惊叫嚇得手一軟,茶杯摔了一地。原來几個官兵正 在動手動腳,單媽也尖叫起來。 李元旦操根鐵棍跑過來,見狀大吼一聲:“住手!几個畜牲。” 四個官兵看了看他,道:“大膽刁民,竟敢妨礙軍務。找死!”各自乃操刀在手,朝李 元旦扑過來。 一陣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后,李元旦穩穩地站著,四個官兵卻在地上討饒。要不是冒辟疆 赶來攔住李元旦,這几個官兵就會喪命的。四個官兵一邊道謝一邊飛一般逃出去,竄上一輛 大車冒雨而去。原來,他們是兵部侍郎馬士英的手下。冒辟疆這才了解到一個重要的消息: 福王已經在南京稱帝,明朝還在苟延殘喘。南逃的士大夫都是去爭奪官職的。冒辟疆在心里 暗忖:“這是不是一個好机會呢?” 天气越來越熱。南逃的人雖未減少,但官宦之家卻少了,普通布衣人家增多了。這時 候,冒辟疆的收購活動已告結束,但依舊留在涼風口沒有回家,他想將剩下的銀兩用來賑濟 災民。這一舉動深得李元旦的贊賞,他認為自己枉稱俠客之名,冒公子才真正古道熱腸。 這一天,冒辟疆剛剛給五家難民約十八口人分發了一些碎銀子。時近正午,他們相鄰几 家攤販眼見生意不好做了,紛紛推倒棚屋,這些人明知自己也帶不走那些搭屋的材料,但心 里總不愿留給別人白住。 冒辟疆、李元旦、董小宛正在用餐。董小宛看見白晃晃的官道上走來一位虯髯漢子,步 伐堅定有力,不像難民。 那人徑直走到冒辟疆的棚屋前,問道:“可有好酒?” 李元旦見他腰間挂一柄刀,或許是道上的好漢,便道:“好漢若想喝酒,請坐攏來。” 虯髯漢子也不客气,坐在桌邊。單媽送來一壇酒。那人提起酒壇子猛灌一气,一抹嘴 道:“好酒。”也不看眾人,探手取下腰間的布袋,從中掏出一顆人心,紅艷艷的,令董小 宛一陣心悸,赶快起身避開。那人旁若無人一般用力將人心切成片,朝嘴里塞。 李元旦道:“好漢吃何人之心?” 漢子道:“這世道人心都被狗吃了,實在可惜,還不如留給人吃。” 冒辟疆道:“好漢既好吃人心,何不北去吃滿人之心,到南方做甚?” “實不相瞞,我正是去投軍,好多吃滿人之心。這心是碰巧在前村遇到個奸淫賊,故而 取之。不吃白不吃。”漢子邊說邊大嚼那心片,剎那剩几點殘渣,他也用舌頭舔盡。 李元旦道:“敢問高士大名?” “姓周名全斌,道上人稱‘銅錘’”。 李元旦起身抱拳道:“原來是山東好漢周大俠,失敬,失敬。” 周全斌抬頭詫异道:“兄弟想必也是道中人?” 李元旦道:“對道上的事略知一二。” 冒辟疆道:“他是江左有名的李元旦。” “人稱‘刀中花’的李元旦?”周全斌問。 “正是在下。”李元旦道。 “失敬,失敬!原來是李大俠。” 談笑之間,三人談得很投机。不知不覺,周大俠已喝了兩壇酒。他一抹嘴道:“酒逢知 己千杯少。” 他問道:“二位乃江南人,可知投軍投向何處更好?” “史可法。”冒辟疆脫口而出。 “好吧!我就去投史可法。”說罷背上行李,拱手道:“二位后會有期。”轉身而去。 周全斌此去投在史可法帳下,划撥給鄭成功部。在后來攻打瓜州時,他刀劈清軍守將左云龍 而名載史冊,成為一代猛將。 冒辟疆看著他遠去的身板感嘆道:“好漢就是好漢,沒有半點世俗的客套,真英雄 也。”董小宛道:“多几條這樣的漢子,明朝不會完。”單媽一邊收拾一邊插話道:“再 多?人心不夠吃了。” 就在他們收拾行李准備回家的那天早上,董小宛碰上一個人,這個人對她的一生起過關 鍵作用。她第一眼看見他時,卻沒認出來。 當時,她正站在路邊看几個家丁將裝滿字畫的箱子抬上大車,那是最近一段時光所獲得 的珍品,仿佛為了彌補往昔歲月的痛楚而獲得的必要饋贈。而另一邊,冒辟疆正在指揮几個 人將棚屋的破洞補好,他決定將棚屋留著,讓過路人避避雨。棚屋上“收購字畫”的條還 在。 誰也沒看見那個男人怎樣走來的。董小宛听見身后有人問:“夫人,我有幅字畫想賣, 不知誰在收購?” 她轉過頭,見到一個瘦高男人,頭發零亂,胡子拉碴,著一身肮臟的錦袍,背著一具典 型的北方牛皮袋。看樣子是個落魄公子,他的目光极有神韻。她說:“我收購字畫。” 就在她轉過身來的一剎那,那人怔住了,張大了嘴,目光异常的古怪:噙滿了淚水,卻 并非完全悲哀,而有部分激動的喜悅。她甚至看見那眼底深處像游魚一樣正晃過死的陰影。 她眼神朝中偏一點,避開他的眼光。她說:“不知公子有何寶物欲售?” 那人卻嘆了口气,緩緩地從背上取下牛皮袋,解開繩子,從中取出一軸畫放到桌上。他 的動作太沉重了,仿佛放下一塊石頭。事實上,他放下的是精神上的大包袱,它是他苟延殘 喘的一個幻覺。現在他輕松了一些。 董小宛依舊沒有認出他,只是受到他鄭重動作的感染,她也不得不慎重地將畫徐徐地展 開,這是一幅古老的山水。 趁著董小宛還沒有被畫吸引,還來得及喚醒她的記憶。瘦男人伸出一只纖細的手按住畫 幅,輕聲問道:“夫人可是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董小宛這一惊非同小可,她猛一抬頭,手也跟著抬起,“嘶”的一聲,畫幅被長長的指 甲挑破一條縫。她卻沒顧著畫,仔細地打量這個瘦男人。的确有點面熟。 她遲疑地問道:“公子怎么認得董小宛?” 這時,冒辟疆看見有人賣畫,也興沖沖過來。他老遠就瞧見那畫的古色古香,心知必是 好貨,何況那位公子雖臟兮兮的,气質卻非凡,想來不是普通人。 瘦男人正要回答董小宛,看見冒辟疆,心里也是一惊。他拱手道:“這位公子可是江左 才子冒辟疆?” 冒辟疆愕然道:“正是在下。敢問公子高姓大名?何故認得在下?” 瘦男人嘴角一挪,一個簡單的笑,包含許多凄涼和歲月的變故。他沒說什么,徑直走進 一所棚屋。 冒辟疆和董小宛怔怔地看著,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他的影子。歲月像謎一樣無法解釋。時 光泉水不停的流淌,尖銳的石塊被磨成卵石,混雜在眾多的卵石中,再也無法單獨將它挑選 出來,從而揭示与它有關的記憶。瘦男人就是這种卵石,他的形象不具有特殊性,無法和記 憶發生聯系。 瘦男人走進棚屋脫掉臟衣袍,換上一身褐紅色的錦繡袍服,用手指重新梳了頭發,扎了 新的頭巾,腰上挂了一柄鯊魚皮做鞘的寶劍。他走出棚屋,仿佛換了個人,金色的劍穗在膝 間飄擺。 “啊!”董小宛一惊,想起了他是誰。她記憶的弦發出一串顫音,潛伏的往事如泉涌 現。她永遠不會忘記秦淮河邊那個遙遠的下午,這個男人朝彈琴的她擲出一只贊美的金樽, 那閃亮翻飛的金光在她記憶中重新飛入云空。這瘦男人就是奪去她童貞的狀元郎向迎天。 冒辟疆內心“ ”的一聲,記憶的弦像石子投入池塘一樣產生了回響。他記起來了,他 在北京見過這位公子。 她和他几乎同時脫口而出:“向迎天!” 兩朵紅云飛上董小宛的臉,令她措手不及,她多年沒紅過臉,沒有足夠的經驗來掩飾 它。同時,她心里有渴望同他一談的念頭,也有對冒辟疆的深深歉意。另一邊,冒辟疆心里 有股怪滋味,臉色有輕微的變化。 桌上攤開的畫幅使三個人都找到了掩飾內心情緒的目標。這是一幅好畫,右上角分明寫 著《廬山高》及几十行入木三分的小字。畫幅比較寬大,滿紙崢嶸,气勢逼人。 冒辟疆喜道:“好畫。本朝沈周妙筆,名不虛傳。恭喜向公子得此傳世作品。” 向迎天道:“好劍當配豪杰。我乃凡胎,不配擁有它。”他這話其實是一語雙關,暗暗 指了董小宛。 董小宛极聰慧之人,立刻听懂了。她卻未發一言,只顧看畫。但見危峰陡壑,長松巨 木,起伏軒昂,雄偉瑰麗。近景坡頭,一人迎飛瀑背向而立,与高聳入云的山峰相比顯得极 小,卻正合題意。此圖布景高遠深幽,縝密繁复,山石皺法,多用披麻解索技,濃墨點苔, 墨丰筆健,大气氤氳,寓有高傲的人格。看過之后,令人振奮。她將題圖之字輕輕念了一 遍:“廬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盤,岌乎二千三百丈之,西來天塹濯甚足,云霞 日夕吞吐乎其胸……公乎浩蕩在物表,黃鵠高舉凌天風。” 她贊道:“真豪气也!” 冒辟疆問:“向公子,此畫欲轉手嗎?” “當然。”向迎天道:“手中羞澀,欲濟窮圖。” “欲售多少銀子?”董小宛問。 “識此貨者分文不取。” “何謂識此貨?”冒辟疆問。 “知其來歷者當奉送。” 董小宛笑道:“比畫乃當年沈周贈某啟蒙老師之作,其師姓陳名寬。此畫乃寓其品格高 貴,為人所仰視。不知對不對?” “宛君見識廣闊,此畫非你莫屬。” 董小宛也不客气,將畫收下,欲贈向迎天一些銀兩。向公子堅辭不受。這時,單媽奉上 茶來,三人閑談。言及國事,向迎天長嘆不止。說起闖賊攻打北京時的气象,頓時覺得明朝 回天無術了。原來,向迎天當時也登上城樓,看見賊兵全穿黃衣,歷史上稱為:“黃云蔽 日。”因而放棄了力戰的主意,跑回家略略整頓便混在難民中逃出了京師。 董小宛和向迎天并肩沿著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著他們的背影,后悔不該應允向迎 天的請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單獨說几句話。鬼知道他倆說些什么? 山坡上開了許多花,色彩駁雜,生机盎然。有几條隱約的細小泉水在叮咚作響。她和他 走過之處,灌木中總有惊鳥飛起,飛掠到不遠的綠葉中,偶爾有野兔從腳前沒命似地逃走。 春光正濃。 向迎天道:“知道我為什么到南方來嗎?” 她說:“鬼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想到秦淮河上見你一面。” “是嗎?” “這几年來,你在我心中始終是個純洁的形象,是一种安慰。” 他看看她,她則盯著一只紅蜻蜓。他繼續說道:“身為人臣,本該隨君以身殉國,然心 中有宿愿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開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這樣的歸宿, 也該滿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應該多慮國事,何苦系一念于小婦人。” “的确。”向迎天話鋒一轉:“春光無限好。你瞧那座山巒,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 就埋在那里。但愿有人插兩朵美麗的花。” 董小宛會心一笑,只當這只是臭文人即景亂發的感慨。何況此刻向迎天臉上還蕩著一絲 幸福。 他說:“我走了。” 向迎天說完,轉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點詫异,站在原地沒動。他正迎著陽光走去, 陽光耀目,她只看見一條瘦長的黑影,仿佛正消融于光芒之中。傾斜的坡使他顯得更高一 些。她听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過几洼積水。挑路中一塊寬敞干燥的地面,仔細度量几步。大家都 不知何故,怔怔地看著他。他也視若不見。徑去棚屋中取一掃帚,掃去路面上的灰塵,又取 一瓢清泉水,用口噴洒其上,那塊路面乃清爽起來,宛若剛下一場滋潤的雨。 董小宛從斜坡下走上來,鼻尖上盡是細密的香汗珠,陽光分外光明。她喘著气,看見向 迎天從腰間拔出寶劍,劍穗如一條金色蛇纏住他的手腕。 但見他仰天一聲尖嘯,其音凄烈,令看著他的人心里一震,立刻意識到有什么古怪的事 件要發生。他朝天空又一聲嘆息,隨后喊叫一聲:“吾來矣!”字字如鋼珠般硬朗懇切。 董小宛只來得及叫一聲:“向公子。”就看見他手腕一抖,劍一橫,朝脖子一抹,分明 是以身許國的架勢。血噴涌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几個漢子,大惊 之下,欲來阻止,剛跑出兩三步。恰見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噴涌更猛。這一次刎著要 害。先是寶劍“ ”一聲掉在地上,隨之整個血肉之軀轟隆委地,沒揚起一粒灰塵。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尸体邊,但見他死不瞑目,余光早已散盡。正這時,周圍的人又一 陣轟鬧。眾人看時,又惊呆了。 原來,就在向迎天自刎的當儿,從北邊駛來一輛大車。車上坐著一位白須老者,他是京 城御史台的成大人。他遠遠看見向迎天舉劍自刎,諒他必是盡忠殉國追隨皇上去了。不禁感 慨道:“年輕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輩老朽卻偷安苟活,負了皇天厚恩。慚愧!慚愧!” 成大人气血沖動,左腳踢左邊的隨從,右腳踢右邊的隨從。兩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 屁股上挨了一腳,站立不穩,摔下車來,滾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劍在手,也不言語,使勁朝 脖子上一抹,抹個正著。自刎都數年紀大的人老練,血如花飛濺,人仰面倒在車上。那馬卻 未停腳步,拉著車徑直闖來,路人紛紛逃避,眼看要踐踏滾壓向迎天的尸体。李元旦縱身一 躍扭住 繩,順勢旁邊一拉,那匹馬收束不住,拉著車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馬儿一聲嘶叫之 后,棚屋“轟隆”一聲塌下來,灰塵如霧彌漫。李元旦早已兩個鷂子翻身式跳到一邊了。 出了這樣慘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几天。如此忠烈之士總得妥善掩埋。董 小宛心里佩服,沉默不語。冒辟疆走過來撫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緊。 李元旦帶領十二個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湯同鎮采買棺木。 由于沒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叢林里迷了路。幸虧一采藥老人利用羅盤指明方向,他 們才披荊斬棘走了出來。李元旦賞給老人十二兩銀子。 因為在叢林里了誤了兩三天行程,李元旦一進湯同鎮便急急地采買了兩口黑森森的杉木 棺,稍息一夜,便啟程返回。 無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凶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發了洪水,四下里汪洋一片。就在他 們在雨水中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時,一條河洶涌地擋在面前。 看不清路了。一個當地人戴著斗笠告訴李元旦:“朝下游走二三里有座木橋,不知被水 沖走沒有?” 李元旦決定往下游走。 完全看不清路了。大車在齊腰深的水里歪來歪去,空棺材發出空洞的響聲,不得不由几 個人在旁邊扶穩。河水在車輻和馬匹的腿根間汩汩地流著,黃濁,浮漂著垃圾和稠厚的泡 沫。為了抄近路,人、馬、車被迫通過一處灌木叢。在穿過灌木叢時,河水發出了一种幽怨 沉思的聲音。李元旦鐵青著臉摧動坐騎,他把這當作一場戰斗。松開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 中,像有一股風在吹,它們搖搖晃晃,但沒有倒影。一切都在水面上矗立。灌木沒有根, 人、馬沒有腳,与土地隔絕,周圍一片廣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空气中響徹著哀怨的水 聲。 “這儿好像是路。”走在前邊的一個漢子從緊咬的腮邦擠出這句話來。人們都默認了。 遠遠看到河中間有三個石橋礅,像河水的牙齒豎在那里。顯然,橋已經不复存在了,李 元旦知道此刻只有涉水過河了。 李元旦大聲說道:“跟我來。”便搶先催馬踏進急流。馬有些退縮,打著顫,鼻息粗 重。他猛抽了兩鞭,馬繼續向前。 后面有人緊緊跟上。有人看見上游漂來一根木頭,慢吞吞地旋轉著,懸浮了好一會儿, 水流在它后面擊起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壓下去,它又躥上來,翻滾著朝下游沖來。有人說: “可能是個危險家伙。” 李元旦道:“別管它。它沖來時,我們已經過了河。快過去兩個人,牽繩子拉大車。” 繩子很快就繃緊了,大車也吃力地橫穿過河流。第一輛大車還算好,經過几下歪斜便跨 過了急流,靠到對面岸邊可能是路的地方。有人在忙著將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緊。 第二輛大車遇到了麻煩。誰也沒注意,那根木頭突然出現在兩個浪峰之間。它猛烈地一 撞,正撞在拉車的馬上,馬跌倒在急流中,車轅“ 嚓”兩聲斷了。馬消失了。車蹺了起 來,斷裂的轅木像雪亮的劍刀指向天空。 “快,抓緊繩子。快,扶穩棺木。” “頂住車。”其實不用叫喊,車周圍的几條漢子已經緊緊地將車支撐住了。急流打在他 們周圍,嘩啦嘩啦地響著。那匹馬的腦袋在水面露出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它扭頭看了他們 一眼,發出一聲几乎像人的叫聲,隨之又消失了。 他們用七八條繩子拉緊破車,讓馬匹牽引,大多數人又跳下水去,大叫大喊著推車,讓 它破浪朝岸邊而來。李元旦又看見那匹馬出現在波峰之間,它在水上翻滾,四腳朝天,直僵 僵地叉開著,任意翻滾,無依無靠。 破車終于被拉過了河,几個強壯的漢子伏在車上大口喘气。他們需要放松一下,從來沒 有一天這么緊張過。 他們將棺材裝在一輛車上,用繩子捆牢,丟了破車。一行人摸索著朝目的地走去。李元 旦渾身泥漿,心里有胜利的喜悅。跟隨他的人也是渾身泥漿,一路上唱著下流的歌。他瞅著 那兩具棺木,覺得自己像龐德一樣正走在向關云長挑戰的途中。 冒辟疆用扇子扇著風,驅赶著兩具尸体發出的惡臭味。他一抬頭,便看見董小宛在他一 生中所能看見的唯一一次失態。 她突然跳离椅子,發瘋般沖出棚屋,門口一截木片像刀一樣割下她的一片衣裳,那片碎 綢布如云彩般輕輕飄落,她的雪白肌膚從腰部露出一大塊。她也顧不得了,心中憋得太急。 她几步跑到別人棄掉的棚屋堆上,嘔吐不止。她實在不能再忍受那死亡的气息了,雖然是兩 個剛烈的人的尸体。 頭兩天,熱得殘酷。停放尸体的棚屋中漸漸充滿了气味。 雖然尸体都洗淨了血跡,但依舊不能阻止肉体的變質。人們用土辦法洒了許多石灰,向 迎天和成大人都變白了,但也無濟于事。 更難以忍受的是那些蒼蠅。尸体的存在似乎加劇了它們的繁殖,它們瘋狂地交配,產下 金色的卵,然后變成幼虫,又迅速變成蒼蠅,然后又迅速地交配。它們置身于時光之外進入 了忘乎所以的惡性循環。雖然有几個人用手帕捂著嘴用扇子驅赶它們,它們還是瘋狂地朝尸 体上扑,到處都是。 天上出現了禿鷹,盤旋著。單媽數了,共十九只。后來更多,卻沒人數了。有天夜里甚 至出現了几只狼的綠眼睛,就在附近。嚇得所有人都提起了武器,极本能地只想保護自己。 如果狼扑過來,尸体就是它們的。為了驅赶狼群,便把那些推倒的棚屋點燃,四五堆熊 熊大火映紅了周圍的山崗。 后來的几天下起了瘋狂的暴雨。山坳的低處都積水成潭了。董小宛再也沒進過停尸的棚 屋。單媽陪著她。她有時看單媽燒靈符紙錢之類解悶。有時,她也遠眺李元旦等人的來路, 希望他們早點出現。這天,大雨剛剛停歇,她便看見遠遠地走來一串泥人,瞧他們赶著的大 車上是漆黑的棺木,她便斷定是李元旦來了。 看見他們回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仿佛卸下极沉重的擔子。大家也不休息,七手八腳 將尸体弄進棺木。趁大伙忙著,李元旦對冒辟疆敘說了路途的艱險,更大的收獲是他精神上 的滿足。 當天夜里,由兩個過路的道士和一個和尚給死者做了簡單的法事。第二天一早便按照董 小宛的指點,將尸体運到向迎天死亡之前說的那座山崗上。掘了兩個坑,將棺木放入,便掩 埋了。山崗上添了兩個新鮮的土饅頭。由于禿鷹還在空中盤旋,周圍連一只鳥也沒有。 在登山的途中,董小宛邊走邊采著大把的野花。待到達山頂,她已經編成兩只漂亮的花 環。她將花環扣在墳的頂端。 下得山來,人人都沒有久留的意思,便打點行裝。收購的物品裝了滿滿一車。冒辟疆和 李元旦騎馬走在前邊,董小宛和單媽坐在車中,其余的人跟在周圍,打起火把,趁著夜 色踏上回家之路。 為了解悶,有人唱起了一首歌謠,就是那首有名的《浪子歸家》。音調唱得不夠准确, 但卻另有一种質朴、憂傷的風情。董小宛在單媽的臂彎里睡著了。 ------------------ 第十九章 留都党獄 晨霧從門縫漏進來是一种隱秘的奇觀,淡淡的,宛若戲台上的煙云,若有若無,普通人 家也因此具有了仙境的气氛。 欣賞這樣一种柔和的美,需要好心情,也需要點膽量。它看上去太神秘,膽怯者認為是 鬼魂來臨的先兆。這時,門外的街上有人邊走邊打噴嚏,告訴門里睡眼惺忪的人天快亮了。 嗜睡者依舊不愿醒來,轉身背向,管它花開花落。 街上走著的這個人是個消瘦的公子。晨霧讓他清醒一些,臉頰上有冰涼的感覺,但沒改 變胸上因為熬夜和宿醉而變得蜡黃的顏色。他邊走邊摸著下巴,胡茬有點扎手。每次熬夜它 都比平時長得瘋一些,而且不講秩序,很潦草。很早以前他就發覺早上的人其實很丑,特別 是女人,奇怪的是她們一起床便坐到鏡子前,居然能夠忍受鏡中的臉,他自己早上從來不照 鏡子。 迎面走來的打更人認識這位公子。他就是娶了媚香樓上的李香君的侯朝宗。打更人在街 上晃蕩了一夜,剛剛順手牽羊在王大麻子的矮牆處偷了一只雞,撞到侯朝宗,他慌忙將雞藏 在身后,站到路邊,點頭哈腰道:“侯公子,你早!”侯朝宗也沒多看几眼,依舊腳步不 停,只順便說了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嘿嘿,正是,正是。”打更人胡亂應著,侯朝宗已經走遠。他朝那消瘦背影輕輕啐了 一口。他永遠不能理解憑這破落書生竟可以消受李香君那樣的絕世美人。他跟街坊鄰居們看 法是一樣的:李香君應該配一位英雄,至少應是一位身板結實的壯士。女人們都瘋了,總是 愿意嫁給病歪歪的書生。他搖搖頭,回家炖雞去了。 侯朝宗是在市隱園里史可法的暫居官邸度過了一夜。此刻,他腦中有失望,胸中有憤 怒,臉上有沮喪,昨夜的一幕依舊纏繞他的思緒。 他失望的是自己的抱負又落了空,他們已經坐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良机。這段時間,留 都的有識之士紛紛在爭奪這一特權。侯朝宗、吳次尾、陳定生也看到了這一時机,雄心勃勃 想趁机干一番事業,了平生之志。自從北京失陷,崇禎駕崩,扶立新君就是當務之急,國不 可一日無君啊。可以立為新君的有福王、潞王、魯王、韓王、唐王,他們誰都有問鼎的權 利,各自又有許多亡命的英雄在為他們奔走。侯朝宗認為史可法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便把賭 注押在他的身上。史可法又何嘗不知道這种歷史帶來的大好時机,他以為憑他在江南擁有的 百万之師就足以威懾朝廷諸人,所以只率几十名護衛官赶到南京,試圖輕而易舉地擁立潞王 即位。但當馬士英率領浩浩蕩蕩的江北四鎮十万人馬開進南京來擁立福王時,史可法才后悔 自己太大公無私了,居然害怕防務空虛沒帶大軍來,被迫讓馬士英得了手。福王登基,國號 “弘光”。 雖是偏安的君王,但江南無兵災之損,也很富足,所以登基典禮也异常隆重。鞭炮的硝 煙三日不落,人群豪飲而通宵達旦,到處是被复國烈火燒烤得坐立不安的豪杰,常常看見他 們在酒肆中擊劍而歌。此刻,走在濃濃霧气中的侯朝宗想到沒能站在潮頭上,异常失 望。這失望主要是針對史可法而言,如此大好良机的錯失,史可法也許不是大气的英雄。看 著馬士英在朝中勢力強大,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多設几個心腹入朝,便于整頓朝綱。昨天夜 里,侯朝宗便是去和史可法商討這件事的。 他走在街中,見四面無人,便在街角撒了一泡尿,尿淋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那是福王登 基時的一張揭帖,不知被誰扔在這里。他心中的憤怒依舊沒有消除。 他憤怒的是史可法又一次退縮、妥協,沒有英雄气概,他有被出賣的感覺。昨天夜里他 是抱著一線希望去的,現在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他走著,像一個賭徒輸光錢之后又借錢去 撈本結果輸得更慘似的,不僅有后悔的痛苦,而且有負債的巨大壓力。他朝一道富家的大門 吐了口痰,罵道:“狗日的。” 昨夜不該去見史可法,他想。他跨進門就看見史可法、錢牧齋、周仲馭、姜日廣、高弘 圖等人端坐在那里喝茶,气氛极沮喪,他感到不祥的征兆。當時就該走,他想。大家見了 禮,侯朝宗資格最小,在末席入座。果然,錢牧齋一開口便說了一個坏消息:“史大人明日 离開南京。”侯朝宗道:“這么說,史大人決定放棄南京的爭奪了?”史可法道:“我久居 留都,恐防務有失。且福王已經坐定江山,我等若為私利再興爭逐,于國無益。當務之急應 思复國保家的實際良策,何況最近的官場暗斗已使我厭倦。” 侯朝宗見他去意已定,無法挽留,順水推舟地贊美一番史可法憂國憂民的高風亮節和寬 怀大度。一方面他卻明白一切大道理都是掩蓋陰暗心理的擋箭牌,它并不新鮮。侯朝宗為自 己就要失去最強有力的靠山而暗自神傷。他對史可法的期望太高了。他自己都認為那是一步 登天的虛幻想法,后來他們又說了一些閑話,各人都繞過正經話題,高弘圖甚至說到他女儿 做的針線活上去了。再后來就喝酒,侯朝宗喝了很多,當場就醉了。待他醒來,發覺自己獨 自睡在史可法的花圃中,他怎么也搞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到這里的。想到這樣子死了也沒人 管,神色黯然。幸而天快亮了,他乃乘著霧气,沮喪地出了史可法的住處。 晨霧濃濃的,仿佛要擦拭掉他的沮喪。他一路朝媚香樓走來。當媚香樓在霧中現出隱略 的輪廓時,他看見一盞燈還亮著,透過霧气僅僅是一團光暈,他知道那是李香君的房間,心 里充滿一股溫情。 青燈之下,李香君伏在案几上一夜未眠。侯朝宗知道她在等自己,愛怜倍增。用手指輕 輕摸過她的臉頰,濕濕的,竟然流過淚。 李香君抬著頭,睜著困倦的紅眼睛,臉上刻著一條條衣袖壓出來的印痕。她看著他,憂 怨地說:“你終于回來了。”僅僅是這一聲軟語,他所有堅硬的抱負紛紛瓦解,心靈發出另 一种屬于生活的顫栗。他抱住她的頭,吻遍她的臉,她快透不過气來。 當他和她相擁著到了床上,彼此都不再感到熬夜后的困倦和疲憊,反而更亢奮,比往日 的情感更濃烈。多年以后,侯朝宗已經有了一個經驗,他發覺熬夜之后欲望要強烈一些。別 人是不是這樣他不知道。李香君卻准确地感受到了。所以回報也要強烈一些,云收霧斂之 后,兩人雙雙進入夢鄉。 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晚餐已經熟了。李香君特意做得很丰富,有魚翅、甲魚、竹 蓀、猴頭、燕窩及時令鮮菜,侯朝宗吃得很愜意,一則因為餓了,二則因為他內心里對那几 道珍品有某种敬意。 吃完飯,他站在樓上,嘴里咬著根牙簽,看著落日余暈中的南京,一個王朝正走向敗落 的印象闖入他的腦中,又勾起他的抱負,這抱負已經落空,心里不禁有些傷感。 眼看他又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絕望情緒,柳敬亭來到了媚香樓,把他從自己思緒的硬殼中 拖了出來。柳敬亭腋下夾著個護書,護書里有五卷本一套的《精忠說岳全傳》。 喝茶之間,侯朝宗道出了對史可法的絕望情緒。柳敬亭捻著胡須笑了。他對歷史有自己 的看法,几十年來的說書生涯加深了他的理解力,他自負于自己是最好的歷史見証人。 侯朝宗道:“先生何故笑晚生?” “我笑你執迷不悟。笑你自以為是國家棟梁。” “此話怎講?” 柳敬亭避而不答,反問道:“你以為時局究竟如何?” “竊以為國運未完全衰敗,有重振江山的可能性。” “哎,年少無知,年少無知。”柳敬亭拍著護書嘆息道。 侯朝宗指著《精忠說岳全傳》道:“先生枉抱了此書,難道南京不是先例嗎?” “此一時,彼一時矣!” “先生越來越糊涂了。” “哎,讓我告訴你真相吧,你說我老糊涂了。偏安也不是那么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認為弘光朝中奸臣多嗎?” “馬士英就是舊閹党,可比秦檜。” “這就對了。如今這大明殘局中,只有秦檜沒有岳飛,連‘風波亭’的悲劇都無法重 演,哪里來收复江山的實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將才不是帥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殘局頃刻之間就會瓦解。” “其實我也有這個預感,只是常言道‘亂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机有所作為。” “是啊!亂世出英雄,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任何亂世真正的英雄并不多,而且往往多出 現在強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數出在清軍中,大明气數已盡。” “依老先生之見,我輩將如何?” “回家趁亂置一些地產,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讀圣賢書,無一絲報國之心。” “國家虛幻至极,生活才頭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諫武戰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來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歲殺人時都沒眨過眼。” 侯朝宗默然了。柳敬亭知道他已經在沉思剛才的問題,侯朝宗的确在心里已經放棄了自 己的抱負,決定為生活多作后計。這一決定最終導致了李香君的“桃花扇”悲劇。 他倆一直閑談到深夜,而此刻走在回揚州中途的史可法卻在距南京二百里之遙的一家客 棧新粉的牆上題詞,他以為自己是能夠光复明朝江山的,他自覺地肩起了重擔,很沉很沉的 令人折腰的重擔。他望著墨跡未干的詩行又得意地吟了一遍: 壯發流云付前塵,荷心玉劍慰平生。 烈士千里不留行,橫看刀鋒听雨聲。 冒辟疆從涼風口回到如皋,一面令人去制几個書架,一面和董小宛將所購字畫清理整 齊,都編了正規的號碼。 這天,董小宛見他有憂色,便關心地詢問,他欲言又止。 蘇元芳見了,也上來探問,冒辟疆抗不住兩個如花似玉的妻妾的体貼,只好說出他想到 南京去一下,也許覓到封侯的机會,董小宛大力支持,蘇元芳私下為他備好了應帶的行李。 臨行那天,冒老爺從一只黃楊木箱中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寶劍,鯊魚皮的劍鞘,象牙鑲 的劍柄,護套上鑲著几顆明亮的寶珠和瑪瑙。他鄭重地交給冒辟疆道:“吾儿,現在正是用 得著它的時候,希望它為你劈出一條光耀之路。此去勿須挂念家里,只一心一意報效國 家。” 冒辟疆含淚接過寶劍,扳鞍上馬,將劍背在背上,和家人一一道別,揚鞭而去。出了城 很遠,他才拔出劍來看,但見青鋒寒光逼人,果然是柄好劍。他揮劍劈斷手指粗的一棵柳 樹,心中豪情高漲。 這柄劍最初給他貫注了無比的自信心,他的气質和身影更顯風姿綽約。在去南京的路 上,有許多負劍而行的人,他們向他打著招呼,他都不屑一顧。但是,這劍卻隨著路程的延 伸,給他造成了一种麻煩:由于不習慣背劍,他不得不常常用手去扶因馬的跑動造成的劍的 移動,這樣的動作做得太多,使他疲憊,當他遠遠看見南京城時,已經腰酸背痛。這柄劍令 他沮喪。 就在冒辟疆日夜奔馳在通往南京的路上,怀著讓复社精神發揚光大的夢想時,南京城里 發生了一件他始料不及的大事,复社成員一夜之間都成為錦衣衛士追捕的對象。 史可法一离開南京,馬士英便獨攬了軍權,且受福王之旨總領朝政。為了加固自己的力 量,在朝中大量起用心腹,排斥异己。他任命張菸_舨可惺椋掖佔測薣v蟾倍加彿@筋 言為右都御史,李沽已為太常少卿。這四人中的的張鶯脫釵測暽款恣@竦拿派煍笲恣@ 机大肆行賄,欲求官复原職。 這天,時逢馬士英生日。阮大鋮認定這個天賜良机,將自己收藏的一幅唐朝真跡《搗練 圖》割愛敬給馬士英。馬士英大喜,當即展開畫軸欣賞。阮大鋮在旁邊,默默揣度他的心 意,見時机成熟,便滿臉堆笑地獻上一張十万兩的銀票。馬士英知他心意,對他道:“你的 事明日就見分曉。” 果然,第二天安遠侯柳祚晶、司禮監李承芳入朝奏請重用阮大鋮。高弘圖出列奏道: “天啟年間,崔魏亂政,人知有崔魏,不知有朝廷;人知富貴功名,不知民教气節,先帝初 政,有欽定逆書一案,阮大鋮亦名其列,用之有所不當,還請公議再定。”馬士英憤然道: “阮大鋮才可大用。今乃用人之際,陛下當唯才是用,不拘以往,且阮大鋮向与東林党有沖 突,如果公議,滿朝大半東林党人,他必不得用。若此,則誤了國家中興。望陛下三思。” 劉宗周跨步出班奏道:“陛下若用逆党,實不足取。臣決不与之同朝,還能有面去見先 帝。” 福王不敢違拗馬士英的用意,只好撫慰劉宗周和高弘圖,最終啟用了阮大鋮。退朝后, 高弘圖、劉宗周、姜日廣三人自知不是馬士英對手,為了明哲保身,一起辭官歸去。這三位 閣部一走,馬士英和阮大鋮在朝中就無人敢反對了。 不久,阮大鋮升任兵部侍郎,大權在握。便向福王大獻美女歌妓,深得福王重用。他不 久又記起复社的仇來。眼見复社的主要人物都在南京,便奏准复社有造反之意,福王大怒, 下令捕捉复社之人,錦衣衛傾巢而動,查封了复社的聚合處。复社中人人如惊弓之鳥,各自 逃命。陳定生、吳次尾、顧子方、周仲馭、雷演祚統統被捕入獄。由于楊龍友的幫助,方密 之、鄭超宗、黃太沖三人化裝逃走。侯朝宗則從媚香樓后的小門跳進秦淮河中一只貨船,鑽 入一只籮筐才逃脫追捕出了南京城。 這是盛夏,媚香樓透出一股蕭索、衰敗的反常跡象。冒辟疆一邊敲門一邊感覺到令人不 安的气氛,仿佛一切正在變坏。 給他開門的李貞麗,看見冒辟疆,嚇得渾身一哆嗦,她說:“快,快進來。”他立刻知 道發生了非常重大的變故,因為一只手提著劍,只得單手去牽馬,馬儿有些猶豫,所以在門 前耽誤了一下。李貞麗立刻看見一位門對面賣臭豆腐的小販正慌張离去,她想:肯定是錦衣 衛的暗探跑去報信去了。 冒辟疆剛把馬拴好,李貞麗和李香君也不多說話,一人拉著他的一只手就往后門走,臉 色焦急惶恐。他問:“出了什么事?” 李香君道:“你快點走,离開南京再打听。”一邊說一邊叫丫環將他的寶劍拿去藏好, 剛好管家走來,他接過了寶劍。 說話間,已到了后門。李香君開了門,娘儿倆便把冒辟疆朝門外推,邊推邊說:“快點 离開南京,越快越好。” 冒辟疆還想問清楚,忽听門外一聲大喝:“走!往哪里走!” 門外一條漢子橫著一條扁擔,李貞麗認得是那個賣臭豆腐的陌生小販。 冒辟疆情急之下,轉身就跑,李貞麗和李香君將兩扇門猛然關上,用身体抵住大門,朝 他喊道:“冒公子,快跑,快跑。” 門外的漢子本是錦衣衛中的高手,娘儿倆怎能擋得住。只几腳,便踢破了兩扇門,將兩 個女人撞倒在地,那漢子進來,朝冒辟疆的背影叫道:“逆賊,赶快就擒。” 情急之下,管家拔劍在手便去阻攔那漢子,兩人交手只几招,管家便被打翻在地,寶劍 也被奪走。他見冒辟疆還在慌慌張張地開大門,誰知越急越開不開。管家忍痛奮力一躍,緊 緊抱住漢子的腿,那漢子踢了几下,沒踢開,揮劍只一下便將他的兩只手斬斷,一只斷手吊 在漢子的褲子上沒有落下。 這時冒辟疆已打開門,跑上了大街。漢子緊追出來。 兩人一前一后在街上飛奔。街上有很多人,見此情景紛紛躲閃,特別是看見小販模樣的 漢子褲子上有一只血淋淋的斷手在飄來蕩去,都嚇得張大了嘴。婦女們尖叫著轉過身去,將 儿童緊緊藏在自己的怀中。 冒辟疆急中生智,气喘噓噓地邊跑邊喊叫:“殺人了,搶錢了。” 這段時間的南京云集著許多欲求保家复國的帶刀俠客。 冒辟疆的叫喊聲使三個路過的俠客熱血直沖腦門,路見不平,理應拔刀相助,何況是這 顯赫的新的都城。三個俠客挺身而出,擋住那小販,几樣兵器便叮叮當當劈殺起來。眼看冒 辟疆將要在前面街角消失,小販一急,朝后跳開几步,一把抓破粗布上衣,露出其中的繡 袍,大聲叫道:“快閃開,老子是錦衣衛!”三個俠客嚇得轉身就朝小巷中跑,心里罵自己 瞎了眼,那錦衣衛也不去追他們,徑直去追冒辟疆。追到街角,卻再也看不見逃犯的影子。 街上只有一乘挺有气勢的花轎,轎旁走著十几個家奴。那錦衣衛在街角東張西望,舍不得失 去這個立功的机會,剛好那邊又走來三個錦衣衛,便叫攏來,一起朝前追去想檢查花轎,但 看那气派乃大富人家的女眷。所以沒敢造次。 那花轎里的确有一位美貌的富家女人,冒辟疆也坐在她的身邊。這是何故? 冒辟疆轉過街角,慌亂之間差點和一群人簇擁著正要上轎的女人撞在一起,他猛然站 定,剛好和那女人面對面。女人惊喜道:“冒公子,怎么是你?” 原來她就是北京范丞相府中的阿飄。范丞相死后,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馬士英看 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复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興党獄捕殺复社之人,見他 如此慌張,便知必有人追赶,當即便把他拉上了轎。命轎夫抬著往城外走。 在轎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發生的党獄之變,才明白李香君為何那般惶恐。不覺有些 后怕,腦門上迸出了汗珠,好險!幸虧碰上了阿飄。他從轎窗中看見四個錦衣衛朝前追了過 去,心里慶幸极了。 在轎中,阿飄告訴了別后的經歷和遭遇,還暗暗表達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簡單地敘述 了別后的一些經歷。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便到了城門,他看見錦衣衛站在城門邊,正盯著 轎子看,臉上有些疑惑,好像轎子有漏洞似的。 那轎子确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發現了:轎子的擋風帘太高,從外的确可以瞧見轎中人 的鞋子。那個錦衣衛本是极老練的捕快,他們職業的眼光立刻便發現花轎的垂帘中,不僅有 一雙女人的繡腳,還有一只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見轎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 來,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轎中。四個錦衣衛在沒弄清是哪家的花轎前未敢造次,而讓 轎子眼睜睜出了城門,他們拉住最后一個家丁,給他一兩碎銀子,問道:“這是哪個官人的 家眷。”家丁道:“當朝馬尚書爺家的。”四個錦衣衛嚇得吐吐舌頭,慶幸沒有胡來,否則 少奶奶發起威來,不僅抓不得人,而且連命也可能丟掉。 當下只遠遠地跟出城門,其中兩個抄一條近路,跑到前面去攔截。 阿飄將冒公子送出城門很遠,才讓他下轎。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從原路返回。跟在 后邊的兩個錦衣衛躲在草叢中,她沒看見。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兩個錦衣衛攔住道路。 他認得是城門邊那四個錦衣衛中的兩個。心知不好,正欲轉身,后面兩個錦衣衛已按住 他的雙肩,將他掀翻在地,掏出繩子捆了個五花大綁。那小販打扮的漢子,狠踢他兩腳罵 道:“媽的,老子看你跑!跑!”隨后將手中那只血淋淋的斷手打在他的臉上,冒辟疆痛苦 地閉上眼睛。 且說阿飄剛進城門洞便覺得尿急,實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轎,上了一次茅坑。那城牆邊 的人家,哪里見過貴婦人到此,慌忙將茅坑沖一遍,這一耽擱,當阿飄出來上轎時,剛好看 見四個錦衣衛押著冒辟疆走回來。她腦中一陣轟鳴,此刻要救卻沒奈何。只得叫一個家丁遠 遠跟去,看看下在哪個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無邊。冒辟疆不能适應。他垂頭喪气蹲在牢門邊。天快黑了,豎著鐵柵 的細小窗戶像夜色中的一灘水,顯得亮晶晶的,他貪心地眷戀著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 世上如果有絕境的話,這里就是絕境。牢里死一般寂靜,他像一個走到世界盡頭的人。 視力慢慢适應了黑暗,他看見自己的旁邊有一堆稻草,便站起來,腳麻木得不再是腳, 仿佛是什么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鋪平,躺下歇一會。 他剛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動,鑽出一個人來。那人冷酷地問道:“你是誰?” 冒辟疆猛然一惊,站立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沒看見。” “為什么看不見?” “太暗了。” “小子,不是太暗了,是你太恐懼。恐懼是真正的障眼法。人間本來沒有完全的黑暗, 是恐懼使人瞎了眼。小子,仔細看看,這里難道沒有光嗎?” 冒辟疆真的看見了光,是一种幽藍的淡淡的光。他看清了稻草堆中那個人:滿頭花白長 發,表情模糊,只有那對泛著藍光的眼白极端透徹地盯視著他,這眼光能夠看穿任何人的心 事。 那人冷冰冰地問道:“我在這里蹲了二十年,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弱不禁風的人,為什么 坐牢?你這种人一定是干什么風流勾當。” “不是,我是复社的人。” “复社?复社是什么東西?” “一個讀書組織,复興國家是它的宗旨。” “放狗屁,書讀得越多越愚蠢。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蠢才,天下早就太平了一万 年。小子,他們以什么罪名抓你?” “奸賊誣告我們要造反。” “活該被捉進來。可惡的書生!就算造成了反,難道一個朝代比另一個朝代更好?气死 我了!我最討厭書生!什么他媽的亡國恨,天下本來就沒有國。天下最大的騙局就是建立國 家,制定法典,強迫別人來俯首。狗日的,可惡!” “這……” “住口!還敢詭辯。老子卡死你!過來,用稻草把我埋好。盡是些濁物!” 冒辟疆体諒他蹲了二十年牢獄,也不和他頂撞。屈身將散落的稻草撒在他的頭上,直到 看上去僅僅是一堆稻草垛。他對他說:“這樣太熱了。” “放屁。小子,待會你就知道了。老子這樣才舒服。” 冒辟疆也不理會。徑直走到另一個角落,將少量的稻草攤平,也顧不得潮濕,便躺了下 來。卻毫無睡意,盯著黑暗出神。他突然很害怕死,錦衣衛常常偷偷把犯人殺掉。想到自己 就要糊里糊涂地死去,再也見不到董小宛和蘇元芳,他就覺得后悔不已,悔不該心存封侯的 夢想。 太寂靜了,任何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牢門外一點亮光伴著靴子聲走過,他知道那是 獄吏打著燈籠在巡夜。過了一會儿,他側邊的牆上有石頭的叩擊聲,聲音三長兩短,很有節 奏,他猜想那是隔壁犯人在尋求聯絡。他試著回應一次,他听到了极微弱的問候:“喂,新 來的,你是誰?” 他知道這极弱的聲音其實要大聲叫喊才能傳過去,他大聲回答:“我是冒辟疆。” 隔壁立即傳來一激動的聲音:“我是吳次尾。”冒辟疆听得真切,振作起來。兩人就隔 著牆說了很多話。他這才知道許多复社公子都在這座牢中。當他知道方密之、鄭超宗、侯朝 宗并沒在牢中時,便猜想他們可能已經逃脫。但也可能關在別的牢中。想到如今复社中人都 落得如此下場,他倒認為當初不讀書不結社還好一些。 天快亮時,他遭到了蚊群的襲擊。仿佛空中全是蚊群一般,叮咬著他。甚至穿透了他的 衣衫。他 叭叭地抽打,有時一掌下去,便明顯感到有几十只蚊子的尸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無法忍受,無法忍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稻草嘩嘩直響。 “狗雜种!”他听到一聲怒吼。那稻草掩埋的人猛地站起來。“吵死我了!”那人一邊 說一邊大步走出。他看見一頭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野獸扑過來。還來不及出聲,便被緊緊 卡住了脖子。他听見那人在喊:“卡死你,卡死你。”他欲要反抗,早已沒有了力气。眼睛 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那人的手慢慢松開,兀自狠狠罵道:“臭書生,打扰老子好夢。” 冒辟疆走后,董小宛獨自在水繪園中整理那些畫卷古玩,將它們一一分類登記入冊。這 是件比較勞累的事。蘇元芳有時也來幫忙。正是靠著這些事情使她沒覺得過分寂寞。 如今的短暫別离,已經和在蘇州時強烈而噬心的思念之情不同了,淡一些,但緊密一 些。有時僅僅是有所牽挂。董小宛并不怀疑自己對冒辟疆的愛。她通過對兩种思念之情的比 較和分析,發現差別的原因是因為在蘇州時的思念包含有絕望的因素,那時存在著再也見不 到他的可能性。她想:絕望的愛并不比幸福的愛強大,但表面上卻強大一些。如今的思念和 牽挂變得可以忍受,因為男人不管多么浪蕩,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她希望他早點回家。有一 天,蘇元芳閑話之間忽然說道:“終于理解‘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滋味。”她笑了。 她有同感。 這天午后,董小宛想小睡一會,卻怎么也睡不著。蟬聲從敞開的窗戶飛揚而入,吵得她 心煩。她走到窗邊正欲關上窗戶,看見惜惜在一株柳樹下用一根竹竿去粘一只蟬,蟬飛走 了,她還固執地站在竹竿的下端。董小宛想到幼年的秦淮河。父親每次給她捉蟬都沒捉到, 只得從樹枝上摘兩個蟬蛻來安慰她。 想起童年,總有一絲幸福的記憶,她的嘴角便綻開微笑。 她想叫惜惜,想把她從沉靜的對蟬的往事拖出來。這時她看見一個丫環急急地走來,一 邊走一邊用手帕扇風,炎熱的天气令人臉色紅潤,气喘噓噓,香汗淋淋。那丫環看見樓上的 她,便停了腳大聲說道:“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府上,府上來了親戚。” 原來是冒辟疆的姨媽、姨父,還有一位表弟。他們剛從北方逃出來,准備去揚州定居, 順便來看看如皋冒府。 董小宛和他們一一見過禮,姨媽拉著她的手說道:“比傳說還要美。” 董小宛一邊應承,一邊躲避著那個表弟的目光,心想他肯定是個花花公子。老夫人剛才 介紹說他叫陳拿。她憑直覺便討厭他,怎么會是這么一個色迷迷的家伙呢。 吃過晚飯,董小宛告辭回去。她前腳進了水繪園,陳拿后腳便跟了進來。她覺得惡心。 陳拿笑嘻嘻道:“久聞水繪園修得奇妙,小弟特來觀賞觀賞。” 董小宛壓住自己的不悅,心想:這等無賴臉皮厚的坏蛋,不如拿他戲耍一番,一則出出 气,二則開開心,她說:“你就獨自在院中走一走,天快黑了,早點回府。” 董小宛徑直上樓。陳拿追上來,見四下沒人,他大膽牽住她的衣袖,嘻嘻道:“嫂子, 小弟久仰嫂子風流美名,今日一見,不胜歡喜,讓小弟陪陪你。反正表哥不在家,嫂子想來 也寂寞。” 她气得臉都白了,她打定主意要整治整治他。便說道:“瞧不出你這個俊模樣,竟是滿 肚子坏水。” “嫂子高見。” “這樣吧,你先在院子中到處逛逛,天黑再說。” 陳拿大喜,以為得手。便自去將水繪園逛了個遍。 董小宛叫來惜惜和李元旦。二人听了這事都十分气憤,待听了董小宛的計謀,又樂得哈 哈笑。各自按她的安排去准備。 臨走時,董小宛吩咐道:“這人雖然可惡,但別傷了他,要給老爺留點面子。” 陳拿陶醉在喜悅中,無心觀賞園林,只揀那鋪滿卵石的寬闊的路徑走,眼見天還不黑, 急得抓耳搔腮。便折了根枝條在手上,把心頭的焦急發泄在滿園絢爛的花朵上。他走過之 處,伴隨枝條掃過空气的沙沙聲,花朵、花蕾、花枝紛紛折斷,飛落,無論是黃色的、紅色 的、紫色的、白色的、綠色的、桔色的花朵都無法幸免于難。 終于盼到天黑了。 這浪子也不知從何處學來的秦淮河的偷嫖規矩,知道要先扔個東西上樓。為了更能喚起 董小宛的注意,他撿起一塊石頭,從窗口扔了進去。一聲悶響之后,傳來瓷器脆裂的尖厲聲 響。 董小宛又气又恨,抓起石頭,跑到窗前,朝那浪子狠狠砸去,恨不得一下把他砸死。陳 拿閃身避過。石頭重重砸在地上,彈起很高又滾了很遠。他嚇得冒了冷汗,正要朝樓上破口 大罵,卻看見她在搖手,立刻又歡喜起來,董小宛扔了個紙團給他,然后奮力關上扇戶。 他拾起紙團展開來看,上面寫著:“東邊院牆有處夾院,待夜深人靜時再會。”陳拿得 了這個承諾,手舞足蹈朝東尋去,果然有這個地方,四面高牆,兩邊有門。兩邊門一關,鬼 都找不到。他想:還是妓女會挑地方,這儿要一夜,又涼快又保密。 他正得意,忽然听見有人說話,慌忙躲在陰暗的牆角,只見兩個仆人走進來,一個問: “沒人吧?”另一個說:“沒人,鎖上吧。”那一個便鎖了門,兩人從另一道門出去,又鎖 了門。 這一下,他插翅也飛不出去了,他心里有點焦急,只盼董小宛有鑰匙。 月上中天,地上遍是碎銀子般的月光和搖晃的樹影。他正擔心自己上了當,忽然從牆外 叭 叭扔進几條長乎乎的東西,他仔細一看,那東西開始扭動,盡是花花綠綠的蛇。嚇得 他奔到門邊,拍打著門,大喊救命。 外面忽然人聲鼎沸起來。他一听就知道這些人早就站在外邊了。人們在叫嚷:“有賊, 有賊,這里面有一個賊。”他想:“媽的,分明是算計了老子,狗日的坏女人。”他也橫了 心,不再叫門,料這般下人也不敢對他怎樣。他這樣想著轉過身來,又看見地上蠕動的蛇, 再次毛骨聳然,又拼命打門,叫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 有人開了門,陳拿朝外一沖。一只布袋張開嘴候個正著,將他罩住。李元旦叫道:“拖 出來打。”另有几個人跑進院子里去把蛇捉了,免得在院子里栖身,嚇著家里人。 打的人都會打,都只朝那不露眼的部位上打,而且棍棒都纏了布,不會傷筋動骨,就算 有傷也是內傷。一時間只見七八條棍棒七上八下猛擊下來。陳拿痛得哭爹叫娘。 董小宛見打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出了气。便叫惜惜打著燈籠走來。她笑著揮揮手,眾人 也笑著散開。她故意問:“深更半夜吵什么?” 有人大聲說:“抓了個賊。” 陳拿听到董小宛的聲音,慌忙叫道:“不是賊,不是賊。我是冒公子的表弟。” 有人拿掉布袋,惜惜用燈籠在臉上照照,董小宛道:“哎喲,真是陳公子,你怎么還在 水繪園,快三更了。” 陳拿知道中了計,卻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只得假意道:“這院子太大,迷了 路。”眾人都暗笑。 李元旦說道:“誤會,誤會。”一邊說一邊上來用勁摟住他,朝眾人道:“都回去 吧。” 李元旦說要送陳公子回冒府,邊走邊悄聲叫他把紙條交出來,陳拿不依,他便暗地里一 拳打他的肋部。這樣打了約十來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蕩蕩,陳拿受不了,只得拿 出那害人的紙條,李元旦順手在路邊的行善燈上點燃,看它燒成灰燼,他將陳拿送回冒府, 那陳拿自覺羞愧,第二天就想個辦法讓父母提前离開了如皋。 且說董小宛和惜惜一邊笑一邊回到臥室。惜惜吹熄了燈籠,把它挂在走廊上,看上去像 一個瞎眼的大南瓜。 經過這一折騰,倆人興奮得沒半點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發生了。董小宛确信自己一 點睡意都沒有,可她剛在床沿上坐下來,眼皮就沉重地自動閉合,不受意志支配,她万分惊 訝,一下站起來,她在桌案邊一把圈邊藤椅上坐下,又發生了同樣的事。她說:“真是見 鬼,怎么一坐下就睜不開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誤睡覺。” 惜惜把她拉到床邊,幫她脫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將就著躺下去。她眼睛剛剛閉上,便看 見自己處在巨大的深淵的邊上,情形万分恐怖。她想醒來,卻怎么也睜不開眼。深淵像一張 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動,仿佛要將她吞沒一般。她大聲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听到了自 己的喊聲沒有沖出口腔,喊聲在深淵之中引起了回聲。她想跑,雙腿卻似灌了鉛,無法啟 動。深淵中騰起一股張牙舞爪的黑霧,黑霧擴散開來,彌漫四野,霧中出現了一個人,起初 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這人卻是冒辟疆,他蓬頭垢面,脖上套著一個大枷鎖, 上面打了個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聲:“冒公子!” 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閃電把一切都消滅了。她睜開眼,從頭到腳都出了汗,渾 身毛孔像針扎一樣痛。 惜惜正一盞盞地依次滅掉壁上的燭,忽然听見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頭一看,姐姐正在 床上掙扎,顯然是做了惡夢。 忙跑到床邊,她卻醒了,依舊后怕,慌忙摟住惜惜,惜惜覺得她還在發抖。 過了一會,她才講了剛才的情形。然后說:“奇怪的是我的确沒睡著。”惜惜听得毛骨 聳然,立刻覺得房里很陰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燭重新點亮。這樣好受一點。 天剛亮,蘇元芳便匆匆赶來。兩只眼睛罩著烏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她一開 口便說:“好可怕。”董小宛問她:“什么好可怕?”她便說昨夜夢見冒辟疆帶著腳鐐手 銬。董小宛腦中一陣昏眩。惜惜惊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輕了,甚至可以飛。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詭 秘,四處都包含著可怕的事物。 一陣眩目的閃光之后,他站在一處沙漠中,風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許多東西在扭動。仿佛下面有一個集市似的。他朝前走,發現自己的腳印比人 還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難道是去地獄?”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終無法縮短和那人的距离。這時已不在沙漠中了,他听到了流水 的嘩嘩聲。前面出現了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從來沒見過 比這更干淨的水。 他感覺幸福,他從來都喜歡水,在水邊他總是能夠感受到幸福,人一幸福便有些忘乎所 以,他正要跳進水里,面前突然站了一個老人。嚇了他一跳,老人朝后面一指道:“有人來 了。”他回頭一看就醒了,后來有人說那條河是忘川,人跳進去就死了。 他醒來就听見有人說:“醒過來了。”“這小子命大,居然沒被瘋子卡死。”他這才回 憶起夜里被人卡脖子的事。他看見眼前站著兩個獄吏。他們其中一個說:“瘋子已拖出去砍 了。” 另一個說:“快起來去放風,獄長要訓話。”冒辟疆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天。他覺 得全身發軟,也許死過一次的人全身都發軟,需要增加一點新鮮空气來支撐著活下去。 兩個獄吏將他扶起來,他暈眩了好一陣子才有了邁步的力量,他覺得自己付出了全身精 力才來到了牢房外邊的場院。 正是放風的時刻,院中稀稀拉拉集聚著許多犯人,其中有殺人者、奸淫者、放火者、叛 敵者、無辜者。下午的陽光分外耀眼,他覺得自己仿佛好久沒見陽光似的,身上散發出一股 難聞的气味。 陳定生、吳次尾迎著他走過來。彼此寒暄几句后,陳定生便指責他:“看你弱不禁風, 要死卵朝天。怕啥,砍頭不過碗大疤。” 冒辟疆心知他有誤解,便告訴了昨晚發生的事。陳定生道:“原來如此。” 這時,一個獄吏站在台階上拼命敲一面破銅鑼,并大聲喊道:“獄長訓話,人犯站 好。” 犯人們云集在場院正中,獄長是個肥胖壯碩的人,顯然是劊子手出身,一生不知吃了多 少人的心肝。 冒辟疆被太陽晒得昏頭轉向,獄長說些什么全沒听見,只是最后几句話听進了耳里。這 几句話獄長加強了語气,武斷地顯示了一种長期養成的對人犯的威嚴和欺凌:“不管是誰, 是龍你給我盤起,是虎你給我臥起,這里是拴烈馬的樁子。” 董小宛擔心冒辟疆,卻始終沒有消息。蘇元芳常常淚眼汪汪坐在她面前,其實她心里也 不好受,卻不得不分心去寬慰少夫人。后來,兩人商議,決定叫李元旦和冒全去一趟南京, 一定要捎個确信回來。 李元旦和冒全兼程到了南京,冒全知道冒辟疆通常的去處,便帶著李元旦徑直到蓮花橋 去陳定生的家。到陳府門前,冒全吃了一惊,但見大門上鎖,兩張巨大的白紙封條交叉著貼 在門上,封條上的印色已被稀釋開來,看來已經有些時日。 旁邊一個貨郎探身問道:“客官,莫不是要找陳府的人?” 冒全正欲相問,李元旦搶先說了話,他慣走江湖,深知江湖險惡。他說:“不,我們不 找人。只是看見這么大的封條,覺得好奇。” 李元旦拉著冒全走開。走出百余步,見一老婦人在賣糕點,便假裝買東西。李元旦輕聲 問:“婆婆,陳定生家出了什么事?” 老婦人道:“快走。出了大事了,全抓進牢里去了。門口那個貨郎是錦衣衛。最近來陳 府的人,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你們快走吧!陳公子挺好的人怎么就犯了法,讓人 猜不透。”冒全听此一說,才嚇出了冷汗,剛才自己太冒失,李元旦謝了老婦人,順便買了 兩個酥餅,兩人都覺得不好吃,轉過街角便扔給了一個小乞丐。 “管家,現在去哪儿?” 冒全沉吟道:“本來想去媚香樓,現在看來也不能去了。估計也有錦衣衛把守。” 李元旦輕聲道:“我看冒公子八成落了災。”冒全也點頭稱是。 天气太熱,倆人去一處茶棚喝茶。冒全用手支撐著腦袋,努力思索該去哪里打探消息。 李元旦頻頻喝茶以掩蓋內心的焦急。 突然,外面進來了一群人,紛紛揀著座位,倆人正覺詫异,外面又涌進一群人,也紛紛 找著座位,入座的人都朝著一面牆,仿佛有什么神要從那灰泥斑駁的牆上顯靈似的,人們翹 首以盼。冒全問一個剛在他倆旁邊坐下的人:“老哥,這么多人干嘛?” “听說書,精彩的《七俠五義》。” 冒全突然想起柳敬亭,心里豁然一亮,怎么不去找他?他問那人:“是不是柳敬亭說 書?” 那人道:“不是,是北方來的,沒有咱南京的柳大麻子說得叫。” 冒全站起身,叫上李元旦,倆人興沖沖直往有名的長吟閣去找柳敬亭,到了長吟閣,卻 還沒開門。許多人坐在門前,冒全上去敲門,有人道:“你倆比咱們還急,柳大麻子還在城 外釣魚。” “你們都是來听他說書的?”李元旦問。 “當然,這兩天正講《風波亭》呢!” 冒全心想:就這樣等到柳敬亭,恐怕也沒多少說話時間,不如去河邊尋他去。便打听到 柳敬亭釣魚的地方。于是又急沖沖出來。在城門洞碰見柳敬亭扛著魚杆提著一串小魚悠閑地 走來,他認得冒全。說他不知道冒辟疆的消息,但楊龍友一定知道。三人又找楊龍友,路上 許多人向柳敬亭請安,李元旦心里佩服。 見到楊龍友才知道冒公子果然入了獄,冒全連夜赶回如皋。李元旦住在楊龍友家,伺机 營救冒公子。他几次想蠻干,都被楊龍友阻止。 面對冒全帶回的坏消息,蘇元芳當場昏倒在地。董小宛也搖搖晃晃,但堅持住了。她當 即就決定去南京。她畢竟熟悉南京,她愿不顧性命救冒辟疆出獄。她帶上了惜惜和茗煙,第 二天就离了如皋,到了南京,眼中看著熟悉的街道和樓宇,心中感慨万千,她多么想在這街 上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惜惜有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跳下車去感受自己成長的街區,都被董小宛 极理智地制止了。 到了楊老爺的官邸,茗煙先去叩開門,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車,用長袖遮著臉跑了進去。 馬婉蓉快活地挽著她進了大廳。楊龍友本來在床上午睡,听下人說董小宛來了,倉促間也不 及整裝,趿著木屐跑了出來。眾人相見之后,各自落座。 問李元旦時,馬婉蓉努努嘴道:“在后院打拳,瘋子似的,把我那棵綠蕊梅樹快打死 了。”其實,李元旦因為寂寞,和楊龍友不是很相知,每天只得練拳解悶,他不知那棵梅樹 是馬婉蓉的心愛之物。 就在董小宛風塵仆仆前來南京的路上時,因為阿飄的幫助,冒辟疆在獄中的生活得到了 切實的改觀。 那天上午天就變陰了。烏云在天空翻滾,遠處響著悶雷。 熱不再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上。等到放風時,雨還沒下。人犯們從不錯過呼吸室外空气 的机會,牢里實在太渾濁。 冒辟疆來到牢外,地上騰起的熱气差點讓他嘔吐起來。偏偏這天新來的一個獄吏要拿人 犯開心,他叫人犯們排成隊在場院中繞著圓圈跑步。玩了一會,他覺得不過癮,便要挑個人 出來玩“雄鷹”游戲。他眼光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心里尋思要挑個弱一點的家伙,否則這只 “雄鷹”飛不起來就太沒面子。 冒辟疆被他不幸看中。冒辟疆本來就文弱,加上囚禁生活的暗無天日,臉色更加蒼白, 配上漆黑囚衣就更加文弱了。 囚衣上標著他的囚號:三百六十五字樣,俗稱號衣。 新獄吏大聲喊道:“三百六十五號,站出來。” 跑步的人犯中沒人應聲而出,冒辟疆根本沒習慣自己的號碼,所以沒意識到是喊自己。 新獄吏大怒,順手操一條皮鞭在空中抽得“叭叭”亂響。 他大吼一聲:“三百六十五號!” 冒辟疆還是沒醒悟。旁邊那人犯急了,踢他一腳道:“小子,討死,叫你出列。”他這 才意識到自己的囚號,剛好獄吏又聲嘶力竭叫了第三聲:“三百六十五號!!!”他應聲而 出。 新獄吏讓他走到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左耳,咆哮道:“你小子,耳朵沒長洞眼,老子幫 你鑽一個。”邊說邊就把他拖到牆角,喝聲:“站好。” 冒辟疆深知獄吏因為長久看守犯人,他們也有坐牢的感覺,所以有些變態,折磨起犯人 來就心狠手辣,而且越反抗越厲害,當下只好咬緊牙關忍受住馬上就要發生的折磨。 新獄吏像握一柄長槍似的緊握鞭杆,掌背青筋暴脹,臉頰上咬肌繃成三塊,听得見牙齒 的“嚓嚓”聲。 冒辟疆沒敢再看他。 “嘿!” 新獄吏用力把鞭杆砸向他耳朵……天邊滾過一聲悶雷。 冒辟疆本能地側了一下腦袋,打擊依舊很沉重,耳輪血肉模糊,他當場昏倒在地,從此 左耳有點失聰。 新獄吏使勁踢他兩腳,見真的昏了,便罵罵咧咧走去提來一桶水,淋在他的臉上。冒辟 疆悠悠醒來,左臉火辣辣的,腦袋里不停地打雷,還有蟬鳴聲,他站了起來,依舊搖搖晃 晃,瞧他昏乎乎的樣子,新獄吏又提來一桶水,從他頭頂淋下,他臉上突出的部位都成為屋 檐似的朝外滴水。 但是,懲罰還沒有結束。 新獄吏看見他一身發抖,而有些興奮,肚子也鼓脹起來,不得不松開褲帶重新挽了一個 結。他說:“小子,過來,你是雄鷹。” 冒辟疆必須飛翔! 飛起來之前,他必須雙腳站直靠攏,身体盡量前傾,与地面保持水平狀,然后兩手側平 舉,宛若張開的翅膀。獄吏叉腰站在旁邊,等著最佳時机,他汗水直淌,從敞開的衣服可以 看見胸毛上亮晶晶一片。 冒辟疆雙腿微微顫抖時,時机就來臨了。他抬腳踢向冒辟疆屁股。這一腳的踢法很有講 究,要用內腳背的大部分踢中屁股翹出的最高點。老獄吏曾說:“這樣,你的力气才能貫穿 他的身体,通過脊椎傳遞給腦殼,讓腦殼帶動全身飛翔,最佳的時候他會离地飛出三尺外, 如果你懂得享受,你會從雜亂的聲響中听出空气的撕裂聲,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像結婚一樣 的幸福。”老獄吏吐了一口痰接著說:“小伙子,記住,技巧很重要。一定要用內腳背踢。 否則會踢傷大腳趾。你去問問,哪個老家伙大腳趾沒斷過?哪個沒有關節炎?都是年輕時不 注意技巧弄成的。”那時他還年輕得唬人,如今早已掌握了嫻熟的技巧,成了唯一沒傷過大 腳趾的人,今天剛來到這個牢子,他豈能不表現自己,這一腳踢得很准确講究,冒辟疆甚至 沒來得及叫一聲,他弄不懂自己怎么這樣文弱或輕靈竟然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他把原因歸究 于雙腿站軟了以及那加在身上的前慣力太強了。他用雙手盡力撐住了下跌的身軀,但臉還是 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站起來,嘴角流出了血。他緊咬著牙關,絕對沒有屈服的意思。 新獄吏盯著他看了几眼,說道:“噫!你小子還是塊硬骨頭。”說完又是一耳光,打得 他又一陣搖晃。其他那些獄吏只是簡單地笑了笑,在他們眼中見得太多,不足為奇,那些囚 徒也多半經歷過,都抱著幸災樂禍的樣子,只有复社的几個人站在遠處敢怒不敢言。 這時,一陣鑼響,放風的時辰已過。囚徒們又各自回牢房,新獄吏認為時光過得太快, 他還沒有過足癮。他踢了冒辟疆一腳道:“媽的,滾回牢里去。” 冒辟疆頭里嗡嗡響,想著牢獄之災遙遙無期,他就嘆气,絕望開始進入心靈,他一步一 步艱難地挪向牢房。出于一种躲避風雨的本能反應,他認為那是他的家。他站在牢門前,回 首留戀地看了一眼天空,天邊的風雨被他發現,雨張起霧蒙蒙的白幕,不久就會下過來, 叭叭打在青瓦上。 就在他要跨入牢門的剎那間,一個獄吏大聲叫道:“三百六十五號。”這次,他知道是 叫自己,向前跨出那只腳懸在空中,他回頭茫然地看著這個人,只看見滿臉雀斑,那人恭敬 地說道:“冒公子,請跟我來。” 太不可思議了,牢里有人叫他冒公子。他不知什么樣的命運又籠罩下來,茫然跟著獄吏 走。通道顯得太長,他猜測有某种神秘的懲罰在等待自己,否則,這獄吏不會那么恭敬,他 見過太多的人在恭敬之中掩藏惡毒殺机。也許是要拷問?或者干脆讓自己悄無聲息從這人世 消失?他听說過暗殺。 但是,他沒料到是個比較好的轉机。當他面對一個陌生的師爺模樣的人時,依舊茫然不 知所措。他們是在一間單獨的房間中,獄吏极恭敬地退出去,并順手帶上了門。兩人互相審 視著,都沒開口。倆人都听見夏日午后的暑雨打在屋瓦上,起初是零碎的,像鬼撒的沙子, 然后就連成了一片,可以想象滿世界陷在雨中的樣子。剛才還聲嘶力竭的蟬鳴像几點狂燥的 火焰,被雨一淋,便熄滅了。 師爺先開口說話。他是當朝兵部尚書馬士英的家奴,現在阿飄的廳院做管家。冒辟疆听 見阿飄,心里一震。 原來阿飄親眼目睹冒辟疆被抓走,心里极其難受。派去探听消息的回來告訴她被囚在什 么地方之后,她便思慮著救他的良策,但想來想去,總是缺少一個合适的人,她在南京城舉 目無親,這時更加感到孤立無援。她也知道馬士英痛恨复社人物,且生性多疑,如請他開恩 放冒公子,也許會适得其反。 她苦思不得其法,最后將注意力集中在管家身上。這個人是個相當能干的人,但他是馬 士英的心腹。怎樣才能成功地利用他呢?一天深夜,她想到范丞相當年勸他勾引冒辟疆曾說 過的一句話:“任何時候,美麗的女人都可以利用肉体獲得最大的利益,就看你會不會 用。”她頓時茅塞大開。 阿飄成功地勾引了管家,爾后成功地控制了他。每天夜里,管家便魂不守舍地冒險翻過 一道道矮牆,來到她的房中,她知道他一定會來,來得越多越有把握,這樣的偷情令管家恐 懼,他一輩子只嘗過丫環的滋味,從來沒敢對主婦有非份之想,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快老 時能夠消受如此的艷福。在等著他來的時辰里,她小心地穿上一條寬大的裙子,里面連襯褲 都沒有,她認為可以方便地節省時間,一見到這位神思恍惚的管家進來,倆人招呼都來不及 打。他惊慌失措地迎上來,喘著粗气,把褲子退到膝窩,上衣仍然扣著可以少費點事,鞋仍 然穿著,心神恐懼地干那事。他心中只想快點离開,她還沒有滿足時,他已經精疲力竭地重 新扎好褲子,溜之大吉,快速穿過門前的一盞燈籠,弓著身子竄入陰影。阿飄對著黑暗發出 了冷笑。 一天早上,阿飄叫住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愛我嗎?” 管家嚇得魂飛天外,戰兢兢道:“當然。”阿飄又問:“愿意為我做點什么嘛?” “奴才万死不辭。” 于是,管家便包下了救冒辟疆的事,他覺得這并不難,做起來卻有點棘手。他是怀著好 奇的心情來探視冒辟疆的,憑他那塊馬士英家的招牌,獄吏們已經畏懼他三分。 管家一走,冒辟疆的境遇就得到了改善。典獄長認為釋放他將是必然的事。便把冒辟疆 關進最明亮的一間牢房,讓他享受到了獄吏們為他服務的樂趣,管家不失時机地給典獄長孝 敬些碎銀子。 不管條件多好,這里畢竟是牢房,是沒有自由的地方,冒辟疆想到阿飄一定有辦法把自 己救出去,心里便平靜了,把這里當作暫時的也是此生必然的一處不如意的客棧。 管家又一次來看他時,問他有什么需要?冒辟疆突發奇想,何不多看點書打發時間,正 好可以將平時沒空讀的書讀一遍。管家說:“几本破書何難?”第二天便有專人給他挑來兩 籮筐的各种書籍。 楊龍友出門去打探消息,李元旦和茗煙每日在南京城里游蕩,由于來了太多的新貴,城 里的什么東西都貴,茗煙最愛吃的油炸麻雀賣价也翻了兩倍,讓他著著實實地抱怨了几天, 董小宛和惜惜卻不敢露面,幸而有馬婉容不時的安慰和關怀,她心中的焦急才沒有讓她悶出 古怪的心病。 打探冒辟疆及复社眾公子的情況沒有多大進展,無非是關心他們的人在猜測之上又加上 些新猜測,事物由于大家思路上的不一致,呈現出眾多的可能性,就像滴在宣紙上的一團 墨,被不同的人朝不同方向吹出一條條線索,無數的放射線沒有一條正确,很難理出頭緒。 另一方面,由于南京城是有名的狎妓胜地,官宦們大肆收羅秦淮美女,用來夸耀自己的財 富,所以楊龍友不斷地捎回來一些坏消息。 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角色,一旦被權貴官宦發覺,必然不可幸免將招來麻煩。 她本來想秘密地去探望柳如是、李香君,但顧忌惹來橫禍,興許救不了冒公子,連自己都要 沉陷苦海,也就只好耐著性子躲在楊龍友家,忍受著對姐妹的思念之情。 誰知連楊龍友家也不是久留之地。這天,楊龍友急沖沖地跑回來,在馬婉容和董小宛面 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了好一陣子,馬婉容一邊怜惜地替他擦臉上的汗,一邊狠狠問道: “死老頭,急什么?什么事都會被你攪得仿佛天塌下來似的。” “唉!大事不好!”楊龍友喘息初定,狠狠一拍大腿道。 董小宛听他口气,心里一惊,只當是冒辟疆出了什么事,腦中嗡嗡,眼底發黑。馬婉容 也這么想,慌忙問道:“出什么事了?”聲音帶著哭腔。 楊龍友道:“不知是哪個狗雜种,告密說宛君在我這儿。馬士英要派人來請你去演阮奸 賊的《燕子箋》。” 這個消息無疑也是一聲炸雷。但董小宛卻冷靜地處理了它,畢竟不是冒辟疆的坏消息。 于是,董小宛匆匆离開楊府,到城外五十里處的一家客棧住下來。為防意外,李元旦終日戒 備地守在左右,只由茗煙城里城外地聯絡。 這家客棧地處秦淮河邊,董小宛從不出門,常常憑窗眺望陽光下的波光柳影,勾動她對 往昔的深深怀念,心酸和歡樂重上心頭。惜惜安慰著她,她的憂傷感染了惜惜。 “憂傷使女人美麗。”李元旦坐在寬敞的飯廳角落看見出來散步的惜惜得出這個結論, 惜惜比他剛到冒府時美麗得多,真是奇怪,有些女人總是能夠越變越好。李元旦這樣想了 想,又重新埋頭啃那條粗壯的豬肘。惜惜站在門前,看著大路,正午的陽光照耀得大路慘 白,只有几個零星的人在赶路,另外有兩頭豬和兩群雞在無精打采地閑逛。惜惜也不知道自 己要看些什么,僅僅是眺望而已。 她遠遠地看見騎馬而來的茗煙,透過空气的稀薄振動,以及馬蹄在干旱已久的路面連續 地敲擊而起的灰土,她看到了茗煙臉上有許久不見的笑容,愉快的笑容,一切成為笑容的背 景,它像一塊礁石冒出了憂傷的海平面。惜惜依著門框笑了起來。 茗煙帶回了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今天,楊龍友拿出一百兩銀子,成功地讓典獄長閉上一 只眼,從而穿過三道森嚴的監牢之門,探視了冒辟疆,了解到他的現狀以及他捎給董小宛的 一句話:“我已沒有生命之憂,南京危險,宛君請速回如皋,切勿因為我又陷火坑。” 這句話令董小宛感動。終于听到了冒辟疆的确切消息,使她胃口大開。吃飯時,惜惜以 為她要將這段時期欠下的飲食全補進肚子。 夜深了,董小宛坐在青燈之下苦苦思索著解救冒公子的方法。她把燈挑得很亮。店主在 過道里攔住惜惜,央求她去求求夫人節省點燈油吧,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什么東西都貴,惜惜 給他二兩銀子,叫他將店里能點的燈通通點上,要挑到最亮的程度。 在漆黑的夜里,小店像一顆明珠,几里之外都能看見它的光芒,都猜不透店主搞什么 鬼,白耗那些燈油。游移在夜幕中的無形的智慧如游絲般向小店靠攏,匯聚成一股力量沖進 董小宛心中,使她通過僅有的一點消息便漸漸地解開了無數個死結,找到了解救冒辟疆的關 鍵所在,也是唯一可能的辦法。 她的焦點最初集中在那個不曾謀面的女人身上,這個阿飄既然可以在兩個巨宦之間做干 女和小老婆,想必是一位异常美貌的婦人。冒辟疆怎么也會与這樣的女人有深厚之交呢? 她如此傾心相救,其交情非同尋常。想到這些,董小宛就有點吃醋,傲气使她將焦點從 阿飄身上移開,她一定要靠自己的辦法來解決。怎樣解決呢?唯一的辦法便是越獄。她從冒 辟疆所處環境細節開始想起,最后將焦點集中到挑書進去的籮筐上,智慧像一道急切的閃電 划破了長空,閃電又變成剪刀,唰唰唰剪去了所有的細枝末節。最后只呈現了一只籮筐,金 光燦爛的籮筐盛滿了希望。 為了明顯地看見白天的來臨,她叫惜惜去找店主滅掉所有的燈。她自己先滅了燈。店主 本已睡下,此刻一邊滅燈一邊嘀咕:“真是活見鬼,一會叫點,一會叫滅。古怪!古怪!” 鳥儿天上鳴一下,又地上鳴一下。然后不管天上地上都是鳥鳴時,天就亮了。 董小宛叫來茗煙,茗煙心里不太痛快,他還沒睡夠。又不便抱怨,一只手用勁在臉頰上 搓著一粒眼屎。她知道他的心思,但此刻由不得他,她有更急的心思,她要証明昨夜的所有 設想,蘿筐是個關鍵。茗煙听說是去核實一下籮筐的大小,便抱怨起來。董小宛嚴厲地說: “別說吃早飯,查証不了,永遠莫回來!”茗煙听說如此嚴重,再不敢多嘴,打馬直奔南京 城。 董小宛始終在數著店里的一架滴漏,時光過得真慢,午時三刻,茗煙回來了,為了防止 自己說不清籮筐的大小,他特意買了一只相同的籮筐。 李元旦也不知籮筐有何用。董小宛叫他試著鑽縮進籮筐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還是依言鑽進去。他站起來的一剎那便明白了董小宛的用意,因為他的身高跟冒辟疆差不 了多少。他大聲叫好,董小宛滿意地笑了。 接連几天,董小宛和李元旦細心地推敲了整個行動計划的細節,李元旦親自進城去考察 了三次地形,一切顯得万無一失,她才叫來惜惜和茗煙,告訴了他倆營救的計划。茗煙贊嘆 道:“夫人真是聰明絕頂。”董小宛打了他一下道:“現在不是奉承之時。回頭到你家公子 面前去說。”董小宛又給他們派了任務,各人信心十足去做自己那一份事。 又過了几天,所有環節都已打通,楊龍友甚至收買了一名獄吏作內應,一次營救行動正 式展開了。 冒辟疆肚子餓得咕咕叫,也只得忍受著,牢中定量分配的飲食總是吃不飽又餓不死。現 在書籍也不能給他安慰了。他剛剛發現原來書只有几本可以讀,其他都不屑一讀,按照這樣 的現點,那一籮筐書只有《孟東野集》值得一讀。他很沮喪。如果不是昨天楊龍友悄悄告訴 他越獄的計划,此刻他將不知如何度過了。 挑書人擔著一對空籮筐悠哉悠哉的走過三道防備森嚴的院門,他挑中這個時刻,是因為 獄吏們都急著換防回家吃飯,放松了警戒,加之這是留都最牢固的監獄,也許連鳥儿都難以 飛越。看見挑書人,冒辟疆免不了心里一陣緊張,他將要經歷生死攸關的歷險。 兩個獄吏跟著挑書人走進來,他們說要監督,挑書人极明白事理,知道他們是想敲詐几 枚小錢,便給他們每人二錢銀子,說兵部尚書的夫人有話捎給冒公子,二位請給點方便,兩 小獄吏得了錢,自去站在門外等著。 冒辟疆和挑書人交換一下眼色,立刻行動起來。先把部分書弄到床上,蓋上被子,就像 睡了一個人似的,偽裝得很巧妙,不走近看便看不出來。然后冒辟疆鑽縮進一只籮筐,上面 蓋滿書,剩下的書全裝進另一只筐。 挑書人心里也緊張,擔起擔子朝外走時忍不住哼著歌。獄吏鎖了牢門,朝里看看,冒公 子已經睡在床上了。獄吏嘀咕道:“他媽的,快吃飯了還睡。” 第一道院門順利通過。第二道院門卻遇到麻煩。一個年輕獄吏突發奇想,要挑几本書帶 回家去看,挑書人急道:“這是府上的藏書,一本都少不得。” 年輕獄吏笑道:“偌大一座王府,少几個女人都沒人問,少几本書還露餡,老子不 信。” 挑書人罵道:“放屁。你小子殺豬匠穿長衫──裝秀才,你小子斗大的字認得几個?” 年輕獄吏有點冒火,索性伸手去搶,一位中年獄吏慌忙擋住他道:“別動手,冷靜點, 你什么時候又想看書呢?” “我听人說書里有什么西廂、東廂之類的好故事,騷得夠味。” 挑書人一跺腳道:“你不早說,原來想看這种書。其實書也沒什么好看,明儿挑書來, 送你几張《春宮圖》。” 旁邊的獄吏們都嚷道:“多帶几張來,咱們也瞧瞧。” 年輕獄吏道:“明天一定帶來?” “當然,明儿挑一擔書來,誰叫你關了一位了不得的書呆子。” 中年獄吏本來受了楊龍友的錢,眼見危險已過,忙推著他朝外走,邊走邊說:“快回家 吃飯去,別讓你老婆等急了。” 挑書人順勢過了第二道門,遠遠看到第三道門,中年獄吏便大聲說道:“兄弟們,明儿 早點來,這位爺給咱們送‘春宮圖’看。” “老家伙,要最好看的。”眾獄吏都說道。 “當然,當然。”挑書人滿口答應。還說:“不好看斬我的腦袋。” 于是出了第三道門,已經到了大街上,中年獄吏道:“老伯,慢走。走好啊!” 挑書人轉進一條小巷,便飛奔起來,然后又轉進一條小巷。李元旦和茗煙提著刀等在那 里,旁邊停了一輛馬車。 擔剛放下,茗煙叫聲公子,冒辟疆知道脫了虎口,從籮筐猛然站起,救命的書嘩啦嘩啦 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車上去,茗煙扔給此刻已癱軟在牆角的挑書人一袋銀子, 也跟進車里,大車轟隆轟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脫去囚衣換上備好的長衫。茗煙開口便道: “咱們夫人真是神人。” 且說那挑書人稍息一會,知道出了這种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當場逃走他鄉。那擔書 如廢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遠遠地守著那些書,到黃昏時确信沒人來要,便興高采烈起 來,她感謝觀音菩薩顯靈,讓她八十歲上終于拾到這么多值錢的東西。但她高興得太早。三 個獄吏厲鬼般轉過牆角,怒气沖沖地踢了几腳,籮筐翻了几個跟頭,原來開飯時,他們發現 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將書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見到手的財物被人搶走,傷心 得捶胸頓足大罵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輛車飛奔在回如皋的路上,倆人經過這番風雨有千言万 語需要敘說,最憂傷的話都會引來一陣笑語,人們就是這樣遺忘過去的。隨著話題的牽動, 董小宛覺得阿飄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中,不吐出來就不舒服。即使她擔心會破坏甜蜜的气 氛,依舊無可遏制地說了出來。冒辟疆怔了怔,便說起當年京城之事,并一再申明跟她沒什 么深交。董小宛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他對自己的一片心,心里釋然,但故意逗他說越 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气憤地說道:“我跟她根本就沒有肌膚之親,你實在 要錯怪我就錯怪吧。”董小宛見他生气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摟著他的脖子 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么,他覺得她透過車窗看見自己出了點丑才發笑的,便下 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行裝,胯下的馬跑得很快,而車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 礙視听的,他咬著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樣神秘、興奮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飄得知冒辟疆越獄而去,便陷入了慶幸和惆悵的雙重境地。慶幸的是他獲得了自由, 惆悵的是他永遠從自己的生命中遠去了,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她曾經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時無論怎么說她都比身陷牢籠的冒辟疆過得好一點, 現在他脫險了,使她一夜之間就發覺自己像在牢獄中。這些天井、屋瓦、樓台、樹木、花 草、高牆、器皿、布匹、門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遠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 她,她以為走到街上會好一些,但事与愿違,城牆、旗幟、集市、軍營、金錢构成了更大的 牢獄,把她推入了更加細小卑微且無所适從之地。她在一夜之間憔悴了,多年貴族生活培養 而成的傲气蕩然無存。她甚至沒有身邊的丫環們自由。 此刻,她站在回廊邊上,看著盛夏之中開得繁茂的花叢,發出一陣陣冷笑。既然冒辟疆 已經脫險,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總是有意無意出現在阿飄的視野中,他深深沉入對阿飄夢幻般的熱 戀中不能自拔。像少年一樣,他的衣著越來越干淨,每天都要認真地修臉和綰好頭巾。他的 老婆嘲笑他的臉干淨得像尸体,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壽衣。 午時的庭院中寂靜無邊,炎熱把人們驅赶進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飄面前,覺得今天是 個特別的日子,阿飄從來不讓他午時來。阿飄眩目的美使他什么也看不見,甚至連阿飄也變 模糊了。 阿飄覺得他令人難受,便轉過身去,兩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后。 阿飄說:“你真的愿為我做任何事?” “當然。夫人,我可以為你去死。” “真的?” “只要你叫我死。”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張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齒漆黑,舌頭干枯。 阿飄猛然轉身,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他說道:“現在就死。”管家看見她的太陽穴上 藍幽幽的脈絡暴脹而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陽光垂直照下來,人的陰影萎縮了,像一只灰色的兔子,阿飄低垂著眼帘,沒看見兔子 跳動,也沒听見人的腳步聲,只听見無邊無際的蟬鳴聲。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經走開。 她突然听到椅子的 嚓聲,抬起頭來,看見管家站在椅子上,頭上是門廳上粗壯的棟 梁。他筆直地站著,臉上布滿虔誠,微風吹動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擺。阿飄看著他,一聲未 發出的嘆息在腹中回蕩。他站在死的邊緣。 他開始解褲帶,阿飄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纏了几圈,也知道它很結實,接著,他的褲 子垮下來,在足踝處癱軟成一堆。他把褲帶朝上扔去,輕飄飄的,宛若歌妓手中优美的長 笛,越過橫梁,然后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個活結。剛好懸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臉被打 了結,然后彎腰提起褲子。再把頭伸進活結。他調整站姿,雙手緊緊抓緊褲子,确信自己不 會松手,他對阿飄說:“咱們到閻王面前去講理。”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開始了掙扎,阿飄赶緊扭轉身,對著窗台沉 默著。良久,她才回過頭來,管家已經死了,尸体吊在空中微微蕩動,吐出長長的舌頭,看 气色好像沒死。 ------------------ 第二十章 惜惜嫁魯王 歷險的興奮漸漸消退,如皋的秋天來臨。冒辟疆也冷靜了,他開始仔細推敲越獄的每個 環節,覺得每個環節都不可能,都是冒險,都是巧合,都像夢。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呢?一連串巧合的環節推演出近似完美的傳奇,可它的環環相扣而又漏洞百 出,風都可以吹斷它的聯系。太神秘了。現在想起來,只有在獄中挨打是真實的。 現在的生活多了一些擔憂,他總是夢見南京方面有人來追捕他,這种反复的折磨,使他 養成了深居簡出的習慣,深居簡出又使他常常陷入冥想。命運變得越來越神秘,他猜測還有 某种重大的擔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因為他越來越覺得南京的脫險完全是天意的安排,每個人 在這件事上都受到一只神秘的手的驅使,就像棋子一樣走到該走的位置,所以越獄獲得了成 功,他把那只神秘的手指定為命運。 董小宛听到他的這些想法,忍不住笑了,總覺得男人一旦遭遇了重大事件都會變成另一 個人。樂觀的會變得悲觀,灰心的會變得振作。但是不久,連董小宛也感到一些奇异的想法 困扰著自己,命運再次讓他倆走到條思路上,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為了完成某件事似 的,總之,一股力量正卷過來,不是他和她能抵抗的力量。 夫妻倆身居水繪園,讀書論畫,研究金石古玩。董小宛這段時期寫了不少詩詞,她自己 將它匯編成一冊,題寫為《閑云散談集》,都是吟月詠花之類感傷作品,偶而也露出對危難 時局的憂懼。也正是這時候,她開始將歷代婦女的貞節故事收集起來,准備編一部關于愛与 貞洁相矛盾的書。 轉眼到了冬天,下起了雪,第一場雪總是令人耳目一新。 冒辟疆、董小宛、蘇元芳、惜惜、李元旦相約在水繪園賞雪。 特意在亭子里設了火爐,煮了一壺酒,酒香令紛紛揚揚的雪花沉醉。眾人興致勃勃。 茗煙忽然跑來,看樣子有急事。由于雪的緣故,路上的卵石太滑,茗煙摔了跟斗。眾人 大笑。茗煙索性又在雪地上滾了几轉才笑嘻嘻站起來。蘇元芳笑得眼淚直流。 茗煙先喝了一杯暖酒。才一邊拍打身上的雪泥一邊對董小宛道:“夫人,外邊來了兩個 男人說要見你。” 董小宛問道:“知道從何處來嗎?” “說從蘇州來的,專程來探望你。” 董小宛立刻警覺起來,她在蘇州并不認識什么男人,她又問:“來人什么模樣?” “一個虎背熊腰,滿臉胡子,看著就嚇人。另一個年輕的,卻又弱不禁風的樣子,看模 樣兩個都是商人。” 董小宛沉吟一會道:“這就怪了,我印象中沒有這兩個人。” 李元旦插話道:“八成是錦衣衛,咱們可得防著點。” 董小宛道:“我也這么想。我和惜惜去看一看,你們三個先避一避,讓人把雪地里的腳 印掃干淨,別露了行藏。如有不測,我先穩住他們,惜惜來報信。” 董小宛和惜惜便迎出去,茗煙先去開門請那兩個男人進來。遠遠地看見來人,由于雪下 得太大,無法認清楚。惜惜舉著一把傘,傘面的雪積淀起來。在董小宛的眼中,那兩個男人 像兩截樹樁,雪使他倆的頭頂和肩頭發白。 走到近前,兩個男人都衣衫單薄,壯實的漢子若無其事。 另一個則在顫抖,臉色發黑,嘴唇發紫,目光中惊懼和疑慮擠滿了眼眶,甚至分不出善 惡了,就像一只被追獵太久的狼一樣,早就作好准備把自己交出去而束手就擒。 壯漢恭身一揖道:“董夫人別來無恙。”他將頭上、肩上、胡須上的雪抖掉一些。另一 人怔怔地站著,看見掉落的雪,忙也把自己頭上、肩上的雪輕輕拂落。 董小宛細細打量那壯漢,的确是張熟悉的臉,她一邊遲疑地問:“先生……”一邊努力 從濃密的胡須后將另一張臉恢复過來,和記憶中的肖像對上號。 “哎呀!”她說道:“楊將軍。” 來人正是楊昆將軍。他伸手示意別大聲,董小宛會意,叫茗煙關上門。大家一路進了寒 碧堂。董小宛這才施了万福,叫茗煙和惜惜奉上茶來。她說:“恕剛才怠慢,實不知將軍光 臨,如此大雪寒天,將軍是路過還是有貴干,如有小宛能出力之處,但說無妨。” “我們此來是專找冒公子的。”說罷看看茗煙。他認得惜惜,知道不是外人。董小宛會 意,又叫茗煙去暖壺酒來。 楊昆這才道:“我們有國事而來。這位乃魯王殿下。” 董小宛心里一惊,但立刻鎮靜下來,拉著惜惜就要行君臣大禮。魯王慌忙止住。見面以 來,他第一次開口說話:“董……董……夫人,別……別……別這樣。孤于心不安!”他說 話哆哆嗦嗦顫顫兢兢,惜惜猜他一定是冷坏了。董小宛卻覺得是由于驕慣的王爺生活發生了 空然變故,使他還沒准備好便被突然推到完全陌生的世界面前,所以不能适應而感到羞怯、 拘束才造成這個樣子。從他眼神判斷,他竟是比普通人還善良的一位年輕王爺。 等惜惜跑去叫冒辟疆來時,董小宛已經自去取來几套冒公子的厚實棉襖讓魯王換上了, 他覺得暖和起來,能夠細細地品一杯茶也令他幸福,畢竟連續几個月來他都處在動蕩之中, 若無楊昆舍命相隨,他不知死在何處呢。水繪園讓他有回家的感覺。 冒辟疆見過魯王和楊昆。他對困扰自己命運的玄想有了一個合适的解釋,也就是說南京 越獄的种种巧合都是天意,目的就是讓自己來輔佐魯王。他對魯王极具好感,他深信正是命 中注定自己要遭逢貴人,所以才能夠神奇地逢凶化吉。董小宛自去准備酒菜,叫惜惜一道道 地奉上桌來。 杯盞之間,酒酣耳熱,眾人話題自然就扯到國事之上。冒辟疆問道:“殿下打算怎樣才 展宏圖?從何處開始?” 魯王道:“從此處開始如何?” “如此,則臣万分榮幸。”冒辟疆道:“恕臣直言,今清人席卷魯豫之地,無險可守, 無退路可言,所以殿下于此實不宜久居,非臣有意推諉勤王之責,望殿下三思。” 魯王和楊昆相視一笑。楊昆道:“冒公子所言极是。現在殿下權寄貴處,待各方聯絡就 緒,方才待机舉事。” 冒辟疆道:“如此說來,楊將軍早有安排了。” “殿下意欲守通州,糾集兵力,以楊州為中心形成互相呼應之勢。戰則戰之,不可戰則 揚帆入海,清人無可奈何也,冒公子以為如何。” “臣以為還不是万全之策。試想清人之中多有智謀之士,特別是那個宁方我乃天下奇 才,他不可能想不到分而擊之的戰術。若有一支清兵斬斷退路,則入海不成,大家入布袋 也。” “孤所慮也在此。” “楊將軍多日奔走,不知兵力集結如何?” “楊某無能。兵不多,將也少。只蘇州約二万余人,實不能御強敵。” “另外有打算嗎?” “只有一個。紹興府有我舊部,我想招之以輔殿下。” “好极了。紹興地處江南,又近大海,且兵力充足。一旦清人南下,必血戰揚州。如此 緩沖一下,紹興得以喘息,待攻到紹興已是強弩之末,王師可以一戰。戰而不利,再入海盤 踞舟山、廈門,再謀襲殺。如此可定江南。江南一定,与湖廣闖賊殘部及獻賊舊部呈犄角之 勢,抗擊清兵,則天下又成三足鼎立之勢。久之,或可謀复國大業。” “哈哈哈,生子當如孫仲謀。”魯王說道。 “楊某乃一介武夫,智謀之慮實不足用。冒公子能否推賢能之士為殿下籌謀?” 冒辟疆拍掌道:“哎,只顧吃酒閑話,忘了一人。此人姓李名元旦,智勇雙全,可以輔 佐殿下。”他扭頭叫惜惜:“快請李公子。” 魯王一見李元旦便認定他是一條好漢。又添杯盞,說話之中,魯王對李元旦的才智更加 深了信心。問他愿否同行效力。李元旦慷慨激昂道:“愿效犬馬之力,任憑驅使。”眾人飲 至深夜方散。 第二天,冒老爺一早就到了水繪園,魯王還沒起床,他就站在雪地中恭敬地守候。雪已 停了,看來又是個大晴天。待魯王、楊昆和他相見之后,他將自己的四名丫環叫到魯王身 邊,命她們用心服侍。然后告退,臨出門時輕聲對冒辟疆道:“吾儿,天賜良机。” 眼見魯王在冒府已經習慣,且是個比較安全的藏身地,楊昆便放了心,于是告別魯王, 要去紹興拉攏張名振。冒辟疆道:“楊兄何故如此匆匆,鞍馬勞頓,何不多歇几日。” “國事為重,吾輩怎敢貪圖安逸。” 李元旦道:“楊將軍先天下之憂而憂,令人欽佩,令人欽佩。” 冒辟疆送楊昆出城,方知他還帶來了二十員心腹,他們在城外雪地上駐扎了一夜。冒辟 疆慌忙將將士們帶到城外本家地面上的几家大戶人家安置妥當。楊昆打馬奔紹興而去。 冒老爺常常來給魯王請安,他久居官場,早就練成了察顏觀色的職業習慣。魯王的寂寞 逃不過他的眼睛。雖然冒辟疆和李元旦整天陪著他品梅、論詩、作畫、飲酒、下棋、聊天、 踏雪,或觀注時局,或指點江山,依舊無法讓他不在夜深人靜時倍感孤清。冒老爺想出一個 极好的點子,將冒府上上下下几十名丫環編成舞隊,由董小宛執鞭訓練,竟然勉勉強強湊成 一個戲班子,可以演几段戲。于是,夜中的水繪園便傳來笙歌燕舞聲。如皋城里的有識之士 便深深嘆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都認為好端端的江左名士冒辟疆已毀 在董小宛這個秦淮妓女手中了。人們并不知道魯王在此,連冒府那些丫環都不知道,因為在 人前,眾人都叫魯王為楊先生。 也難怪有識之士捶胸頓足,時局确實越來越危險。就在前兩天,离如皋以北約二百里處 曾出現一股清兵游騎,有大膽的鄉民躲在樹林里數了數,說有三十四騎。他們就像從地底冒 出來似的,站在一處斜坡上指指點點。正在田地中勞作的農人,慌亂間扔了鋤頭、耕牛、犁 鏵等什物和牲口,抱著孩子,拖著老婆就沖樹林里跑。為首那個清兵哨總用鞭子指著逃命的 無數村民道:“瞧瞧吧!那些漢人。”清兵們哈哈大笑,笑聲傳出去很遠。 好大膽的清兵,欺我大明無人,竟敢孤軍深入到如此地步而毫無懼色。魯王一掌擊在楠 木桌上,手掌一陣巨痛,差點腫了,桌上的杯盞、筆硯及飾物都跳了几下。魯王憤怒得咬牙 切齒。后來听說如皋知縣曾派出一百余鄉勇去追殺流寇,雖然他們只看見一片馬蹄印,卻也 博得魯王的歡心。 隨后又傳來兩淮危急的坏消息。魯王憂心如焚,縱有大家輪流作東給他解悶,也快活不 起來,終日自嘆國運不濟,自怨無力殺敵。 這天晚上,冒辟疆夜宿水繪園,無意中走到窗前,看到窗戶紙被風吹破兩格,便從格眼 望出去,外面依舊是雪的世界,雪已經變硬。他看見對面樓上魯王的房間竟敞著窗扉,魯王 在房間中垂頭喪气地走來走去,偶爾站在窗前重重拍打窗櫺。董小宛見他看得出神,也湊到 窗前去看,見此光景,不覺嘆道:“好可怜的男人。” 她把冒辟疆拉到床邊,說道:“我有個想法想和你商量。” “什么想法,你說使得就使得,怕我不相信你的才干?我的美人。” “別貧嘴,我說正經話呢。” “說說看。” “我想讓惜惜侍侯殿下。” “殿下?”冒辟疆怔了怔,道:“能行嗎?” “事在人為。不成也不打緊。” “關鍵是怎么人為?” “我們創造机會讓惜惜和他多一些机會單獨相處,自然會滋生情義。” “這樣做值得嗎?” “值得。你也知道時局危在旦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難道你整日只想建功立業,卻不曾想留條可靠后路?” “哎,我怎么沒想過呢?冒府如此產業卻如何棄得?” “就呆在如皋等死?” “不。我想到時候總有個避難之所吧。” “等到時候?我們都被誤了。” “如何能誤?” “讓惜惜嫁給殿下。殿下据紹興乃進退兩易之地,清人不易前來剿滅。如有不測,我等 也可以遠投殿下,到時惜惜是王妃,自然可以順利立足。若大明气數未盡,你還可施展平生 抱負。” “這的确是一條切實的退路,宛君睿智乃至深謀遠慮,須眉不及也,只不知惜惜愿 否?” “我明天就去和她細說。” 第二天,董小宛叫惜惜陪著自己,在水繪園里隨意地散步,她一言不發,腳步聲輕飄飄 踏過殘雪以及殘雪掩蓋的枯枝敗葉。在園子東頭見一盆殘零的菊花,經風雪之后已經腐爛發 紅。惜惜嘆道:“偌大一座花園也留不了一株秋菊,多么可怜啊!” 董小宛苦笑一下道:“就像你一樣。” “姐姐取笑了。我終生能伴姐姐左右足也。” “傻妹妹,哪天你嫁了人就不能伴我了。” “誰還娶我這种人。” “妹妹何苦自賤。你這般容顏男人娶之唯恐不及,我倒想看看誰消受這般艷福呢。” 惜惜只當她說笑,便撒嬌道:“姐姐替我挑一個好了。” “一言為定。” 惜惜見她認真的樣子,方知不是說笑,乃假裝生气,努著嘴不言語。 董小宛正色道:“眼前就有一個。” 惜惜道:“別說!別說!誰知是哪個村野匹夫?不知道倒好!” “我說殿下!” 惜惜唬得一怔,隨即滿臉羞紅。 董小宛又問道:“你覺得殿下為人如何?” 惜惜不語。 “我看他也是有為少主。只是經驗不夠,若久經錘煉,必是一個好男人,你也可成正 果。” 惜惜道:“殿下身處危難,怎能顧戀家室。其心中想必是國將不國,何以為家?” “就因為他自處危險之時,你才更應侍候。患難成夫妻是一個女人的福份。想當年紅拂 女追隨李靖乃千古美談。現在正是你慧眼識窮途的時候,机不可失啊!” 惜惜再次不語。只低頭踢那殘雪。 她繼續說道:“世間多少女子憑恃年輕,妄動貪戀,總欲配那功成名就的男子,好坐享 其成。這种女子目光短淺,殊不知男人要成就事業需付出多少汗水和艱辛,待有成就時大多 中年也。若此,總有那荊拙中女子無意間嫁人。運气好者,只隨夫君吃兩年苦就翻身做了人 上人。” 她看看惜惜接著說:“女人一生只在婚嫁上是唯一一次賭博,無數的女人賭都沒賭就輸 掉了一生。如果你想賭就賭殿下,事成你就是王妃!” 惜惜羞紅了臉。她跺跺腳道:“姐姐,咱們只顧說話,腳都凍僵了。” 董小宛這才發覺兩人竟站在平日堆垃圾的牆根下,也忍不住笑了。 兩人往回走。惜惜道:“咱們在這里談天說地有什么用?殿下心里怎么想才算數。” “這么說你動心了?” “姐姐。”惜惜跺腳道。 董小宛心里轉了一個念頭,騙她道:“其實是殿下對你有意,昨天和公子說,公子叫我 先問問你。決定還是由你下。” 惜惜羞得埋了臉,只顧朝前走。 當天晚上,董小宛告訴了冒辟疆。他第二天就去游說魯王。魯王正寂寞,況如此危險時 局竟有紅顏知己愿左右相隨,倍受感動,豈有不肯之理。那天午后,魯王在園中不慎撞到惜 惜,惜惜羞得赶緊回避,魯王也獨自臉紅。 冒老爺听說此事,當即收惜惜為女儿,為她備制了嫁妝,便擇了腊月十八的吉日,准備 嫁人。惜惜心里歡喜,想不到如此苦命竟得如此良緣。雖然她知道此去只有患難沒有多少歡 樂,然可以期盼重整山河之日的幸福。 出嫁的前一天夜里。董小宛陪惜惜度過了一個夜晚。這是她倆一生度過的最后一個共同 之夜。兩人起初互抒情怀,想到不久就要天各一方,乃抱頭痛哭不止,哭了很久,方才彼此 勸住。 話題慢慢轉入出嫁的喜悅和憂傷。董小宛突然抓起她的手,仔細端詳她修長的指甲。然 后說:“讓姐姐替你修修指甲。” 惜惜本不肯,奈不住姐姐一再堅持,只得依了她。董小宛用一把小巧的剪子,只留下兩 只手的食指不剪,其余皆剪圓磨平如月牙狀。惜惜很奇怪,卻不便問。董小宛將它食指的指 甲剪得很少很鋒利,像槍頭。惜惜問道:“這是何故?會划破他的皮膚的。” “瞧你,還沒過門就痛他啦。這指甲自有妙用,就是要刺出血。” “這又是什么怪規矩?我可沒听說要把新郎刺出血的事。” “不是刺他,是刺你自己。” “刺我?怎么講?”惜惜惊得張大了嘴。 “因為你不是處女才有此劫。是姐姐害了你,當年不該讓你去應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是方密之破了你的身子。” “提他作甚?” “哎──,凡是明媒正娶,男人都把貞節看得太重要了。不像我這樣半路出家做人側 室,彼此都清楚過去,也就無話可說。表面看來貞節對女人是個壓力,其實對男人是真正的 壓力,多少男人結婚之后,忽然變了,整日去尋花問柳或賭博喝酒,其根源就是因為婚后發 現老婆不是處女身。雖然新婚之夜,新娘都有各种理由借口去博夫君的信任,男人一般都假 裝被騙過去,其實心中有數,日后多以尋花問柳來報复。這是凡夫俗子中盛行的慘劇。今日 妹妹得幸魯王殿下,乃前世積的陰德。若讓他對你不信任,日后有失寵之憂。所以姐姐教你 這個不得已的辦法,希望騙得個處女身份。” “如何使得?”惜惜惶恐道。 “這指甲就是妙用。也很簡單易行。明日跟殿下行房,你自己悄悄刺破下体。反正蠢男 人只認血。當然,可能很痛。但一痛解千愁也值得。一定要在他進入前的剎那間動手,否則 動手就不方便了,切記。” “不這樣行嗎?” “不行。”董小宛斷然道,“為殿下想一想,如果這個問題困扰了他,只能徒增哀愁。 他需要專注于國事。為了大明江山你就忍著點。何況這也不難,只是動動手指頭,但這一指 頭你一定要動。” 惜惜端詳著手上鋒利的指甲,這么兩片薄薄的普通玩意,竟可以改寫從前的難言之隱。 董小宛補充道:“完事后立即想法弄掉指甲,別露餡。” 惜惜依言行事,成功地騙過了魯王。魯王整天喜滋滋的,在惜惜面前像個小孩。惜惜想 皇家之子就是這樣的,怪不得只有老皇帝能夠更好地治理天下。 魯王并不在乎婚禮進行得朴素隱秘,反覺得這樣省事,私下里還決定將來如有登基之日 一定要頒布詔書,簡化民間婚禮俗習。他努力回味那天的情景:天未亮,兩乘花轎便出了水 繪園,悄無聲息到了冒府,爾后悄無聲息又回到水繪園,只是多了一個惜惜。在冒辟疆、蘇 元芳、董小宛、李元旦、冒全、茗煙等人的賀語中拜了天地。吃了一回酒,便入了洞房。 滿屋的紅燭讓他覺得天下都紅彤彤的充滿喜色。 連續几夜之后,魯王就愁眉苦臉了,惜惜老是血流不止。 這早在董小宛的意料之中,她知道是老傷口帶來的麻煩。她請來常年為冒府行診下藥的 老郎中陳藥師,這人因醫術高明,几十年前就沒人叫他的名字了,久而久之,已無人知其真 名字。她私下教陳藥師如此這般地說話,以加深魯王對惜惜的寵幸。 陳藥師坐在門外,細細捻動一根紅線,為惜惜診脈,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一切正常,他 滿意地站起身來,在書桌邊抖動手腕寫了一付藥方,都是些可吃可不吃的藥物。他扭頭看見 茗煙在外面探頭探腦,突然想起有一年茗煙借去兩百個小錢沒還,便要捉弄他一回,便對魯 王道:“楊先生,這劑藥開水煎服,每日三次。另有一個藥引子,卻不易得,必須由童男子 親自上樹去揀蟬蛻方可。” 魯王急道:“那里去找這人呢?” 冒辟疆在旁惊喜道:“太巧了,茗煙正是。” 于是,茗煙只得去找蟬蛻。他走出門就仰天長嘆:“寒冬腊月,到那里去找蟬蛻呢?” 尋了整整一天,只顧往樹上瞅,脖子都扭痛了,最后在水繪園南牆邊拾得一個被霜雪弄得快 爛掉的蟬蛻,拿來交差。 董小宛特意弄几樣小菜請陳藥師喝酒,魯王也在一邊陪著。喝酒之間,魯王道:“請問 陳藥師,何故拙荊會得如此怪病?” 陳藥師早知他有此問,便假裝嘆口气,然后將董小宛教唆的一席話道出來:“不瞞楊先 生,若是一般郎中定然無從診治,幸虧遇到我。我卻知此病有些來歷。据史書載,此病只有 唐朝太宗李世民的愛妃徐惠妃得過,當時虧得李靖李藥師一劑良藥才治了根本。可見,此病 只有貴人才消受得了。我自幼讀些相書,知尊夫人乃有貴相,可惜時運不濟……。” 這几句話說得魯王心花怒放,非常想表白自己是殿下,惜惜已經是貴妃了。但還是克制 住了,他腦門上興奮的汗珠表明他是花了很大的心力才定住了神。大家見魯王高興,說的話 也就多些喜色,其實這時說啥話,魯王都覺得高興,他早就走神了,甚至去想自己是李世 民,惜惜是徐惠妃。 陳藥師臨走時,忽然想到還有几句重要的話忘了說,忙悄悄拉住魯王輕聲道:“楊先 生,需得二十天莫行房事才好。” 魯王當然依得。 陳藥師一走,董小宛便朝魯王道了個万福。她說:“恭喜殿下,承天命得娶王妃。說來 也真巧,李世民落難時得徐惠妃,殿下如今得惜惜做王妃。更巧的是兩個妃子有同一种不 便。當年李靖人稱李藥師,如今又來了個陳藥師,真是巧得妙。可見殿下跟李世民一樣,必 有收复江山的重任。” 魯王樂得不知該怎樣才好。自此之后,魯王心里便自比是李世民。另一方面,董小宛早 將一些靈藥叫惜惜療傷。其中有來自天竺國的止血散和云南白藥。不僅治好了傷,連疤痕都 沒留下。 過了新年,形勢急轉直下,兩淮失守,清兵直抵揚州城下。史可法只有勉強招架的能 力,他怎么也沒想到清兵比自己的兵強大得多。他陷入孤立無援之境地。這一切應該歸罪左 良玉,他不該妄率大軍赴南京去清君側討伐馬士英,導致馬士英調江北四鎮回兵內戰,從而 江北大營形同虛設,清兵長驅直入,所向披靡。 如皋城也混來許多清人的奸細。冒府的人們更加緊張、小心防犯。這天,冒辟疆進水繪 園大門時,覺得靴中有沙粒,乃依著門框脫靴抖了抖,就在他穿靴的剎那間,瞥見街對面有 個外地攤販翹首朝敞開的大門里張望,心里一惊,想在媚香樓吃的虧便犯了疑。進了水繪 園,告之李元旦。李元旦從門縫朝外偷窺,那貨郎的确不像貨郎,倒是不時朝水繪園看,有 一次甚至站到旁邊一輛大車車轅上,踮腳想越過牆看見水繪園里邊。 李元旦疑心也起,認為此人不是清人就是錦衣衛,總得用計廢了他。于是,便設下圈 套,布置停當。 兩個丫環開了大門,招手叫貨郎進園里來,然后被兩個家丁捉住,陷害他圖謀奸淫。貨 郎有口難辯。李元旦仔細審問之下,才發覺是個哭笑不得的誤會,那外地貨郎只是听說董小 宛的美名而渴望窺見她的模樣而已。 楊昆從紹興回到如皋,一路上躲過几支清人的游擊軍。有一次還和小股游勇發生沖突, 被他殺了兩個。 魯王听說紹興知府張名振愿意效忠自己,恨不得立刻就到紹興。無論如何,如皋一天也 呆不下去了。 這時如皋城發生了一些變化。縣衙門的典史暗通了清人,清兵的耳目根据各种跡象推測 出魯王就在這一帶隱藏。典史得密令要察出魯王的行蹤。他借口防范流賊奸細等入城搗亂, 取得知縣的命令,封鎖如皋四門,凡進出的外鄉人都要仔細盤查,稍有可疑便關起來,典史 的理由是“宁肯錯關一百,不肯漏掉一個”。 魯王和楊昆便不宜亂動了。眼看著時光流逝,元宵也快近了。魯王心急如焚,恨不得派 人去把那典史殺死。無奈眾人想盡辦法,也沒得蒙混出關的良策,這更急得魯王茶飯不思。 常惹得惜惜為他掉眼淚。 几個男人天天坐在一起喝悶酒,好像大家取得一致意見似的,要等那典史松了勁。雖然 每個人都覺得不能這樣等下去。世上很多不幸本來是可以通過積极行為去予以阻止的,但人 們往往坐失良机,當它發生時便只有嘆气。李元旦認為可以采取最積极的一种辦法,他說: “殿下要出如皋也不難,叫人通知城外的將士,咱們里應外合殺出去就是了。” “這樣不妥。”冒辟疆道:“如此,則必然暴露了身份,惹得江北清人聞風追殺,可能 殿下就到不了紹興了。” 眾人默然,頻頻舉杯。酒就像從一個壇子前例入另一個壇子似的,沒有節制。 董小宛做完最后一道菜,也到桌邊坐下。見此情景,便叫取碗來,自己斟了酒,也不和 他們說什么,連干三大碗。几個男人見如此飲法,都被唬住了,一時竟無心再舉杯。 她用袖口輕輕抹干嘴。朝四個發愣的男人笑道:“瞧你們愁眉苦臉的樣子,哪里像運籌 帷幄的將才啊!” 冒辟疆見她模樣,知她一定有了良策,便道:“宛君若有良策盡快獻出來,現在不是開 玩笑的時候。” 她微微一笑道:“要出如皋有何難哉!我有一策,保管大家神不知鬼不覺就出了這彈丸 之地。” 魯王道:“快說來听听。” 董小宛道:“過兩天就是元宵節。按慣例,城里要舞龍、玩獅、放燈,到時大家混在人 群中就出城去了,根本不用愁。” 冒辟疆道:“那典史分明別有用心。根本就不准龍獅進城,哪來的机會。” “事在人為。”董小宛道:“我看這事辦起來也簡單。” “如何操辦?”冒辟疆皺皺眉頭。 “花銀子就行。” “真能行?”魯王問。 李元旦拍掌道:“對對對。沒有見錢不眼開的縣官。多使些銀子,定可辦成。” 魯王道,“這般小吏膽敢這么貪污?” 楊昆道:“殿下有所不知,大凡為官的,就縣官最貪。等到有了升遷時,他已刮盡民膏 了。” 李元旦道:“人說將縣官挨個挨個殺頭,有人被冤枉,隔個隔個殺頭,又有人漏网。” “此話怎講?”魯王問。 “說明縣官貪污之嚴重,全部殺頭,又總有那么几個的确又是清官。只殺一半,又有些 惡棍得以逃脫懲罰。畢竟不貪的只有少數。” 冒辟疆道:“咱們少說閑話。宛君何不細細講來。” “首先,讓老爺出面請知縣和典史飲宴,席間贈之銀票,諒不便推辭。再次,咱們先備 好龍獅,使人告之全城百姓,讓百姓終日談論期盼,則典史也不便違眾意了。” 楊昆道:“此法應該行得通。” 元宵的后半夜,如皋城還熱鬧得到處是人。而魯王、楊昆、李元旦、惜惜等人在冒了一 身冷汗之后,發現自己已站在离城二十里外的地方。魯王贊嘆:“宛君妙計。” 接著楊昆帶來的將士也按約赶來,并准備好七八輛坐車。 第二天,冒辟疆和董小宛又騎馬追來為他們送行。 董小宛和惜惜這對相依為命的姐妹陷入生离死別的悲痛中,哭得天昏地暗。 李元旦道:“既是這般難舍難分,何不大家一起走?” 魯王道:“使不得。冒公子江左名士,他年我們打回來時,他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人云 集響應。到時更壯聲威。何況,冒府還得作為今后江左活動的根据地。他不能走,宛君當然 也不能走。” 眾人依依惜別,互道珍重。董小宛和惜惜忍痛分開手都毅然轉身,再也沒有回頭看一 眼。她不須回頭,便知道惜惜此去的艱難。 惜惜此去始終伴隨著魯王。他們到了紹興府,張名振率全城百姓出城相迎。舉起抗清复 明大旗。揚州、南京相繼失守之后,各方義士俱云集魯王帳下。后來張名振不幸戰死,由張 惶言總領兵馬。張惶言就是當年南京會試時,和冒辟疆同場考弓箭連中三個十環的少年。 魯王最初也取得過几場胜利。但由于誤用謝三賓造成軍事上的失利,只得敗走紹興,航 海遠避舟山,又退到台灣。康熙元年九月,魯王在金門病死。十月,惜惜寫了一首詩貼在寓 所牆上:“漁樵無功名,樂得唱銅斗。營營于世事,悟此乃白首。”爾后跳海自殺,隨波逐 流而去。 楊昆初為總督,統率水師。順治三年八月十五,因醉酒,想撈江中月亮而掉入水中淹 死。魯王痛失愛將。 李元旦怀著魯王的空頭敕誥行走江湖,到處尋救義士抗清。順治十二年,在洞庭湖一帶 和闖王部將李過談判時,一言不慎,被李過等人怒而殺之。 一場轟轟烈烈的爭斗終以弱方的英才被斬盡殺絕而收場。 ------------------ 第二十一章 兵荒馬亂 魯王一走,冒辟疆突然覺得空虛起來,再也沒人和他談論國事了。他常常溜出去找街坊 下棋打發時光,老百姓談論話題雖然也跟國事有關,卻并無悲切之感,僅僅是一种擔憂,比 如清兵殺來時地里的麥子還能不能收啊,誰家女儿該被強奸啊之類的無聊話題,總是不對冒 辟疆的胃口。有一回,朱員外家佃戶曹屠夫喝醉了酒,剛剛打完老婆,踉踉蹌蹌湊到人堆里 來,瞅著冒辟疆道:“冒公子,咱們窮人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老婆被清兵糟踏也沒奈何。 你家那個小老婆按理該被王爺霸占才值得。”冒辟疆大怒,沖上去和他打斗,結果被曹屠夫 打得鼻青臉腫。事后,茗煙叫上四五個家丁提著棍棒在如皋城找了五天五夜,要找曹屠夫報 仇,后來是朱員外出面賠了禮道了歉,還專門請茗煙吃了頓飯,并叫兩個陝北逃來的女子讓 茗煙享樂一番,這件事才算擺平了。 董小宛也不計較這些事。每天只在水繪園做自己的事,面色陰郁,也不刻意尋開心。冒 辟只當是惜惜嫁走之后她有些寂寞,也就听之任之,試圖放她高興一些。 董小宛將家中的字畫、古玩、金銀器皿都用厚重木箱裝好,還編了號。請來兩個銀匠幫 忙分割銀子,裝好几大套碎銀子。又把很多銅錢一串串穿好,一吊一千錢。冒辟疆有時走來 勸她:“有這閑功夫還不如多做些詩詞排遣心事。”她只說:“詩文怎能當飯吃。”他便搖 搖頭,覺得宛君變了個人似的不久,揚州、南京失守的噩耗接連傳來。特別是听說清兵血洗 揚州十日,街坊們更是津津樂道,說的人极盡夸張的能事,把整個世界都說得血淋淋的,且 繪聲繪色仿佛剛從揚州有幸逃出來似的,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對女人的災難,直說得听的 人覺得肉麻,婦女們更是變了臉色,陽光也陰慘慘的讓人害怕。 正當如皋人將揚州說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似乎与己無關時,城北五十里處傳來清兵活動 的消息,人們才發覺有一天自己也可能遭此厄運。恐怖籠罩了如皋,人人自危。 冒辟疆是最先作出反應的人。他對董小宛說:“看來得逃出去避一避鋒芒。” 董小宛道:“我早料到有這一天,提早收拾好了東西。” 冒辟疆這才明白前段日子董小宛所做的事都不是無聊事。感激地摟住她,董小宛費了很 大的勁才推開他,道:“白天大日的,擔心下人看見。現在是計較下一步該怎么走的時候 了。” 他笑道:“我不發愁,有你這樣諸事都能料定在先的夫人,我才不管下一步該怎么走, 反正有你安排。” “沒出息的。也好,現在听我說。首先,找個比較穩妥的鄉下把老爺安排好,這個地方 應該荒僻,連清兵都懶得去。總不能讓老爺到處奔走,受顛沛流离之苦。” “這個容易。其實我一年前就設想過現在的情形。我家有個厚道本家可以讓老爺去暫 住,那里大山連綿,林木茂盛,平時連樵夫都不愛走,更別說清兵了。” “還說我料定在先,公子一年前就想好了,我還在這里班門弄斧干啥?” “我也只想過這一件事。余下的還听你的。” “你心里只有老爺,哪有夫人和我。” “其實,原來是想大家都去那里。” “現在我們不跟老爺走,又去何處?” “你猜?” “紹興。”董小宛脫口而出。 “英雄所見略同。我們、還有元芳,再帶上茗煙,一起去投魯王。” “那府里怎么辦?”董小宛問,“還有些金銀器皿。”她指了指堆碼整齊的黑漆箱 子。” “我擔心的就是這些。” “我看這些貴重東西就埋在府中。另外叫冒全留守冒府,水繪園就讓我爹和單媽守著。 你看如何?” “這樣也好。” 兩人就這樣商議停當。到府上告訴冒老爺和老夫人,二老也知別無良策。于是收拾行 李,叫冒全帶几個人送老爺進了大山之中。 董小宛和冒公子便著手埋那些箱子。因是极机密的事,所有重活就只得自己動手。冒辟 疆、董小宛、茗煙累得腰酸背痛,才撬開鋪在地上的石板。“按這等進度,等清兵殺到眼前 還沒埋完。公子看看有信得過的能干人,請來幫忙干兩天,行嗎?”董小宛說。 茗煙一拍腦門道:“何不請王洛來幫一把。” “對對對!”冒辟疆道:“此人信得過。” 虧得王洛幫忙,兩天功夫就挖了一個大坑,把二十來個箱子在坑底擺平,填了土,又將 石板按原樣鋪平。多余的土挑到府中另一頭倒進荷塘,為了防止有人認出塘底的新泥從而猜 到某處埋有寶藏,王洛特意下水去翻出漆黑的淤泥將新土披上偽裝。另一邊,董小宛等人將 埋寶之處打掃得像沒動過似的。 于是專為王洛擺了一桌酒。席間冒辟疆再三叮囑王洛不要泄露。王洛猛喝一口酒,用粗 壯的手在嘴上一抹,嘆口气道:“公子要怎樣才信得過王洛啊!”說罷起身說是去方便一 下。眾人等了很久,不見他來,都慌了,忙叫茗煙去看看。茗煙跨進茅廁便尖叫起來。原來 王洛已自殺在茅廁中。 “可惜。”董小宛道:“如此烈士應該為國捐軀沙場。” 眾人俱各悲慘一回。乃安排后事,所幸王洛孤儿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如皋城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家中悄悄收拾准備逃亡,雖然逃往何方,大家都很茫然。熟 人們在街上碰見,都裝成沒事似的,站在一起寒暄,依舊是居家過日子的雞毛蒜皮瑣事。 人人心里都清楚太平生活已徹底粉碎。 說來也怪,家家都在准備逃命,卻依舊沒人動身,都躲在門縫后窺視著,期待著有人肯 為天下先。最主要的原來還是拿不定主意往何處逃,渴望有人領路。 冒全從山里回來,董小宛和冒辟疆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誰知大家說話的時候,蘇元芳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著魔般扑到窗台邊,伸長脖子朝外 嘔吐,吐了些粘液,其它什么也沒吐出來,倒憋出几滴眼淚。眾人慌忙上前服侍,也不知患 了什么疾。 只有單媽笑了,叫丫環端熱水來,給夫人擦臉。然后朝滿面憂傷的胃辟疆道:“恭喜公 子,夫人有喜啦!”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蘇元芳羞得只把臉朝胸口低垂。當下只得計議讓冒全再送蘇元芳去 山里和老爺、老夫人一起。冒全只得照辦。老爺、老夫人听說蘇元芳怀了孩子,都万分欣 喜,多年來老倆口私下里為沒得孫子愁了又愁,兩人只當元芳不能生育,故而准許冒辟疆娶 董小宛,其中就包含老倆口渴望抱孫子的想法。 冒全又回到如皋時,清兵大隊只要一天就可到如皋了,估計城里已有清人的奸細。冒辟 疆當即決定明天啟程。當天夜里點了十几名家丁隨行。 天蒙蒙亮,眾人便會到一起,打著燈籠准備車輛,車夫也在認真檢查,他知道這三輛車 要承受長途奔跑的考驗。董小宛穿著便裝站在房門口指揮几個家丁搬運行李,燈籠乳白的光 照在她臉上,使她更年輕一些。晨風令人略起寒意。 就在冒府准備出逃之際,如皋城的其他居民們同樣听到清兵逼近的消息,不約而同都決 定天亮就走。 城東頭的一戶人家首先駕上車駛上街,車輪轟隆隆滾過木橋,駕車的男人想穩定一下情 緒,便揚鞭大喝一聲:“駕!” 這一呵聲划破了清晨的如皋,如一聲沖鋒令,早已准備好的人家紛紛將馬車、牛車赶到 街上。城里立刻熱鬧起來,充滿婦女和儿童的哭聲。人們大聲叫嚷著,克服著恐懼:“喂! 王老兄,准備去哪儿?”“去找我內弟家避一避。”“狗日的滿清胡人!”“快上車, 等死嗎!”“破爛不要了!”“快點走,快點走!”“我的鞋掉了!”“啥時候了,你還牽 頭豬。” 跟著第一輛車,人們也紛紛上了路。也有家境貧困者,無車可乘無馬可騎,背上包袱, 便步行而去。這時候,人們認定了方向,都跟在第一輛車的后面,絕大多數人都是盲從,反 正大家都朝那邊跑,就算碰上清兵,要殺也殺不完全部,總有几個跑得掉。一路上,每個人 心里都裝著恐怖。 董小宛站在院門邊,看著逃跑的人們,見街上人影漸少,空蕩了許多,才轉身回來。她 問冒辟疆:“這么多人擠在同一條道上,咱們還走不走這條路?” “這條路是過江的捷徑,怎么不走!叫車輛跑快點,赶到前面,遠遠拋開人群。” 冒府的三輛車和几匹馬几乎是最后离開如皋的。當然,城里還有許多听天由命的人沒有 逃走,主要是些老人。 冒辟疆出逃的第二天,陳君悅帶著三十几騎人馬到了如皋。他是在清兵圍剿劉操東一部 的戰役中,眼見大勢已去,率領這些殘兵敗將殺開一條血路逃出來的。 冒全听說過陳君悅,當下備了酒菜給他洗塵。陳君悅頓腳道:“冒賢弟倉惶而去,太遺 憾了,我本想邀他一起共圖大義呀!” 就在眾人飲酒之際,一個家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對冒全道:“清兵离城不遠了。典史殺了 知縣,開了城門,正准備投降。” 冒全對陳君悅道:“將軍還是率領人馬快點走,府上還有些干糧請將軍笑納。” 陳君悅擲杯在地,朗聲道:“老子不逃了。兄弟們,事到如今,有愿留下跟我干的就留 下,不愿留下的要走還來得及。” 這些殘兵本來都是些忠勇之士或玩命之徒,否則早逃之夭夭,紛紛表示就在如皋和清兵 干一仗,再決定后路。 陳君悅跳上馬,把手中的鐵棍一揮道:“跟我來。” 三十几匹馬跑在街上,連灰塵都不敢朝戰士身上扑,只朝兩邊人去樓空的矮木屋扑。 沖到城門邊。城門早已大開,典史正手捧大印恭立在路邊,雖然清兵還很遠,另有一個 師爺模樣的人手捧一個托盤,托盤上盛著知縣大人的頭。 典史突然看見城里沖來一隊官兵,惊愕得張大了嘴,剛要答話,陳君悅已沖到他面前, 只一棍,打得腦漿迸裂。典史身邊的几十個鄉勇,紛紛跪下求饒。 陳君悅并不理睬,大喊道:“跟老子殺清狗。”并率先朝清兵來路沖去。他邊沖邊思 索,清兵此來并無防備,何不殺他個伏擊。便勒住奔馬,叫士兵埋伏。他說:“兄弟們,我 看清人跟咱們不同之處就是那條辮子。待會拼殺,只管朝辮子砍。”眾將士在樹林中隱蔽起 來。 晌午時分,二十几騎清兵在一個哨總率領下慢悠悠而來,看樣子像踏青。他們怎么也想 不到會遭到襲殺。當陳君悅等人沖殺出來,十几個清兵連刀都沒拔出便送了命。只有最后的 兩三騎逃得性命,回去領了九百清兵殺往如皋。 陳君悅初戰得胜,將十几顆清賊腦袋割下來,叫兵士用竹竿挑著,辮子是最好的繩子, 像挑著十几盞燈籠。如皋城一些沒逃走的人迎接他們,其中有些人就是留下來准備尋死以報 效皇朝先帝的。董F也在其中。 陳君悅知道大隊清兵就會殺來,心想不能連累這些人。他補充了干糧,就率眾出了如 皋。唯一多帶了一件,便是如皋城唯一一門鏽得發綠的土炮和几桶火藥。他挑了一處要沖地 駐扎下來,把土炮對准路口,几名士兵開始筑藥,筑得不能再筑。陳君悅一腳踩著炮身,雙 手叉腰,心里幻想一炮就搞平天下。然而就這門土炮要了他的命。當時,清兵沖到面前,他 果斷地點燃藥引線。 “轟隆”一聲巨響。清兵們嚇了一跳,但沒有倒下,倒下的是陳君悅和他周圍的几個 人。原來土炮炸了膛。余下的官兵和清兵沖殺一陣,無一生還。 陳君悅被炸飛了半個腦袋和一條腿,身上被藥薰得漆黑。 旁邊是半截泛著綠光的土炮。那天夜里,月光很好。他的尸体浮在月光中。有個人來到 尸体邊,坐著吹一支竹笛,正是董F,他覺得活著和死去就像吹或不吹竹笛一樣。笛聲引來 一隊清兵游騎。董F并不在意,將一生中最得意的曲子《梅花五弄》吹了几遍。為首那個清 兵听完曲子,輕聲說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你應該到天上去吹。”然后掄起砍刀一揮,仿 佛是月光一閃,董F的腦袋便飛出去三丈,尸体還坐著,手里還捏著笛子。 董F一死,單媽也就不行了,沒几天就病倒了。自從住進水繪園,她和董F就姘居了, 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冒全請了郎中來給她看病,吃了几味藥,沒見效。單媽也就踏上了黃泉 路,彌留之際她只挂念董小宛。 且說董小宛和冒辟疆駕車駛出如皋城,很快就追上前邊的難民。大路上塵土飛揚,她催 促車夫:“快點,超過他們。” 但擁擠的大路上,誰不是在奪路而逃?相同的行為一下就消滅了各种身份,沒有誰可以 指使另一個人。人們都以家庭為單位,自覺地抵制其他人,那怕彼此是相處几十年的鄰居。 前邊有輛車突然坏了,扭斷了輪子,只得停下來。路上立刻就堵塞了。路兩邊是青青的 麥苗。起初人們還鬧嚷嚷等待著,說一些下流話解著悶,后來就有耐不住性子的,駛車碾過 麥田朝前走。于是人們紛紛跟著碾過麥田,旁邊立刻出現一條新路。 直到天快黑時,董小宛才舒了口气。因為他們的車終于超過了最前面那家人。路面已寬 闊了,可以盡興飛奔了。她希望早一點渡過江,早一點到紹興,倒不是過分想念惜惜,而是 在路上多呆一天就多一天不安。 他們的車只飛奔了一會儿,便不得不慢下來。路上又有了很多人和車。董小宛這才知道 難民是無止盡的。這些難民是另一個地方的人。那天夜里,他們在一處低地露宿,燒起篝火 燒烤干肉,肉香吸引了許多人,他們也在附近安營扎寨燒烤食物。鬧嚷嚷的,令董小宛頭 痛。她睜大眼睛看著頭上的樹枝和月光。 天亮,到了江邊,遠遠听到了波浪穿過蘆葦叢送來的淺唱。茗煙在前頭大聲喊叫道: “清兵來過了。” 眾人都嚇了一跳。董小宛從車窗望出去,看見路邊有几處被燒掉的房子,几堵泥牆被薰 得黑漆漆的,立在一處廢墟子上。冒辟疆也看見了,他握住她的手,擔憂地說道:“也許清 兵已封鎖了江面。” “我也這么想。”她說,“看來咱們得另找一條出路了。” “眼下之計,看來只能奔鹽官去避一避。” 在奔鹽官的路上,后面跟著一些難民還沒散盡,前面又出現一股難民,卻是迎面而來。 兩股難民匯在一起,彼此打听消息之后,都沮喪得無所适從,很多人都哭了,不知道該朝何 處走。人一旦失去目標就會像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或者變得麻木地能夠忍受一切。 董小宛猜想整個江灘大地,正有數不清的難民在游動,他們一群群盲目地奔向自認為安 全的地帶,不料卻遇到從那里來的正奔向他們逃出的地方的一股股難民。人們充滿令人沮喪 的心情。董小宛慶幸沒有失去目標。 有天早上,一群難民從車旁走過去,表情麻木,塵灰滿身。他們走過之后,車突然停住 了,因為路上有個女人,可以听到喘息聲。 董小宛下了車,看到那女人蹲在路中。怀里抱著個嬰儿,有几個月大。 “你怎么啦?”董小宛問。 “我病了,跟不上他們。” “你男人呢?” “也走了,嫌我是個包袱。” 董小宛想了想道:“上車吧。” 她上了車,又是蹲著,就像在馬路上那樣,抱著孩子,什么也不看,只是隨著馬車的顛 簸搖晃。董小宛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卻像沒听見似的,沒有回答。 走到一處樹木茂密之處,她說:“我要在這儿下車。” 董小宛道:“這怎么行,這里沒有人家。” “不,我男人在樹林中,他們全都在。” “你怎么知道?” “我嗅到他們的气味了。” 車停下來,她下了車,朝樹林走去,樹林里傳來一聲惊呼:“馬得福,你老婆又跟上來 了。”這群難民真的在樹林里。 在接下來的路上,他們碰見過許多被拋棄掉的老人。有個老婦人甚至拉著車轅,乞求董 小宛帶她走,她只想在死之前去看看雷峰塔。那時,董小宛也無力布施善心了,只好言勸慰 一番,給她二錢銀子。沒舍得給食物,剩下的食物不多了。 到處都有流寇襲殺行人的消息在傳播。董小宛和冒辟疆擔心會碰上強盜。有天夜里,兩 人都惊奇地發現:竟然好久都沒溫柔過了。這使她和他迫不及待地想讓對方舒服一次。結果 并不滿意,主要是周圍人多,不能盡興而已。 這天黃昏,董小宛和冒辟疆所擔心的事發生了。他們碰到一個慌慌張張跑來的人,那人 邊跑邊好心地對他們說:“客官,快逃命吧,前邊有綠林好漢。” 一個叫魯小達的家丁跑到車前,跳下馬,對董小宛道:“少夫人,快,你和公子騎這匹 馬。讓我駕車引開他們。” 冒辟疆先上了馬,董小宛騎在他背后,雙手摟緊他的腰。 茗煙從后面車上取下銀袋背在背上。剛准備好,便看見一隊蒙面強盜騎馬殺來。他們听 到叫喊:“有車,有車,是有錢人。” 魯小達叫道:“公子快跑。”說罷駕車朝另一個方向跑去,剩下兩輛車的車赶諾枚` 車,拔腿逃命去了。 就像一場惡夢。冒辟疆和董小宛騎馬狂奔了好一陣子才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安全了。天也 黑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 兩人渾身大汗,緊緊地貼在一起,都只有喘气的力气了。仿佛所有人突然死絕了一般。 身邊已沒有家丁了。 這時,身后傳來了馬蹄聲。兩人都一惊而振作起來。隨即听到了呼聲:“公子,等等 我,等等我。” “是茗煙。”董小宛道。 “茗煙!茗煙!”冒辟疆也呼喊起來。 三人在夜幕之下重逢。只有茗煙緊緊地隨著主人,他的忠誠令人感動。 他們在最好的天气中穿行,卻沒有最好的心情。因為是春天,更加倍感到人命不如草木 的憂傷。兩匹馬和一匹毛驢懶洋洋走在灰土路上,毛驢是從一家難民手中買的,茗煙的馬讓 給董小宛,他騎著毛驢。路兩邊的麥地由于無人料理,雜草叢生,真正是田園荒蕪。他們已 經喪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處。他們疲憊困倦极了,只想著目的地鹽官。他們問過許多人, 人們用各种鄉音回答說:“不知道。”董小宛像變了個人,外表罩了一層殼。冒辟疆有點惱 火,如果沒有董小宛,他一定會率領茗煙沖向水邊那几架高高滾動的水車。 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命運就是喜歡剝奪。他們第一次遇到清兵時,為了保全性命, 不得不放棄坐騎。 當時,他們走進一處敗落的城鎮。餓得兩眼昏花的他們惊喜的發現有一家酒店在營業。 他們吃了很多飯菜──一輩子最香的一頓晚餐,花了足足十兩銀子。清兵是怎樣殺來的,沒 人知道。他們只來得及跟在老板后面鑽入天花板和瓦檐間的夾縫。 他們從瓦縫可以看見清兵和那些被捉住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心已堵住嗓子眼。那些被 捉住的人沿著街面站成兩行,一個清兵將領騎著馬緩緩走過人們面前,不斷挑出些人來,用 鬼頭大刀砍下腦袋。這一天,凡是和人群稍有不同的人都難逃厄運,比如高點的、矮點的, 俊點的、丑點的,穿著干淨的、穿著极臟的。只有最普通者撿得一條命。几天以后,冒辟疆 還對董小宛說:“如果我們被捉住,三個人都會被挑出來殺頭的。” 第二次遇到清兵是在又一個不知名的城鎮。他們已經習慣不打听地名。這一次冒辟疆被 捉住了,茗煙和董小宛卻意外地躲開了搜捕。但是有惊無險。人們被集中在一起,有個清兵 軍官騎馬而來,看樣子又要挑人出來殺。冒辟疆覺得自己有點高,忙縮了脖子;又覺得自己 比別人精神,忙比著旁邊的人做了個無精打采的姿式,希望蒙混過關。第一個被挑出來的是 一個衣著華麗干淨的白發老翁,老人對清將道:“你不敢殺我!”清將惊訝地看他一眼道: “為何不敢?” 老人朗聲道:“宁忘我是老夫侄儿。”說完用手撫摸雪白的胡子,斜眼冷笑。 清將滾鞍下馬,辮子朝后一拋,抖拍兩下袖子,單膝點地,唱一聲:“扎!”行了一個 滿族的叩拜禮。隨后起身道:“原來是宁丞相的伯父,末將有罪。” 老人指指人群道:“這些人也不能殺。” “遵命。”清將退后几步,跳上馬,把手一招,大叫道:“傳令,撤。” 清兵紀律嚴明地离開了。冒辟疆和眾人幸免于難,都去感謝老人。老人啐了一口道: “媽的,老子欠宁忘我那個大漢賊一條老命。”人們都沒什么損失,只有冒辟疆沒找到自己 的馬匹。 由于失了坐騎,道路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艱險了。步行令董小宛不便,何況是長途行走。 最不便的還是她的容貌太招惹人,這一點使三人都感到不安。 他們在路邊看見一戶孤零零的人家,剛好有個女人站在門前審視他們。董小宛看中了她 的農家衣裳,穿上它可以削弱自己的光采,免除一些麻煩。 那個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瞧著董小宛,見她的衣服雖臟,卻是一身錦繡,正是自 己夢中所求的。村姑不相信她會要自己這身破衣裳,她遲疑問:“你出多少錢。” 茗煙道:“你要多少錢才賣。” 村姑胡亂道:“十兩銀子。”說完就羞紅了臉,她的質朴本性把自己弄得不自在。 茗煙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朝她手上一塞道:“買下了。你把它脫下來。” 他本以為村姑會進屋去脫,誰知村姑看看手中亮晶晶的銀子,歡喜得當場就脫了衣服褲 子。她把衣物朝董小宛手中一塞,揮舞著手中的銀子朝屋后樹林跑,邊跑邊喊:“爹,爹, 有銀子啦,有銀子啦!”茗煙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剛才差點就看到了她的乳房。 董小宛換了衣裳,把頭發整理成農家模樣,一下子就變成了村姑。印証了人靠衣裝的古 話。后來,他們又幸運地買到一只毛驢。董小宛斜騎驢背,手里抱著茗煙解下來的銀袋。 冒辟疆在后面赶驢,茗煙在前面牽驢,董小宛有時唱歌給他倆解悶。 在路上大約過了兩個月,還是沒能走到鹽官城。這時候,清兵已經控制了這帶地區,血 腥的殺戳也不多見了。他們隨時都有遇到清兵的危險。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牽著毛驢踏上了 山路。 一天早上,董小宛從夢中醒來,他們在山洞里過夜。她發現冒辟疆不見了,忙叫醒茗 煙。 她和茗煙走出洞穴找了很久,才在一處泉水邊找到他。他半夜出來找水喝,不慎從陡坡 上摔了下來,摔傷了腰,正在淺草上呻吟,他無力站起來,更別說走路。茗煙費了很大的勁 才將他背到山路邊。董小宛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坐在他身邊只嚶嚶地哭。 幸而遇到一個叫松楚的道長。他約摸六十多歲,略通醫道,且有俠義心腸。冒辟疆便在 道觀里療傷。這是一處极荒涼衰敗的小道觀,年久失修,加之兵荒馬亂,道士們都跑了,只 有松楚道長一人。在冒辟疆療傷期間,七八間原本已亂糟糟的木屋,經董小宛一收拾,就變 得窗明几淨,雖然簡陋,卻是居家過日子的好地方。离此不遠有個小村可以獲得食物。 為了防止董小宛的美貌惹來橫禍,松楚道長為她設計了几片面模,貼在她臉上竟看不出 破綻。松楚道長端詳著她,起初很滿意,然后搖搖頭嘆了口气。她問:“是不是還有破 綻?” “這是個至命破綻。”道長說,“是無法彌補的破綻。” “你的眼睛,”道長說,“太美了。無論怎樣也掩不住它的光芒。它有三种色調,灰 色、褐色、黑色,根据心情不同而變化。” 躺在床上動蕩不得的冒辟疆,听他一說,心里一惊,自覺慚愧。他和董小宛相處這么 久,雖也觀察到她眼睛的色調,卻從來沒把它和她的心情的變化聯系過。 這是一段相依為命的艱難歲月,這個破敗的小道觀像深刻的字碑,矗立在董小宛和冒辟 疆的心中。 每個夜晚,冒辟疆都會被腰部的疼痛弄醒,董小宛總是在他身邊。他万万沒有料到一躺 就漫長得沒有盡頭,其實誰也沒料到。她安慰他說:“公子當年把我從死人都叫活了。我不 信你這么大個活人有站不起來的命。” 董小宛盡到了夫人的責任。她為他擦汗,為他清除屎尿,給他喂藥。有時冒辟疆想寫 詩,他口授,她就在一旁抄寫。她為他唱大段大段的雜曲。他常常依在她的怀抱進入夢鄉。 月圓之夜,董小宛會倚在門框。有一天,她突然想通了一個道理:“愛,就是相依為 命,而不是其它。” 這段日子里,茗煙也非常賣力。他甚至在不遠處那個村子交了几個朋友。 道長更是古道熱腸。有一次,冒辟疆連續几天拉不出尿,憋得要死。也是道長跋涉一百 多里,請來一位郎中。治此病的方法极其殘酷,先把冒辟疆捆綁結實,然后用一根尖端帶勺 的長長鐵針從他的陽物開口插進去,硬是捅開了堵塞的尿道,郎中的頭發被血尿淋濕。 他們剛到道觀里時是夏天。現在已是第二年春天。冒辟疆的病也一天天好轉,到了四 月,已可以站立行走。董小宛一年的辛苦沒有白費。道長用藥膳的方法為他調理飲食。到了 五月底,他已痊愈,只是身子還有點虛。其實去年秋天就可以走動的,但由于冒辟疆過于好 強,又閃了腰,比開始還病得厲害,才拖了這么久。 隨著疾病的斷然离開,肉体的欲望又高揚起來。他和她都發覺好久沒行房事了。他倆一 次又一次地干,沒完沒了。為了防止一牆之隔的茗煙听到聲響,她盡量壓低了自己的呻吟, 但高潮時還是忍不住叫出了聲。 其實茗煙早就听出了動靜,也知道他倆在干什么。他悄悄披衣溜出門去,在有些涼意的 黑院子里,看著滿天星斗發了很久的呆,仰天嘆息。 第二天,茗煙就到小村去玩。他沒進村,而是在山路上等待什么。終于走來一個村姑, 看見他在玩一錠足有二兩的銀子,便道:“小哥,銀子不是玩的,給我好嗎?”茗煙朝他眨 眨眼道:“你讓我摸一下,就給你。”村姑笑了,紅著臉把他引進密密的竹林。茗煙盡興地 干了個夠。然后看著村姑捧著銀子离去。這种事,有了一次便會有二次,茗煙頻頻得手。 但是,好景不長,他的行為竟引來了一個清兵。 由于清朝基本上已控制了長江沿岸,順治皇帝的法律也在各地生效。流离失所的老百姓 紛紛回到家鄉,他們發現除了要留辮子以外,清朝也沒什么不同。在順治皇帝的法令中執行 得最堅決最武斷的就是剪發令。 离冒辟疆避難的小道觀不遠那個小村也不得不強制剪發,男人听說蓄辮子都有點害羞, 有些不适應,都議論紛紛,笑話長辮子的妙用是可以用來抽老婆的屁股。 一天黃昏,里正領著一名清兵和一名剃發匠,順著灰扑扑的山路進了村。 那個清兵有點令人害怕,何況他腰上別著一柄大刀。眾人极不愿意地接受了剪發。先剃 完都抱著腦袋溜回了家。輪到最后一名時,他鬧嚷嚷不服气,村民們都知道最近一段時間 里,這小子不知從那里搞到銀子,買了一方貴族公子的頭巾系在頭上,在村里招搖,這下剪 了發就沒法顯擺了。 清兵拔刀在手,說:“留發不留頭,你小子想找死。” 那人道:“不是我不從命,是你不公平,那破道觀里就有兩個男人,他倆怎么不剃 頭?” “你怎么知道?”保長問。 那人道:“我怎么不知道,最近有個男人常給我老婆銀子。” 躲在窗戶后邊偷看的村民這才知道他的銀子的來歷,原來那兩個難民竟是有錢人。 清兵道:“先剃你的頭,再去剃他們的。” 那人只得順從。嘴里咕嚕道:“本來應該先欺侮外地人,再欺負本地人的。” 道長和冒辟疆、董小宛、茗煙正一起吃飯,這大半年的飲食基本都由董小宛操辦,提高 了他的口味,他甚至想還俗呢!未留意里正,剃頭匠、清兵走到面前,嚇得冒辟疆和茗煙虎 地站起來。待听明白是剃發,冒辟疆心頭一陣凄涼,哭喪著臉道:“不剃發不行嗎?” 清兵嘩地一聲抽刀在手,大聲吼道:“留發不留人,留人不留發。不剃發就殺死你。” 眼見如此情景,不能為几根頭發丟命,何況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說法。他 和茗煙只得俯首從命。看著碎發掉在地上、胸前、肩上,他覺得大明江山就這樣飄零遠去 了。 看著那個清兵走出觀外,冒辟疆無限感慨道:“大勢去矣。一個清兵竟敢單獨深入這荒 山野岭,且行事堅定自信,可見外面的世界已被完全征服了。” 董小宛走到他身邊,摸著他清亮的前額,流下淚來。兩人抱頭痛哭。良久,董小宛夢囈 般說道:“咱們回家吧!” 回到如皋,家園更像一處廢墟。管家冒全跛著一條腿,站在歪斜的院門邊迎接他們,滿 臉淚水。災難已經過去,家園需要重建。 冒全說:“整個如皋我們家的住宅被清兵破坏的最惊人。清兵像一群蝗虫落在庄稼地 里,頃刻間就襲卷了冒府和水繪園。 “公子的書全都給搶走了,那領頭的清朝文官叫朱衣祚,是個嗜書如命的舉人,看來官 也不小,有個清兵將書撒在地上,用腳亂踩,被他當場叫人拖出去砍了頭。那些未曾收拾的 字畫也被他搶劫一空。他還說:‘公子空有江左名士的虛名,收藏的字畫沒有水平。’” 冒辟疆咬牙飢齒道:“無恥的朱衣祚,當年孔廟鬧事該把他殺死。” 董小宛道:“他怎么知道咱們埋藏的才是珍寶呢!” 冒全繼續道:“瓷器也砸碎了。清兵懶得打開柜子,都用斧頭劈開了事,里面的東西也 搶走了,房子里的裝飾品也搶走了。少夫人的畫和詩稿也被他們翻出來亂扔,散一地,稿箋 上留有清兵肮臟的腳印。少夫人的琴總算保留下來。那次來搶劫的都是清兵軍官,有個軍官 想把琴砸爛,幸虧丫環翠珠不顧性命抱住琴哭罵,那軍官火了,拔刀要殺翠珠,另一個軍官 推開他道:‘別耽擱了。’他們扔下琴,去搶劫別的值錢的東西…… “樓上的房間破坏得最嚴重。老夫人那只精美的大柜子原先是用一面上好的鏡子作門 的,現在鏡子碎了,里面的衣物蕩然無存,地板也被劈開。每只大柜子、每個抽屜都被打 開,整個屋子滿是碎布爛衣。老爺的大柜子也被打開了,他們搶走里面那把彎月似的波斯 刀。他們沖進少夫人的房間,打碎了鏡子,摔坏了瓷器,把床杆扯下來,椅子和床上盡是碎 片…… “在搶劫大衣柜時,他們發現了少夫人的一件荷葉邊的淡紅色薄紗裙,一個軍官便用長 矛挑著四處兜游,后面跟著瞎起哄的清兵,他們用刀把那件裙子刺破,直到破布小得無法再 戳為止。那些清兵披著搶來的衣物發瘋似的沖到街上胡鬧,人們說他們瘋狂到頂了。” 董小宛呷了一口茶,抹掉一顆淚珠,關切地問:“你的腿?” 冒全道:“被清兵打的。我因為無法忍受他們對財物的糟蹋,便對他們喊:‘求求你們 啦,窮人家經不起糟蹋的。’為首的那個清兵軍官道:‘他媽的,布置得這么考究的屋子老 子從來沒見過,敢說他們窮?’他便叫人打我,一個清兵用長矛刺穿我的大腿,這不,都跛 了,還算好,沒掉命。” 他們盡了最大努力重新恢复往日的家園模樣。幸而埋藏的財物還在,發揮了极大的作 用。那真是一段忙亂的歲月,連董小宛都沒有閑暇好好休息一下。 家園重新收拾一新,往日的仆人們也紛紛回到府上,冒府重新興旺起來。眼見去年未收 一分銀子的地租,首先要解決的便是重新建立收租的辦法。另一方面,董小宛本想投資一部 分銀子從事商業,但一問之下,都說生意不好做,唯一好做的只有假辮子生意,由于大家新 近都剪了發,都想買假辮子遮丑。而這個生意,董小宛不屑為之。 一切整治有序之后,冒全去山中接回老爺夫婦及少夫人蘇元芳。蘇元芳為冒辟疆生下一 個儿子,冒老爺為他取名為冒久長字安生。 冒老爺和冒辟疆一見面,都為剪了發而感到羞愧,對不起先朝皇帝。當冒辟疆跪下時, 出乎意外的是,冒老爺也跟著儿子跪下了。旁邊站著的蘇元芳,董小宛赶忙跟著跪下,一家 人跪著哭了一場。 在修复家園的過程中,為了一根巨大結實的杉木,冒辟疆曾和如皋另一家財主發生了口 角,那杉木通長十來米竟無一疤痕,實在太好了,兩家都舍不得放棄。后來,由于冒辟疆出 价高,那家財主忍气吞聲讓了步,從此,心里生了怨恨。 兩年以后,這家財主找到了一個報复的机會。那時,董小宛也為冒辟疆生下一個女儿, 取名為冒浣蓮。她原以為從今以后就可以安安靜靜享受宁靜的生活。且想法上已發生了和年 輕時的虛榮想法截然不同的變化,認為只要丰衣足食就無需什么功名之類。但是,一個注定 与眾不同的人,就不可能過普通的生活,當她這樣生活時,總有來自另一類人的陰謀暗算從 側面襲來。所以与眾不同的人應該作好永遠過動蕩生活的准備。這不,為了一根杉木的仇 恨,那家財主告冒辟疆通逆,此殺頭之罪啊。 當衙門當差的王熊風風火火來到冒府時,正在賞花的董小宛便預見到命運的可怕變化。 當天,冒辟疆便逃避他鄉。董小宛站在星空之下,心里惴惴不安,總覺得有更不測的凶惡命 運正沖著自己而來,她將無法逃避。 ------------------ 第二十二章 好色的洪承疇 冒辟疆离家出走是順治七年。腊月廿七,他和王熊提著個包袱,從如皋南的水碼頭上 船,前往揚州。第三天抵達揚州時,已近年關,一上岸,冒辟疆就和王熊直奔故交鄭超宗那 里。鄭超宗正在府上,一听說朋友前來拜訪,欣喜异常,連忙出來把冒辟疆二人迎了進去, 馬上備酒款待。 席間鄭超宗問起冒辟疆到揚州可曾有事,是否需要幫忙。 冒辟疆嘆了口气:“鄭兄,我是出來躲難的啊!” “你躲難?賢弟別開玩笑了。”鄭超宗放下酒杯說:“你一向福星高照,為人又不錯, 哪來災難呢?” “鄭兄你就不知道了,”冒辟疆嘆口气說:“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前几天王熊兄忽然 赶來冒府說,有人在如皋殷知縣那里告狀,說我曾私通叛逆。這可是樁滅門的大案啊!” 王熊也証實說:“我和如皋縣衙的一位文筆師爺交情不錯,是他告訴我的,他知道我和 冒家有關系,此人平常也敬重冒公子有才气,有膽識,而且仗義疏財,專一濟人。所以就讓 我去告訴冒公子,赶快設法避上一避。” “這么說問題還很嚴重,你們暫且先在這儿呆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再作道理。”接著 又問冒辟疆和王熊:“你們知道是誰告的密嗎?” “不知道。”冒辟疆說道。 “听說是和冒家曾經有矛盾,那人因用地問題,和冒家的佃戶打官司。冒家后來出面幫 佃戶的忙,那人就輸了這場官司。”王熊接著說:“那人可能是想出出气,整治整治冒 家。” “你有通逆這回事么?”鄭超宗問道。 “哪有這回事,鄭兄還不知道我的為人么,雖說我痛恨滿人,可是,早在清兵打到江南 的時候,我冒氏一家老小都出去躲難去了。” “這么說來,問題不是想象的那么嚴重,遲早會水落石出的,你們就在這儿安心住几天 吧。” 卻說冒辟疆和王熊离開如皋前往揚州后第二天,如皋縣的差役拿著殷知縣的請帖來到冒 府請公子到縣里談話。董小宛神情自若地接待了來人,并給了一個紅包,請他們回复殷老 爺,冒公子已于三天前,前往揚州探望友人去了,等他回來后,立即前去謁見知縣大人。 如皋知縣殷應寅是個圓滑的七品知縣,他曾是明朝的舊臣,由于他膽小怕事而又圓滑多 變的性格,使他在處理冒辟疆通逆這件事上并不急于求成,以免冒不必要的風險。他清楚地 知道,清庭對各种叛逆案件都非常重視,只要一經立案辦理,便會牽連九族。冒氏家族是如 皋的名門望族,歷代都有人在朝庭任職,熟悉清朝的一般辦案刑律。告密与署名指控不同, 告密者不便當面對質。如果有不實之處而冒昧行事,引起糾紛,地方官是要受到懲處的。 殷應寅知道要保住頭上那頂青花翎是不能冒昧行事的。 他想出一計,先把冒辟疆騙到縣衙來,假意和他擺談,然后察顏觀色,如有破綻,便跟 蹤追問。只要發覺有可疑之處,便不客气立案查處。這時就可以放下老臉,破獲這起逆案 了。 去冒府的差役回來時,殷應寅正在后院的樹蔭下喝茶,差役向他稟道:“三天前,冒辟 疆就已經出外拜會友人去了。”殷應寅沒有預料到冒辟疆已离開如皋。他面無表情地“噢” 了一聲,然后看見差役喜气洋洋地离去。他估計這几個差役肯定收取了冒府的紅包,他听說 冒府是如皋最富有的鄉紳,而且相當大方,他想,要抓來定罪,肯定要冒一定的風險。冒家 的財富足以買取几百條人命,再說,冒辟疆是否通逆并無把握。殷應寅有些舉棋不定。 晚上,殷應寅差人又去把那個姓黃的告密者叫來,細細詢問。那個告密者悅:“清兵打 到如皋時,陳君悅率義軍据城抗守,曾派人住在冒府中,禁止任何人前去打扰,這件事确實 不假,但關于冒辟疆和陳君悅是何關系,卻不知道。”殷應寅怕那人撒謊,就叫他具名畫 押,并問他到時候能不能指控冒辟疆,不然的話就要被反坐的。 殷應寅不打算只要問不出破綻也就不多追究,他要在如皋站穩腳,就得靠冒府這樣的大 戶人家來支持。但他一听有關反賊陳君悅曾在清兵攻打如皋時,保護過冒家,他便怕清庭知 道后要追究他的責任。但冒辟疆已經出遠門了,眼下只好去找冒府的老爺冒嵩公了。 董小宛把知縣派來的差役打發走后,便急忙赶到集賢里,叩見了公公冒嵩公。向他稟明 此事,冒嵩公听后,便點頭道:“小宛,你辦得很好,應該讓辟疆先出去避避風頭。” 董小宛對公公說道:“是否叫人去衙門里听听消息。” 冒嵩公又點點頭,說:“好。”然后就把管家冒全叫來,冒全是個很能干的管家,在冒 府已多年,深得冒府上下賞識。冒嵩公叫冒全去衙門里找那個師爺摸摸底。 冒全去不多時,就回來了。他對老爺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冒嵩公沉吟了片刻,轉過頭 對董小宛問道:“這個陳君悅和我素不相識,你知道襄儿和他是否有關聯?” 董小宛覺得事情已發生了,不能再對老爺有所隱瞞,便如實地講了一切給公公。冒嵩公 听后,覺得問題嚴重,便說道:“小宛,你就住到府中來,早晚有個商量的人。”他沉吟了 一下又問道:“依你看,如若殷應寅真的要問此事,該怎樣回答才是?” “依媳婦之見,不如大人你承認下來,便可無甚大礙了。” 冒嵩公覺得此語意外:“叫我承認?此話從何說起?” 董小宛說道:“如若殷應寅問起陳君悅之事,公公可以這么說,當初公公在任上時,陳 君悅曾在你手下當過武弁,算是你以前部下。他到如皋來住進冒家,不足為怪。關鍵是,那 時我們冒氏全家早已逃离在外,當然就不存在勾通的嫌疑了。 這件事毫無佐証,大人盡可放心。”董小宛停頓了一下又說:“依媳婦之見,只需在暗 中將殷知縣賄賂一下,此事不難解決。” 正如董小宛所估計的那樣,殷應寅不久又來冒府。這天午后,殷應寅坐著軟轎來到了冒 府。冒嵩公令冒府上下熱情接待,先上一桌上好的酒席。席間,冒嵩公按董小宛的話對其一 說,殷應寅果然無話可說,便落得賣個人情,對冒老爺說道:“前輩請恕敝縣冒昧,此事有 人告密,所以不得不親自前來向老大人問個明白。既系老前輩過去部下的武弁,就賜寫個說 明吧,也好讓敝縣交差。” 冒嵩公等殷知縣酒足飯飽离去后,便一刻不停地來到書房,對董小宛贊揚了几句,然后 商談寫個揭帖,使殷應寅好拿去交差。 “照此看來,已經沒事了。”董小宛笑道:“不過這個揭帖只是個形式,依媳婦看,銀 子才是重要的。” 冒嵩公就叫董小宛去辦理這些事,然后他就踱出書房,朝假山那邊走去。董小宛叫來冒 全,叫他用大紅封裝了千兩白銀的銀票,拿著揭帖去當面謝殷知縣。 殷應寅像是知道冒家會馬上來人似的,他正坐在后花園的石上用牙簽剔著牙,旁邊石桌 上放著一只精致的褐色茶壺。 他看見冒全急匆匆地走進來,赶忙把嘴里剔出來的臟物吐在草叢中,站起來要把冒全請 進書房。冒全把東西放在石桌上說:“請大人收下這份簿禮。” 殷應寅一看這紅紅的封套,那對鼠眼樂得像朵破黃花:“起來吧!我說啊,冒老爺不用 這么客气嘛。” 冒全又叩頭站起,垂手站立一旁。殷應寅將那大紅封套打開,見是千兩的銀票,便大 喜,把那揭帖扔在一邊,對冒全說:“管家,你回去稟告你家老爺,此事本縣就此終結,讓 他放心。”冒全謝后連忙赶回冒府通知老爺和夫人。董小宛一看此事了結,便派人向冒辟疆 說知此事經過,好叫他放心。 冒辟疆和王熊在鄭超宗那儿住了几天,感到有些坐臥不安了。三天后,冒辟疆帶著滿腹 憂郁离開了揚州。和王熊一道抵達鹽官后,直接去了陳則梁府上。陳則梁滿心歡喜地接待了 冒辟疆和王熊,并勸說他們一定要留在鹽官過完年再走。 這時,董小宛派的人到了揚州鄭超宗那儿,听說公子已往鹽官去了。又急忙赶到鹽官, 在陳則梁的府上見到了公子。 冒辟疆得信以后,心中滿怀高興,便覺精神好多了。陳則梁得知冒辟疆的官司已經了 結,也甚是高興。便為冒辟疆專門擺了一桌酒席。 席間,陳則梁几人勸冒辟疆多飲了几杯。冒辟疆本來不胜酒力,只是因官司了結,心情 舒暢,又是摯友相對,也就不客气地多飲了几杯。他們邊飲酒邊談眼下的形勢。作亡國奴的 心情,頓時彌漫整個酒席。陳則梁不愿打破興致,就勸大家不談國事,多喝酒。在酒席還未 終了時,冒辟疆早已醉倒在椅子上。陳則梁把胃辟疆攙扶進書房去休息,親自照應他睡下, 才离開又去和友人們對飲。 在酣睡中慢慢進入了溫柔之鄉。他又回到了水繪園,和小宛并肩攜手漫步,來到了梅 園,在香林叢中,絮絮不休地講著情語。董小宛身披紅緞紫貂披風,高高的云鬢如彩虹。她 站在雪中,細風從她身旁吹過,看起來,嫵媚動人。 兩人相偎相依地說笑著,冒辟疆心中升起一股柔情蜜意,突然一陣北風吹來,樹上的寒 梅如雪花飄零,紛紛飄落地上。 冒辟疆醒了過來,不禁啞然失笑。他突然感到頭疼得厲害,他想可能是宿醉后引起的頭 疼,便又倒下去,想著那甜蜜的夢境,慢慢地又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順治六年,自清兵入關,中原大地已多歸屬清人政權,只有福建、廣東、廣西一帶以及 邊遠的四川和云貴高原還有明室的遺臣和各路義兵。 李自成死后,他的部將李過、高一功和郝搖旗率領義軍余部与明朝抗清將領何騰蛟、堵 胤錫的軍隊聯合,聚集到湖廣抵抗清兵。同時,張獻忠的余部李定國、劉文秀、孫可望等人 也在四川、云貴一帶与南明桂王政府合作,繼續抗清。 這一年,豫親王多鐸率清軍渡過長江,開始攻打南京的福王政府。多鐸的清軍所向披 靡,明朝的軍隊像散兵游勇一樣望風而逃,而這時福王政府內部正在進行激烈的党爭和內 戰,最后由阮火鋮、馬士英把持朝政。其余如東林党和复社的精英分子,都遭到排擠和打 擊。 這些國事變故,冒辟疆也只听到傳聞,他在陳則梁家時,陳則梁也對他提起過此事,并 說,侯朝宗、方密之等复社精英為了一世芳名,不愿巴結阮大鋮、馬士英閹党之流,离開了 南京。 第二天冒辟疆赶往揚州,徑直到鄭超宗處,正好碰上吳次尾、龔芝麓和杜于皇在鄭府聚 會。鄭超宗一看這么多友人前來,不覺喜上眉梢,便叫家人設宴款待。 冒辟疆也曾零零星星听到有關史可法史閣部殉難的情形。在酒席間,吳次尾對他講了史 大人英勇壯烈的事跡。他想起父親听說史可法壯烈后,不禁悲嘆說:“一木難撐天下啊,大 勢已去矣。”冒辟疆在朦朧醉意中听著吳次尾用傷感的語調講述史可法的忠烈。 “……多鐸率清朝鐵甲軍攻打揚州,由于南京福王政府內部發生激烈的党爭和內亂,馬 士英奪取朝政后,啟用閹党阮大鋮之流,他們對上迷惑福王,對下排斥异己,賣官鬻爵。鎮 守江北四鎮的總兵劉澤清、高降、劉良左、黃得功在大敵當前之時,互相爭權奪利,彼此仇 怨极深,都不以國事為重,只有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江北,堅決抗戰。但這時,史可法受馬 士英等閹党的牽制,江北四鎮的總兵又不听其指揮,處處受困,清軍包圍揚州后,史可法困 守孤城,誓死不降。多鐸曾先后給史可法五封書信,勸其投降,稱不僅可以保命,而且還可 以保官,史可法連看也不看就把信撕了。清兵攻破揚州后,大肆屠殺城內百姓,死者不可胜 數,史可法戰敗被俘,堅決不降,最后英勇就義。” 冒辟疆又醉了一晚,在沉醉中,他依稀覺得他是淚流滿面地被鄭超宗扶到書房去睡的。 他在昏睡中腦海里不斷浮現吳次尾對他描繪揚州和南京失守的情形:清軍猶如洪水向江南席 卷而來,被踐踏的明朝軍隊和平民百姓猶如沙灘上的魚儿,絕望地翻滾,一片凄慘的景象。 他知道他這一夜并不輕松,他被夢中一些奇怪的景象攪得整夜不安宁。起先,他夢見史 可法在市隱園他的房間里對他說,不用回去鎮守揚州了,与其在這儿發生內斗,不如去做點 實事,心頭好受些。冒辟疆再仔細看時,史閣部的面容隱在暗中,不甚清楚,他想喊一聲, 可是史可法在暗中又說了起來,聲音斷斷續續,听起來越來越遠。當他看見史閣部騎著一匹 黑炭般的雄馬站在河岸邊時,他突然覺得他回到如皋的家中。他看見管家冒全和家仆冒祿正 從里面走出來,他問道:“少夫人呢?”冒全和冒祿鐵青著臉不回答,他又問:“蘇元芳何 在?”還是一陣沉默。 冒辟疆并沒有想到出了事,只是覺得有些詫异。他沒有來得及理會他們,就心急如焚地 赶往董小宛房中,眼前卻是一片狼藉慘象。箱子籠儿翻倒了一地,董小宛平時最喜歡的銅鏡 也成了碎片散落在地上。他忙調頭跑出房間大叫“小宛去哪儿了”?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 覺察冒府發生了某种變故。 然后他醒了過來。 豫親王多鐸所率領的軍隊已差不多橫掃整個江南,但在福建、廣西、廣東和云南一帶, 明室遺臣和許多農民義軍分散各處抵抗清軍的進一步南下。這使清朝政權大傷腦筋。范文程 在攝政王多爾袞面前勸說啟用洪承疇,并派他到南方去剿滅各路義兵,以協助豫親王多鐸。 順治六年下半年,清兵逐步往南方進逼,到年末,蘇杭一帶至福建,戰事不多了。多鐸 的行邸和洪承疇的行轅,都移駐到了蘇州。洪承疇對這位皇叔极端討好,他深知多鐸和皇兄 攝政王多爾袞一樣是個有名的好色之徒,向來貪戀女色。 駐扎在江南期間,洪承疇在蘇杭一帶网羅各地美女進獻多鐸,用以投其所好,多鐸竟來 者不拒,更加信任洪承疇,整天在行邸里享用曾經夢想的江南美女。洪承疇也趁此弄几個美 女供自己享受。多鐸把大部時間花在享用美女上了,從此把軍政權也交給了洪承疇。 洪承疇是在豫親王多鐸离開蘇州后,一次去游虎丘,忽然想起听蘇州人說,金陵名妓董 小宛從前就住在半塘,現在已嫁給了如皋冒辟疆。這個絕代佳人,是金陵八艷中年紀最小的 一個,算來正值妙齡。 洪承疇在午后昏暗的光線中,靜靜地沉思著,這也使他想起多年前,他曾在吳三桂的家 中做客,遇見了曾經名震金陵的名妓陳圓圓。那時,陳圓圓正是吳三桂最為寵愛的妾。在和 吳三桂飲酒時,陳圓圓為他們彈琴和吹簫。洪承疇至今還記得,他在美妙的琴聲中不停地飲 酒,昏暗的燭光使他顯得醉意朦朧,虛掩的眼睛停留在燭光映照的陳圓圓身上后,就再也沒 有离開過。即使吳三桂不停地勸他飲酒,他也沒回過頭來。 洪承疇至今也沒搞明白,他那天是否真的醉了,還是被燭光中陳圓圓美麗的身影所陶 醉。他對吳三桂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答非所問地說:“將軍真是艷福不淺,能得如此美 女,真是前世修了好緣,如我能有此福份,就是不當此官,也心甘情愿!” 洪承疇自從那次見到陳圓圓后,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女存在。后來他听說,陳圓圓被 李自成的部將劉宗敏擄去,不禁嘆息紅顏薄命。降清后,他當了清廷的大臣,忙于幫助多鐸 平定南方義軍,此事便漸漸淡忘。只是后來傳說,李自成兵敗离開京城后,陳圓圓出家當了 尼姑。 不過,現在洪承疇覺得,陳圓圓的一生雖可嘆息,但已是昨日黃花。他不覺又一次長嘆 起來。 在那個接近黃昏的下午,洪承疇在山清水秀的半塘呆著不想挪動,想看遙遠而不著邊際 的心思。在這等年齡,還對艷事充滿好奇和熱情,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手下參將阿司鎮向他走來時,他還沉浸在一种難以言表的情緒中。 “大人,天已黑下來了。”阿司鎮接著說道:“是直接回蘇州,還是就在此地找戶人家 安歇,明天再走?” 洪承疇從一片茫然中醒過來。看了看阿司鎮,又看了看從玉帶橋上吹過來的河風,說 道:“還是回去吧,直接回蘇州。” 洪承疇坐在八抬大轎中,享受著上下顛簸帶來的舒服感。 一陣陣微風拂面而過,他又陷入對董小宛的想象中了。他想起董小宛現仍屬妙齡,不禁 在轎中長嘆起來:我在明廷也算重臣,現在也是清廷高官,權傾一方。可是在這艷福的享受 上,卻遠不如冒辟疆一個小小的文人。他看著阿司鎮騎在馬上的背影,馬上產生了一個想 法。阿司鎮是個旗人,曾經在豫親王多鐸手下任職,對上司要辦的事能夠心領神會。洪承疇 想,他是辦理這件事最合适的人選。 董小宛被一頂蒙著厚紗的轎子抬進如皋縣衙的那個中午,是順治七年年底的事。那天大 雪紛飛,許多樹枝都被一夜的瑞雪壓彎了腰。董小宛正在窗櫺上欣賞滿地的大雪。她突然看 見几束鮮艷的腊梅花,覺得惊喜万分,正准備披上披風下樓去采摘几枝,管家冒全就跌跌撞 撞地跑上樓來……… “少……少夫人!”冒全大口地喘著气,呼出的霧气吹打著胡須上的冰棱,一臉惊慌失 色的樣子。“少夫人,不好了,知縣殷大人帶著一隊清兵開進府上來了,為是要見你。” 董小宛木然地呆立在樓梯口,手中的披風無聲無息地滑落在地板上,她心里一沉:公子 又出事了。 當她從殷應寅手中接過那封信札時,卻突然顯得沉穩和冷靜。她見札子上寫著豫親王要 征召她去蘇州王府指導刺繡。 她想只要公子沒事就好,但她不明白,一個堂堂經略大人怎么會知道有她這么個婦道人 家,在她听殷知縣說洪大人派一個參將來請她去時,她多少有些明白過來了,一定是那個叛 臣洪承疇在中間搞的鬼。 董小宛愁眉苦臉地想著該拿什么話去安慰二老。剛走到里屋,迎面正遇上蘇元芳走來。 “宛妹,你可不能答應去蘇州啊,你曉得他們安的什么心呢?” 董小宛忽然覺得心頭一熱,她一直擔心蘇元芳對她有成見,現在看來,擔心是多余的。 董小宛馬上說:“姐姐,請不必為我擔心。我正要去和公公商量。就請你赶快去把劉嫂 叫到我屋里等我,我有要緊的話和她說。” 董小宛走進公公的房間,見公公正坐在太師椅上,她正待開口,冒嵩公先問道:“小 宛,這事怎么辦好呢?”顯然冒嵩公和蘇元芳一樣,知道此事了。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在 中堂里來回踱步,想著對策,不停地搓著雙手。 董小宛見此情景便道:“殷應寅的這份札子請大人收下,將來大有用處。” 冒嵩公接過一看,突然朝董小宛說道:“不必答應了,這是假傳王命。” 董小宛點頭道:“儿媳也知洪賊是假傳王命,不過現在如果不將錯就錯,將來便會弄假 成真,到那時就無辦法可想了。” 冒嵩公略為沉吟一下說:“你的話雖有道理,可你這一去……” 董小宛不等他說完便語气堅決地說道:“儿媳自入冒家,承蒙二老不以卑賤見棄,公子 又异常恩愛,儿媳受如此厚恩,當感恩圖報,今日正是小宛報恩之机。請您放心,儿媳此 去,一不變貞洁,二不玷污冒氏,三不連累公子,生离時刻,儿媳也別無多語,望老爺勸慰 公子,要善保玉体,孝待雙親,切勿以薄命人為念。老爺讀万卷書,行万里路,熟知古今故 事,定知道此推辭不掉,儿媳此去叩別婆婆,還望您老善勸婆婆,不能悲傷,致損慈体。” 董小宛說罷淚盈盈下拜,冒嵩公掩面而泣道:“想不到亡國的大丈夫,竟不能庇護一儿 媳。”垂淚揮手道:“吾儿去吧。” 馬老恭人正在一把鋪著狗皮的椅子上打盹,全然不知發生的變故。董小宛走到馬老恭人 的椅子前,跪拜道:“婆婆,儿媳奉召要往蘇州暫住几天,不多日就會回來,方才已和公公 說好。來人在廳上等待,儿媳稍去收拾,馬上就走。” 馬老恭人突然被惊醒,吃惊地問道:“怎么?是什么人招你,這么匆忙?” 董小宛不敢和她多說,便說道:“皇太后有旨,命孩儿進宮教習針繡,此番一去,我們 全家會有大恩遇的。” “那么吾儿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回來?你最好還是別去,反正我們家不受清朝的榮封, 你就別去了。” 董小宛有些急了,便說道:“不去就是違命,那還了得!我不久便回來看望婆婆,您老 人家就請放心吧。”說完又盈盈拜了四拜,站起身來,忍著悲痛道:“婆婆保重,孩儿去 了。” 董小宛急匆匆走進自己房中,見蘇元芳倒在自己床上,正掩面悲啼呢。劉嫂呆呆地坐在 書桌之前,她一見董小宛來了,便站起身,急忙問道:“怎么?方才听冒夫人說了,你怎會 如此糊涂?你不能答應呀!你這一去,辟疆他回來了怎么得了。” 董小宛并不回答,只是看著她,突然走到跟前,扑 一聲跪下,說:“姐姐,妹子這回 又要你幫助我了。” 劉氏一把將她扶起。 “有什么話好說,難道這回要我代你去么?” 董小宛已經止不住的淚珠滾滾而流,說:“不是,要姐姐陪著我一同去。” 劉氏一听,便慷慨道:“說實話,你孤身一人去,我也放心不下,陪著你去有個照應, 這更好。” “那就請姐姐赶快去拿几件衣服,打個小包袱,速去速來。” 這時,蘇元芳在床上又大哭起來,自從她与董小宛相知以后,已親如姐妹,大小事都要 和董小宛商量。 董小宛走過去,忍住眼淚勸道:“此去有劉大姐同行,我還有希望回來,到時我們還會 一同繡花的,我這一走,夫君不在家中,你肩上的擔子不小啊!切不可損了身体。” “可是,你這是自投虎口啊!” “唉,姐姐,你就不要太擔心了,我不是自負聰明,過去發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再 說,這次有劉大姐一起去,不會出大問題,當真我就沒有防身之計嗎?我到那里會見机行事 的。”同時低頭和蘇元芳說:“把柄放公公那里,有了把柄就能脫身。想想公公是什么人? 會同意我去嗎?” 蘇元芳將信將疑地說:“此話當真?” “我騙你做甚?” 這時,劉嫂已拎了一個小包袱走了進來,董小宛拿塊手帕揩去臉上的淚痕,又替蘇元芳 試去淚痕,叮囑道:“姐姐,婆婆年老心慈,你要好生照料,我去了。” 她和劉嫂往外走時,對劉嫂說:“姐姐,恐怕得委屈你一下。” 劉嫂瞪眼看著她,小宛對她附耳說:“我對他們說,你是我身邊的賈媽。” “管它呢,合适的話,就這樣稱呼,本來我就像個大腳媽子。”劉嫂突然問道:“你的 包袱呢?” 董小宛搖搖頭:“這就不用了,到那里還愁沒有衣裳嗎?我們還是走吧,他們怕是等得 不耐煩了。” 她轉身拉開抽屜拿了把利剪揣在怀里,這是把有名的杭州剪刀。走出房間時,又朝蘇元 芳說道:“姐姐,我走了。” 蘇元芳听了董小宛一番謊話,信以為真,倒不那么傷心了,便說:“我送你出去吧。” 董小宛走出前廳,辭了蘇元芳,便坐到轎里去。殷應寅恐怕發生變故,赶忙吩咐起轎。 劉嫂跟在后面上了小轎。眾人簇擁著大轎小轎,徑奔如皋縣衙而去。 轎子一到縣衙,旗將阿司鎮就叫上船。殷應寅也怕夜長夢多,叫轎子直接抬到南門外上 船。 一路行程,殷應寅對董小宛极盡諂媚之能事。船到江陰時,董小宛戲耍殷應寅說:“貴 縣看我這一身寒素,會不會無禮于洪大人?” 殷應寅赶忙喏喏連聲:“董夫人言之有理,敝縣倒忘了此事。” 隨即命停船上岸。先去首飾店里挑了上好的金銀首飾,又去綢庄上挑了上好的綾羅綢 緞,足有四大皮箱,并在江陰喚了几名上等裁縫,隨船幫董小宛赶制得体的衣裙,這總共花 去了五六百兩銀子。不過,他自以為這等投資不會沒有回報,將來一定會百倍千倍地撈回 來,即使他知道這是董小宛有意冤屈他。 洪承疇正在他的行轅里等候佳音。自他從半塘回來后,就派阿司鎮拿了豫親王多鐸的大 令,自己給如皋知縣寫了一封私函,叫他如此如此。他在行轅里坐臥不安地等待了三天。他 知道這三天最多夠個來回的里程,但心里還是不踏實。 正當他這天茶飯不思地從后花園回來時,突然听下人報說,阿司鎮和如皋知縣前來求 見,他一听如皋知縣也來了,必然是好事,連忙叫他們進來。 洪承疇見果然把董小宛帶來了,心里歡喜异常,隨即獎賞了二人,并對殷應寅許愿不日 必有升賞,殷應寅忙叩頭謝恩,連骨頭都酥了。 洪承疇立時吩咐用自己的金頂大轎將董小宛接進行轅,住到后花園的艷翠樓,派四名丫 環服侍。他自以為對付愛慕虛榮的人有十分的把握,常言說,十個女人有九個貪圖榮華,何 況董小宛這個風塵中人物? 董小宛到了艷翠樓,四個丫環立即前來叩見她,并獻上妝匣等物。董小宛連看也不看, 叫賈媽收了去。董小宛心想,為了討得歡心,達官貴人們開始總是出手闊綽,這种手段我見 多了。不過她對侍婢們卻溫言相待,叫賈媽開了皮箱,拿出四樣首飾賞了四人,丫環們千恩 万謝。 少時,樓下送上筵席,丫環們將桌椅杯箸安排停當。董小宛趁丫環們料理的時候,喚 “賈媽”進房,低聲吩咐說:“劉嫂,我估計洪承疇馬上就會上來,要是叫你去,你下去 后,千万不要走遠,注意樓上的動靜。” 劉嫂會意地點點頭,不多一會,只听見樓下高聲叫喊道:“經略大人駕到。” 侍婢們連忙向董小宛叩頭稟道:“啟夫人,洪大人到了樓下。” 隨即听得樓梯間靴聲響起。 董小宛斜視著來人,只見這人皮膚白淨,頜下短短的三綹胡須,身材中等,年齡約五十 來歲。戴大紅頂戴,翡翠花翎,身穿天青緞蟒袍,足蹬粉底緞靴。董小宛憑借以往的經驗, 一看那撮花哨的山羊胡,就知道來人是一個色鬼。所有的侍俾都已被來人示意离開了,劉嫂 也被董小宛示意進了里房。董小宛安坐不動,冷眼看著色鬼笑得扭曲的臉。 “久慕夫人奇艷,只恨無緣得見芳顏,今日得近芳澤,實乃洪某之幸也。方才的鳳釵明 珠,望夫人勿嫌簡褻。” 董小宛把眼睛移向窗外說道:“閣下就是洪經略嗎?”仍然沒有正眼看他。 “下官正是。夫人一路辛苦了,下官特為夫人洗塵接風。” 董小宛看著那張笑得扭曲的臉,突然正色道:“札令說是豫親王相召,為何把我接到這 里?” “實不相瞞,豫親王殿下已往浙江,是下官特意派人專程相接的。”洪承疇坐下后,又 接著說:“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夫人的容顏真是天下無雙。” 董小宛冷冷地說:“哪里,哪里,蒲柳賤質,怎及大人這傾國傾城之貌呢?” 洪承疇見她有意嘲諷自己是“清國清臣之帽”,頓時那張老臉面也紅了起來,不過洪承 疇不僅是沙場老將,同時也是情場老手。他厚著臉皮說:“夫人,真是奇女子。下官也屬情 非得已,這是大勢所趨,也就只好順應天理。” “真可惜,邱巡撫、范督學、史閣部,他們實在是愚不可及,徒死何益?將來后人一定 要說他們不會投机取巧的。” 洪承疇見她口齒伶俐,舌似利劍,簡直是句句穿心。不禁怒火竄起,正待要發著,但最 后還是忍耐下來了。他想,根据以往經驗,在女人面前,多獻些殷勤,待她心腸一軟,什么 話都好說了。便陪笑著說:“夫人不但貌似天仙,談吐不凡,學問亦甚是廣博,下官實在是 佩服之至,將來長期承教,一定會受益匪淺。下官不才,望夫人不棄,愿侍妝台,就請夫人 入席吧。” 邊說就邊站起來,要拉董小宛就座。董小宛馬上正色道:“慢來,洪大人之言差矣,大 人功高爵重,威鎮江南,何愁越女吳娃不充下陳,何意恩及小宛?不過我已是一個婦人了, 已交步艾,不值一盼,況且你假傳王命,事或敗露,于大人不利,必損大人盛名,不如趁此 放了小宛回去,既能保住你的名聲,又不影響前程,豈不是兩全嗎?愿大人三思。” 此時,洪承疇已被欲望所籠罩,他在理解錯誤的前提下,以為董小宛的態度有所轉變, 便涎著臉說:“夫人說的极是,且請席上聆听雅教。只要夫人允諾,下官安有不從之理。” 說完就搶步上前,來拉董小宛入席。董小宛也沒有回答,只是迅速站到一邊,執一把銀 壺,洪承疇還以為她要為他斟酒呢,便覺得一陣舒服感浸滿全身。諂媚道:“夫人真是可 人。” 誰知董小宛漲紅著臉,杏眼圓睜,厲聲指著洪承疇罵道:“你受明室累朝厚恩,竟然叛 國降清,手擒故主,殺戮百姓,喪盡了天良!今天又厚顏無恥……我勸你回頭是岸,尚不為 晚。若要非禮進逼,當心你狗官的頂戴!” 洪承疇被董小宛說得火冒三丈,心想這婦人是吃硬不吃軟,便冷笑一聲:“好個嘴尖的 婦人,今天洪某怕你能飛上天去?進了這儿,就是插翅也難逃。” 他繞過一把椅子,拉住了董小宛的衣襟,董小宛雖有准備,但還是嚇了一跳,情急之 中,拿起那把銀壺照著洪承疇迎面打去。洪承疇沒有料到這一手。他以為他的手只要向下滑 一點,就會抓住董小宛隱蔽處。所以,還沒來得及低頭,眼睛已被酒刺得生疼。酒壺從他頭 上落了下來。他赶忙往后一退,絆倒了坐椅,松開手時,董小宛的衣襟已被撕爛,露出了黃 色的夾襖,洪承疇心想,如果抓得更牢點,她的夾襖便會被撕開。 可是,在他后退的時候,卻重重摔在地板上,翡翠花翎當場折斷。他爬起來時,樣子十 分狠狽,心中大怒,拾起大帽歪戴在頭上,大聲叫罵起來:“賤人該死!來人呀!” 樓下的人听得樓上吵翻了天,可又不敢冒然上去。這時突然听得高喊來人,四名護衛蜂 擁而上。那几個侍婢也一齊跟著上去。眾人一到樓上,看見洪承疇一副狼狽相,不禁想笑又 不敢笑。洪承疇見他們上來后,便大聲喝道:“將這賤人捆了下去。” 躲在里面的劉嫂,听見吵罵聲,心中一陣不安。接著又听見椅子倒地和人跌倒的聲音, 便不免著急起來,更使她心急的是一种不明顯的金屬聲。她赶忙掀開門帘,卻被董小宛示意 以目光,叫她把頭縮回去。她想小宛沒事就好。 外面,那几個侍衛正要上前抓董小宛,董小宛突然手持利剪,厲聲喝道:“住手,洪承 疇你看此事如何了結!” 說完就手持利剪要朝自己的咽喉刺去,洪承疇冷不防董小宛來這一手。忙叫侍婢們赶忙 拉住。 董小宛卻緊緊抓住利剪不放,洪承疇怕董小宛死在這里,自己就要擔當很大的干系。真 是捏在手里怕燙,松了手又怕飛走。只好气急敗坏地喝令侍婢們好生照料。 “如果這賤人尋了死,你們也休想活命。” 隨即就帶著護衛匆匆下樓去了。四個侍俾見洪承疇一走,就全部跪在董小宛跟前哀求: “董夫人呀,懇求你老人家保全我們這些做丫環的命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的命也 不保了。” 這時董小宛已稍稍平息了些,不禁流出了眼淚:“你們起來吧,只要姓洪的不上樓來, 我是不會尋短見的。” 說完就把那柄利剪揣進了怀里,用左手護著被撕爛的衣襟,轉身到里屋去了。跪著的侍 婢們連聲說:“謝謝董夫人。” 起身后,忙去打水服侍董小宛淨面休息。董小宛又掀開門帘說:“要我保你們的性命可 以,但你們必須依我一件事。” “只要夫人不去尋短見,婢子們樣樣依你,決不違抗。”侍婢齊聲答道。 “那好,以后送上來的飯食,都要你們當中一個先吃,然后我才吃。你們答應么?” “可是……”一個婢子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怕洪大人曉得了,婢子有罪呀。” “不妨,你們明天在送飯食時,先去向洪承疇說知,就說我一定要你們先吃。” “那今天呢?” “今天我不想吃了,你們就和賈媽吃吧。” 劉嫂把董小宛換洗的衣服拿出來后說:“董夫人,我們大家先吃,等會儿,你就隨便吃 點吧。在這里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也好,你們就先吃吧。”董小宛接過衣服進了里屋。 洪承疇挨了董小宛的一頓辱罵,花翎折斷了不說,被酒壺敲中的前額又腫起了一個大 包,不時產生一陣疼痛感。他想,這翡翠花翎,乃御賜之物,如今折斷了,這如何是好? 第二天轅門早參后,他又回到書房。這時,跟著進來一個人,躬身說道:“大人,這花 翎不可缺少啊。” 洪承疇一看,是親信徐繼志,便气惱地說:“都是那個賤人干的,實在可惡。可是一時 又能從何處覓得相似之物呢?” 徐繼志朝前走了一步:“卑職看那花翎斷處离翎鬃不遠,卑職認識一個巧匠。叫此人前 來用金葉相連,包管沒問題。” “這主意不錯,你就去辦吧。”洪承疇說完嘆了一口气:“唉,可惜!” “不知大人還為何事嘆气?” 洪承疇屏去左右后,低聲朝徐繼志說:“可惜你不認識這賤人,不然的話,你去開導開 導或許還有望。” 徐繼志一听此話,躬身說道:“不瞞大人,若是別人,我倒也不敢攬在身上,雖我与董 小宛不相識,可家父卻与她家有一段淵源,不妨試一試,憑卑職三寸不爛之舌,說得董小宛 回心轉意,順從大人。卑職也正好趁此報答大人提攜之恩,不知大人認為如何?” 洪承疇一向相信此人辦事能力,听他這么一說,覺得有了希望,便問:“你父親与那賤 人有何淵源呢?” 徐繼志信口開河地編了一段話出來,使洪承疇深信不疑。 洪承疇听后一拍椅子嘆道:“早知你家与董小宛有這么個關系,該先讓你去疏通一下, 我也不會吃這番苦了。你明早就去辦吧。” 徐繼志离開后,洪承疇便覺得這事并不是沒有希望,腫起的額頭也不像先前那么痛了, 肌肉里又開始注滿了力量,一种從未体味過的緊張和新奇感正在悄悄彌漫他那深不可測的內 心。 冒辟疆從揚州鄭超宗家离開的那個早晨,天已放晴,他和王熊馬不停蹄地往家赶,心情 隨著大雨過后天邊露出的朝陽開朗起來,并和王熊一路上說個不停,想起又要和小宛重逢, 便高興得把馬鞭摔得叭叭直響。 冒辟疆和王熊是在黃昏時分抵達如皋城的,他不顧路途的勞累,穿過已是万家燈火的縣 城,來到集賢里家中。冒裉 來開門,冒全接過馬 后,滿面愁容地看著他:“公子您回來了?金大爺到鹽官找你, 遇見了嗎?” “沒有。” 冒辟疆似是而非地答道,便邁進門內,抬眼看見家里的侍婢們一個個臉上挂著憂傷的神 色,不覺吃惊不小,他意識到家里發生了某种變故,而且一定是令人不愉快的事發生了。 他徑直朝父親的書房走去,知曉父親和母親的身体不錯,不會出什么不測?這時他已感 知誰出事了。 他在書房見到了父母親,蘇元芳也在一旁站立著,還沒有來得及向雙親請安,馬老恭人 就顫聲說:“儿呀,你可回來了,小宛她……她走了哇。”說時聲淚俱下。 冒辟疆正待要問蘇元芳,听見母親這么一說,雖說他多少有些准備,但還是覺得一陣心 酸,兩膝一軟,頓時天旋地轉,昏倒在地。蘇元芳赶忙上前扶著他,大聲地叫喚著丫環,一 時間全家上下手慌腳亂。把他扶到房中去時,冒嵩公和馬老恭人也跟在后面。 冒辟疆完全蘇醒過來是兩天過后了。他的身体依然未完全康复,在蘇元芳的攙扶下來見 父親。忽然冒裉進報:“有位操山東口音的僧人要見公子,小人問他是否化緣,他說不是。 小人就告訴他:公子正在病中,現在不能會客,請他改日再來。他說不行,他說他与公 子是生死之交,公子有病他就更應該來看一下公子。” “你有方外的朋友么?”冒嵩公問儿子。 冒辟疆想了一下說:“听柳敬亭講起過:方密之出家當和尚了,法名無句,想必是他到 此。” “既然是他,那就快去請他進來。”冒嵩公朝冒裉揮了揮手。 蘇元芳見有生人來,就回避到自己房中去了。冒辟疆走出書房站在檐下,看見冒裉領著 一個和尚朝這邊走來。那人四十左右,白皮膚微紅,脖上挂著佛珠,從遠看是一個飽經風霜 的人,走起路來异常敏捷。他不是方密之。 他會是誰呢?胃辟疆渾濁的腦子里,想不起這人會是誰,他不自覺地向前迎了几步。 “阿彌陀佛,”那和尚朝他雙手合十說:“三弟別來無恙?怎地臉色如此憔悴?听說有 一人与大哥同名同姓,几年前在如皋抗清時慷慨捐驅,愚兄此來,一是探望三弟,二是向你 問明他是何人。” 冒辟疆張目結舌地看著那和尚,使他本來就渾濁的腦袋更加昏暈,半天才從遙遠的想象 中回到現實,才想起該問一下這人是誰:“師父,您是……” 那和尚見地不認識自己,就大笑起來。 冒辟疆脫口而出:“二哥,是你?” “正是愚兄。”那和尚點點頭。 “二哥,快請到里面坐。”冒辟疆側過身子讓道。 和尚進了書房,一見冒嵩公,便合掌當胸:“阿彌陀佛,老施主,貧僧這廂嵇首了。” 冒嵩公連忙起身,正待要發問,冒辟疆早搶上前來,對和尚說:“二哥,這是家嚴。” 冒嵩公正惊疑不止,那和尚又行禮改口:“老伯大人在上,小侄龍蘭參見。” “父親,這就是我和你常談起的一枝梅龍蘭呀。” “噢,”冒嵩公恍然大悟,忙還揖:“賢侄快起來坐。” 冒辟疆親自奉了茶,問龍蘭:“二哥,你是何時出的家?這些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 可又沒机會到山東東平府去找你,請二哥原諒小弟。” “哎,怪我這脾气不好,如果在山東道上,与大哥和你聚上三兩天,該多么的好呀。” 龍蘭又睜大了雙眼,問道:“我且問你,据如皋抗清兵的,是不是大哥?” 冒辟疆不禁眼睛也濕潤了,低聲說:“正是大哥陳君悅,小弟那時正往鹽官逃亡,回來 后才听說的。”說完眼淚就流了出來。 “三弟,大哥他被何人所害?”龍蘭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問道。 “被鳳陽巡撫所殺。”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龍蘭憤慨地說道:“但不知大哥的墳墓埋在何處?” “唉,二哥,亂軍之中,何人敢出面收尸呢?再說大哥已被毀得面目全非,怎么又分辨 得出來?我只能每年的清明時節到郊外招魂祝愿,面對天空祭掃一番。” 在一旁坐著的冒嵩公,對龍蘭千里迢迢尋找義兄尸骨的俠骨豪情深感敬佩,就對冒辟疆 說:“明天就讓襄儿陪你到郊外去祭祀一番吧,也不枉結義一場。”冒嵩公頓了一下后又問 龍蘭:“請問賢侄法號,是否持齋?” “阿彌陀佛,小侄法號嚴戒,自從受戒,恪守師門訓告,菇素不飲。” 冒嵩公听后,連連點頭不已。便命廚房准備一桌素齋,就在書房里用餐。 飯后,冒嵩公回屋休息,冒辟疆和龍蘭在書房里述敘別后的經歷。龍蘭看著他蒼白的臉 問道:“三弟近來可曾生病,臉上的气色不大好,莫非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發生了嗎?”對 于國破家亡的事,龍蘭見得太多了,但他覺得應該關心一下。 “唉,二哥哪知塵世間的事,小弟近來正遇上一樁頭痛的事。不過二哥已是出家人了, 對這塵俗之事,還是不說的好,即使告訴了二哥,二哥也無力相助。唉……”冒辟疆長嘆不 已,一副絕望的表情籠罩在他憔悴的臉上。 “兄弟說此話就太見外了,你我是結義弟兄,只要不是違常理之事,又有什么不好說 呢?”龍蘭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是不是你遇了什么不測?或是有人想無辜加害于你。如 果是這樣的話,那就非問不可了。” 當冒辟疆用悲戚的語調告訴他有關董小宛所遭遇到的不幸后,龍蘭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兄弟呀,你怎么不早說呢,虧你還有心腸陪我談天說地,這么大的事,你早該告訴我了, 古話說‘救人如救火’嘛。” “唉,我也是為小宛吃不香,睡不著,可又無計可施啊。”冒辟疆不安地說道。 “唉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這就前去蘇州營救董小宛,到時好歹我都有信給你 的。”說罷,龍蘭就站起身來,直往外走。 冒辟疆緊緊跟著他走出書房,心里既激動又有些不安。他深知龍蘭是個俠義之人,武功 又极高,難得有這樣的人來幫助他。龍蘭問了一下隨董小宛同去的那個劉嫂的模樣后,徑直 走了出去。 冒辟疆站在大門外,一直看著龍蘭的背影消失,才回到屋里去稟告父親。冒嵩公听后不 住地點頭:“此乃義士也。”從這以后冒家每天都派人到水碼頭去等候龍蘭的消息。 徐繼志在洪承疇面前主動承諾當說客,顯然不合乎常理,他為什么沒事找事?原來,他 的父親徐仁和母親曾被董小宛搭救過,父親和母親經常對他提起董小宛的恩德。要他時常記 住這份恩情,徐仁也曾准備親自到如皋去登門拜謝董小宛和冒辟疆。這回他從阿司鎮那里听 到了有關董小宛的消息,起先他還不相信。又去問行轅里的一個小 ,証實了情況屬實,那 個小 同時還把昨天洪承疇遭董小宛羞辱的經過,當成笑話告訴了他。 徐繼志回家后便把這些情形告訴了妻子韓氏。韓氏對徐繼志說:“這可是為徐家報恩的 机會,你應該設法与董小宛見上一面,然后見机行事。不過千万要當心啊。” 第二天一早,徐繼志繞過轅門徑直往后面的艷翠樓走去。 來到樓下對一個侍婢說:“去向董夫人說一下,就說有她家親戚徐某求見董夫人,有要 事面談。” 那個侍婢听后不敢怠慢,隨即轉身跑上樓稟告董小宛。董小宛听后皺著眉頭問:“這徐 老爺是何人?他見我做甚?” “噢,這位徐老爺可是洪大人身邊的紅人呀。他名叫徐繼志。咦,他說和董夫人是親 戚,怎么董夫人不認識他?” 董小宛听后心里就明白了,此人一定是說客,他是洪承疇身邊的親信,想必一定是個能 說會道的人,她暗想此人還是不見為好,就坐在那儿一言不發。 徐繼志在樓下等了一會,見樓上沒有一點動靜,就高聲咳了一聲。坐在樓上的董小宛沉 默了一會儿后,轉念一想:先堵死來人,然后叫他傳話,好叫洪承疇死了這條心,她是宁死 不屈的。她抬起頭來對那個侍婢說:“叫他上來吧。” “在下徐繼志向董夫人問安。”徐繼志雙拳一抱,笑著說道。說完他抬頭仔細瞧了瞧董 小宛,心想果然是人間少有的美人。 董小宛嘴唇輕啟:“我与徐先生素未謀面,何謂親戚?” 徐繼志也不先答話,只是笑著坐下來。等侍婢去奉茶時,便說道:“在下确未与董夫人 見過面,不過家父徐仁,董夫人恐怕還記得吧?” “哎呀,你就是徐老的公子嗎?” 董小宛惊訝地問道,正待還要說話時,看見徐仁含笑著點頭,并朝她使了個眼色。 “家父經常對我提起夫人,對您稱道不止。昨日听洪大人談起董夫人在此,故而听命于 洪大人來問好,順便代洪大人向夫人致意。洪大人對董夫人是非常敬仰的,并無惡意。” 說完就朝董小宛不斷遞眼色。董小宛見徐繼志多次暗示,心中多少有了數,便對他說: “既然沒有什么惡意,就請徐先生代言一句,何不趁早把我遣送回家呢。” “董夫人的話,我一定轉達。不過,以在下愚見,董夫人還是放寬心暫住几天,想妥了 再說。” 徐繼志說完后,趁侍婢倒茶之机,把折好的紙遞給董小宛。站在董小宛身后的劉嫂忙伸 手接過揣在怀里。 “洪大人的意思,是久慕夫人精于女紅,無非是向董夫人討教罷了,我看這沒什么大不 了的,至于說董夫人愿留与否,還得請您仔細考慮一下。”徐繼志坐在椅子上,端著一盞 茶,埋頭喝了一口,這是產于江西的毛尖茶。徐繼志微笑著又說:“在下還有公事,不便久 坐,容來日再拜訪。請夫人多保重,在下這就告辭了。” 徐繼志下樓后,董小宛等那些侍女端走茶碗,就連忙和劉嫂把折起的紙條展開看,上面 寫道:其心未死,小心提防。禁衛森嚴,勿蹈危險。救父之恩,無時忘報。有何變故,定來 通報。 董小宛看過這數行字,深知徐繼志确無惡意,甚至有心想搭救她,只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這已使董小宛略感安慰了,說不定將來他一定會幫上忙的。 卻說徐繼志下了樓,來到洪承疇的書房,把經過大約說了一遍。洪承疇听完后,露出失 望的表情。徐繼志怕他狗急跳牆,就安慰他:“依卑職來看,大人不必操之過急,凡事欲速 則不達,對于一個女人,我想也是同樣的道理。” 洪承疇沉吟片刻說:“話雖如此,可我卻如何等得了呢?” “請大人再耐些日子吧,卑職明早又去見她,相机進言,如何?” “好吧。”洪承疇嘆了口气,把手一揮,就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了。徐繼志也不想再多 說什么,离開書房回家,一到家就將發生的事告訴妻子韓氏。 “如能勸洪大人放董夫人回去就好了。”韓氏听后說。 “那再好不過了,恐怕沒那么容易。洪承疇像是鐵了心似的,除非發生异外……” ------------------ 第二十三章 血染多鐸王府 就這樣過了几天,倒也相安無事。其間徐繼志到艷翠樓去了几次,每次只不過是走走過 場而已。他想從中找出一些适當的理由后,勸洪承疇放了董小宛。一天,他听到董小宛當著 他和侍婢的面大罵洪承疇賣國求榮,并說,他是假傳王命,誘她到此,實際是沒安好心,妄 圖非禮。徐繼志听后,也深感佩服,覺得董小宛有膽識。 洪承疇每天都在書房里靜候佳音,每次都使他失望。這使他的脾气變得越來越暴躁不 安。當徐繼志告訴他董小宛所說的一切,特別提到他假傳王命,誘她到蘇州這些話后,徐繼 志就提醒洪承疇,為了一個女子,恐怕對他將來不利。 洪承疇听后,也吃了一惊。心想這女人果然利害。他邊沉吟邊撫弄書案上的一塊形狀古 怪的鎮紙。說:“軟的不行,來硬的!你看如何!” 徐繼志一听不對頭,忙說:“我看來硬的不是辦法。大人無非是想將此事生米變熟飯, 您知道,她身怀利剪,報著必死之心,豈能隨便讓人近身,退万步說,得其人不得其心也是 枉然。大人以万金之体,決不可臨不測之淵。這事還是請大人三思,万不可為一女子,而敗 損大人的名望。” 洪承疇嘆了口气說:“魚入网中,豈可再縱之理,你說該怎么辦?”接著他又對徐繼志 說:“你還是幫我想想別的法子,好在你与她有一定的關系,去吧。” 許多年后、徐繼志對那次變故一直清晰地記在腦中。突然的變故斷送了董小宛的性命, 多年來,讓徐繼志的內心一直處在深深的不安之中。 那次事件的突然轉變,令徐繼志始料不及。徐繼志一向對自己應付突發事件很有信心, 他曾認為一個人最精明的部分,應該像攢錢一樣把它積累起來,以對付一生中的突發事情。 但這次事件的突然轉變,使他覺得自己的遲鈍。他只是預感到像董小宛這樣的女子被拉進這 樣的漩渦中,根本無力應付,最終會徹底毀掉。他曾決心幫助董小宛,不僅僅是因為董小宛 曾對他的父母有恩,且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就像寒霜中無助的花蕾,任憑風吹雨打,不能 不叫人升起一股怜憫之心。現在,他坐在自家書房的窗前,凝視著窗外,回想洪承疇說的每 一句話,他一向以為自己是個精明能干的人,但在他理清這些紛亂頭緒時,才發覺自己是多 么的笨拙。他認定,現在唯一可做的是,必須馬上通知董小宛,讓她多少有點心里准備。他 伏在書案上寫了一張紙箋,就匆匆往艷翠樓走去。 事件發生得太突然,也是洪承疇始料不及的。當他听說豫親王多鐸從杭州尋視回蘇州, 他就去親王府拜見。不料,多鐸向他打趣地開了句玩笑:“洪先生艷福不淺啊。”洪承疇不 由惊了一下。不過他憑借多年來臨危不亂的經驗,知道多鐸肯定明了一些事情,就迅速作出 反應,說:“承疇正要向王爺奉稟。” “不知洪先生有何事要向我稟告?”多鐸一直佩服洪承疇靈敏的反應。 “秦淮河有一絕艷歌妓名叫董小宛,不知王爺是否听說過此人,她曾被如皋的文士冒辟 疆購去。現承疇命人將董小宛召來,敬獻王爺,不知王爺是否喜歡。” 多鐸以為要費一些口舌,才能把洪承疇的話勾出來,沒想到洪承疇竟如此大方,就假意 推辭:“咱怎好受先生此惠呢?” “承疇仰体圣恩,又蒙睿王、豫親王如此栽培,日夜愿效犬馬之勞。王爺如此,不是疑 慮承疇嗎?” “蒙先生好意,咱就領情意了。”洪承疇的話正中多鐸下怀,多鐸不禁心喜异常。 洪承疇見多鐸如此高興,如釋負重,就站起來告辭,然后說:“明日便令董小宛薰沐來 邸,叩見王爺。” 洪承疇回到行轅自己的書房后,躺在椅子上前思后想,不知道是誰告訴多鐸的。他想, 除了他的親隨和一些侍婢外,不外乎就是徐繼志知道,但徐繼志不可能去告訴多鐸,他迷迷 糊糊地躺在虎皮椅上直到天黑。腦海中才出現一個人影來──那是旗將阿司鎮。 當洪承疇一想起這個旗人時,就后悔不迭。他想,如果先前多給他一些好處的話,事情 不會發展到這一步。現在,他不僅面臨失去董小宛后的痛苦,也為自己聰明一時糊涂一時而 痛恨不已。就這樣他在哀嘆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豫親王多鐸去杭州尋視,是為了尋找劉三秀的女儿珍儿。 多鐸能為得到劉三秀這個常熟第一美人曾心喜异常。但劉三秀因愛女珍儿流落他鄉,終 日不停地啼哭,使多鐸近日煩躁不安。這次多鐸由于沒有尋著珍儿敗興而歸,就不好意思去 見劉三秀,只是叫人去寬劉三秀的心。 多鐸回蘇州后,暗中叫人把阿司鎮喚來。阿司鎮因沒得到洪承疇什么好處,而一直耿耿 于怀。其實,多鐸把他派到洪承疇手下當旗將,就是要他隨時注意洪承疇的舉動。 阿司鎮在多鐸面前稟告了洪承疇如何假傳王命,如皋知府段應寅送董小宛來蘇州,洪承 疇又如何眷戀董小宛而不理正事,全部和盤倒出。 多鐸對洪承疇為了一女子,而假傳王命這點小事并不在意。他關心的只是另外的東西。 他也曾听說過金陵八艷的盛名,不過都差不多已是夕陽黃花了,他知道董小宛是金陵八艷中 最小的一個,美貌惊人,而且正是妙齡。就不禁問阿司鎮:“那個董小宛比劉三秀如何?” “哎呀!王爺,您不知道董小宛是金陵八艷中的美人嗎?她可比劉三秀美多了,劉三秀 怎能和她比呢。” 多鐸听后不覺垂涎三尺,嘖嘖贊嘆起來。他想象不出還有比劉三秀更美的女子?他禁不 住有些嫉妒洪承疇。當他听阿司鎮說起洪承疇并沒討得董小宛的歡心,還被董小宛罵得狗血 淋頭時,又不覺佩服起這個女子來。當然他也同時感到一种希望在心中慢慢升起。 第二天一早,洪承疇立刻召見了徐繼志。徐繼志一來到書房就對洪承疇說:“卑職已命 人去老家接父親去了,請他來勸說董小宛。” “不必了。” 徐繼志心里一惊,難道一夜功夫董小宛就依了嗎?即使女人多變,也不可能這么快呀。 他正打算問一下緣由,洪承疇卻將他昨天在多鐸那里說的話,通通告訴了徐繼志。徐繼志一 听怔住了,想這下完了,董小宛此去,定無好結果,生死難定,恐怕誰也無能為力了。他裝 出無所謂的樣子笑著說:“大人高見。” 董小宛得到徐繼志的通知后,并沒有顯露震惊的樣子,只不過已經蒼白的臉,現在看起 來更加蒼白。她在房里無悲無戚地坐著,回想許多年來所發生的一切,回憶著她曾走過的歲 月。想象著天黑后,秦淮河万家燈火的繁榮景象。她深知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預想中的情 景,正在一出出地上演。 夜已經深了。董小宛走出房間,看見劉嫂歪靠在一張躺椅上睡著了,她走過去喊醒劉 嫂。劉嫂睡眼惺松地醒過來,看見董小宛容光煥發地站在她面前,吃了一惊。 “劉嫂,你去叫那些侍婢們端一桌好菜上來,再拿几瓶好酒。”董小宛坐在桌邊說道: “也叫侍婢一起吃吧。” 劉嫂疑惑不解地走下樓去叫醒侍婢們,叫她們准備好酒菜。當侍婢們滿腹疑慮地端著酒 席上來時,她們看見董小宛露出笑臉對她們說:“這些天來,不總是你們先吃嗎?你們跟著 我一起擔憂受惊。明天你們就自在了。現在請你們一同吃酒席,然后我還會賞你們一些東 西。以后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來,來,大家都坐過來吧。” 吃完酒席,董小宛吩咐侍婢們燃起火盆備湯沐浴。在裊裊香气中,董小宛把劉嫂叫到里 屋。說:“姐姐你知道該發生的一切都已發生了,你就不必再為我擔憂了,事到如今擔憂也 沒用。你陪我到這里來,已經幫了我不少忙。”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今晚上我還要 和你好好談談,明天你要幫我做的事還有很多。現在身邊只你一人陪著我,就只得委屈你 了。” “果真是要你去見王爺么?我一個做媽子的倒不打緊。” “姐姐,你是知道的,我舍命來此,就是為了保冒氏全家的安危,恐怕我是難以回去 了。我已和徐先生計議好了,明天你不要帶包裹,跟在我轎后出去。出了這里的大門,你就 閃過一邊,然后往西邊走,徐先生就會送你到一個叫包平伯的家中,我跟你說起過這個人。 等會儿你把那些首飾統統取出來也帶上。” “妹妹你要這些臟東西干什么?難道還要穿戴這些嗎?” “不是,你把這雙洪承疇給的明珠替我送給徐先生的夫人。這兩枝鳳釵送給包家,多余 的首飾留做你回去的盤纏和以后防老之用。” “那你……,你不打算回去了么?” 第二天天气不錯,太陽像春天一樣暖和照人。侍婢們早已端來早點,董小宛和劉嫂匆匆 吃了點東西,可兩人怎么也咽不下。這時,徐繼志已奉命來到樓下。 董小宛上轎后,徐繼志吩咐先到暖閣去稟報洪承疇。洪承疇早已坐在書房等候。听說暖 轎已到,便命令打轎,同時也登轎跟著出大門。徐繼志來到大轎旁對洪承疇稟道:“卑職回 去了。” 洪承疇嗯了一聲,轎子便往前去了。劉嫂跟在徐繼志后邊往西走去。這時忽然有個人來 到徐繼志前面,攔住去路,那人低聲向徐繼志問道:“先生留步,請問這大轎和暖轎里坐的 各是什么人呀?” “徐繼志先是吃了惊,抬頭看見是個和尚,紫紅色的臉膛上露出疲倦的神色。只見他雙 手合十地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貧僧嚕蘇,對不住施主了。” “方外人問這些干嘛,大轎里坐著經略洪大人。” 說完徐繼志掉頭就走。 “那么,那暖轎里坐的是何人呢?” “不知道!” “先生,你方才在大轎旁說話,豈會不知暖轎里是什么人嗎?“就請你告訴方外人,這 有何妨?” 劉嫂見有人纏住徐先生不放,就說:“你這和尚真會蠻纏,你到底要問個啥呢?” “咦,您這位大嫂既知,就請您發發慈悲吧。” “真討厭,一個出家人,打听人家內眷做甚,徐先生,我們還是走吧。” “對不住二位施主,出家人是想打听這行轅里是不是有個姓董的女子。” 劉嫂一听臉色驟變,一旁的徐繼志也怔住了,正待開口,那和尚一看這情形,就多少知 道了一些,便對劉嫂低聲說:“貧僧是從如皋赶來的,這位大嫂是姓劉嗎?” “你,你怎會認得我姓劉?”劉嫂听后大惊地問道。 “實不相瞞,我是為董小宛才來這里的。” “老天!那暖轎里正是董小宛呀。” “哎呀”一聲,那和尚提著方便鏟掉頭往東追去。 劉嫂跟著徐繼志來到徐家,還沒坐下,徐繼志就問劉嫂:“這和尚來得蹊蹺,嫂嫂你見 過嗎?” “沒有。” “那么他怎么會認得你呢?這里面一定有文章,他一定是去追董小宛去了。”他馬上站 起來對韓氏說:“娘子你陪著劉嫂,我先到行轅去觀察一下動靜,恐怕要發生什么不測的事 了。” 徐繼志剛到行轅不久,正喝著當差的送來的一杯茶,就看見洪承疇的親信滿頭大汗地跑 來。 “洪大人叫徐先生快去,那個董小宛死了!” 徐繼志听后也吃了一惊,沒想事情會發展得這么快,比預料中的情形更嚴重許多,他忙 騎上一匹快馬,奔多鐸的行邸而來。 對于董小宛的死,徐繼志只是從那些隨從那儿道听途說來的。他赶到豫王府行邸時,董 小宛已經死去了,一塊白布已蓋在董小宛的身上,殷殷鮮血浸透了床單。 洪承疇正臉色蒼白地站在那里,看見徐繼志赶到后,就馬上對他叫道:“快把這賤人抬 出去,隨便埋在亂冢里。” 徐繼志赶忙叫人抬著董小宛的尸体出了行邸,然后就直奔七里山塘的一所尼姑庵,并叫 尼姑們把門關上,不許放外人進來,一面叫人備辦棺木衣衾,一面派人去接娘和劉氏。正在 料理之際,先前遇見的那位和尚進庵來了。徐繼志不解地看著他,然后轉過身去責問尼姑: 誰叫你們放人進來的? “徐先生,你不是奉命埋葬董小宛的嗎?貧僧是來誦經超度的,有何不可呢?”然后他 轉過身對尼姑們說:“不論何人到此,都要先請示徐先生,听見么?” 徐繼志看著這情形,知道這和尚不是一般的人,便低低問道:“大師父你……?” “你去叫劉嫂了嗎?”不等徐繼志問完,和尚便先說道:“告訴你吧,我是特意來搭救 董小宛的,可惜來得太遲了。請問徐先生,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 “不甚清楚,听那些隨從講,董夫人是撞牆而死的。” “真乃烈婦也。”那和尚贊嘆地說。 “不知師父法號怎么稱呼?” “貧僧法名嚴戒,和冒辟疆是結義兄弟。在如皋听到此信,就星夜兼程地赶來,竟然未 救出活人,那么我也只好把尸身弄回去了。” “這埋葬?” “那好辦,橫豎去備了棺木,葬個空棺材如何?” “路途遙遠,這死尸怎么好走呢?” “這個我自有法子,如果我沒些法子,我赶來還有何用呢?” 龍蘭坐在那里正打算誦兩卷金剛經,超度超度死魂。就听見劉嫂在外面哭叫著妹妹走了 進來,她后面跟著的韓氏也淚流滿面。龍蘭赶緊上前勸阻說:“劉嫂,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先料理小宛要緊。”接著他又說:“這里師父已燒好了熱水,你和徐夫人先替小宛洗干淨換 衣服吧。” 龍蘭和徐繼志走出院來,四面看了看,見有一柴草房,推門進去一看,里面堆放著許多 木柴,他挾了几節大柴往棺材里一放,然后將棺材往上一拎,嫌輕了點,又搬了塊石頭放進 棺材,再試了試,說道:“差不多了。”看得徐繼志目瞪口呆。 “師父埋掉空棺材,這死尸又怎么辦呢?” 龍蘭正要開口,只見韓氏慌張地開門跑出來向這邊招手:“還活著呢。” 徐繼志又惊又喜,忙問:“真的嗎?”見韓氏點點頭。徐繼志連忙招喚龍蘭,低聲說: “她活過來了。” “這就再好不過了。”龍蘭說完暗暗念了聲阿彌陀佛。 董小宛是在劉嫂的痛哭和呼喚中舒醒過來的。正當劉嫂和韓氏拎著水桶、木盆進屋來掀 開被子時,听見董小宛發出蚊蟻般的聲音:“姐姐。”劉嫂正在痛哭中,并未听見,在一旁 的韓氏卻听出了這細弱的聲音。 “劉嫂你仔細听听,像有聲音呢?你摸摸她的心口吧。” “胸口還熱呢,”劉嫂惊喜地說,“心也在跳動。” “想來,方才确實是听見她叫了聲姐姐。” 韓氏說完,就低頭靠近董小宛的面龐,細細一听,听出一种微弱而短促的聲音,劉嫂也 把頭靠近董小宛,這回她听到了董小宛細弱的气息聲,她馬上惊喜得跳了起來,“她還沒 死!”淚珠儿就滴落在董小宛的臉上。董小宛感到自己是從沉沉的昏睡中漸漸醒過來,她被 劉嫂冰涼的手指撫摸到胸口時,只是气若游絲地叫了聲姐姐后又昏過去了。 董小宛從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中,再一次蘇醒過來。她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地方,當她极其 艱難地回憶所發生的一切時,一陣鑽心的痛楚差點使她暈了過去。她感到一些影像越來越模 糊,然后又進入了深度的昏迷中了。 劉嫂靠在董小宛的床邊一直抽泣個不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龍蘭開門進來時,也沒 有惊醒她。 “劉嫂,你醒了么?快醒醒。” 龍蘭走上前去終于把劉嫂從沉沉的夢鄉中搖醒過來。 “怎么?我睡著了。”劉嫂醒過來后用左手揉了揉酸痛的扶在床上動不了的右手。 “天亮了?我怎么就睡著了呢?” “劉嫂,你好好照看小宛,我恐怕得赶回如皋通知三弟,小宛的傷情太嚴重了。不能耽 誤時間。” 龍蘭往外走時,又回頭問劉嫂:“小宛她一夜未醒么?” “恐怕一直沒醒,我不曉得她下半夜醒過沒有,可我怎么會睡著了呢?” 董小宛從沉沉昏睡中醒過來,她听見有人在談話,可她覺得那聲音是如此的遙遠,根本 分辨不出來。她努力集中思維回想一下事情的經過,可她最終不得不放棄這一努力,她太虛 弱了,甚至連眼睛也不容易睜開。當她听見一聲 聲,就又昏睡過去了。 龍蘭到達如皋城外時,已是万家燈火。他穿過城區來到集賢里的冒府大院時,看見一個 人影走出大門。那人從皮帽下露出的眼睛正盯著來人,龍蘭認出他就是管家冒全。 “管家,你家公子可在家?” “大師,是您嗎?”我家公子可是天天盼您歸來呢。”冒全立刻認出眼前這個威武的大 漢,他看著那只大手捏著的兵器泛著青寒的冷光問:“大師,少夫人她可好。” “一起去見公子再說吧。” 在水繪園里,龍蘭又一次看見久久纏綿于病榻的冒辟疆,他虛弱的身影在青銅油燈后像 一個不真實的幻影。龍蘭想,几天不見他已變得如此的瘦小! 當管家上前通告病榻上的冒辟疆說嚴戒大師回來時,那個一身白衣的虛幻的影子馬上回 到了現實中。 “二哥是你嗎?你回來了,宛君她可好?”冒辟疆消瘦的身体像紙人一樣漂到龍蘭的跟 前,他抓住龍蘭的手說:“宛君她回來了么?” “快回來了,赶快找條船把她運回來,她身体不好。” 小船剛飄進龍游河的時候,董小宛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河風吹得船帆叭叭直響,龍蘭提 著方便鏟站在船頭,遠遠望去像尊石像,迎著河風一動不動;劉嫂坐在船艙外邊,一副茫然 若失的神態,眼睛像受過惊嚇的病人,迷惘地盯著河面,水波向遠方擴散,消失在灰色的岸 邊。 小宛躺在船艙中間,臉色蒼白得像張白紙。她的形象就像一幅古代仕女圖,面色白皙, 柔弱無骨,只是好看的睫毛偶爾跳動,才知道是個活物。 小宛費力地睜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緩慢閉上,輕輕地嘆了口气。她感到死亡已在不遠處 向她招手。她掙扎了一下,想喊叫一聲,可是感到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听不見。就悲哀地閉 上了眼睛。 她的思緒,細若游絲地向遠方飄去。她想起了許多年前家鄉的帆船和河邊的楊樹。 小宛彌留之際的最后回憶,是在冒辟疆赶來前不久。船剛進龍游河,龍蘭在前艙听見劉 嫂好像在和小宛說話,心里很高興,便跨進房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劉氏高興地對龍蘭笑 著說:“師父,小宛方才還問起你呢。” 龍蘭便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媳你好好休息。你還認得我嗎?”龍蘭看著微 閉雙眼的小宛又說道:“我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呀!”這時,小宛緩慢地睜開兩眼,面露微 笑看著嚴戒,嘴唇微翕著像要說話,劉嫂赶緊把頭湊到她的嘴邊,問:“妹妹,你想說什 么?” 小宛的嘴唇不停地張翕著,聲音如蚊蟻。劉嫂盤起的發髻蓋住了小宛的整個臉,她只斷 斷續續听到小宛的聲音,那聲音听起來遙遠而空洞。“姐,我不行了……幫我謝過二哥…… 唉,冒郎……。” 看到這种情景,龍蘭知道小宛的時日不多了,不由心急起來。船大約是在午后不久到了 离如皋不遠的柳橋。龍蘭吩咐稍公把船赶緊向前開去,讓他們在南門外的碼頭找個安靜些的 地方停下等他回來,并囑咐劉嫂好生照看小宛,便如飛似地往如皋冒府而去,意在叫冒辟疆 赶快前來和小宛見上最后一面。 劉嫂滿面淚水地呼喚著小宛,小宛一動不動地躺著。蒼白的臉安祥而宁靜。船上的人這 時已經差不多認為小宛已死去了。 其實小宛并沒有死去,她清楚自己還活著。她听見劉嫂的哭喊聲,真想回應她,可是她 覺得自己怎么也張不開口,連睜一下眼睛都吃力。小宛只是感到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覺,她 也不想再回答她們的呼喊了。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樹葉鋪著的木筏上,身下的木筏晃動著向黑暗滑去。思緒正在減 退,自己体內的某种東西在萎縮,她突然覺得自己想抓住某种正要逝去的東西。這時,她想 起了那些遙遠的夜晚,那些侍候冒郎的日子。 白天,她在門前繡花,屋后紡布。干完了一天的瑣事,就等待晚上的細活。那細活被她 這個心明如洗的女人攬在封閉的世界里仔細梳洗,一遍遍憧憬,一遍遍陶醉。夜晚,冒郎扔 下書打著數不盡的哈欠上床來,他不習慣枕在繡花枕上睡眠,他的頭低垂著,尋找小宛裸露 的大腿,然后枕在上面。他閉眼不動,像被人帶進遙遠的境界。小宛在上床之前把手洗了好 多遍,也擦了冒郎喜歡的脂粉,先輕輕地在冒郎的太陽穴上揉一會儿,然后把一個雕花精巧 的小木盒打開,取出一枚銀色的耳勺,開始給冒郎挖耳朵。冒郎一動不動,小宛也掏得极其 精細溫柔。掏出的臟物顫顫地放在一張羊皮紙上,掏完,冒郎睜開一只眼睛看一看羊皮紙上 的臟物,然后舒服地呻吟一聲,翻個身子把另一只耳朵轉向小宛。待小宛掏完他的兩只耳 朵,把銀耳勺輕輕擦淨,放進雕花小盒里時,冒郎在睡眠中流出的一線口水已淌在小宛的腿 上了。小宛一直坐著不動,只伸長脖子吹熄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感覺冒郎呼出的熱 气扑在自己的腿上。 她開始昏昏欲睡。臉上挂著安祥的微笑。 劉嫂正用一塊絲帕擦著臉上的淚珠,突然,她瞪著紅腫的眼睛,看見小宛蒼白的臉上露 出了笑容,她惊呼道:“小宛,你沒死?” 小宛在沉沉的睡意中,似乎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白指甲,在黃澄澄的陽光中晶瑩剔透。這 片白指甲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動。 她想不起這是誰的指甲。 小宛的思維已進入了更深的昏迷程度,但她看起來似乎很安靜,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就 連劉嫂走進船艙時也听到了,劉嫂以為董小宛有所好轉,而且還能睡著,她感到寬慰并端著 一盆臟衣服走出了船艙。 董小宛醒過來的時候,又看見了那片白指甲在眼前晃動。 她仔細盯著眼前,卻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有西斜的陽光通過窗戶的布帘子像篩子一樣洒 落在她的頭上。陽光是黃澄澄的,細微的粉塵在那些黃色的光柱中不停地旋轉。她想起了那 片指甲,想起了那片白指甲是誰的。 董小宛在彌留之際,想起了冒辟疆的白指甲。那片白指甲在她的心中存活了那么久,要 記憶起它是容易的。董小宛曾對柳如是和李香君講過,她的冒郎有著怎樣一雙白手,小拇指 上長著一片漂亮的透明指甲。 在董小宛的記憶中,平時,她并不注意冒辟疆的臉,總愿意盯著他的雙手。冒辟疆的手 非常白淨,看起來覺得有些蒼白,也像是被脂粉涂過似的。尤其冒辟疆的左手小拇指,竟然 与無名指差不多長,還長著一片透明的修剪的很好看的白指甲,那指甲不是用剪刀修理出來 的。董小宛曾多次看見冒辟疆讀書或在考慮什么時,就把小指甲送入唇邊,用同樣漂亮整齊 的牙齒沿著指甲的邊緣咬動不停。在夜晚上床時,冒辟疆會用他的右手從容地摸遍她的全 身。她能感到冒辟疆那片透明指甲有時刺痛了她的肌膚。冒辟疆很有經驗,能夠讓一個女人 在平常的時候得到愉快。 要尋找記憶中那些值得留存的往事,對于眼前的董小宛似乎要求太高了,它們就像陽光 中漂浮不定的粉塵,怎么也留不住。要不是那片不停晃動的白指甲,勾起她早已沉睡的記 憶,她差不多以為自己已在陰府里等候閻羅的詢問呢。 那個燈火闌珊的夜晚。董小宛和冒辟疆繞過人群,躲開了紙醉金迷的晚宴,從李大娘家 跑出來。穿過中間的庭院時,看見一個人影躺在一棵梅樹下面,是吳次尾醉如爛泥地在那里 朗誦南宋抗金英雄辛棄疾的《京口北古亭•怀古》。 冒辟疆朝吳次尾喊了几聲。吳次尾沒有理他,董小宛說道:“是不是把他扶進屋去,擔 心著了涼。” 冒辟疆左手牽著董小宛,走過去用右手拉了几下吳次尾,吳次尾仍然不理他,還是淚流 滿面地躺著朗誦。冒辟疆停下來對董小宛說:“我們還是走吧,他一直都是這個脾气,自從 清軍入關以來,他就開始喝得爛醉,喝醉后就哭,勸他也沒用。我們還是走吧。” 冒辟疆牽著董小宛走出大門時,還能听見吳次尾變了調的哭腔“………四十三年,望中 猶記,烽火揚州路……。” 一到家,冒辟疆就往臥房里去,董小宛本打算給冒辟疆做碗蛋湯,看見冒辟疆往樓上走 也就跟了去。 冒辟疆坐在床邊,把小宛拉過來攬在怀中,然后讓她把鞋脫了,在自己身旁坐下。那天 小宛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沖動,她很麻利地上了床,還未坐穩,冒辟疆那只漂亮的白手就勢如 破竹般伸進她的內衣里,董小宛感到那只手像只小貓的爪子在胸前戲耍,她想阻止,卻立即 回到了曾經熟悉的沉迷中去了。 “你輕點!”董小宛感到了冒辟疆透明的指甲又划疼了自己的前胸,如同小貓的牙齒咬 了她一下。 “我要娶你!家嚴同意我娶你了。你知道么?”冒辟疆閉上眼睛說,嘴角的翕動像在夢 中囈語。 董小宛盯著冒辟疆秀气的臉,喃喃地說:“這可是大事!” 董小宛把衣服扣子全抖開了,露出那片雪白的世界。最后,冒辟疆睡著了。董小宛低頭 看,在自己胸前的白色的肌膚上,有一道被冒辟疆的指甲划出的紅色小河,歡騰地流向腹地 去了。 “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片透明的白指甲。”董小宛自言自語地道。 ------------------ 第二十四章 深宮孤魂 關于董小宛的生世有許多傳說。清朝文人張潮輯所編《虞初新志》卷三中,所收集的明 末清初的文言短篇小說,記載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生活故事。張潮輯本人曾与冒辟疆、孔尚 任、陳維崧這些清初文人有過一些交往。 《虞初新志》中,收集了明末清初才子張明弼的《冒姬董小宛傳》。張明弼,字公亮, 號琴牧子,和冒辟疆私交甚篤。 他在《冒姬董小宛傳》中,敘述了董小宛与冒辟疆悲歡离合的一生,小說寫得很有激 情。 對于董小宛的死,《冒姬董小宛傳》中有些語焉不祥,沒有明确記載董小宛的死。書中 只是說,董小宛嫁給如皋名士冒辟疆為侍姬后,就和冒辟疆在金陵的艷月樓居住,收集古玩 字畫。整日与冒辟疆讀書畫畫,彈琴下棋,品賞茗香,清兵南下時,輾轉流离了九年。卒于 順治八年,死時二十七歲。 董小宛臨死時,是被一艘小船運回如皋的。 順治八年二月。冬天的寒意遲遲不离去,頭晚的大雪壓斷了河邊的許多樹枝,光禿禿的 原野模糊了原有的輪廓。船是臨近傍晚抵達如皋城南門外的。這個傍晚和以往的天气一樣, 看不到一些吉祥的云彩。 劉嫂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她感到思維已經麻木了,她希望龍蘭已赶到了冒府并通知了 冒辟疆。劉嫂知道,如果冒辟疆來遲了的話,恐怕見不到董小宛了。她認為,不到天黑,董 小宛就會死去。 山東一枝梅龍蘭,不僅是個武林好手,而且腳下的功夫也甚了得。他從船頭飛身上岸 后,就行走如飛地赶往集賢里,通知冒辟疆。 龍蘭一路不停地來到冒府。碰到冒府管家冒全,冒全告訴龍蘭,公子正在水繪園養息, 他便疾走如風地赶往水繪園。 茗煙正拿著個扁形燈籠在門邊轉,看見龍蘭滿頭大汗地沖了進來,茗煙笑著迎了上去: “大師!我家公子正在一默齋呢,我領你前去。” “好。”龍蘭點頭道,就跟茗煙去了一默齋。 冒辟疆正昏昏欲睡地躺在鋪著狗皮的楠竹躺椅上,旁邊生著一盆木炭火,炭火燃得很 旺,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冒辟疆听見說話,抬起睡眼惺忪的眼睛朝外面一看,看見黃昏中龍蘭汗流滿面地跟著茗 煙朝一默齋走來。冒辟疆一跳就站了起來。 龍蘭進屋后,冒辟疆上前抓住龍蘭的雙手,忙問:“二哥,小宛她好么?” 龍蘭點點頭:“兄弟,小宛她回來了!船已差不多到了如皋南門外,你快叫人預備轎子 去接她。”龍蘭看著冒辟疆激動万分的樣子說:“她受傷了。” “受傷了!重么?” “重!”龍蘭有些煩躁地說:“你還是先赶去吧。” 冒辟疆心煩意亂地不停走動。龍蘭走出去叫茗煙,吩咐他快去稟告冒辟疆的父母。這時 冒全也赶來了,龍蘭就吩咐冒全找几個人,抬一頂軟轎赶往南門外的碼頭上。 龍蘭吩咐完后,走進屋里看見冒辟疆時,吃了一惊。 他看見冒辟疆淚流滿面。龍蘭不知道冒辟疆的精神是否受到了刺激,他想,現在管不了 這么多了。就走過去一把抓住冒辟疆的手腕,他感到冒辟疆的手腕顫抖不止。 “賢弟,我們走吧!天色不早了。” 冒辟疆停止了走動,看著龍蘭,迷茫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她回來了!小宛回來 了。” 冒辟疆騎上馬背時,突然精神陡長,把馬騎得飛快,就連龍蘭也被遠遠地拋在了后邊。 不一會儿工夫,冒辟疆的馬就跑到了南門外的碼頭上。他一上船就奔往船艙。劉嫂剛來 得及喊聲:“小宛妹妹,冒郎來了!”就見冒辟疆扑倒在董小宛的身邊。 這時,昏迷不醒的董小宛似乎听見了一些聲音,那些聲音听起來遙遠而空洞。她費力地 收回散亂的思緒。最后确信那些聲音是由呼喊聲和哭聲混雜在一起。董小宛不由精神一振, 感覺到這些聲音久遠而熟悉。她努力睜開了雙眼,看著消瘦的冒辟疆,把頭朝他微微地點 著。蒼白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龍蘭赶到船上看見這种情形,就拉了拉冒辟疆說道:“賢 弟,這不是悲傷的時候,救人要緊,赶緊把小宛抬回家去,找個郎中來救治。” 冒辟疆哪里听得進龍蘭的勸告,他悲愴地伏在董小宛身上哭喊著,身体不停地顫抖,兩 腔熱淚扑簌簌地滴落在董小宛的臉上。 突然,董小宛掙扎著,張了張發青的嘴唇,朝著冒辟疆斷斷續續地說道:“……冒郎 呀,我終于見到你了,……你要保重身体,有話你就問劉嫂吧,我對得起冒家……我,我, 我怕是不行了。” 她像是要抬起手來,可最終沒能如愿,兩眼就看著龍蘭,斷斷續續地說道:“謝謝二哥 了。” 董小宛頭一偏,兩眼閉了下來,气息短促,胸前不停地上下起伏,頭在枕上微微地晃動 兩下,就不動了。慘白的臉上,凝固的兩行淚水,看起來像冰凌一樣。 管家冒全淚流滿面地站在一旁。几個仆人點著松油火把,立在船艙門口,劉嫂正呼天搶 地哭喊著,聲音嘶啞,在寒冷的夜晚听起來凄慘之极,站在靠船尾的那個拿著火把的仆人, 被寒冷的河風吹得不停地顫抖,火把傾斜到一邊,溶解了的松油就滴落下來,像短線的珠 子。 龍蘭推開一個拿火把的仆人,走上前把冒辟疆一把抱到外面的草席上。吩咐書童茗煙用 白酒赶快灌醒冒辟疆。他又轉過身看著冒全問道:“管家,現在人已死了,大家要節哀。首 要問題是在何處殯殮呢?” 冒全是個很能干的管家,見過不少世面。馬上打起精神說道:“原打算把如夫人抬到府 里去救治,不想她已在外邊過世了,就不能再抬進府里去了。”冒全把護耳皮帽彈了一下又 說道:“离這小遠有個寺廟,老爺和公子都是寺中的大施主。就暫且把少夫人抬到那里,待 我到府里請示老爺,看看該怎么辦吧?” “那好,你就快去吧,我先把船家打發回去。” 冒全先到靜仁寺,找到住持和尚一商量,主持豈有不允之理。當場就答應下來。 冒全往回走的時候。劉嫂已被人勸住了哭喊,正站在船舷邊用一塊絲帕擦眼睛。冒辟疆 也被酒嗆醒,茫然坐在船艙的門邊,不停地流淚。龍蘭走出艙門勸冒辟疆道:“兄弟,人死 不能复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弟婦能夠大義凜然地死去,就像那些忠義之士,真乃義婦 節婦!我說,你就別哀傷了。現在料理后事要緊。” 劉嫂這時也走過來勸冒辟疆,紅腫著眼睛說:“兄弟,你別太悲傷……”還沒說完自己 又哭了起來。 冒辟疆看著這幽黑的山,河邊的樹林被風吹得搖擺不定。 他感到一陣哆嗦。龍蘭看見眼前的情景,知道冒辟疆已形同廢人,不能幫上忙。他就對 茗煙說道:“把公子扶進艙房,擔心受涼。” 冒全上得船來,對龍蘭說:“大師,寺廟已經說定,住持正叫人打掃一間禪房,用來停 少夫人。” 龍蘭說聲好,就吩咐管家冒全,叫他派人把小宛的遺体抬上岸,送往靜仁寺。 冒辟疆由茗煙攙扶著,傍著小宛的遺体一路哀哭不停。舉著火把的仆人們在河邊的林子 里穿梭,附近的人家以為樹林著火了,紛紛奔跑過來,才知道是死了人。死者就是那個名揚 秦淮河的董小宛。 到了寺中,寺中住持叫他們把董小宛抬進禪房。冒辟疆被茗煙扶著剛進寺廟的台階,就 癱倒在地,背靠欄杆,仰著頭,紅腫的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天空。 管家冒全請劉嫂照看小宛的遺体,又吩咐茗煙好生照料公子。便起身急匆匆地赶回府里 去告訴老爺。早在冒全赶回來之前,冒府上下已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一個個正在痛哭不 已。蘇元芳邊擦著眼淚邊勸婆婆。 冒全看這情形,就知道他們已得到董小宛死去的消息。于是結結巴巴地問老爺該怎樣殯 殮。 老爺子冒嵩公一臉的悲傷,灰白的胡須抖動不停。他把拐杖往地上敲,站起來對冒全說 道:“小宛慷慨盡節,完全是為了保全我冒氏全家,喪葬時不可草率,可連夜把小宛抬到寒 碧堂,准備挽衣殯殮。” 董小宛死后第三天,冒辟疆就一病不起,董小宛的靈柩一直停放在寒碧堂。 這天,劉嫂把董小宛生前在蘇州寫的詩箋交給冒辟疆。冒辟疆看著白綾帕上的絕命詩, 大聲痛哭起來。他把白綾帕放到靈前哭祭了一回。 順治八年二月初十,將董小宛的靈柩安葬在如皋南門外游龍河邊的彭家蕩,冒辟疆親自 植樹造塋,每到清明時節,都要前來掃祭。 在對董小宛之死的眾多傳說中,最具傳奇的是清朝文人吳偉業所著的《梅村家藏稿》。 吳偉業不僅對秦淮河藝妓陳圓圓作了詳細的敘述,而且對董小宛生死的敘述也极其詳細。但 吳偉業的敘述,似乎与冒辟疆同時代人、也是冒辟疆的好友張明弼所著的《冒姬董小宛傳》 所描述的有出入。 事實上,張明弼的《冒姬董小宛傳》中對董小宛的死,基本上沒有過多的筆墨去敘述。 這多少給后人留下一點遺憾。而吳偉業的《梅村家藏稿》對董小宛之死的描述,又顯然帶有 傳奇色彩:龍蘭离開如皋后,冒辟疆在每天的盼望落空之后,終于病倒了,躺在竹躺椅里, 整日長吁短嘆,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的身体讓夫人元芳擔扰起來。蘇元芳暗想,董小宛的消 息還遲遲不曾到來,如果公子病倒了怎么辦?便去稟明公公和婆婆,請求陪公子到水繪園散 散心。 冒辟疆從纏綿的病榻移到水繪園后,心情有所好轉。一天,他叫書童茗煙取出那架封塵 多日的古箏,開始練習彈奏。 他感到久病初愈的手生硬無比。每撥動一下琴弦,就感覺像是用一塊木頭在敲打。他一 直引以為自豪的琴技,突然之間,便失去了神韻。 他用木頭般的手指撥動琴弦時,听到的是連綿不斷的笛聲向他這邊飄過來,聲音悠揚而 婉轉。在殘破的被歲月弄得褪了色的褚色大門中間,扣門的銅環發出輕脆的響聲。窗外,沉 靜的花園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牆的陰影遮蓋著。冒辟疆又回到躺椅,听著笛聲從遙遠的地 方向這邊傳來,穿過銅環輕扣的大門,越過被院牆遮住的草坪,然后傳送進他的耳鼓。 他滿意地傾听這模糊而遙遠的笛聲。當笛聲越來越清晰時,他听出了《梅花三弄》的旋 律,然后他听出了吹奏這首樂曲的人,他看見她吹著笛子向他走來。他感到他已淚流滿面, 激動得無以复加。他大叫一聲“宛君”,他想伸出手去拉她,可他感到自己動不了,他又叫 了一聲“小宛。”然后他就被推醒了。 “公子,你又做夢了?”蘇元芳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黯淡地問。 冒辟疆大汗淋漓,嘴角不斷地喘著粗气,右手一直被側壓身后,有些發麻。他看看窗外 的天色,已是晚上了,外面黑得如同鍋底。 “我怎么睡著了?”冒辟疆問道,他感到虛汗一直還在往外冒。內衣有點濕潤的感覺。 “天還沒黑你就睡著了,我看你的時候,你睡得很熟,便沒有叫醒你。”蘇元芳神情沮 喪地說。“你還是進里屋去休息吧,擔心著了涼?” 蘇元芳撐著燈往里屋走的時候,回頭對冒辟疆說道:“龍蘭應該這几天回來了。”燈光 把蘇元芳的影子印在窗戶上,看起來像個奇怪的影子在不停晃動。 冒辟疆看著窗戶上不斷變形的影子,才想起董小宛的音信一直沒有得到,龍蘭去了這么 久也沒有他的消息。他起身往里屋走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龍蘭該來了。” 一枝梅龍蘭离開京城后,星夜兼程赶回如皋,通知冒辟疆,想讓他知道董小宛現在的去 處,他到達如皋來到冒府,正碰上管家冒全,冒全拿著把油紙傘往東市方向走,正看見龍蘭 的黃色袈裟從東邊飛奔過來。冒全滿心歡喜迎上去,笑得眉頭不停地轉動。 “大師,辛苦了,我家公子和夫人正盼著你呢。” “你急匆匆地去哪儿?你家公子在府里嗎?”龍蘭看見他拿著一把油紙傘,急匆匆地往 外走,以為出了什么事。 “不,現在水繪園。我先陪你去水繪園吧。” “不必了,我認得路。你看起來像是要去辦什么事?你先去吧。” “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去東邊王員外家,請他幫府上收回一些借款。這些借款是那些佃 農為了度過大年借的。現在府上也有些手緊。順便給公子抓點藥回來。” “怎么?公子病了?” “是,自從你离開如皋去尋找少夫人后,公子就病倒了,夫人陪他到水繪園來養病,現 在好多了。” “噢。你自己去忙吧,我認得路。”說完龍蘭直奔水繪園。 冒辟疆正端坐在茶几前,凝神靜气地盯著古箏發呆。古箏被油漆漆得 亮,他看著自己 蒼白的臉在鏡子般發亮的琴面上面搖蕩,就像站在水邊,不小心果子或石子掉進水面時,人 影就不斷地變形,隨著水波的擴散,人影又緩慢地聚攏,出現一個真實的形象。 由于他睡了一個滿意的好覺,此刻,他离開琴桌,站在雕花的窗戶前看著草坪和前面的 池塘。他感覺得到外面寒冷的天气,雖然姍姍來遲的春天給他帶來了一种無法說清的感覺, 但外面依然是寒冷,冒辟疆也不打算到戶外去走走。 正午時,陽光使他覺得明媚的春光已經來臨。在午后的時光中,雪已經差不多融化完 了。窗戶前青石天井几乎看不到陰影。石塊上的裂紋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儿。那些裂紋大 半是由于年深日久的雨水和雪水的沖刷、太陽的曝晒,像蛛网一樣張揚,像掌紋一樣細密、 隨便、漫不經心。 冒辟疆的目光越過那塊草坪,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可以看見整個池塘。那些游息在水面 上的鴨子看上去顯得小心謹慎,更多的時候,它們似乎不太專心于覓食,而是在東張西望。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鴨群,停留在池塘對面的緩坡上。 他看見一些綠色植物在高低不平的地里長著,那可能是一塊油菜地。顏色非常鮮艷。由 于几年的戰亂,江南和北方一樣,農業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到處都是飢餓和死亡。冒辟疆听 管家冒全說,鄉下的每一戶佃農都有被餓死的,人們成群結隊地逃往南方。 所以,眼前所看到的這片綠色,使冒辟疆的眼睛放出了些許光茫。 冒辟疆從纏綿不斷的緬怀中,緩慢地收回目光。他的視線最后离開池塘和草坪,移到右 邊很遠的大門時,一團黃色的物体像只粗大的球滾了進來,他吃惊地收回目光,看見龍蘭滿 頭大汗地走來。 龍蘭提著禪杖朝這邊走來,黑色的臉膛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月餅。大顆的汗珠從他的胡須 上不停地掉下。 “二哥!”冒辟疆大聲叫了起來,把正在倒茶的蘇元芳嚇了一大跳。 冒辟疆用他蒼白的手指拉了拉蘇元芳說:“二哥回來了,你看龍二哥回來了。”蘇元芳 正待要往門口走去時,龍蘭已經來到了門前。 冒辟疆在不安的激動中,等待龍蘭的敘述。 “賢弟,”龍蘭說道,“小宛我倒是見過了,不過……” “你見到宛君了?!”冒辟疆由于激動不停地搓動著雙手。 “……不過,”龍蘭等冒辟疆坐下來,“不過,情況不妙。她已不在蘇州了。” “啊!”冒辟疆大叫到,“那她……” 龍蘭朝他搖搖手說道:“她被洪承疇帶到京城去了。” “啊!”冒辟疆和蘇元芳又惊叫起來,“那洪賊帶她到那儿去干嘛?” “洪承疇把小宛送給了皇上,就是那個順治皇帝。” “啊!”冒辟疆這次大叫過后,臉色已蒼白得像張紙,又開始咳起嗽來。蘇元芳赶緊在 他的背后輕輕地拍了起來,冒辟疆說:“那如何是好……” “不過,据說順治皇帝的母親庄妃不允許他娶小宛。因為滿漢不能通婚。” “可是……,”冒辟疆憂愁地說:“小宛被帶進宮后,恐怕是出不來了。” “如果根据清朝的制度,滿漢不能通婚,而順治皇帝的母親庄妃又堅決不准其娶漢人為 妃,或許小宛能夠重新出宮。只是……”龍蘭遲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二哥你說呀!”冒辟疆著急地說道。 “只是,順治那小皇帝格外看重董小宛,我買通的那個內監說,只要董小宛肯答應,順 治就封她為貴妃娘娘。庄妃不知在哪儿听到了這消息,就把順治叫去責罵了一頓。庄妃要順 治皇儿把董小宛送出宮去,不要破坏大清皇朝的規矩。順治皇儿也不敢惹怒其母妃,私下悄 悄叫人把董小宛送到紫光閣藏了起來。” “我買通的那個內監姓黃,也是山東人。他給我一身內監衣服,帶我進了紫禁城。然后 我們一起來到紫光閣,因為我的穿著也是內監打扮,所以沒人來查尋我。我們一直走到紫光 閣,黃太監就叫我稍等一下,他先上了閣上。等不了一會儿,黃太監就下來向我招手和他一 起上閣上去。黃太監對我說,董娘娘知道你來了,就把那些宮女打發走了。” 龍蘭在那個晚上和黃太監來到紫光閣,他覺得有趣,一個和尚打扮成宮庭內監,闖進深 宮,是不是有點開玩笑。只是他面對高大的紅色城牆,到處是雕龍畫鳳的殿宇,著實讓他感 到有點緊張。他想皇帝老儿住這么大的地方太可惜了。 龍蘭尾隨黃太監來到閣上,看見一個素色裝扮的女子坐在一盞銅燈下。她可真是個美麗 非凡的女子。龍蘭估計她就是董小宛。他暗想,如果董小宛不是位國色天仙的美女,順治皇 帝不會下那么大的功夫,龍蘭曾听說皇帝的三宮六院個個美如天仙,就連宮娥彩女都是從不 同地方選來的美女。 “你就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龍二哥嗎?”董小宛先向他問道。 “在下正是。”龍蘭不安地點頭道。 “是公子叫你來的嗎?公子他可好?”董小宛說完就哭起來,“不知道能不能和公子見 上一面。”她不停地啼哭著。 龍蘭有些急促不安,但他知道這樣呆下去會有危險。黃太監下去的時候對他說過,不能 呆得太久。 龍蘭對董小宛說道:“小宛,你別太傷心了。雖然我從未和你見過面,可我知道你是個 洁身如玉的女子,我的辟疆賢弟惦記你。我會盡力想辦法讓你出宮的。” “這恐怕困難吧。”董小宛收住眼淚說道:“皇上不死心,我就出不了宮。” “你可曾見到皇帝?”龍蘭問道。 董小宛見龍蘭這么一問,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二哥呀!你哪里知道,妾在這里真是度日如年呀!自從半月前,洪承疇那老賊見我, 被妾罵得狗血淋頭后,他便想出了這個毒計,把妾獻給皇上,他便可以借机高升。”董小宛 靜下來又講道:“妾被帶到紫禁城后,那天下午,順治皇帝就叫一群太監和宮女,把妾簇擁 到了擁翟宮。” “你沒有向他提出請求,放你回去嗎?”龍蘭問道。 “怎么沒有,他一到擁翟宮來,我就跪著向他哭求,要求他放我回如皋,可他不提放我 回去的話,卻一味笑嘻嘻地勸我,說會好好待我。我說“我是個有夫之婦的民間婦人,怎么 能來侍候万歲呢,万歲雖乃天下之王,也不可亂納民婦入宮,有累盛德,如果非禮相強,妾 只有一死’。那順治皇帝見我矢志堅決,沒有辦法說服我,就叫太監和宮女,把我送到了紫 光閣,叫他們日夜小心提防我尋短見。”董小宛嘆息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到了紫光閣,便 有兩名年老的宮女,用各种方法輪番勸說我順從皇帝。皇上每天早朝過后都來一趟,坐上一 會,只是笑著勸說我。可我見了他就只是哭,也不和他說話。皇上也不曾對我有過什么非份 的舉動。我已經想好了,只有兩條路,要么出宮回如皋冒郎身邊去,要么一死。”她說著, 又哭起來,悲聲切切,使龍蘭的血气直往上涌。他朝四周瞧了瞧,知道不能發著,就壓下了 那股往上竄的惡气,靜下來對董小宛說道:“小宛,你恐怕得先忍著,我現在不能帶你出 去,你知道,我是裝扮成內監才進了皇宮。我出宮后去想想辦法,把你救出宮。” “恐怕我不能走出這皇城大院,”董小宛悲傷地說,“除非是皇上同意我出宮,我不知 道什么時候才能和公子見面。” “我的時間不多了,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龍蘭看看天色不早了,說道:“你想要對 冒公子說點什么嗎?小宛?” 董小宛沉吟了一下說:“你如去如皋的話,就勸勸公子別太擔心我,要他保重身体。妾 自從進入冒家,承蒙冒府上下不以卑賤見棄。妾受如此厚恩,常思圖報,今日正是小宛報恩 之机。就請公子放心,妾一不變節失貞,二不辱沒冒氏,三不貽禍公子。”說完又淚流滿 面。 龍蘭离開紫禁城已是半夜時分。第二天,他在京城轉了一天,也沒有想出個可行的辦 法,一個人勢單力薄,雖說龍蘭有著一身好功夫,又兼有古道熱腸。但龍蘭也清楚,這紫禁 城不是憑借一身好功夫就可以自由出入的,也不知道這道牆里邊藏著多少大內高手。 龍蘭到了夜晚時,又到紅牆下邊到處轉了轉。看著高高的紅牆,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 縱然自己進得去也出得來,可要把董小宛也帶出來,就非容易了。 第三天清晨,龍蘭騎著那匹黑炭般的快馬向南邊馳去。 冒辟疆還沒听完龍蘭的敘述,人就早已癱倒在躺椅上了。 急得蘇元芳在旁邊搖動冒辟疆的手臂,不停地叫喚公子,公子。 茗煙听見夫人在叫喚公子,聲音听起來悲傷慘人,就扔掉手中的雞毛撣子,急忙跑進 來。龍蘭對茗煙道:“你先扶公子進里屋去休息吧,等他醒過來后,再商量看看該怎么 辦。” 冒辟疆被茗煙和蘇元芳扶進屋里去休息,事實上冒辟疆一直沒有睡著。他一動不動地躺 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黑洞洞的房頂。一直到下半夜,他還是這樣睜著眼睛,蘇元芳均勻的 呼吸聲從身旁傳來,冒辟疆知道蘇元芳完全沉睡在夢境中,一時半刻不會醒來。 冒辟疆緩慢地從床上下來,穿好衣裙,走出房門,神情堅定地往樓下走去。 在松油燈昏暗的光亮中,龍蘭吃惊地看著冒辟疆一襲輕裝打扮,沒有穿長袍,穿的是件 短衫,神情鎮定地看著他。 龍蘭說:“怎么?”馬上意識到冒辟疆有重要的話要說,或者有重要行動要做。 “你打算怎么辦了?”龍蘭還是問了。然后他就等待冒辟疆開口。 “二哥,我想請你幫個忙。”冒辟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說。 “你說吧,我听著呢。” “我想請你陪我去京城一趟。” 龍蘭吃惊地看著冒辟疆冷峻的臉。 “三弟,京城离此遠隔千里,你吃得消嗎?” “我主意已定,哪怕是死也要見上宛君一面。”冒辟疆堅定地說道,“只是要麻煩二哥 你再辛苦陪我走一趟。” “三弟你怎能說這种話,我們是結義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兄的在所不辭。” 冒辟疆和龍蘭騎馬上路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吳偉業在《梅村家藏稿》中,對冒辟疆和山東的一枝梅龍蘭連夜赶赴京城探尋董小宛的 下落,作了較為詳細的敘述。 那個姍姍來遲的春天,天气依然寒冷。被夜霜凍硬的焦土十分堅硬。冒辟疆和龍蘭騎上 快馬往揚州奔去。他們离開水繪園途經梅園時,那些曾經開滿梅花的樹枝已無一朵梅花,在 灰蒙蒙的清晨看那些光禿禿的樹枝,顯得非常陌生。 騎馬走在前面的龍蘭,勒住馬回過頭望見冒辟疆,覺得冒辟疆沮喪的形象像一塊迎風欲 倒的朽木。他朝冒辟疆高喊道:“我們還是快些上路吧!” 他們是第三天的清晨到達揚州的。在路途上他們常看見大隊的清兵向南開去,龍蘭總是 和冒辟疆一塊往路旁的林子鑽,等到清兵走過后,才又騎馬赶路。 冒辟疆打算進城去投奔鄭超宗,了解一些情況,一看這种情形,說不定鄭超宗也自身難 保,就放棄了進城的念頭。他和龍蘭一商議,最后決議,還是繞城而去。 他們騎馬繞過南京時,看見大隊的清兵向南邊涌去,据說是去圍剿在泉州稱王的最后一 個皇帝桂王。 冒辟疆回望塵土中的破敗城池,不禁悲嘆道:“國破家亡啊。” 他們到達京城時已是晌午過后,在西直門外一家小客棧下馬住店。冒辟疆經過多日的勞 累,已憔悴得像根蒿草。 龍蘭看著冒辟疆像紙一樣白的臉,心里可怜起來,他想,冒辟疆久病初愈后,還能經受 得起如此長途跋涉,已經相當了不起了。他對冒辟疆說道:“你好好休息吧,今晚恐怕還要 勞累的。”說完就出門打紫禁城方向而去。 龍蘭回來的時候,冒辟疆還沒有醒,龍蘭看看熟睡中的冒辟疆,又看看外邊的天气,就 走過去把冒辟疆推醒,冒辟疆睜開眼便問:“二哥,你去了哪儿?見到小宛了嗎?” “你快穿衣起床吧,時候不早了,今晚就去見小宛。” 冒辟疆一听,忙爬起來,高興地嘟噥著:“今晚呵?” “先吃飯吧,天已經黑下來了,吃完后把這身衣服穿上。” 龍蘭把一套清庭內監衣服放到他的床上。 冒辟疆一看是清庭后宮里穿的衣服,就覺得別扭。 “不要做出這模樣,”龍蘭說道:“你以為皇宮是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嗎?我在黃太監 那儿好說歹說,他才肯借這兩套衣服給我。我在你包袱里面裝的一百兩銀子全部給了他,他 才答應帶我們進宮。”龍蘭說完后,就開始試穿一套稍微肥大的內監衣服。他穿上后,看上 去并不十分像個太監,雖說胡子也干淨,但看上去更像一個大內侍衛。 當冒辟疆跟著一只燈籠穿行在曲折而幽深的庭院中時,他開始感到有點疲倦了,即使他 剛剛睡過了覺,但他還是感到身体的某個部位失調,他的腳踩在那些巨大青石板上時,是那 樣輕飄,那些高大的木柱和宏偉的殿宇在幽暗的光線中隱隱出現,使冒辟疆突然產生一种睡 意,他迷迷糊糊跟著兩個飄浮的暗影走著,腳下發出的聲響,在幽深的庭院中,顯得空洞和 幽遠。 黃太監佝僂著身子穿過一片園林小路,繞過有流水聲的假山,踏上一條池塘上架起的小 徑,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腳下踩著的木質物發出清脆的聲響。冒辟疆神情疲憊地走向暗影 里。他想停下來恢复一下精神,或許會好些,可他還是不知不覺地跟在龍蘭和黃太監的身后 向黑暗里移動。 當黃太監停下來后,他們看見不遠處的黑暗中一座宏大的殿宇聳立在那里,里面透出微 弱的光線,遠遠看來像只猙獰的巨獸。黃太監輕輕咳了一聲說:“紫光閣到了。”然后他轉 過身把那個紙糊的燈籠遞給龍蘭,又說:“你們自己上去吧,宮女們以為你們是皇上派來的 公公。你們的樣子看起來不會招人猜疑的。”他又輕咳了一聲,說:“我不遠送了,我會在 這附近等你們,時間不要耽誤得太久。” 冒辟疆站在暗影中,仍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在恍惚中听見黃太監的說話聲,他覺得聲音 像一只剛剛長大的公雞的叫聲,尖利而又沙啞。他又感到自己沉迷在某种往事中了。當他正 打算坐下來時,他的手臂被一只利爪般的手抓住了,一陣生硬的疼痛使他又清醒過來:“我 們快上去吧。”龍蘭壓低著聲音對他說,他的聲音像是憋出來的,冒辟疆能夠感覺出龍蘭粗 重的呼吸聲,“你剛才好像是睡著了似的。”龍蘭又拉了他一把。 冒辟疆向前移動了腳步,他看著那座高大的木質建筑說:“二哥,黃公公呢?”他突然 覺得少了一個人,黃太監离開時,他還在沉迷中。 “走了,我們還是赶快上去吧。” 冒辟疆跟著龍蘭朝那座大殿走去,他邊走邊想,覺得黃公公的离開是不可想象的,他應 該帶我們上去才是。 他們剛踏上花崗台階時,一個小太監從里走了出來,向他們叩頭問安:“公公來此有万 歲爺的圣旨嗎?” 龍蘭點點頭,冒辟疆也跟著點點頭;這時,冒辟疆感到那种突入其來的昏暈感消失了。 小太監立即轉過身朝上面高喊道:“万歲有旨!董娘娘准備接旨。” 冒辟疆剛剛恢复過的神情又被蒙住了。難到小宛真的做娘娘了嗎?他心里一陣難受,他 想,不過也好,能見上一面也算了個心愿。龍蘭轉過身看見冒辟疆遲疑地站在台階上,神情 看起來有些沮喪,就拉了他一把說:“走吧。” 這時兩名宮女婀娜多姿地走過來,身上華麗的衣飾在走動中 襲@響。上前叩頭道: “請二位公公進殿。” 龍蘭又拉了一下冒辟疆,大大方方地說:“請起,你們在前引路吧。” 他們到了閣上,只見殿宇宏大,華麗的陳設彌漫著暗香,冒辟疆從昏暗的光線中看去, 那個素裝打扮的女子看起來并不像董小宛。那女子背對著他們口齒不清地自言自語:“什么 旨意不旨意,關我何事?” 龍蘭揮手叫宮女們退下,然后轉過身拉了拉冒辟疆,冒辟疆見閣中無人,便大著膽子, 走上去低聲說道:“向董娘娘請安。”他側頭看見董小宛的面容時,就如同在睡夢中,董小 宛秀麗的臉龐略帶憂傷。冒辟疆又說道:“董娘娘休得悲傷,身体要緊。”他停頓了一下接 著說:“還記得‘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出,地角天涯不是長’ 么?” 那女子猛然一惊站了起來,低聲喝問道:“爾等是何人?” 冒辟疆就把衣服往上一掀,百感交集,淚水盈眶。董小宛蒼白的臉上露出疑惑的目光, 然惊叫一聲,扑上前來緊緊抱住冒辟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滾落下來。 “郎君呀,想死我了。”隨即伏在冒辟疆的胸前輕輕哭起來。 龍蘭這時悄悄离開他們,來到樓梯口站立著,左手揣模著那把藏在袍子里的短劍。不一 會,董小宛停止了哭泣,對冒辟疆說道:“冒郎呀!你也膽子太大了,冒充內監,私闖深 宮,那可是死罪呀!” 龍蘭站在樓梯口手扶朱漆欄杆,看著黑暗中幽深的庭院,在他看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 談話顯得空洞而漫長,他煩躁地抓住欄杆上雕著鳳凰的羽翼,耐心地站在那里。 “……冒郎啊,竟置父母于不顧,蹈這殺身之禍,危及冒氏全家,值得嗎?你和我不成 了罪人嗎?你,你,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冒辟疆淚流滿面地說道:“自卿离家后,全家上下哪一個不痛惜。你我是生死与共的恩 愛夫妻,今既得見卿一面,辟疆雖死何恨。”冒辟疆輕輕撫摸董小宛的身体,一种熟悉的感 覺溢滿心頭,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淚,“這些日子里,卿受苦了。” 冒辟疆忍著心頭的慘痛,垂著淚听著董小宛悲切的敘述。 董小宛對他矢志不移的戀情使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他收住眼淚勸說董小宛:“宛君 呀!你可千万不要尋短見啊,自從我与你相識以來,我就把你當作閣中知己相待,你可是為 了我和我們冒氏全家,受盡了千般痛苦,在我們朝夕相處的九載當中,你任勞任怨,嘗盡辛 苦。我怎忍心看你再受這般离別之苦呢?只恨我不能以身相救……”冒辟疆抽泣的聲音逐漸 放大,在外面守護的龍蘭正准備進來勸住,哭聲又小了下去。冒辟疆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你還是忘了我吧,勿以我為念,好么?看來是沒有辦法把你帶出去了……” “……我的冒郎呀,你這回舍命到此,不是為了小宛嗎?我會永遠牢記在心的。你還是 快速离開吧,不然就會命懸人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君死而妾獨生,還能算是閣中知己 嗎?……你還是快些离開吧!” “唉……那個順治皇帝真難對付。”董小宛幽幽地說到,“他以為呆在紫光閣,便有可 乘之机了,他每次來到這里,都對我軟語溫存,裝出一副情愛有加的樣子……他也知道你是 我的夫君,有次他問我想不想見丈夫一面?我怎么不想見你呢!可我知道他把你誘到京城來 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就對他說‘奴婢不想’。他就笑著說:‘這就對了,說實話吧,朕自 從見了你以后,便覺三宮六院如糞土。我可是痴心地想著愛卿的啊。’前晚一個姓牛的老太 監來到紫光閣,一進來就對我說‘恭喜恭喜娘娘’。我還以為是同意讓我回如皋了呢,我 問:‘喜從何來?’牛公公取出一張丹書,往我面前一放:‘娘娘,這是封你為鄂貴妃的丹 書,你接著吧。’牛公公放下丹書就走了,那些服侍我的宮女齊聲向我下跪恭賀呢,我就對 她們說:‘我又不受封,你們賀什么!” 冒辟疆問道:“皇上封你鄂貴妃了?” “我可并沒有接受啊。”董小宛說道:“昨日早朝后皇上到這里來了一趟,他說:‘朕 封你為鄂貴妃你滿意嗎?’我不答語。他就自言自語地說:‘只要你能回心轉意,朕便可即 刻下旨封冒辟疆為官。’他說話的神態看起來并不那么嚴厲,不過是在威脅我順從他罷了。 我想只要我不一口回絕死了,他是不會對冒家采取行動的。我就對他婉言說道:‘陛下之言 差矣!是否從命乃是賤妾的事,与冒氏何干?況且忠孝義節,皆為歷代人君所重。若妾失身 于陛下,則妾就成為不節不貞之婦了!不洁之名,也會玷污陛下。’順治問道:‘難道朕貴 為天子還不如一個凡夫俗子嗎?’我冷淡地答道:‘皇上定知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 古話。妾夫也常說,為士先气質而后文章,惜名甚于惜身。對于万歲的恩寵,妾豈不知 恩?’他听完后慨然長嘆道:‘唉……,朕貴為天子,意不能使一婦人回心轉意。這天子又 何足貴呀!’說完他就离開了。”董小宛停頓一下,看了看冒辟疆憔悴的臉說:“冒郎!你 還是赶快和龍二哥离開這里吧,不要以妾為念了。郎君一去,妾便尋個机會自裁,以免夜長 夢多,也算妾對得住冒氏家族了。說完小宛淚如泉涌。 冒辟疆与董小宛在那儿相抱而泣,冒辟疆說:“宛君呀!幸得還能与你見上一面,就是 一死也心甘情愿了。可我怎忍心拋卿于不顧呢。” 這時龍蘭听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便藏在高大的朱漆木柱后,看著點點星光由遠而 近,等走近一看,是個疲弱的老太監和几個提著燈籠的宮女,他正准備叫冒辟疆暫且躲避一 下,就忽听那老太監破著嗓音叫道:“万歲下旨!宣董娘娘到擁翟宮召見。” 冒辟疆和董小宛正在纏綿悱惻的時候,忽听這一聲音,嚇得兩人一大跳。董小宛赶忙推 開冒辟疆,整理了一下凌亂的發髻,嬌聲應道:“回奏万歲,奴家稍稍梳理即刻前往。”又 轉過頭對冒辟疆說:“郎君,讓妾前去巧与周旋一番,你可趁此与龍二哥赶快逃离此地,快 走吧。” 龍蘭也側身踱了進來對冒辟疆說:“賢弟,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赶快离開為好。” 冒辟疆忽然像吃了豹子膽了,憤然說道:“卿既不負我,我又豈能負卿?要死就一起死 吧。”他覺得他此刻像個大丈夫一樣,把骨子里光輝溢彩的一面透露出來:“既然陽間不能 成夫妻,到陰間總會做夫妻吧。” 龍蘭听了這話覺得快要火冒三丈了,董小宛把腳一頓:“你這個冤家呀!我死了只我一 人,你這樣不僅要連累龍二哥,而且還要誅連九族的。你赶快和龍二哥逃出去吧,從今以 后,千万不要以妾為念,小宛是万万不會辜負你的。”說完又用手去推冒辟疆,一行清淚滴 落在冒辟疆的手上,從那片洁白透明的白指甲上滾落下去。 就在此時,忽听樓下破鑼似的嗓子高喊:“万歲駕到,董娘娘接駕。” 董小宛一听惊呆了,轉瞬間她收住眼淚鎮定自若地說:“奴家接駕來了。”她迅速朝冒 辟疆打了個手勢,用眼神招呼他,叫他不要慌,站在一旁別動。她又朝龍蘭站處一看,龍蘭 已不知去向。 這時樓梯上靴聲響起,不像宮女們的腳步聲,倒像一群武士沖了上來。董小宛不知所措 地看著樓梯間燈光移了上來,她本打算前去迎接,誰知腳步還沒來得及移動,一大群人提著 燈籠上來了。 前面六名帶刀的御前侍衛,分立兩旁,兩個太監和三名宮女走上前把四周的青銅油燈點 亮,剎時,整個大廳猶如白天。 冒辟疆感到自己稍稍有些穩定了,腿也不像先前那樣抖得厲害了,他就偷偷抬起頭來, 越過董小宛高高的仍有點凌亂的發髻,看著那個衣飾華麗的年輕人。站在董小宛面前的這個 年輕人并沒有穿著龍袍,顏色也不是黃的,他穿的只是一件質地上好的綠色繡袍,在燈光的 照射下閃閃發光。 冒辟疆認定他是順治皇帝。他生得齒白唇紅,俊眉朗目。 一副滿洲人裝束,气宇軒昂,威顯儀赫。看著這個气質非凡的皇帝,冒辟疆覺得自己這 身內監服裝,也太相形見拙了。 順治上前往一把搖椅上一坐,把華麗的繡袍一抖,董小宛赶緊上前叩頭請安:“臣妾死 罪,接駕來遲。” “什么!臣妾!”順治一臉的怒气:“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想當貴妃娘娘!嗯。” “奴婢有罪,請皇上恕罪。”董小宛知道自己說漏嘴了,慌忙請罪。 “唉……”順治嘆了口气說:“爾可知道,爾算是朕遇見過的一奇女子了,到了現在還 不知道朕的苦心么?” “請皇上恕罪,奴婢難以答允圣上美意,奴婢已是有夫之人……懇請圣上寬恕奴 婢……” “知道?知道何必多說。”順治朝董小宛后面望了一眼,然后說道:“他是何人?” 董小宛還沒來得及把身子挺直,一听心頭忽然惊慌,忙又伏在地上奏道:“啟稟皇上, 他乃奴妾的家兄董玉,因思念奴婢,又不諳宮廷制度,冒死前來見奴婢一面。懇求皇上龍 恩,赦其無知,則奴婢感恩不盡!” 順治听后,“嘿嘿嘿”仰天長笑了一陣說:“既是汝兄,為何不具奏上,卻要冒充內監 私入宮廷呢?再者,為了探望在皇宮享福的弟妹,而甘愿被殺頭嗎?”順治說完又“哈哈” 大笑起來:“這可真是一個彌天大謊,你二人在閣中所為,朕已完全知曉。我看你們還是從 實招來。” 冒辟疆知道隱瞞不過去了,就挺身而出叫道:“我乃如皋冒辟疆是也,乃董小宛之夫; 我可是明媒正娶,不像你這樣的皇帝奪天下人之愛,要殺便殺得了,何必在那儿虛情假 意!” 冒辟疆的罵聲語惊四座,那些侍衛和宮女被嚇得目瞪口呆,惶恐地睜著眼睛看看冒辟疆 又看著同樣惊住了的順治皇帝,跪在地上的董小宛早已嚇得面如土色。 順治沒有預料到一個卑微的漢人竟敢如此辱罵堂堂天子,用顫抖的手朝前點了點叫道: “与朕把他拿下去斬了,膽敢如此犯上!……” 冒辟疆不知從何而來的英勇气概,大義凜然地對董小宛說道:“宛君,我在黃泉路上等 你。” “扑通”一聲,董小宛又跪伏在地上,額頭撞在楠木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請万歲恕罪,實告万歲,他真乃臣妾之夫。請万歲饒他一命。小宛愿意留在宮中侍候 万歲。”董小宛說完又把頭叩在地板上,盤起的發髻散落下來,烏黑的秀發像云鬢一樣飄飛 在空中,把董小宛淚流滿面的粉臉遮蓋得時隱時顯。 順治怒气沖沖的臉,慢慢變得柔和起來,最后他嘆了口气:“你起來吧!既然答應朕的 要求,我就把他釋放了。”順治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不過,你得答應,永不再進京 城,同意嗎?” 冒辟疆木然地站在那里,眼睛卻游移不定。董小宛拉了冒辟疆一下,說:“還不謝主龍 恩。”冒辟疆無力地跟著跪了下去。 順治從搖椅上站了起來,朝四周看了一下,說:“你們不是有三人在這儿嗎?”他又提 高聲音喊道:“是哪位,該顯身了。” 一個黑影從厚重的窗帷后面飛身進來,落在順治前面,腳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在場六 個帶刀侍衛先是一惊,然后敏捷地抽出寶劍,順治也略微感到吃惊,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身 手。他鎮靜下來后,面帶微笑說道:“想不到你還是武林中人,身手不凡。”他對侍衛們說 道:“爾等退下。”然后又對龍蘭和顏悅色地說:“朕不會定你的罪,不過,你愿意留在宮 中么?” 龍蘭跪伏地上,叩著頭說道:“謝皇上龍恩,在下龍蘭已是出家之人,法號嚴戒,恕在 下不能從命。” 順治听后,臉色略帶不滿:“怎么今天這么晦气,總是不能讓朕滿意,看來這天子的名 份不當也算了。”他轉過身,然后又揮揮手,說:“唉,罷了罷了,爾等快速离去,莫等朕 想不過意時,爾等想走也走不了了。” 冒辟疆和龍蘭回到客棧時已接近黎明。冒辟疆什么也沒做就和衣躺在床上了,龍蘭不停 地在屋內走動,大罵那個姓黃的太監坑害了他們,既收取了他們的銀兩,又把他們給出賣 了,龍蘭气得咬牙切齒。 “下次要是讓我纏上,我就叫他斷子絕孫!”龍蘭說完,又嘿嘿笑了起來,“他本來就 是個太監嘛。難怪他要做傷天害理的事。” 冒辟疆并沒有睡著,他眼睛盯著屋頂,不答龍蘭的話,沒覺得龍蘭剛才說的話好笑。他 可能根本沒有听龍蘭在說話。他此刻想他該死去,他后悔當時不該跟著小宛下跪請求恕罪, 他痛恨自己的軟弱,他甚至不希望他活著想起小宛的音容笑貌,他不希望小宛成為眾人仰慕 的貴妃娘娘,他也不希望他們活在世上,而小宛那嬌弱的身軀一直長存在他們記憶中,他迷 迷糊糊地在“卿當享富貴,我獨向黃泉”的愁緒中進入了無邊的夢鄉。 冒辟疆回如皋后,大病了一場,一直在水繪園中躺著。龍蘭离開了如皋到泉州去尋明朝 遺臣和桂王政府。 他們离開京城的時候并沒騎馬,冒辟疆遭到這場打擊后,他那衰弱不堪的体質和易倦的 精神,完全倒下了,他一心想到死,龍蘭几經勸說無效后,就到東行去租了一輛笨重的帶車 篷的馬車,把冒辟疆放在車中,于當天傍晚向南方出發。 冒辟疆在昏昏欲睡中,不由想到他和董小宛在紫光閣上纏綿悱測的情景,只不過董小宛 是那樣模糊而形影不定。他看見那些類似侍衛的武士和宮女像陶俑一樣站在角落里。當他努 力想象董小宛最初的形象時,他才完全清醒過來。 他在水繪園沒日沒夜呆著,不曾走動一步,即使每天蘇元芳對他無微不至地關怀,依然 不能喚起他對生活的重新熱愛。丫環惜梅搬到水繪園來照顧冒辟疆,每天清晨她把園中打掃 一遍后,就來到湘中閣,幫蘇元芳梳洗照料冒辟疆,冒辟疆在沒有恢复過來的時候,像個無 助的小孩,茫然地坐在床上,任憑她們耐心而細致的擺弄。惜梅得知小姐為保全冒氏一家委 身于順治皇帝的消息后,她的臉上就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每當蘇元芳從窗格中看見惜梅嬌弱 的身影向湘中閣走來的時候,就產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覺。 在冒辟疆清醒的時候,惜梅的到來,總使他進入對董小宛嬌美身形的回憶中,他甚至在 一天早晨,惜梅打掃完園中的枯葉后,來到湘中閣幫助蘇元芳料理時,他從某种沉迷中抬起 頭來,問惜梅:“小宛起床了么?怎么很久沒看見她了。” 惜梅吃惊地轉過身來,悲哀的眼神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神聲:“公子……你。” “噢,對不起,我又想起往日的情景了。”他哀聲嘆息一陣后,便沉默不語了,然后他 就用失神的雙眼看著園中的景象。 冒辟疆的身体差不多徹底恢复過來的時候,已是三個月過后了,春天在時間的流逝中消 失了,園中的植物在灼熱的陽光下茁壯成長,在仲夏到來的季節變換中,火熱的陽光和殘存 的春天的气息,總使人有不安的情緒滋生。 冒辟疆早晚走出湘中閣,來到草坪和池塘邊散步游走。在清爽的早晨他散完步回來后, 他那先前白如絹紙的臉龐,偶爾會現出紅暈,他看見惜梅時,不像以前那樣進入對董小宛的 沉迷中。事實上董小宛在他腦海中殘留的印象變得有些模糊和遙遠。一天,他在一個裝針線 的木質盒中,看到一只翡翠綠的手箍子,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在哪儿見過這么漂亮的手箍 子。 他對著那翡翠箍子凝視了很久,這時,惜梅提著一只編織精美的花籃走了進來,花籃里 裝著還在滴露水的梔子花,冒辟疆說:“這花真漂亮,哪儿摘的?” “在假山后面,”惜梅說:“公子喜歡,我就把它插到公子的書房里。只要換上清水, 它會保持几天不枯萎。” 惜梅剛要向書房走去的時候,冒辟疆拿著那只綠色的手箍子漫不經心地問:“這個小玩 意是誰放在這儿的,它看起來很漂亮。” 惜悔朝那個手箍子看了一眼,說:“公子你忘了!那是小姐的。”她看見冒辟疆迷惘的 眼神,像是提醒他,說道:“小姐繡花時,就常把它帶在手上,你陪小姐繡花時,不是時常 贊嘆這手箍子漂亮么?” 惜梅离開后,冒辟疆又把那只色彩鮮艷的手箍子拿起來,在早晨的陽光中凝視它光茫四 射的迷人色彩,就在惜梅提醒他那一刻,他就想起了董小宛曾帶著它繡花,他有些后悔向惜 梅問這只手箍子的來歷。 事實上,他突然感到一陣痛心,他居然連董小宛都想不起來了。他沮喪地坐在窗前的椅 子上,凝視著窗外橙黃色的陽光,一种輕微的負罪感襲滿他的腦際。他努力回憶董小宛最初 嬌美的形象,只想起了董小宛模糊而縹緲的模樣,他不禁有些傷感起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 一些漫無邊際的話語。忘記一個真心相愛的人是可恥的,畢竟小宛是為自己而委屈求全 的…… 他含糊不清的話語,讓剛進門的蘇元芳嚇了一跳,她還以為他又病了呢。她勸冒辟疆休 息,冒辟疆朝他搖頭,說才起來,怎么又去睡呢,我還打算出去走走。 他沒有再搭理蘇元芳,對著漸漸熱起來的陽光瞧了瞧,開始沉入對往日的回想中。 當蘇元芳和單媽經過窗前時,看見他熟睡的模樣,都沒有去打扰他,變得火熱的陽光已 經越過他的頭頂,照射到他背后的牆壁上,把那幅挂在牆上的《清明上河圖》照得透亮。 他伏在桌上睡著的模樣,就像一個勞累過度的人。 冒辟疆在水繪園養身体的時候,早先四分五裂的天下,正被滿族武士用鐵騎和利劍收 治。他每日早晚在園中散步,修剪花枝和鋤草,然后就讀書寫字。他的身体在每日的勞動中 很快恢复過來。當覺得精神完全恢复過后,便打算寫一篇類似《哀詞》的文章,以追悼小 宛,當他最后決定寫《影晦庵憶語》的時候,已是姍姍來遲的秋天了,看著窗外的殘葉,他 此刻的心境异常平靜。 与他宁靜的心情相比,外面紛扰的世界正發生一場瘟疫,瘟疫過后必然是飢餓,到處是 災難之中的人民,他們猶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螞蟻,扶老攜幼地逃离家鄉。 清朝的軍隊正与各地起義軍、以及明朝滅亡后由官僚地主們建立的偏安政權,進行各种 規模的戰爭。 那時,闖王李自成和另一支義軍領袖張獻忠早已戰死,而他們手下那些將領各自另立山 頭,又拉起一面面不同顏色的旗幟。 數十年來,連綿不斷的戰爭,造成農業上的破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浩大的瘟 疫,首先從貧瘠的陝北地區爆發,那里一直土地貧瘠、生產落后、工商業不發達,而王公、 宮紳們對該地農民的層層盤剝、政府的征商和軍餉加派也使得貧窮的人民吃不起飯,買不起 藥,再加上連年的水旱和天災,瘟疫的發作已勢不可擋。 當瘟疫和災禍從貧瘠之地蔓延到曾經是富饒的江南水鄉時,江南這自古有魚米之鄉美稱 的地方,也成了的尸橫遍野的地獄了,到處都是孤魂野鬼。 順治九年,如皋瘟疫彌漫。急得如皋陳知縣如煙薰火燎,他在賑災中顯得一籌莫展,當 他听說冒辟疆在崇禎九年的時候,曾辦理過如皋災荒的賑災事宜,而且卓有成效,就向清廷 奏請冒辟疆為官,清庭下令賜冒辟疆的官職。當陳知縣命令差役把封書交給冒辟疆時,冒辟 疆仍足不出戶地呆在水繪園里寫那篇令后世傷感的《影梅庵憶語》。 冒辟疆接過封書時,并沒有馬上回答是否愿意任這一職務。他只是把那羊皮紙漫不經心 地放在桌上,對差役說:“你先回去吧,過兩天我會回話的。” 三天后,冒辟疆對陳知縣的答复是:可以擔任賑災的重任,但拒絕做官,陳知縣馬上就 答應下來。 冒辟疆前往如皋各地賑災的時候,他的《影梅庵憶語》還沒寫全。他在辦理賑災事宜 時,是依照宋朝的趙汴賑災的方法,分門分處,分老幼病殘,就地施賑。年輕有力的以工代 賑,在各疫處立醫局,如若有病死的,就隨殮隨葬。同時,他又會同陳知縣邀請官紳、地 主,分頭征糧,寺廟也勸糧捐米。 冒辟疆帶頭率先賣掉一部分田地房宅來助賑,并每日到各處巡視賑務,問醫問藥。 災賑過后,陳知縣感謝冒辟疆賑災有功,便又奏請朝廷。 朝廷又詔賜冒辟疆官職,但他依然不變初衷,堅決不做清朝的官,不忘怀他對董小宛說 過的惜名如惜身。 他長時間里深居簡出,潛心研讀,一心一意寫作情文并茂的《影梅庵憶語》。 (全書完) ------------------ 中文東西网 整理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