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為至靈,何以自咬?
    對情人一往情深一腔熱血的韓娥,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和背叛。她悲愴地
唱著絕望的歌,走進熊熊大火中。
    燕太子丹與高漸離等一行離開趙國都城邯鄲,曉行夜宿,直奔燕都薊城。
    這天中午,他們來到一片柳蔭樹下,見有酒招兒在風中飄動,便下馬走進這家酒店,
準備吃喝點什麼再走。
    這是一家只有兩張桌子的小酒店,燕丹一行七人圍坐兩桌卻缺兩張凳子。原來剛才
兩個客人酒飯後一人拖了一張去柳蔭下睡覺去了。店家走近一看,二人翹著腿睡得正香。
他走到一個大胡子面前,正準備喊醒他,但見他膀大腰粗,長一身起疙瘩的肉,不敢驚
動,便轉而去叫一位面皮白淨的客人。他推了推他說:
    「客官,清醒醒,我取板凳一用。」
    喊了幾聲,那客官打著哈欠醒來,聽說要凳子,極不情願地站起來相讓。
    店家取過長凳,安頓了燕丹等人坐定。他無意間轉身,竟呆在那裡了。他聽見那面
皮白淨客人走到大胡子身邊喚道:
    「兄長醒醒,今天起得太早,實在困得慌,你朝那邊挪挪,讓半邊凳子我睡。」
    大胡子被喊醒,哼哼唧唧應著,極不情願地把身子側過去,讓出半邊凳子來。面皮
白淨客人側身一倒睡了下去,還說了一句:
    「擠著你哪,兄長。」
    大胡子客氣地說:
    「沒事,朝我這邊睡睡,小心別摔下去了。」
    二人客套兒句後,便都睡去。
    店家想不明白,那長凳寬不過五六寸,怎麼兩個大漢睡在上面就摔不下來?他走近
瞧瞧,見兩人腳不沾地背靠背睡著,中間還透風,一點不見擠。
    店家看呆了,竟忘了端酒菜。
    燕丹等見店家在屋簷下發傻,好奇地走過來看,只見兩人平平穩穩地睡在一根長凳
上不停地打呼嚕。大家驚奇不已,燕丹擺手示意不要驚醒了他們。
    這時,店家已擺好酒菜。席間,他們紛紛議論起這兩個人的奇異功夫,都說大開了
眼界。燕太子丹專好結交江湖異人,便說:
    「能與這種人交個朋友,也是一大幸事。」
    隨從聽了說道:
    「這還不容易,把他們叫醒就是。」
    「不,」燕丹制止道:「打擾別人好夢為無禮之舉,待他們醒來後再去相請不遲。」
    酒飯畢,大家坐等了大半個時辰。至太陽偏西時,二人才醒來。這時,燕丹方走上
前雙手一拱說:
    「二位壯士好睡。」
    那大胡子見一儀表不凡的公子拱手相問,也拱手回禮說:
    「我兩人因貪趕路程,走得疲乏,竟在路邊樹下睡到這般時候,相公休得見笑。」
    燕丹見他身長八尺有余,虎背熊腰,滿臉豪氣,說話聲如洪鐘卻不粗魯,心中便有
七八分喜歡,問道:
    「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在下衛人荊軻……」
    「啊!」燕丹驚道:「原來是與蓋聶論劍的荊壯士,久仰大名,今日見面,幸甚幸
甚。這位是?」燕丹向面皮白淨者拱手問。
    「他是我的同鄉,結義兄弟田仇。」
    「久仰久仰。不知二位意欲何往?」
    「準備去燕都薊城,投奔燕太子丹。」
    「啊,在下便是燕丹……」
    二人聽說,慌忙下拜道:
    「我兄弟慕公子盛名,不遠千里而來,不想在這裡與公子相遇,實乃緣分……」
    「快請起,快請起……」燕丹扶起二人,又把高漸離等向他們作了介紹,接著喊道:
    「店家,快擺上酒宴,先給二位壯士接風洗塵。」
    說罷,燕丹讓荊軻、田仇坐了上座,自己與高漸離相陪。
    荊軻有驚人的酒量,又因與燕太子丹路上巧遇,酒逢知己,話又投機,便開懷暢飲
起來。四人在觥籌交錯中縱論古今,無話不談,盡醉方休。當晚,就在酒店搭舖住了一
夜。
    次日清晨,燕丹與荊軻、高漸離、田仇等一行人馬,一路談笑風生,向薊城進發。
在馬上,當談到的榆次與蓋聶論劍的情形時,荊軻手舞足蹈,跳下馬來,抽出隨身帶的
寶劍,當場舞弄一番。陽光下劍光閃耀,令人目眩。燕丹等看了,果然好劍術,不斷拊
掌稱讚。荊軻又談到當初曾向衛元君進言治國之道,不為所用,果然不久便亡於秦。說
著,不禁搖頭跌足,長聲歎息。
    燕丹見荊軻心胸坦蕩,豪爽大度,且博學多智,又有一身好武藝,便越發尊敬他;
高漸離十分羨慕他的才能武藝,二人很是投機,就在路上結拜為兄弟,立志共扶燕太子
丹干一番事業。
    不兩日,到了薊城,太子丹向燕王覆命後每日忙於公務。高漸離、荊軻被留住府上,
每日酒宴相待,列為上賓。
    這天,高漸離打聽得師父韓娥住處,約了荊軻和田仇一同去落魂橋。
    走出薊城南門,他們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前面晃蕩。三人都是江湖中人,一
眼看出幾個傢伙絕非善類,便遠遠地跟著他們,一直跟到落魂橋。見他們闖入韓娥的茅
屋。三人相互示意了一下,悄悄向那座茅屋圍去。
    三人躲在窗外,把一切看得清楚,聽得明白。當程壽伸出鷹爪般的右手向韓娥頸項
伸去時,荊軻順手從土牆上摳下塊泥團向他手掌打去,但聽「哎喲」一聲,程壽便縮回
被打中的手痛得直甩。他見窗外有人,放過韓娥,跳向門外喊道:
    「哪裡來的小人,敢對大爺我施放暗器?有種的快出來。」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手執長劍滿臉胡須的彪形大漢站在面前。
    程壽也不再問,抽劍便向他砍去。那大漢只是躲閃,並不還手。程壽砍了十幾劍,
劍劍落空,自覺心虛,想趁機逃走。荊軻這時才使出手段,一個箭步閃到他身後,出手
一掌,又出腳一勾,將他勾翻在地。這時,程壽的兩個伙計早被高漸離和田仇制服,蹲
在牆角不敢動彈。
    這時高漸離已拜見了師父,並請她上坐,然後一把捉過程壽,向他說:
    「快向韓師父請罪。」
    荊軻過來說道:
    「對這種忘恩負義的畜牲,何必與他多說,一劍結果了就是。」
    說著,舉劍向程壽刺去。
    「韓,韓姑姑救命……」程壽不住向韓娥叩頭求情。
    「壯士且慢動手。」韓娥向荊軻說。
    「韓大姐,您千萬別放過這個壞種……」老闆娘忙說。
    「我要問他幾句,」韓娥說:「要他親口說出來他謀害我的經過……」
    「那好,叫他說。」荊軻用劍指著程壽。
    但他低頭不語。
    荊軻順手割去他一只耳朵。
    程壽嚎叫一聲,把耳朵處捂上,血,從指縫間流出。
    「你再不說,我就割掉你另一只,然後鼻子,嘴……一塊塊地割。」荊軻把劍指在
程壽的鼻尖上說。
    「我說,我說……」程壽如實招認了謀害韓娥的經過。
    韓娥聽了,不停地歎息,最後,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韓大姐不用哭,您要想開些,世上男人哪個不是這路貨?」老闆娘插嘴道。
    「不對,」荊軻說:「這種畜牲只是男人中少數敗類,恰巧讓韓師父碰上了。」
    高漸離指著程壽說:
    「師父,您看,對他怎麼處置?」
    「饒命,韓,韓大姑,看在我們以前的份上,饒了我一命。以後,我一定革面洗心,
重新做人……」
    韓娥以手掩面,背過臉去,默不作聲。
    荊軻見了,不再猶豫,一劍直刺過去。只聽「堂啷」一聲,劍被程壽左臂擋開。原
來,程壽在被砍斷的左臂上,安了一截可以伸縮的三角鐵椎,常趁人不注意時用來傷人。
    程壽擋過荊軻刺過來的劍,順勢將鐵錐伸出,直刺荊軻心窩。荊軻急忙一閃,用劍
撥開鐵錐,一劍向程壽頸項刺去。只聽那廝呻吟一聲,便直挺挺躺下了。
    荊軻說了聲「好險」。他在程壽衣服上擦了劍,命令兩個在牆角哆嗦的程壽同夥說:
    「過來!」
    「大爺饒命,小人是他花錢雇來的……」兩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今日權且寄下你們的腦袋,以後再幹壞事,必取你等的狗命。快過來把這畜牲拖
得遠遠的埋了。」
    二人叩謝了不殺之恩,抬著程壽的屍體急慌慌地出去了。
    當晚,高漸離、荊軻、田仇等在韓娥茅屋留宿。韓娥與高漸離暢敘師徒別情。第二
天,荊軻、田仇要回太子府,高漸離請他們轉告太子,因侍奉師父之事為大,不再回府,
請太子見諒。
    高漸離每日悉心侍奉師父,如兒女盡孝;韓娥對高漸離關懷備至,如慈母愛子。師
徒相依為命,勝似親情。高漸離又向韓娥學習琴、箏、築、蕭等樂器……技藝,在短短
時間內,吹奏彈唱學得精熟。
    這期間,燕太子丹曾數次派人前來邀請他們師徒去太子府作賓客。韓娥決心絕決塵
世,不再出山;高漸離信守侍奉師父終身的諾言,回絕了燕丹的邀請。
    韓娥見了心中著急,把高漸離叫到身邊說道:
    「徒兒,你尚年輕,理應出去幹番事業,不應為我這個老婆子而誤了你的青春。」
    高漸離說道:
    「徒兒一向視師父為親生父母。聖人雲,父母在,不遠遊;何況,我早有誓言在先,
服侍師父終老。再說,當今亂世,徒兒也無心去爭什麼功名,只求在師父點撥下,悉心
鑽研音樂。要是在這上面有所成就,也就心滿意足了。」
    韓娥聽了,不便再勸。
    此時的韓娥,因程壽的背叛被揭露,心情大變。她感到人世間許多事情太不可理喻,
怎麼一腔熱血,一片忠誠,卻換來如此令人痛心的虛假與惡毒?她曾經產生過一個非常
奇怪的想法:假如程壽真的死了,假如他的陰謀不被拆穿,哪怕她沉入的只是一個虛假
的夢,也覺得好受些。可是現在,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面前,連最後一點遮掩也都褪
去。唉,在這麼一個虛假的世界活著有什麼意思?
    當然,如高漸離、荊軻這樣的義士世上也有,但誰又能把他們看透呢?誰又能說他
們沒有個人打算呢?比如高漸離,他要是學完我的技藝便棄我而去呢?她不敢再想下去。
    不覺又過了幾天。這天,燕太子丹帶了隨從親自到落魂橋,一則拜訪韓娥,再則請
高漸離去太子府掌管樂隊。雖然燕丹一再相邀,韓娥又一再相勸,他堅持不去。後來,
還是荊軻提了個折衷辦法:暫去太子府幾日,待把樂隊組建好後便回。高漸離不便推辭,
告辭了師父,隨太子去了薊城。
    不到十天,高漸離便將太子府樂隊的事辦好,回到落魂橋,與師父相伴,過起閒散
日子。
    又過幾日,太子丹再次親臨落魂橋,說他將去秦國作人質,秦王帶信說希望高漸離
同去。高漸離聽了說:
    「我與師父親如母子,她現已年老,我離她而遠去秦國,實為不孝。此事實難從
命。」
    太子丹只得怏怏而回。
    燕太子丹起程去秦那天,高漸離特去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數日後方回。
    誰知,當高漸離回到落魂橋時,遠遠看見師父的茅屋只剩下煙薰火燎的斷壁頹垣了。
怎麼,才走幾天就發生一場大火?他想到仇殺,想到搶劫,及至走近一看,韓娥師父端
坐在堂屋的石凳上,早已燒焦了。他在外面菜園裡,找到幾塊壓在石頭下的竹簡,上面
寫道:
    日月昭昭,明星遙遙。
    人為至靈,何以自咬?
    魚游在水,鳥飛在天。
    草木沙沙,可知人世之艱?
    至親至情,肝膽可鑒,
    一日得手,瞬間即變。
    歎人生之險,悲塵世之相煎。
    不如且去尋覓,另一世間。
    高漸離讀罷師父的絕命詩,跪在師父的座前哭得死去活來。他心裡明白,師父之死
固有看透人生的原因,然而也更有不願成為自己的拖累,影響自己前程的因素。想到此,
他悲痛欲絕。
    韓娥既死,高漸離以孝子身份為她辦理喪事,修墓立碑。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之後,
便到太子丹府上調教樂隊去了。
    高漸離與荊軻交情深厚,二人朝夕相處,習文論武。閒時便去街市上玩耍,喝得醉
醺醺之後,高漸離擊築,荊軻唱歌。唱到高興時哈哈狂笑,唱到悲哀時相對而泣。路人
見了皆駐足圍觀,他們全不在意,好像日子過得還從來沒有這麼舒暢痛快過。
    從燕國的薊城到秦國的鹹陽有數千里之遙,其間跋山涉水,過關走隘,還要越過荒
涼的沙漠和人跡罕至的草地,旅途的艱辛可想而知。可是太子燕丹對這趟去秦國作人質
的差事毫無怨言,相反,他滿懷信心地主動請纓,一路之上心情也特別好。因為當今秦
國的國王是他的好友嬴政,他們同在趙國邯鄲作人質,又結拜為兄弟。雖然分別已七八
年了,但小時在一起打打鬧鬧、捉迷藏、惡作劇的事都記憶猶新。他去秦國作人質一定
會受到熱情的接待,對兩國關係將大有好處。惟一覺得不足的是高漸離沒來,這不僅僅
是路上少個伴,更主要的是嬴政指名叫他來。他沒來,嬴政一定會不高興。
    路上走了兩個多月才到鹹陽,先去有關衙門打點,遞了名帖,只待秦王接見了。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一個月也很快過去了,還未聽到秦王接見的消息,燕
丹等得不耐煩了。但在別國的土地上,不耐煩又怎樣。「也許他實在太忙。」燕丹只有
這樣想了。
    一直等到光禿禿的樹枝上長滿綠葉,接見的時間才通知下來。又等了十來天,才是
接見的日子。
    清晨,燕丹換上整齊衣帽,步行到長樂宮外排班等候。
    日近中天了,才聽到從遠遠的大殿上傳出一聲:「宣燕太子丹上殿。」
    燕丹慌忙再整衣冠,隨來人快步向前。及至走到殿前,已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
氣了。
    步入殿上,行了拜叩之禮。燕丹本想借機看看昔日小夥伴的尊容,剛要抬頭,就聽
到左右衛士警告的吼聲,趕快把頭埋得更低。
    燕丹雙手向傳事太監遞上公文,半響,才聽秦王說道:
    「怎麼,高漸離沒來?」
    「啟奏大王,高漸離因待奉師父,未能……」
    還沒等燕丹說完,秦王就厲聲說:
    「什麼侍奉師父,明明是藐視本大王嘛,哼!」
    燕丹還想解釋,忽聽秦王冷冷地說一聲:
    「退下!」
    在回去的路上,燕丹氣得渾身發抖。這小子,一坐上王位,說話聲音也變了,連總
角之交的朋友也不認了。他的氣還未平,門外傳話進來:
    「秦王有詔,燕丹快跪接。」
    燕丹只得快步走下台階,跪於院中。但聽傳旨太監念道:
    「燕國公子丹既來大秦為質,要嚴守本大王以下之規定:一不得擅離鹹陽;二不得
交朋結友;三不得私藏兵器;四不得詆毀王朝;五不得議論朝政;六不得……如有違,
定當重治不貸!」
    燕丹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下旨太監什麼時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到底我在哪上面開罪於他呢?」燕丹百思不得其解。想來想去,只歸結到他沒有
見到高漸離的緣故。於是連夜修書,派人回燕國,把高漸離召來。
    高漸離接到太子丹的書信,即刻起程,但趕到鹹陽時,已是初冬天氣了。
    果然,高漸離一到鹹陽便受到秦王接見。
    接見是在秦王的寢宮中進行的。
    見了秦王,高漸離欲行大禮,秦王忙把他扶起,說道:
    「這是我的寢宮,並非殿堂之上,那套繁文縟節就免了吧。」說著,叫太監搬過椅
子,讓高漸離坐下。
    「大王召見在下,不知有何吩咐?」高漸離欠身說。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秦王笑道:「只因你我兄弟多年未見,十分想念。當然,
另外嘛,也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我秦國歷來以擊木為音,敲罐為樂。朝堂之上,甚是
不雅。我要組建一個宮廷樂隊,找你來任教練。」
    高漸離不敢拒絕,答應道:
    「謹遵王命。只是在下才能有限,恐負陛下所望。」
    「你就不要客氣了。從今天起,你就住在宮中專辦此事,需要什麼樂器設備,你開
出來,立即派人去采購。至於樂妓,宮中有宮女數千,任你挑選……」
    秦王雖然要到了高漸離,但對燕丹的態度卻無絲毫改變。這天,高漸離來看燕丹,
談及此事,高漸離放低聲對他說:
    「對嬴政,我們再不能用以前的眼光去看他了。他而今坐了王位,一心想的是權,
只要對他的王權有利,哪怕低三下四也可以。尉繚原來不過是魏國的一個平常讀書人,
因為他建議用三十萬金收買各國權貴,使各國不攻自破,受到嬴政器重,對他恭維備至,
連衣食車馬等待遇都與他當大王的一樣,又封他為太尉。尉繚私下對人說:「秦王相貌,
鼻如黃蜂,眉眼細長,鷹胸豺聲。這種人無情無義,虎狼之心。有難處時對人卑躬屈膝,
一旦得勢則翻臉不認人,甚至輕易把人殺掉。我只不過是一個平頭百姓,他居然曲意奉
承,將來秦國如稱霸天下,大家都要遭殃。對這種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不能與
他久處。所以尉繚幾次想跑,都未能跑掉。」
    「啊!」燕丹聽了,不由發出一聲驚歎。
    高漸離接著說:
    「尉繚的話說得很在理。想起來,你我與他從小在一起,就那麼個德性,需要人時
親熱你,不需要時,一腳把你踢開。現在,他需要我,對我十分謙卑;他不需要你,所
以對你這麼刻薄。說不定他對你還有另外的盤算,你是燕國太子,有能力有威信,將來
繼承王位,對他稱霸諸侯威脅最大。所以,請公子要分外小心,另圖良謀才是。」
    「聽了賢弟這番話,我似大夢初醒。當初我來秦國作人質,只想到與嬴政有朋友之
誼,沒想到有利害沖突,更沒想到他有這麼大的變化。事已至此,只有想辦法早日離開,
才是上策。」
    「我也是這個想法。」
    於是二人商量離開秦國的辦法。
    過幾天,燕丹便向秦王遞上一個報告,說母后有病,作為兒子的,要回去伺奉湯藥。
    很快,秦王便有批示下來:「不准!燕丹要回燕國,除非烏鴉白頭馬長角。」
    燕丹看了,又把高漸離找來商量對策。
    不久,市面上傳出流言,說某地出現白頭烏鴉,某地馬頭上長了角。流言傳入宮中,
秦王召地方官詢問,回奏果有其事,並即刻獻上白頭烏鴉和長了角的馬。群臣都恭維說
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是大王的福分,是秦國的吉兆。秦王本來迷信,聽了非常高興。
    恰在這時,秦王收到燕太子丹的報告。報告上說,大王曾說,烏鴉白頭馬長角時讓
燕丹回去盡孝,而今果然出現了這樣的奇跡,這預示上天將降大喜於秦,也是上天對燕
丹的憐憫,望大王開恩放燕丹回國。
    君王口中無戲言,又逢心情舒暢之際,秦王便在報告上批了「准予放行」四個字。
    拿了批示,燕丹找來高漸離說:
    「有了秦王的批示,你我一同走吧。」
    「不行,」高漸離說:「在下本應隨公子一道回燕,但現在是秦王正需要我的時候,
我要走,他必不同意,弄不好連你也走不成。嬴政是個反覆無常的人,公子應立即起程,
遲了恐怕生變。至於我,請公子放心,等你安全回到燕國後,我會追隨而來的。」
    燕丹覺得高漸離的話有理,便連夜收拾行裝,出了鹹陽,一路快馬加鞭回燕國去了。
    高漸離奉命組建宮廷樂隊的工作進展很順利。後宮打掃出一個大院落,專供教練演
習之用,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樂器,整日鼓鑼笙歌之聲不斷。頓時,冷清清死沉沉的
宮牆內便有了許多活氣。全宮上下,包括太后、王后、嬪妃、太子,公主乃至只知低頭
伺候人的小太監小宮女,一概都活躍起來。就連整日板著面孔的秦王,臉上也露出了笑
意。
    不過宮中最快樂的人還要算華陽公主。
    那天清晨她還在夢中,一陣鼓樂之聲隨風徐徐吹來,隨著樂聲,她走進了一座雲霧
繚繞的大殿裡。但見殿上燈火輝煌,一隊舞女正在和著樂翩翩起舞。她原來坐在大殿上
方,忽聽一女子說:「請公主領舞。」她便起身走進舞女隊中,隨著音樂飄飄然旋轉起
來。
    明明是個夢,怎麼醒來音樂聲還在響?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仙樂?仔細聽,卻來
自不遠處的宮牆之內。她很奇怪,便叫來宮女打聽。宮女告訴她,是才成立的宮廷樂隊
在演練。
    從此,她的日子不再寂寞,她沉浸在激動與歡樂之中。
    但是,更使她激動與歡樂的還是夜裡傳過來的琴聲與歌聲。白天,那演練的樂聲歌
聲雖然歡快熱烈,但雜亂無章,聽不出頭緒。晚上的音樂就不同了,那是一個人獨自演
奏的,有時彈琴,有時擊築,有時還伴以或歡樂或憂傷或舒緩或激越的歌聲。聽著,真
叫人心蕩神搖,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感到無比舒暢。
    聽,那樂聲傳過來了,如絲如縷,如煙似霧,好像微風吹過面頰,好像綢緞揉過肌
體,渾身上下癢酥酥,麻沙沙。那樂聲傳過來,又像天上飄下一陣毛毛細雨,落在心頭。
那樂曲她從未聽過,卻覺得很熟悉。拂著臉上濕潤潤,沾在唇邊甜絲絲。聽那節奏,舒
緩而又明快;那音律,柔和而又鮮麗。她輕聲地哼著,手指不斷輕輕地叩擊著床沿。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為了更清楚的聽那音樂,華陽公主讓宮女把她抬到廊沿
下。月光,穿過稀疏的樹枝樹葉灑下來,把她的圓臉照得更白更亮了,恰如一輪小小的
月亮。臉上,還閃著紅白色的光,好似要與天上那輪明月爭美鬥艷。
    琴聲,從牆頭傳過來了。先是一陣颯颯風聲。接著,是一片沙沙雨聲。微風細雨過
後有片刻的寧靜,然後,是哧哧的歡笑聲,竊竊的細語聲。笑的什麼,說的什麼,聽不
見,但華陽公主覺得都能懂。
    隨著琴聲,歌聲唱起來了。雖然因離得較遠,時斷時續聽不清,但那渾圓的男中音,
那帶著氣聲的哀歎與傾吐,她聽得明明白白。她被震動了,被融化了。隨著歌聲哼唱著,
身體搖晃著,手指叩擊著……
    「貓!」身邊的小宮女指著蓋一層薄薄錦被蓋的公主的腿說。
    「什麼貓,大驚小怪的。」打斷了公主的興致,她有些生氣。
    「公主,你腳邊在動,不是小貓咪鑽進去了?」
    華陽公主自大腿以下早就失去知覺,腳邊有沒有貓,她不知道。
    「一定是小貓,我看見它在公主的腳邊動彈。」小宮女又說。
    公主說了:「那就翻開看看。」
    小宮女立刻翻開蓋在公主腳上的錦被,沒發現小貓。
    「一定是你眼看花了。」公主說。
    「咪、咪、咪……」小宮女喚了幾聲,沒見貓的影子。
    「公主,奴婢剛才看的實在……」小宮女委屈地哭了。
    「你看你,這點小事也值得哭,快過來我給你擦擦。」
    小宮女真的走到公主身邊,任公主給她擦眼淚。
    一曲終了,第二曲又開始了。
    一陣激越的築聲,如狂風驟雨,如沙場鏖戰;像瀑布直瀉而下,像臨陣拚命搏殺。
而後,是高亢昂揚的歌聲從天而降。她激動,她亢奮,她感到血液在沸騰,心跳在加快。
她屏住呼吸,緊握的雙拳一下下在空中揮動著。
    小宮女看見那「貓」在公主腳邊動了,這次她沒有驚叫,她只指著公主的腳,用目
光向公主示意。
    公主便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腳,果然在動。那絕不是「貓」,分明是自己的腳隨著歌
聲的節拍在一下下擺動。她驚喜了,沒等一曲聽完,便拉過小宮女摟著歡叫起來:
    「我的腳能動了!」
    突然,她又感到腳有些冷,叫小宮女快拿被子蓋上。
    「我的腳有知覺了!」她不停地歡叫著。
    公主的小院沸騰了。
    第二天,「公主的腳能動了!」「公主的腳知道冷暖了!」……好消息傳遍了整個
皇宮,整個朝廷,整個鹹陽城。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