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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之間

  紀曉嵐醒來的時候,已是卯時了。
  日出卯時,在東海邊,太陽已經升起。在這裡,地處中華西陲,朝陽剛剛拋出它那第一王金色的光的拋物線。達板烏嶺的尖頂,首先抹上了一道金色的晨光。烏嶺的頂峰,光燦燦的,恰似戴了頂金盔。拋物線在東夭游動,變成了扇形放射線,倏忽,又像色的暈開,變幻成了一片早霞。一剎那,這山、這嶺。這巒、這岱、這峰,彷彿都閃出了佛光與金輪。
  夜的神秘,恐怖,朦朧,陰影,並非因白天的來臨而消失。
  天氣晴朗,對紀曉嵐來說,並不是光明的白晝,而是惡的時辰。
  昨夜似夢?非夢。
  他悄悄地穿上了護身軟甲。這件軟甲,是他父親紀容舒的護身珍品。這是紀容舒在雲南任雲安知府時,當地一位土著所贈。這軟甲是用鐵絲籐編織而成,鐵絲籐是長在深山中罕見的籐柳,而且只長在雲南莽蒼山的一處萬丈懸崖上,枝條細如絲,柔韌異常。織成軟甲,又輕又柔又結實,抵禦兵器的能力勝過斂子甲。整副軟甲,一掌就可握起,重不到七刃。
  他知王,即使穿上了這件軟甲,也僅能防身,並不能抵禦暗算、謀害和厄運。
  他必須在出發前,悄悄處理好幾件事。
  這是短促生命中的短促一天。很多想做的事,已沒有時間去做。
  他趁額魯特與額楞正在溪邊飲馬之時,先將一封由提督俞金鱉與參贊大巨舒赫德聯名呈乾隆的密札暗暗地夾在《西域志》內,再把這書悄悄藏進那車書的書堆中。
  他又另寫了三封函,一函給夫人馬氏,一短簡給愛妾明殲。這兩函,也許就是他的絕筆,就是他的遺言。這兩函不宜帶在他自己身上。劉琪此人還不摸底,玉保是個粗漢,只有交給施樣。
  另又撰寫一封,藏在貼身內衣的夾層中。
  施樣接過兩函貼身藏起。施祥看到紀曉嵐穿上婺件防身軟甲時,並不在意,以為這是主公在闖達板嶺時抵禦野獸而用。接這兩封函時,眼中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這次闖達扳,異常險惡,如發生意外,這兩封函,一定要送到京城。」
  紀曉嵐談得很輕,神情少有的嚴峻。
  施祥更詫異了。紀曉嵐是個少有的樂天豁達的人,為什麼在闖達板峰前,說出這樣悲觀的話呢?
  施詳正要問,紀曉嵐對他搖搖手,不讓他再問下去,更加放低了聲音:
  「闖達板峰的途中,你緊隨我,——看我眼色行事。」
  施祥點了點頭。
  紀曉嵐不想再把細節告訴施祥,免得施祥神色驚惶,亂了方寸。他要裝成不知王將發生的事,以便見機行事。在生死之間,他的對策只能是:以靜制動。以明制暗。以智制亂。
  他從書箱的夾層中,取出一只小手指大小的白玉羊脂瓶,從中倒出一些綠豆大小的小丸,悄悄用紙包好,放在袖筒內。然後走出帳篷。
  額魯特、額楞見紀曉嵐已起身,就先後迎上問安。
  紀曉嵐含笑回禮。井隨口應付說:
  「今天天氣真好。」
  額魯特拱手說:
  「大人洪福,老天也來助行。這樣的好天,傍晚前就可趕到蛇嶺。」
  紀曉嵐見額楞不動聲色地牽著馬韁,像一座黑煞。聽到「蛇嶺」兩字,深陷的睛窩中閃了一下蛇一樣的兇光。這王兇光又在額魯特臉上掃了一下,就像把鋒利的匕首。
  額楞的這王目光,彷彿在為額魯特的話作注解:
  傍晚在「蛇嶺」,就是你紀曉嵐的斷頭台與惡時辰!
  紀曉嵐本想說一個笑話,話已到唇邊,壓下來。不要做得大過。仍然要裝成一無所知,這是目前對他最安全也是最妥然的策略。
  額魯特與額楞收拾帳篷。
  紀曉嵐走到劉琪跟前。劉琪正在把車套上馬軛。
  紀曉嵐關切地問:
  「箱筐,在車上放得穩妥否?」
  示意劉琪不必行禮。
  「大人,」劉琪還是作揖說,「放得很穩妥。」
  「你父親的遺骨,帶到家鄉準備葬在何處?」
  劉琪猶豫著。他身無分文。這次能東去,也是托了紀曉嵐的福蔭。
  紀曉嵐見劉琪猶豫著,就說:
  「滄州,我有個親戚,——外祖張雪峰,——他有塊祖傳瑩地,在麻站橋。是塊上好淨土。可提供你父的一穴。」
  劉琪含淚千恩萬謝。
  紀曉嵐本想在到達京城後,再與劉琪說。提前把想法告訴了劉琪,也包含著多爭取一個朋友。
  在這個世界上,朋友多一個好一個,敵人少一個好一個。
  至於那些他從來也沒有得罪過的,不明不白的仇敵,這就不是他能始料的了。
  匆匆吃罷早餐,一行人就動身了。
  隊列還是原來的次序:
  額魯特——紀曉嵐——施樣——玉保——劉琪——額楞。
  小黑犬「四兒」,則緊隨在紀曉嵐的馬前馬後。只有紀曉嵐知王,這匹小犬,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更關切著它的主人的命運。
  這行人過山崗時,它總是第一個奔到高處,俯視著,像個忠實的崗哨,待全隊人過完山崗,它才去追趕前列。
  過峽谷時,它一會兒注視著峽谷頂端,樹的晃動,雲的飛揚,它都不放過。一會兒,又竄到谷底的草叢中,驅趕隱伏在草叢中的可疑物。經常被它驚起一只灰鷲,一匹馬鹿,幾頭野山羊,這時刻,它又像是個恪盡職守的清王夫。
  有時它會對著草叢狂吠,就在狂吠處,草急劇地朝兩旁晃動,不知是什麼怪獸,在草叢中朝遠處飛快地游動,帶來了一種隱秘的恐懼。
  有些險要的去處,人要先把馬拉過去,然後,再把車推過去。
  烏嶺的那些黑色的巖石,奇形怪狀,有的像黑色的兀鷹,有的如虎,有的似狼,有的狀如黑猩猩,有的似魔鬼……
  別處是草木皆兵,這烏嶺險處,令人草石皆兵。
  黑色,深深的黑色,濃濃的黑色,讓人感到壓抑,像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提心吊膽到達烏嶺峰頂時,已是日上三竿了。
  紀曉嵐看那峰頂,在陽光下,金燦燦異常耀眼,嶺體烏黑,這頂峰尖端,恰色彩斑斕,一團錦繡,像一頂彩色的帽盔,又像是繞了一條錦袍。尖頂一柱擎天,像是伸向高空的犀角,閃著沼目的光澤。——想不到鳥嶺還有如此燦爛絢麗的絕頂。
  絕頂下是一道十丈高下的石壁,下臨一泓山泉。有人在泉旁的巖石上刻上了「烏嶺天池」。
  人馬就在這一池泉水邊休憩片刻。
  這裡的山泉水並不寒冷徹骨,還有些溫度,水底有些氣泡不斷升起,看來是溫泉。
  玉保到了泉邊,嘴又饞了,取出青田瓤,就想舀水變酒喝。剛打得一瓠水,就被額楞上來打翻。玉保罵著,又想用瓤打水。額楞的凹眼窩中射出了兇光,連玉保也感到威懾。
  「喝酒闖達板嶺,自找死!」
  額楞的這句准噶爾話,紀曉嵐聽清了。
  額魯特坐在泉邊,只是注意著額楞,不插一言。當額楞把目光射向額魯特時,額魯特就故意用羊皮壺打泉水,只當不知他們的爭執。
  紀曉嵐也用羊皮壺灌滿了水。
  他從泉水中看到了峰頂那塊石壁的倒影。
  他是從倒影中先發現這奇觀的:這整塊石壁像是矗立在那裡的一本掀開的書。這掀開的書頁上還有密密的字,每個字都鐫刻在一個個小方格中,密密地排列著,又形同一冊冊小書,——部大書中的千萬冊小書。
  紀曉嵐仰視這峰頂的絕壁,像個屏風,正中微有些凹陷,並不像倒映在泉水中時中間凹陷得那麼深。石壁上也並不見有鐫刻的萬千密密的字。他走近石壁,才依稀發現石壁上確有那密密鐫刻的痕跡。也許是鳳吹日曬,也許是年代久遠,只留下隱隱約約的刻痕,已不能辨出是些什麼字。很遺憾。
  他想起,昨天傍晚,在達飯嶺下,看到烏嶺峰頂處四次石門中開,石壁的山肚中貯滿了千萬冊書,也許就是這王絕壁被夕陽反照出的幻景。說不定,這正是古人中那些絕頂聰明的人,利用光的作用,留下的一個奇跡與奇觀。
  他十分遺憾,因為歲月與天風的磨蝕,已看不出鐫刻的是什麼字了。
  他又來到泉邊。這時一行人馬都已飲好了水,也灌足了水壺,泉水沒有任何波紋,平靜得像面鏡子。他再注意石壁的倒影時,幾乎要驚呼起來。泉水中已清晰地將石壁上鐫刻的密密的字倒映了出來!
  上面開宗明義寫著——
  中華乃文化昌盛之邦,歷代以來,書山字海,千軼萬冊,猶如億萬珍珠流散在華夏遍野。即使有世家搜羅,也只是束高閣、藏名山、秘私筐,其數量之少,如浩瀚文海中掬了一杯水。為兔遺帳散珠之憾,特將歷代朝野書目鐫刻在此,待有緣之人方在墨嶺天池顯映炳現……
  下分經、史、子集四部。
  經部十類:易類:《周易》等……書類:《尚書》等……詩類:《詩經》等……禮類:《周禮》等……春秋類:《春秋》等……孝經類:《孝經》等……五經總義類:……四書類:《論語》等……樂類:……小學類:
  史部十五類:正史類……編年類……紀事本末類……別史類……雜史類……詔令奏議類……傳記類……史鈔類……載記類……時令類……地理類……職官類……政書類……目錄類……史評類……
  子部十四類:懦家類……兵家類……法家類……農家類……醫家類……天文算法類……術數類……藝術類……譜錄類……雜家類……類書類……小說家類……釋家類……王家類……
  集部五類: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怦類……詞曲類……
  博通古今的紀曉嵐,也驚異若癡了。不要說是搜集的著作之多,有許多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就是編排的體列,分類的精當,非大學問家不能為。
  最後的暑名,落款為:文津指迷
  這肯定不是署名。紀曉嵐想:文津者就是通往文化海洋的渡口。那意思,就是指示通往文化渡口迷津的人。
  考年代,書目中提到明人萬歷年間的著撰,可見至少距今200余年。
  山崖絕壁,懸頂刻印,洋洋大觀,幾乎非人力所能。
  這是數千年中華文化書目的集大成。
  翼括中華,包孕華夏。
  這是天賜文瀚奇寶。
  紀曉嵐欣喜若狂。
  紀曉嵐幾乎忘記了自己在羈旅的途中。
  忘記了己處於生死之間。
  他招呼施祥快取文房四寶來。
  他要把石壁天書譽錄到紙本上。
  周圍的人看著紀曉嵐一會兒手撫石壁,一會兒俯臨清泉,神情專注,以至好半天望著一池清泉興奮得如夢似醉、如癡似迷。又見紀曉嵐要文房四寶,以為他詩興大發。看到他對著清泉在紙上譽錄,湊上一看,這天池除了一池清水,池中別無它物、一個個驚詫萬分,尤其是額魯特抬頭看看太陽,更是焦急。正要催促紀曉嵐,只見小黑大對著峰巔狂吠。
  一群鳥,正從山峰飛過,山頂上像是有個巨大的吸口,群鳥連輟著像飛矢投壺般地落進峰頂。同時,烏嶺絕頂的那團錦繡,居然蠕動起來,使天池畔的人都感到腳下也撼動起來。人們看清了,山頂原來盤繞著的是一條巨蛇,正在對日曬鱗。一群鳥又從峰巔飛過,巨蛇一昂頭,張開巨口,一群鳥就收進蛇口。蛇頭上翹然長著三尺長的蛇角。蛇口中吐出的紅信,足有數尺,蛇口噴出紅霧般的毒焰。巨蛇居高臨下,使人魂飛魄散的蛇首,正對著天池邊的人。蛇口的伸吐的紅信,像紅色的叉形閃電,正對準著紀曉嵐。
  人馬都被嚇得癱軟了,恐怖得連聲音都喊不出。
  只有紀曉嵐還專注地在那裡以石當案,俯看清泉,譽錄天書,——這世界上只有學問最要緊。那管它危險臨頭,也忘了危險臨頭。
  正譽錄著的紀曉嵐,這時,從泉水中看到石壁上端的字,被一團五色錦雲遮住了。從這團錦雲中,突然伸出一似龍非龍,似蛟非蛟的巨大的蛇首,這蛇首正對著他。兩只玻璃晶體般的蛇眼,閃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冷光。
  紀曉嵐還以為是從泉水中騰出了一條巨蛇。
  他大吃一驚,手中的紙與筆似乎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去,投入了蛇口。
  紀曉嵐跌坐在池畔。
  這時,他才看到那條巨蛇吐著紅信,飛掣著紅色的叉形閃電已近在他的眼前。
  紀曉嵐自知今日,必然喪身在蛇口了……
  第五章謎中之謎
  多年後,當他回憶起那天就將葬身於蛇口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
  那條巨蛇為什麼沒有將他吞進蛇腹?
  那巨蛇不要說人,就是馬,就是牛,都可以吞得進。那時刻,他連蛇口兩排鋸齒狀的鋒利的齒牙,甚至連蛇口吐出的紅信——蛇的長舌上森然的鋼針般的芒刺都看得很清楚。當巨蛇對他張開了蛇口,他幾乎嚇得魂靈兒出竅。但當他感到已無法逃脫這個厄運時,反而鎮定起來了。可惜再也無法將石壁上的中華文萃總目傳給人世間了。可惜,可惜,真可惜!
  也許是那蛇已吃飽了飛鳥,也許是他身上那些小藥丸與車上那佛香草的味王,也許是他婺臨危時的一念,也許這條蛇就是守護這石壁夭書的神蛇,也許……
  《左傳》言:「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也許,這就是《左傳》中所說的龍蛇。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條巨蛇,就在撲向紀曉嵐的一剎那,從石壁飛向天池。先是蛇首沒入水池中,然後是整個五色斑斕的蛇身,最後是蛇尾,紅色的雲霧與一池濺起的水花,慢慢地雲消霧散了。池水又復歸平靜,池中也不見了巨蛇,也許是由暗洞游進了山腹。
  蛇去池清,但再也映不出石壁上那些字跡了。
  這一行人在蛇口余生後,不敢再在此逗留,又往鐵嶺進發。
  鐵嶺除了石質堅硬如鐵外,還有幾處奇險的地段。一是崆峒隘。馬與車走到崆峒隘,就會在馬蹄下與輪下發出巨大的回響。得得的馬蹄,像是一聲聲擂響的鼓;車輪滾動,則發出一串滾雷似的轟鳴。這是因為崆峒隘一段的山肚是中空的。人馬在這裡,被那陣陣地鼓與滾雷轟鳴,嚇得怯步起來。崆峒隘過後,是磁石坡,這段山路的巖石有強磁性,馬蹄鐵與鐵輪被磁石所吸,在這裡行走,又如同在磁鐵上拔步,每拔一步,都要化出極大的力氣,馬走不到百步,就累得乏力。磁石坡之後,又是滑鐵峽。這段山路,山石光滑得像是大理石,而且正逢上下坡,每每有些不熟悉這鐵嶺險要的奇特的騎者,在這裡滑得馬仰人翻,或跌折了馬足,或滑跌下峽谷。
  紀曉嵐一行,有熟悉地形的額魯特和額楞,早就作好了闖鐵嶺之險的準備。在鐵嶺的崆峒隘前一行人下馬停車,額楞與額魯特分別從車上取下馬蹄軟套與防滑繩。額楞對六匹馬的二十四只馬蹄套上馬蹄軟套,額魯特對四輛車捆上防滑絹。這馬蹄軟套俗名又叫三草鞋,是芨芨草、紫韌草與雲裡飛三種草編成。西北邊陲一帶,經常大雪封山,冰天雪地,雖利於雪撬滑雪,有時又需要用這種三草鞋防滑。今天的馬蹄軟套,是過鐵嶺滑鐵峽專用,軟套的墊特別加厚,這樣又可在崆峒隘隔音,在磁石坡防磁。
  紀曉嵐在額楞幫他的赤駿套馬蹄軟套時,先取過仔細地端詳,一是增加這方面的知識;也是多了一番小心,現在他得處處留心,防備暗算,——表面上依然笑呵呵地,外松內緊。
  紀曉嵐感到,額楞在裝他的那匹赤駿的馬蹄軟套時,好像顯得特別當心。他還注意到,額楞還不時一瞥額魯特,注意額魯特的行動。額魯特則也趁額楞不注意時,關注著額楞的動靜。
  馬蹄套上了軟套,車輪又嚴嚴地捆上了防滑繩。果然過鐵嶺天險時,就變得險而下驚了。
  即使這樣,在過崆峒隘時,馬蹄與車輪下,還發出彷彿是從地層深處傳來的悶雷聲。
  過了鐵嶺後,已近中午,為了把在天池前耽誤的時間趕回來,能在傍晚前趕到蛇嶺,待馬群卸下軟套,車輪解開繩索,就不停息地朝虎嶺走去。
  虎嶺山體的形狀,巖石的色澤,都呈虎皮狀。這座嶺的石峰,石壁,連山洞中的石塊也都是斑虎皮色,又稱虎皮石。虎嶺多山洞,有些山洞,洞中有洞。虎嶺之險,就險在山中有猛虎。石狀、石體、石貌、石色,彷彿到處都有猛虎在山崗、山脊、山梁,或蹲,或站,或臥。
  進虎嶺不久,紀曉嵐就聽到遠遠的有幾聲虎嘯,彷彿提醒你,這裡確有虎的存在。馬一聽到虎嘯,就驚跳,——馬的驚嚇狀,又在騎者身上產生了連鎖反應,於是一行人都將兵器握在手中。
  在虎嶺,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一會兒過山澗,一會兒穿洞府,一會兒繞過石礬,一會兒鑽過虎口,虎口正在山的轉折處,像猛虎張開的巨口,口外,就是萬丈深淵,過虎口時,人馬貼著虎口的內側,依次小心翼翼地鑽過去。紀曉嵐想:如果正在這時,聽到虎嘯,馬受驚,那就很有可能被顛下深淵成為谷底游魂。如果誰要起歹心,謀害別人,這裡又是一個殺人場。
  過了虎口,有一段較為平坦的山路。說平坦也只是相對而言,其實還是崎嶇不平。然而,這段路。覆蓋著茂盛的野草,需要辨別方向,從草叢中找路。前面仍然是額魯特帶路。也許這裡草特別豐美吧。馬在這裡都邊走邊叼著野草,嚼著,顯得津津有味。被嚼的野草,發出一股清香味。
  紀曉嵐也放鬆了馬韁,愛撫地拍拍馬脖,彷彿示意這匹赤駿驃騎馬,也可以稍稍放鬆放鬆。赤駿也像領會了主人的好意,輕輕地打了個響鼻。紀曉嵐發現一個現象,一行的六匹坐騎,到了虎嶺後,沒有一匹打過響鼻,也許她們也懾於虎威,怕嘯叫聲會引來猛虎吧。牲口與人一樣,也懂得防衛。鷹飛掠到虎嶺的上空,只見對山的為首一人,引弓一響箭,山鷹應聲落地,恰好摔在紀曉嵐的坐騎前。
  這時,額魯特見另一只山鷹,也正飛到蛇嶺上空,就彎弓盤射,弓弦響處,鷹像斷了線的鷂子,也正好飄落到對山為首者的馬前。
  「好箭法。」
  「紀曉嵐稱讚額魯特,也稱讚對方。」
  這時,額楞已將對方射落的山鷹,獻到紀曉嵐的面前。
  一箭正好穿過山鷹的頸。
  紀曉嵐更注意那支箭,箭頭是雙稜,箭尾是雙翎,製作得比較精巧。這種雙翎雙稜箭,是提督府專用箭,而且只有佐領以上的官員,才配有這種雙翎箭。佐領以上的官員,紀曉嵐幾乎都認識,對山那位射箭者,似乎很陌生。
  對方依然沒有與紀曉嵐他們打招呼,只聽又是一聲忽哨,對山的五彪騎,又在蛇嶺的小王上飛馳而去,峰迴路轉,馬蹄聲漸漸遠會了。
  這批神秘的騎士,匆匆來,匆匆去,只留下一支箭一只鷹。
  紀曉嵐將山鷹過目弩箭,拋給施祥保管。
  額魯特繃著臉始終沒說一句話。
  額楞臉上有一絲得意的神情。
  只有玉保在嘀咕:
  「他們是些什麼人,巡邏的官兵?還是強盜瑪哈沁?」
  這也正是紀曉嵐在思索的。如果是山問的巡邏官兵,為什麼不與他們打招呼?如果是瑪哈沁,為什麼那五個騎士的穿著又並不顯得草莽氣。又為什麼要射鷹以顯示武藝,或以示警告?又為什麼額魯特與額楞對這些人的反應截然不同……
  因隔山相望,無法辨認,其中有否昨夜山洞中的神秘客。
  這時,對山又發生了一件怪事,傳來了悲涼的,淒心動魄的哀歌聲。就是昨夜紀曉嵐在帳篷中聽到的,那荒野中的悲歌。此刻在空山長嘯,在山谷問嗚嗚回響,彷彿是來自空墓的回聲。
  陰風伴著悲歌,令人毛髮悚立。
  大黑犬「四兒」又對著蛇嶺在狂吠。
  悲歌漸漸地遠去了,但始終不見人影。
  忽然,平地一聲虎吼。空中一聲驚雷。
  一只斑皮猛虎,威風凜凜地雄踞在山崗上,兩只虎眼的的發出藍色的電光,直刺人心。
  最前面的額魯特急忙後退躲避。
  其余的人也慌了手腳。
  額魯特的馬走得更慢了,於是,大家都相應地放慢了馬的速度。這樣的速度,已等於是信步。紀曉嵐的赤駿馬更是利用這樣的機會,在這天然的草料場,大飽口福。紀曉嵐回頭看,他的那匹小黑犬「四兒」,這時,也坐臥在玉保的那輛車上,在細細地啃一塊骨頭,——看來小犬也在松弛松弛。
  騎在最後的依然是額楞。
  馬在往前走,額楞的視線卻轉向隔著山澗那邊的婺座山,那傾身傾聽與搜索般的視線,緊盯著對面的半山腰,似乎在警惕著有什麼動靜,或者說也許是盼望著有什麼出現。
  與這座虎嶺對峙,對面還有一座峰,那就是蛇嶺。中間隔著深澗,雖然隔山相望,連弓弩都可以射到對岸,但可望而不可及,——從這裡到對山,要繞王翻過雪嶺。
  遙望蛇嶺,要比虎嶺還要險峻得多,猙獰得多,險惡得多。整座山陰森森像一條蟄伏的毒蛇,又像個巨大的墳墓。他正在向這座旁人為他挖掘的墳墓走去。那裡就將是他生命的邊緣,人世的最後一程
  紀曉嵐望著對山,想著。
  一陣馬蹄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也引起了他的警惕。
  紀曉嵐仔細辨聽,馬蹄聲響自對岸的蛇嶺。
  一騎。二騎。三騎。四騎。五騎。共有五個騎手,在對面的險峻狹窄的山王上策馬飛奔。這些騎士,都一式地跨著黃驃馬,都一式地披著綠斗篷,都一式地戴著滑雪帽。在這樣狹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騎的崎嶇的山王上,像在平地一樣飛奔,沒有高超的馭馬術,沒有過人的膽量,沒有對山形地貌的相當熟悉,誰也不敢在下臨深澗的這條盤山的羊腸小王上奔馬。
  紀曉嵐一行都停住了馬,注意對山的五匹飛騎。
  紀曉嵐見額楞的深凹的眼窩中放出了光,額魯恃則臉緊繃著。
  對山騎士的斗篷與滑雪帽,使紀曉嵐想起了昨夜山洞中的匣影。
  對山一聲忽哨,奔馳的五騎都勒住了馬韁,馬的前足騰空,仰脖齊鳴。
  看不清對山騎士們的容貌,但一個個都顯得很漂悍。每人都斜佩一把大砍刀,手中都挽著一張強弓。
  對山的五員騎士,也不問話,也隔山打量著虎嶺的一行人。
  兩只山鷹,正在虎嶺與蛇嶺上空飛翔。一只山
  紀曉嵐要躲避已來不及。
  這時,紀曉嵐馬前衝上一人,居然是老僕施祥。橫在猛虎與紀曉嵐之間。施樣從腰間擎出一把短柄利斧,鋒刃約有八九寸。一邊叱呼紀曉嵐急退,一邊攔在馬前,將一柄利斧橫在胸前。
  自發利斧與猛虎對峙著。
  正當紀曉嵐退馬之時,猛虎一聲吼,猛撲過來。施樣將頭一偏讓過,舉起手中斧,虎自施祥頭頂躍過,狂嘯一聲,撲倒在地,血雨淋漓。施祥用腳將虎翻了個身,然後在虎皮上把短柄利斧上的鮮血擦去。眾人帶著忐忑的心跳,圍上前來。這只猛虎自頷下直至尾間,被利斧剖裂,連內髒也流了出來,虎目暴視,彷彿為屈死在這白髮者翁的斧下而不付。
  施祥從虎口救了紀曉嵐,又獵了一虎,除了一害,而且是那樣乾淨利索。面對猛虎時。又那樣白髮英邁,老當益壯,連額魯特與額楞也不敢小看這位老翁了。
  施祥除了這只猛虎後,又悄悄地站到一旁,一剎那,英氣內斂,不像個除虎英雄,又像是個衰邁的老翁。
  大驚嚇過後是狂喜。
  玉保提議,就在這裡烤虎肉,美餐一頓。
  於是,剝下虎皮,晾在草地上。這裡正好有野草與枯樹,用打火石燃起了篝火。把馬放在上風頭,在遠處任它們吃草。這些馬見了死虎還不敢靠前。
  烤得半生不熟,就在煙薰火燎中,大啖虎肉。居然一個個都吃得津津有味。美中不足的是,還要攀越天險雪嶺,大家只能喝一小口酒。
  一行人中,除施祥外,都是第一次嘗虎肉,一個個放口痛吃,連同那匹小黑犬。也像餮饕之徒,猛吃一陣,風捲殘雪,也只吞去了半只虎。還是玉保最積極,又砍下幾根樹籐,將虎肉串起,捆在車上,把那張虎皮也一並折起藏到車上。
  待大家繼續啟程,玉保那得意洋洋的神態,彷彿他才是那打虎的英雄。
  老僕施祥,依然默默無聲地緊隨在紀曉嵐的馬後。
  連紀曉嵐也是第一次看到施祥有這樣的能耐。以前,施祥是他父親紀容舒的忠僕。紀容舒在乾隆29年(公元1764年)仙逝後,才跟隨他。平時這老僕,忠厚持重,紀曉嵐只知王施祥略有些武藝,略懂些文墨,想不到他還有這一套除虎的絕技。而且從未炫耀過。幾十年來,施祥能那樣深深地藏鋒不露,決非尋常之輩。
  紀曉嵐記起了姚安公紀容舒臨終時曾囑咐:對施祥不要以一般僕人待之。似有所指。
  看來,到處是謎,連他身邊的施祥,也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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