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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嶺怪客

  雪嶺是達板峰的最高處,終年積雪。有一首詩是寫雪嶺遠眺的景色的——
  雪是山之衣,
  雲是山之冠,
  修潔復修潔,
  容君面面看。
  雪嶺遠眺,景色美極了,就像是一位披著自色輕紗的美女子。
  雪不像虎,不像蛇,外表那麼兇惡。雪似乎是那樣的柔潤,那樣的皎潔,甚至是純潔。美哉,雪膚冰肌,令人神往著迷。然而,轉瞬間,「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中,醞釀著骯髒的勾當。在雪的外衣的掩蓋下,深藏著死的陷阱。雪片與雪片聚在一起細細地商量著一個致命的打擊,在人們並不防備的情況下,發動突然襲擊,於是柔潤的雪,粉妝玉琢的雪,潔白晶瑩的冰,組成了一個陰謀集團,人們連呼救聲也來不及發出,就被深深地壓進雪崩之中。
  長身玉立的美人,剎時變成了披著白色喪服的羅剎。
  天地間掛滿了喪幔與哀幛。
  雪地中的大大小小隆起的雪堆,就像是白色的義豕。
  紀曉嵐對雪嶺,不知什麼緣故,總引起那些不吉利的聯想。
  他有個預感,危機越來越迫近了,然而,謎也越來越多了。
  紀曉嵐是個細心的人,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前面領路額魯特,似不經意的樣子,在轉折處,叉路口,休憩地,用他那柄日月斧,在樹幹上,砍出個月牙狀。這是額魯特在他們經過的地點留下了路標。額魯特在前邊煞費苦心地砍出指路標,殿後的額楞,則在後邊依次把額魯特的月牙標記破壞掉。——對於他們兩個人的動作,紀曉嵐都一一看在眼裡。
  馬一步步地探雪行走。額魯特在前邊引路,在雪地裡踩出了一條王。後面的馬則順著前邊踩出的足印走。紀曉嵐的那匹赤駿馬,在雪地辨蹤上很有經驗。這是匹天山牧場放牧的軍馬,在雪地裡走馬,很有靈性,不必主人駕馭,它自己會順著前邊的足印很有靈性,不必主人駕馭,它自己會順著前邊的足印走,有時,還選擇更好的下足處。
  雪在馬足下,踩得滋滋地響。
  紀曉嵐不由想起少年時頗有些淘氣的事來了。那是乾隆:年(公元1刀6年),他才13歲,他與東光的李雲舉、霍養仲一起在家鄉獻縣崔莊的生雲精舍讀生。教師是姚安公的同年,進士出身的陳白崖。陳白崖曾任過穎川縣令,為人梗直,在宦海中滯留,賦閒在家。被姚安公與霍養仲的父親雲和同知霍易書一起請來。
  陳白崖是個瘦高個,40多歲年紀,因為長了一部花白胡子,一頭斑白頭髮,連那根長長的辮子也花白相間,看上去顯得有些老態了。陳白崖課授很嚴,也很有些學問,也寫得一手好字,在生雲精舍的書室內,就掛著他手書的一副對聯:
  事能知足心常愜。
  人到無求品自高。
  平日裡陳白崖倒也顯得澹泊,心境寧靜,一如他自己的手書。不過,他有個嗜好,酷愛杯中物。有酒就喜。酒德又頗好。每次幾個老友相聚,——經常是在紀家。人家不與他於杯,從不動酒杯。人家與他對飲,他爽然奉陪,不論是一人對飲,或是數人輪番與他車輪大戰,他都一杯杯從容而飲,對手們一個個都醉倒了,他依然像是沒喝過一口酒似的。
  每次聚飲,紀曉嵐之父紀容舒,霍易書、李露園這幾個酒友都一個個敗在陳白崖的杯下,喝得酩酊大醉。到最後,總是陳白崖一人獨醒,指揮僮僕,將醉倒的人,扶上睡榻。眾人七橫八豎醉成一團泥時,陳白崖取過一把劍,在中庭月色下,把劍舞得寒光霍霍。邊舞還邊哼唱起詞牌,特別喜吟的是辛稼軒的長短句,尤其是那首《破陣子》——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玄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陳白崖乘著酒興豪邁長嘯,將詩詞與劍舞,文采與壯姿合而為一,溶而為一。將一腔才華,滿腹豪氣灌注在霍霍劍光中,如驚虹蛟龍,這時的陳白崖,絲毫沒有那種下世的老態,而是英氣勃勃。
  挑燈舞劍後,他又到睡榻前,看到那些不勝酒力的老友們醉倒時的可笑姿態,不由放聲做笑,霍霍哈哈……笑聲從低音到高聲,包容了自豪、自歎、自笑。自悲,音調的多音階與感情的多層次。
  於是,他悲憤地還劍入鞘。
  又取過燈,來到琴台,端坐在七弦琴偷,凝神片刻,似乎在把剛才的感情的波濤,平靜下來。
  然後,撫琴一曲:官商角微羽……
  琴聲清音逸然,如野鶴閒雲,在萬裡碧空中悠然飛去;如一葉輕舟,在平靜的湖水裡,緩緩地蕩漾;如露水凝成的滴滴露珠,在葉片上悄然地滑落;如看到…輪表裡俱澄澈的皓月,刻掛在靜謐的天字;如一個靜穆出世的人,超然地面對暄嘩而騷動的塵世。
  無所求。無所恨。也無所思。
  寰宇靜極了。動都不動了。凝然了。聲音也遠去了。在天涯消失了……
  彷彿是陶淵明的詩意:靜寄東軒,悠然采菊。
  驀然,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撥弦,二陣地動雷鳴般的滾珠,火山暴發,晴空炸雷!
  醉眠榻上的幾位都驚惶地靜開了醉眼,朦朧著看了看彈琴的陳白崖,又沉沉地睡去了。
  這時,紀曉嵐感到,他的這位白崖師,並非己超凡絕塵真正做到「知足」與「無求」。
  日子長了,這些酒友們,又想出了一個新的主意,到外面找個清靜去處,仿槌羲之蘭亭序的情景,曲水流觴,老夫聊發少年狂。
  暮春三月初三,正是菊亭序會的日子,陳白崖放了紀曉嵐等幾個學子的假。一早,陳白崖就找出了方竹杖,那是陳白崖在作縣令時采集到的名貴的方竹。白崖用方竹杖挑起了一只酒葫蘆。葫蘆裡裝滿了酒。紀曉嵐注意到,他的這位老師,出得門來,在生雲精舍的牆上貼了一張酒壺標,走到胡同口,又在牆上貼了個酒壺標志,紀曉嵐好奇,在後面躡足跟了一段,發現陳白崖在轉折處,又路口,一連地貼上了這酒壺紙標,還發現壺嘴總是對準著陳白崖前進的方向。他明白了,這是陳白崖在張貼標識,而壺嘴的方向,就是所指的方向。他跟出了村口,見陳白崖又在三岔路口的一棵棗樹上貼上了路標。
  紀曉嵐頓悟。一個慧黠的念頭升上心田。回到書房,也仿照陳白崖所剪的酒壺狀,依樣剪了十幾隻紙酒壺。然後,尋著酒壺的標記,一路追蹤。出了生雲精舍,轉過胡同,又出得鎮民這裡是通衢大王。正逢三月初三,大王上人來馬往。有騎著馬去品嚐一下「踏花歸來馬蹄香」的紈胯子弟,有扛著草棍,上面插滿冰糖葫蘆與糖山植的小販,有騎著小騾子,騾背上放一塊紅布的走娘家的小媳婦,有背著香袋去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還有牽著匹瘦猴,在熱鬧處耍猴弄棍的賣藝人……一流人往鎮外走,一流入往鎮內流,春天給人們帶來了生的氣息。
  紀曉嵐也一路按酒壺嘴所指的方向走去,背後傳來鸞鈴聲,有人騎馬來,也在那裡左尋右看找酒壺酒葫蘆,騎在馬上頗有些志高氣揚、志得意滿,他進士出身後,做了一任縣令,又調升大縣,以後又遷任毫州同知,雍正死後,在家候補。這個霍易書很有些矯盈,經常對陳白崖露出優越感。
  紀曉嵐準備對霍易書開個小小的玩笑了。這時紀曉嵐正在三叉路口,在叉路口的一棵棗樹上貼著那只酒壺標記,壺嘴對著右邊那條通王,這是通往呂仙觀的方向。他就將棗樹上的標記揭下,從自己的袖管中取出仿照的紙酒壺,貼在棗樹上,壺嘴的方向正好相反,指向了左邊的小王,通往一片棗林。——河北獻縣崔莊一帶多棗林,盛產棗子,又名獻縣棗。
  紀曉嵐閃在一旁,看一場好戲。
  霍易書來到了棗樹畔,這裡三又路口,他從棗樹上找到了指路的標記酒壺,壺口指向小王,就撥轉馬頭,鸞鈴響處,朝棗林小王而去。霍易書這匹馬裝飾得十分華麗,他的眼飾也穿得相當華麗,連酒葫蘆也上了釉,還繞一綠飄帶。他在走上左邊小王前,先擰開葫蘆嘴,喝了口酒,酒香撲鼻,葫蘆裡灌滿了好酒。馬剛在小王上走了幾步,霍易書就東搖西晃起來,一場新雨剛過,田間小徑十分泥濘。馬蹄一步一滑,隨時都得當心馬失前蹄,看那霍易書一臉緊張,抓住韁繩,在馬上晃蕩得「如乘船」了。驕盈之氣在臉上蕩然無存。
  紀曉嵐看著霍易書一步一滑地走入棗林,正在得意自己的這個小小的戲謔,為陳白崖稍稍地出了口氣,忽然,他感到不妙,只見他的父親紀容舒,穿了便眼,騎一匹馬,馬鞍後也掛了只酒葫蘆,正走近叉路口。紀曉嵐要上去改變標識已來不及了。就靈機一動躲到這棵大棗樹的後面。在樹背面又貼了兩張紙葫蘆。
  紀容舒已在馬上看到了棗樹上的酒葫蘆標記,疑惑地朝棗林方向看著,紀容舒正要撥轉馬頭,紀曉嵐從樹後出來,作了個長揖。
  「你怎麼在這裡?」
  「陳師放了我們的春假。」
  「唔。」
  姚安公不想把酒友們以酒壺導向,尋往聚會處的這個雅興透露給紀曉嵐,就說:
  「今日,你外祖家人從滄州來游,早些回去吧。」
  紀曉嵐應了個諾。
  紀容舒就提韁驅馬往棗林。紀曉嵐急忙問:
  「爹,——有一事請教,不知這棵棗樹生於何年?」
  紀容舒在馬背上斜身說:
  「醴傳是唐代的八仙之一呂洞賓所植,至今已有千年了。」
  「聽說這棵樹生的棗子有股酒香味,因此又叫酒香棗。」
  「是的。」
  紀容舒又要轉身驅馬了。
  「怪不得,——棗樹的這一面還有人貼著酒葫蘆。」
  這話引起了紀容舒的注意,就繞到樹的背後,果然又看到了兩只標記,第3只酒壺的壺嘴方向,指著右邊那條王。紀容舒在馬背上然起三絡清須,點了點頭,然後朝呂仙觀方向而去。
  紀曉嵐待紀容舒去遠後,先校正了棗樹上的標記,然後一路循標而行,直追蹤到了呂仙觀旁棗林深處的一座涼亭。紀曉嵐遠遠的躲在一邊,以棗樹作掩護。涼亭中已有陳白崖、李露園、白如泉、姚仲璟、紀容舒,每人都輕裝便服,以後又來了林叔同、惠如山等,就獨缺霍易書。
  每人都帶了把酒葫蘆,放在亭中的石桌上。
  這幾位酒友又等了一會,見霍易書還不到來,大家就散坐在石桌周圍,直飲得杯盤狼藉時,霍易書來了。一副狼狽相,華麗的服飾上沾了污泥與棗花,弄得衣衫不整,容顏猥瑣。問起原因。還以為是醉眼朦朧中看錯了路標,大家戲笑了一陣、哄笑了一陣,又責罰後來者罰酒三大獻,以至霍易書後飲者反而先醉倒了。於是大家又一個個將葫蘆裡的酒喝個馨空,搖不出一點聲來,狂呼長呼嘯,放浪形骸,看不到一絲官場中人的嚴肅相了。這時八個酒友中醉倒了七個,惟有陣白崖一人獨醒,這棗園中的涼亭也變成了醉翁亭。
  紀曉嵐慶幸自己從13歲到18歲的6年中,由陳白崖任教,學識有了精進。
  他以溫馨的感情想起了陳白崖,但又感到遺憾,他沒有完成陳白崖的囑托,他滴戌烏魯木齊,離京之前,陳白崖曾托他到了新疆後,尋訪一下白崖的哥哥陳白雲。可是至今沒有找到白崖的兄長。白雲悠悠,不知飄向何方。
  馬蹄下的雪更深了。已到了雪嶺的最冷的地段塞冰谷。這裡陰風颯颯,風如刀剖,馬鼻噴出的水氣,濺飛到臉上,像飛來一粒粒小冰珠。
  額魯特突然勒住了馬。
  紀曉嵐的赤駿馬敏捷地也收住了足。
  額魯特用他雙鷹眼示意,前面發現了什麼令人興奮的東西。
  紀曉嵐拍馬往前,看到在前邊不遠的雪堆中,長著一支狀如洋菊的雪蓮花。
  一行人一個個禁聲,悄悄地靠攏,他們連手指也不敢點劃。因為只要指點著相告,這雪蓮就會立即在原地縮入雪中,消失得再也沒有蹤影。雪蓮都是雙生,一雌一雄,但並不並蒂共生,也不同根。兩花相距有一至兩丈左右,——他們果然在兩丈外,又看到了另一支雪蓮。這雪蓮長在深山的極寒冷的雪地中,然而性極熱,物以稀為貴,也就成了珍貴的補品。於是,由額魯特與額楞各帶一人,悄悄地挖掘起來。
  紀曉嵐的心並沒有栓在雪蓮上,他看著西斜的太陽,感到危險的時刻越來越臨近了。
  紀曉嵐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不知從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鑽出了一人一騎。
  這一人一騎是那麼不協調,騎者是個巍巍然的偉丈夫,那匹騾子卻瘦小得十分可憐。彷彿沒有一點筋肉,只是副瘦骨的騾架,那四只騾腿,細得像螳螂足,似乎僅要用小鐵棒輕輕一敲,就會發出骨折的破裂聲。那個漢子卻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壓在這匹瘦騾上。
  逐漸近來。那漢子身上的五官也很不協調。一只獅子般的大鼻子,一雙細長的眼睛,一頭白髮,但眉毛又濃黑得像兩把漆刷。看不出這人的年齡,是30歲,40歲?還是50歲,或者是60出頭?整個形相讓人感到滑稽,又讓人感到莊重:讓人感到好笑,又讓人感到嚴肅。滑稽的鼻子,莊重的眉毛:可笑的嘴,嚴肅的眼。一頭柔潤的銀髮,每一根都像是一首銀白色的詩,而這個人的胡子,卻像鋼剉的刺。白髮是那樣柔順,胡子又是那麼桀傲。一個是順民,一個是叛逆。——彷彿把世界上最不協調的東西,都捏撮到一起了。
  這個偉丈夫般的騎者眼看要把那匹瘦騾壓塌了,但瘦騾舉步卻很輕松,那騾腿的彈性,得得的步伐,邁得很輕快,也很得意。令人想起明代大畫家徐渭文長的那幅有名的《驢背行吟圖》。這情景,使人的聯想也倒了過來:也許那個偉丈夫不過是徒有軀體的空殼,而這匹瘦騾,或許是匹充滿力度的神騾吧。
  最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居然不留辮子。頭頂上用一根玉簪綰館住了銀白的頭髮。這在大清皇朝,是屬於大逆不王。這人右手執一拂塵,又像是個王教中的人物。腰間挎著一只偌大的葫蘆,不知裝的是水,是酒。
  一大堆矛盾的物體湧向了紀曉嵐。
  走得近來,這漢子自言自語:
  「大難臨頭,還有興致刨挖雪蓮……」
  這時,額魯特與額楞已先後刨出了雪蓮。這兩支雪蓮通體發出燦爛的光。
  「這是少有的好雪蓮,來巧了來巧了……
  只見這個騎在騾背上的漢子,用拂塵揮了兩揮。兩支雪蓮就到了這人的手中。
  「真是上好雪蓮!」
  周圍的人還來不及反應,這人已將兩支雪蓮魔術般的納入他的酒葫蘆中,還振起葫蘆晃蕩了兩下,一拍騾背就走:
  「多謝了。」
  臉上是一副調侃味。
  額魯特、額楞沖上前去,一個揮起日月斧,一個舞動鋼矛,眼看就要砸向這人的頭顱與刺向胸口,只見那人用拂塵一揮,日月斧被捲得脫手,又一揮,長矛又被拂塵卷去。額魯特緊接著又是一箭,只見那人又用拂塵一揮,長矛與飛箭在空中相碰,鏗然一聲,一起落在雪地中。
  玉保、劉琪也準備湧上去,紀曉嵐攔住了:
  「請問老丈尊侉大名?」
  紀曉嵐想這人武藝如此高超,決非尋常之輩。又弄不清其人是善是惡,還是少動兵戈為好。
  「還是你聰明,不像他們輕舉妄動,——留下點力氣去迎接一場廝殺吧!」
  然後一拍騾背哼著遠去了。
  白雪深處隱蓮花,
  雲游四方走天涯;
  去蹤來跡如夢痕。
  也尋天河洗塵沙。
  紀曉嵐聽著,忽然頓悟,這人就是陳白崖托我的陳白雲,詩的開頭四句合起來,就是「白雲去也」。紀曉嵐立即催馬追去,那騾那人已經沒有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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