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雲收雨住,風流天子乾隆攬著魏雪香的小蠻腰,意猶未盡地慨歎道:「漢家女兒的
風韻,當真令朕耳目一新呢!」……博學多識的乾隆不會不知道,他為皇十五子命名
「永琰」的「琰」,是征討不善諸侯的帶鋒芒的玉圭。難道這時他就預感到,他和雪香
生下的這個皇子,將來會對貪官污吏來一番大清掃麼……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人們常用它形容蘇杭人文昌盛,山水明媚,物產富饒;其實,
蘇杭的山水所孕育的秀麗的女兒,也絕勝過天下任何地方,她們如蘇杭的山、蘇杭的水、
蘇杭的天空,嫵媚、明麗、清純。
    然而,蘇杭最漂亮的女兒卻不出在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的西子湖畔,也不在
「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姑蘇城內,而是在蘇州西南七十多裡處的——香雪海。
    香雪海實際上是一道山嶺,嶺上枝木蔥郁,有如堆秀;嶺下溪水澄澈,如同白練。
這裡戶戶種梅,人人愛梅,每到深冬,滿嶺滿壑,全是梅花,成了花的海洋。此時雪花
又漫天飄落而下,在梅花的芬芳中颺颺蕩蕩,——這個地方叫做「香雪海」,是再恰當
也不過的了。
    香雪海的女兒,有雪與梅的肌膚容顏,又有雪與梅的氣質神韻。
    有三間小屋,輕靈地架在香雪海的坡嶺上。冬天,簷角與梅枝交結;春夏,牆根旁
搖動著旱芙蓉;金秋,遍繞籬笆的則是傲雪的梅花。
    三間小屋,在香雪海中,從春到夏,從夏到秋,以花為伴,與花為友。
    小屋裡住著三口人:父親、母親和女兒。父親,是個瞎子;母親,也是個瞎子;可
是女兒的眸子,則明澈如嶺下的溪水,清清亮亮。
    康熙末年,一位落榜的舉子,經過蘇州,愛上了從香雪海上走下來的一位唱評彈的
女伶,女伶是個瞎子。有人說這舉子看中了那女伶的美貌——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卻玉
骨冰肌;又有人說這舉子落榜以後心灰意冷,於是便沉淪墮落;又有人說這舉子本來就
是瘋子。舉子的行為當然遭到家庭的反對;但是,也許這舉子真的瘋了,他竟然刺瞎了
雙眼,毅然地、堅定地走上了香雪海。
    兩個瞎子,生下個女兒,叫雪香。雪香是香雪海最漂亮的女兒。
    三口之家,以評彈說書為生,日子過得雖貧寒,卻也逍遙快樂。
    乾隆九年,雪香已經十七歲,老兩口不免為女兒的終身大事憂愁,可是思來想去,
女兒縱然是艷麗絕倫,溫柔賢淑,但出身如此卑賤,怎能尋個像樣的人家?
    一天,老兩口又說起女兒的婚事,雪香道:「爸爸媽媽不要為這事焦心,女兒自有
女兒的打算。」父親道:「難道你已經有了意中人?」女兒的臉羞得如早晨晴空中的雯
霞,嗔道:「哪有的事。」母親說道:「看來女兒自有主見,但終身大事,也不能再耽
擱了。」雪香道:「如果爸爸媽媽同意,我們一塊到蘇州去,如何?」父親馬上反對:
「這萬萬不可,我們這裡的鄉下人厚道,你四處說書,可以無事;但是蘇州地面上盡是
些什麼人,你怎能到那種地方去?」母親也道:「那種地方,你萬萬不能去。」女兒卻
道:「爸爸媽媽不就是在蘇州認識的嗎?」
    聽了女兒的話,雖然都是雙目失明,老夫妻倆仍對望了許久許久,老兩口淡泊為人,
猶如這嶺上繚繞的白雲,來去從容,沒想到女兒的心性卻極高。是啊,在家裡,在這深
山裡,便永遠沒有機會,而要創造機遇,就要冒很大的風險。
    虎丘在兩座山崖的中間,那裡有一方池水,清涼冷冽。相傳吳王闔閭曾在這兒試劍。
因此,這個池子就叫作「試劍池」。
    試劍池旁圍著一圈人,裡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洩不通,人人都靜立在那裡,並無一絲
兒的嘈雜,他們都被場內悅耳的琴聲及美妙婉轉的歌喉陶醉了。
    已是春天,碧藍的天空中不時地劃過幾隻黃鵬,幾隻紫燕,空谷中,深樹裡,不時
地回響著清脆的鳥鳴。
    江蘇布政使、蘇州織造、蘇州知府等,陪同北京來的內務府總管兼樂部尚書舒赫德、
宦官宮殿監督領侍福安來到這裡。他們也為歌聲與琴聲所吸引,大家都不約而同駐足在
那裡靜聽,沒有說一句話。許久,歌聲隨琴聲細弱下來,像春天早晨裡綻放新綠的枝條
上掛著的一根蛛絲,飄飄揚揚,飄飄揚揚……
    劍池碧水幽幽,山崖俯首靜默。
    舒赫德和福安是皇上的近臣,這次到蘇州是為宮中挑選樂師而來的。待人群散去,
二人看到歌女絕世的姿容,絕世的意態風神,驚異非常,隨即內心裡又狂喜不已,一個
念頭同時在二人腦海中閃出,二人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發出會心的微笑。
    舒赫德對蘇州知府道:「不妨暫且將這三位唱評彈的留下。」知府早已會意,忙道:
「當然,當然。」於是走上前去向三位藝人道:「三位的運氣,被宮中的總管看上了,
以後的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了!」
    眾人進了一個院落,這裡本是晉朝司徒王珣的別墅,院子裡古木峰嶸,綠苔滿地,
雅潔而又清爽。
    走到一間雅室,舒赫德道:「各位大人如果有別的事不妨自去辦理,不必在這裡陪
同了。」眾人退去,福安道:「總管大人,這個女子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才藝又如此
高超,若帶到宮中,不怕皇上不喜歡。」舒赫德道:「《大清律》雲:『以女色誘皇上
者斬』。何況有清以來,哪准漢女入宮?」福安道:「當年康熙帝南巡,也曾納過漢女,
至於入宮不入宮,奴才實在不知道。這個女子,絕對蓋過六宮粉黛,若帶到宮中,難道
乾隆爺不傚法康熙帝?」舒赫德道:「這事若辦不好,你我一人小命休矣。」福安道:
「但是若辦好了,我乃刑余之人沒有什麼,可對大人您,卻是前程無量啊。」說到這裡,
福安定定地看了舒赫德好久,才又道:「人生就是如此,凡事都要有個『敢』字,不敢
作敢為,終是一生庸庸碌碌。」舒赫德道:「此事定要想得周全,你我榮辱,在此一
舉。」福安道:「我乃刑余之人,不講什麼『榮辱』,只是在我看來,此事成算,總在
十之八九。」
    另一間房內,雪香和她的母親早已泣不成聲。老舉人道:「我和你母親,是一片梅
花,終究要爛在香雪海的泥土中,是一片雪,總要融化在香雪海的懷抱裡。而你,雪香,
香雪海的女兒,更應知道人要順從自然。」雪香道:「女兒若是個男子,便要娶一香雪
海的女兒,永世生活在香雪海的雲霧中;但我是個女兒,我又是你們的女兒,香雪海孕
育了我,卻不擁抱我,這裡沒有我合適的位子,我要走了,我只有到山外去尋找能埋葬
我的泥土。」
    屋外的樹梢上,風在低吟。
    母親道:「宮中,和香雪海是兩個世界,是兩個世界的極端。那裡,一年到頭,風
霜刀劍,是最沒有人情的地方。何況,你本是漢家女伶,到那裡,又是做太監們的師傅,
一生難道……」
    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讓她去吧,她已經創造出機遇,她還會再創造出來的。」
    已是夏天,北京驟然間變得異常暑熱。養心殿內放了許多大冰塊,殿內一片清涼。
福安正給乾隆打著扇子,見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說道:「皇上這幾天特別辛苦,奴才以
為皇上不妨到南府聽聽曲子,何況自我們挑選樂師歌手以來,皇上還從來沒有臨幸過。」
    恰好,乾隆今天略感閒暇,心情也比較舒暢,於是道:「擺駕南府。」
    南府,就是南長街南口的南花園,是太監們習樂排戲的地方。乾隆和他的祖父康熙、
母親鈕祜祿氏,都極喜歡聽戲,所以宮裡有許多小太監學習戲曲,宮中也經常派人到各
地僱用或買些樂師名伶來這裡教練、表演。
    舒赫德早已在那裡恭候,福安早派小太監把乾隆幸臨南府的事告訴了他,待乾隆南
面坐定,幾個太監急忙給乾隆把扇。舒赫德巴掌一拍,九架古琴頃刻間呈月牙形擺好,
隨後,轉出九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在古琴旁坐定後,邊撫琴邊齊聲唱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琴聲與歌聲交織在一起,讓人蕩氣回腸。美妙的音樂烘托出萬裡月光下瀲灩無垠的
江湖,乾隆感到宇宙是如此廣闊,如此浩渺,神思在月光下的長江湖海上飛越……
    突然,樂曲戛然而止,歌隊的齊唱變為一人在幕後清唱: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銀光閃耀的月亮照耀著綿延萬裡的長江,灑在樹上雕出如霜的花兒,大千世界成為
一片銀白色的夢……
    待唱到「但見長江送流水」,歌者從幕後轉出,乾隆定睛看時,驚訝得差點跳起來,
世上竟有這樣清純絕色的女子!乾隆在內心驚歎道:「她不就是『皎皎空中孤月輪』
嗎?」
    那女子的歌聲漸漸地沉靜下去,猶如一輪明月靜靜地、悄無聲息地沉在澄澈的湖底。
停了片刻,又是小太監們的齊唱: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待唱到最後兩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又是那女子的清唱。乾隆
恍恍惚惚,彷彿自己變成了江邊的一株披著銀色月光的樹。
    福安道:「皇上,唱得還好嗎?」
    乾隆並不回答,只是長時間地望著福安和舒赫德,神情古怪,高深莫測,望得二人
心驚肉跳,冷汗淋漓。好久,乾隆道:「讓那女子再彈唱一曲。」福安和舒赫德此時才
敢喘口大氣。
    這清唱的女子,便是雪香。
    雪香高挽著髮髻,微微低著頭,把眸子向皇上盼了兩盼。就這兩眼,使得乾隆帝似
乎來到一個萬年絕谷之中,見到一池蕩心滌肺的深潭,頓時洗去一身俗氣。
    雪香唱道: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
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乾隆內心驚動,讓她近前,細細看她,真如月裡嫦娥下凡。於是問道:「你從何處
來,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道:「奴婢姓魏,叫雪香,是內務府管領清泰的女兒。」
    「你回去吧。」乾隆說道。
    望著那雪香走遠,乾隆對舒赫德和福安道:「隨朕來。」
    乾隆又回到養心殿,福安、舒赫德跟在後面,心裡七上八下。乾隆坐定後,一聲震
喝道:「你二人不僅欺君罔上,而且隨意帶漢女入宮,迷惑皇上,罪在凌遲滅族!」
    舒赫德、福安魂飛膽喪,急忙跪倒,五體投地。舒赫德道:「皇上聖明,奴才罪該
萬死。但我二人實在是看她技藝超絕,埋沒民間,實在可惜,這才雇到南府,做幾天教
習,馬上就要放她回去,不想被皇上撞見。」
    乾隆一拍案子道:「還敢強詞奪理,這一切分明是你二人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安排。
那女子方才說她是什麼『清泰』的女兒,分明是你二人的教導——實在膽大包天,你二
人還不從實招來。」
    福安道:「這事多是奴才的主意,要殺只殺奴才一人。當初是我慫恿總管大人雇來
這女子,來京的路上,覺得她不便教習小太監,於是奴才想,清泰一生老實勤謹,膝下
只有一女,不想在去年臘月裡病死,清泰夫婦痛不欲生,不如把這個女子過繼給他做個
女兒,聊以撫平他們內心的創痛,到了京城,一問清泰夫婦,恰好他女兒病死的事知道
的人極少,戶口上也沒有銷去她女兒的名字,況且清泰夫婦見了這雪香,和他們過去的
女兒模樣兒一般,滿心願意認這個義女。過了一段時光,見這個雪香又極孝順,老夫婦
倆對她倍加疼愛。現在,已真真正正地成了不可拆開的一家三口兒。」
    舒赫德道:「此事雖然是福安出點兒主意,但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是總管,決
定做這件事的是我,皇上要殺只殺奴才,福安實是脅從。」
    乾隆道:「你二人似乎挺夠義氣——站起來吧。」
    二人哪敢站起,五體投地,一動不動。
    「朕叫你二人站起來!」聲音員不大,卻透著陰冷和威嚴。
    二人哆哆嗦嗦地站起來。
    乾隆道:「有多少人知道這清泰的女兒死了?清泰認這蘇州女子做女兒又有多少人
知道?」
    舒赫德回道:「皇上聖明,已看出她是蘇州女子——清泰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人,口
訥少言,職位又低,平時很少與人來往,他女兒殞傷,實在沒有什麼人知道。這蘇州女
子在南府做教習,一些人反向清泰道賀,說他有這麼個漂亮的女兒,前次選秀女怎沒被
選上;還說遲早她會被選中的,定會讓皇上看上,日後若是騰達,別忘了身邊的同事。」
    福安道:「眾人沒有哪一個懷疑這女子的來歷。清泰只是內務府的包衣(奴才),
眾人哪能想到他敢認漢女作女兒,且是冒充女兒;恰因為這清泰憨直,不然再疼愛這女
子,也不敢做出這種事來——他實在是不敢。」
    乾隆道:「雖然你們是出於一片忠心,事做得也周密,但你們畢竟對朕不恭,爾等
也只不過想借此事邀寵請功乃至進身,本該定你們『大不敬』罪,但朕暫且饒你們一次,
若再做出藐告,若再做出藐視朕的事,定斬不饒!」
    二人被乾隆點破心機,戰戰兢兢,原先那美麗的夢想,早已化為泡影,只想現在能
夠全身保職,實在已是僥倖。
    舒赫德道:「皇上,那女子該如何處置?」
    乾隆道:「你們把這個女子的來歷身世等一切情況,詳細地說一遍。」
    舒赫德從那舉子刺瞎雙目說起,乾隆聽罷,也搖首感歎。
    福安道:「要找到那舉人夫婦嗎?」
    乾隆道:「你們不可能再找到他們,他們肯定到了那些雲深不知處的地方,那山坡
上的三間小屋裡,再也不會有他們的身影——恐怕他們的女兒剛已離開蘇州,他們就到
了他們應該去的地方。」
    一席話說得舒赫德和福安面面相覷,而後又連連點頭,啼噓感歎。
    乾隆十年,每三年一次的選秀女活動照例舉行,內管領清泰的女兒入選。
    清朝選秀女限於滿州八旗,清泰祖先本是漢軍旗,姓魏,早在清軍入關前即抬入滿
州旗,成為滿人。
    清泰的女兒入宮後,即稱作魏氏。嘉慶二十三年正月,顒琰帝命令宗人府改寫玉碟,
將滿州單姓改為複姓,魏、高、金、劉、年等姓氏之後,加一「佳」字,以別於漢姓。
於是魏氏便成了魏佳氏,這魏佳氏,便是蘇州香雪海的女兒雪香。
    乾隆寢宮內紅燭高燒,春意盎然。帳內,乾隆看著雪香嬌艷如花的面龐,瑩潔如玉
的肌膚,早已神魂迨蕩,不由地贊道:「今天我才知道雪是香的。」雪香嚶嚶地道:
「雪本來就是清香的。」乾隆帝輕輕地把雪香緊緊地擁在懷裡……
    香雪海的小溪在嶺間溢蕩流淌,滿坡的梅花蓓蕾綻放在雪的浸潤下吐露芬芳,一陣
風搖樹動,花紅點點隨流水而去,風欲靜而樹不止。
    乾隆對雪香憐惜異常,說道:「你真是香雪海的女兒,朕決不負你。」
    雪香道:「春天過後,雪融花殘,香雪海便只剩下了她的名字,再無什麼魅力。」
    乾隆道:「香雪海的魅力,在於她梅的精神,雪的風骨,那是永遠長存的。」
    乾隆對剛入宮的貴人魏氏寵愛非常,不久,魏氏晉封為令嬪。
    人生是一個奇妙的過程,雖說只包括兩個因素——願望和現實。但是,這兩個看起
來極簡單的因素,是那樣的難以融合。正是這願望和現實把人生編織得像夢一樣絢麗多
姿,又像夢一樣陰森可怖。同時,願望與現實的矛盾又為人創造了「煩惱」這一終生擺
脫不掉的情感。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滿懷著人生的願望而卻總是生活在無限的煩惱
之中。
    圓明園裡的重重殿閣、層層樓台,都被初升的太陽鍍上了一層桔紅的顏色,這座西
山腳下的皇家花園處處沐浴在一片溫馨和喜悅之中。
    這一天,乾隆奉太后游覽圓明園,並下旨自後妃令嬪以下,凡公主、命婦、格格以
及椒房眷屬等,准令入園游玩。
    魏氏隨著眾妃嬪們簇擁著皇太后和皇後的鑾駕,款款到了園內的長春仙館。魏氏細
看皇後,端莊俊秀,舉止大方,全身並沒有佩戴任何珠翠飾物,唯一的修飾,是頭上插
著通草編絨花。魏氏心道:「真是一位母儀天下的皇後。」
    長春仙館內,眾人向兩宮磕頭行禮,乾隆帝一瞧,許多是熟悉的面龐,都裝扮的猶
如天仙,雖個個美貌,但瞧來看去,興致減了許多。突然間見到一個少婦,頓時長了百
般的精神。但見她長得鵝蛋似的臉兒,兩道細細彎彎的眉毛,豐潤的鼻子,特別是粉頰
上的兩點酒渦兒,似乎蘊蓄著無限的柔情蜜意。乾隆不由地多看她幾眼,而她似乎是在
無意中對乾隆回眸一笑,這一笑,真是燦然若花,嬌嬌滴滴。乾隆見此,不覺魂靈兒飛
出腔於,飄飄忽忽地不知道怎樣才好。
    這幾個眼神,被遠處的魏氏雪香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人們所朝思暮想的,往往
是自己得不到的,已到手的東西遠遠沒有那沒有得到的東西有魅力。魏氏想:人生的成
功在於因勢利導,把壞事變成好事。她深深地懂得,對於乾隆這樣的帝王,你唯一要做
的,就是順從,對女人來說,還要柔情似水。任何爭寵吃醋都將會落得悲劇的結局。魏
氏想,至於自己,現在只有順其自然,等待另外的時機了。
    當下,乾隆的眼睛只「長」在那位豐腴艷麗的少婦身上,不一會兒,見皇後起立,
與那麗人握手道:「嫂嫂來得好早。」麗人卻嬌滴滴地道:「應該恭候聖駕。」乾隆此
時才知道這位麗人原來竟然是皇後的親嫂嫂、內務府大臣傅恆的夫人。
    太后下懿旨道:「今日來此游覽,大家不必拘禮!」眾人一齊謝恩。太后又諭示道:
「游覽時不如徐步而行,坐了輿,反而沒什麼趣味了。」乾隆帝恰恰是沒有聽見聖母的
話,還是皇後答道:「恐勞聖駕。」太后道:「我雖年老,徐步數裡,想也不怎麼吃
力。」乾隆帝此時才聽清了母親的話,忙道:「聖母要步行就步行……步行,叫輦駕跟
著便是。要徐步便徐步,要乘輿便乘輿。」太后道:「這倒很好。」
    宮監獻茶,太后以下,統已飲畢,於是眾人隨大後皇上及皇後出來游覽。
    剛出長春仙館走不多遠,迎面走來幾位一品命婦,幾人急向太后皇上行禮,而唯獨
漏掉了皇後。當她們轉身要走時,太監喝道:「皇後在此,還不快行禮叩拜!」幾位命
婦慌作一團,竟不知哪位是皇後。太監朝著那位衣著樸素的年輕女人喊了一聲:「皇後
在此,快快叩拜!」幾人心內大驚:原來她就是皇後。
    這一幕被魏氏看得清清楚楚,皇後仍是一臉的笑意,一臉的安祥。魏氏心道:「這
幾個人把皇後當成普通宮女,皇後竟也沒有怪罪。」
    眾人走來轉去,來到丁香堤。丁香堤是個極幽靜的地方,築於碧波粼粼的湖中,像
彎彎的小道曲徑通幽。堤上如茵的綠草中雜著各色的花兒:一片嫣紅,一片奼紫,一片
鵝黃,一片粉綠;兩邊的湖水如剛擦過的鏡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明亮耀眼,湖面上不時
游過戲嬉的雁兒和鴛鴦,蕩起輪輪的漣漪。
    皇帝皇後緊緊跟著太后,皇後的後面便是傅夫人;皇帝頻頻回首向傅夫人閃著眼光,
傅夫人頗有些覺得,也有意無意地瞻仰御容……
    到一處歇一處,日中,在離宮午膳。直到傍晚,太后方盡興回宮。皇帝皇後一同隨
返。
    從此,乾隆時時把傅夫人擱在心裡,眼前不斷閃現出美人兒的那副嬌羞嫵媚的面貌
來。終日想著,有時癡癡呆呆,大家也不知道皇上竟是害上了這樣嚴重的相思病。
    也就是從這以後,皇上再也沒有召令嬪魏氏侍寢,而是日日到坤寧宮中與皇後相伴。
    乾隆與皇後的話題到最後總是轉彎抹角地說到傅夫人身上。皇後富察氏心地仁厚,
向來和丈夫恩愛無比,怎麼也不會想到乾隆帝還戀著她的親嫂嫂,而且對她嫂嫂竟至魂
牽夢縈。
    這一天,正是皇後的千秋節,由太后預頒懿旨,令妃嬪開筵祝壽。乾隆帝興高采烈,
忙到慈寧宮謝恩,皇後更不必說。乾隆回到坤寧宮,對皇後說:「明日是你的生日,你
何不召你嫂嫂入宮,暢飲一天?」皇後道:「她明日一定會來的,何必去召?」乾隆帝
道:「總是去召她穩當。前日去游圓明園,我見你兩人非常親熱,這次她來宮裡,又是
你的生日,你留她盤桓數日,與你解悶。」說罷差宮監前去召傅夫人明日入宮宴賞。
    次日視朝以後,乾隆帝率文武百官至宮門外祝皇後千秋,祝畢,大眾散去。乾隆帝
來到坤寧宮,眾妃嬪已齊集宮中,令嬪魏氏雖也在其中,但皇上哪裡還能看到她,那雙
眼睛只顧尋找傅夫人,以致眾人向他行禮,他慌於應付道:「一切蠲兔,一切蠲免。」
便令大家換了禮服。
    傅夫人換了常服,越加嬌艷。頭上梳就旗式的髻子,光亮可鑒,珠彩橫生;身上穿
一件桃紅灑花京緞長襖,襯托出女人優美的線條,也映襯得那杏臉桃腮,嬌滴滴越發紅
白;襖下露出藍緞鑲邊的褲子,一雙尖足,穿著滿幫繡花的京式旗鞋。乾隆帝目不轉睛
地瞧著她,眼光哪裡還能離開半分。
    魏氏雪香心想:「這天下最靠不住、最短暫的東西,大概就是君王的寵愛了。聽說
皇上和皇後自結髮以來一直恩愛,看來,今後二人之間的裂隙會越來越大。」
    傅夫人連飲了幾杯酒,酡顏半暈,星眼溢波,把個皇帝弄得心癢難搔,看那傅夫人
一舉一動,飄飄欲仙,越看越愛,恨不得一把拉過來抱在懷裡啃她一口,把她吞下肚去,
——可惜,哪裡有下手的機會。
    當日散了酒席,傅夫人謝恩辭去。皇帝從此以後更是常常慫恿著皇後去把嫂嫂接進
宮來。從來女人愛和娘家人接近,只是皇後已看出皇上那點心思,有時召博夫人進宮,
把她藏在密室裡,兩人談心,並不給皇帝面見。乾隆好久不見傅夫人,如熱鍋上的螞蟻,
心癢難熬,寢食不安。看看到了夏天,乾隆再也等待不下去,於是找來福安道:「你去
接博夫人,讓她來和皇後飲酒。」
    福安哪能不懂皇上的心思?隨即接來傅夫人,酒撰擺上,福安使出本事,把皇後和
傅夫人勸得多飲了數杯,二人大醉。此時皇帝正好從外面進來,當下福安和宮女忙將皇
後扶進寢宮。傅夫人醉意中剛一轉身,猛然間見皇上正在眼前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自己,
一顆心突突地跳著,差點蹦出嗓子眼兒,忙跪倒行禮:「皇……皇上,我……」乾隆不
待她說完,忙將她扶起,摸那身上,柔柔軟軟。
    福安早讓宮女們退去,此時只剩下乾隆和傅夫人在此。乾隆見室內已沒有人,一把
摸向博夫人那挺挺顫動的胸際,傅夫人垂淚道:「萬歲爺……」三個字一出聲,真是風
情萬種,嬌羞中又引人無限憐惜,越發逗人疼愛。乾隆此時哪還能把握自己,噗通一聲
跪倒於地道:「嫂嫂,我為你形容消瘦,日日夜夜輾轉反側,嫂嫂今日一定要依了我,
若是不依,我就碰死在嫂嫂面前。」傅夫人嚇得索索亂抖,皇上緊緊地抓住那一雙柔若
無骨的纖纖玉手,苦苦哀求,傅夫人癱軟下來,乾隆趁勢把她抱進懷裡。傅夫人在乾隆
耳邊細細柔柔地道:「皇上真害人呢!」乾隆一挺身把傅夫人抱起,奔到榻邊,熟練地
解下傅夫人的衣服,咬著傅夫人的耳朵道:「嫂嫂……」乾隆逞盡他真龍天子的神威,
傅夫人雙臂緊緊纏繞著皇上的頸脖,不住地扭擺著腰肢,星眼微閉,香口大張……
    天色已晚,皇後酒醒,問宮女道:「傅夫人呢?」宮女道:「傅夫人在前宮的榻上
正睡著呢。」「皇上呢?」皇後問道。「皇上……皇上,奴婢實在不知。」宮女結結巴
巴地回答。
    皇後也不再問。
    自此,皇後見了乾隆帝,不似往日溫柔。乾隆帝雖暗暗抱愧,但和傅夫人打得正火
熱,哪能就此罷手。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丈夫傅恆的官連升三級,打發他到外
地。然後經常以皇後想念嫂嫂的名義,把傅夫人接進宮裡,偷偷地與她尋歡作樂。
    皇後顧著面子,又因傅夫人是她的親嫂子,不好聲張,只是隱忍在肚裡,郁郁不樂。
    乾隆正在溫柔鄉里做著他的風流韻事,不料,皇後富察氏所生的兒子——皇七子永
琮——夭折了,死時剛剛兩歲,正是乾隆十二年的除夕。
    乾隆驟然間聽到噩耗,猶如晴空中打了個霹靂,他被震呆了。他的靈魂在驚恐中顫
栗——這難道是上天對我的懲罰?這難道是祖宗對我的懲罰?
    乾隆的祖父康熙帝的母親佟氏,出身八旗漢軍世家,並不受順治帝的寵愛,順治帝
並不喜歡康熙,而要立皇貴妃董鄂氏所生的兒子為皇太子。康熙帝在回憶他幼年時的境
遇時曾經說過:「世祖章皇帝因朕年幼時未曾出痘,令保姆護視於紫禁城外,父母膝下,
未得一日承歡,這是朕六十年來的抱歉之處。」康熙帝被立為帝,全在於祖母孝莊皇太
後的提攜呵護。由於自己深深地體味了作為庶子的難堪的處境,康熙帝在其嫡長子胤礽
剛滿周歲時,即毅然將他立為太子。可是後來,英明絕倫的康熙帝在處理兒子的事情上
被弄得焦頭爛額,太子立而復廢,廢而復立,立又廢之,最後皇四子登基,即為雍正帝。
    乾隆的母親鈕祜祿氏出身寒微,本住在承德,家裡十分貧窮。十三歲那年,來到京
師,恰逢宮中挑選秀女,被選中分到雍親王府邸,只是一般的宮女。一年夏天,雍親王
患了瘡病,王妃多不樂往,鈕祜祿氏奉王妃之命,從早到晚服侍著雍親王,對雍親王萬
分恭謹,關懷得無微不至,一連五六十天。雍親王病好後,鈕祜祿氏留侍雍親王,於是
生下弘歷。乾隆也充分體味到了祖父康熙作庶皇子時的那種種辛酸,所以他親政登基後,
即於登基當年七月二日,鄭重宣佈他已立下皇儲,其名字遵循皇父雍正創下的家法,藏
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這個密立的太子,就是皇後富察氏所生的皇二子永璉。誰
知乾隆三年十月,永璉罹疾而亡。乾隆撤出「正大光明」匾後密立太子的諭旨,並當眾
宣佈,元年七月所立的皇儲,就是已慕的皇二子永璉。
    自富察氏生下皇七子永琮後,乾隆帝仍要立嫡子為皇儲,他給皇七子起名叫「永
琮」,即和皇二子「永璉」一樣,名字中已含有讓他修承繼祖宗社稷的意思,可是誰知
道還沒來得及親書密旨,永瓊竟然在大年除夕因患痘夭折,年僅二歲。
    難道是我有負皇後富察氏的恩情而受皇天的懲罰?難道是我執意立嫡,違背祖法,
得罪了祖宗?乾隆思前念後,忍痛下了一道諭旨:
    「念朕即位以來,敬天勤民,心殷繼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殤,椎
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來以至朕躬,皆未有以無後正嫡紹承大統者,豈心有
所不願,遭遇使然耳,似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慶,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曾行
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
    福安正在和令嬪魏氏說著皇後的事情。福安道:「皇後恨上加恨,痛上加痛,悲憤
欲絕。是啊,皇上忘恩負義,幼子又不幸夭折,這事無論發生在哪個女人身上也難以承
受得了。如今皇上對她雖百般撫慰,也化解不了皇後娘娘的半分哀痛。看來皇後心靈的
創傷是永遠都無法愈合了。」
    魏氏道:「皇上還會和傅夫人來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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