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這一日午後,嘉慶用膳畢,獨自回寢宮休歇。兩個宮女為他寬衣解帶,其中一個宮
女不慎踩了他一腳,他劈臉一巴掌就將那個宮女打翻在地。唬得那宮女跪在地上不住地
叩頭:「請陛下恕罪,請陛下恕罪!」嘉慶本欲動肝火的,可見那宮女一臉的淚珠,不
知為何心中一軟,只輕輕地道:「起來吧。朕這次便饒了你,如若下次再有失誤,朕定
斬不赦!」兩宮女服侍好嘉慶上床,按慣例,要為嘉慶按摩捶打了。嘉慶突然煩躁起來,
揮手言道:「你們給我下去吧。朕自己入睡。」然而宮女走後,嘉慶卻怎麼也睡不著,
翻來覆去地,到最後,竟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正在這時,鄂囉哩一頭紮了進來,正要開
口,嘉慶先攔住了:「鄂公公,這一個上午,朕怎麼都沒見你的影子啊?」嘉慶的話中,
明顯地帶有責備之意。鄂囉哩也不覺有些意外:「陛下,奴才不是為您選秀女去了嗎?」
嘉慶恍然道:「哦,朕怎麼糊塗了,竟然把此事給忘了。」
    按大清例律,朝廷每三年選一次「秀女」,「秀女」來源都是八旗子弟。此舉例確
也不擾漢民。換句話說,朝中宮女,基本上全是八旗女子的。要不然,憑鄂囉哩為人,
早把那牛蘭花帶到聖上身邊了。選「秀女」的具體程序如下:各旗每年將本旗內十四至
十六或十三至十七歲女子,無論貴賤,一概選冊上報。行選之日,各旗的參領、領催等
負責將候選的女子送上專車,運往皇宮,集中在宮城北門——神武門,且運送秀女的車
隊必須在夜間進行。到達神武門後,秀女們在內臨的引領下,進神武門穿過門洞,在順
貞門外等候挑選。挑選工作由太監首領主持。秀女們五人一組,排隊站開,由太監審視。
中意者留下姓名牌子,稱留牌子,牌子上書:某官某人之女,年若干歲,且須註明旗滿
州人或蒙古人等。到中午,初選完畢,沒被選上的由本旗專車載回,初選合格的再入宮
後復選。復選時,試以錦繡、執帚等一應技藝,並觀其儀容行態。若不合格者,送其出
宮,叫撂牌子。合格者便成為大清皇宮的宮女了。如此復選之後,往往只剩一、二百人。
而至嘉慶時,卻又讓鄂囉哩在這一、二百人之中另挑出十數佼佼者,由皇上親自御覽,
合意者,便留在自己身邊差遣。
    今天,正是大選「秀女」之日。嘉慶復對鄂囉哩言道:「鄂公公一心為選秀女奔波
忙碌,朕卻有輕責之意,如此看來,倒確是朕的不是了。」鄂囉哩忙道:「為聖上做事,
是奴才的本份,也是奴才的榮幸,哪敢言及辛苦?」嘉慶笑道:「鄂公公也不必太過自
謙。你對朕的忠心,朕自心中有數。好了,把你挑選出來的人才盡數召人,讓朕仔細觀
瞧。」鄂囉哩喏喏,拍了兩掌,掌聲過後,一小太監領著十數女子由門魚貫而入,在嘉
慶龍床十數步遠處一字排開。鄂囉哩道:「陛下,奴才所選之人已全部在此,請聖上審
視。」嘉慶點頭道:「很好。鄂公公請退至一邊,讓朕細細查看。」好個嘉慶,就那麼
敞胸露懷且赤著雙腳地下了龍床,逕自朝那十數女子走去。那十數女子的裝束,原來是
形態各異的,到了鄂囉哩手中之後,全讓她們改穿旗袍。這旗袍與當代人穿的旗袍大致
相同,只是下擺的兩個叉,鄂囉哩在當時可謂創造性地將它們開得很高,高到人穿上它
一走動便會忽閃閃地現出一小半臀來。鄂囉哩挑的這十數個女子,個頭幾乎相差無幾,
而旗袍的顏色又一律粉紅色,這般模樣的十數個女子站在一排,真可謂花團錦簇了。因
嘉慶的寢殿裡是不會有人有寒冷的,所以鄂囉哩只讓她們在旗袍裡穿了一件很薄的貼胸
內衣。這樣一來,數位百裡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美貌女子,往嘉慶面前這麼一站,真可
以說是山明水艷且山重水復了。嘉慶當然不會懈怠,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山山水水中
不停地搜尋、鑒別且比較。他橫看,又側看;他遠觀,再近瞧。恐怕是嘉慶的一種愛好
吧,他的目光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是她們胸前隆起的部分。他看著,瞧著,有些奇怪
地想起了宋代大詩人蘇東坡的那幾句流傳千古的名句來:
    橫看成著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嘉慶想著,止不住「格格」地笑起來:「鄂公公,她們身上的衣衫,是你選擇的吧?
倒是很有見地呢。」敢情,鄂囉哩讓她們穿旗袍,嘉慶事先並不知曉。鄂囉哩受了誇獎,
心中美不勝收。「陛下,若讓她們行走起來,則更有風味呢。」「是嗎?那何不讓她們
行走呢?」鄂囉哩擺擺手,那十數個女人便步調一致地圍著嘉慶轉起圈來。看情形,鄂
囉哩似是已對她們進行了強化訓練。她們的步伐,瀟灑飄逸,金蓮初移,流暢如冰上滑
翔,其姿其態,也足以讓人大飽眼福。嘉慶咂舌歎道:「有趣,有趣,真有趣。鄂公公
說得一點沒錯,如此走動起來,當真別有風味呢。」鄂囉哩連忙低聲問道:「陛下,奴
才挑選這干人等,可合聖上心意?」鄂囉哩本以為嘉慶定會滿意,至少也要大褒他一番,
有誰知,嘉慶只是輕描淡寫地道:「鄂公公所選之女,確也美妙,但朕以為,只不過差
強人意罷了。」這彷彿是兜頭給了鄂囉哩一盆冷水。他結結巴巴地道:「奴才所選之人,
陛下莫非全不中意?」嘉慶言道:「中意談不上,不過,留一、二伺候朕,倒亦無不
可。」
    這一日,嘉慶在乾清宮批閱奏章。他看的是新任江西巡撫金光梯的報告。報告中稱:
到任不久,即查知巡撫衙門未了結的案件有六百九十五起,藩司衙門未了結的有二百六
十八起,桌司衙門有五百八十二起,鹽道各巡道有六十五起。嘉慶閱罷,怒氣橫生,急
召軍機大臣等有關要員見駕,嚴厲訓斥道:「試思省城附近已有一千六百余起未結之案,
則其余府州萬縣未結詞訟當有若干?殆不下萬余起。一省如此,則海內未結懸案豈不可
勝數哉?似此懸案不結,拖累日多,無怪小民等冤案莫伸,冤案莫伸,小民等豈不結幫
犯上?」還別說,嘉慶此時倒卻也明白了百姓之所以叛亂的一個很大原因。只是,他雖
知個中原因,但又有些無可奈何。他接著訓斥道:「外省習氣,督撫等養尊處優,不思
勤以率屬。初到任時,亦往往以清理積案為言,迨在任既久,仍復扭於積習,所謂紙上
談兵,何益於事?以致屬言知儆惕,任意廢馳。」嘉慶又憤而言道:「巡撫兩司大員,
受朕委任,今吏治疲玩若此,不可不示以懲儆!」軍機大臣等叩首道:「聖上所言甚是,
然江西一省,來往巡撫不下十人,奴才等委實不知該追究於誰。」嘉慶細想也是,這江
西所懸一千六百余詞訟,不是一年兩年之事,究竟是誰在巡撫任上所拖欠,現在也實難
查清。嘉慶搖頭,搖頭,再搖頭,最後只得道:「朕以為,該省巡撫內,除景安、溫承
惠、張師誠等或未經到任,或到任未久,無庸交議外,秦承恩在該省巡撫任內最久,先
福久任藩司,此等積案繁多,伊二人無可辭咎,均著交部議處。」這,就是嘉慶處理此
等案件的最後辦法。然則「交部議處」,說到到,又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處分,有沒有
實效,也許只有天知道了。看來,嘉慶確也有他難言的苦衷。
    眾臣退去,嘉慶分付鄂囉哩道:「沒有朕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打擾朕。」鄂囉哩諾
諾退下。嘉慶便續閱如山的奏章。他是越閱越氣,越氣還越是沒有辦法。末了,他頭也
疼了,眼也乏了,竟不知不覺伏在案上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也真夠香甜,足足有兩個時
辰。慵懶懶地起身,猛然發現在自己的腳下,正垂頭跪著一個宮女。他不禁勃然大怒,
喝斥道:「爾等何人,竟如此大膽,不聽朕之旨意,私闖殿內,該當何罪?」那宮女卻
也不懼,只低頭應道:「請聖上息怒。婢妾縱有虎豹膽,也不敢違背聖上旨意。乞請聖
上容婢妾解釋。」如若此宮女誠惶誠恐,說不定嘉慶早一腳將她端出宮外,而此女鎮定
自若,毫無畏懼之意,卻使嘉慶很覺意外。「你,向朕言明,所系何人,所來何事,如
有半點虛妄,朕,定斬不饒。」那宮女靜靜地道:「婢妾本外延侍女,是鄂囉哩鄂公公
將婢妾喚來,讓我到此侍奉聖上。婢妾進來,見聖上安寢,不敢打擾,故長跪於此。婢
妾所言字字屬實,若有半點虛假,當天地同誅。」嘉慶聞知是鄂囉哩所為,心想此事定
非尋常。朝中上下,能理解朕的,唯鄂囉哩莫屬了。「既是鄂公公所造,朕也就不再追
究了。鄂公公可曾告你,喚你至此,當為何事?」宮女答道:「鄂公公並未言明,只說
聖上見了婢妾,定會欣喜萬分。」「哦?」嘉慶頓覺此事有異。「你,告訴朕,姓什名
誰?」宮女回道:「婢妾原系尋常女子,入宮三年,姓氏早已淡忘,適才鄂公公為婢妾
另起一名,喚作曉月,說是取曉鳳殘月之意。」嘉慶不覺憶起北宋大詞人柳永的那段千
古絕唱: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鳳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沒。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嘉慶越憶便越覺得此事不那麼簡單。鄂囉哩找來此女定有原故,而又將此女喚作曉
月也絕非偶然。「曉月,抬起頭來,讓朕仔細端詳。」曉月嬌軀微動,秀髮上舉,只這
麼一抬臉,嘉慶便立刻明白鄂囉哩為何要選「曉風殘月」之意了。「你……你是牛蘭
花?」曉月不解道:「不,陛下,婢妾已說過,婢妾喚作曉月。」「不,不。」嘉慶一
把抱起她。「你不是曉月,你就是牛蘭花。瞧,這張臉,這眼眉,這小嘴,朕都早已熟
悉。你莫非想騙朕不成?」她的雙臂,讓他抓得死死的,又酸又疼,不過,她也沒有掙
扎。「陛下,婢妾雖然淡忘了原先姓氏,但婢妾敢肯定,斷不是姓牛的,也沒有蘭花之
名。陛下,您,是不是看錯人了?」這麼一說,嘉慶倒清醒幾分,丟下她,退後兩步再
三觀瞧,果不其然,這曉月與牛蘭花還是有不同之處的。現在想來,牛蘭花吸引嘉慶的
地方,乃是她的自然和清純。而面前的曉月,不但自然清純比牛氏有過之而無不及,且
在自然清純之中,還蘊蓄著二分成熟之味。一個女人,能將自然清純與成熟有機地統一
起來,當是女人中之極品了。嘉慶可謂此道中行家,稍事觀察之後,便斷定曉月乃是百
年罕遇的美中珍品。這一來,那曾讓他魂牽夢繞的牛蘭花,一下子就被他拋到爪哇國去
了。他緊趨上前,一把將她攬如懷中,口中言道:「曉月,曉月,你乃天生尤物,可擬
曉風,但斷不可比殘月。不錯,你說得沒錯,適才朕老眼昏花,竟誤將你看成牛氏,實
是朕之過錯。想那牛氏,怎及你十之一二?」曉月笑道:「陛下言之過重。您既未老,
眼目怎可昏花?您誤將婢妾看成他人,正說明聖上情意深重,羞殺世間那等無情無義之
人。若婢妾所言恰當,陛下又何錯之有?」一席話,說得嘉慶心花怒放。尤物曉月,不
僅貌勝牛氏,其言談舉止,又不啻勝過牛氏千百倍。如此想來,嘉慶便越發愛憐於她。
    曉月不知聖上心理,見他突然停止了對自己的愛撫,自顧沉思,還以為是自己哪個
地方開罪了聖上。「陛下,婢妾……有什麼做錯的地方嗎?」嘉慶回過神來,掩飾般地
笑道:「哦,美人沒有什麼錯,在朕的面前,你永遠都沒有錯。朕,說得對嗎?」曉月
道:「陛下的話就是真理。只不過,婢妾適才見聖上愁容滿面,我以為,恐是出了什麼
差錯。是不是,聖上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嘉慶微微點頭道:「美人既問起,朕也就不
便隱瞞。朕適才確有一點不夠開心,故而面上有些愁容。」曉月道:「婢妾無知,想陛
下乃一國之尊,滿朝文武及黎民百姓,有誰敢不聽陛下諭示?既如此,又有何不開心之
事?」嘉慶苦笑道:「朕不是說的國事,朕說的是自己。朕雖說剛交五旬,卻感精力日
益不濟。不是朕自悲,脫確然有一種江河日下、日暮途窮之感啊!」曉月忙道:「陛下
何出此言?依婢妾愚見,即是那年富力強的小兒郎,也不如聖上這般壯實。」嘉慶道:
「美人一心寬慰朕,朕自然領會。只是,朕的身體如何,只有朕自己知道。」
    恰在這時,鄂囉哩在寢室前大呼道:「陛下,奴才有事稟報……」聲音過大過尖,
幾乎嚇了嘉慶帝一跳,要不是念及他奉送曉月的份上,雖已年邁,嘉慶帝也不會輕饒了
他。嘉慶帝沉著臉道:「鄂公公,何事大驚小怪?」
    鄂囉哩道:「適才山東巡撫吉綸派人快馬來京,送來緊急奏章,參劾欽差大臣、刑
部侍郎兼內務府大臣廣興……」
    「什麼?」
    鄂囉哩緊接著又道:「河南巡撫清泰安也派人來說,送來的奏章上,也是參劾欽差
大臣廣興……」
    嘉慶聞言,不由吐出一口氣,身體一軟,剛才那勃勃的興致,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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