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轉眼間,三天的時間就過去了。是晚,夜色又籠罩了山陽縣驛館。在查賑委員居住
的上房裡,燭光搖曳,李毓昌正在揮筆疾書舉發王伸漢的揭貼。當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實
從他的筆下展現出來後,他變得十分激動,不覺把措辭寫得嚴厲了一些。但是,當他准
備建議總督大人從山陽縣開始往上審查府、省各級官吏時,他又有些猶豫了。他知道,
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貪污者,每個人都有一張賴以保
護自己的關係網,其中有的與巡撫、藩司相連,有的甚至直通總督乃至京城,憑自己一
個人,要想掀動這一大群人,實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觸及到了這些人,自己就要成為
他們的眼中釘,遲早要被他們拔掉。與其那樣,倒不如明哲保身為好。想到這裡,他手
中的筆變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筆,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涼的夜風迎面襲來,他不禁打
了一個冷戰。上弦月已經墜下,滿天繁星眨著眼睛,似乎是在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寧
靜的院落裡悄無人聲,連夜風捲蕩著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李毓昌緩緩地踱著
步,思緒萬千。他很想把李祥叫來談談自己的心裡話。打自己考中進士以後,李祥就一
直跟著自己。愛妻和叔叔不在身邊,李祥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比較親近的人了。但是,西
廂房的燈光早已熄滅,想是幾位隨從都入睡了。他不願再喚醒僕人,只好自己獨自徘徊。
這時,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災區數萬饑民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情景。數萬生靈瀕臨絕境,
而王伸漢之流卻視若罔聞,並在垂死的災民身上搾取錢財,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顧
不得考慮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內,毫無顧慮地寫出了自己的見解。他主張嚴查
一切借水災發私財的貪官污吏;他主張從黃河水患中發現的弊端開始,整頓整個江蘇省
的吏治;他主張堅決追回被層層剋扣掉的贓款,立即發放到災民手中。當他寫完最後一
句時,夜已經很深了。院內的風突然增大,把虛掩的屋門也吹開了,並把滿地的落葉卷
進屋來。李毓昌這才站起身來,走過去,想把門重新掩好。但是,他剛邁了兩步,便停
住不動了。因為,有兩個人施施然地並肩走了進來。走進來的這兩個人不是男人,而是
兩個女人。憑心而論,這兩個女人不僅年輕,且還十分的美貌。
    別說這是兩個本就非常俏艷的女人了,即是那僅有三分姿色的女人,在這夏日的夜
晚,著著單紗,往這燭光中一站,豈不也同樣能勾得一些男人神魂顛倒?而這兩個女人,
身上的衣著比那單紗還薄,簡直就等於沒穿衣裳一般。李毓昌只是那麼下意識地掃了一
眼,便趕緊挪走了目光。你道何故?原來,她們本就已經夠玲瓏剔透的了,進得屋來,
衝著李毓昌一笑,然後就雙雙卸去了身上那少得可憐的衣衫。李毓昌雖勇毅果斷,可面
對著這麼兩個一絲不掛的女人,一時間也無可奈何。他斜眼看著屋角,口中卻是對她們
道:「爾等何人?為何夜闖本館?」兩個女人嘻嘻一笑,款款上前,一左一右偎住了李
毓昌。一個女人道:「大人,何必要問我們是誰呢?你是個男人,我們是個女人,這就
已經足夠了……」李毓昌抖動著身子道:「爾等所欲何為?」另一個女人道:「喲,大
人,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瞧瞧,我們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幹什麼呢?喂,大人,你怎
麼不敢看我們呀?是不是,怕我們把大人你給吃了呀?」李毓昌不禁怒道:「爾等娼婦,
若再一味糾纏本官,本官定將爾等送往有司衙門嚴懲!」一個女人驚呼道:「喲,大人
這是說的什麼話呀?我們是看你一個人寂寞,才過來陪你的,你可不要豬八戒吃西瓜、
倒打一耙喲?」另一個女人接道:「就是。大人千萬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
我們可都是標標準准的良家婦女哦……」這兩個女人,一唱一和,竟然將這個堂堂的查
賑委員弄得不知所措。他很想痛揍她們一頓,再將她們趕出驛館,然而他似乎又有些於
心不忍。畢竟,這只是兩個女人。俗話說得好,好男不跟女鬥。他又想喚起李祥等人,
把這兩人女人拖走,可自己置身於兩個赤裸裸的女人中間,被外人看見了,又會作何感
想?他正一籌莫展呢,卻見一個女人松了他的臂,頑強地走入了他的目光之中,衝著他
媚笑道:「大人此刻有些心煩意亂,待奴家為大人唱上一支小曲、替大人穩穩心神可
好?」說罷,逕自扭腰擺臀,且舞且唱起來。李毓昌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大喝一聲道:
「吠,爾等賤人,竟敢如此調戲本官,看本官不砸爛爾等的狗頭!」說著,他真地抄起
了一把椅子,高舉過頂,作勢就要砸過去。那兩個女人可嚇壞了,再也不敢顛狂,撿起
地上的衣服,也沒顧得上穿,就慌裡慌張地逃出了屋子。李毓昌兀自氣咻不已,「噹」
地一聲,將椅子重重地摜在地上。他雖然沒有想到這兩個女人會是王伸漢派來的,但他
也多少覺出了些蹊蹺。這兩個女人,如何會大明大亮地走人驛館並闖入自己的屋內?他
不覺向西廂房看了一眼,西廂房依舊黑乎乎地,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只得歎息一聲,無
奈地搖了搖頭,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他本是很困的,可經這兩個女人一攪乎,他卻又一
時難以入睡,眼前,不禁浮現出愛妻林若蘭的嬌美面容。有了林若蘭,他便什麼女人也
不會放在眼裡了。此時,她一定會倚在窗前,面南而望吧?想到嬌妻,一種內疚由然生
起。自己,也太過粗心了,盡忙著查核王伸漢罪責了,連一封信也沒有給她寫過。她,
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呢?還有叔叔李太清,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還像幾月前那般
硬朗吧?這麼想著,漸漸地,困意就向他襲來。他吹熄了燭火,翻了一個身,一會兒便
沉沉睡去。這邊的燭光剛滅,那邊的西廂房的門就輕輕地推開了。早就等得不耐煩的李
祥、顧祥和馬連升像幽靈一般,貼著牆壁向正房摸來。他們對正房的情況非常清楚。三
間正房一明兩暗,中間的明間是李毓昌的客廳,西邊一間是寢室,東邊則是存放帳簿、
清冊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經仔細地翻閱了李毓昌的清冊登記簿,知道凡是有問題的原
始簿冊都存放在東問靠後簷牆的一個大櫃中。為了便於偷取,李祥特意關照馬連升假裝
疏忽,把大櫃的銅鎖虛掛在吊環上,只要溜進去一摸就可拿到簿冊。他還讓顧祥偷偷地
盜取了帳冊室的鑰匙模記,委託包祥配好了開門的鑰匙。一切準備就緒了,才決定在今
晚上動手偷取帳冊。而此刻,這三個人的心情都十分緊張。李祥溜到正房前輕輕推了一
下門,門扉就打開了。李祥心中一陣歡喜,看來李毓昌並沒有提防。他回身對隱蔽在陰
影裡的顧祥、馬連升做了個手勢。顧、馬二人也湊過來。一個人緊貼著李毓昌的房間,
傾聽裡面的動靜,一個守候在院子中間,觀察外面巡夜打更人的動靜。李祥則閃身進了
正房中間屋,輕手輕腳地向東問摸去。他準確地摸住了掛在門環上的大鎖,用配好的鑰
匙輕輕一捅,鎖被順利地打開了。李祥進了帳冊室,回手又把房門掩上,走到靠牆的大
櫃前。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種即將成功的喜悅使得他雙手有點發抖,以至摸到懸
掛著的銅鎖時,竟怎麼也摘不下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鎖是馬連升親手虛掛上的,不會
打不開。於是他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可這一次,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沉重的銅鎖
牢牢地緊鎖著,任憑著怎麼撬也撬不開了。他又鎮靜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
力拽了幾拽,大鎖依然紋絲不動,粗大的鎖梁緊扣住堅硬的櫃門鐵環。李祥明白了,這
是李毓昌怕帳冊有失,夜間親自檢查了大櫃,把虛掛的銅鎖鎖死了。他無可奈何地吐了
一口濁氣,照原路退了出來。當出了正房門時,前院傳來了清晰的報時的梆子聲。此時
已是四更三點了。
    王伸漢也是一夜沒睡。他急迫地等待著李祥等人盜取清冊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
李祥將清冊盜出後,連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漢審閱後立即燒燬。李祥曾說過
要在三更以後動手,估計四更左右可以送到縣衙,但王仲漢瞪著眼睛盼到五鼓時分,仍
然沒有一點消息,就連包祥也沒有露面。王伸漢越等越急,越急越氣,不由得在暗暗咒
罵著包祥辦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過這一關後,就把包祥趕走。他哪裡知道,包祥在家
裡更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臥不安。從三更到四更,包祥一直是提心吊膽的,生怕
李祥在驛館內有閃失,壞了大事。從四更到五更,他更是連急帶恨,又是擔心李祥敗露,
又是埋怨李祥膽子太小,遲遲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王伸漢老爺的性命,全
都取決於今天晚上的盜冊活動。他估計今天的計劃是十有九成會成功的,但直到夜色漸
漸退盡、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稜上,也沒有得到李祥的回音。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
假做有公事,來驛館探聽消息,才知道由於李毓昌防範嚴密,李祥等人沒有得手。他不
敢遲疑,趕快來到縣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仲漢稟報。王伸漢狠狠地訓斥了包祥一頓,包
樣只得聽著,直待王伸漢發過火才悄悄地道:「老爺請息怒,雖然昨晚偷盜不成,但李
祥答應今夜還要活動,不盜出帳冊決不罷休。」王伸漢這才算松了一口氣,他緊緊地盯
著包祥說道:「你要清楚,那李毓昌正在寫檢舉本縣的揭帖,一但他的揭帖報了上去,
縱使盜出帳冊也無濟於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斷了李毓昌的根據,使他不敢發出揭
帖,才能保全我們的前程。」包祥點頭道:「老爺請放心,我這就去催促李祥,讓他今
晚務必將清冊盜出來。」王伸漢迫不及待地道:「那你就快去催他。如果李祥等人提出
新條件,你一概替我答應。本縣的身家性命全在那幾份清冊上了。」包祥不敢拖延,唯
唯喏喏地退了出來,逕直奔向驛館去找李祥。但包祥怎麼也不會想到,李祥、顧祥、和
馬連升三人,遭到了李毓昌的嚴厲斥責。早晨剛剛起床,李毓昌先把馬連升叫過去,問
他為什麼不把清冊大櫃鎖嚴。馬連升假裝糊塗說記不清了。李毓昌重重地道:「你知道
不知道那櫃中是查出破綻來的帳目清冊?一但這些東西有所閃失,整個山陽縣營私舞弊
的證據就丟了,而數萬百姓也就無從得到拯救。你,怎敢如此疏忽?」馬連升只得一再
認錯求饒。李祥見李毓昌聲色俱厲,生怕馬連升露了餡,趕忙上前說情。誰知李毓昌又
把李祥申斥了一頓,並下令從此以後不許他們沾手重要文件,也不許他們隨便到正房去,
然後吩咐驛吏把正房廳堂加上從內部鎖嚴的大鎖環,清冊櫃都增加兩道新鎖,鑰匙一律
交給李毓昌親自掌管。李毓昌本還想法問昨夜那兩個女人的事,但轉念又一想,不便開
口,只得恨恨作罷。李祥卻是暗暗叫苦,心裡道,李毓昌防範如此嚴密,要想盜出清冊
可就千難萬難了,所以,當包樣再次催促他今晚盜冊時,他把兩手一攤道:「包兄,此
事……小弟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包祥無奈,只得回到縣衙具實向王伸漢匯報。直到
這時,王伸漢才算真正地明白過來,自己是的的確確地遇到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了。
自己的兩大法寶,金錢和女人,對李毓昌根本就不起任何作用。現如今,偷盜帳冊也未
果。很顯然,李毓昌已經將自己置於死地了。包祥見王伸漢瞪著眼按著桌子發楞,也感
到了事態的嚴重,再也不敢亂出主意,只是悄悄地垂手侍立。而王伸漢,此刻已把所有
的仇恨都集中到了李毓昌的身上。他意識到,目前自己與李毓昌已經到了不是魚死就是
網破的對峙關頭,再也無法調和。他感到儘管李毓昌軟硬不吃,但山陽縣的權力還在自
己手裡,縣衙上下的書吏差役,還都是自己的人,李毓昌實際上處在自己的包圍之中,
如果抓緊時機,設計除掉這個喪門星,那全局也就都活了。問題是,如果省裡派來的大
員突然死去,鐵保總督就不會不過問。怎樣才能應付好省裡查究這一關,確是要動一番
腦筋。王伸漢的腦子裡飛快地閃出了幾個方案,但又都覺得不妥。這樣,王伸漢和包祥
一言不發地悶坐了半個時辰。包祥雖沒開口,但卻一直在看著王伸漢的神色,進而去揣
摸著主子的心思。他隱隱約約地看出,在王伸漢的眉宇之間,已泛起一股兇惡的殺氣,
且殺氣是越來越濃。包祥的心中有數了,低低地卻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道:「老爺,依
小的之見,既然那李毓昌對老爺已經不仁,那老爺也就可以對他不義……」王伸漢的眼
珠子一亮。「你的意思是……」包祥沒言語,舉起右手,使勁向下劈。這動作,跟那砍
頭的姿勢是一模一樣。王伸漢重重地點了點頭,咬牙切齒道:「他要置我於死地,我就
先送他見閻王!」包祥附和道:「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小人以為,既已決定如此,那就要快刀斬亂麻,容不得拖延遲疑。」王伸漢贊同道:
「言之有理。拖三延四地,難免會夜長夢多。不過,此舉事關重大,應須費心斟酌,要
盡力做到萬無一失才妥。」包祥道:「小的看來,欲確保此事滴水不漏,還得要找那個
李祥幫忙。」王伸漢道:「只要難除掉李毓昌,找誰幫忙都可!」說著,這主僕二人的
頭湊在一起,很快,他們便定出了一個陰險兇殘的殺計來。
    再說李毓昌,他也可以算得上是個心計很細的人。舉發王伸漢的揭帖寫好後,他並
沒有急於發出,因為他覺得自己初入仕途,揭發這樣大的貪污案必須證據齊全,數字無
誤,所以又把以前挑選出來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認真地核對了一遍,對其中一些數字
做了訂正,足足忙了三天。當他確信自己所掌握的證據已經無可動搖了的時候,才決定
抄寫報給總督大人的揭帖。這一天,李毓昌吩咐李祥守住驛館門,有人來見只說委員身
體不爽,一律擋駕,自己關起門來抄寫揭帖。大約中午時分,李祥進來稟報,山陽縣令
王伸漢特地前來問候。李毓昌有些不耐煩地道:「不是讓你一律擋駕嗎?」李祥答道:
「別人可以擋駕,王縣令乃是一縣之主,小的如何擋得住?」李毓昌歎了一口氣,只得
收起抄了一半的揭帖,說聲「請」。不一會兒,王伸漢冠帶整齊、滿面春風地進來了,
一進門就道:「下官知道李委員查賑忙碌,實不敢打擾,只說幾句話就走。」李毓昌只
得強作笑容道:「王大人公務繁忙,難得過府相訪,毓昌豈敢怠慢。」說罷示意王伸漢
坐下。王伸漢卻不肯落坐,從懷中掏出一個大紅請柬說道:「本縣各界仁人紳士感念李
大人終日操勞,備辦了一席酒宴,特委下官過府相請。下官自知李委員一向清廉,本不
敢前來打擾,怎奈鄉里們一片盛情,卻之不恭,只好冒昧前來,請大人賞臉光顧。」李
毓昌對這種宴會是最反感的了,特別是對王伸漢十分厭惡,所以當即就要拒絕。誰知還
沒等李毓昌開口,站在一邊的李祥早已走過去接了請帖,十分殷勤地道:「難得合縣父
老垂青,王縣令又親自過府,我家老爺准於今晚赴宴。」李祥的這個舉動,很是出乎李
毓昌的意料,所以李毓昌一時倒不知如何回答了。李祥偷偷對李毓昌使了個眼色,示意
他不要拒絕。李毓昌不知李祥到底要干什麼,只好不再發作。王伸漢見李毓昌已經默許
了,便立即告辭。李毓昌也沒相送,只由李祥代送到門口。可惜的是,李毓昌並沒有看
見那李祥和王伸漢二人曾會意地互相一笑。如果李毓昌看見了那種頗有深意的一笑,他
是會應當有所警覺的。那李祥送走了王伸漢,回到了客廳,見李毓昌沉著臉,便裝作若
無其事的樣子,把請帖放到李毓昌的公案上。李毓昌很是不滿意地道:「我早就吩咐過
你不准參與公事,你如何敢大膽地替我接請帖?」李祥笑嘻嘻地湊過去道:「老爺息怒。
小人以為,這是山陽合縣要人聯名相請,大人如果不去,豈不是冷了大家的心?」李毓
昌想了一想,覺得也不無道理,自己來到山陽後,一頭紮進公務之中,很少與山陽縣的
名流望族接觸,當然也就不知道王伸漢在縣裡的名聲如何,倒不如乘此機會觀察一下,
再者說,官場之間的必要應酬也是不能少的,若執意不去,難免被人視為清高、孤僻和
不近人情,這對今後參劾王伸漢也多少有些不利。這麼一想,他便朝李祥點點頭,只是
囑咐李祥去了以後要少飲酒多留心。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真正需要少飲酒而多留心
的,恰恰是他自己。當晚,李毓昌便領著李祥前去赴宴了。宴席是在山陽縣衙舉行的。
去了之後,李毓昌注意到,在來客之中並沒有發現那位曾經代王伸漢行賄的山陽首富趙
榮。看來,趙榮的缺席,當是王伸漢一手安排的。而此刻,王伸漢顯得特別殷勤,不斷
親自給李毓昌把盞斟酒。那些來客們,就像是事先約好了的,一個個輪番勸飲。李毓昌
實在是推卻不了,只得連飲了三大杯,三大杯酒下肚,他不覺有了點朦朧的醉意。王伸
漢似乎也喝得過量了,說話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他端起一大碗酒對著李毓昌道:「人生
得意須盡歡,莫教金樽空對月。李大人終日操勞,難得一醉,且飲了這碗酒。」李毓昌
自知酒力不濟,連忙推辭了。王伸漢突地「哈哈」大笑道:「李大人,下官以為,一個
人還是不要過於約束自己為好。大人自來山陽之後,恪盡職守,一塵不染,當真可以算
得上是清官了。只是,下官癡長至今,卻怎麼也弄不明白清官與那貪官的區別。大人請
看鄰坐,那個宋先生,一生持正,煙酒不沾,做了三任知縣是兩袖清風,如今卸甲歸田,
竟沒有一個被他救濟過的百姓來看望他。早知如此,在任上吃點喝點,再順便拿點,豈
不比苦守清貧強得多?」李毓昌順著王伸漢的手向鄰坐望去,果然看見一位清瘦的老人,
胡須已經花白,穿著一件不甚可體的綢衫,正有些發窘地問頭飲酒。王伸漢說罷,又帶
著醉意對那老者道:「宋先生,你說是不是?」那位宋先生似是被王伸漢的幾句話挑起
了一腔牢騷,憤憤地道:「宋某居官十余年,一塵不染,然而如今潦倒鄉里,再也無人
問津。想那些在任上貪賄聚斂之人,反而肥馬輕裘,門庭若市,細想起來,真不如做個
贓官合適了。」宋先生育罷,席間眾人一時議論開來。有的大聲贊同,有的卻似乎不以
為然。一位秀才模樣的中年人言道:「宋先生的話未免有些絕對,清官嘛,終究要比贓
官強。只是,這也要看時勢而定。設若天下都是清官,那做清官自然就要受人敬重了。
但是,如果天下的官吏都在為自己撈錢,只有你一個人是所謂的兩袖清風,那到頭來,
你不但不會得到誰的青睞,人們反而會懷疑你也是拿了別人的銀子。如些名利兩失,又
何苦來哉?」王伸漢立即點頭贊許道:「高論,高論!當真是聞所未聞。如此看來,王
某以後居官倒也不能太死心眼了。」一時間,大廳之上,附合聲甚眾,大有將屋頂掀翻
之勢。李毓昌卻再也忍耐不住,「騰」地起身言道:「如此高論,李某實不敢苟同。朝
廷選拔官吏,原是使之替黎民百姓辦幾件好事的。居官者理應以國家、黎民為重,方算
得有點品行。那些身民高位,只圖撈取民指民膏、置國家法度於不顧、視黎民生死若等
閒的官吏,縱能驕橫一時、享樂一世,卻遲早要遭萬民唾恨、遺臭千古。對這等貪官污
吏,人人得而誅之,怎麼竟有人要步其後塵、自甘與和珅之輩為伍呢?」李毓昌這義正
辭嚴的一席話,說得滿座啞然。而這一切,全都是王伸漢事先安排好的,他是想對李毓
昌進行最後一次的試探和引誘,見李毓昌毫不為動,他甚覺無趣,只得假裝酒醉,含含
糊糊地道:「好!李大人說得真好。真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下官早就耳聞,
李大人不僅為官清廉,且學識淵博,尤其是寫得一手好對子,但不知,李大人肯否屈就,
於此即興為下官留點墨寶?」那些「啞然」的來客,即刻回過神來,七嘴八舌地又附和
起來。那中年秀才道:「王縣令王大人,一向愛民若子,且執法如山,李大人若不為王
縣令王大人作副對子,也實是有些辜負了這良辰美酒了。」李毓昌此時正酒濃膽豪,
「哈哈」一笑道:「好!本官自來山陽,還從未寫過什麼詩詞,今日一聚,也實在難得。
本官就即興給這位愛民若干、執法如山的王縣令王大人作一副對子,聊作對王大人如此
盛情的回報。來啊!文房四寶伺候!」在眾人的掌聲中,包祥早捧來了筆墨紙硯。好個
李毓昌,成竹在胸,也不思考,提筆動腕,「刷刷刷」,於眨眼之際,就寫下了兩行醒
目的大宇。這一寫不要緊,可把王伸漢等人看得是目瞪口呆。你道李毓昌寫下的是些什
麼文字?原來是
    愛民若子,金子銀子皆吾子也
    執法如山,錢山靠山其為山乎
    這樣的對聯,王伸漢能不目瞪口呆?偏偏那個宋先生,許是酒喝得多了,竟然鼓起
掌來,且口中還言道:「妙,妙,實在是妙。李大人不愧為個中高手。但不知李大人可
否能以庭中青竹和這豐盛酒宴為題,再即興一對,讓在下等大飽眼福?」李毓昌又是
「哈哈」一笑道:「李某雖無才學,但即興作幾副對子,卻也能難住本官。但不知王縣
令王大人,此時可有興致?」李毓昌說完,目光直視著王伸漢。王伸漢心中的那個恨啊,
恨不能即刻就掐死李毓昌,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卻也只能抹抹額上的汗水,且還陪笑
道:「李大人興味正濃,下官豈敢掃興?大人儘管抒意好了。」李毓昌點頭道:「王大
人既如此說,李某也就卻之不恭了!」大手一揮,筆如游龍,一氣呵成地寫就了三十個
大字。這三十個大字是:
    修竹千竿,橫施直掃,掃金掃銀掃國幣
    小軒一角,日煮夜烹,烹魚烹肉烹民膏
    寫罷,李毓昌將毛筆一扔,逼視著王伸漢道:「王大人,李某這副對子寫得如何?」
王伸漢無奈,只能裝作酒醉,端起酒碗道:「寫得好!寫得真好!王某定要為大人的這
副絕妙的對子干上一杯!」說完,一仰脖子,一碗酒「咕嚕嚕」地就吞下了腹內。李毓
昌冷冷地道:「王大人,我看你是喝得過量了,還是下去休息的為好!」王伸漢故意嘟
嚷著道:「誰喝得過量了?我沒醉,一點也沒醉,來來來,下官再與李大人共飲三
碗……」包祥連忙走過來,接下王伸漢的酒碗,衝著李毓昌歉然一笑道:「李大人,我
家老爺酒後失言,還請大人見諒!」李毓昌不屑地道:「酒後之言何足掛齒?王大人既
已喝醉,爾等就扶他下去歇息,李某也即刻告辭!」說完,掃了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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