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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搖了搖頭。
    「先是兩個嫌犯武士英、應桂馨都不明不白的死了,連國務院總理趙秉鈞也七竅流
血暴斃——顯然,他是被毒死的。」
    小溥儀渾身哆嗦著。以前他只是抽像地把孫文、黃興等當成妖魔鬼怪,還不太令他
害怕,今天看了照片,看了報上的這些消息,聽了陳師傅的這些解說,心一陣陣地抽緊,
真正明白了天下還有這樣可怕的事,還有這樣可怕的人,他對「人」有了比較具體的認
識。
    看著皇上的臉色陣陣發青、陣陣發白,陳寶琛道:「皇上,老臣今天不該講這些,
更不該給你拿這些報紙來看。」
    「陳師傅,今後天天拿這些東西給我看。」
    陳寶琛大吃一驚:「恕臣不奉聖旨,我今天拿這些東西進宮,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了。」
    皇上怔在那裡,陳寶琛也怔在那裡,都不說一句話。
    恐怕只有陳寶琛和皇上兩個人心神不定地靜觀時局,紫禁城裡的人個個心花怒放。
有的傳言,不久就會「日月重光」,宣統帝會重登大寶。
    紫禁城外也是一片喧囂,有的傳言鐵良回到北京,和日本浪人組成了一個什麼
「黨」,準備在北京起事,扶宣統帝復位。有的說袁世凱大總統見民國共和政體沒有一
點好處,百姓也看不出民國和大清有什麼好的地方,倒是越來越亂,倒不如恢復大清,
袁總統便準備廢民國恢復大清,扶宣統帝即位,他才不會把這個功勞讓鐵良那伙人搶去
呢。
    一時宣統帝要重登皇位之說充塞了整個北京城。
    這是1914年的11月間。袁世凱在辦公室裡指著肅政使夏壽康的呈文對他心愛的二兒
子袁克文說:「你看看這篇文章,應如何處理。」
    袁克文接過呈文,見文章的題目是《嚴行查禁復闢謬說》,袁克文把呈文看了一遍,
想了一會兒,道:「爸爸,現在是殺一殺這股風的時候了。我以為,聲討復辟之說要大
張旗鼓,把它和亂黨放在一起討伐;同時,爸爸要在此時顯出在中國中流砥柱的作用。」
    「好,這些事情你來安排一下吧。」
    袁克文到了內務部,當日,內務部把造謠復辟列為「重大內亂案件」,通飭各省及
京師警察廳迅速查辦,步軍統領立即傳訊國使館編修宋育仁,宋育仁成了這股風頭的替
罪羊。
    次日,參政院召開大會,旗籍參議員蔭昌、聯芳、寶熙、增韞、趙爾糞五人和其二
十多個參議一道要求政府對造謠復辟的即參照刑事內亂罪,從嚴懲治。
    接著,各省將軍紛紛發出通電,聲討清室復辟的邪說是亂黨百出之詭計,是孫文、
黃興之流的陰謀,其險惡用心,國人不可不察,而孫文之徒的嘴臉,也已暴露無遺。現
在,只有在袁世凱大總統的統帥下,方能保有中國之穩定發展。總統之雄才大略,維持
大局可游刃有余;總統之治國,輿論人心,同聲悅服,中國之安全,實惟大總統一人是
賴之。
    在社會各團體都發出聲討之後,袁世凱才發表講話,道:「應全國軍民的請求,本
大總統已下令申禁復辟邪說。此等狂瞽之談,度倡言者不過謬托清流,好為議論,其於
世界大勢如何,國民心理奚若,本未計及,逞顧其他。豈知現當國基未固,人心未靖之
時,似茲謬說流傳,亂黨得益肆浮言,匪徒且因以煽惑,萬一蹈暇抵隙,變生意外,勢
必至以妨害國家者,傾覆清室。不特為民國之公敵,並且為清室之罪人。惟本大總統與
人以誠,不忍遽為誅心之論,除既往不究外,用特佈告中外,鹹使聞知。須知民主共和
載在約法,邪說惑眾厥有常刑。嗣後如有造作謠言,成著書立說及開會集議以紊亂國憲
者,即照內亂罪從嚴懲辦。」
    紫禁城又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
    溥儀雖然在過去的日子裡並沒有像其他的人那樣興高采烈到極點,但那種良好的氣
氛是他入紫禁城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所以心裡也有說不出的輕松。可是現在又從那短
暫的歡樂氣氛中回到驚恐的冰涼的人生,精神受到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沒有陳師
傅的那一番話作預防針,今天的傅儀的神經恐怕就難以承受了。
    現在溥儀又有了四個「娘」,同治的妃子瑜妃、珣妃、□妃;光緒的妃子瑾妃。因
袁世凱大總統的建議,後宮由瑾皇太妃主持,晉升為端康皇太妃。當溥儀向太妃們請安
來到永和宮瑾太妃的宮中時,見瑾太妃正哭泣。溥儀走上前道:「皇額娘,兒臣給您請
安了。」
    瑾太妃抹掉胖臉上的眼淚,道:「皇帝,你今天別上學了,隨我在養心殿吧。」
    「庶——」
    養心殿裡,當端康皇太妃和皇帝溥儀進去時,載灃、載濤、世續、紹英、陳寶琛等
已集了一屋子。
    人們都哭喪著臉,瑾妃和皇帝坐下後,載濤道:「如今的事怎麼辦才好?」
    紹英道:「讓世續去問一問袁世凱去。」
    瑾太妃哭道:「你們別再生事了,眼前要緊的是派個人去向袁世凱澄清事實。」
    陳寶琛道:「這樣不好吧,皇上對他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紹英道:「還是去解釋一下吧。」
    瑾太妃道:「王爺你是什麼意見?」
    載灃道:「袁……袁世凱不是個東……西。」
    載灃答非所問。
    滿文師傅伊克坦道:「派個下面的人去問一問情況。」
    載濤道:「這樣可以。」
    於是端康太妃下詔讓正藍旗都統志銳進宮。
    志銳到了養心殿,端康太妃哭著說道:「志銳,你到總統府去力為疏通,解釋一下,
別有什麼嫌疑。」
    默不作聲的小皇上這時卻突然冒了一句:「別失了體統。」
    志銳道:「奴才不敢。」
    陳師傅見皇上發話,心裡一喜;其他人則心裡一驚。
    志銳來到總統府,袁世凱派秘書阮忠樞接待了他。
    志銳道:「請秘書長向總統轉達,復辟的謠言內廷毫不知情,這純屬革匪伎倆。清
室非唯不敢存復辟之心,這種邪說連聽也不願聽。清室蒙荷大總統優待,銘感萬分。」
    阮忠樞道:「將軍放心回去吧,大總統素來以保全中國、保全皇室為惟一宗旨。他
曾反覆說過,對皇室及王公滿人的優待是永遠不廢的。您放心回去吧,你的話我一定代
為轉告。」
    志銳回到宮中,袁世凱便派內務總長朱啟針和司法總長章宗祥來到宮中。世續忙會
見了他們。
    章宗祥道:「這次我們來是秉承總統的使命以釋民國和皇室的嫌疑的。世總管是大
總統的義兄,我們本是一家,這話也就好說了。」
    世續遭:「二位大人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有什麼話,我們大家直說。」
    於是幾人定出了清室「別嫌明微」的七項辦法。
    陳寶琛在毓慶宮中向皇上念著那「七項辦法」:「一、尊重民國現行法令,裁撤宮
內慎刑司;二、通用民國紀年;三、廢止對官民賜溢及其他榮典;四、皇室所用各項執
事人等應一律服民國制服……」陳寶琛再也讀不下去,把紙摔在地上,道:「這是什麼
約定,喪權辱國!」
    師傅沒有心思教書,皇上也沒了讀書的心境。
    在英國駐華大使館,朱爾典乾癟的嘴唇猛吸著雪茄。這幾年,中國政局風雲多變,
讓他費盡了心思。先是與美國一道,作南北議和的中間人而扶持袁世凱,又幫助袁世凱
讓清帝退位。可是,袁世凱上台後,朱爾典覺得他並沒有落到什麼好處,並沒有實現獨
霸中國政治經濟的目的。雖然在袁世凱政府大借款中撈到了一點好處,但是日本和俄國
插足進來,這一點讓他很難受,也讓本國政府很不滿意。中國地大物博,若擁有了他,
也就擁有了世界的一半了。中國民智低下,政府腐敗,文武官員貪黷成性,私字當頭,
現在正是把它抓在手中的最好時機,若過了段時間,不知道中國會發生什麼事。
    「撲——」
    朱爾典吐掉雪茄,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搓著手;又攥了下拳頭,手指的關節咯吱作
響。
    「大使先生——」一個人進來,
    「你怎麼才來,莫理遜。」
    「我的車開得像飛一樣,差點碾了幾個黃臉兒,你還嫌慢!」
    「哼,這些東亞病夫,死一萬、一百萬、一萬萬又怎樣,全是一些該淘汰的種類。」
    「我看大使先生今天有點激動。」
    「不瞞您說——您雖是澳大利亞人,但多年做《泰晤士報》的記者,已是我們久經
考驗的老朋友——不瞞您說,我是有點生氣,這個袁世凱,這個大流氓,肯定在背著我
們在幹著什麼事情。」
    「大使的眼光是敏銳的,你看,他讓蔭昌這個在德國留學的人做他兒子的老師,他
自己——這個袁大頭,他自己蓄著個德皇威廉二世的胡須,府中人也模仿他的這種八字
胡,袁世凱的總統府成了德國的皇宮了。」
    「我和你的看法一樣。莫理遜,作為老朋友,你告訴我,這個袁世凱,這個流氓,
是不是在做著皇帝的美夢。」
    「你我和袁世凱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了,他的為人還能騙得了你我,他那鬼把戲,只
配耍弄那些膽小怯懦、智商低下的東亞病夫罷了。說實在話,他在娘胎裡就在做著當皇
帝的夢。」
    「可是這個流氓居然也敢玩到我們面前了,他和德皇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勾當!」
    「不錯。」
    「只知為今之計如何?」
    「不如我們倆去一趟總統府。」莫理遜道。
    朱爾典望著莫理遜,片刻之後,道:「就這樣,單刀直入!」
    總統府總統辦公室,袁世凱的旁邊坐著外交部長孫寶琦,次長曹汝霖及梁士詒。
    「莫理遜先生說,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好久沒有聚一聚,今日特來拜訪。」朱
爾典道。
    袁世凱道:「朋友之間是應多走動才是。」
    「既然是朋友,」莫理遜笑道,「今天我們就不談國事,是私人聚會,是朋友間的
晤談。」
    孫寶琦道:「那我們就去通知袁公府上去為二位閣下準備一下,敬備菲酌,讓你們
開懷暢談。」說罷站了起來,曹汝霖和梁士詒也隨之站起,告辭出去。
    待幾人走出總統辦公室,朱爾典道:「貴國公佈了新約法,又任命徐世昌為國務卿,
設政事堂,又設參政院,我們注意到參政院院長是清皇室的溥淪,老朋友此舉,莫不是
要稱帝嗎?」
    袁世凱笑道:「哪有此事,我的才德哪能做皇帝,二位老朋友,你們看我這個樣,
是皇帝的相嗎?」
    莫理遜也笑道:「袁總統既已是總統,現在全國已經統一,國民黨、共和黨都已不
成氣候,若稱皇帝,也是舉手蹴足之事。」
    「吾國向往共和,稱帝有違民意,二位老友就不要難為我了。」袁世凱笑容滿面。
    朱爾典道:「你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大總統若想做皇帝,何必捨近求遠,我大英
帝國也是極贊成你稱帝的。」
    袁世凱依舊笑道:「哪有這些事,若有這等重大的事,哪有不和二位老友商量的。」
    英理遜道:「既是老朋友,我就不得不直說了,我從許多方面獲知,貴公子袁克定
曾秘密到德國,德皇雖給了總統一封親筆信,信的內容當然我們不會知道,但是德皇在
宴請袁克定殿下時,曾說過中國非帝制不能強大,說『中國東鄰日本,奉天皇為神;西
接英俄,亦以帝國為宰制。中國地廣人眾,位於日、英、俄間,能師從學習遙遠的美利
堅合眾國嗎?美國也不能遠渡重洋,為中華民國之強助。方今民肇執,執政的人都是帝
制時代的舊人,革命分子,勢力極脆弱。挾大總統之權威,一變中華民國為帝國,這也
是英、俄、日的願望。我德國誓以全力贊助其經營,財政器械,由德國無條件之供給,
我德國必恪守諾言。總統先生,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不知我的消息是否正確。」
    袁世凱仰頭哈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們二位真不愧是我的老朋友,這是我的幸運,
用中國話說是命好,我們能這樣肝膽相照,亦復何求,人生得一知己足也。」
    媽的,這個臭流氓!——朱爾典和莫理遜在心裡罵道。二人對袁世凱迴避他們的話
題極為不滿。
    朱爾典道:「大總統若要稱帝,我們可以包辦,德國有何能力!我要鄭重說的是,
貴國對英德之戰取中立態度,是不明智的,對貴國的根本利益是有損害的。」
    袁世凱道:「我國百廢待興,實不便加人任何同盟。」
    朱爾典道:「大總統若取消中立的態度,有絕大的好處,目前就有二件。」
    袁世凱道:「老朋友直說吧。」
    朱爾典道:「青島已為德國占據多年,現在英德作戰,英日為盟國,英日派軍隊奪
取青島就為當然。若中國加入英日聯盟,中國可派兵人青島,名正言順;如若中國中立,
則日本必就近出兵青島,則德國戰敗後,青島又為日本人所有,大總統看是不是這樣?」
    「我考慮考慮。那第二個好處呢?」
    朱爾典道:「你們中國很懂得『好』和『壞』轉化的道理,什麼『泰極生否』又
『否極泰』來,這第二件是好事,也可能會變為壞事,全看總統的運用了。這第二件,
我也就不說了吧。」
    莫理遜道:「大使是不是說袁總統稱帝的事,英國的實力遠在德國之上啊。」
    朱爾典不置可否。
    這時,袁世凱站起來道:「大英帝國是中國的老朋友,德國與我們也無仇恨,大家
和睦相處吧——看看,朋友之間說不談國事的,現在竟說了這麼多,走,喝兩杯去。」
    「請!」朱爾典也道。
    宴後,朱爾典在其辦公室對莫理遜道:「看來,袁世凱確實和德國有交易。」
    「這是肯定的了。」
    「若倒向德國怎麼辦?」
    莫理遜笑道:「德國已完全沒有了這種控制中國的能力。我們今天和袁世凱的談話,
肯定會起作用,袁世凱必催德國兌現他們許下的諾言,德國現在怎有這種能力。袁世凱
稱帝已急不可待。大使別擔心,不出幾日,袁世凱必求英國,你就等待好消息吧。」
    果然,沒過幾天,袁世凱帶著蔡廷干來到英使館,莫理遜已事先得到袁世凱的通知,
也來到英使館。
    翻譯和談話記錄由蔡廷干和莫理遜進行,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朱爾典道:「總統先生此來這樣鄭重,有何大事?」
    袁世凱道:「我早就說過我們朋友之間少一些客套,談話就不能像過去一樣輕松
嗎?」
    朱爾典笑道:「好吧,我也就不客氣了。君主立憲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吧?」
    袁世凱道:「近年來各省將軍、巡按使以及文武各官,都說非實行君主政體不能鞏
固國基;到了今天,全國一致要求實行君主政體,我只有順從民意。」
    朱爾典道:「如國中沒有內亂可以隨時實行,這是中國內政,他人不能幹涉。」
    袁世凱道:「內亂不能說絕對沒有,但不至於會擴大,我可以擔保治安之責。只是
對外問題,殊為焦慮,不知東鄰日本會如何舉動。內地治安,可保無虞;至於東三省及
蒙古,實難逆料。這些地方,日本人很多,又有一些移民,如果有日本人被殺,不論是
華人為首犯還是日本人為首犯,日本人都可趁此造出借口,這不能不讓我憂慮擔心。」
    朱爾典道:「日本對你有所勸告,應該是照例文章,至於乘時取利,似乎並不會成
為現實。」
    袁世凱道:「大偎伯對我駐日公使說:『關於君主立憲的事,請袁大總統放心地去
做,日本願意幫忙一切。』由此看來,在表面上,日本似乎不再行漁翁政策,君主民主,
本視民意而從違。若仍行共和政體,大總統任滿,我可以休息養老;若實行君主政體,
則責任太重,恐怕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勝任的。」
    朱爾典道:「遍視現在世界各國,不論君主民主,都沒有像你這樣權力集中於一人
的。英皇就不用說了,就是德皇、日皇、美國大總統,那權力都不及你。」
    袁世凱道:「你的話,很合情理,我現在所處的地位,百分責任,我自擔八十分,
各部共承擔二十分,我確實是集軍政立法大權於一身,按理,不應這樣,這樣做似欠公
允。」
    朱爾典道:「這正是你的偉大所在,如果其他的人這樣,寢食俱廢矣!」
    袁世凱道:「我仔細想,我自己做皇帝,不過只能做幾年,我的年齡已很大了,只
是與我的子孫有很大關係。中國歷史,王子王孫,年深日久,沒有不孱弱泯滅的,這也
是我擔心的地方。」
    「哈哈哈——」朱爾典笑道。「你們中國人自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子做
馬牛』,即使後一句是不對的,你又何必慮及百年以後的事情呢?如果能善立家法,念
其多得學問閱歷,則王子亦興,平民子弟亦興;若棄家法學問,子孫又怎麼能興盛呢?」
    袁世凱道:「當日提創共和者,不知共和為何物;今日主張君主,也不知君主為何
物。我國的人民,不過有漢、唐、明、清之專制君主,深深地印在腦子裡;至於立憲君
主到底有什麼特色,我國民眾大多數也夢想中都沒見過。雖然光緒年間、宣統年間屢提
此事,民眾之對共和也好、立憲也好,也還是一派糊塗。」
    朱爾典道:「共和政體,你們華人未嘗研究過,只是個別人有一點膚淺的認識;君
主政體,乃至君主立憲,或許知道本質或大概。當年辛亥革命之日,華人醉心共和,以
此口號,推翻滿清。當時大總統以為君主立憲符合中國國情,我與美國公使嘉樂恆,也
是持這種主張。南北議和討論此事時,唐紹儀因為一時激動,未察國家萬年之計,主張
共和,不可謂不是失策。」
    袁世凱道:「今日改之,可謂亡羊補牢。」
    朱爾典此時笑道:「聽說德皇威廉二世曾有親筆長函勸告大總統,把中國民主改行
帝制,德國願意竭其財力、物力贊助,有這種事嗎?大總統既然把實行帝制的誠意向我
顯示,我當直率地問老朋友這個問題。」
    袁世凱笑道:「德皇確有此函,往來勸助,但現在歐洲大戰,他們怎能遠渡重洋?
青島且不保,豈可問中國之事?德國意思雖好,終成泡影。」
    朱爾典道:「你現在說話,才是老朋友間的開誠布公,胸無城府。你既然言無隱蔽,
我既為你數十年的老友,自然應當竭盡所能支持大總統實行帝制。凡是德國所贊助的,
英國都能實現;即使德國沒有許諾的,只要你開口,我大英帝國也會慷慨相助。」
    袁世凱道:「我們既是老友,又代表兩國政府。公使諾言,必能實現,對此本總統
深信不疑,作為朋友,我內心也特別感動。只是,對東鄰日本該如何對待呢?」
    朱爾典道:「日本對中國,必不放鬆。器小易盈,容易打發;日本如果有什麼要求,
希望大總統能據實無隱,隨時告訴爾典,敬獻對付之方。」
    袁世凱道:「我這裡先謝謝了,一謝貴國政府,二謝老友你的全力幫助。」
    朱爾典笑道:「明年你登上大典,爾典雖為你老友,再也不能隨意出人,抱膝長談
了,退進必循君主體制禮節,老友資格,自當降下。」
    袁世凱也笑著說:「我與你數十年的交情,前清以來,屢賴貴使支持我,多次把我
從險境拉出。一旦正位,更賴貴國及老友幫助。你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何形跡可以改變
的?往來笑談,一如往常。」
    當晚,英使朱爾典留袁世凱在使館宴飲,所有的人都心情舒暢,於是開懷痛飲,袁
世凱更是灌滿了一肚子的洋酒。
    總統的汽車進了新華門,袁世凱一股酒勁翻湧上來,渾身血脈賁張,下邊那東昂昂
而動,袁世凱攥了攥,道:「把車開到十二姨太那裡。」
    轉過幾個小院,車子在一個湖邊的小院停下。司機按了幾聲喇叭,早有幾個僕人來
扶袁世凱,剛進了院子,便迎來一個渾身噴香的女人,道:「大總統回來了,又喝了這
麼多,也不怕傷了身子。」說著便扶袁世凱進了裡屋。雖是深秋,但屋子裡沒有一絲涼
意,倒是溫暖如春。
    袁世凱急不可耐,到了屋裡,一把扯過這女人,道:「梨香,這外國的洋酒勁也太
大,我早已受不了了。」
    第二天清晨,從梨香院裡出來,袁世凱坐汽車直接到了參政院,去做中國國情的演
講去了。
    秉承袁世凱演講的調子,美國人古德諾在《亞細亞報》上發表了《共和與君主論》,
文章妙筆生花,道:「中國數千年以來,狃於君主獨裁之政治,學校闕如,大多數之民
眾智識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動作,人民絕不與聞,也沒有研究政治之能力。幾年來,共
和之結果,是中國走向混亂,而中國之將來,也必因總統繼承問題釀成禍亂,蓋因中國
民眾沒有選舉國家元首之能力。這種禍亂如任其滋生,則必敗壞中國之獨立與完整……」
    古德諾文章一發表,楊度、孫毓筠、李燮和、胡瑛、劉師培、嚴復聯名發起成立了
「籌安全」。
    楊度發表宣言道:「美國友人古德諾軫念君國,尚且不惜大聲疾呼,實行君主立憲,
以為對中國的國民的忠告,可我們中國人自己卻不思根本解決富國強民之道。我們既是
中國人,國家的存亡,就是自己性命的生死,古人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怎能苟
且偷安,漠視國家紛亂而坐待其亡?我國人民民主意識共和意識全無,民智程度太低,
共和決不能立憲,只有君主才能立憲,與其共和而專制,不如立憲而行君主制。我國國
民無選舉之識見,所以必須摒除競選國家元首之弊端,國家才能安定,否則,國家將永
無安寧之日。只有易大總統為君主,使一國元首立於絕對不可競爭的地位,才可以消彌
紛亂,保持國家穩定。」
    此後,不斷有請願團湧進北京請求改共和為君主立憲。參政院宣言:各種請願團充
分反映了中國人民的意願。這些請願團五花八門,如:商會請願團、人力車伕請願團、
孔社請願團、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不久各請願團組成了一個「全國請願聯合會」。
    袁世凱於是又發表宣言說:「如國民一致擁護君主制,本總統只有順從民意。」
    1915年12月11日上午9時,「全國人民意願的總代表」參政院匯查各省及軍隊進行
的國體投票。各省國民代表共1993人,贊成君主立憲的票數是1993張。各省推戴書上一
致寫著:
    「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
    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當日,秘書長林長民拿出推戴袁世凱做皇帝的「推戴書」在參政院大會上朗讀,讀
完後,林秘書長道:「各位若同意『推戴書』,請舉手。」
    全體起立,一齊舉手,一致通過。
    林秘書長宣佈:「袁大總統為中華帝國皇帝,獲國民代表全數一致通過!」
    嘩——,雷鳴般的掌聲響起。
    「萬歲——」海嘯般的歡呼聲響徹整個大廳。
    這響聲——擁戴袁大總統做皇帝的歡呼聲、掌聲,迴盪在中南海、北海、紫禁城,
震盪著紫禁城的每一個人。
    在紫禁城中,時常能聽到外面的市聲,大街上小販的叫賣聲,人們討價還價的吵鬧
聲,本輪大車的隆隆聲,有時連駱駝騾馬的噴嚏聲也聽得一清二楚。宮中的人們把這叫
「響城」。自從袁世凱的總統府遷人中南海,隨即又把北海、團城劃歸總統府範圍後,
紫禁城「響城」中聽到最多的是軍士們的歌聲,儀仗隊的喊叫聲以及軍樂的奏鳴聲。
    今天,大家清晰地聽到中南海那邊傳來「萬歲」的歡呼聲,這聲音在紫禁城迴盪不
息,人們個個心裡打著寒戰。
    在毓慶宮讀書的溥儀也聽到了這聲音,頓時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知道,袁世凱就要
做皇帝了,而自己也是皇帝。自古天無二日,哪有一國之中有兩個皇帝的道理,何況袁
世凱向來心狠手辣,溥儀雖在幼年,但自己危險的處境,他是十分明白的。
    看著溥儀臉色發青,嘴唇發紫,陳寶琛的胡須不住地抖動著,手指不住地摩挲著書
頁,在皇上面前,在年幼的皇上面前,他更要抑住自己內心的不安。
    紫禁城的人們又像被大雨淋了的螞蟻一樣,行動紛亂,舉動慌恐。人們走路都顯出
怪異的模樣,好像腳下踩著響尾蛇似的。
    小溥儀清晨起來,又聽到張謙和那似秋蟬一樣有氣無力的讀書聲,道:「你別讀了,
讓我們清靜一會兒吧。」
    幾個太監伺候溥儀起床,剛穿戴停當,響城的聲音又迴盪在紫禁城,這是很嘹亮的
號聲。皇上怔在那裡。
    張謙和道:「這是袁世凱吃早飯了。哼!吃飯還奏樂,簡直是鐘鳴鼎食,比皇上還
神氣。」
    張謙和的背駝得更厲害了,深陷的眼睛投出怨憤的光芒。
    溥儀瞪眼一動不動……
    袁世凱穿著龍袍,金絲玉墜,志得意滿一臉橫肉地坐在幾個桌子前,送膳的人一隊
隊地走來,一桌子一桌子地擺上去。「哈哈哈……我比慈禧老佛爺擺的還多,比那什麼
太妃、皇上更多……」袁世凱猙獰著笑臉,那笑臉在變腫變大變腫變大,忽又變小變遠
變小變遠。成群的姨太太在他後面,穿著軍服的人站成方陣在為他奏樂,有幾個人在為
他搧著扇子。「我馬上就要登基了……我要封你們,封你們……」袁世凱的臉又突然變
腫變大變腫變大,鼻子腫脹起來腫脹起來……
    「萬歲爺,你怎麼了?」
    張謙和搖皇上,小皇上此時驚醒過來,原是在做白日夢。
    「皇上渾身打顫,莫不是病了吧。」
    張謙和道。
    「沒什麼。」
    「是不是傳膳?」
    「我不想吃。」
    「還是傳膳吧。」
    張謙和見皇上沒有什麼表示,喊道:「傳膳。」
    溥儀根本沒有心思吃飯,喝了兩口粥,便向四位太妃請安,從那裡往毓慶宮。正走
著,突然聽到一聲喊:「我看到後宮了!我看到後宮了!」
    紫禁城的人也驚恐起來,太監、宮女,值日的大臣、師傅,一齊向喊叫聲望去,原
來是保和殿上搭了腳手架,一個人站在那裡邊往後宮張望邊叫喊。
    內務府很快和總統府交涉,原來袁世凱要整修裝潢三大殿,在那裡舉行登基大典。
    雖然那放肆的喊叫聲再也沒有出現過,但那腳手架,那腳手架上人們的目光,使紫
禁城的人都感到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腳手架根根扎向他們的心頭,那目光直刺在他們心
裡。
    在養心殿的台階上,看那腳手架和做工的人們最為清晰。溥儀和太監們每當走到台
階上,總是有意無意地看三大殿的整修完成了什麼樣子,彷彿那東西捆綁著自己的命運
似的。
    不久,傳來了一些讓人們安慰的消息:袁世凱做皇上,不會讓皇上搬出紫禁城,他
們不會搬往頤和園。
    溥儀絕不相信袁世凱,每天,他都仍然要看一下那些腳手架,一旦竣工,彷彿厄運
就會降臨。
    一天,溥儀見到世續,道:「袁世凱真的不會住進紫禁城?」
    「萬歲爺,奴才去和袁世凱交涉過了,袁世凱同意讓皇上仍住在宮中,他是承認優
待條件的。」
    「可不能全信他。」博儀道。
    世續道:「萬歲爺放心,袁世凱已經寫下字據了。要不,萬歲爺隨我去看看。」
    在南書房,人們也正在看袁世凱親筆寫在優待條件上的幾句話,見皇上來了,道:
「以後就由皇上收在養心殿吧。」
    博儀見那上面寫道:
    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待條件各節,無論何時,斷乎
不許變更,容當列人憲法。袁世凱志。乙卯孟冬。
    溥儀從世續這裡回到養心殿,見王爺與四位太妃正在議論什麼,見皇帝來了,幾個
人再不說話。世續跟在皇上的後面,溥儀見父親載灃王爺和世續交換了一下眼色,好像
有什麼事,大家都在瞞著他。
    溥儀向四妃請安後,王爺載灃道:「皇帝,什麼事情都會有王公們處理妥當的,皇
帝還是要到毓慶宮好好讀書,待會兒我去陳師傅那裡再和他說說。」
    溥儀道:「王爺,我是皇上嗎?」
    載灃詫異道:「你怎麼不是皇……皇帝?」
    溥儀道:「袁世凱做皇帝後我怎麼辦?」
    世續道:「剛才不是給皇上看了袁世凱的親筆跋語了嗎,皇上還是皇上,他做他的
皇上,兩不干涉。」
    「他說話一向都是不算數的,王爺你說對嗎?」
    面對皇上的質問,載灃道:「他……他喜歡出爾反爾。」
    世續道:「這一次我拿腦袋擔保,只要皇上答應了……」世續自覺失嘴,「袁世凱
決不食言。」
    溥儀道:「他讓咱答應什麼?」
    溥儀問王爺。
    王爺載灃看了看四位太妃,四位太妃面面相覷,還是端康太妃心直口快,道:「他
要我們的玉璽和儀仗。咱們又派了世續到總統府,表示推戴他為中華帝國的大皇帝。」
    博儀仍狐疑地問著殿裡的人們,表示仍不放心。
    載淬道:「我的話皇帝總……總該信了吧,大總統確實不會對皇帝怎樣。」
    瑜妃道:「皇帝還是到毓慶宮讀書去吧,這裡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溥儀看問不出什麼,就走出了養心殿。
    溥儀剛出殿門,載淬便禁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四位太妃也跟著哭,哭了一會兒,
載拌道:「同意了吧,就同意這……這門親事吧。」
    端康太妃看著其他三位太妃道:「同意了吧。」
    其他的三位也點了頭。
    載灃便對世續說:「還是你去總統府去答應了這……這門親事。」
    世續道:「這樣最好。」
    原來,袁世凱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溥儀作皇後。載灃和四位太妃不願意,但是見到
了皇帝一臉的愁容,一臉的狐疑,恐生不測,他們在博儀進來的那一刻,在心裡其實都
一致的同意了。
    載灃和世續的話並沒有讓博儀安下心來,到了毓慶宮,陳師傅的表情和一番話卻使
溥儀的心裡踏實了許多。
    博儀坐下後,陳寶琛站起來往門外和窗外望了望,見沒有人,便從懷裡掏出一張紙
條,神秘地笑了笑。在這種時刻卻發出笑容且是會心的微笑,這讓博儀很驚奇,道:
    「陳師傅,那紙條上寫著什麼可樂的事?」
    陳寶琛道:「袁世凱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的。」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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