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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溥佳道:「是的。」
    「學生都留什麼樣式?前些天我在響城中聽到喊口號的聲音,讓太監到外面看了,
說是學生們在和政府鬧著呢。你看他們都留什麼發式?」
    「都像我這樣的分頭,女子多是齊耳短髮。」
    溥儀神往地說:「我要是能留著這樣的頭,和他們一道走在大街上,喊著『內懲國
賊,外爭主權』的口號該多好啊。」
    溥佳大吃一驚,沒想到皇上竟有這種作亂鬧事的想法。
    「皇上竟以為學生們的鬧事是對的嗎?」
    「學生們當然是對的,民國政府喪權辱國。報紙上的報道也是對的,學生們須要聲
援。只是我卻不能出宮,整日困在這裡。」
    皇上竟不願在宮裡,這也是溥佳意想不到的。第一天伴讀,就碰到了許多令人疑惑
不解的問題。
    第二天,溥儀命令剃頭的太監道:「給我剪髮!」
    「好的。」
    剃頭太監於是抖落起自己的東西,給皇上理發編起辮子。
    「我是讓你剪髮!」
    「萬歲爺,這不是剪好了嗎?有什麼地方不滿意,老爺指出來,奴才再理就是。」
    「我是讓你剪掉辮子!」
    「什麼!」太監手裡的傢伙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驚嚇得渾身哆嗦。
    「怎麼,你敢抗旨嗎?我是讓你把我這辮子剪掉。」
    「殺了奴才吧,奴才死也不敢剪萬歲爺的辮子。」
    御前太監早嚇得魂飛魄散,忙報告了首領太監,首領太監則飛報總管太監,張謙和
與阮進壽忙令太監們分頭飛速把這事報告太妃和內務府及師傅們,弄不好,這是殺頭的
罪兒啊。
    養心殿裡,溥儀氣得發抖:「你竟敢抗旨,不給朕剪辮子,好!打死你!來人啊!
敬事房,拖出去打!」
    「謝老爺子恩賜。」理發的太監好像得救了似的。
    「打!怎麼不打!」溥儀吼道。
    於是敬事房太監一齊上前,將剃頭太監掀翻在地,竹板子帶著風聲,濺著水,往下
甩過去。
    「你們誰給我剪髮!」
    眾太監跪了一地,都道:「殺了奴才們吧,奴才們絕不敢剪老爺子的辮子。」
    「那麼好吧,我自己來!」
    於是溥儀拾起地上的剪刀,自己脫去帽子,嚓嚓幾聲,辮子齊齊地被剪下。
    太監們驚呆了,個個感到大禍將要臨頭,人人魂飛天外。
    師傅們最先趕來,見皇上已經剪去了頭髮,猶如天要塌下來一樣,個個面色灰黑,
愣怔在那裡。
    「天要亡清。」陳師傅的心裡沒有了一點暖意,沒有了一點希望的火光。
    「氣數真的盡了。」朱益藩的意識中,地獄的冷氣瀰漫開來。
    內務府大臣到了,個個如開水燙過的死雞,僵硬木然。
    太妃們趕到了,見了皇帝的頭髮,失聲痛哭,猶如見到了陰間的無常。
    紫禁城的人們個個神情怪異,都有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
    可是,第三天,溥傑和毓崇也剪去了辮子,說是「奉旨理發」。又過了幾天,宮中
的一千多條辮子都不見了,宮中的辮子只剩下三條:陳寶琛、朱益藩和伊克坦。
    陳寶琛和朱益藩整日面色陰沉。一天,陳寶琛見了他的幾個光頭弟子,怔了好大一
陣子,最後對毓崇冷笑一聲,說道:「把你的辮子賣給外國女人,你還可以得到不少銀
子呢!」
    雖然紫禁城裡的人已剪了辮子,可是看到莊士敦,猶如避開瘟疫一樣躲著他,他們
仍然認為剪去辮子是不幸的,而這個運數,是由莊士敦引起的。幾位師傅本來已對莊士
敦有了好感,可是經過剪辮子的風波,他們從來也就沒有給莊士敦一個笑臉。
    莊士敦仍然微笑著,有一天,他終於讓陳寶琛師傅坐在了他的身旁,道:「陳師傅,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向受到肯定。這頭髮的樣式和服裝的樣式本是一個道理,人們看
怎麼好看,怎麼實用,怎麼方便,也就怎麼選擇。胡服騎射使趙國強大;同樣,剃掉了
頭髮,也絕不意味著皇上有什麼不好的命運或什麼不好的氣數。東方人好拘泥於形式上
的東西。唐朝時李隆基撲殺蝗蟲,有的人據此斷定必有大禍,而事實上,這卻給開元年
間帶來了穩定。使李隆基走向衰落的是他的昏庸。可見,最關鍵的是君王德才,我們普
通人的命運也是這樣。中國有句古話:『得民心者得天下』;又說『天下惟有德者居
之』。可見,『德』是最重要的;其次還有才,即人的智慧。這樣看來,皇上的命運如
何,要看他的『德』和『才』,而不是看他是否留頭髮,陳師傅以為如何?」
    陳師傅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莊士敦的話似的,道:「凡事都有氣數。恐怕皇上剪髮
也就是命定的氣數,天定的機運,不可避過的吧。」
    「阿瑟(溥佳),快給我把Pencil削好。」溥儀經過幾個月的學習,會了一些單詞。
    「Yes!亨利(溥儀)陛下,都削好了。」
    「好!放在desk上。」
    恰好,溥傑進來了,溥儀忙道:「威廉姆(溥傑),today下胸叫莉莉(韞穎)他
們來,hear外國音樂!」
    陳寶琛聽著這些對話,像吃了蒼蠅似的,皺眉閉目,他只是厭惡,卻無可奈何。
    下午,莊士敦果然把英國兵營裡的軍樂隊請來了。樂隊變換著隊形,邁著整齊的步
子,在養心殿前前後左右不住地走動著,不住地吹奏著。
    「怎麼樣,三妹,比咱們丹陛大樂威嚴吧?」溥儀道,「咱們的管弦,不堪入耳。」
    韞穎道:「我倒覺得這像鴨子叫似的,不如咱們的蕭笛悠揚,也不如咱的二胡琴箏
宛轉動聽。」
    「三妹長大了,說出這般話來。不過你年齡還是小了點,又是女孩家,聽不出這裡
的雄壯。」溥儀本想讓韞穎叫好,可她卻說了一番讓他失望的話,便表示出對三妹的不
滿。
    三妹道:「西洋的鋼琴倒是好聽的,姐姐正在學呢。」
    「是嗎?」溥儀轉身向莊士敦,「鋼琴比這好聽嗎?」
    莊士敦道:「當然,鋼琴是樂器之王。」
    莊士敦道:「皇帝陛下是知道的,事實上,與德國的戰鬥、戰爭,民國政府並沒有
真正地參與,而膠濟鐵路沿線則是日本出兵占領的。」
    溥儀道:「我沒有想到莊師傅是這種看法。真正的事實是,日本出兵這些地方並不
是要和法國開戰,而是要占領這些地方,並以此為跳板,向中國內陸發展。日本在中國
是有野心的。」
    「那麼,做為某種條件,中國應該給日本些好處才對。」
    「但是主權不應當喪失,莊師傅不是這樣看嗎?」
    莊士敦道:「皇上能看出日本人的圖謀,是臣絕沒有想到的。」
    溥儀道:「報紙上盡是這樣的文章,這並不是我個人的觀點。」
    「在中國,目前是觀點、主義會聚沖突的地方,皇上是否接受了某種思潮?」
    溥儀道:「我看不出來有什麼非常不同的思潮,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君主立憲和民
主共和兩種。」
    「皇上對這些明白嗎?」
    溥儀道:「我正要問莊師傅呢。」
    莊士敦想了想,道:「共和制嗎,就是國家首腦是普選的;而君主制嗎,國家首腦
則是繼承的,這君主作為國家首腦只是種象征,並不行使國家的權力。」
    溥儀又問道:「那麼同是君主制,君主專制制度與君主立憲制度有什麼不同呢?」
    莊士敦笑道:「所謂不負責任的專制,就意味著君主操有這樣的權力——他一時性
起,就可以立即下令處死他的任何臣民,或者把這種生殺予奪之權委託給他的寵臣。」
    「那麼,我的列祖列宗就全都是專制君主了。」
    「是這樣,」莊士敦笑道,「在專制君主制度那裡,國家的前途,人民的命運寄托
在君主是否開明上,這種制度顯然是有弊病的。」
    「所以先帝力主實行立憲制,可惜老太后不同意。」
    「在中國,總是傳統占上風,改革歷來都是艱難的,中國人寧願在習慣中麻木而死,
也不願在改革中獲得新生——安於現狀,害怕動亂、流血,乃至極小的奉獻也不願履行,
個人所承擔的社會責任、社會義務,他們根本不聞不問。在過去,似乎只對君主即皇上
負責,皇上就是一切,現在,實行共和了,他們反而不知道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何在。」
    溥儀道:「從莊師傅的話音裡,我聽得出你是贊成共和的。」
    「不是!絕對不是!但也絕不是反對共和。相反,就中國的現在的情形來說,倒是
君主制——君主立憲制更受到人民的歡迎。」
    溥儀的眼睛瞪得很大,很亮,他神情專注,道:「我想聽你詳細地解釋一下。」
    莊士敦覺得,這個困在紫禁城裡的羽毛未豐的龍,其精神世界裡,仍然是他的復辟
的夢想,也許在理智的世界裡他覺得復辟的可能很渺茫,但絕不會放棄,絕不會甘心沉
蟄於這高牆圍困的宮內。莊士敦覺得,這種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只是為復辟而活
著,或是認為復辟必然能成功,那麼,對於眼前的這個學生,這個十四五歲的皇上來說,
復辟成功與否,都是悲劇,於是莊士敦道:
    「人們對君主制的感情,並沒有像目前輿論界所說的那麼深厚;人們並非真正地歡
迎君主制。人們現在對共和制的不滿,是因為從君主制向共和制的轉變,遭到了災難性
的失敗。人民大眾所渴望的,是一個像樣的政府。大多數有思想的中國人民希望的,是
一個穩定的政府。它應該有足夠的力量,根除那些現在正出沒於中國各地的武裝強盜團
伙;它應該有足夠的勇氣,遣散或者控制駐各省的各種『軍隊』,這些『軍隊』在老百
姓看來比土匪更壞;它應該有充分的本領,使國家免遭外國人的糾纏,並把國家從國際
財閥的暴虐壓搾下拯救出來;它應該有充分的誠意,監督其官員忠實可靠地盡職盡責,
並制止他們用腐敗墮落的手段損公肥私。我認為,今日中國人民所傾心關注的問題,並
不是『要共和制還是君主制』的問題。他們會謝天謝地地接受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這
個政府表明自己願意並有能力進行統治。」
    「唉,袁世凱真真正正是個禍國殃民的奸賊。若是南北講和,實行君主立憲;或是
武力統一南北而實行君主立憲,都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個樣子。孫文有一句話是對的;不
打倒軍閥,則中國一事無成。」
    莊士敦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他難以置信小小年紀的皇上會有這樣的見識——假如不
是面對面和他講話的話。
    莊士敦神情莊重地道:「皇上,尊敬的皇帝陛下,若在專制的時代,陛下會成為一
個開明的君主;若在立憲時代,陛下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君王。因為陛下的胸襟是開
闊的,連孫文這樣的人,皇上也能看出他的優點。」
    溥儀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說,而是又問道:「若是在共和時代,我會怎樣?我難道永
遠是一個宮中皇帝?」
    莊士敦道:「這正是我們大家都共同關心的問題。大家都不願意讓皇上只做宮中的
皇帝,而和大牆外面的世界處於隔絕的狀態。但是如何走出宮,怎樣走出宮,大家的看
法就不同了,甚至是對立的。」
    「我不復位,又怎能走出宮去?」
    莊士敦道:「我也不知道。」
    溥儀對莊士敦以這樣的話結束今天的談話,很感失望,道:「莊士敦師傅,你一向
抨擊中國人說話太假,太矯情,如果你有什麼話而不直說,那麼你的形象又是怎樣的?」
    莊士敦呆呆地看了皇上好長時間,道:「有些話還不是說的時候——也許我的這種
看法是錯誤的。」
    莊士敦的幾十間屋子組成的院落,很像一座清朝遺老的住宅。一進門,在門洞裡可
以看見四個紅底黑字的「門封」:一邊是「毓慶宮行走」、「賞坐二人肩輿」;另一邊
是「賜頭品頂戴」。「賞穿帶膆貂褂」。
    載濤站在門前,看到這些,對身邊的隨從道:「看到了嗎?這洋人和中國師傅沒有
什麼兩樣,他是個洋書獃子,也以皇上的賞賜為榮。」
    這話還沒說完,莊士敦已迎了出來,道:「貝勒爺說的是對的,我被『中化』了。」
    「你現在是不是讓皇上『洋化』呀。」
    「怎麼,有人這樣看嗎?」
    「不要過敏,只是隨便說說。」
    載濤隨莊士敦來到書房,見這五間寬大的書房裡書架直到房頂,書架上擺滿了書,
大概有二萬冊的樣子。載濤特別驚訝,道:「早聽說莊師傅一心只在學問上,學貫中西。
果然,果然。」
    「這是我最大的嗜好了。」
    是的,除在宮中教書外,莊士敦剩下的時間,除了必須的應酬外,全是在書房度過
的。」
    載濤見莊士敦的書桌上的牆壁上掛一幅巨大的像片,像片上的莊士敦戴頭品頂戴,
穿著袍褂,腰間還有帶子。像片的背景是、座別墅,別墅的匾額被特意地突顯出來。匾
額上寫著「東靜山齋」四字。
    載濤道:「這樣看來,莊師傅既像隱居的高士,又像朝中的主政大臣。」
    莊士敦笑道:「那匾額上的四個字是皇上親筆題寫的,僅此而已。說是『高士』,
我的精神沒有修煉到於自然合一的境界;說是主政大臣,則與事實出入太遠。貝勒爺,
你應不折不扣地把我當成皇上的師傅——本來就是這樣,而僅此也就足以自豪了。」
    「看樣子皇上給莊師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是的。貝勒閣下光臨敝舍不只是為了談論我的住處和穿著吧。」
    載濤道:「莊師傅從報紙上也有看到,內亂將起,直系和皖系免不了要打仗,東北
和南方的態度又不知怎樣。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我到這裡來,是想請
莊師傅和貴國公使說一下,萬一有什麼意外,還請貴國幫助。」
    「我想,這種戰爭,各方都不太可能想到皇上,因為有一個中立的徐世昌總統。不
過,我一定會和大使商量此事的。」
    載濤道:「要作到萬無一失。」
    「莊老爺,有人來了。」僕人道。
    「誰?」
    「皇宮中的太監,說是萬歲爺差來的,要面見老爺,親自送給老爺幾件東西。」
    「快讓他進來。」
    太監進來,見濤貝勒也在這裡,忙跪下去:「奴才給貝勒爺請安。」
    載濤道:「你應該先辦萬歲爺的事。」
    「謝貝勒爺教訓奴才。」於是又叩了三個頭,這才起來。
    「萬歲爺賜莊士敦手杖。」太監舉起一把閃亮的手杖。
    見載濤在跟前正看著自己,莊士敦便鞠了三個躬:「謝皇上恩典。」
    接過手杖仔細一看,把手處有機關按紐,莊士敦一旋按組,抽出一把劍。
    太監又道:「萬歲爺賜莊士敦師傅一封信。」
    莊士敦又鞠躬接過。
    太監道:「這劍是萬歲爺叫奴才送來的,萬歲爺還讓奴才告訴莊師傅,授予莊師傅
先斬後奏的權力,您可以隨便殺人。」
    太監走後,載濤道:「皇上這是干什麼?」
    莊士敦笑道:「這是皇上在開玩笑,我們今天談論了專制和立憲的問題——皇上極
富幽默感。」
    載濤道:「雖然這只是個玩笑,但我仍然想知道,莊師傅以為,他真的能成為國家
的君主而不僅僅是宮中的皇上嗎?」
    莊士敦道:「我非常堅定地認為,目前,這個問題是次要的,甚至是應該把它丟在
一邊的。目前最主要的是使皇上擺脫他目前的生活環境。在我看來,皇上所過的那種極
為不自然的生活,必定要損害他的身心健康和竭力發展。為著皇上著想,我真誠地希望
想出某種辦法,使他能夠生活得更自然,更合理。他雖然是一個帝王——一個宮中的皇
上,但他仍然是一個孩子。假如忽視這一事實,尤其是在他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齡這一
事實被忽視,對皇上來說,後果是極為嚴重的。假如繼續把他作為一個在本質上與一般
人根本不同的人來對待,那麼,他作為一個人,幾乎肯定將是失敗的,而且也很難相信,
他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君主。假如伴隨他成長的完全是對於王位的憧憬,當他恢復王位的
最後一線希望也逐漸消逝時,就很難指望他會有能力在這個世界上發揮一個人的作用。
然而,假如他被培養成一個思想解放的愛國者或有教養的上流中國人——一個真正的君
子,無論是作為一個君主,還是一名普通的公民,他都將使任何一個歷史要求他扮演的
角色為之生輝。所以與其整日地為他做復辟的準備,還不如培養他的能力,保護他的身
心健康更重要。沒有能力,即使恢復帝位,情況也可能變糟;而只要具備了能力,他說
不定會在競選中獲勝,成為民選的大總統。」
    「莊老師的話真是震聾發聵,可是要改變這皇上的環境,可比登天還難。你懂中國
象棋嗎?」
    「懂。」。「象棋中的『帥』和『將』,就是『皇上』的化身,他被一切重重包圍
著,他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其實只是一種——出宮,要麼對方的『皇上』和他『對
臉』,要麼是殺棋,他自己被殺。可是規則既已定下,誰都沒法改變了。」
    「如果在現實人生中也沒法沖破這種規則,那後果就太可怕了。」
    「莊師傅,我會盡力而為的。」
    第二天,莊士敦帶了一本畫報,在上課之前拿給溥儀看。
    「這太好了!太好了!還有這樣的雜誌!」
    溥儀很快地翻著,幾幅畫面吸引了他。莊士敦見他停止了翻動,問:「皇上看見了
什麼?」
    溥儀把畫報攤在桌子上。莊士敦見那上面是坦克、飛機和協約國的戰士的相片,便
說:「坦克是用鐵甲鋼板做的,上面那是炮筒,下面還有機槍,跑起來像汽車一樣快,
而裡面的人卻很安全,因為沒有什麼炮和槍彈能穿透它。」
    「那麼就沒有辦法對付它了嗎?」
    「當然有。它的履帶可以炸斷,它上面的蓋子也能打開。」
    「但是等到靠近它,早已命歸黃泉了。這種東西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飛機,它可以往下扔炸彈,也可以用機槍掃射。」
    「別講了,這個我知道。」
    「皇上,一個國家要強大,要不被人欺侮,就要有這種東西。」
    溥儀神往起來,他要是擁有這一切,那該是什麼樣子呢?
    溥儀正在出神,莊士敦給他一包糖果,糖果的紙張絢麗多彩,上面印的圖案非常精
美。而剝開紙後,更讓人驚奇,各種形狀都有,特別是一種透明的糖果,裡面逐包藏著
一點碧綠的細花。
    溥儀把糖果放進嘴裡,香甜滿口,道:「洋人就是聰明。」
    莊士敦道:「這都是中國的教育造成的。中國的學校到現在才開始有各種課程,而
在二十年前,則只讀四書五經,怎麼會有發達的工業呢?沒有工業,也就落後了。這小
小的糖果,要制成它,須有很多的知識,比如這盛糖果的輕鐵盒子,沒有冶煉及機械制
造技術,是造不出來的;這精美的包裝紙,沒有高超的印刷術是印不出來的;而這水果
味道,是用化學方法……」
    「停一下,」溥儀打斷了莊士敦的講解,道,「隨我來。」
    莊士敦疑惑地跟著他。溥儀來到院中的檜柏樹前,放了一塊糖果在樹根旁,一會兒,
螞蟻滾成了疙瘩。
    「連螞蟻也愛吃這樣東西。」
    莊士敦笑道:「那當然,這是現代文明的產物。」
    忽然,溥儀問道:「莊師傅,蚯蚓怎麼分公母?」
    莊士敦道:「若在英國的中學,這是要學習的一種知識,蚯蚓是雌雄一體的,非常
特殊。」
    溥儀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很傷心。莊士敦感到莫明其妙,道:「皇上這是怎
麼了?」
    溥儀便介紹了他當初養蚯蚓而被制止的事。
    「在西方,你會成為生物學家的。不能成為達爾文,也能成為布封。」
    「他們是誰?」溥儀擦乾淚問。
    「這個以後再說。中國,除了修身、治國、平天下外,一切其他的知識都被壓抑了。
而修身,則是服從專制,盲目地崇拜專制;治國,則把國家和皇帝混為一談,愛國也就
成了愛皇帝,忠於專制政府;平天下,也就是自己獲取最高的權力——這是帝王,或替
帝王打天下,自己取得更高的特權。在你們國家,帝王學習的知識被限定死了,就是普
通的人,其所謂的建功立業之『功業』,也就是幫助專制統治而獲取的特權。權力高於
一切,權力奴役一切。皇上,其實,人生可以有很多追求的。」
    「可是我能追求什麼呢?」
    莊士敦一時語塞。
    溥儀道:「我和其他師傅說一下,明天放假,你到養心殿來,帶一些你的雜誌——
特別是畫報。」
    這還是莊士敦第一次到養心殿,太監把他引到養心殿後殿,他大吃一驚,見溥儀還
在那裡貪婪地看著報紙,對莊士敦的到來毫不察覺,對太監的屢次奏報聽而不聞。偌大
的房間,裡面全是報紙,有中國的,外國的;有上海的、天津的、北京的,也有廣州的、
長沙的,洛陽的;有教會的,也有租界的;有政治的,也有文學的、商務的。
    莊士敦問身邊的太監道:「皇上天天在養心殿做什麼?就埋在這些報紙堆裡嗎?」
    「是的,萬歲爺除了看報紙,就是餵狗,逗狗。」
    「是嗎?他逗狗我倒沒有見到過。」
    太監道:「自從主子及王爺不讓萬歲爺養蚯蚓、蛐蛐,萬歲爺就逗駱駝和狗。」
    「為什麼他們不再管皇上了呢?」
    「這個,莊師傅有所不知。咱大清朝從關外人關內,靠的是馬上得天下,而勇武的
體格習性,來自狩獵。在前代許多皇帝、特別是康乾時代,特別注重打獵,以此訓練八
旗子弟。對皇室子弟,要求的更嚴格,都是嚴旨讓他們練習鞍馬,不廢狩獵。所以,至
今宮中還有許多馬匹及駱駝,至於狗,也是打獵必備的。玩狗是祖宗留下的傳統,所以
老爺子如今無論怎樣玩,也沒人過問。」
    莊士敦道:「滿清尚獵的風習我是知道的,至於養狗我倒是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在
這養心殿裡還養著狗——多嗎?」
    「一百條多一點。」
    「什麼!」
    莊士敦大吃一驚,他原以為充其量也就十幾頭罷了,沒想到竟有一百多條。
    「莊師傅來了。」溥儀從報紙堆裡站起身來,「莊師傅,你剛才喊什麼?」
    「臣並沒有喊什麼呀——噢,是我驚訝於剛才這位太監所說的皇上養狗的事。」
    溥儀道:「養狗和養鳥是旗人的嗜好,待會兒我帶莊師傅去看看。」
    「平時這些狗不放出來嗎?」
    「放出來。平時我帶他到養心殿外時,莊師傅已出宮回家了。今天在養心殿,因為
莊師傅要來,怕嚇著你,特意讓圈起來了。平時這後殿,從走廊到臥房到這書房,都滿
滿的。」
    莊士敦道:「皇上剛才看的是什麼?」
    「我已看了好幾份了。莊師傅,你看這一份——」
    莊師傅見這是一張《字林西報》,皇上指的那段文字是一位傳教士記者寫的關於中
國極西部甘肅省的形勢報道——
    「捐稅增加,官員的腐敗,促使人民渴望恢復清朝的統治。他們認為,儘管清朝的
統治不好,但民國要比它壞十倍。我們不僅在這個偏遠的角落聽到了對清朝的懷念之辭,
在其他省份,我們也了解到,那裡仍然存在著希望清朝得以重建的情緒。」
    溥儀原以為莊士敦會顯出高興的神情,沒想到莊士敦會把報紙放在旁,臉上盡是不
安的情色。
    「莊師傅不同意報上的看法嗎?」
    莊士敦看著溥儀,盯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皇上,你看過《新青年》、《改
造》、《曙光》上的文章嗎?皇上知道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這些人物嗎?」
    「這些人是新文化的提倡者,我看過胡適的詩,李大釗的關於俄國的文章及陳獨秀
對中國傳統的批判和對現實的分析。」
    「皇上看出什麼來了?」
    溥儀笑道:「我記得有人問胡適:『青年中國需要無政府,老年中國需要君主制,
這種說法是否準確?』胡適答:『無論哪個中國,都需要『太監』。」說罷溥儀大笑起
來。
    莊士敦道:「這些人提倡的東西,肯定會對未來的中國有很大的影響,皇上應多思
想一下這些人的觀點。」
    溥儀道:「那當然。」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拿起一份報紙道:「這是《曙光》,是
他們的報紙,莊師傅看看上面的文章。」
    莊師傅接過報紙,見皇上用硃筆描下的部分寫道:
    「中國農民十之八九不識字,愚蠢得和鹿豕一樣,真是可憐。什麼自由、權利、政
治,他們哪裡懂得?他們就曉得把錢糧納上,一邊過他的苟且日子罷了。有時遇見城中
人還要問問:『宣統皇帝如何?』『現在是哪一個坐在皇宮裡?』往往也歎息痛恨地說:
『這樣年頭怎麼得了!等出了真龍天子就好了!』
    「你想,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張勳復辟,才能得農民們的心;只有張勳招義勇兵,
他們還踴躍上前。若是給他們讀什麼新思想,哪還能夠理會?所以我們要想種種社會運
動都得農民的援助,就要先促起他們的覺悟。」
    莊士敦放下報紙,見溥儀正得意地微笑著看他。
    「皇上,你看到這樣的文章很得意嗎?」
    「當然。」
    「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只是在宮裡做著皇上,很遙遠的人也在想念我,仍稱我為皇上,仍把我當成
皇上。」
    莊士敦站起來,走到皇上面前道:「臣沒有想到皇上會這麼看這種報道,皇上應看
到那最後一句話:『所以我們要想種種社會運動都得農民的幫助,就要先促起他們的覺
悟。』新文化的倡導者們已經向農民們灌輸民主、科學的思想,他們是要改變農民的思
想,這一點皇上沒有看到,卻看到了自己仍在農民的心目中,皇上這樣看問題,不是很
可怕嗎?這樣,皇上會很危險的,會一步一步地走向對自己不利的境地。」
    溥儀的臉上早沒有了笑容,面色慘白,瞳孔突出,雙手在不住地抖著。
    「莊師傅是說我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這些新文化的領導者會從根本上摒除我?」
    「是的。」
    「我完蛋了!完蛋了!」
    「皇上一向文雅,說出這種詞彙,我非常驚訝;皇上應處事穩重,有高貴的血統,
有堅韌的意志,剛才還滿懷希望,突然間就認為自己完了,我感到很痛心,痛心皇上是
這種意志薄弱的人,見識短淺的人。」
    「我們不是完了嗎?」
    「我必須直率的說,復辟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為皇上自己並沒有力量,僅能靠那
些軍閥,而軍閥的態度是最不可靠的,他們僅是一群唯利是圖的小人、土匪。但是,皇
上不能據此就說自己完了。皇上仍然有實現自己偉大人格的道路可走,而目前,首先要
使自己具備非凡的能力,皇上從報紙上看那些——搜尋那些復辟的消息是徒然的浪費時
間,皇上的精力應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就是從復辟的這意義上說,皇上埋首於報紙
中也無作用,陳太傅曾說,皇帝陛下聖德日新是最重要的。就是不復辟,皇上也可能以
公民的身份競選總統,就是競選總統失敗,也能靠自己突出卓越的才智品德,做出另一
番事業,使自己成為歷史上優秀的人物。可是皇上卻總是走極端,要麼在復辟希望的峰
巔,要麼在復辟夢破的谷底,這是很危險的。」
    溥儀道:「莊師傅說,能力是最重要的,聖德日新是重要的,我如何做到這一點?」
    「皇上要破除君權神授的觀念,中國也有句古話: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皇上要獲得
生存的才能,獲得超越時代的思想品德,必須走出宮中。我們大英帝國的威爾士親王是
我牛津時的同學,他的生活,與我的、所有牛津大學的同學的生活,都沒有什麼不同。
戰爭期間,他成了一名年輕的中下層軍官,和別的軍人一樣為國家服役,軍旅生活與其
他軍人沒有什麼不同,這樣,他才具備必要的能力。可是皇上卻被腐敗庸俗的官吏、僕
人、太監們包圍著,而每日裡都在憧憬著復辟的美夢,這能夠獲得這個時代所需要的多
少知識能力呢?皇上讓我帶來的畫報我帶來了,臣請皇上坐下來看這些畫報。」
    溥儀坐下來,莊士敦揀出幾頁皇室生活的照片,特別是王子的。
    「皇上看這些大英帝國的王室成員,他們是和平民和睦相處的。而作為王子,從小
要過和平民一樣的生活的。」
    莊士敦對那些照片一張張地解釋著,一會兒談話輕松起來,不時地發出笑聲。
    「王子若是和哪一個年輕女郎稍一接觸,馬上就有記者拍出照片,寫出文章。這些
記者是無孔不入的。」
    半天過去了,溥儀覺得他獲得了有生以來,最重要的指導,便留下莊士敦,賜宴御
花園。
    莊士敦道:「這畫報上還有一樣好東西皇上沒有看到呢。」
    「什麼?」
    莊士敦翻開一頁,溥儀看去,驚喜得跳了起來:「竟有這樣玲瓏漂亮的小狗!莊師
傅無論如何要給我弄幾頭來。」
    「讓我先看看皇上的狗吧。」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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