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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
    齊刷刷的一片影子倒下去。
    「起立——」
    聽著這喊聲,看著椅子上和身邊的明皇色,溥儀悲從中來,一點也沒有生日的快樂,
「我是一個被驅趕的,寄人籬下的皇帝,是一個被廢了名號,正在爭取恢復那稱號的皇
帝,我我還能有所做為,還能回到宮中嗎?」
    溥儀差點滾出淚水來,此時,御前大臣又叫道:「蒙古王公、活佛喇嘛進賀,那彥
圖領銜。」
    紅紅黃黃的一片進來。
    「跪——」
    又是一陣衣袂之聲。
    「起立——」
    照舊是三拜九叩大禮。
    「我的祖宗多麼雄武,四方賓服,八方朝拜,今天雖然也有蒙藏的來賓,但是我在
他們的心目中到底有多少威嚴呢?……」
    溥儀愁腸百結,迷迷糊糊中,已是到了第六班。
    「皇上,」御前大臣低聲道,「結束了。」
    溥儀清醒過來,眼前這第六班是由莊士敦領銜的外賓,再不會有「跪」和「起立」
的呼叫。
    「皇帝陛下,我們由衷地祝你生日快樂,祝你幸福。」一位英國人用英語向他說著。
    溥儀走下台來,和他們握手:「謝謝光臨。」
    「陛下,」一位外賓道,「在這快樂的日子裡,你沒有什麼要講的嗎?」
    「有。」溥儀響亮的回答。
    「那麼就對我們大家講幾句,這真是我們的榮幸。」
    溥儀走到禮堂的外面,站在禮堂門口的台階上,發表即席演說,道:
    「謝謝各位的光臨,謝謝。我今年20歲,年紀很輕,不足言壽,更何況蒙難之時,
寄人籬下,更有何心祝壽。但使館主人盛情難卻,諸位從遠方趕來,我很想利用這個機
會見你們一面,利用這個機會和你們談一談。照世界大勢,我深知皇帝是不能存在的。
平日深居大內,無異囚徒。我早有出洋求學之心,只因牽掣太多,沒能成行。至於優待
條件,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不過,這條件由我自動取消則可,由他人強迫則不可。優
待條件有如國際條約,不能由一方撕毀。可是馮玉祥卻公然派兵入宮,這種不近人情的
行為,讓我非常憤慨。就是從民國的角度說,這等野蠻舉動,也大失國家體面,失國家
信用。我是無權無勢無力之人,馮玉祥用如此手段對待我,勝之不武。我出宮時受到種
種威脅與恫嚇,種種凌辱,一言難盡。他們說了已復辟是破壞優待條件的行為,須知我
那時才12歲,有圖謀復辟的能力嗎!」
    在場的人無不扼腕痛恨,義憤填膺,芳澤卻瞇起了他的小眼睛。
    大使館書記官池部已成了羅振玉的新朋友,他和羅振玉煮茶手談,很是投機。這一
天,池部落了幾個棋子後,道:「羅先生,你的學問在中國是首屈一指的,你對中國的
政局也有研究嗎?」
    羅振玉道:「我在貴國十多年,埋首學問,一向不問政治,去年蒙皇上錯愛,到宮
中也不過是考證古物。只是最近馮玉祥逼宮,我才留心世事,發現中國分裂的局面難以
收拾。」
    「你認為誰能統一中國?」
    羅振玉道:「我看軍閥割據,寡德薄義,北京城頭,旗幟屢換,真的能夠使天下順
服的,只有皇上。」
    池部道:「他日中國將更是戰火不息,能平定戰亂,威服天下的,只有皇帝陛下。
皇上宜早日他去,以完成宏圖大業。若呆在這裡,終不是個辦法。」
    羅振玉道:「先生對中國局勢洞若觀火,我很佩服。皇上早就有出洋的打算,池部
君應幫助才好。」
    「我一定效力。」
    於是二人擬定了讓皇上到日本留學的計劃。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落子,突然,羅振玉驚叫道:「你好會算計,我的一條大龍被
你點了眼。」
    「羅君大意了,承讓,承讓。」
    羅振玉推枰起身來到溥儀的房間,道:「皇上,在軍閥中尋求支持的力量,看來已
無可能;鄭孝胥只會誇口,說段祺瑞的親信曾毓秀、梁鴻志是他的同鄉,王揖唐跟他半
師半友,能說動段祺瑞恢復優待條件,看來已沒有了結果。臣以為,皇上還是出洋為
好。」
    「我早就想出洋,可是莊士敦已到威海做了行政官,一時無從聯絡。」
    「皇上怎麼一時糊塗起來。皇上出洋目的雖為求學,獲取知識本領,但最重要的還
是聯絡外邦以圖大業。在臣看來,日本是真心幫助咱們的,又與我近鄰,皇上為什麼要
捨近求遠呢?」
    「那麼好吧,你就聯絡一下。」
    「皇上,到日本比到英美方便多了,還聯絡什麼?我和書記官池部商量好了,皇上
可以先到天津日租界,在那裡就可從容準備了。」
    溥儀大喜:「你是做實事的,比鄭孝胥強多了。」
    羅振玉喜滋滋地,心想:鄭孝胥,你回老家去吧。這樣想著,又說:「皇上,我們
應該先在日租界找座房子,皇上去了也好有個地方住。」
    「那麼你就到天津去給我找房子去吧。」
    羅振玉去了天津,第二天就回來了,他高興地對溥儀道:「原來駐武昌的第八鎮統
制張彪有一片20畝左右的園子,他願把房子租給皇上住。」
    「我才不住他的!關鍵時候他也會扔下我一走了之的。」
    「皇上,租房子的事是他主動提出的,說是贖罪,我看他是個忠臣,皇上就原諒他
吧。」
    溥儀不情願,但還是接受了。
    羅振玉道:「現在國民軍換防,鐵路上只有奉軍,正是去天津的好機會,可以立即
動身。」
    溥儀去拜見了芳澤公使,道:「我明天想離開這裡去天津,從那裡到貴國留學,公
使以為如何?」
    「我非常贊成,也很支持,雖然我極想讓皇上在這裡多住些日子,但是事業為重,
我就不留皇上了。另外,我會親自到段祺瑞那裡,讓他在沿線保證安全。」
    「這……能保證嗎?」
    芳澤道:「皇上放心,我會命令天津的日本警察來京與皇上一同去,同時我們的軍
隊也會做好準備。」
    溥儀這才放心。
    「雖然這樣,」芳澤道,「皇後和淑妃還是先留在這裡,皇上到天津安頓好了之後,
我們再護送她們去。」
    「公使閣下考慮得如此周到,我真是感激不盡。」
    溥儀回到自己的房間匆匆吃了飯,換了一身便裝,戴上一頂深深的禮帽——這是他
早就準備好的應急服裝。
    溥儀叫過李玉亭道:「咱們今晚出使館去轉轉。」
    李玉亭大驚,道:「千萬別這樣,街上亂得很。」
    「誰能認出是我?」
    李玉亭看了看,確實和以前的皇上判若二人:「是不會有人認出來。」
    「走吧,騎自行車出去。」
    溥儀只帶了李玉亭一人,騎著自行車出了使館直奔紫禁城。到了筒子河邊,溥儀下
了車子,望著夜色中的紫禁城,望著那裡巍峨的大殿,高大的角樓,和雄偉的城牆,望
著他能望得到的一切。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乾清宮的寶座,養心殿東暖閣,想起了他的寶
座,他的明皇色。頓時,一股復仇的怒火湧上心頭,不由得心如火燒。他滿含了淚水,
跪下去,對著紫禁城磕了三個頭。
    「我一定會回來的,我一定會作為勝利的君王重新回到這裡,就像我的祖先那樣!」
溥儀發過了誓,又佇立在那兒望了一會兒,然後說了聲「再見」,轉身,騎上了車子,
往夜幕中馳去。
    第二天,在日本軍警的簇擁下溥儀乘火車順利地到達了天津。
    張園的面積並不大,有二十多畝,中間的樓房是八樓八底,共三層。在二樓平台的
左右兩側,建有對稱的角樓。樓前有花園、水池,兩端各建一個八角形飛簷的石亭。
    這個園子本來是座游藝場,只因溥儀要住,張彪為了表示對大清的忠心便給了皇上,
並不收租金,每天抱把大掃帚為溥儀掃院子。這個園子原本賣票的地方就成了「奏事
處」,內務府已不復存在,可是這裡卻有個「清室駐津辦事處」在處理一切。
    不久,婉容和文繡由日本人接到這裡,而一些王公和遺老遺少也漸漸輻揍於此。特
別是在張勳復辟時出過大力的胡嗣瑗,萬繩栻也來到這裡。
    一天,溥儀召集御前會議,說道:「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出洋,
我出洋後,許多國內事情如何做,你們說說吧。」
    陳寶琛道:「皇上,老臣以為如果皇上現在出洋,是拱手把大好的時機錯過了。皇
上,目前馮玉祥已成為眾矢之的,張作霖和吳佩孚必然聯手把他趕出京津,而這二人又
都是擁戴皇上的,如果皇上出洋,這種大好的形勢不就徒然浪費了嗎?」
    胡嗣瑗道:「陳太師說的對。京津乃中國心腦、首腦,別說去日本,在目前就是去
上海也是要不得的。當年公子小白奔富就是因為它離齊都最近。現在皇上居津,安全有
了絕對保障,而北京形勢明顯漸驅惡化,萬一情況有變,皇上可捷足進京,號召天下,
穩定局勢。若是離京太遠,則反應過慢,大好的形勢、機會就可能喪失,請皇上三思。」
    溥儀聽他這麼一說,心有點動了。
    羅振玉見此,急忙道:「皇上,這幾天的報紙是大家都見到的,許多報紙都把矛頭
直指皇上,北京的學生們和赤黨不說,就是天津也成立了什麼「反清大同盟」,那是和
皇上專門作對的。何況,馮玉祥雖然有被吳佩孚和張作霖夾擊的可能,可是他現在畢竟
控制著京津。這個人是不怎麼怕外國人的,我們雖然在這日租界,旁邊有日本的兵營,
但是若是馮玉祥發起瘋來,這裡仍不安全,皇上若沒有人身安全,談何復辟大業!」
    陳寶琛道:「皇上,老臣也不是完全反對皇上出洋,當時在北京,危急之中,臣都
能當機立斷,這是皇上所知道的。可是,如果出洋是太莽撞了,因為皇上還不明白日本
政府對皇上的真實態度。皇上出洋,日本真的會幫助皇上復辟嗎?臣看不一定。因為,
皇上的天威在這裡能顯示出來,若離開這裡,則如龍離開大海。日本人恐怕也不會幫助
一個在中國不能影響局勢的人。至於說到安全,馮玉祥是絕不敢輕舉妄動的,他現在腹
背受敵,若再惹上日本人,那是一條必死的路,他絕對不敢在日租界有何舉動。老臣以
為,還是靜觀勢態的變化,若是形勢有利則留,不利則可抽身便走,很方便的,為什麼
非要現在離開呢?」
    溥儀道:「好吧,我們等等看。」
    羅振玉來到天津的日本軍部,軍部也說可以等等,他們先和東京聯繫。這樣,溥儀
就暫時住了下來。
    每天都有一位日軍司令部的一位參謀來為皇上講時事。這天,參謀金子定一來到張
園,向溥儀道:「皇帝陛下,當陛下在北京時,羅振玉先生曾兩次來到司令部,都是在
下接待他,他可真是個忠臣啊!」
    「是的,如果沒有他的努力,我不可能順利地到這裡。」
    「可是在下聽說皇帝陛下到這裡是為了要到我們日本,不知此事辦得怎樣了?要不
要我們幫忙。」
    溥儀道:「目前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辦妥,貴國領事館又通知我們可以在此多逗留些
時日,你們軍部也是這種觀點,所以就滯留於此。」
    金子道:「現在軍部已接到東京軍部的指示,說皇帝陛下可以到東京,軍部願意幫
助皇帝陛下。」
    「還是過幾天吧。」
    「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們當然尊從皇帝陛下的意見,現在在下就為陛下分析形勢,
好嗎?」
    「進行吧。」
    「在下今天所講的,是中國內戰的問題。中國軍隊腐敗無能,欺壓老百姓可以,內
戰可以,對我們大日本皇軍來說,他們如同廢物。」
    「當然,當然。」
    「中國的混亂,根本在於群龍無首,只有皇帝,只有宣統陛下您,才是民心所向,
也只有您的天威和道德才能使軍隊馴服,克服軍隊的腐敗無能。」
    「我德才都有待提高,所以想到貴國去留學。」
    「我們也希望皇帝陛下到日本去學習先進的管理辦法,回國後重振國威,如果中國
強大,日中友好,則我們兩國即可傲視世界。」
    金子又為他講了一會兒,最後道:「後天是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的天長節,軍部請
皇帝陛下去閱兵,這是司令部的請柬,請陛下務必光臨。」
    「我非常樂意!」
    溥儀心花怒放。這一夜是非常的漫長,終於到了白天,可天下的太陽總是不肯西移,
好不容易熬到了太陽落山。又是一個難耐的夜晚過去,終於,天皇的天長節到了。
    10輛摩托車開道,溥儀就坐在摩托車隊的一輛吉普車上,後面是裝甲車,上面機關
槍黑洞洞的管子在注視著前方。
    閱兵場到了,場上立即響起了軍樂聲。雖然溥儀覺得這聲音裡含有喪禮上的曲調,
但是他的精神還是異常昂揚。
    司令官植田謙吉騎著一匹高大的東洋戰馬走向溥儀,到了跟前,抽出軍刀,向溥儀
行了禮。而全場的日本官兵,見了司令官的這個動作,也一齊向溥儀行禮。
    「歡迎陛下光臨,」司令官雪白的手套向上一舉,全場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
「歡迎陛下!」
    溥儀萬分激動,他哪裡受到過軍人這樣的禮遇,不覺高呼:「天皇萬歲!」
    司令官和在場的所有日本官兵被皇上的這句歡呼震驚了,也激動不已。
    「天皇萬歲!」植田謙吉司令官在馬上振臂高呼。
    「天皇萬歲!天皇萬歲!」士兵們齊聲吶喊,聲音震天動地。
    隨後閱兵開始。日本軍隊的戰車、馬隊、飛機,都作了表演,最後是士兵的操練。
    溥儀坐在閱兵台上,望著日本軍隊的這種陣勢,心想:中國軍隊根本不是日本軍隊
的對手,我如果能得到日本的幫助,復辟的大業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第二天,溥儀還沉浸在閱兵的興奮中,日本駐天津領事館派人來向溥儀道:
    「皇帝陛下,領事明天請陛下參觀我國僑民的一所小學,請陛下光臨。」
    總領事吉田茂親自到張園來接,到了學校,剛一下車,學生們手持小龍旗,夾道歡
呼道: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沒走幾步,學生高喊:
    「宣統帝萬歲!皇上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到了這樣的歡呼,溥儀熱淚盈眶。
    吉田茂為溥儀舉行了宴會,宴會上吉田茂道:「在我們日本人的心目中,宣統帝不
僅尊號仍在,而且猶如在朝臨政,我代表日本人民向陛下祝福,祝福皇帝陛下萬事如
意。」
    很晚,溥儀才回來,羅振玉和陳寶琛還等在那裡,見了他們倆,回憶起下午學生們
「萬歲」的呼聲,溥儀又激動地熱淚盈眶。
    「皇上,怎麼了?」陳寶琛問。
    「日本,只有日本才真對我們好!才真心幫助我們。」溥儀說了他這幾天的事情。
    陳寶琛道:「如果日本人真的願意幫助皇上復位,老臣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皇上去
東洋的事,看來可以考慮。」
    羅振玉道:「就是,皇上到了日本,國內的大臣仍在,國內的事自然有人過問。何
況,皇上到了日本,就可以和日本的高層接觸,就是天皇,也能見到的,這對復辟大業
難道不是最大的幫助嗎?」
    溥儀道:「那麼羅振玉明天就再去活動一下看。」
    羅振玉高興極了!
    可是,正在當時,奏事處報:「張宗昌求見!」
    幾個人大驚,溥儀忙道:「快傳他進來。」
    羅振玉、陳寶琛連忙退避到別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張宗昌進來就給溥儀磕了三個頭。溥儀忙走上前扶
他起來,道:「將軍何必行此大禮,以後定要免了。」
    張宗昌道:「臣子哪有見皇上不脆的道理?皇上不認我這個臣子,我就跪倒不起
了。」
    「快,起來吧,你真是個忠臣。」
    張宗昌站了起來,如鐵塔一樣,高出溥儀很多。這人一臉橫肉,左腮上一道傷疤反
襯的那張黑臉更為猙獰。
    溥儀賞坐,他謝坐,坐下道:「皇上就是不來這裡,諒那馮賊也不敢對皇上怎樣。
我那時不是和皇上說了嗎,北京城內也有我許多的弟兄們,特別是醇王府的附近,更是
我們精銳,這些人,飛牆走壁,個個都是武功好手,皇上在那裡很安全的。」
    原來,溥儀在北京的時候,張宗昌曾化了裝進去見了溥儀,表達了對他的忠心。
    「你的忠心可鑒日月,我是知道的——今天深夜到此,有什麼事嗎?」
    「後天我就要打北京了,皇上要是回去的話,咱扶您上寶座,他娘的有誰敢不服,
盒子炮說話。」
    「後天打北京,當真!」
    「那還有假!」
    「張作霖和吳佩孚都準備好了?」
    「都磨(秣)兵力(厲)馬了,大伙都等著抄傢伙吧。」
    溥儀激動萬分,道:「我可不能貿然進京,此事張將軍慎重一些,待攻下北京再說
吧。」
    「哪就等到打下北京再說吧——皇上能給點軍餉嗎?」
    「多少?」
    「隨皇上的意,賞弟兄們一點,讓弟兄們也知道萬歲爺的恩德。」
    「好吧,就先給五萬塊大洋。」
    「謝萬歲爺!」
    張宗昌,字效坤,山東人,小痞子出身,在關東做過土匪,在海參崴做過警察,又
做過黑社會的老大,後來又當了馮國璋的營長,層層升到師長,後投奔張作霖作了旅長。
由此步步高陞,做了師長。軍長,現在則是直魯聯軍司令。
    張宗昌走後,羅振玉和陳寶琛轉出來,溥儀把張宗昌的話說了,二人都非常興奮,
陳寶琛道:「老臣早就說過,皇上不能離開京津,如果現在在日本,那麼如何能像今天
這樣得到直奉要攻打北京的消息?」
    羅振玉無話可說,道:「那就先看看再說。」
    果然,第三天吳佩孚和張作霖合攻馮玉祥,北京處於包圍之中,奉軍張宗昌司令很
快進了北京,張作霖和吳佩孚在北京會面。
    一時間,遺老、王公及康有為那樣的忠君者紛紛寫信給張、吳二帥,要求復辟。
    溥儀的心在澎脹,似乎復辟就在眼前,即使不能復辟,恢復優待條件就更是呼之欲
出,他哪裡還想出洋。
    這天,榮源高興地道:「皇上,情況有轉機了,皇上,復辟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怎麼?」溥儀熱血奔湧。
    「張作霖來天津了,他希望能在他的行館裡拜見皇上,並先送來了十萬塊錢。」
    不料,陳寶琛卻道:「此事萬萬不可,皇上到民國將領的家裡,成何體統?何況那
裡是日租界的外面,很危險的。」
    溥儀道:「這確實有點不合適,也確實危險。」他覺得有失身份——為什麼你張作
霖不來拜我?
    榮源見太傅在旁,也不再說什麼,可是第二天晚上,卻突然把張作霖的親信閻澤溥
帶來。閻澤溥向溥儀叩了頭道:
    「皇上,到大帥那裡是絕無危險的,可是大帥卻不便走入租界,不然,大帥早來拜
見皇上了。」
    溥儀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在他和榮源的反覆勸說下,當晚去了曹家花園——張作霖
的行館。
    下了汽車,溥儀被領到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廳,這時,迎面走來一位身材矮小、便裝
打扮、留著小八字鬍的人。溥儀認出這就是張作霖,可是腳步卻放慢了——用什麼儀式
對待他?正在他猶豫無所適從的時候,那個張作霖卻急步走到溥儀面前,趴在磚地上磕
了頭,道:
    「皇上好。」
    「上將軍好。」溥儀扶起他,一同走向廳門。
    客廳裡擺的是硬木桌椅、西式沙發、玻璃屏風。剛一坐下,張作霖就點著一根香煙,
狠吸了幾口,道:「皇上,他媽的巴子那馮玉祥不是個玩藝兒,他打著保護國寶的旗號
逼宮,其實他那腸子裡藏的是什麼屎誰不清楚?他是貪著宮中的財寶!」
    一會兒,煙只剩下了「屁股」,張作霖又點了一支,猛吸一口,吞雲吐霧地道:
「咱才是真正地保護寶物古物,咱把奉天的宮殿保護得好好的,這一次呀,咱準備把四
庫全書運到奉天去,在那裡才安全!」
    「就是,張上將軍是真正的文明人,我早就知道奉天的宗廟陵寢和宮殿都保護得很
好,張上將軍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皇上要是樂意,到咱奉天去,住在宮殿裡,有我在,怎麼都行。」
    「張將軍真是太好了。對我這個蒙難的皇上還如此熱忱。」
    溥儀把話往「皇上」這件事上引,可是張作霖卻道:「皇上,以後缺什麼就給我來
信。」。
    缺什麼?溥儀心道:我缺的就是一個寶座。
    一只蒼蠅飛來,張作霖一巴掌打過去,蒼蠅掉在地上,他又用腳搓了幾下。而此時,
一個卷髮女人的頭在屏風後露了一上。溥儀見此,連忙站起來,道:
    「上將軍很忙,我就告辭了。」
    「那麼好吧,以後見面的機會就多了。」
    張作霖送溥儀出來,見溥儀的汽車旁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小矮子,知道那是日本人,
是監視溥儀的活動的,便大聲道:
    「皇上,要是日本小鬼子欺侮了你,就找咱,告訴我一聲,我就會治他們!」
    溥儀從張作霖那裡回到張園,羅振玉迎上來。溥儀道:「張作霖給我磕了頭,請我
到奉天去呢。」
    羅振玉想說什麼,但是見了皇上這麼高興,便沒有再開口:皇上必定在這裡住下去
等機會,現在不會再談出洋的問題了。
    婉容到了天津猶如被拋到沙灘上的小蝦又被浪潮捲回了水裡。成年後,她的大部分
時光是在這裡度過的,她慶幸自己飛出了紫禁城那個籠子。
    溥儀為婉容請了英文教師,是天津英文文法學校的教習任薩姆女士。沒過多長的時
間,婉容已能用英文閱讀並寫一些淺近的文章。任薩姆女士在教她英文的同時又用種種
動人的詞語描述著西方貴婦人的生活。
    「皇後,」任薩姆女士道。「您應當有自由的生活,出入上層社會的聚會,到名貴
的珠寶店選擇首飾,牽著小狗在沙灘上或綠草地上散步。皇後,您應當出入一些社會性
的事業聚會,發表演講,去剪彩,等等。您還應有一座或幾座別墅,在那裡度假或度周
末,在國外也應有您的住處。噢,尊貴的皇後,您如果是到了巴黎或倫敦,那該是怎樣
一種情景呀——皇後,東方最古老最偉大的帝國的皇後,最美麗最有修養又有著高貴血
統的皇後,記者們會整日追逐您,您的照片會出現在最有影響的報紙上……」
    婉容在天津獲知她選為皇後的時候,就曾夢想過種種高貴的生活,但大多已成泡影。
現雖被驅出宮,逃到天津,但是周圍的人們,特別像任薩姆這樣的西方女士都對她充滿
了羨慕,她又陶醉在自己的尊貴的名份之中,她現在的生命似乎就是為「皇後」這一名
份而存在,不然,無數個『臥看牽牛織女星』的夜晚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忍受的。
    這是園中的一方荷塘,荷花已落,菱香溢漫。婉容漫步池邊,忽覺夏去而秋至,不
由想起「低頭尋蓮子,蓮子清如水」的詩句,心裡一陣惆悵,想到《紅樓夢》中的香菱
的人名,不覺真地用心去嗅這菱的香味,果然這香味讓人神清氣爽,倦念頓消。可是一
會兒,紅塵難捨,忽又想起明天是七月七日的七巧節,這是個美麗的節日,是所有的情
人們夢牽魂繞的節日。可是婉容想到自己夜夜都是衾被獨臥,夜夜都是種種幻想中了卻
自己強烈的欲念,便硬是不去想它,她也不再看這荷塘,不再想花落為菱的故事,回到
了自己的房間,可是,那裡的荷花總也忘不掉,她歎息了好久,想:荷花落而為菱,那
正是她的高貴處、賢德處,她的美德還是眾人瞻仰的。她不免更喜歡上了周敦頤的《愛
蓮說》,自號愛蓮,提筆在手,寫了一篇《荷花賦》:
    「荷花色艷而嬌,迎風欲舞,清氣芬芳,俱一種愛美姿態。且其全體皆有宜於人:
從其根至其梗、至其葉、至其花、至其實,皆成藥品。妒者謗其過艷,知者贊其德純。
多才而色艷,所謂『出污泥而不染』,此非德乎?且其全體皆可入藥,此非才乎?收余
何福,每當晨起或當夕陽欲墮之時,扶小環,持蕉扇,徘徊於竹陰荷塘前。或歌一曲陽
春白雪,或歌一曲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或歌一曲夢裡不知身是客……」
    「『好一個夢裡不知身是客』,下面該是或歌一曲『輕羅小扇撲流螢』了吧?」
    婉容回頭一看,原來是文繡站在自己的身後,道:「哪有偷看人家文章的。」
    文繡道:「我就是不看,也知道皇後寫的是什麼,我連皇後的心也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這文章,開頭是李漁的,後來才情發於中,不能自抑……」
    「比不上淑妃才高八鬥,有詠絮的文思,有七步的敏捷。」
    文繡道:「我說的是真心話,沒想到皇後倒計較起來。其實,我們何嘗不『同是天
涯論落人』呢?哪一個不是『深夜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婉容的筆掉在桌子上,一會兒,又哭道:「淑妃,皇上憂國思民,難顧上兒女私情,
花前月下,我們都是理解的,等到『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時候,我想我們會有『魚戲蓮
葉間』的愜意的。」
    文繡看了婉容很久,見她玉白的臉色微微透出青光,明眸中蘊一絲陰涼,卻說出上
面一番話來,不由心裡升起一股涼氣,笑道:「皇後,明天是七巧節,咱們到天津許多
日子了也沒出過這門。明天皇後就帶著我們去街上逛逛。」
    「什麼!」婉容驚訝的道,「淑妃和皇上說好了?」
    「哪有的事,皇上從來不到我那裡去的。所以我今天才來央皇後去請皇上,明天出
去看看。」
    「好吧,」婉容道,「這個時候皇上忙,我們晚上再和皇上說。」
    「哪能是『我們』?而是皇後晚上和皇上說。——我告辭了。」
    第二天,溥儀的心情很好,道:「皇後,淑妃,今天我滿足你們的一切願望。」
    「那麼好吧,咱們到義利公司去,在那裡以後再去中街。」婉容要當向導。
    「皇上,」日本軍部的便衣道,「到義利公司是可以的,我們可以保護皇上、皇後、
淑妃的安全,可是中街是天津衛最熱鬧的去處,為皇上的安全考慮,還是不去那裡吧。」
    溥儀看了看婉容,婉容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那就以後再去吧,不過,我們可以到
一家意大利餐館吃正宗的西餐。」
    「這個可以,在租界裡總是較安全的。」那個便衣道。
    「就這樣吧,」溥儀命令道,「祁繼忠和李玉亭隨駕前往。」
    「庶。」
    婉容瞟了一眼李玉亭,見他已是身材偉岸,劍眉朗目,筆直口方,稜角分明,長成
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在一群日本便衣的簇擁下,皇上一行來到義利公司的珠寶店。
    「皇上,我要這掛鑽石項鍊,」婉容叫道。
    溥儀走過去,一位小姐也已過來,道:「我們經理馬上就到,我們知道貴客是皇上
和皇後淑妃,全公司都非常榮幸,請皇上和皇後、淑妃隨意挑選。」
    「我就要這掛鑽石項鍊。」
    「好,皇後,我替您戴上試試看。」那位小姐為她戴上,笑道,「好像專為皇後定
做的似的,別人戴了,真是糟蹋了這項鍊。」
    「買下!」溥儀道。
    婉容並不取下來,就戴在了脖子上,她的感覺好極了。
    文繡道:「我也喜歡那項鍊。」
    服務小姐道:「淑妃娘娘真如天仙下凡一般,戴了這項鍊,越發神光照人。」說著
她已給文繡戴上。
    此時白白胖胖的經理已經走來,遠遠地就說:
    「皇上、皇後、淑妃光臨本店,這是本店萬年的榮幸。皇上,在下就把這兩個翡翠
戒指奉與兩位娘娘了。」
    「哪能這樣收下,我們買就是。」溥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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