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全傳
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十一月,長安飄著鵝毛大雪。 李商隱騎著涇源幕府快馬,風塵僕僕地進得京城,來到令狐恩師家。他是來參加恩 師的周年忌日活動,另外還要備考明年吏部的釋褐試。 湘叔在門口迎接他。湘叔白髮蒼蒼,駝背弓腰,不斷咳嗽。八郎嫌他老邁,已經不 讓他當管家,可是他在令狐府幾近一輩子,又是令狐家的遠親,所以有些事還說了算, 離不開他。 李商隱來到西院客房,放好東西,就想去見七郎八郎和九郎,尤其想見八郎。 湘叔用手止住,聲音嘶啞地道:「八郎?還未回來。」 「這麼忙嗎?」 「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喪。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來。他說為了這個家必須 應酬!有時帶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達旦地喝酒胡鬧。還把錦瑟叫出來陪他們。 有好幾次,錦瑟哭著從宴席上跑出來……」 「錦瑟!他們欺侮她啦?」 「不知道。他們宴飲,我從不過去侍候。如果不受委屈,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哭呢?」 李商隱記起錦瑟托自己轉告溫庭筠的事。自己已經轉告溫兄,他當時聽了很氣憤, 難道他沒來找過她?」 「溫兄庭筠來過府上嗎?」 「好像來過,是跟八郎來喝酒的。他一來,酒宴就更熱鬧了。他隨身帶來好幾個歌 妓,這一宿就別想睡覺了,唱呀跳呀吹彈敲打,沒完沒了。真沒辦法,這是彭陽公仙逝 守喪期間!八郎就這麼干!」 李商隱不敢詢問溫兄與錦瑟見面與否,從袋子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湘叔,道: 「這是我寫的《奠相國令狐公文》。是六月間寫的。拿去給八郎看看,在恩師周年 忌日祭奠時用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再寫一篇,時間來得及。」 湘叔接過祭文,心裡不由得一陣酸。令狐公收了這麼個好門生,時時惦記著他!那 些兒子們,哪一個惦記過他喲!七郎身體不好,自顧不暇;九郎在後花園練武,每天不 輟,家事什麼也不管。八郎是一家之主,理當想著父親的忌日呀!可進入十一月上旬, 還沒提出準備令狐公的周年祭奠。 他歎了口氣,答應著退出客房,拿著商隱寫的祭文來到前軒,見八郎正在送客回身 進軒,招呼道: 「子直,商隱從涇源來京,剛到。」 「嗯。有事嗎?我沒功夫見他,請他自便吧。」 「他是來參加你父親周年祭奠的。」 「哎喲!已經一周年了?虧他還記著他的恩師!湘叔,咱們該準備準備了。今天是 十一月初幾?已經十五啦?到二十忌日只有五天,該置辦的東西都買進了嗎?」 「我都吩咐準備好啦。兩個月前就準備了。這是商隱寫的祭文,你看看吧。」 「行。不用看。」 令狐綯邊說邊展開祭文,還是讀起來: 戊午歲,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谿李商隱,叩頭哭奠故相國,贈司空彭陽公。 嗚呼!昔夢飛塵,從公車輪;今夢山阿,送公哀歌。 古有從死,今無奈何! 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 忽然,蜩宣甲化。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脫蟺如蛇,如氣之 易。愚調京下,公病梁山。絕崖飛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鐫辭墓門。臨絕丁寧,托 爾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時歸。鳳棲原上,新舊袞衣。有泉者路,有夜者台。昔之去者, 宜其在哉! 聖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與之。故山 峨峨,玉谿在中。送公而歸,一世蒿蓬。 嗚呼哀哉! 八郎讀罷,被商隱沉痛哀悼所感動,呆呆地凝視著祭文,心想商隱對父親確有感情, 時時不忘。而父親對他也寵愛有加,「人譽公憐,人譖公罵」,確實如此! 「商隱現在在哪?叫他到這邊來敘敘舊。」 湘叔見八郎要與商隱敘舊,心裡很高興,馬上把他叫來。兩人相見,一陣寒暄過後, 八郎開口道:「家父周年祭奠,已經準備就緒。你能來參加,並寫祭文,我非常高興。 文章雖短,但感情很深摯。能牢記家父對你的恩情就好。正像你說的,在鄆州『天平之 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當時你才十八歲,就受家父之聘,加入幕府, 可以說是少年得志啊!『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家父多麼憐愛你保護你呀! 忘了家父深恩厚愛,太沒良心啦!」 「八兄,小弟怎能忘記恩師大恩大德呢。這篇祭文,我寫了好久,每每提筆,就像 又回到恩師身邊。望著恩師慈祥的面容,就禁不住潸然淚下。恩師大恩大德,我李商隱 永生永世,粉身碎骨也不會忘記的。」 自從入涇源幕府,又娶了王家小姐,李商隱一直想找個機會,面對面地向八郎剖白 一下胸懷,今天可得到這個機會了,講到激動處,流著淚,希望八郎理解自己,原諒自 己。 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動,才跟商隱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聽了這席肺腑之言,他似乎原 諒了商隱,但卻始終未提一句關於涇源王家之事,好像它是一個禁區。 李商隱見八郎隻字不提王家之事,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唯恐惹八郎生氣。 「商隱,怎麼又起了一個新號?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 八郎轉了話題。 李商隱感覺出八郎的心思:仍然對娶王家小姐耿耿於懷。 他皺皺眉,心頭蒙上陰影。 「太和九年,我去玉陽山學仙。站在山頭,俯視山下,在玉陽山與王屋山之間的峽 谷,有一條溪水像條白練,蜿蜒曲折,非常美。這條溪水叫玉谿。我就以它起了個號, 叫做玉谿生。」 八郎笑笑,不再多話了。
令狐家廟,是太和元年經皇上詔准,在京都城南通濟坊建立。這是按照唐制,大臣 經過奏請聖上詔准,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廟。令狐楚則埋葬在京兆府萬年縣鳳棲原,距家 廟不遠的京郊,所以李商隱祭文中說,「鳳棲原上,新舊袞衣」。 李商隱隨著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隊伍的前面,先在家廟上香、叩頭,然後來到鳳 棲原令狐楚墳地。 墳地早已搭好兩座大台。左邊大台上,跪著和尚;右邊大台上,跪著道士。左右兩 邊和尚道士一齊念起經來,嘟嘟囔囔,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忽抑忽揚,渾然別生意趣。 這是八郎安排的。李商隱吃了一驚,難道是要做道場?周年祭奠有這等場面,李商 隱沒見過,也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才合適。 七郎和九郎大不以為然,把商隱拉到身邊,一起跪在墳前,先上香,後燒紙,擺好 供品,則叩頭,聽李商隱詠唱祭文。 商隱邊詠祭文,邊痛哭,幾致哽咽而不能卒讀,招來許多人圍觀。 八郎指揮僧道讀經,超度亡魂。還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幾案前,邊飲酒邊聽僧道誦 經,不時品評兩邊優劣,有時聽到怪腔,笑語不止。 李商隱從開始一直啼哭到結束,眼淚哭干,聲音嘶啞,兩腿綿軟,渾身無力,陷入 昏昏噩噩之中,像做了一場惡夢。 當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日出卯時,抬頭看看七郎九郎和湘叔,要了點水,慢慢地 又沉睡起來。 是疲勞過度,還是悲痛已極?李商隱躺在床上,不思飲食,不言不語,時醒時睡, 一直到第二年正月,即將參加吏部試判,才勉強起來,開始吃些流食,身體才漸漸好轉。 這期間,八郎也光顧多次,看著病弱得走了形的商隱,連連搖頭歎息,不再用話挖 苦他,似乎還有些同情和憐憫。 李商隱終於堅持參加吏部釋褐試,並堅持到底。大概感動了考官,張榜時,果然榜 上有名,釋褐授官,任秘書省校書郎。 按照唐朝官制,秘書省隸屬中書省之下,有校書郎八人,正九品上階。秘書省職掌 「邦國經籍圖書之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皆率其屬而修其職。」(《舊唐 書》卷四)校書郎品級不高,但向來被學子們認為是清要之官。由校書郎被選為宰輔的 人很多,如元稹、白居易等。李商隱知道個中情形,因此喜不自禁,對自己的前程寄予 很大希望。 可惜,秘書省的席位尚未坐暖,很快被外調位低事雜的弘農縣尉。 縣尉,是次於縣丞、主簿的縣令佐官。他既要逢迎層層官長,又要親手執鞭奴役、 盤剝百姓,這使李商隱感到痛苦和難以接受。 他想起邊塞詩人高適出任封丘縣尉時,那沉痛的詩句:「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 事皆有期。釋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大詩人杜甫任河西縣尉也不堪忍受, 曾吟詩道:「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驅走,率府且逍遙……」 把自己趕到縣尉任上,是誰在背後搞的鬼呢? 李商隱知道,此時在位的宰輔,仍然是牛黨中人。能是他們嗎?他也不願意懷疑八 郎能在背後做什麼手腳。有苦只能忍耐,有淚只能往肚子裡強咽。既成事實,難以接受 也得接受,不去弘農又去何處呢? 李商隱懷著憂鬱、無可奈何的心情,告別湘叔和七郎九郎,而八郎推說有事很忙, 不與面別。 五月,花紅柳綠的季節,長安依舊熙熙攘攘,一派繁華,不因李商隱心境不好,而 黯然失色。他雇了一乘小驢車,抑鬱不快地離開了京城,去弘農上任。 弘農縣屬陝虢觀察使管轄。李商隱去弘農上任,首先要一一拜見上司,而上司中最 大的官員自然是觀察使。當時的陝虢觀察使是孫簡。 孫簡屬牛黨,個子矮小粗胖,一臉橫肉,生得刁蠻霸道。 對於一個小縣的小小縣尉,他連正眼看一下都不願意。 李商隱走進衙門,經過通稟被引到書房。見了觀察使,抱拳施禮道安後,站在地中 央,等待訓話。可是等了半天,孫簡仍然一聲不吱,只是仰頭望著天花板。 初次見面,上司總要訓斥幾句,怎麼一句話也沒有呢?李商隱感到奇怪,也望了望 天花板。那天花板是用花紙裱糊的,與其他房屋的頂棚沒有什麼區別。又等了二個時辰 仍不見上司發話,李商隱笑笑問道: 「大人,如果沒事,下官暫且告退回縣,改日再來聆聽賜教。」 「怎麼?想走?沒一點規矩!來人吶,給我亂棍打出去!」 猛然間跑出四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把李商隱挾持當中,就往外拖。 「住手!大人,下官不知有何得罪,竟要棍打?請明示。」 「見本官,為何站而不跪?以為你是王茂元的人就敢不跪嗎?打!按倒地上,先打 二十殺威棍!」 李商隱個子不矮,但身子虛弱,且又多病,哪裡吃得消這四條漢子的大棍!十棍下 去,已經皮開肉綻了,又打十棍,連爬起的力氣也沒有了。 孫簡見把小小縣尉按倒地下時,就已轉身回內室去了。他才不願瞧這打人場面。 幸虧有個老吏看他可憐巴巴的,把他背出衙門,送上驢車,否則非餵了觀察使家的 狼狗不可。 回到弘農縣,縣令看他被打成這副模樣,哈哈笑個不停。 足足躺了兩個月,才得痊癒。 一天,在牢房裡查點囚犯時,有個犯人突然跪倒他的腳下,痛哭流涕地喊冤。李商 隱讓他站起,把詳情說說。 這犯人一邊流淚,一邊敘述道:「我家就我這麼一個獨根苗苗。五年前,我才十五 歲,就被抓進大牢裡。開始被打入死囚牢,後來經大理寺卿覆審,就一直被關押在這裡。 那妞不是我害的。我是路過,看見她被姦污,躺在路邊死了。她父親就指認我是兇手。 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 「怎麼會這樣?」 一個獄卒也過來幫他說情。但是,這案子是觀察使孫大人斷的案,別人都不敢替他 翻案。 李商隱領教過觀察使大人的蠻橫,可是,無限期地把一個青年關押在大牢裡,不是 毀了他一生嗎?李商隱很氣憤,答應為他寫一個奏折,送到大理寺。 幾天後,觀察使孫簡親自跑到弘農縣,大罵李商隱告他黑狀!還命役吏把他捆綁起 來,要押到陝州處置。 多虧縣太爺出面說情,還有縣衙大小官吏一齊跪倒,請孫大人息雷霆之怒,才免了 李商隱被捆綁被押走之苦。 李商隱一氣之下,掛冠而去,在縣衙東牆上留下一首詩,曰: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 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覆沒階趨。 李商隱認為,與其瓦全,不如玉碎。卞和的雙足雖被刖去,但是,倒可以免去一輩 子可恥的折腰趨承。 縣太爺很同情李商隱,欽佩他的才華,騎匹快馬追趕他,想請他回來。 李商隱坦率地又吟一首詩,道: 陶令棄官後,仰眠書屋中。 誰將五斗米,擬換北窗風! 縣太爺感慨頗深地勸道:「縣尉大人,你『不為五斗米折腰』,仿效陶淵明,清高 雅趣,令人艷羨!可是全縣子民又有誰來為他們說話,為他們主持公道呢?縣衙裡只我 一個父母官,我是孤掌難鳴啊!那青年在縣牢裡關押五年了,本官不是不知道,但我一 個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李商隱本想「脫衣置笏,永夷農牧」,「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但被縣太 爺的一席話說動了心。 不久,朝廷命姚合以給事中的身份,接替孫簡出任陝虢觀察使兼陝州刺史。他是唐 代名相姚崇的曾孫,性格灑脫、隨和,頗有詩人氣質。他與李商隱非親非故,但早聞李 商隱的名氣,崇拜他的才華,所以到任後,馬上親自請他復職還官。 李商隱沒有拒絕,但是出任弘農縣尉,並不是他的理想。憑著自己的絕世才華,僅 任小小的九品官,且還要受人排擠打擊,怎麼忍受得了?特別是昔日的朋友、同年、同 事,都紛紛升遷,仕途順利,內心更加苦悶,懷才不遇之感深深地折磨著他。
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文宗皇帝病危,詔宰相楊嗣復、李玨到禁中,想要 他們擁戴皇太子敬宗少子成美監國。 兩位宰輔認為這是順理成章之事;皇上生病,太子監國;皇上病逝,太子即位,誰 也不會反對。於是兩位宰相跪請皇上放心,而他們自己卻未把太子監國之事放在心上。 神策軍兩位中尉仇士良和魚弘志,卻對太子監國看得異常重要。兩位太監私下緊張 地商議著: 「皇上力主太子即位,將來對你我大不利呀!」魚弘志盯著仇士良道。 「你我統領神策軍,朝野大臣誰敢放個屁!太子即位敢不聽我輩之言?」 仇士良經過甘露之變,連文宗皇上都不放在眼裡,驕橫不可一世。 「仇大人,話可不能這麼講。假如讓太子即位,則擁立之功在宰輔身上,而不在你 我二人身上。太子即位,功不在你我,將來他能聽你我之話嗎?另外,該死的文宗皇上, 近來頻頻召見大臣,你我都不在場,他是否在……」 「有這等事?該死的皇上,早就該死!我等早就該把他除掉,省得生出是非!」 「仇大人此話有理。皇上要除掉,太子也要廢掉,我們要另立新君。大人,你看哪 個皇子不錯?」 「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穎王炎不錯,頗聽我話,每次見面都畢恭畢敬。這小子很 不錯。」 兩個人說到做到,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離軟禁起來,不准任何大臣進宮見駕。然後 矯詔擁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為皇太弟,廢掉成美太子,復封陳王。 宮中震驚,朝野一片驚詫。 仇士良和魚弘志加緊宮廷政變步伐,當晚就把文宗皇上騙至大明宮太和殿,僅用一 條白帶,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極樂世界。兩人立刻擁立皇太弟李炎繼承了大統,這就 是唐武宗。 經過仇士良和魚弘志威逼和勸說,唐武宗下詔賜死楊賢妃、穆宗第八子安王溶、陳 王成美。 李商隱在弘農聽說文宗駕崩,十分悲傷。他很贊賞文宗為人勤懇、生活樸素。即位 後,就想重振朝綱,除掉奸宦,平息黨爭。商隱痛哭著,吟詩道;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 新君即位,亦想重振朝綱,四月詔淮南節度使李德裕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 事,把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楊嗣復調出朝廷,任譚州刺史,充湖南觀察使,不久貶潮州 刺史。令狐綯因守喪服闕,仍授左補闕,尋兼史館修撰。牛李黨爭形勢發生巨大變化, 李黨統攬朝政,王茂元也應詔入朝,先任御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遷入京城。他的女兒、女婿和兒子們,也紛紛從各地遷到京都居住。 九月,秋風吹來之時,李商隱正式辭去弘農尉,返回洛陽,攜眷遷移關中,住在長 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鄉,是漢初名將樊噲的封邑。它屬於京都萬年縣管轄,距萬年縣南三 十五裡,位於潏河流域,在杜曲與韋曲之間,是一塊十余公里長的河谷盆地,土地豐腴, 菜圃稻畦,罫紛綺錯,茅廬炊煙,雞鳴犬吠,恍如江南秀麗水鄉圖畫。 在唐代,一些貴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內喧囂,有的在城內尋覓不 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築別墅,或構造廬捨定居。 李商隱當屬於後一種。又因為他非常喜歡這裡綺麗的山水風光,很向往在這裡過一 種平靜的躬耕田園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詩中,吟道:「亦擬村(城)南買煙捨,子 孫相約事耕耘。」於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別號。 安排好家居之後,他匆匆地參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內調的冬選,可惜沒有成功。 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夏,王茂元調任忠武軍節度使,陳許觀察使,召李 商隱前往入幕。 秋末冬初,李商隱沒帶家眷來到陳州,加入陳許幕府。時間不長,第二年春天,由 陳州趕到京都,參加吏部考試,以書判拔萃,重入秘書省為正字。 按唐制,秘書省正常編製設校書郎八員、正字二員。校書郎為正九品上階,而正字 為九品下階。李商隱二十八歲時第一次入秘書省為校書郎,三十一歲再次入秘書省則為 正字。雖然兩者都為清資,卻有上下階之別,李商隱不僅沒有升,反而下降,對此他從 內心裡產生又自慰又自怨、又希望又失望的複雜感情。 秘書省校書郎和正字,每天都要上早朝,李商隱家住郊外樊川,早朝實不方便,則 暫住年兄加連襟韓瞻家。夫人七妹也從城郊搬遷到姐夫家居住。 那天多喝了幾杯酒,李商隱話多起來。自出任正字以來,郁積心胸中的牢騷一迸發 瀉,震驚四座。 「朝中黨局參差,舉手投足之間,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一個九品下階小官,跟在 這些朋黨中的要人後面,進進出出,豈有不得罪之理?唉!」 韓瞻明白年弟的苦惱,此時相勸亦是無濟於事的。 李商隱見沒有人接話,甚覺沉重、煩悶,於是張口吟道: 流鶯舞蝶兩相欺,不取花芳正結時。 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 七妹不喜歡丈夫把詩寫得太含蓄,讓人不得其解,直率地問道: 「『流鶯舞蝶』是句中對仗,很是工穩。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呀?夫君,講講嘛。」 大家也有同感,都想聽聽。 「唉!我兩次進秘書省,一次是校書郎,一次是正字,什麼『清資』『清資』!都 是虛名而已,只有『花芳』而沒有『結實』,故說是『相欺』。虛度年華,歲不我與, 昔日未得志,今日豈有希望。出任校書郎、正字,這是個美好的有希望的『嘉辰』,但 是它的好壞結果是不一樣的,『良辰未必有佳期』 呀!」 前途難卜,折磨著李商隱;黨爭險惡,李商隱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處境艱難。 「給你們再吟兩首詩,用的是一個典故:南朝陳代將亡時,太子捨人徐德言與他妻 子樂昌公主把一個圓鏡破開,各拿一半。德言對妻子說:『以夫人的才貌,國亡後,一 定會落入權豪人家,我們將永無相見之日了。假如你我情緣未了,不該斷絕,我們約定 在正月望日,在都市上賣這半鏡子……』 「陳亡後,樂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國公楊素家中。德言流離辛苦,來到京都,正月望 日,在市集上果然看見一個蒼頭賣半塊鏡子。徐德言把他領到客店,講了前後之情,並 把自己那半塊鏡子拿出,對在一起正好吻合。 「老蒼頭也把受夫人之托賣鏡的前前後後情形講述一遍,看著這對恩愛夫妻分離, 也很悲傷。 「徐德言在半塊鏡上,題了一首詩,詩雲:『鏡與人俱去,鏡歸人未歸;無復姮娥 影,空留明月輝。』公主看到詩後,悲泣不食。楊素知道這事後,哀傷變色,立即把徐 德言叫來,把妻子還給他,並命公主即席賦詩。公主吟道:『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哭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難。』」 韓瞻把商隱已寫好的《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詩展開,只見: 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 遽遣離琴怨,都由半鏡明。 應防啼與笑,微露淺深情。 讀罷,笑道:「你這不是分明在吟詠樂昌公主嗎?首二句寫她忍氣吞聲,不敢啼笑; 三四句,寫她與徐德言雖分離,卻藕斷絲連,是因為保留著半塊鏡子;最後二句,寫她 在越公楊家的艱難處境。這首詩是嘲喻樂昌公主應當自己處處留神,不能露出心跡。義 山賢弟,詩裡面還有什麼寄托嗎?」 李商隱苦笑笑,沒想到自己寫的詩,年兄不僅沒解通,也沒看出隱含其中的深意, 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道: 「自然有寄托了,不然寫越國公幹什麼?」 「夫君,有什麼寄托?」 「是寫我自己在朝中的處境。樂昌公主是指我自己,越國公是指牛黨。詩的三四句, 寫越公突然把樂昌公主還給徐德言,是因為她保留著半塊鏡子。這是說自己離開牛黨靠 近李黨,可是又與牛黨藕斷絲連,不能斷然脫離。詩中這樣寫,實際我自己哪個黨也沒 靠,哪個黨也不是,而與兩黨又都有點關係。最後兩句,是說樂昌公主面對『新官』與 『舊官』,『笑啼都不敢』,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這裡是說我自己對牛、李兩黨都不 敢表露真情,表示態度。」 韓畏之自愧沒能解通義山的詩,把第二首《代貴公主》詩遞給七妹,不言語了。 七妹沒理會姐夫情緒變化,把詩展開: 芳條得意紅,飄落忽西東。 分逐春風去,風回得故叢。 明朝金井露,始看憶春風。 李商隱沒等七妹解詩,自己先開口道:「這首詩,也是借用上面說的典故,寄托自 己卷入牛李黨爭中的苦惱。別說這些討厭的事情啦,咱們來玩『送鉤』和『射覆』游戲 吧。」 六姐早就討厭談這些無聊的詩了。她既不懂也沒興趣,馬上支持商隱的提議。 大家開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來。
第二天,李商隱早朝歸來,躺在床上想睡一覺,昨夜玩得高興,直玩到五更聽到開 城門的擊鼓聲,才匆匆離開去上早朝。其他人仍然沒有玩夠,繼續在玩。 想想,他不禁笑了。玩一玩,輕松輕松,挺好。整天怕東怕西,太緊張也太累了。 這麼一想,睡意跑得精光。 他坐起身,突然來了靈感,張口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七妹從外面悄悄進來,抿嘴笑道:「又起來啦?夫君,該睡覺就得睡覺,知道不? 不准起來!」 「你來看看,是我剛才寫的詩。」 七妹吟詠一遍詩,笑著問道:「夫君,你這是追寫昨晚宴飲、做游戲,聽到晨鼓, 還不願去上早朝,說自己『類轉蓬』,是不是?」 李商隱笑著點點頭。 「這首詩的三四兩句寫得最好,『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寫我和 夫君吧?」 李商隱又點點頭,笑著。 「『犀』,是指犀牛。我知道。在嶺南,父親在那裡出任節度使,我看見過大犀牛。 它長得粗大,吻上有一個角,有的長兩個角。犀牛皮幾乎沒有毛,非常厚而韌。」 「看過沒看過犀牛角?犀角中央有一道貫通上下的白線。『一點通』就是指這條神 奇的白線。我想用它比喻相愛的雙方心靈契合與感應。雖然『身無』,可是『心有』, 相互照映。我們雖然身上長不出彩鳳的翅膀,飛越樓閣相會,但是,我們的心卻像靈犀 一樣是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始終相親相愛。是不是?」 「是的。」 七妹投進丈夫的懷裡,聽到夫君的心「咚咚咚」,跳得很有力。 他們沉浸在愛的默契海洋中。 「夫君,這些日子沒去八郎家吧?應當去看看,越不走動,感情會越疏遠。要珍惜 你們的友情。」 「什麼?」李商隱把夫人推開,委屈地道:「是我不去看他嗎?每次去,他都拒不 見我,即使碰見了,他也不理我,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是我不珍惜友情嗎?」 「夫君息怒,是賤妾不會說話。賤妾給你賠禮了。」 七妹沒想到夫君這麼生氣,嚇壞了,連連道歉賠罪,請求原諒。 李商隱上前拉住夫人,傷心地歎著氣。 「都是我不好。是因為我,八郎才這樣對你……」 「別說了,明日我去。」李商隱怕夫人也卷進這痛苦的漩渦,勸道:「這事兒跟你 沒關係。你不知道八郎脾氣古怪,過去在恩師家,他總喜歡挑我的毛病。七郎和九郎幫 我說話,我們是三比一,他奈何不得。現在,他官做大啦,連七郎九郎他都不放在眼裡, 我算老幾?明日我去看七哥,不知道他的風痺症好些沒有。」 七妹不愧是王茂元的愛女,有她父親的頭腦。她是擔心八郎背後再使壞害丈夫,所 以才勸丈夫跟八郎言歸於好。丈夫這樣解釋,她不滿意,但是,自己也沒有更好辦法來 改善丈夫與八郎的緊張關係。 她不再提這事,勸丈夫躺下休息,晚上六姐還要宴請玩樂。
這次重入-+ .秘書省和三年前一樣,在李商隱的仕途生涯中,不過是個小「插 曲」而已,希望像曇花一現,隨著而來的是幻滅的悲哀。 會昌二年(公元842年)冬,李商隱的老母親與世長辭,給他帶來又一個巨大打擊。 按照唐代法制,父母去世,子女必須辭官服喪三年,沒有特殊情況不能「奪情」留職。 李商隱直到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冬,才能服闋入京復官。 這三年,恰恰是李德裕為相,李黨勢力最強盛時期。如果李商隱從岳父王茂元這裡 劃分朋黨界限,王茂元是李黨,女婿李商隱也應是李黨。李商隱理當得到李黨重用,可 惜他又失去了這一大好機遇。 李商隱辭去秘書省正字之職,護送母親靈柩回滎陽壇山。這是李家的祖墳所在地。 他把母親安葬在父親墳旁邊之後,又把先輩親屬和夭亡的小侄女寄寄等,一齊都遷葬壇 山,一共經辦了五起葬事。儘管耗盡了僅有的微薄積蓄,但是,他卻感到莫大的精神慰 藉,因為終於實現了「五服之內,更無流寓之魂;一門之中,悉共歸全之地。」 在故鄉營葬完畢,李商隱回到長安樊南寓所,已是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十月, 才聽說岳父王茂元在征討劉稹叛亂中病逝。他沒有去幫助辦喪事。王家兄弟故友非常多, 又有資財,不需要他這麼個懦弱書生幫忙。 他是太累太累了。況且他與岳父關係已經相當疏遠。李商隱對岳丈的作為頗有看法。 會昌四年(公元844年)春,楊弁作亂被平定後,李商隱決定離開長安這塊是非之 地,選擇一個山光水色頗佳的永樂鄉村居住。夫人七妹不高興離開六姐,可是丈夫去意 已決,只能嫁雞隨雞了。 殘春,花雖飄落,大地卻著上綠裝。風和日麗,驛路上商賈來來往往,一派昌興景 象。 李商隱喜歡騎驢。每當騎在驢背上,他的想象便海闊天空地馳騁起來,詩興大發, 或者和同行者神聊亂侃。 夫人坐在轎車上,轎簾挑開,與騎驢的丈夫邊行邊閒話,來到灞水橋邊,橋旁有一 大石柱。橋下灞水從西北藍田流來,澄澈湍急,向北流入渭河。 李商隱指著石柱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灞橋華表,送客到此,則要折柳贈別。往 昔治平之時,每到春日,聖上常要經過灞橋東巡。如今外寇侵凌,內鎮叛亂,連年征戰, 山東之地已成徵兵之後,可惜可歎啊!」 夫人七妹也若有所思地道:「去年,先是劉稹叛亂,後是楊弁叛亂。父親如果不去 征討,也不致於在萬善病逝。聽說函谷關以東,到處抓人當兵,弄得人心慌慌。」 李商隱沉默半晌,忽然吟道: 山東今歲點行頻,幾處冤魂哭虜塵。 灞水橋邊倚華表,平時二月有東巡。 「這首詩寫得好!我一看就懂。夫君,我們到永樂後,那裡有山有水,可以多寫一 些這樣的詩。」 夫人喜歡這樣淺白詩,李商隱卻不以為然地笑了。過了灞橋,才道: 「詩的好壞,不應當以淺白、一看就懂作為標準。我同意白公樂天的『文章合為時 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主張,他曾說,『大凡人之感於事,則必動於情,然後興於 嗟歎,發於吟詠,而形於歌詩矣。』比如這首詩,我是看到灞橋華表,想到過去聖上每 年春天都要東巡,而今因為年年征戰,百姓苦不堪言,於是才寫出這首詩,傾訴我對百 姓苦難的同情,對朝綱窳敗的憂慮。」 夫人驚奇道:「寫一首詩,夫君要想這麼多的事情呀!賤妾吟詩,只考慮平仄對仗, 吟詠起來能不能上口,抑揚頓挫,寫出來別人是否能懂。」 李商隱見夫人一臉天真、無憂無慮的樣子,心裡又高興又哀傷。高興的是夫人一片 純真,沒受齷齪世道的污染;哀傷的是她不能理解自己「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 自己吟詩作賦只能含蓄再含蓄,隱晦再隱晦。而今家搬永樂,遠離是非,遠離煩惱,一 想到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他喜不自禁,道: 「賢妻,永樂是個好地方,在中條山南麓,黃河北岸,景色非常迷人。我要隱居林 泉,以琴酒自娛,再也不必為『笑啼』擔憂,一定寫一些愛妻喜歡的詩。」 七妹喜歡夫君稱自己「賢妻」,也高興叫自己「愛妻」。她陶醉在夫妻甜甜的融融 之樂中。 永樂的生活雖然清貧,卻是詩人一生中最為舒暢娛悅和幸福的日子。他住的是「蝸 牛捨」,飲的是松醪酒,彈琴吹笙,種花植樹,游山玩水,飲酒賦詩,無拘無束。 李商隱喜愛自己的新生活,吟道: 自喜蝸牛捨,兼容燕子巢。 綠筠遺粉籜,紅藥綻香苞。 虎過遙知阱,魚來且佐庖。 慢行成酩酊,鄰壁有松醪。 他喜歡自己所居周圍的一草一木,在《永樂縣所居一草一木無非自栽,今春悉已芳 茂,因書即事一章》,詩雲: …… 學植功雖倍,成蹊跡尚賒。 芳年誰共玩,終老邵平瓜。 他高興《秋日晚思》,享受清靜閒適,於是吟詠道: …… 取適琴將酒,忘名牧與樵。 平生有游舊,一一在煙霄。 《春宵自遣》,別俱一番趣味,詩雲: 地勝遺塵事,身閒念歲華。 晚晴風過竹,深夜月當花。 不亂知泉咽,苔荒任徑斜。 陶然恃琴酒,忘卻在山家。 愛妻常常陪伴身邊,夫君所寫的詩,她能張口背誦吟詠。她為夫君一改過去隱晦多 典故的詩風而高興。但是,漸漸地她尋味出埋在夫君心底深處的惆悵、落寞。 夫君整天沉醉在「松醪」和山光水色中,篇篇詩中離不開酒的點綴、酒的贊美。 「晚醉題詩贈物華,罷吟還醉忘歸家。」「尋芳不覺醉流露,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 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賢妻非常同情夫君,常常好言勸解。 一天,七妹陪夫君到一農民家,看他們伐樹開田,刀耕火種。田叟拉著李商隱的手, 講述著「民以食為天」的道理,介紹刀耕火種的古老方法。 李商隱覺得非常新鮮,覺得田叟學識淵博,像個偉大的先哲,言必哲理,語必聖賢, 從心裡崇拜他。告別時,吟一首《贈田叟》詩,雲: 荷蓧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 燒畬曉映遠山色,伐樹瞑傳深谷聲。 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 撫躬道直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 田叟接過詩,略略掃了一眼,哈哈笑著,手捻胡須,搖搖頭道: 「不敢當啊!怎可稱『賢』?祖祖輩輩就是這麼干的,就是這麼想的,這麼說的。 傳了多少代?沒人知道。這算得上『賢』嗎?」 「您老人家讀過書吧?」 「略識幾個字,背過幾本『經』,那還是蒙童的時候,跟一位遠房爺爺學的,現在 都忘了。」 李商隱在與農民交往中,對人生之道漸漸有所體會,又加上生活越來越窘迫,日艱 於日,常常記起陶淵明的詩句:「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餓著肚子,什麼閒適、 高潔都無濟於事。不能讓愛妻跟自己一起挨餓受苦,他盼望守喪快點結束,復官後畢竟 可以得到俸祿養家餬口。 會昌五年(公元845年)春,李商隱在永樂終於病倒床榻,不能飲酒,其實也沒有 酒,連三頓餐飯尚難保證。 愛妻把僅存的金銀細軟,典賣得差不多了,只能到田叟家求借點口糧。李商隱看著 妻子手端著一瓢米走進來,心裡一陣酸楚,陪嫁的侍女小翠早已被打發走了,一切家務 全落到妻子身上。 王氏見丈夫盯著自己看,眼眶裡轉著淚花,想把米藏起來,放到身後,但已來不及 了,便迎上前,笑道: 「你看這是新米。夫君,我馬上做粥吃,新米煮粥最好吃。」 李商隱點點頭,發現妻子的頭上已有白髮,臉上出現細細皺紋,一對秀目水汪汪地 閃亮。 哦!要落淚了。 王氏已經迅速轉過身,出去煮粥了。 李商隱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愛妻頭上有白髮,自己頭上白髮更多;愛妻臉上出現 皺紋,自己的皺紋更深!何時才能結束這種生活呢? 他躺倒床上,心想搬到永樂已近三年,眼見迎來第四個春天,年華易逝,前途何在? 於是吟道: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邱園坐四春。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髮如絲日日新。 欲逐風波千萬裡,未知何路到龍津。 吟罷,他歎了口氣,自己什麼時候能脫去這身九品官的青袍呢? 「夫君!十二叔派人從鄭州送米和酒來了。」 李商隱高興地坐了起來,問道:「十二叔有信沒有?」 「有封信。」 商隱接信在手,匆匆看過,陷入沉思中。 王氏吃驚地拿過信,粗略閱過,轉而高興地笑道: 「夫君,十二叔升任鄭州刺史,要你過去,你還不高興呀?守喪在身,不能入幕, 但去十二叔那兒,幫幫忙,總還可以吧?夫君去鄭州,我回洛陽娘家,待今年十月復官, 我們就可以再搬回京都了。不好嗎?」 李商隱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拿起筆,寫了《上鄭州李捨人狀》,雲: 伏奉榮示,伏蒙賜及麥粥餅啖餳酒等,謹依捧領訖。 某慶耀之辰,早蒙抽擢;孤殘之後,仍被庇庥。獲於芟薙之時,累受珍精之賜,恩 同上客,禮異編氓,桑梓有光,裡閭加敬,負米之養,雖無及於終身,求粟於人,幸不 慚於往聖。下情不任感恩隕涕之至。 王氏把信折好,交給十二叔派來的人帶回,並讓他轉告十二叔,商隱隨後就去鄭州。
十二叔是李商隱的遠房叔父,名李褒。武宗會昌元年拜中書捨人,二年出任絳州刺 史,四年徙鄭州刺史。他是個虔誠的道教徒,和李商隱關係極為密切,經常接濟商隱。 去鄭州要經過洛陽。李商隱心情不好,身體多病,勉強支撐到了洛陽,無法再去鄭 州了。他住在妻子娘家崇讓坊宅第,也常去弟弟羲叟家。 羲叟只小商隱一歲,與大官僚盧鈞之女結婚後,定居洛陽,並已生子女。李商隱見 弟弟一家生活安定美滿,心裡又高興又有些淒涼。自己奔波半輩子,還沒有一個安定的 棲身之所! 秋高氣爽,李商隱守喪將近結束。這時令狐綯已升任尚書省右司郎中,突然寄來一 封信,詢問商隱近況。 李商隱非常高興,因為那年離開長安赴永樂時,沒有跟他告別,一直是件心事,原 以為八郎不會原諒自己,跟他的關係從此將一刀兩斷了。能接到八郎來信,這是李商隱 始料不及的,興奮了好幾天。 當情緒漸漸平靜後,他才思索八郎突然來信,是否有什麼事情相托?難道李黨對他 不好,需要自己出面周旋?可是,他應當了解自己跟李黨並無太多的過從,尤其岳父死 後,自己正在守母喪,更少與他們往來。如果是這件事,那就太遺憾了,自己確實無能 為力。 李商隱想了想,還是寫首《寄令狐郎中》詩,讓他了解一下自己的近況和心緒,就 會明白自己在這上面,是個懦夫,愛莫能助,詩雲: 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容,茂陵秋雨病相如。 欣賞夫君的詩,王氏大有長進。她拿起詩,便解釋道:「夫君,看看我解釋對不對。 首句,『嵩雲』,是嵩山之雲,是指咱們居住在河南;『秦樹』,指京都長安,代指八 郎居處。是說夫君和八郎分別居住在洛陽和京城,已經很久。次句說接到八郎的信。三 四兩句,夫君以近況相告,意思是說,別問我的近況吧,在這秋雨綿綿的愁人季節,我 就像司馬相如病廢茂陵那樣窮愁無聊!」 李商隱笑了,夫人越來越知我心,理解詩中之我了,但想考考她,問道: 「三四句用了典故,知道嗎?」 「用了一個典故,對不對?司馬相如客游梁地,為梁孝王園令,他稱病,辭歸,居 住在茂陵。夫君用梁王舊客和茂陵相如自指,對不對?」 商隱滿意地點點頭。 把詩寄走,李商隱想了許多。守喪一結束,就趕快進京,先到八郎家,看看湘叔七 郎和九郎,跟八郎好好談談,解釋一下過去的誤會。從這封信看,經過這麼多年,大概 他會改變過去的看法,我們會重歸於好的。想到這,心境好多了。 李商隱站起身,在妻子的陪伴下,來到庭院。黃昏中,細雨像塵埃似地飄灑著。一 株紫薇,繁花盛放,濃艷多姿,微吐芬芳。 「真美啊!」 王氏不由自主地贊歎著。 「唉!紫薇花,你不因寒風淒雨而零落,為誰卓然而怒放? 我們就要離開,西去長安,你還是不要再開放吧。」 「夫君,不准紫薇開放,不就像則天武皇在隆冬時節,命百花齊放嗎?哈哈哈。」 李商隱搖搖頭,想辯解,又不言語,吟詠道: 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 不先搖落應有待,已欲別離休更開。 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 「賢妻,我是想說,無論是紫薇,還是桃柳,不管生長在什麼地方,都要按照時序 開放和凋謝,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師去生長呢?而我們又何必離開洛陽而進京呢?唉!— —」 王氏囁嚅地小聲道:「對不起,賤妾沒理解夫君這種依依不捨的惜別之情。」 「不,除了惜別,我還有一種預感,此次進京,不會很順暢如意,所以我怕『移根 上苑栽』呀!」 李商隱在紫薇花前,觀賞著,慢慢地踱著步。 王氏跟隨後面,心裡很委屈,嫁給詩人為妻,真不易呀!夫君感情天馬行空,永遠 也追不上,識不透。但是,他們夫妻的心就像有「靈犀」一點即通,是心心相印的。這 又給王氏以莫大的安慰。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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