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高夫人將紅娘子從看雲草堂接到後宅的上房以後,紅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頭
行大禮,被高夫人趕快攙起,讓她在客位就坐。開始敘話,免不了談到前年冬天在永寧
縣熊耳山下相遇的舊話,紅娘子再三說她從那次見面之後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
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問了她如何起義,如何破杞縣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決定來
投奔闖王。在親熱的閒談中間,高夫人注意到紅娘子幾天來連頭髮也沒有工夫梳洗,滿
鬢風塵。紅娘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她自從向杞縣進兵的頭一天起,到如今半個多月,沒
有洗過澡,沒有洗換過貼身衣服,身上長了許多虱子,跟隨她的健婦們也是一樣。但她
又淡然一笑,說經常行軍打仗,虱多也就不覺癢了。高夫人吩咐女兵們趕快用大鍋燒水,
笑著對紅娘子說:
    「你說得很對。我這十來年,遇著打仗行軍忙起來,十天半月不換洗貼身衣服,長
滿虱子是常事。有時,連鐵甲縫裡還長了帆子哩。你家中爹媽還都健在麼?」
    紅娘子回答說:「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麼?」
    「一個都沒有了。」紅娘子低聲回答,歎了口氣。
    「家裡還有什麼親人?」
    「一個親人也沒有啦。」
    高夫人看見紅娘子的眼圈兒一紅,眼眶裡噙著熱淚,忍著沒有流出來,便不再問下
去。但是她對於紅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關心,心裡猜問:「這姑娘連一個親人也沒有,
莫非是都給官軍殺光了麼?」沉默片刻,高夫人為著岔開紅娘子的心中難過,又含笑問
道:
    「你身邊的這十幾個姑娘、媳婦看來都是身強力壯,不知武藝怎樣?」
    「她們都是我起義以後招收來的,原來也只有一兩個幼年在家中跟著父兄練過武藝,
其余一概都是來到我身邊後才學武藝。所好的是她們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長
得好,腳也大,學點兒武藝較快,如今逢到緊急時還都能出生人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陣,
不怕辛苦。」
    「啊,能這樣,就管用!我好像聽見你向她們叫健婦,這名稱倒很別緻。你是這樣
叫的麼?」
    紅娘子臉上的悲傷神情消散了,回答說:「我剛剛起義時候,想著我自己是一個女
流之輩,不能叫男親兵睡在我的帳篷裡,也有些生活上的瑣細事不能讓男親兵們照料,
就打算招收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婦女成立一個健婦營,一則使她們常常跟隨著我,二則也
讓婦女們揚眉吐氣。後來因為馬匹實在困難,只好打消了這個主意,把已經招收的幾十
名婦女遣散回家,只挑選十幾個留在身邊。她們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們當姊妹看
待。她們都有名字,多半是起義以後才起的,因為我的藝名叫紅娘子,所以有幾個新起
的名字也帶個紅字。這是我替她們起的,也是我把她們當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時
只叫聲健婦們,她們都答應。」
    高夫人說:「啊,原來是這樣,多有意思!」
    紅娘子說:「她們都是起義不久,也不懂軍中規矩,實在不能同夫人身邊這些姑娘
們相比。倘若她們有言語舉動粗魯之處,請夫人千萬包涵。」
    高夫人說:「這話快不要說。咱們是要她們上馬殺敵,卻不是要她們坐在繡房裡描
龍刺鳳,說起話來輕言細語。你想成立個健婦營,這個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
邊現有十幾個姑娘,都年紀還小,只有慧英、慧梅這兩個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來到
河南以後,人馬眾多了,我也想過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離開我的身邊,每人給她
們兩三百名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練成女軍。或者叫她倆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幫助,
共同率領一支女軍試試。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將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
不會生出將軍!你來啦,這就好啦。等破了洛陽以後,我就同闖王說一說,先給你五百
匹戰馬,五百名健婦,成立個健婦營,讓慧英、慧梅跟著你,做你的幫手。只要把根基
打好,以後再增添人馬不難。」
    紅娘子趕快站起來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說:「能得夫人如此垂愛,撥給五百匹戰馬
成立健婦營,我一定把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在沖鋒陷陣時不辜負夫人期望,不給夫人
丟臉。日後有了多的馬匹,就多練一些女兵。」
    高夫人轉向站在身邊的姑娘們說:「你看她,論年紀,她比慧英你們大不了幾歲,
竟能夠自己造反,統兵打仗,治軍嚴明,用兵有法,比許多須眉丈夫強上十倍。前天聽
雙喜回來說,那些年輕小伙子,不管是多大頭目,在她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聽命,
連一句粗話也不敢出口。她說句話像打雷一樣。軍令如山,無人敢犯。你們以後要好生
跟著她學。」
    紅娘子說:「這些妹妹們能夠跟在夫人身邊,大場面比我經得多,見得廣。我是單
身獨立,一個人挑擔子過獨木橋,千艱萬難,掙扎著來到夫人身邊,才算有了靠山,有
了出頭之日。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面前樹起威來,別說不能打
敗官軍和鄉勇,抵抗土寇火並,單是自己周圍的這一群調皮猴子也會把我吃了。」
    高夫人和姑娘們聽了紅娘子這麼一說,都忍不住笑了,心裡更覺得她的可愛。正閒
話間,大鍋的熱水已經燒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廂房姑娘們住房屋裡,把炭火燒
旺,叫慧珠引紅娘子去洗澡、洗頭,親自取出自己的乾淨貼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給紅娘
子更換,叫另一個姑娘把紅娘子脫下的髒衣服用開水多燙幾遍。又吩咐在東廂房放兩個
大木盆,燒旺炭火,讓健婦們輪流去洗,將慧英等姑娘們的乾淨內衣借給她們更換。當
紅娘子在西廂房沐浴時候,高夫人將她的一個貼身健婦名叫紅霞的叫到面前,叫她坐下
敘話。紅霞堅不肯坐。經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張凳子,欠著身子坐在高夫人的
斜對面。高夫人親切地說:
    「我們這裡,儘管軍令森嚴,可是平常無事,上下相處就像家人一般。跟隨我的這
些姑娘們,名義上都是女兵,其實我看她們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沒事時就讓她們坐在
我的身邊說說閒話。闖王對部下也是這樣。你們這些跟紅娘子來的姊妹們以後在我的面
前務必不要拘束,也不要過分講禮。太講禮,反而就疏遠了。」
    紅霞恭敬地笑著說:「夫人把手下人當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愛戴夫人。可是該
講究的禮節還得講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們紅帥說,她也是把我們當姊妹看待,可是
大家還是在她的面前畢恭畢敬。要是我們稍稍隨便一點,叫別人看見,就會不尊敬紅帥
了。」
    高夫人說:「聽你的口音,好像同紅帥是一個地方人。」
    「回稟夫人,俺同紅帥是一個村子的。」
    「同宗麼?」
    「不同宗。我姓范,是邢家村的老伯戶。」
    高夫人又問:「你們紅帥家裡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唉,我們紅帥真是苦命,家中親人早死絕啦,自己是從苦水中泡大的。」
    「怎麼一家人死的不剩一個了?」
    「說起來話長。有些事情聽村裡老年人說過,有些聽紅帥跟我說過,可是不完全清
楚。只知道紅帥的爺爺給本村財主德慶堂種地,——我家也給德慶堂種了三輩子地——
她自家也有三畝七分薄地。那時候,紅帥還沒出世,世道也還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
死拼活,作牛作馬,勞累一年,還得忍饑受寒,拖一身償不清的債。一到冬春兩季,一
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討飯。欠德慶堂的債,是!日債未清,新債又來,利上滾利,越
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爺要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歎口氣說:「莊稼人就怕背閻王債;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紅霞接著說:「我們紅帥一家人哭了幾天,萬般無奈,一張文約把祖傳的三畝地賣
了出來。本來這三畝地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是德慶堂要買這塊地,狠狠地煞了地價,拿
到賣地的錢買了一頭黃牛,那閻王債還是留個尾巴,沒有還清。」
    高夫人問:「既然德慶堂狠煞地價,同村裡就沒有買主了麼?」
    「聽說幾家有錢人都想買這塊地,德慶堂不許別家買。他同紅帥家的門頭近,還沒
有出五服。窮人賣地,不知從哪個朝代定下規矩,得先盡同族的買,同族中得先盡門頭
近的買,外族人和門頭較遠的人都不能爭。」
    高夫人說:「普天下到處都是這個規矩,向了富人,坑了窮人。還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還有一塊墳地,埋著兩代祖宗,所以紅帥的爺爺
說,這七分地是命根子,寧可餓死也不能出手。」
    「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兒?」
    「唉,誰也沒有想到,德慶堂竟會那樣壞良心,跟衙門裡管錢糧的師爺勾手,欺壓
窮人,不曾將那三畝地的錢糧過戶。紅帥家地已賣出,每年春秋兩季仍得交納錢糧。天
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
    「這叫做產去糧存,天下像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多著哩。」
    「還有,聽老年人說,那三畝地的錢糧特別重,幾十年都是實繳三畝八分地的錢糧,
不知從啥時候起就將別人的八分地錢糧飛灑ヾ到這三畝地上。萬歷末年,新增了遼餉,
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宮殿,洛陽修建王宮,黃河上有河工,還有各種名目的苛捐雜派都加
到地丁上,隨糧徵收。人們說這辦法叫做『一條鞭』ゝ,可苦了那些薄有田產的小戶人
家和產去糧存的窮人!我們紅帥的爺爺去找買主,指問說文約上明明寫著『糧隨地轉』,
為什麼不將錢糧過戶?德慶堂的主人說已經對衙門裡管錢糧的師爺們講過了,錢糧沒有
過戶與他無干。爺爺往城裡空跑了幾趟,反被師爺們罵了一頓,說他是個刁民,通欠錢
糧,應該下獄治罪。爺爺氣得要命,不敢在衙門講理,卻回來找買主講理,說道:『天
呀,你們還講良心麼?我同你們無仇無冤,種你家幾十畝地,作牛作馬,到頭來將三畝
祖業地賣給你家。你們得了地,還要我替你們出錢糧,殺我全家!天呀,你們還有一點
兒人心麼?』這一句話激怒了東家,對著大吵起來。爺爺想著,同地主雖是東佃關係,
但按宗族說,沒出五服,論輩分說地主還是任輩,所以就不肯讓步,罵他們盤剝窮人,
喪盡天良。沒有料到這德慶堂的少東家只知有錢有勢就可以欺壓窮人,並不講五服之親、
叔侄之情,破口就罵,動手就打,一腳將爺爺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惡僕將爺爺按
在地上飽打一頓。後來村中鄰捨和窮族人不平,跑來勸架,將爺爺攙回家中。爺爺受了
重傷,又生氣不過,回家後臥床不起。一家人吃這頓沒那頓,哪有錢給爺爺抓藥?爺爺
的病拖了兩個多月,又背了新債,想著這苦日子實在沒有奔頭,一天晚上對奶奶說:
『我要先你們走一步啦!』一家人放聲大哭,勸他安心養傷治病。半夜裡,他趁著一家
人睡在夢中,爬出院子,投到坑裡自盡了。」    
  ヾ飛灑——明代關於田賦問題的流行術語,或叫一飛寄」,指大戶勾結胥吏,將自
己應交納的錢糧分散在平民小戶的錢糧上邊。
    ゝ一條鞭——明代田賦術語。將田賦、丁賦、各種名目繁多的雜派,統一隨田賦
(糧)徵收,以求手續簡化,名叫一條鞭。這辦法開始於嘉靖朝,到萬歷九年(1581年)
通行全國,為中國田賦制度的一大變化。
    屋裡,鴉雀無聲。高夫人身邊的姑娘們深深地被紅霞訴說的事所打動,有的人浮動
淚花,有的人咬緊嘴唇,有的人想起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兩代所受的財主欺壓,心中憤
恨不平。過了片刻,高夫人歎口氣,慢慢地說: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債上吊死的。財主們的治家經是『不殺窮人不富』,講什
麼沒出五服!這田賦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見富人有產無糧,窮人產去糧存,極
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糧,逼得窮人沒法可想,賣兒賣女,逃離家鄉。爺爺死時,你家紅
帥幾歲了?」
    「聽老年人說,這是萬歷末年的事。爺爺死後三個月,才有我們紅帥。」
    「啊,她是在苦裡生的!」
    「也是在苦裡長的!爺爺死後不久,德慶堂就把佃給的田地收回,砍斷了一家生路,
還繼續逼付欠租。那賣出的三畝地也在逼繳錢糧,十分火急。等完糧的限期一到,衙役
們帶著火簽、傳票,掛著腰刀,拿著水火棍、鐵鏈、手銬,下鄉抓人,如狼似虎。一到
紅帥家中,不容分說,見人就打,見鍋碗就砸,聲聲要抓紅帥的爹爹。爹爹早已聞風躲
藏在村外的荒草蕪坡裡邊。叔叔躲藏在宅後不遠的蘆葦叢中。叔叔起初聽見衙役行兇打
人,一家婦女小孩齊哭亂叫,還咬緊牙根,竭力忍著,隨後聽見他們在院中毒打奶奶,
就從蘆葦叢中躥了出來,沖進院中,說了聲:『老子同你們拼了!』掄起桑木扁擔,兩
下子打倒了兩個衙役,其余三個衙役奪路逃出,連他們的水火棍、鐵鏈、手銬,統統扔
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禍……」
    紅霞的話剛說一半,忽然聽見從西廂房裡傳出來紅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說話聲音,
隨即一個女兵替她掀開簾子,她帶著偷快的笑容走了出來。紅霞立刻站起來,小聲對高
夫人說:「紅帥不愛談她自家的身世,談起來父母的慘死就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說畢,
趕快退到門後站著,等待她的首領進來。紅娘子看見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
手拉了一個,笑嘻嘻地來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來讓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
對高夫人說:
    「夫人,我今天來到這裡就像回到家裡一樣,這些姑娘們比我的親妹妹待我還親。
可憐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沒有了一個親人。」她的眼圈兒突然一紅,
但仍然臉上堆笑,繼續說:「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邊,讓我平時侍候夫人,打仗時拿
著三尺寶劍保夫人的駕,該多快活!」
    高夫人問:「你洗得這樣快,頭髮也洗乾淨了麼?」
    紅娘子說:「姑娘們就不讓我的那些健婦插手,爭著替我蓖頭,蓖下來不少虱子、
蟣子,然後又替我用熱水洗了兩遍,又用干綢子替我把頭髮揉干。先洗頭,後洗澡,渾
身上下猛一輕爽,猛一痛快。自從起義到如今,我還是頭一遭心中無憂無慮,痛痛快快
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夫人,以後你的這個老營就是俺的家。我既然來了,你就
別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趕,我也不走!」
    她說得那麼天真,那麼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滿屋子的女兵們、門外的健婦們,一
齊笑起來。
    紅娘子同慧英、慧梅並排兒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條個兒,體格健美。高夫人把
她們這個望望,那個望望,在心中一個一個地稱讚。她看見紅娘子臉上的疲勞神色已經
消失,容光煥發,明眸大眼,笑時兩頰上現出酒窩,不覺心裡想道:「這麼可愛的姑娘,
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還能造起反來,破城劫獄,在豫東一帶吹口氣風雲變色,真不
容易!」她催促紅娘子坐下敘話,同時吩咐親兵們去請各家大將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
夫人前來赴宴,為紅帥接風。宋獻策的妻子是最近幾天才從永城家鄉接來的。
    在宴會上,那些將領們和牛、宋的夫人沒有一個不打心眼兒裡喜歡紅娘子。她們平
時只認為慧英和慧梅兩個姑娘武藝好,長得俊,是高夫人身邊難得的一雙玉女,沒想到
如今來了個紅娘子,本領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樣的俊。她們看見紅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
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們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來,
紅娘子畢竟比慧英等大幾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又率領一支人馬造反,比慧英等潑辣、
老練。在眾位夫人輪番給紅娘子敬酒時,紅娘子瞟見有幾位夫人含著笑,目不轉睛地端
詳著她的臉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臉不覺紅了。
    酒過三巡,紅娘子將酒壺搶在手中,起身離座,給高夫人滿斟一杯,說她有一句心
中的話要向高夫人說,但只有高夫人喝乾這杯酒她才說出。等高夫人乾杯以後,紅娘子
雖然依舊臉上堆笑,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帶著硬咽說:
    「我是一個孤女,起小從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來到夫人身邊,就像是見到了自己
的母親。我沒有別的懇求,只懇求夫人把我收為義女。倘若我今後對夫人不忠不孝,上
有皇天,下有後土,天地不容。」說完以後,雙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說話。
    高夫人趕快俯身去攙紅娘子,要她起來說話。但紅娘子哪裡肯聽,一定要高夫人答
應之後她才起來。高夫人只是謙遜,不肯答應,可是又攙不起來,十分為難。紅娘子繼
續哽咽說:
    「夫人!我生下來不到一年,就抱在母親懷裡討飯。為著叔叔坐監,原有七分宅地
和墳地也賣了,一家人住在村邊的破廟裡。我的十三歲的小姑姑賣給人家做丫頭,受不
住折磨,活到十五歲上吊死了。我姐,七歲賣給人家當童養媳,挨打受罵,十冬臘月只
穿一條單褲片,也給折磨死了。俺媽抱著俺討來了吃的,自己餓得眼花頭暈,捨不得吃,
又要往監獄給叔叔送飯,又要留一點拿回來給奶奶吃。奶奶本來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
棍打傷了,臥床不起。有一天黃昏,下著大雪,我媽抱著我討飯回來,帶著討來的兩塊
高粱面窩窩頭,已經干了幾天了,想回到家來燒點開水,泡一泡給奶奶吃。一進門,叫
一聲,沒人答應;往床上一摸,奶奶早餓死了……」
    紅娘子淚如奔泉,哭得說不下去。滿屋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紅了,含著淚,凝望著
她。從屋中到廊下,在寂靜中,到處有抽泣聲。過了一陣,紅娘子又勉強硬嚥著說:
    「俺三歲上又添了一個弟弟。俺爹在給人家當長工,向東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雜
面。媽在月子裡,不能帶著俺和小弟弟到處討飯,就靠這點兒糧食摻和著野菜度日。媽
剛剛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帶著我到地裡剜野菜。勉強支持到二十來天,實在山窮水盡,
就只好抱著弟弟,牽著我,出外討飯。我五歲那年,徐鴻儒在山東起事,我們那一帶也
人心浮動。東家疑心俺爹與白蓮教暗中通氣,就打發他跟別的長工一起,離開家鄉,往
大名府販鹽。天氣熱,一挑鹽一百多斤,山路又難走。俺爹在路上病了,發著高燒。押
運鹽幫的長工頭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許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實在支撐不
住,眼一黑,栽倒路邊。長工頭子說他是裝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來。他又勉強搖搖晃
晃地挑了一裡多路,過河時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沒有起
來。臨斷氣時,他睜開眼睛對紅霞的爺爺說:『大叔,你給俺屋裡人捎個信兒,叫家裡
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夠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同伴們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裡。
直到半個月以後,同伴們從大名回來,才告訴俺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幾次想尋無常,
都因為我跟弟弟太小,丟不下手,又勉強活了半年……」
    紅娘子又一次說不下去,掩面痛哭。從屋裡到廊下,有啜泣的,有歎息的,也有忍
不住低聲痛哭的。高夫人扶著紅娘子,只顧哽咽流淚,卻忘記攙她起來。李過的妻子黃
夫人在一片哭聲和感歎聲中揩揩眼淚,對高夫人說:
    「嬸子,你不要辜負紅娘子妹妹的一片誠心,快答應認她做乾女兒吧!前天雙喜兄
弟從神垕回來,已經說到紅妹妹有心認嬸子做義母,已經與雙喜姐弟相稱了,如今嬸子
還推辭什麼呢?快別再推辭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淚,從鄰席來到高夫人身旁勸說:「姐,
你有紅娘子這樣有忠有義、武藝出眾的姑娘做乾女兒,不會辱沒你跟闖王的赫赫英名,
快答應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淚,歎口氣說:「雙喜前天回來,告訴我他紅姐姐有認我做干娘的意
思。可是我想,她已經在豫東起義半載,攻破杞縣,威名遠揚,同李公子率領著幾千人
馬,成為一營之主,我自己無德無能,又只比她大十來歲,怎麼好意思做她的義母?所
以並沒把雙喜回來說的話放在心上。剛才看見她那麼誠意,我也很作難,答應不好,不
答應也不好。現在,我,我答應了吧。你紅姐,起來吧,只要你不嫌棄我是無德無能的
人,我們從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
    紅娘子還在哽咽,卻登時露出笑容,熱淚滾在喜悅的臉頰上,連磕了四個頭,從地
上站起來。高夫人又叫她給舅母王夫人磕頭,然後依次兒給各位大將和牛、宋二人的夫
人重新見禮,說各位夫人都是長輩,需要磕頭。但大家都執意攔住,不叫紅娘子跪下磕
頭,只讓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樣還禮。最後輪到黃氏,高夫人特意介紹說:
    「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歲,不同別人。你大哥李補之現在永寧。你還有個侄兒名
叫來亨,現在孩兒兵營做小頭目,今日我差人喚他回來給你磕頭。你同大嫂對拜三拜。」
    紅娘子說:「大嫂坐好,禮應受妹妹一拜。」她把黃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
頭。黃氏趕快跪下去一條腿,將她攙起,二人對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蘭芝和眾姑娘們來拜見大姐姐。這一群姑娘們早已離席,站在旁邊看紅
娘子向長輩夫人們行禮。她們剛才都痛哭過,抽泣過,已經轉悲為喜,臉上淚痕方干,
但眼睛仍在紅著,正等著向紅娘子行禮,聽高夫人一聲吩咐,一擁而上,擁擠在紅娘子
的面前。蘭芝先跪下磕頭,叫聲:「大姐!」這一聲親熱呼喊,又使紅娘子激動得淚如
雨下。她趕快將蘭芝攙起,還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幾個人跪下,拜紅娘子,稱呼大姐。
紅娘子知道這些姑娘們名義上是高夫人的親兵,實際上等於高夫人的義女,所以趕快還
禮,噙著眼淚說:
    「我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這麼多妹妹,實在心中高興。」
    高夫人對姑娘們說:「你們大姐姐原來姓邢,從今以後,你們叫她大姐也行,叫她
邢姐姐、紅姐姐都行,總之要在心中把她當親姐姐看待。大姐比你們閱歷的事情多得多,
比你們的本領大得多,也比你們年長幾歲,遇事要多聽她的話。」她又轉向紅娘子說:
「你的這些妹妹,有的來到軍中日子久,學會一些武藝,經過一些陣仗,緩急時也出過
死力,像慧梅這丫頭,有一次在十分緊急關頭,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險些
兒送了性命。但不管怎麼說,她們到底是一群沒有離開窩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樣能夠率
領一支人馬獨樹一幟,連許多男將也趕不上你。」
    紅娘子攔住說:「請干娘不要這樣誇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高夫人接下去說:「至於有些跟隨我日子淺的姑娘,年紀也小,武藝上都是才學,
經過的陣仗也少。只有慧珠和慧劍這兩個丫頭,從小在家中學過武藝,也天生有一把氣
力,在這班投軍日子淺的姑娘中還算出色。所好的是這班黃毛丫頭,都出身很苦,跟著
闖王造反是死裡求生,懷裡揣著深仇大恨,不管什麼時候從不叫一聲苦;在平日,也知
道勤學苦練。從今以後,你既是她們的大姐,也是她們的教師,多傳授給她們幾手本
領。」
    紅娘子笑著說:「在這班姑娘面前,做姐姐我不推辭,做教師我可不敢。」
    高夫人叫紅娘子和大家都趕快就座,繼續酒宴。紅娘子原是坐在首席,現在既成了
高夫人的義女,當然堅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
勉強,只好讓首席空著。以蘭芝和慧英為首,姑娘們都要輪流給紅娘子敬酒,而且聲言
每人要敬兩杯,一杯是拜姐姐,一杯是拜老師。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像會吃酒的樣兒,攔
住她們,只讓她們共同敬了一杯。
    牛金星和宋獻策兩家夫人,各位將領的夫人,所有的姑娘們、健婦們,以及坐在廊
簷下的男親兵們,都要給高夫人敬酒賀喜。高夫人勉強吃了幾杯,兩頰鮮紅。各位夫人
和紅娘子因為義軍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又紛紛向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只
得又勉強喝了一杯,笑著說:
    「這是我跟著闖王起義以來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吃酒最多的一天。咱們闖王令嚴,
你們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樣就是我帶頭犯軍令啦。」
    等大家都不向高夫人敬酒時候,高夫人很想趕快知道紅娘子的媽媽是什麼時候去世
的,她的那個弟弟哪裡去了。但是看見紅娘子剛剛喜笑顏開,她就忍住不問了,只是在
心中歎息說:「要是她的弟弟還在,如今也長成一條好漢,找來軍中多好!」牛金星的
夫人也很想聽紅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說完,便忍不住向紅娘子問了一句。紅娘子突然
低下頭去,眼眶中又充滿熱淚,歎口氣說:
    「我叔後來死在監裡。我媽不再操心往監裡送飯,就在鄰村給財主家做女僕……」
    高夫人怕紅娘子又傷起心來,趕快笑著說:「這些遠年的陳話,酒後談吧。你紅姐,
既然你認我做義母,你的禮還沒有行完哩。」
    紅娘子噙著眼淚,改為笑容說:「我正在想到前邊去給闖王和舅舅磕頭,請干娘帶
我去吧?」
    高夫人沒有回答,立即吩咐一個女兵打來一盆熱水,讓紅娘子揩揩臉,然後望望她
的仍然顯得紅潤的眼睛,低聲說:
    「前邊大廳裡坐滿了老營中的大小將領,你去行禮不方便,我請闖王和舅舅到後宅
來吧。」她隨即往鄰席上使個眼色,吩咐說:「慧英,你快去請闖王和高將爺進來,就
說你紅姐姐已經認我為義母,要給他們磕頭。」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間抱廈廳裡,擺了十席,為李巖洗塵。李巖和紅娘子的來到雖然受到十
分重視,但今日葷素菜餚的樣數不多,只是每樣菜的數量很豐富實在。在老營中,不管
什麼樣的喜慶日子,都不許使用烈酒,不許喝醉。這不僅是為了節儉,更重要的是為著
保持軍紀嚴整,養成一種隨時準備打仗和出發行軍的習慣。今日宴會,只用老營自制的
干搾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寶豐燒酒。這種由老營自制的酒是將一種俗稱酒米的黍子
煮熟,加上酒苗,放在缸中發酵,用時將酒糟取出,裝在小布口袋裡,放在酒搾子(又
稱糟床)上搾出汁來,便叫干搾酒,或簡稱干酒;加人清水,酒力較薄,叫做水酒。酒
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盤盞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雖然李自成進人河南以來已
經攻破了四十個以上山寨和二十幾個重要市鎮,得到的名貴細瓷和金銀器皿不少,但在
今日的酒席上一件也見不到。那些值錢的東西,都由專管人員設法送往別處,輾轉賣出,
購買馬匹和各種軍需物資。李巖因是初來乍到,看見闖王宴席上的用具如此儉樸,不禁
心中驚奇,也更增加了他對闖王的敬佩心情。
    在大廳裡,從闖王帶頭,都向李巖敬酒之後,牛、宋二人和李巖因為闖王的義軍接
連攻下宜陽和永寧兩個縣城,活捉了萬安王,都向闖王敬酒祝捷,席上的話題圍繞著活
捉萬安王的事談了起來。劉宗敏聽見宋獻策對李巖談出闖王進人河南後,不許攻城的道
理以及為什麼如今開始連破兩座縣城,忍不住探著身子對李巖說:
    「咱們新近連攻下兩座縣城,雖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實際上算不上什麼大事。
咱們李闖王起義以來,攻破的府、州、縣城還少?可真不少。從上月進入你們貴省以來,
要是打算攻破幾個城池,不費吹灰之力。南陽境內,只有鄧州城高池深,稍微有點兒扎
手。一路上如浙川、內鄉、鎮平、方城、南召、盧氏、魯山、郟縣,都是彈丸小城,要
攻破哪個城都不費事。別說攻打,跺跺腳城門就開啦。可是闖王拿定主意,下嚴令不許
攻城。當時間王說,有哪個將領敢擅自攻城的,以違令治罪,立即斬首!所以過去一個
多月,只攻山寨,不攻城池。看見城池不攻,把將士們急得心癢手癢。別說那些縣城,
就拿南陽府城說,想攻破也有辦法。南陽城內饑民,來見闖王,願作內應。將士們也向
闖王請求,要攻南陽。可是闖王不惟不攻南陽,還下令不許人馬走近離南陽城二十裡以
內。嗨,如今回頭想想,越發清楚闖王的這個主意多麼英明!你看,咱們如今已經有了
十幾萬人馬,號稱二十萬,豫西百姓到處歌頌闖王仁義,他崇禎和楊嗣昌這雜種還都在
鼓裡坐著。崇禎,他懂什麼叫打仗?他懂個球。他常常自以為多麼聰明,實際上他在宮
裡是個聾子。我估計,再過十天,咱們破宜陽的消息才能夠報到京城;再過半月,咱們
破永寧,活捉萬安王的事兒,他才會看見奏報。到那時,他會大吃一驚,在金鑾殿上急
得像熱鍋台上的螞蟻,焦急萬分,向兵部衙門的官兒們連聲問:『這,這,這個李自成
是從哪兒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是地下冒出來的麼?你們不是早說他已經消滅了
麼?你們不是曾說他大概是病死了麼?一個李自成有幾條性命?為什麼幾次傳說他病死
了呢?你們這班大臣,糊糊塗塗,事前連李自成一點兒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賬,混
賬!』」劉宗敏說到這裡,放聲大笑,滿廳都震響著他的笑聲。同席的人們都被他的具
有獨特風趣的言談引得大笑,而全廳中的大小將領都轉過來看他。
    宋獻策在笑聲中對李巖說:「你記得麼?兵法上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
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這幾句話,自古沒有像闖王這樣用法的。真是給闖王用活
了,變化出神!」
    劉宗敏又接著說:「為了活捉萬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飲一杯。這朱家朝廷,每生
出一個兒子都要封王;每封一個王,就有千家萬戶傾家破產,妻離子散,受不盡的糟踐。
從崇禎元年各處紛紛起義,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朱的一個王。來,李公子,軍師,咱們
干一杯!」
    闖王和席上相陪的將領們都一齊端起酒盅,陪著李巖和軍師乾杯。然後,闖王提著
一壺剛送來的熱酒起身,替李巖和宋獻策斟了杯子,又過鄰席去給坐在首席的牛金星斟
酒。他一邊斟酒,又聽見劉宗敏說:
    「其實,咱們如今捉到的只是一個二字王ヾ,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咱們提到一
個一字工,那才叫大快人心哩!來,請酒!要喝乾,見底兒!」    
  ヾ二字王——明朝親王的封號是一個字,郡王的封號是兩個字
    闖王剛向牛金星敬過酒,一掃眼看老神仙走進大廳,趕快轉身相迎。十個席上的人
們紛紛起立,同醫生說話。自成把醫生拉到自己席上,原來在劉宗敏的對面坐的將領已
笑著把座位讓給醫生,拿著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席上。醫生還想推讓,卻被闖王打斷,
趕快介紹他同李巖相見。李巖從去年起就聽宋獻策說過,盧氏縣的外科醫生尚炯在李自
成軍中數年,是牛金星的同鄉好友,深得闖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聽高一功談到尚炯是
怎樣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闖王帳下做事,全軍上下無不敬愛,被呼為
老神仙。如今李巖看見他劍眉高鼻,面如古銅,目光炯炯,三絡長鬚垂胸,風神軒朗,
比他原來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禮已畢,他搶著給醫生斟酒。醫生哪裡肯依,互相
推讓,結果只好由闖王要過來酒壺,將他們的兩個杯子斟滿,大家同飲一杯。李巖說了
幾句表示仰慕的話以後,隨即問醫生從何處回來。尚炯回答說:
    「弟奉闖王差遣,數日前赴宜陽軍中,不能在老營恭迎大駕,抱歉良深。今後得能
常接輝光,時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
    闖王急著問:「那三個弟兄救活了沒有?」
    醫生說:「還好,都不要緊啦。那個被老虎咬斷胳膊的小頭目,骨頭對好,塗了藥
膏,綁上小夾板,百日之內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
    牛金星從鄰席問:「怎麼會叫猛虎連傷三人?」
    「弟兄們正在砍柴,冷不防從枯草中躥出一只猛虎。因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沒用。
一個弟兄就舉起斧頭向老虎頭上砍去。老虎將身子一縱,未中要害,只被砍掉了一只耳
朵,將這個弟兄咬傷在地。幸而另一個弟兄,拚命持斧向老虎身上砍去,砍傷老虎脊骨,
撲倒在地。那個負傷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掙扎坐起,向老虎肚子上連砍兩斧,將老虎砍死。
沒料到另一只老虎躥了出來,將第二個弟兄咬倒在地,又撲向帶隊的頭目。頭目一斧砍
去,斧頭脫落,只好拔劍刺虎。劍未出鞘,猛虎已撲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頭,一只
胳膊被虎咬斷。正在這要命關頭,在十多丈遠的一個弟兄一箭射來,正中虎膆。老虎負
痛,猛跳起來;又一箭射中虎心,將它射死。多虧大家心齊膽壯,一場混戰,雖說傷了
咱們三個弟兄,卻都沒傷性命,硬是殺死了兩只猛虎。」
    聽了醫生的敘述,闖王和金星等都不覺大笑起來。獻策叫道:「真是有聲有色!」
隨即闖王向李巖說:
    「自從進入河南以來,我們竭力招聘醫生;不問醫術高低,一概厚禮相待。如今軍
中雖有不少醫生,但遇著重傷大病,仍非子明親自動手不可。有的失血過多,命在垂危,
只要子明一到,就會著手回春。全軍上下可惜只有一個高手神醫,所以也真夠他辛苦!」
    大家正在說話,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進大廳,到了闖王身邊,輕聲說:「啟稟闖王,
夫人命我前來稟報,今日有大喜事兒,請闖王快到後宅受禮。」
    「什麼大喜事兒?」闖王回頭問。
    「剛才紅娘子姐姐拜夫人為干娘。紅姐姐要出來給闖王和舅舅磕頭,夫人不讓她來,
叫我來請闖王同舅爺進去,就在內宅磕頭。」
    「真的麼?」
    「怎麼不真?我什麼時候敢在闖王面前說半句戲言?不但剛才紅姐姐在夫人面前磕
了頭,我們這十幾個小姐妹還一齊拜了姐姐哩。」
    闖王哈哈大笑,說:「我怎麼敢收她做義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席的人們都大笑起來。宋獻策用右手指拍著左掌心,點著頭說:「妙哉!妙哉!
這才是義為君臣,情同骨肉。可賀!可賀!」隨即搶過酒壺,站起來接著說:「我要敬
闖王三杯酒。一杯賀闖王得李公子賢昆仲前來麾下;一杯賀闖王與夫人收紅娘子為義女;
一杯賀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馬到成功。這三杯酒,闖王是定要喝的。」
    眾人都隨著宋獻策站立起來,紛紛說:「這三件事確實可賀。軍師敬的酒是定要喝
的。」
    自成說:「我自來酒量不行,但今日確實喜上加喜,我就滿飲一杯吧。」說畢,捧
起杯子讓軍師斟滿,一飲而盡。牛金星、李巖、尚炯、許多將領,紛紛起立,要向闖王
敬酒賀喜。闖王向大家拱拱手,說:「我實在酒量不佳,敬謝各位盛情。慧英,你先走,
對夫人說我馬上就來。捷軒,你替我向大家敬幾杯酒,一定要請林泉兄多飲幾杯。一功,
咱們進去吧。雙喜,小鼐子,你們都跟我往後宅去,拜見姐姐。」
    他又向李巖拱手,向大家拱手,連說兩個「失陪」!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同高一
功帶著雙喜和張鼐往後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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