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羅汝才同張獻忠的合作,有過不少值得紀念的時候,也有令他很不愉快的時候。當
他兩人齊心協力的時候,便能夠克服困難,獲得漂亮的勝仗。然而這樣齊心協力的時候
總是不能持久。而且就是在齊心協力作戰的日子裡,羅汝才也常常感到某種委屈,操心
著有機會同獻忠分手。前年五月,張獻忠在谷城重新起義,將人馬開到房縣境內,勸說
羅汝才跟著起義。羅汝才不但自己重新起義,以他為首的另外八營義軍都在他的推動下
同時起義。可是多數人都不願同張獻忠合兵一處。他們將人馬從房縣和均州一帶往南拉
去,徘徊於鄂西和川東的交界地方。他自己為著朋友義氣,同獻忠合兵作戰,在房縣以
西的羅猴山設下埋伏,打了個大勝仗,使左良玉的人馬傷亡慘重,左本人「僅以身免」,
河南總兵張任學全軍覆沒,有名的副將羅岱被活捉。可是打過這一大勝仗之後不久,羅
汝才受不了張獻忠盛氣凌人,同獻忠分手了。
    羅汝才儘管是所謂「草莽英雄」,卻是一個通達世故的人,縱然懷著一肚子牢騷同
獻忠散伙,決不鬧翻臉,也不出一句惡言。他一貫拿的一個原則是「朋友們好合好散,
留下見面之情」。他同獻忠經過好商好量,賠了不少笑臉,在竹山境內分開。張獻忠往
北走,轉入川、陝交界一帶,後來在瑪瑙山因麻痺大意吃了敗仗。羅汝才往南走,到了
遠安、興山和秭歸一帶,在香油坪ヾ打了一個勝仗,在秭歸和巫山境內同惠登相、王光
恩各營義軍靠攏。    
  ヾ香油坪——在湖北遠安縣境內。
    到了去年春末夏初,楊嗣昌用強大的兵力將逗留在川、鄂交界處的各股義軍壓迫到
夔州府境內,後來羅汝才也到了夔東。從六七月間開始,被逼到川東的各股義軍陸續投
降,到了八月間,沒有投降的只剩下羅汝才了。他也決定投降,以求保全剩下的不到一
萬人馬,將來看一看情況再說。恰在這時,張獻忠找到了他。
    張獻忠受左良玉的壓迫,展轉到了興山和秭歸一帶。他在川、鄂交界的大山中稍作
休息,補充了糧食和食鹽,到巫山境內,尋找羅汝才。他只剩下幾千人,偃旗息鼓,對
百姓秋毫無犯,還拿錢救濟百姓,所以官軍得不到他的行蹤。在八月中旬,他探聽到羅
汝才的駐地,還聽說汝才已經決定投降。他十分焦急,先派馬元利去見汝才,勸他不要
急著投降;隨即又派軍師徐以顯去,對汝才分析了官軍的弱點,還說明楊嗣昌必敗之理,
要汝才同獻忠見面。羅汝才因為營中住有勸降的兩個人,害怕走了消息,就約會在獻忠
駐地秘密見面,決定大計。張、羅又一次並肩作戰開始了。
    如今羅汝才雖然又同張獻忠分手,決定來河南同李自成合作,奉自成為主,但是他
同獻忠的最後一次合作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留下了光輝的篇章,值得後人稱頌。現在讓
我們回顧一下這一段歷史吧。
    卻說崇禎十三年,大概是陰歷八月二十日。上午巳時左右,在四川巫山縣境內,同
大昌、奉節兩縣的交界地方,在一座被濃密的竹、樹環繞的小小山村中,張獻忠和羅汝
才正在商議突破官軍包圍的重大計劃,而且已經作出決定,忽然一陣爽朗的大笑,從一
棵高大的黃桷樹下的茅屋中飛出,混入村前奔騰的澗水聲中。
    這是張獻忠的笑聲。他的親兵親將們沒有人不熟悉這種笑聲。不但在局勢順利的時
候他們常聽見這種笑聲,在事情很不順利時也能夠聽到這種笑聲。像今年二月間在瑪瑙
山大敗之後,獻忠的九個老婆被官軍俘虜了七個,將土損失慘重,可是兩天以後,他剛
剛脫離險境,還沒有完全擺脫官軍的搜索,卻對著跟在身邊的少數將士們哈哈大笑,罵
道:
    「怎麼,你們有點兒洩氣麼?哈哈,小事兒!他娘的,老子偶一疏忽,中了劉國能
這王八蛋的詭計,吃了這個虧。他們搞的這一手能叫打仗?這算是雞巴打仗,是同俺八
大王開玩笑!還好,我的老本兒還在。以後,小心點就是,叫雜種們別想再跟老子玩這
一手。老子不會叫楊嗣昌這老東西有好日子過,要不了多久就會叫他龜兒子栽倒在咱老
子的手心裡!老子說到做到,可不是放空炮。不信?你們騎驢子翻賬本——走著瞧!」
    儘管當時跟隨他身邊的將士只剩下幾百人,多數掛彩,十分饑餓、疲憊和瞌睡,卻
因為聽見他的爽朗的大笑和這幾句話,突然增添了精神。
    當前西營的將士們都知道處境不妙:楊嗣昌調集了湖廣、陝西、四川三省的人馬,
從四面包圍過來,還有京營人馬駐紮在當陽以東,防備張獻忠向東突圍,重入湖廣。跟
羅汝才一起進入川東的各股起義人馬,只剩下汝才一股了。羅汝才本人也很動搖,常有
楊嗣昌差使的降將來到他的營中說降。左良玉的人馬本來駐紮在興山、房縣、竹山和竹
溪一帶,近幾天已經派出十六哨先頭部隊,進入川東,加上降將過天星、惠登相的三千
精兵,向巫山、大昌境內迫近。另外聽說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啟程,將親自來巫山督催各
路官軍進兵。雖然近來張獻忠手下將士的士氣較旺,但是全部戰兵不足五千人,同官軍
在數量上相差懸殊,而在這大山裡邊駐得久了,糧食也不易得到。所以西營將領們十分
關心的是:首先,羅汝才斷絕降意;其次,趕快同羅汝才決定趨向,不要等待著四面挨
打。
    由於獻忠的軍令很嚴,不叫誰走進屋去誰連門口也不敢走近,所有老營的親兵親將,
包括他的養子張可旺等,都站在離茅屋幾丈外或更遠處等候呼喚。那些離茅屋較近的,
只聽獻忠同曹操小聲議事,有時似乎發生了爭執,有時聽見獻忠在嘲笑什麼,有時又聽
見軍師徐以顯勸羅汝才速拿主意。過了很久,有人聽見羅汝才似乎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
說:「好的,就這樣辦吧。敬軒,你放心,我決不再三心二意!」隨即人們就聽見張獻
忠又說了一句什麼話和他們平日所熟悉的爽朗笑聲。聽見這笑聲,等候在茅屋附近的將
領們的心頭驀一輕松,互相交換著微笑的眼色。
    張獻忠從茅屋中探出頭來,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亂了略帶黃色的長鬚。他招招手,呼
喊張可旺和白文選等十幾個重要將領進茅屋聽令。當大家在茅屋中坐下以後,他習慣地
用左手玩弄一下長鬚,然後望著大家說:
    「咱們自從五月底來到這川東地面,一直體兵過夏,人養胖了,馬也肥了。楊嗣昌
和邵捷春只知道咱們從巴東白羊山來到川東,卻沒法知道咱們到底在什麼地方。山中老
百姓先受了官軍的苦,咱們卻給他們許多好處。窮百姓心中有秤,眼中清楚。他們只把
官軍的動靜告訴咱們,不肯把咱們的動靜洩露給官軍。官軍的哨探雖多,管個屁用,到
了老百姓中間都變成了瞎子、聾子。楊嗣昌老混蛋糾集到夔東一帶的人馬雖多,都是擺
在明處,咱們想打他們很容易;咱們的人馬雖少,卻是藏在暗處,他們想打打不著。整
個夏季,他們不斷在烈日下奔波,咱西營將士在深谷樹蔭裡和竹林裡睡覺乘涼。可是如
今天氣已經涼爽啦,咱們也該到戰場上活動活動筋骨啦。咱們都是在馬上打慣了仗的人,
八字裡沒有命享這號清福。老子早就閒得心癢手癢。你們不覺得手癢麼?」
    眾將領都笑了,紛紛要求趕快打仗,說他們早已急得手癢。獻忠心中十分高興,哈
哈大笑,隨即轉向羅汝才,說:
    「曹哥,你下令吧,你說說怎麼打法。」
    羅汝才比獻忠只大一歲,但由於喜歡酒色,小眼角已經有了幾條魚尾紋,眼神也缺
乏光彩。他狡猾地對獻忠笑一笑,說:
    「敬軒,剛才咱倆已經說定啦,兩家人馬全聽你的將令行事。你在大家面前推讓什
麼?這不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
    獻忠說:「剛才只商定咱兩家兵合一處,生死同心打官軍,也商定怎麼打法,可是
你比我年長,你是哥,我是弟,你的人馬又比我多,自然以你曹哥為主帥,聽從你的指
揮,這才是天經地義。」他轉向徐以顯,狡猾地笑著問,「軍師,我的話說得對麼?」
    徐以顯笑望著羅汝才,說:「既然我們敬帥出自誠意,就請曹帥做主帥吧。」
    汝才在心中罵道:「媽的,休在我眼前做戲,你們一撅尾巴,老子就請到你們會屙
啥屎!」他對獻忠笑著說:「敬軒,你說的是屁話!我曹操同你八大王膀靠膀打仗不是
一次兩次了,哪一次不是看著你的馬頭走路?有本領不論哥弟。我肚子裡能吃幾個窩窩
頭,你不清楚?目前咱們的對手是楊嗣昌,他有個監軍叫萬元吉,不是吃閒飯的,還有
從幾個省調集的官軍,另外又有一些能夠幫他打仗的降將。咱們的困難不少,非你當家
指揮不可。敬軒,你放心。你的令旗指到哪裡,我的將士們殺到哪裡,決不會有人敢三
心二意,陽奉陰違。你要再推辭,不肯做主帥,咱們就不要合營,趁早各奔前程為妙。」
    獻忠用帶有嘲笑意味的眼睛向羅汝才瞄了一瞄,大聲說:「好傢伙,老哥說的倒真
是乾脆利索,非要我老張暫時做主帥不可!好吧,既然曹哥如此誠意,我做兄弟的恭敬
不如從命,只好代曹哥多當幾分家啦。」他看見曹操的軍師吉珪一直在笑而不言,便說
道:「老吉,你頭上有個主意包,足智多謀。既然曹帥推我做主帥,好比趕笨鴨子上架,
我不上架也不行。怎麼辦?老吉,我只能全靠你們扶我啦。遇困難你可得多拿出錦囊妙
計!」
    吉珪字子玉,山西舉人,今年四十五歲,原是仕途蹭蹬,困居鄖陽,經友人介紹,
暫做房縣知縣郝景春的西席。當羅汝才駐軍房縣時,他同汝才開始認識,暗相結交。汝
才和獻忠破了房縣,他做了汝才的軍師。曹操得到吉珪如獲至寶,幾乎是言聽計從。為
著籠絡吉珪,他從營中擄的大批婦女中挑選兩個較有姿色的姑娘送給吉珪作妾。他常說:
「吉子玉就是我的子房!」吉珪懷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思想,竭智盡慮地效忠曹操。
他常說:「魏武帝足智多謀,得荀文若ヾ如虎添翼,更能成其大業。然荀文若在要緊關
頭思慮糊塗,故不能得到善終,保其千秋功名,這一點頗不足取!」羅汝才自從得吉珪
之後,不管到什麼地方去總把他帶在身邊。吉珪為想做一番大事,近來也不願羅汝才向
官軍投降,但迫於形勢困難,也很憂慮。幸好獻忠及時趕到,羅汝才的投降事被獻忠攔
阻,他也出了力量。他昨天就為汝才拿出主意:一定要推獻忠為盟主,一則避免在目前
困難中與獻忠爭這把坐不穩的破交椅;二則留下日後與楊嗣昌之間的回旋余地。現在他
之所以笑而不言,並非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看著關於聯軍最高指揮權的推讓簡直像扮
戲一樣,不惟獻忠和汝才心中明白,吉珪和徐以顯也明白,將領們人人都心中明白。而
且西營和曹營的將領們都看得很清,在今日局面下不合兵不行,合兵後不由獻忠做全軍
主帥也不行。因此,經獻忠一問,吉珪捻著胡須說:    
  ヾ荀文若——荀彧字文若,東漢末人,為曹操手下的重要謀士。後因不同意曹操進
公爵和加九錫,被曹所忌,服藥自盡。
    「奉敬帥為盟主,實系眾望所歸,何必謙讓?」
    獻忠哈哈一笑,望望汝才,又轉向大家,說:「楊嗣昌一心想把咱們包圍在這一帶
大山中,一口吞掉咱們,咱們就得打亂他擺佈的包圍陣勢,照他王八蛋的心窩裡捅一拳,
捅得他東倒西歪,眼冒金花。四川人罵楊嗣昌是湖廣人,說他故意把咱們趕進四川,免
得在湖廣打仗。其實這話是胡嚼蛆,冤枉了楊大人。咱們都明白,楊嗣昌根本沒有這個
意思。他並不想咱們進川,倒是想連吃奶的勁兒都用上要堵住咱們不能往四川肚子裡鑽。
他呀,老龜兒子,是想把咱們包圍消滅在夔東這一帶大山裡邊。咱們呢,一不做,二不
休,索性趁機會到四川內地游山玩景,散散心去。如今湖廣、河南、江北各省無處不連
年水旱,災荒極大,只有四川的災荒較小,比較富裕。咱們到四川內地去,因地就糧,
願打就打,願走就走,還不舒服?至於咱們過了夔州往西去怎麼走法,今天我暫不說明。
老子今天只告訴你們眼前的兩仗怎麼打。眼前這兩仗打的乾淨利索,不拖泥帶水,以後
進到四川內地的仗就容易打啦。」獻忠將左拳向桌上一擺,說:「這是土地嶺。」又將
右拳一捶,說:「這是大昌縣城。楊嗣昌叫邵捷春駐在大昌,可是這龜兒子又膽小又不
懂軍事,躲在重慶不敢來,派些川兵把守大昌境內各處隘口,把兵力分散使用。如今土
地嶺駐紮的官軍較多,是湖廣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風這兩個王八蛋副總兵率領的。他們手
下有三千老兵,二千招募不久的新兵,沒有上過戰場。楊嗣昌知道土地嶺十分重要,三
次檄調駐紮在開縣的賀瘋子趕快把人馬開到土地嶺。可是賀人龍不買他的賬,推說欠餉
太久,將士不聽命,硬是按兵不動。前幾天他的將士們乾脆來個全營鼓噪,擁著他往陝
西去啦。咱們現在就先打土地嶺,打垮這五千官軍。剛才已經同曹帥商量好,打土地嶺
老子親自去。西營出兵三千,曹營出兵兩千。西營的將領只叫定國、能奇、文選、元利
跟著老子去,其余的都跟可旺留在這兒候命。曹帥明天就率領曹營大軍往東,回到興山
境內,大張旗鼓去攻佔豐邑坪,使官軍想不到咱們去攻打土地嶺。等咱們去攻破土地嶺,
曹帥再從豐邑坪回師西來,在大昌會師,一起過大寧河,向夔州殺去。目前的仗就這麼
打法,準會使楊嗣昌和邵捷春驚慌失措。曹哥,你對大家講幾句吧。」
    汝才笑一笑,說:「你把話都說清楚了,我還有屁的話說。下午我就交給你兩千人
馬,一律給你精兵。」
    獻忠調皮地擠擠眼睛,問:「曹哥,楊嗣昌差來勸你投降的那個游擊劉正國和降將
伍林,你還捨不得殺掉麼?」
    汝才有點不高興地說:「瞎說!我既然對你發誓說我決不投降,你不放心麼?」他
向門外叫了一聲,立刻有他的一個親兵進來。他說:「你立刻騎馬回去,把劉正國和伍
林斬了,把他們的頭提到張帥這兒。」
    徐以顯望著古珪說:「瞧,曹帥做事真乾脆!」
    張獻忠笑著點點頭,向親兵吩咐:「擺酒!」又對眾將說,「大計已定,咱們同曹
帥痛快地飲上幾杯!」
    不過片刻,親兵們就將預備好的酒菜擺上來了,並且替張、曹二帥和眾將領斟滿杯
子。獻忠端著杯子,站立起來。汝才坐在上首客位,也趕快端著酒杯站起來,滿臉堆笑,
心裡卻說:「敬軒今日這麼講禮,還站起來敬酒哩!」徐以顯、吉珪和眾將見兩帥都站
了起來,也跟著站立起來,但沒有看見獻忠平日吃酒的快活神氣,心中覺得詫異。曹操
也忽然覺得納罕,收斂了臉上笑容。獻忠臉色沉重地對大家說:
    「自從谷城起義以來,我們兩營將士又有不少傷亡,真是痛心!啥時候想起這些陣
亡將士,我就想斬楊嗣昌的狗頭,以報深仇大恨。來,這頭一杯酒,要供奠西營和曹營
的陣亡英靈!」
    屋子裡氣氛肅穆。獻忠的眼睛有點紅潤,默默地將滿杯酒澆到地上。羅汝才和眾將
領以及兩位軍師都肅敬地將酒澆地。
    在重慶東邊大約三十多裡的地方,駐紮著一支號稱三萬人的部隊。這支部隊絕大部
分都穿著破爛的農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樣,顯然是臨時征召來的,沒有經過訓練。但是
有三千人甲仗齊楚,旗幟鮮明,軍容甚整,美中不足的是中間夾雜著有不少三四十歲的
老兵。這三千人多數使用長矛。後帶鉤環,一律白蠟木桿,不用裝飾。因為這支部隊曾
經在萬歷年間參加過平楊應龍ヾ叛亂的戰爭,從天啟初年起在長城內外參加過幾次抵禦
清兵的戰爭,也參加過討平奢崇明ゝ的戰爭,所以全國聞名,被稱做白桿兵。它的主帥
是石砫宣撫司使、總兵官掛都督銜、欽賜二品冠服、ゞ著名女將秦良玉。    
  ヾ楊應龍——明代播州(今遵義)宣慰使,是壓在苗民頭上的世襲土酋。萬歷時在
貴州、四川、湖廣三省交界地區叛亂,歷時十余年始被剿滅。秦良玉同丈夫馬千乘於萬
歷二十七年參加平定楊應龍之戰。
    ゝ奢崇明——明代四川永寧宣撫使,彝族的世襲土酋。天啟元年叛亂,占據重慶,
圍攻成都,又占領遵義,自稱大梁王,崇禎二年秋天始被剿滅。秦良玉曾參加討伐奢崇
明之戰。
    ゞ二品冠服——明代的總兵官無一定官階,一般視為武一品,但因為沿習重文輕武
的制度,所以皇帝賜給總兵官二品文官冠服是難得的「恩榮」。
    當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巫山縣境商議軍事的這天上午,秦良玉正在陪一位從重慶來的
文官巡視營壘。這個人名叫陸遜之,原任綿州(今綿陽)知州,剛剛卸任,奉四川巡撫
邵捷春之命,來看看重慶附近的駐軍情況。他前天和昨天已經看過了幾處兵營,包括巡
撫的標營在內,都使他感到失望。如今他被秦良玉帶到石砫白桿兵的營中,當然只是那
三千訓練有素的精兵駐地,看見營壘守衛森嚴,肅靜無嘩,臨時平整的校場中有軍官帶
領著士兵正在認真操練。這種在當時官軍中少見的軍容使他感到驚異,心中贊歎,對秦
良玉更加敬佩,在馬上拱手說:
    「自從天啟初年以來,都督大人的白桿兵天下聞名。今日下官有幸親來觀光,益信
白桿兵名不虛傳,周亞夫之細柳營不過如是!看來保衛四川,不受獻賊蹂躪,端賴大人
這一旅精銳之師。」
    秦良玉已經是一個六十七歲的老婦人,從萬歷二十七年開始帶兵打仗,如今已經有
四十一年經歷,不但見過很多朝中和封疆大臣,受到尊重,而且她還有眾多大將們夢想
不到的光榮是十年前曾蒙當今皇上在平台召見一次,賜給她四首褒美的御制詩,並且是
御筆親書,至今海內傳誦。她明白陸遜之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官場中常有的客套和奉
承之詞,所以她在馬上拱手還禮,態度嫻雅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先生過獎,實不敢當。我已經老了,手下將士也和往年不同。只是皇恩高厚,難
報萬一,今日正武將用命之時,不敢稍有懈弛。況獻賊逼近夔關,老婦守川也就是守家,
敢不盡力!」她突然輕輕地歎一口氣,又說,「今日先生來得正好。我有些區區苦衷,
在先生回重慶前當與先生一談,或可轉達邵公。」
    陸遜之趕快說:「下官此來,除代撫台大人向貴營將士慰勞之外,也實欲親瞻威儀,
拜聞韜略。倘有珠玉之言,自當洗耳恭聽,回渝ヾ後代為轉達。」    
  ヾ渝——重慶的簡稱。
    良玉點頭說:「回行轅談吧。」
    十年以來,除非行軍打仗,秦良玉總是在她駐軍的行轅正廳中間懸掛著一副她自己
用灑金橙紅砑光蠟箋書寫的「中堂」,全綾精工裝裱,下墜兩端鑲玉楠木軸,用恭楷書
寫崇禎二年皇帝賜給她的四首御制詩之一:
    蜀錦征袍手制成,桃花馬上請長纓。
    世間不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裡行?
    「中堂」兩旁是高陽孫承宗寫的對聯,這說明秦良玉曾經與這位主持過對滿洲軍事
的大臣有些關係。
    陸遜之就坐以後,禁不住先看秦良玉手寫的「中堂」,心中佩服她雖然以武功著名,
但確如傳聞所說她「頗通翰墨」,書法在娟秀中含有剛健。看過以後,他對秦良玉欠身
說:「都督大人蒙當今聖上殊遇,御制詩如此褒美,真是曠世恩榮!」
    秦良玉回答說:「正因老婦受今上特恩,萬死難報,所以才……唉,不說了,吃過
酒以後再與先生細談。」
    在秦良玉的行轅中,為陸遜之設了簡單的午宴,有良玉手下的幾位親信將領和幕僚
作陪。在左右侍候的全是青年女子,一律戎裝打扮,短袖窄衣,腰掛寶劍。那些男將在
良玉前十分肅敬,不敢隨便言笑。在宴會中,秦良玉只隨便談一些打仗的事。她還告訴
客人,她和她的兒子馬祥麟和兒媳馬鳳儀ヾ在崇禎初年就同「流賊」作戰,媳婦在懷慶
府地方同王嘉胤、王自用作戰,孤軍深入,死於陣上。所以不論為國為家,她都與「流
賊」不共戴天,更不願看見張獻忠西過夔關一步。午宴以後,秦良玉將陸遜之讓進她平
日同幾個親信幕僚和將領們商議軍事的地方,只留下兩個女兵侍候。她微露一絲苦笑,
歎息說:    
  ヾ馬鳳儀——本姓張,出嫁後穿男裝,率領石砫兵作戰,改從夫姓。
    「邵公不知兵。我這老婦人受國厚恩,理應以死報國,獨恨與邵公同死!」
    陸遜之吃了一驚,忙問:「都督何出此言?」
    良玉說:「兩個月前,我原是駐守巫山,扼流賊入川之路。後來,羅汝才等進犯夔
州,我就由巫山馳援夔州。隨後在馬家寨、留馬埡連敗賊兵。仙寺嶺一仗,奪了羅汝才
的大旗,生擒他手下的重要頭領副塌天。打仗嘛,應該多想著同敵人爭險奪隘,先占好
步,方能取勝。邵公不此之圖,提弱兵兩萬坐守重慶,距夔州府一千一百余裡。邵公又
將張令一軍和敝軍調來重慶附近,作為倚靠,大失地利。倘若夔州有警,我同張令之師
如何能夠馳援?況且賊據歸、巫萬山之巔,休息之後,鐵騎建瓴而下,張令必被擊破。
張令一破,就來打我。我給打敗了,還能救重慶麼?」
    陸遜之不覺點頭,說:「都督所言甚是。邵撫台如此部署兵力,恐有未當。」
    秦良玉接著說:「況且督師是楚人,不願有一賊在楚,用全力將賊逼往西來,不啻
以蜀為壑ヾ。督師用心如此,連三歲孩子都知道。邵公不趁此時爭山奪險,搶佔地利,
令賊不敢前來攻我,反而等著挨打,這真是自取敗亡之道!」    
  ヾ以蜀為壑——這是當時四川官紳們攻擊楊嗣昌的話,認為楊嗣昌是楚人,故意將
張獻忠趕入四川為患。
    陸遜之深為同意,答應回去後就將她的意見轉達巡撫。他又試著問道:
    「夫人所言者不僅邵撫台前程攸關,亦全蜀安危所系。可否請大駕親到重慶一趟,
與撫台當面一商?」
    秦良玉微微一笑,說:「老婦正在忙於練兵,以備一戰,實在不克分身。請先生轉
達鄙意就可以了。」
    陸遜之連連點頭說:「一定轉達。一定轉達。」他早已聽說秦良玉不惟武藝出眾,
而且胸有韜略,吐詞嫻雅,大非一般武將可比。今日初次見面,聽了她的談話,覺得果
然不俗。他也看出來,這位年老的女將頗為驕傲,並不把邵巡撫放在眼裡,所以不肯親
自去重慶見巡撫商談。他曾風聞,四月下旬秦良玉和邵捷春都到了夔州,秦良玉拜見過
邵捷春,因巡撫沒有回拜,她便帶著親兵們馳回防地,連辭行也沒有。陸遜之如今很擔
心張獻忠與羅汝才合兵以後會越過夔州西來,使四川腹地飽受兵戎之苦,所以他要盡自
己的力量勸這位著名的女將認真出力,使張獻忠等不能過夔州一步。他一反文官的驕傲
習氣,欠身恭維說:
    「總鎮大人平生戰功烜赫,名馳海內。四川乃大人桑梓之邦,上自朝廷,下至愚夫
愚婦,無不注目大人的旌旗所向,將大人看作是川東屏藩,全蜀干城。賀人龍率領的數
千秦軍已在開縣鼓噪,奔往陝西,大人可有聞乎?」
    秦良玉說:「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塘報。」
    陸遜之說:「督師和撫台因獻、曹二賊合兵,夔、巫軍情甚為緊急,迭催賀鎮進駐
夔州、大昌之間,以為張應元的楚軍後盾。不料賀鎮將士因欠餉鼓噪歸秦,致使川東守
軍益形單薄。所以今日是否能堵住獻、曹二賊深入四川,惟恃夫人與張令將軍兩支勁旅
耳。」
    良玉微微一笑,謙遜地說:「先生太過譽了。不瞞先生說,今日石砫白桿兵雖然尚
堪一戰,但也比往年差了。一則我自己雖然尚能騎馬殺賊,但畢竟是年近七十的老婦,
精力大不如前。二則先生諒也素知,我一家有幾個戰將,十余年來相繼為國捐軀,如今
手下得力的戰將也少了。」
    陸遜之說;「雖然如此,但夫人威名素著,先聲奪人,而貴軍兵將都是來自石砫土
司,上下一心,非他軍可比。前去夔、巫,先佔地利,必然穩操勝算。下官今日回渝,
即將尊意轉達,想邵撫台必會欣然同意。」
    良玉說:「倘若邵公肯使老婦與張令將軍開赴夔、巫,先發制敵,則四川大局或者
不致糜爛,督師『以川為壑』的想法也將落空。」
    當天下午,陸遜之在客房稍作休息,便要趕回重慶,好即日將秦良玉的意見回稟巡
撫。一位親信幕僚負責陪陸遜之談話,趕快走進去稟報秦良玉,並提醒要送給陸遜之一
份「程儀」。秦良玉正在為新征召的兵士們的號衣和兵仗欠缺發愁,對著幕僚皺了皺眉
頭,小聲問:
    「送他五十兩銀子可以麼?」
    幕僚笑著說:「大人,少了一點,目前雖然軍中很窮,可是五十兩銀子恐怕拿不出
手。」
    秦良玉低頭沉吟。雖然她在當時威名烜赫,論官階比卸任的知州高得不能比,但是
她十分明白,萬不能得罪像陸遜之這樣受巡撫信任的文官,他在巡撫耳邊吹冷風或吹暖
風,不可等閒視之。想了片刻,她吩咐中軍取一百兩銀子用紅紙封好,交給這位幕僚。
一會兒,陸遜之進來辭行,行了禮,躬身說:
    「下官此次奉撫台之命,晉謁大人。關於如何剿賊保川,親聆韜略,實深敬佩。下
官今日回到重慶,即當面稟撫台,不敢有誤戎機。方才又蒙厚貺,實在不敢拜領,只是
將軍高情雅意,卻之不恭,只得勉強收下。」
    秦良玉笑著說:「區區薄禮,聊表敬意,先生何用掛齒。今日本鎮因為國事憂心,
酒後難免說幾句牢騷的話,望不必讓邵公知道。老婦身為武將,不惜為國捐軀,只等邵
公指揮殺敵而已。」
    陸遜之回到重慶以後,立刻將秦良玉的用兵方略稟報巡撫。恰好楊嗣昌的監軍萬元
吉從夔州來了一封十萬火急書信,催促邵捷春趕快在夔州屯駐重兵,防止張獻忠和曹操
聯兵「西逃」,批評他想同時守住大昌境內的各處隘口是分散兵力。萬元吉還在書信中
轉告他楊嗣昌幾句很有份量的話:「今流賊入川九股,相繼就撫者七,惟獻、曹二賊敗
逃巫山、大昌之間,侷促窮山,勢若游魂。倘殘寇窺鄖陽,走襄陽,左帥良玉當之;窺
夷陵,走荊州,我自當之;窺夔關,走四川,蜀撫當之。殲滅巨寇,在此一舉。國家封
疆所系,各撫、鎮切勿疏忽!」邵捷春深感開縣兵噪之後四川的局勢空前嚴重,如今又
接到萬元吉的書信,逼得他再也不敢逗留重慶。
    邵捷春同親信幕僚們經過一番仔細磋商,第二天親自到秦良玉營中勞軍,並同良玉
商量石砫兵的開拔日期。因為糧餉困難,石砫兵和張令的川兵都不能即時開拔。過了五
天以後,這兩支人馬才從重慶附近出發。而同一天上午,張獻忠突然向巴霧河東岸的軍
事要地土地嶺發動了猛烈進攻……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張獻忠率領著兩千步兵突然出現在土地嶺的東邊,而將大部分
人馬隱藏在一座山後的密林裡。守土地嶺的楚軍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鳳同張獻忠和羅汝才
打過多次仗,較有經驗,也還勇敢;得到稟報之後,立刻商議應敵之策。他們都知道張
獻忠用兵狡詐,身邊還有一個徐以顯詭計多端,猜想獻忠必定用一部分兵力從正面進攻
土地嶺,牽制官軍兵力,而在鏖戰正酣時潛用一部分兵力去搶渡巴霧河,只要奪到巴霧
河的兩岸渡口,土地嶺不但失去了重要性,而且後路也被截斷。根據這個估計,他們決
定派出副將羅文垣和參將胡汝高率領一千精兵固守渡口,由主將張應元率領三百精兵和
兩千新兵守土地嶺,居中指揮,而由江雲鳳率領一千七百精兵出寨迎敵。官軍所倚恃的
是居高臨下,先佔地利,並且從七月上旬到此駐守,已經休息了將近五十天,真正是以
逸待勞。
    汪雲鳳立馬營壘外一座小山頭上,看見獻忠的人馬不多,只派出一千人馬出寨搏戰。
張獻忠將一千五百人馬分作兩隊,輪番進攻,使官軍不得休息。從早晨戰到中午,汪雲
鳳的人馬沒有經過惡戰,已經消耗了兩三百人,十分疲乏,不得不鳴鑼收兵。獻忠一看
汪雲鳳鳴鑼收兵,立刻將令旗一揮,戰鼓齊鳴,喊聲動地,兩千將士一齊衝殺過來,而
同時埋伏在樹林中的兩千人馬也突然出現,從兩翼包抄官軍營壘。獻忠冒著炮火和矢石,
勒馬陣前,手執大刀,對追隨在他身旁的一個養子說:
    「定國,小雜種,帶著兩百人從這兒沖過去,奪占那個山圪(土勞),叫龜兒子們
不能再站在那裡對著咱們亂打炮,亂射他娘的箭。去,誰在陣前不拚命,你就斬了誰!」
    二十歲的張定國也看出來官軍倚靠那個雄據隘口的小山丘地勢險要,架有兩門大炮,
簇聚著一兩百官兵憑壘頑抗,在山丘下邊已經死傷了不少義軍弟兄。聽了獻忠的吩咐,
他迅速地點齊兩百將士,說了聲「跟我來!」躍馬向前,吶喊著向小山上衝去。獻忠吩
咐旗鼓官下力擂鼓,注視著張定國所率領的這支騎兵,躍過木柵,壕溝,卻沒法越過用
大樹枝佈置的一道障礙,並且有幾個弟兄中箭和中炮落馬。他忽然看見這一支小部隊全
都下馬,向前衝去。由於硝煙瀰漫,獻忠看不見張定國帶著他的親兵們如何前進,但看
見原來被阻在木柵和壕塹外邊的將士也都隨著定國沖了過去,消失在硝煙中,而硝煙外
只有很少人照料戰馬,並且略向後退。這時敵人的兩門大炮已經失去作用,停止燃放,
只拚命地放箭和投擲石頭,而敵人也不斷有人中箭倒下。過了片刻,獻忠看見山丘上敵
軍大亂,有的還在抵抗,有的已經奔逃,而在將散的硝煙和紛亂的白刃廝殺中看見了他
所熟悉的盔上的紅纓,不禁高興地說:
    「定國,這孩子,有出息!」
    很快地,義軍從幾個地方沖破了敵人營壘。汪雲風雖然是一員戰將,但在義軍排山
倒海的進攻中,他的人馬完全陷入混亂,各自逃生,無法阻止。他不得已率領三四百人
退到通向土地嶺老營的最後一個隘口,一面接連向張應元飛馬告急,一面死守待援。
    在土地嶺寨中的張應元因見巴霧河渡口並沒有張獻忠的人馬進攻,只有少數哨馬窺
探,所以已經將守渡口的官軍抽調一半,向汪雲鳳的營壘增援。這幾百人剛剛趕到,看
見義軍已經分幾路攻破營壘,便不戰而潰,有一部分逃回土地嶺寨內。張應元估計土地
嶺老營萬無一失,火速率領著留在身邊的幾百精兵,加上剛才逃回的一部分老將士,又
抽調幾百新兵,合起來約有一千人馬,擂鼓吶喊,馳救汪雲鳳。他剛出寨門,忽聽山上
一聲炮響,爆發出震天喊聲。他勒馬回頭一看,大驚失色,說聲「不好!」下令人馬立
刻退回寨中。但是守寨的新兵既不願替官家賣命,也沒有經過陣仗,正在被汪雲鳳的潰
敗和失掉營壘的消息震駭,忽然看見張獻忠的一支人馬從後山上吶喊而下,便誰也不再
守寨,四散逃命。張應元剛剛退入寨內,馬元利所率領的義軍已經翻越寨牆,打開寨門,
蜂擁而入。張應元連斬了幾個潰兵,無奈山寨中已經陷入一片混亂,幾處火起,連他左
右的標營親軍也紛紛潰逃。他返身由原路出寨,卻因寨門洞逃兵擁擠,將他的出路堵塞。
馬元利已經率領一支義軍追殺過來,連呼「活捉張應元!活捉張應元!」張應元的中軍
游擊見情勢萬分危急,策馬衝到前邊開路,向擁擠逃命的士兵們揮刀亂砍,殺開一條血
路,保護張應元沖出寨門。有些士兵氣憤不過,紛紛向他們射箭。張應元的親兵有一個
中箭落馬,他自己的背上也中了一箭,但因為他穿著綿甲,只受了輕傷。他出寨後一邊
逃跑一邊沿路收集潰兵敗將,趕快馳往巴霧河的渡口。這時義軍正在準備搶渡,兩岸殺
聲震天,箭如飛蝗。張應元明白,倘若他在失去土地嶺之後能夠守住渡口,還可以不會
殺頭,所以他不顧死活,親自點放大炮,打死對岸一個穿紅衣的義軍頭目。因為巴霧河
水深流急,而僅有的兩只渡船又被官軍弄到西岸,所以義軍只好臨時綁紮竹筏搶渡。盡
管義軍有一個頭目中炮陣亡,但是搶渡的準備並不停止。一個義軍將領立馬河岸,督催
一部分弟兄射箭掩護,一部分弟兄將竹筏運到水邊,同時又指揮騎兵在岸邊一字兒擺開,
準備當竹筏被打沉時就率領騎兵躍馬入水,泅渡過河。張應元看見義軍的士氣極旺,而
守河官軍人心驚慌,正在擔心渡口不易守住,忽見有一騎兵馳到對岸,向敵將說了幾句
話,隨即敵將將令旗一揮,鳴金收兵,率領人馬離開了河岸退走。張應元莫名其妙地望
著退走的義軍,松了口氣,用手揩了揩臉上的汗,開始感到背上疼痛。他一面命親兵們
幫他解甲敷藥,一面命中軍派人去打探汪雲鳳的生死下落。中軍稟報說:
    「回大人,剛才得到探報,汪大人已經突圍,不知逃往何處。」
    張應元問:「你知道獻賊為什麼不再搶這個渡口?是不是另有詭計?」
    中軍說:「卑職立刻派人打探。」
    張獻忠攻破土地嶺,目的不在占領這個地方,也不是要馬上渡過巴霧河,而是要先
消滅官軍的一支重要力量,打破楊嗣昌的軍事部署,挫傷官軍方面已經余剩不多的銳氣,
同時大大地振奮義軍士氣。他還希望,一舉而打一次大的勝仗,可以堅定羅汝才跟隨他
深入四川內地的信心。攻破了土地嶺之後,他的目的已達,立即下令停止搶渡巴霧河,
避免傷亡多的將士。他在土地嶺休兵三天,將奪得的大批糧食、騾馬和各種軍資運走,
隨後他自己也回到大昌和巫山交界的大山中,派出一支騎兵去歸州界上迎接曹操。雖然
羅汝才已經聽從了他的勸告,發誓不再投降,並且殺了伍林,但是張獻忠對曹操不敢完
全相信,所以必須趕快將曹操接回,在楊嗣昌來到夔州之前,一起奔往川北,尋找機會
回到陝西,免得被包圍在夔、巫之間的萬山叢中。
    過了十天以後,羅汝才才從歸州境內回來。張獻忠一見到他,用左手抓住他的一只
臂膀,右手在他的背上捶了兩拳,快活地說:
    「曹操,我的老哥,你今天才回來,可把咱老張等壞啦!你去了這半個多月,夔東
這一帶的變動可大啦。咱們攻開了土地嶺,打垮了張應元和汪雲鳳這兩個龜兒子的五千
人馬。汪雲民受了傷,逃出戰場,喝了很多涼水,死在山路上。可是到如今,嗨,這夔
東一帶真夠熱鬧,不但他娘的將星雲集,連大人物也都到啦。」
    曹操笑著問:「我在路上聽到消息,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到了巫山,可靠麼?」
    獻忠擠擠眼睛,笑著說:「咱們還沒有下請帖,這老王八蛋自己來啦。他對咱們用
盡心機,步步緊逼,連做夢也想把咱們圍困在這搭兒一口吃掉。不過他晚了一步。他三
天後才能到巫山,到了巫山也不會有多大作為,咬不了俺老張的雞巴。眼前咱們必須先
動手,打垮川軍,離開這搭兒,沖進四川肚子裡。我只等著老哥來,咱弟兄倆好擰成一
股繩兒,一齊行動。如今,過天星和小秦王們一群混賬王八蛋都向楊嗣昌投降啦,只剩
下咱弟兄倆對付楊嗣昌調集的幾省官兵。其實,大塌不下來;天若塌下來,有咱們倆長
漢頂著。他楊嗣昌自稱是『鹽梅上將ヾ』,老子非要他變成帶汁兒的上將不可!」    
  ヾ鹽梅上將——鹽梅指輔臣。楊嗣昌自稱「鹽梅上將」。詳見本書第二卷第21章。
    汝才問:「怎麼是帶汁兒的上將?」
    獻忠說:「他打不勝咱們。遲早叫他敗在咱倆手裡。他對著尚方劍抱頭痛哭,可不
是帶汁兒的上將?」
    羅汝才和眾將領都忍不住哄笑起來。獻忠也掀髯大笑,好像當時的督師輔臣和調來
對他作戰的四川、湖廣、陝西、雲南、京營共十幾萬官軍全不在他的眼中。笑過之後,
他拉著羅汝才走進屋裡。他們的重要將領也都跟著進來,在凳子上和小竹椅上坐下,聽
他們決定下一步如何作戰。獻忠向曹操問:「四川巡撫已經到了大昌縣城,你知道麼?」
    汝才說:「我知道。他是給楊嗣昌逼得硬著頭皮來大昌的。他是文官,對打仗的事
兒是外行。有點兒討厭的是他把秦良玉和張令兩個老傢伙都調來了,看來是下狠心不讓
咱們從這兒往西,進入四川內地。」
    張獻忠輕蔑地一笑,說;「只要曹哥你回來,咱們兩股勁兒用在一個拳頭上,會把
秦良玉這老寡婦打得暈頭轉向。起義至今,明朝的大將,多少公的都給咱們打敗了,殺
死了,何況母的!至於那個張令,什麼雞巴有名的神弩將,老子在柯家坪ヾ領教過啦。
那一仗,殺得這位神弩將毫無辦法,一連幾天把他包圍在山溝裡,他老雜種的將士們連
水也沒有喝的。要不是張應元、汪雲鳳、常國安這幾個龜兒子都來救他,老子不把他活
捉到也要打發他上西天。他是咱們手下敗將,是他怕咱還是咱怕他?」    
  ヾ柯家坪——在四川與陝西東南部交界地方,具體位置待考。此戰發生在崇禎十三
年三四月間。
    羅汝才狡猾地笑著說:「敬軒,你不要因為土地嶺一戰就又輕敵了。你知道秦良玉
這次帶來多少人馬?張令有多少人馬?單說他兩個的人馬,合起來比咱們多好幾倍,何
況邵捷春手下的川軍將領還有哩,不止這兩個老貨!」
    獻忠回答說:「在柯家坪的時候,張令號稱有五千人馬,實際只有三千多,還有一
千多只有名字沒有人。如今他吃了苦頭,會少吃點空名字ヾ,補充幾百人,頂多不會超
過四千。至於那個老寡婦,一萬多人!」    
  ヾ空名字——書本上稱為「空額」,即按照編製的額定人數,花名冊上報的名字有
一部分是空的。
    羅汝才面帶微笑,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來昨天在路上被他截獲的一份官軍塘報,
遞給獻忠,說:
    「你瞧瞧,比你估計的多兩倍!」
    獻忠一看,果然這份塘報上是寫著秦良玉親率三萬石砫將士從重慶今夜東來,馳援
大昌和夔州,約於二十二日可以開到。獻忠捋著長髯,心中琢磨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說:
    「他媽的,塘報上準是寫錯了一個字兒,將千字寫成了萬字!」
    汝才問:「你敢斷定?」
    獻忠說:「我敢拿我的老婆同你打賭。」
    汝才笑著搖搖頭:「不行。你的幾個長得頂俊的老婆如今都在襄陽坐班房哩。」
    獻忠又說:「好吧,拿我的坐騎同你打賭。我的黃驃馬雖然算不得千里馬,可是也
差不多。要是秦良玉真有三萬人馬,我就將咱老張的黃驃馬送給你!」
    羅汝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不用打賭,我也斷定這母貨不會有三萬人馬。夏天
她在巫山境內跟我打仗時只有一萬多人,後來開往重慶,路過忠州對岸時又差人從她的
老窩裡調出來幾千人,合起來約有兩萬人之譜,或者稍多一點兒。咱不管這塘報上是不
是將二字錯寫成了三字,還是秦良玉和官府故意虛張聲勢,反正咱們不在乎。在巫山縣
百子溪我捉到了她手下的幾個小兵,摸清了石砫兵的一點兒真實底細。秦良玉這母貨今
年已經有六十七歲,精力衰啦,議事時常打瞌睡,打仗時很少親臨前敵,當年名將只剩
下一個空名兒。像她這樣年紀,最好留在家裡抱重孫子,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就受不了那
個勞苦。」
    徐以顯接著說:「曹帥說得很是。如今秦良玉和白桿兵徒有虛名,遠非昔比。從將
領上說,她姓馬的跟姓秦的兩家,能夠帶兵打仗的將領都死啦,剩下的都是些糠包菜。
牡丹雖好,還得綠葉扶持。她如今是牡丹花謝,綠葉凋零,興旺得意的時候早已經過完
啦。從戰兵上說,同樣是有名無實,臨時徵集來的未經訓練,不過是烏合之眾。她如今
不能夠像往年那樣自己沖鋒陷陣,手中又無戰將,白桿兵沒有領頭的,誰肯賣命?她馬
家幾代做土司宣撫使就是世襲土皇帝,在石砫說句話就是王法,吐口唾沫叫誰趴地下舔
起來誰不敢不舔。她一家人喝民血,吸民膏,騎在百姓頭上過日子,動不動將欠租欠債
或不聽話的小百姓鎖拿,非刑拷打,或是下監,或是扔進水牢,沒有人敢吭一聲兒,更
別提反抗啦。她們一家人想殺誰,不眨眼睛。可是人心怎麼能服?依我看來,只要我們
大軍猛力一沖,石砫兵同樣也會潰不成軍。目前四川官紳都把秦良玉和張令看成了兩座
長城,想著他們一定可以堵擋住我們不能夠越過夔州。其實,他們這兩個老貨,一個六
十七歲,一個七十掛零,土已經埋到下頦啦,越老越驕,要他們敗在咱們手裡不難。」
    吉珪點頭說:「徐軍師所言,正是石砫兵今日的致命弱點。只要我們打得巧,打得
猛,殺敗秦良玉不難。目前秋高馬肥,而我軍以騎兵為主,此我軍有天時之利。自夔、
巫向西,地勢自高而下,此我軍占有地利。石砫兵多是烏合之眾,且人人怨恨土司魚肉
殘害,只是強迫徵集而來,不像我們西營和曹營萬眾一心,士氣甚高,深得人和。故從
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看,我軍戰勝石砫兵,如操左券。」
    曹操很有信心地說:「你們兩位軍師說得好。我們一定能夠打勝張令和秦良玉。打
不勝我曹操頭朝下走路!」
    獻忠高興地說:「曹哥,你今天的勁頭很足,好!你說的話句句都落在點子上,跟
俺老張想的差不多,好!這一仗十分要緊,應該怎麼打,你一定有好主意。索性把你肚
子裡的妙計倒出來好不好?」
    曹操笑著說:「急什麼,還怕來不及明天出兵麼?我已經餓啦,趕快把酒宴擺上來,
等吃過你的接風酒宴以後再商議軍事不遲。你破了土地嶺,一定奪得了不少好酒。有什
麼滬州的,綿州的,快都擺上來吧!」
    獻忠拍著汝才的肩膀說:「好,好。咱們是老搭檔,我曉得你是非酒肉不行。吃喝
美了,你足智多謀,真不愧是曹操轉世!要是秦良玉減少四十歲,這一戰給你活捉,該
有多麼如意!」
    曹操說:「閒話少說,快擺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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