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袁時中的心中十分沉重和憤意,不自禁地流露於外。他一路上信馬而行,濃眉不展,
默無一語。快到小袁營老營駐紮的村子時,劉玉尺站在路旁迎候,離老遠看見他氣色不
佳,暗暗吃驚。時中的鄉親老王被闖王斬首,小袁營的老營上下都已傳遍,人心不服,
都在竊竊議論。劉玉尺深怕時中在將士前流露出對李闖王的不滿心情,所以他獨自帶幾
個親兵出村等候。等時中來到面前時,他滿面堆笑,趕快拱手說:
    「恭喜將軍!」
    袁時中感到愕然,奇怪他的軍師對剛才在闖王面前發生的事兒竟然不知。他正要說
話,卻看見軍師趕快向他使眼色,隨即又說:
    「剛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將軍賀喜。我平日所擔心的是闖王仍把將軍作
客將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擔心全消了。大元帥對曹營的黃龍那樣處分,對咱營的人員
如此處分,正顯出大元帥對曹營客客氣氣,看待咱營如同老府的諸營一樣。他巴不得咱
營處處替他爭氣,恨鐵不成鋼啊!」
    袁時中是一個十分乖覺的人,恍然明白了劉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點頭說:
    「你說的完全對,完全對。」
    劉玉尺又說:「闖王素日對誰愈親,在心中愈是青眼相看,必定責之最嚴,不稍假
借ヾ。今日受闖王嚴責,實為難得。今後惟有我們全營更加奮勉,整飭軍律,一心為大
元帥盡忠效命,報答他的深思厚愛。」    
  ヾ假借——對壞人壞事寬容
    袁時中身邊的親兵們有的向劉玉尺投以憤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有的疑心
劉玉尺已經被李闖王暗中收買。大家又望望袁時中,卻奇怪時中完全聽信玉尺,微笑點
頭,連說:「我明白。我明白。」有一個親兵原是袁時中的表兄弟,最不甘心小袁營目
前所處的地位。他向身旁的一個親兵看一眼,在心中抱怨說:
    「起初聽信劉軍師的主意,去投闖王上了大當,又聽軍師的話向闖王求親,中了闖
王的美人計。咱們將爺一味聽信軍師的話,到今日還執迷不悟!」
    另一個親兵明白了他的眼色,也在心裡說:「看吧,咱們小袁營的偌大家底兒都要
斷送在軍師手中!」
    袁時中看出來親兵們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劉玉尺提醒他的話有多麼要緊,多麼及時。
當他來到老營門外時,有許多將士都在等候著他。他帶著坦然的微笑下馬,向大家掃了
一眼,同軍師走進大帳。
    朱成矩、劉靜逸和三四位最親信的將領都在時中的帳中等候。立在帳外的頭目們也
有跟進來的。大家看見時中進帳時面帶笑容,右手悠閒地擺動著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
也不好急著問,等他坐下說話。時中坐下以後,劉玉尺先揮手使親兵們和不關緊要的人
們全部退出,他並且走到帳門口又揮一下手,使人們退遠一點,然後在時中的旁邊坐下。
時中登時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望著大家,用嚴峻的口氣小聲說:
    「事情的經過你們都知道啦,目前務必要小心謹慎,萬不能使別人抓住把柄。不許
將士們對闖王、對老府說出一句閒話!你們要傳諭各人手下將士:有誰敢私下裡對闖王
發一句怨言,我知道後立即斬首!」
    有一個將領說:「可是眾心不服……」
    袁時中一搖頭將他的話頭阻止,說道:「此時但求不再替我惹禍,講說不著眾心不
服。寧可枉殺幾個好弟兄,也不能讓別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營。」
    另一個將領說:「像這樣住在別人的矮簷下ヾ,終不是長久之計。還不如……」    
  ヾ矮簷下——俗話:人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袁時中趕快用手勢將他阻止,說:「莫慌ヾ。我自有計較。你們稍不忍耐,咱們小
袁營就一起完事。」他又望著大家提高聲音說:「你們要恪遵大元帥鈞諭,整飭營規,
加緊操練,嚴禁將士們飲酒賭博,打架鬥毆,騷擾百姓。有敢違反的,不論何人,一律
治罪,輕則吊打,重則砍頭。我是言出法隨,你們要好生傳諭將士,不要以身試法!」    
  ヾ莫慌——莫急,要沉著。
    眾將領明白他的意思,齊聲回答:「是!遵令傳諭!」
    眾將退出以後,大帳中只剩下袁時中、劉玉尺、朱成矩和劉靜逸四人。每逢他遇到
重大問題,他總是先向劉玉尺等三人問計,然後再跟幾個親信將領密商。在三位謀士中,
他對劉玉尺最為倚重,人們說劉玉尺好像是他的魂靈,遇大事總得劉玉尺幫他拿定主意。
現在他輕輕地吁一口氣,先看劉玉尺一眼,然後向三位謀士問道:
    「目前咱們小袁營的情況很不好,你們各位有什麼高明主意?」
    劉玉尺知道近幾天來,許多人在暗中埋怨他當日不該力主投闖,弄得受制於人,所
以他不肯首先說話。朱成矩原來也附和投闖,也不想說話。他兩個都望著劉靜逸,等他
發言。劉靜逸本來有滿腹牢騷,但眼前一則小袁營處境甚危,他想著應該同劉玉尺和衷
共濟,對付老府吞併為急務,二則他怕得罪了劉玉尺,將來遭到陷害,所以他苦笑一下,
胸有成竹地說:
    「如能化客為主ヾ,自是上策,但恐甚難。既不能化客為主,應以速走為妙。」    
  ヾ化客為主——原來居於從屬地位,通過陰謀詭計和各種努力,改變了形勢,奪得
了主動權、領導權,居於支配地位。
    劉玉尺因沒有受到劉靜逸的責難,頓感輕松,向朱成矩問: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憂慮地說:「我也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禍。」
    袁時中問:「為什麼欲走不能?」
    朱成矩說:「闖王一面將養女許配將軍,一面對將軍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袁營
駐紮於闖、曹兩營之間,兩邊夾持,豈不是防我逃走?何況我軍只有三萬將士,闖、曹
兩營數十萬,騎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豈是容易的事?」
    袁時中略露不愉之色,說:「照你說,難道我們只能坐著等死?」
    朱成矩搖頭說:「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須先使闖王信我們決不走,不再對
我們防範,然後抓住時機,突然而去,動如脫兔,使他追之不及。」
    劉靜逸說:「闖王思慮周密,又有宋獻策等人為之羽翼,恐怕不會給我逃走機會。
如無機會逃走,看來不出三月,小袁營已經不復存在矣。」
    袁時中的心頭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將焦急的眼光轉向劉玉尺的臉上。
    劉玉尺態度鎮靜,一如平日,分明劉靜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種種困難,他早已「籌之
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靜下來,然後淡淡一笑,輕捻短須,用極其平靜的
聲音說道:
    「當時我們決計投闖,求親,今日決計離開,都有道理。蓋此一時,彼一時也。從
目前看來,縱然闖王無意吃掉小袁營,我們也應離開,不必久居『闖』字旗下。何況闖
王已經將小袁營化為老府一隊,以部曲看待我們。未來吉兇,明若觀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間:「如何走法?」
    劉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暫時還不能奉告。」
    袁時中急切地問:「何時可走?」
    劉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課ヾ,知道半月內即可全師遠走高飛。但
究竟如何走法,到時再定。」    
  ヾ文王神課——即文王課,舊日流行的卜卦方法的一種。按照《易經》卜卦方法,
用三個銅錢代替蓍草。
    袁時中又問:「往哪兒逃走?」
    「東南為宜。」
    「你算準了可以全營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豈敢妄言。」
    劉玉尺在參加袁時中起義以前,鄉試三考不中,只好隱居故鄉,教蒙館ヾ與讀書為
生,郁郁無聊。雖然豫東是一馬平川地方,他卻自稱山人,一則表明他無意功名利祿,
標榜清高;二則顯示風雅,抬高身價。自從他做了袁時中的軍師以後,已經算是「出
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著想出奇謀妙計,心中得意,談起話來,仍然不由得
自稱山人。這是因為,他在起義前常看民間唱戲,諸葛亮身為蜀漢丞相,仍然自稱山人,
給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現在袁時中等聽他的口氣,看他的神氣,又聽他自稱山人,
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計,心情為之稍寬。袁時中笑著說:    
  ヾ蒙館——教初學兒童的私塾或家塾。
    「但願軍師有神機妙算,使小袁營得能平安走脫!」
    劉玉尺站起來說:「老府耳目眾多,我們不宜聚談過久。」他又專對時中說:「將
軍,山人先走一步,晚飯請不必相候。晚飯之後,請將軍在大帳稍候,山人再來與將軍
細談。」
    他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氣,先向袁時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劉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
走出帳去。他給袁時中等留下了一團希望和寬慰,但隨即在希望中產生了疑問。朱、劉
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時中。時中揮手讓他們出去,同時贊歎說:
    「軍師常有出人意料的鮮著!」
    從袁時中的大帳回到自己的軍帳以後,劉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進
行補充和修改。這是他到商丘以後,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併小袁營之心,私自利用夜
間趕寫的一篇稿子。他是一個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來的時候,不肯對任何人提起,
甚至對袁時中也瞞得很死。
    將稿子補充修改完畢,他吩咐一個職司抄寫的新入伙貧苦童生,一班將士戲稱之為
「錄事官」,就坐在他的帳中謄抄一份。這個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聲問道:
    「軍師,目前全營將士對闖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寫這份稿子給誰看呀?」
    劉玉尺嚴厲地看他一眼,說:「你快抄吧,休得多問!」
    那位「錄事官」憑著是軍師的鄉親,固執地說:「這文稿倘若傳佈,對軍師十分不
利,務請軍師三思!」
    劉玉尺嘲笑地問:「你說對我有何不利?」
    「不惟軍師將不免遭將士們背後議論,恐怕也不能見諒於袁將軍。」
    劉玉尺淡淡一笑,說:「你快抄寫吧,不要耽誤!」
    晚飯以後,劉玉尺帶著謄清的稿子,來到袁時中的大帳。時中正在焦急地等候,並
且囑咐了中軍,今晚同軍師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見。看見劉玉尺進來,他示意叫他
趕快坐下,然後低聲問道:「玉尺,有何善策?」
    劉玉尺從懷中掏出文稿,請時中過目。袁時中就著燭光,將稿子看了一遍,心中大
覺奇怪。他對文稿上的字兒大體上都能認識,只是對個別句子略覺費解,但整個意思是
明白了。他怕自己文理淺,誤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謙遜地說道:
    「軍師,請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講解一下。」
    劉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邊小聲念一邊小聲講解。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
的通俗四言押韻體,歌頌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時如何有紅光照屋,瑞鳥翔嗚;
母親夢一穿黃緞龍袍的人撲人懷中,驀然驚醒,遂生自成。接著寫李自成幼年穎悟多力,
異於常兒,常在牧羊時獨坐高處,命村中牧羊兒童向他朝拜,山呼萬歲。跟著寫他如何
起義,如何屢敗官軍,威震中原。下邊有一段是劉玉尺的得意之筆,他不覺稍微提高聲
音,拉開腔調ヾ,朗朗念道:    
  ヾ腔調——從前讀詩、詞、古文,都是按照抑揚頓挫的腔調朗誦,有音樂節奏。
    誕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應星宿,
    名著圖讖。
    吊民伐罪,
    四海歸心。
    澤及枯骨,
    萬姓逢春。
    德邁湯、武
    古今絕倫。
    袁時中叫劉玉尺停住,問他「誕膺天命」一句是什麼意思。劉玉尺解釋說就是「承
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書》ヾ上的一句稱頌周文王的話。時中點點頭,又問:    
  ヾ《尚書》——「庭膺天命」是《武成》(《尚書》中的一篇)篇中語。
    「有人說李闖王是天上的破軍星下凡,原是罵他的話。你這一句說他『身應星宿』,
怕不妥吧?」
    劉玉尺笑著回答:「有人說他是破軍星降世,自然是人們因見他到處破軍殺將,隨
便猜想之詞。然而像他這樣人,必應天上星宿無疑。倘有人問起闖王究系何種星宿降世,
你就說是紫微星降世。闖王和老府的人們聽到必甚高興。」
    「說闖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沒有依據?」
    「沒有依據。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這麼說闖王必甚高興。」
    「難道像這樣大事也可以信口開河?」
    「自古信口開河的荒唐事兒多著哩。漢朝人編造劉邦斬白蛇的故事,又說他在芒碭
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雲,誰看見了?像這類生編的故事哪一個朝代沒有?請將軍盡
管大膽地說,其結果呀,哼哼,只有好處,決無壞處。」
    袁時中仍不放心,又問:「倘若闖王和牛、宋等人問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
用什麼話兒回答?」
    「將軍只推到我的身上,說是聽我說的。」
    「他們會當面問你!」
    「我但願他們問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獻策一樣,奇門、遁甲、風角、六壬、天文、地理,樣樣涉獵。我還精通
望氣,老宋未必勝我。我會說:多年來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為紫微星已降人間,如
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過是空起來的帝座而已。」
    「他們會問你,你怎麼知道帝星就應在闖王身上?」
    「我當然知道!到商丘以來,我每夜更深人靜,遙望闖王駐地,有一道紅光直射紫
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闖王身應帝星,來日必登九五ヾ。」    
  ヾ九五——指帝王之位。
    「別人為什麼都未看見?」
    「將軍,別人不懂望氣,如何能夠看見?」
    「聽說宋軍師也精通望氣。他若不信,說你胡謅,豈不糟了?」
    劉玉尺狡猾地一笑,說:「將軍也太老實了!李闖王自從宋軍師獻讖記之後,自以
為必得天下,而老府將士莫不祝願他早登大位。我的話一旦出口,誰敢不信?誰不拍手
附和?宋軍師縱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獨持異議。他既不敢上失闖王歡心,也
不敢下違將士心意。況且,他會明白,倘若他敢說他不曾看見有紅光上通紫微,闖王和
將士們定會說他不精於望氣,枉為軍師。我諒他非跟著我說話不可!」
    時中仍不放心,說:「牛啟東十分博學,你如何騙得住他?」
    「牛啟東雖有真才實學,但因他一心想做開國元勳,爬上宰相高位,對闖王只能錦
上添花。」
    「李伯言不會信你的鬼話,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會信我,可是不足為憂。他們受牛啟東嫉妒,兢兢業業,平時惟
恐說話太多,豈敢在闖王的興頭上獨澆冷水?」
    袁時中想了想,覺得劉玉尺的話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說道:
    「闖王平日不喜聽奉承話,你也是知道的。聽說前年冬天在得勝寨時候,有一位王
教師見他箭法如神,稱讚幾句,就被他當面搶白。我知你想要我將這篇稿子送呈闖王,
以表我對他擁戴之誠。可是,玉尺,說不定我會反受責備。」
    劉玉尺說:「將軍之見差矣。前年在得勝寨跟此時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時也,彼
一時也。像我寫的這些奉承話都沒有超過未獻策的讖記。他可能對你說幾句謙遜的話,
但心裡一定很高興。」
    袁時中到這時才放了心,笑著說:「什麼闖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會胡謅!」
    劉玉尺說:「古人胡謅在前,我不過稍加更改耳。《後漢書》上說:劉秀做了皇帝
以後,把他的少年同伴嚴子陵接進宮中,談了一天,晚上留嚴子陵同榻而眠。嚴子陵睡
熟以後,無意中將一只腳伸到劉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說昨夜
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著說:『我同故人嚴子陵同睡在一張床上罷了。』御座也就
是紫微星。興古人胡謅,不興今人生編麼?」
    袁時中哈哈大笑,說道:「嗨,你們讀書多的人,引古證今,橫豎都有道理,死蛤
蟆能說成活的!」停一停,他又問:「這下邊幾句是寫咱小袁營的?」
    劉玉尺趕快說:「非有下邊幾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陣家什才落到鼓點上。」隨即他
小聲念道:
    勉我將士,
    務識天命。
    矢勤矢勇,
    盡心盡忠。
    擁戴闖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孫孫,
    共享恩榮。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時中本來已經同劉玉尺等人決計率領小袁營脫離老府,現在見劉玉尺編出這篇文
稿,明白了他的詭計,但是搖了搖頭,小聲問道:
    「軍師,你以為單憑這個文稿,就能夠使他對我們小袁營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劉玉尺說:「我已經將棋路想好,請將軍依計而行,定可順利逃走。」
    時中問:「下步棋如何走?」
    玉尺說:「將軍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帳中去住,將文稿讀給太太聽,問她可有什麼地
方應該修改。」
    「我斷定她只有滿意,不會有什麼挑剔。」
    「要緊的就是使太太滿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傳進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請將軍明日親自見牛、宋二人,請他們將稿子審閱修改,並說你要命刻字匠連夜
刻出,印成小本兒,分發小袁營將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版?」
    「當然,當然。」
    「牛、宋二人必會將此事稟報闖王,闖王不會阻止麼?」
    「替他宣揚,他當然不會阻止。」
    「這兩步棋都走了,闖王能信任我麼?」
    「還得將軍殺幾個人。」
    「殺什麼人?」
    「殺幾個兄弟,也要殺頭目。為要取得闖王在短期間真正化除猜疑,視將軍如心腹,
非殺幾個人頭不可。當然除此之外,還要責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時中的臉色忽然沉重,含著幾分惱怒,默思不語,心裡說:「我沒發瘋!」劉玉
尺打量了他的神色,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個親兵進來,對袁時中
說:
    「太太差人來說,她預備了幾樣葷素小萊,幾杯好酒,等待將爺回去。」
    劉玉尺不等袁時中說話,代他吩咐:「你告訴太太帳下來人,說咱們將爺正在同軍
師談話,馬上就回太太帳中。」
    袁時中的親兵說一聲「是!」轉身退出。
    袁時中抱怨說:「玉尺,你怎麼這樣性急?」
    劉玉尺說:「自從太太同將軍成親以來,很少對將軍如此殷勤體貼,差人催將軍早
回她的帳中,而且準備了酒餚等待,斷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將軍猶豫,所以就趕快
代將軍回答。」
    袁時中苦笑說:「唉,你不明白,因為我近來少去金姨太太帳中,她已經哭了幾次,
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帳中。」
    劉玉尺說:「我何嘗不明白將軍的心思,可是將軍幾乎誤了大事!」
    時中問:「如何說我幾乎誤了大事?」
    劉玉尺神色嚴重地說:「目前小袁營能否存在,能否伺機逃走,決於將軍能否獲得
闖王歡心。今晚所議之事,全是為此。在此緊迫時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將
軍多進美言,豈可惹她生氣?況太太今晚如此舉動,在別人家本是恩愛夫妻之常,在她
卻非尋常,其中必有緣故。」
    「什麼緣故?」
    「我也猜測不透。總之必有緣故,請將軍務必快去太太帳中。剛才的話,請聽我簡
單扼要說完,不敢多耽擱時間。」
    「你快說吧。」
    「今日老王因酒後失言,被闖王斬了,在小袁營將士中頗多不平。從明日起,抓幾
個說出怨言的頭目和士兵斬首,過三天再殺幾個。另外還要重責一批人。借他們的人頭
和血肉之身,表將軍忠於闖王之心。」
    袁時中猶豫地說:「這樣事我不忍做。」
    劉玉尺說:「情勢緊迫,請將軍不要存婦人之仁,誤了大事。俗話說:一將功成萬
骨枯。我從前只想著是在戰場上死人如麻,近來才明白戰場外也不免常常死人。為著事
業成功,不但要殺死敵人,有時還得狠著心殺自己人,殺自己身邊的人,殺身邊有功的
人。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ヾ。聖人把百姓當做芻狗,他還是聖人。該殺
自己人時就得狠心,不能講婦人之仁!』」
    袁時中無可奈何點點頭,歎口氣說:「你替我斟酌辦吧。說實話,今日老王冤枉被
斬,我現在心中還十分難過。」
    劉玉尺說:「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談笑自若,還得說殺得很
是。」
    「這個……很難。」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大面前露出來你的不平。漢光武的親哥哥被更始ヾ殺了,光
武趕快馳回宛城,深自引過,不自稱昆陽戰功,不敢替哥哥服喪,飲食言笑如平常。更
始沒有殺他,反而拜他為破虜大將軍,封為武信侯。何況老王只是你的部下,並不是你
的兄弟,何必為他的被斬難過?」他將那份文稿塞進時中手裡,說道:「我的話說完了,
請將軍快去太太帳中。」    
  ヾ更始——東漢南陽人劉玄,在王莽末年被綠林、新市、平林諸起義軍擁戴稱帝,
年號更始,世稱更始帝,後被赤眉軍殺死。
    袁時中默默起身,在親兵們的護衛中往慧梅的住處走去。
    自從見過闖王以後,慧梅對闖王聽信宋軍師和牛先生的主意將她許配袁時中的事,
增添了諒解。另外,她覺察出自己已經懷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張鼐時候,忽然想到腹
中胎兒,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聲輕歎中風消雲散。她甚至責備自己不應再回想往日
同張鼐之間的若明若暗的兩好情意。她認為再這樣在感情上藕斷絲連,不惟對不起自己
的丈夫,也對不起腹中的胎兒。她開始為著闖王的大業,為著腹中的胎兒,也為著忘卻
毫無用處的繾綣往事,半勉強、半自然地愛起自己的丈夫來了。她願意在沙場上能同他
一起殺敵,在家中多給他溫柔體貼。
    今天下午,她從邵時信的口中聽說了老王被斬的事,起初她認為闖王斬得好,假若
她遇到小袁營中有誰敢酒後罵闖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斬不可。她暗中抱怨袁時中對手下
人管教不嚴,縱容了邪氣上升。但是過了一陣,她的想法變了。她認為,既然時中真心
擁戴闖王,率部投闖,又同她結為夫妻,就不會對闖王懷有二心。她仔細思忖:他在她
的面前從沒有流露過對老府不滿的話,更沒有一個字流露出不忠於闖王的意思,就拿他
同她結成夫妻的日子來說,他對她也算得上十分滿意,每次來到她的帳中,不管她自己
有時冷淡,他總是恩恩愛愛,甚至為得到她的歡心,幾乎是低三下四(想到這裡,她的
臉頰不由得暗暗發紅,眼睛裡飽含著被新婚幸福所陶醉的神色,低下頭去)。她想著,
儘管他在同她成親之前已經有了兩個妾,可是近來他為了同她夫妻情篤,如膠似漆,他
壓根兒不去孫氏帳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帳中。根據以上想法,她斷定老王的不滿意闖
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時管教不嚴罷了。在心中作出這樣判斷之後,她同呂
二嬸商量,準備幾樣使他可口的葷素菜餚,幾盞美酒,為他解悶,也趁機規勸他往後應
如何管教部下。
    本來,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妝,也往往注意晚妝。慧梅出嫁以來,由於對婚姻懷著隱
痛,念念不忘張鼐,所以從來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間掛著三尺寶劍,
至少是掛一把短劍。可是今晚,她摘下寶劍,脫去箭袖戎裝,換上一身桃紅繡花短祆,
下穿蔥綠百褶裙,腳穿大紅繡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雲鬟ヾ,香散霧鬢ゝ。這
在當時中上層社會的年輕婦女原是日常淡妝,但是慧梅生長在闖王軍中,除非逢年過節,
又無戰事,才同高夫人身邊的姐妹們稍事打扮。來到小袁營後,像這樣為丈夫從事晚妝,
實是初次。在呂二嬸的幫助下梳洗打扮完畢,慧梅對著一把新磨銅鏡,向正面和左右照
看一陣,心情十分愉快。呂二嬸站在她的背後從鏡中看她,忍不住低聲稱讚:    
  ヾ雲鬟——鬟就是髻。婦女發多,梳成高髻,狀如雲堆,美稱雲鬟。
    ゝ霧鬢——鬢髮下垂,梳得較松,美稱霧鬢。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爺看見了一定喜歡!」
    慧梅回頭看了一眼,佯裝嗔怪:「二嬸,你也對我取笑!」當她將銅鏡交給呂二嬸
時,又忍不住舉起銅鏡看了一眼。
    袁時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闖營」(他也是這麼稱呼!)時候,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亂。
他忽而想著今晚劉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謀,能否在不久之後順利逃走,他心中沒十分
把握,萬一被號稱英明無比的李闖王識破機關,反而會促使禍事更快臨頭。他忽而想著
因為娶了慧梅,軍中近來議論紛紛:有人從好的方面看,說他是半個駙馬;有人從壞的
方面想,說他是中了宋獻策定的美人計;還有說得更壞,竟說他已經受制於新夫人,以
後休想有什麼大的作為。這後邊的譏諷話不完全是從小袁營將士中冒出來的,彷彿最初
是從曹營傳出的閒言諷語,傳到小袁營就馬上扎了根,發了芽。這些話常常使他痛苦,
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闖營」。他忽而想到金姨太太,覺得近來很對不起她,而
今晚本來答應宿在她的帳中,又不去了。他在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較,想著金氏有一些
可愛的地方而慧梅沒有。金氏處處體貼他,當他有苦惱時百法兒逗他喜歡,平時打扮得
花枝招展,而晚上總是重新打扮一番等候著他。她不會武藝,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藝,天
天彎弓舞劍?她不識字,但是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只要她心兒靈慧就好啦。他
想著金氏與他同床共枕時是那樣有情,熱得似火,這一點長處慧梅偏偏沒有!他不喜歡
慧梅常常是箭袖戎裝,劍不離身;不喜歡她不施脂粉,純憑天然生得俊俏;特別是不喜
歡她對他總是以禮相待,缺少像金氏所有的熱火勁兒。不管他有時被她的美貌打動心魂,
如何對她愛得如癲似狂,而她總是默默地接受他單方面的狂熱。起初,他認為她是害羞
和生性莊重,盡量體諒她;可是如今日子長了,顯然她不全是害羞和生性莊重,而必是
有些不滿意這門親事,自以為是李闖王的養女而輕看了他。他想,倘若日後逃走,她願
意隨他逃走便罷,倘若她不肯同走或膽敢阻撓,他就不惜一狠心將她殺掉,消滅了「小
闖營」。他暗懷著一股怒火,走到了慧梅的駐地。
    慧梅的駐地,外圈的前後左右是男兵帳篷,路口有男兵警戒,裡圈是女兵帳篷,環
繞著她的較大的帳篷,旁邊是一個馬棚。今晚袁時中來慧梅這裡住宿,他的親兵們像往
日一樣,只能走進兵營的外圈,到女兵帳篷前就被擋住,趕快返回。在往日,袁時中對
這樣的情況並不生氣,有時反覺有趣。可是今晚,他已決計叛闖,對慧梅的感情隨著發
生變化,幾乎不能忍受這樣待遇。他懷著一肚子怒火,勉強裝出平常神色。
    呂二嬸聽見他的沉重的腳步聲,趕快從慧梅的大帳中出來迎接,笑著說:「姑娘在
帳中等候多時了!」隨即她一邊替時中掀開簾子,一邊向帳中稟報:「姑爺大駕來到!」
袁時中因為心中暗懷惱怒,對呂二嬸不打招呼,昂然進帳。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一
驚,不禁心旌搖晃,片刻之前對慧梅的惱怒心情登時化為烏有,不停地打量著站起來用
溫柔的笑臉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說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只是癡癡地看她,忘
記坐下,在心中驚歎說:
    「十個金氏也抵不上一個她!」
    慧梅被時中看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呂二嬸就站在他的背後伺候,多難為情!她向一
側轉過臉孔,心裡打趣說:「他好像不認識我!」呂二嬸已經風聞袁時中是一個好色之
徒,平時當著親兵的眼睛就同金姨太太拉拉扯扯,但她死死地瞞住慧梅。她擔心時中忍
不住拉扯慧梅,被慧梅嗔怒推開,倒反不美,所以她趕快笑著問道:
    「姑娘,酒菜快涼了,就端上來吧?」
    慧梅說:「快端吧。」
    呂二嬸退出以後,袁時中又像饞貓似的望著慧梅。慧梅對自己的丈夫如此愛她,既
覺得甜蜜,又覺得不好意思,低頭迴避他的眼睛。儘管他們是夫妻,但畢竟是封建時代
的新婚夫妻,而且她實際是剛開始愛他、開始嘗到愛情的幸福,所以丈夫的那樣望她,
使她禁不住在幸福中臉紅心跳。她深怕丈夫會猛然忍耐不住,跳起來將她摟住,被帳外
的女兵們從門簾縫兒或小窗孔兒看見,於是她在心情極不平靜中溫柔地看丈夫一眼,輕
聲說:「我幫呂二嬸端菜去。」趕快走了出去。
    一會兒,慧梅同日二嬸將四個冷盤和四個熱盤,兩把盛著熱黃酒的喇叭口錫壺ヾ,
兩雙紅漆筷,兩只像茶杯大小的青花鴛鴦戲蓮瓷酒盅,擺在從村中富戶家找來的半舊小
方桌上。呂二嬸笑瞇瞇地退出。這是她隨嫁以來第一次出自內心的寬慰的笑。    
  ヾ黃酒……錫壺——用黍子經過炒、煮,加人酒曲,發酵,搾出酒來,其色黃,俗
稱黃酒,以區別於蒸餾酒類。喝時用用壺放爐上燒滾,送到桌上。
    慧梅替丈夫斟了滿杯酒,雙手遞給他,然後為自己斟了半杯。時中一直看著她的溫
柔輕盈的動作,她的每一舉手,每一個有意無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靜靜兒綻出的甜的淺
笑,鬢髮拂動,雲髻上的簡單首飾的銀鈴搖響,加上紅燭高照,紅襖和旁邊的繡被都似
乎有微香散出,這一切都使他心神飄蕩,未飲酒先有醉意。他舉起杯子,笑視慧梅,說:
「請!」慧梅嫣然一笑,輕舉杯,淺入唇,只算是嘗了一下,卻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
著丈夫將滿盅酒一口喝盡。看見丈夫快活,她感到十分幸福,趕快又替他斟滿一盅。時
中笑著問道:
    「太太,你今晚怎麼想起來陪我飲酒?這可是咱倆成親以來的第一遭呀!」
    慧梅說:「我聽說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命呂二嬸幫我親自準備幾樣小菜,兩
壺黃酒,替官人解悶。」
    袁時中心中說:「啊,你是為著這個!」儘管在轉瞬之前他狂熱地愛慧梅,此時卻
不能把她當做心腹人兒和共命運。同生死的好夫妻。他故意問:
    「我有什麼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還瞞我?我聽說闖王殺了你的一個鄉親老王,他是你老營中的一個
頭目,你也受了責備,弄得你心中不快,不是麼?」
    袁時中又飲了一滿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又笑著說:「嗨,我沒有想到,
咱倆是恩愛夫妻,心連著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無話不談,你竟然到如今還不明白
我這個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著說:「我是忠心耿耿擁戴闖王,
隨闖王建功立業。可恨的是,我的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樣想法,還想過草寇生活,
酒後有怨言,對闖王大大不敬。闖王斬了老王是應該的,不斬幾個人不能夠壓住邪氣。
闖王今日一動怒,我的事兒就好辦了。從明日起,我要通令全營:凡敢對大元帥和老府
口出怨言的,輕則責打,重則砍頭,決不姑息!哼,我不信有誰的野性子我馴不熟!」
    慧梅看見丈夫對闖王一片忠心,十分感動,湧出淚花,在心裡說:「唉,不枉我嫁
給了他!」她用筷子夾了一段焦炸八塊的雞大腿沾了點椒麻鹽,送到丈夫面前的醋水碟
裡,微帶哽咽說:
    「你倘若肯這樣,闖王一定會高興的。」
    夫妻倆邊談邊吃,感情十分融洽。慧梅頻頻替丈夫敬酒,暗中抱歉過去自己不該對
丈夫冷冷淡淡。袁時中吃了一陣酒後,看出來慧梅確實十分愛他,隨即從懷中掏出來劉
玉尺擬的文稿,遞到慧梅面前說:
    「你在闖王老營讀過書,識文斷字。請你看看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麼稿子,不免感到奇怪。接在手中,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道:
    「我的天,這唱詞兒編得真好!是你編的?」
    「是我命劉軍師起的稿子,我又幫他推敲推敲。你看行麼?」
    慧梅心中十分贊賞,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臉上掛著快活而激動的微笑,用光彩照
人的眼睛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首飾上的小銀鈴隨著點頭發出十分悅耳微響。這笑
容,這眼神,這熱烈而含蓄的點頭不語,只有作一個年輕妻子獨對著心愛的丈夫時才有。
當她不自持地注視著丈夫的眼睛時,她想著明天上午,她一定要去看高夫人,將時中的
這一片忠心說給她聽。
    袁時中將凳子移到妻子身邊,問道:「你看,有什麼地方寫得不夠?那些寫闖王的
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沒有寫得不對的?」
    慧梅重新細看稿子,同時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開從背後摟在她的腰中的一只手,
悄聲說:「帳外有人!」當那只強壯的胳膊和大手從她的腰間縮走後,她又說:「你快
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時中問道:「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著丈夫,輕輕搖頭,將稿子還給他。雖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並不
實在,但是她沒有說話。例如:稿子裡寫闖王生下時有紅光照屋,她從來沒有聽說。關
於闖王的母親夢見穿黃衣人進屋,驚醒後生下闖王,她知道原來軍中只說闖王的父親到
米脂縣一座也叫做華山的小山上廟中求子,生下闖王,所以闖王的乳名叫華來兒,訛成
黃來兒,又附會成黃衣人進屋生闖王。近一年多來,軍中只說黃衣人人屋生闖王的故事,
禱小華山求子的事兒少人提了。關於滎陽大會的事兒,也是捕風捉影的話。她從前只聽
說眾多義軍首領在滎陽會商過軍事,但是並不是義軍被官軍包圍,當時官軍分散數省,
調集不起來,所傳闖王在會議中說的話全是虛的,到高闖王死後,李闖王興起,闖營中
才漸漸傳開了滎陽大會的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慧梅正像老府的眾多將士一樣,
十分愛戴闖王,忠於闖王,巴不得闖王早坐江山,所以凡是頌揚闖王的傳說都不闢謠,
反而熱心傳播,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了。她現在對袁時中拿給她看的稿子,只
關心頌揚得是否到家ヾ,其他全不在意。她多情地望著丈夫,贊歎說:    
  ヾ到家——達到相當飽滿的程度。
    「這稿子寫得真好!」
    袁時中說:「只要你說不錯,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軍師,請他們二位過目。
倘若他們二位也認可,我就下令咱們小袁營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
    慧梅問:「要印出來張貼麼?」
    時中回答:「何止張貼!我要下令小袁營三萬將士每日念三遍,都能背得滾瓜爛熟,
牢記不忘,不許忘記一個字兒。我要小袁營全體將士從今往後,心中只有一個人,就是
闖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闖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視丈夫,眼睛裡又一次湧出來激動的淚花,在心裡歎息說:「我的天,
他是多麼好啊!」她很想站起來撲進丈夫的懷裡,同他摟抱一起,親他的臉,親他的濃
眉,親他的手,也讓丈夫盡情地摟她,親她。然而自幼到大所受的禮教熏陶,使她只能
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隨即她更加後悔過去的那些日子不該對丈夫那樣冷淡,不禁滾
下了兩珠熱淚。
    袁時中看見劉玉尺的妙計已經在慧梅的身上成功,心中十分高興,又加慧梅的美貌、
溫柔、善良,處處使他醉心和動情。近兩三年他同劉玉尺等讀書人天天談話,也懂得了
「嫵媚」一詞的意思。他開始發現他的妻子過去在他的面前只有莊重和矜持,而今晚是
莊重裡帶著嫵媚,這後者簡直有不可抗拒的魁力,使他不能自持。他在心裡說:「我臨
脫離闖營時,非把她活著帶走不可!」
    帳簾外輕咳一聲,呂二嬸及時地笑瞇瞇地進來,問道:「酒還用麼?時光不早,姑
爺忙了一整天,該安歇了。」
    袁時中巴不得趕快就寢,說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還有事哩。」
    慧梅幫助呂二嬸收拾杯盤,忽然想起來張鼐,心中微覺惘然。但是她隨即想著她往
日同張鼐之間僅僅是心中互相有意,見面時並沒有吐過一句越禮的話,那情意原是冰清
玉潔,已經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收拾完小方桌,慧梅俯身去打開繡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時中忽然不能忍耐,吹滅
蠟燭,將慧梅摟到懷裡。在往日,慧梅會推他一下,接著是低下頭去,沒有別的反應。
而今晚她一反常態,緊緊地偎依著他,將半邊臉頰貼在他的胸前。時中狂熱地吻她幾下,
小聲問道:
    「倘若我日後離開老府,到處打仗,你肯跟隨我麼?」
    慧梅說:「夫妻本應該雙棲雙飛,你這話何必問我?」
    「我把你當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時會不肯跟隨我去。」
    「瞎說!為闖王打江山,你縱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遠同你一道!」
    袁時中不由得歎息一聲,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聲說:「讓我取掉首飾。這小銀
鈴一動就響!」她取掉首飾,放在枕邊,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鈕扣。袁時中撫摸著她
的肩膀,悄聲說: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愛我!」他又摟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緒緊張地說:「官人,你莫摟我。我有一句體己話,
體己話……」
    袁時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說他的壞話,或是有人陷害他,情緒也緊張起來,催她快點
說出。她忽然緊摟住丈夫的脖子,嘴唇湊近他的耳朵,用輕微顫抖的悄聲說: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時中猛地將她抱起來,快活地小聲問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處有女兵巡邏!」
    商丘扒毀城牆的工作,繼續了三天。扒城之後,闖、曹大軍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動,
繼續派人向商丘附近各州縣火急地催征糧草,以備大軍長圍開封之需。
    在這幾天之內,袁時中和小袁營突然被數十萬大軍所注目,變成了擁戴闖王的榜樣,
尤其獲得李自成的歡心和倚信。當然,曹操和吉珪對袁時中的忠誠並不相信,李巖兄弟
也有懷疑,甚至劉宗敏和李過也感覺袁時中不是個正派人,但是沒有人肯對闖王明言。
曹操和吉珪既不願勸諫自成,也不願得罪時中,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等待看笑話。老
府這邊的將領如劉宗敏等因為袁時中大做擁戴闖王的文章,縱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闖
王面前說出沒有把柄的二話ヾ。    
  ヾ二話一一別的話。不贊成、不同意的話。
    劉玉尺寫的那篇頌揚李自成的稿子,以袁時中親自編寫的名義,請宋獻策和牛金星
看過,略有修改,無非增加些歌功頌德和「天命攸歸」的話,又由宋獻策呈請問王審閱,
然後迅速地仿照民間流行式樣刻成幾套木版,印成小書。好在商丘城中的雜貨舖雖經搶
劫,仍可以搜羅很多細麻紙和白綿紙,而頌揚闖王的小本兒只有數頁,足可以大量印刷。
袁時中傳下口諭,集中許多隨軍眷屬,邊印刷邊疊成小本,用針線縫好,切了毛邊,散
發各哨頭目,由文書教給士兵背誦。絕大多數士兵是文盲,都得死背口歌ヾ,不能背錯
一字,背好的有獎勵,不用心的受斥責。還沒離開商丘城外,在小袁營中已經出現了背
誦《將士必讀》的熱潮。老府將士是闖王的嫡系人馬,又多系陝西人,紛紛向小袁營索
討此書,爭相傳誦。曹操不肯叫自己的將士誦讀,但是為著敷衍一下,他當著闖王面囑
咐袁時中:「小袁啊,你印的那個小本兒編得很好,可得趕快給我曹營幾千本。你給老
府將士不給我曹營將士,這樣偏心我可不答應!」    
  ヾ背口歌——在蒙學中學童不能認識字,但能背誦,叫做背口歌。
    時中欠身笑著說:「眼下趕印不及,所以沒有恭送寶帳。日內定當送上,不敢有
誤。」
    曹操又說:「你只要記在心上就好。你的夫人是大元帥的養女,就跟我的侄女兒一
般。我曹營人馬眾多,你不送給我幾千本,我不但要責備你,見了我侄女兒的時候,也
少不得要數說幾句。」
    包括闖王在內,這後一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但後來直到袁時中叛變逃走,他
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兒。
    袁時中一邊下令全營將士背熟《將士必讀》,一邊陸續處分了十幾個頭目和士兵,
因為他們在人前說出了對闖王不敬的話。其中有的被梟首示眾,有的割去耳朵,有的挨
了鞭子。還有一個小頭目,平日喜歡說俏皮話,在河南叫做松話,人們替他起一個綽號
叫松話簍子。一次,一些人在說閒話,他也在場。當有人說李闖王有帝王之分,幾年後
要稱萬歲,他忍不住眨眨眼睛,說道:「人只能活幾十歲,上百歲的極少,千歲萬歲都
是空話。」隨即有人將他的松話稟報了袁時中,打了他五十鞭皮鞭,又將他插箭游營。
一時小袁營處處小心,深怕無意中說了錯話,橫禍飛身。但是人們的心中並不恨袁時中,
倒是同情他在闖王和老府大將們的威勢之下不得不然。
    在離開商丘之前,袁時中在闖營的地位大為改觀,他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腹愛
將,也真正受到了「乘龍快婿」的看待。為著他的騎兵不多,李自成賜給他五百匹戰馬,
另外給他幾百副盔甲,二百張好弓,五十件火器。在臨向開封進兵前夕召開的重要軍事
會議上,李自成叫他和劉玉尺參與密議,散會後又單獨留下他深談很久。看見他如此忠
於闖王,如此得闖王歡心,慧梅的心中開始感到幸福和驕傲。正像天下無數的賢良妻子
一樣,她對他盡力做到了溫柔體貼,甚至在行軍的路上,黃昏扎營以後,還勸說丈夫去
金姨太太或孫姨太太的帳中歇宿。袁時中堅決不肯,笑著說道:
    「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你,你拿棍子也別想把我趕到別人帳中。」
    從商丘出發以後,為著沿途收集糧草,大軍每天只走四五十裡。白天行草,慧梅戎
裝駿馬,背負雕弓,腰繫寶劍,儼然英俊女將,一如平日。然而每到宿營之後,便有一
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趕快脫去戎裝,洗去征塵,重梳雲谷,在呂二嬸的幫助下用心打扮,
雖然避免艷麗,卻是淡雅中掩著紅妝。往往,袁時中或去老府議事,或在本營中同劉軍
師和眾將議事,她就坐在紅燭下默默等候,時中不回來她不就寢;有一晚,她一直等到
三更以後。
    儘管袁時中已經得到了李自成的十分寵信,享受了慧梅的出眾美貌和純真愛情,但
是絲毫沒有改變他脫離闖王的決心。大軍一天天向開封走近,而他要實現率部逃走的日
子也一天天地臨近。
    闖、曹大軍的主力由寧陵、唯州,經杞縣到陳留停下,偏師略向西北,經內黃ヾ,
到蘭陽西南停下,與到達陳留的主力匯合。小袁營隨主力西行,經過睢州時,奉闖王命
留下三千步兵糾合百姓扒城。劉玉尺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城內停留一天。睢州紳民因
上次義軍破城後秋毫無犯,所以此次義軍經過,全未逃走,城關和四郊安居如常。    
  ヾ內黃——指內黃鎮(河南另有內黃縣),在今蘭考縣東南。
    因知道杞縣城和通許城都要拆毀,袁時中同劉玉尺商議之後,向闖王請求將拆毀兩
城的任務交給小袁營,好使大軍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闖、曹大軍在陳留和蘭陽一帶
休息,收割麥子,停了四天。而杞縣和通許兩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毀了。這天中午,
袁時中應召去陳留縣境謁見闖王,向闖王稟報扒城和徵集糧草情況。闖王聽了,十分滿
意,特別賞了一千兩銀子慰勞小袁營將士,並命他將全營開赴朱仙鎮西北,離開封城十
五裡處駐紮。袁時中當即請求:小袁營將士一則連日扒城疲勞,二則尚有上千石糧食散
在鄉間,不曾歸攏,需要在杞縣多留一天或兩天。李自成點頭說:「既然這樣,你的小
袁營就在杞縣停留兩天好啦,限定大後天黃昏前,開到開封城外安營扎寨,不可耽擱。」
    袁時中起立躬身回答:「謹遵不誤!」
    他留在闖王的老營吃晚飯,又見了高夫人。高夫人說:
    「聽說你們小夫妻十分和睦恩愛,我同闖王都很高興。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我的
身邊從來不管事,沒操過心,除練兵和打仗外,沒有多的心眼兒。我有時說她:『梅呀,
你這樣一任天真,不學著操心世事,日後別人將你賣啦、吃啦,你還在鼓裡坐著!』她
笑著說:『我永遠跟著你和慧英姐,學操什麼心呀!』我說:『傻丫頭,你終究要嫁人
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經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相敬如賓,同心保闖王打天下,
我不必再為她掛心了。」高夫人邊說邊笑,眼睛裡似有淚光。
    袁時中對高夫人說了些慧梅的好話,並說他決不會虧待慧梅,使高夫人更加寬慰。
    闖王的大軍先走,老營二更開拔。袁時中送走闖王和高夫人以後,才動身馳馬奔回
杞縣。劉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營,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候著他。他先同他們見面,
匆匆地說明情況,皆大歡喜。如今他們得到消息,督師丁啟睿和總督楊文岳已經在潢川
附近會師,等候平賊將軍左良玉,然後聯兵北來,救援開封。另外,據劉玉尺估計,開
封為朝廷所必救,山東、山西、陝西都將有援兵前來。倘若半月後各路援兵齊到,闖、
曹屯兵開封堅城之下,同床異夢,腹背受敵,頗難支持。所以他們認為小袁營目前應趕
快脫離闖王,方不為遲。劉靜逸因一直對玉尺不滿,向時中問道:
    「軍師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話說。只是,我軍脫離闖王之後,有何穩著可走?」
    袁時中說:「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處靜觀大勢,再作道理。」
    劉靜逸尖刻地說:「當日有人要將軍向闖王求親,以為絕妙上策。今日我軍背叛而
去,對太太如何安置?」
    袁時中說:「決計將她帶走。」
    劉靜逸又問:「她原是闖王與高夫人養女,情逾骨肉。她如若不肯背叛闖王,將軍
如何是好?」
    時中說:「她近日對我十分體貼,夫妻一心,必會隨我同走。」
    「不然,不然。太太之所以愛將軍,是因為將軍誓保闖王。一旦將軍背叛闖王,難
保不夫妻反目,勢如仇敵。」
    「這個……」
    朱成矩插言:「靜逸兄不必擔憂。臨走時可以騙她一同上路;上路之後,就不由她
不一起背叛闖王。」
    「不然,不然。據我看,闖王必派大軍來追,不免大殺大砍。一旦闖兵追到,發生
混戰,太太內應,如何是好?」
    時中說:「她同我情重如山,料想她不會背叛自己丈夫。」
    劉靜逸冷笑說:「我看不然……」他風聞慧梅原來心中另外有人,實不想嫁給時中,
但是他不能說出,只好接著說:「縱然太太不肯背叛將軍,她身邊的四五百男女親軍都
願為闖王效死,不由太太做主,到那時如何對付?」
    袁時中:「這個……」
    劉玉尺冷冷地說:「到萬不得已時,只有采取壯士斷腕一著,有何難哉!」
    劉靜逸也冷冷地說:「未必有那麼乾脆!」
    袁時中不願他兩個爭吵起來,趕快擺手說:「快有四更天氣,各自快去就寢,明日
再議好啦。」
    他正懷著不愉快的心情往慧梅的住處走去,劉玉尺從背後追來。當劉玉尺來到他的
面前時,他一擺手,使他的和玉尺的親兵們退避,然後問道:
    「玉尺,靜逸的顧慮也有道理,你還有什麼妙計?」
    玉尺小聲說:「請將軍在太大面前一如平日,千萬不要露出一點形跡。」
    時中點點頭,說道:「萬一她……我可是不忍心啊!」
    「到時再說。從今夜到明天,將軍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會有半點兒疑心。我軍不
必在杞縣停留兩天,明晚就走,方能出闖王不意。」
    「我明白。我明白。」
    「還有,那個邵時信是個乖黨人,明晚我軍臨走前要設法瞞著太太將他除掉。」
    「好,剪去太太的身邊羽翼!」
    「請將軍對日後諸事放心。睢州唐老爺同丁督師有鄉誼,原是世交,他願意盡力見
督師為將軍說項。」
    「你去睢州部署扒城時同他談過此事?」
    「談過。」
    「何不對我早說?」
    「早說無益。」
    「啊,你真周密!」
    劉玉尺不再說話,躬身一揖,回頭便走。袁時中怔了一下,繼續向慧梅的住處走去。
    慧梅住的地方是杞縣城內一家鄉紳的宅子,兩百女兵分住在前後院,而兩百名男兵
住在左右鄰院。四天來休兵杞縣,慧梅因初次懷孕,身體常覺不適,也不出門。她常在
心中暗想:馬上要進攻開封,破開封後闖王將有一番大的作為,大概要建號稱王,而袁
時中必會在這一戰中立了大功,受到重賞。她自己雖然也弓馬嫻熟,武藝出眾,但畢竟
是女流之輩。自古婦女們總是盼望丈夫建立功勳,揚名後世,蔭福子孫,而不是希望自
己爭立功名。慧梅也抱著同樣思想。她每想著時中擁戴闖王,將成為開國名將,便感到
無限幸福。
    今天黃昏以後,她在呂二嬸的幫助下打扮一番,並且把出嫁時的一雙比較素氣的繡
花弓鞋ヾ也找出來穿上。在闖王軍中,雖然姑娘們為著常年過戎馬生涯,不提倡纏小腳,
但是也愛穿繡花鞋,只是除非新嫁娘在平靜無事的日子,很少穿弓鞋。今晚慧梅因心中
特別高興,故意將自己打扮得較平日用心一點,一則自我欣賞,二則讓丈夫格外高興。
一群同她最要好的女兵頭目和她的貼身女兵,都圍在她的面前,看得她不好意思。她們
認為新嫁娘理所當然地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對慧梅的著意晚妝絲毫不覺奇怪,倒是
奇怪她經過打扮後竟是如此美貌,令大家不能不看,又看不夠,從心眼裡對她暗暗地稱
贊和羨慕。慧梅終於將她們都趕走了,只剩下慧劍仍不肯離開她,望著她傻笑。慧梅問
道:「黑妞,你看什麼,難道不認識你慧梅姐了?」    
  ヾ弓鞋——纏足婦女所穿的「高跟鞋」。
    慧劍說:「梅姐,我頭一次才知道你這麼美,比一朵鮮花還美。」
    「傻話!你這丫頭想招我的打了!」
    「梅姐,你今晚一定心中很高興。我看見你很愛姑爺,很幸福……」
    慧梅的臉一紅,伸手擰住慧劍的一只耳朵,說:「我看你還敢瞎說!」
    呂二嬸在一旁笑著說:「慧劍姑娘,你也該走啦,姑爺馬上就回來了。」
    趕走了慧劍以後,慧梅由呂二嬸陪著,等候時中。由一更等到二更,不見消息。慧
梅知道時中是去陳留老府,猜想到必是被闖王留下,說不定今夜回不來了。她表面上裝
做不在乎,同呂二嬸談著閒話,但心中焦急萬分,刻刻地盼望他來。二更過後,她無情
無緒,繼續說閒話的興致全消。有時她疑心時中已經回營,悄悄地背著她往金氏住的宅
子去了。深通人情世故的呂二嬸彷彿猜透了慧梅的心思,不願她枉自苦惱,提醒她姑爺
確實未回杞縣。但是呂二嬸知道袁時中近來雖不到金姨太太那裡住宿,卻仍是兩情繾綣,
暗中送給金氏許多貴重首飾,以表示恩情仍舊。為不願慧梅生氣,呂二嬸一直將這事瞞
住慧梅。
    二更過後,慧梅催呂二嬸回廂房休息,她獨自繼續等候。她望著第三次換的蠟燭又
已經剩下很短,流著蠟淚。她聽見街上打著三更。她聽見三更過了,過了很久。四月夜
短,也許快黎明了。她聽見遠處有馬蹄聲向近處走來,她正用心諦聽,那馬蹄聲竟忽然
轉往別處,漸漸遠了,聽不見了。她忽然聽見城中有第一聲雞叫……她想哭,但沒有哭,
深深地歎了口氣,胡亂想道:在不愛丈夫時她沒有嘗過等候他的苦惱滋味,如今真心愛
他,反而這般地嘗受苦惱,夫妻間的事兒就這麼沒有道理!
    這一支蠟燭著盡,她又換了一支。實在睏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單獨上床,只好靠
在椅背上閉目栽盹。她做了一個夢,看見她同袁時中並馬而行,人馬前護後擁,說是奉
命出征。她正在馬上觀望風景,忽被呂二嬸叫醒。她剛睜開睡眼,便聽見袁時中已經走
進二門,正向上房走來。呂二嬸迅速退出,替他掀開門簾。慧梅喜不自勝,趕快到門口
迎接。也許由於她太愛時中,竟然像初戀人久別重逢,心頭怦怦地跳了起來。
    袁時中一進上房,看見慧梅的如花美貌,光彩照人的一雙眼睛,忍不住就去抱她。
慧梅怕被呂二嬸從簾外看見,一回身躲開了丈夫的手,還報他的是含著笑意的、深情而
幸福的眼波。時中狂熱地向她撲去,她又躲開,走向紅燭。她的腳步,她的體態,是那
麼矯健而輕盈。當丈夫又追上她時,她忽然吹滅紅燭,低頭不動,一任丈夫摟抱,百般
溫存。時中將她抱進裡間,邊走邊悄聲問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簡直要我的命。你近來為什麼喜歡打扮?」
    慧梅悄聲回答:「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對你說。」當時中將她放下以後,她偎倚
在丈夫胸前,接著悄聲說道:「官人,有兩句古話,我記得下一句,上一句忘記了。」
    「什麼古話?」
    「女為悅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為知己者死』。」袁時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著說:「拿我來
說,闖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就應該不惜粉身碎骨為他盡忠。」
    慧梅舉手撫摸著丈夫的臉頰,說道:「啊,官人,你的記性真好!」
    時中趁機試探:「你會不會一輩子像這樣愛我?」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真奇怪!」
    時中遮掩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著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氣地說:「瞎說!只有男人善變,豈是女人善變!我既嫁給你,就是你的人,
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你是闖王的愛將,誓死擁戴闖
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時中為著部署軍事,以便率部叛逃,沒有驚動她,
悄悄地起床了。他走了幾步,轉回來站在床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臉孔和蓬松的頭髮,俯
身向她的臉上吻了一下,心裡說:
    「只要你跟我一心,隨我逃走,我就不會狠心對你!」
    這天,袁時中繼續派人向移駐開封附近的老府運送徵集來的糧食和草料,暗中將他
的三萬人馬調集到杞縣附近,將一切應變方略都同幾個最親信的謀士和將領周密準備。
到了下午,邵時信覺察出小袁營的人馬不像是準備往朱仙鎮開拔,但是沒料到會有叛變。
黃昏時候,他覺得情況更可懷疑,小袁營似將有背叛行事,趕快去見慧梅。一進慧梅的
住宅二門,看見袁時中笑嘻嘻地出來,慧梅也是滿面喜氣,送他到簾子外邊。他趁時中
沒有看見他,將身子一閃,躲進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報告他的疑心了。
    晚飯以後,袁時中派他的一親信中軍來告訴慧梅,從速準備二更起程,全營離開杞
縣。慧梅心中興奮,問道:
    「不是原定後天方去開封城外麼?」
    中軍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帥傳下緊急口諭,說是有意外軍情,命我們小袁
營暫不前往開封,火速整裝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絕未想到小袁營將要叛逃。她一邊下令火速準備,一邊派人將
邵時信找來。時信團軍師劉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聞慧梅呼喚,便先來詢問何事。
慧梅說:「邵哥,忽然軍情緊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的身邊,以便隨時商量。」
    「可是劉軍師喚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時信走出二門,慧梅又將他喚回,說:「你哪兒也不要去,
管他軍師不軍師!」
    當「小闖營」男女將士一切準備停當時,袁時中匆匆進來,將慧梅叫進臥室,從懷
中取出闖王的火急手諭,遞給慧梅。慧梅看是闖王字跡,上寫道:
    大元帥手諭:頃得確報,丁啟睿糾集楊文岳、左良玉共約十余萬人馬,奔救開封。
令仰袁時中接到此手諭後,即刻率領全營三萬將士,火速馳赴陳州附近堵御。如不能攔
阻敵軍,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後從側背牽制。本大元帥將另派大軍,迎頭痛擊,予以全
殲。切切凜遵勿誤!
    慧梅興奮地問道:「何時出發?」
    「即刻出發。」
    慧梅向窗外吩咐:「傳我將令,男女將士整隊,隨大軍迎剿官軍!」
    袁時中說:「倘若你覺著身子不好,可率領你的男女將士暫回老府,不必隨我作
戰。」
    慧梅一愣,說道:「什麼話,遇打仗時我怎好同你分開!」
    時中說:「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兩千名精兵,步騎都有,隨你『小闖營』前後
護衛,縱然發生混戰,可保你萬無一失。」
    「哼,我在戰場上不是個紙糊的女將!」
    一更以後,小袁營三萬大軍將慧梅的「小闖營」裹在中間,匆匆地向東南出發了。
    邵時信終覺不能放心,留下一個親兵藏在杞縣城內,喬裝難民,在他的衣服裡縫了
一個字條,對他說:
    「大軍走後,你趕快奔往朱仙鎮一帶,找到老府,將衣中的字條兒呈給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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