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張成仁的母親已經死了三天,屍體埋在後院,家中只剩下他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近來他聽從鄰人的勸告,每天很少起床
走動,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睡覺,這樣可以減少體力消耗,多活幾天。實際上他也沒
有力氣多在院中走動了。他如今每天只吃一餐,一直都處在饑餓狀態中,常常餓得心慌,
頭上冒出虛汗,肚子也好像空得兩片合成一片,不時發出輕微的咕嚕嚕的響聲。
    現在鍋裡還剩有一點食物。那是一件舊羊皮襖,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裡泡了兩
天,又放在鍋裡煮了很長時間,終於煮得厚起來,松軟了,可以咬得動了。但是這塊皮
子幾天來已經吃得差不多,現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塊了。另外鍋裡還有一些蛆蟲,這是他
學鄰人的樣子,從茅缸裡將蛆撈出來,在水裡洗淨。好在過去十二三天天天下雨,院子
裡幾口空缸都灌滿了雨水,並不需要費力去井裡打水。
    他把那煮好的一小塊皮子和一點蛆蟲熱了一熱,發現這食物不但不能吃飽,連吃個
半飽都不夠,怎麼辦呢?地下還埋有一點糧食,那是香蘭從城外帶回來的,吃到如今,
尚未吃完。母親活著的時候不肯吃,要給兒子留下活命。他為著救母親不死,還是陸續
地煮了一些。每次煮包谷,他都要按著數來煮,先是煮一百顆,後來減到八十顆、七十
顆。今天要不要把糧食挖出來,再煮一點包谷呢?盤算一陣,還是決定不挖,留待最後
救命。
    於是他決定再去撈蛆蟲。當他走到後院時,忽然看到有許多蛆蟲從母親埋葬的地方
爬出來。原來他那時餓得一點力氣也沒有,請來幫忙的一位鄰居老人比他餓得更厲害,
所以兩個人只挖了個很淺的坑,就馬馬虎虎地將母親的屍首埋了進去。如今屍體已經腐
爛,臭氣撲面而來,蛆蟲也從屍體中爬出土外。他看了心中難過,哭了一聲「娘啊!」
落下眼淚,無心再撈蛆蟲。
    退回屋中以後,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個角落裡的老鼠籠。那也是他聽了鄰居的建
議,把家裡的一個舊老鼠籠找了出來,想碰碰運氣抓只老鼠吃。本來開封的老鼠已幾乎
被人們吃光,可是近來城中人死得太多,老鼠出來吃人的屍體,又重新繁殖起來。而且
由於人們在屋裡和院中到處捉鼠,吃過幾次虧後,老鼠也有了自己的辦法,不住在人家
屋裡,倒住在宅子外邊,只是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才來到屋中尋找東西吃。鄰居們捉到
一只老鼠後,往往當成一個喜訊互相傳播。張成仁受到鄰居的鼓勵,也安放了一個鼠籠。
    現在他決定去看看他的鼠籠。他並沒有抱太大奢望,只是姑且看一看罷了。不料當
他走近鼠籠看時,果然有一只很大的老鼠被關在籠裡,正急得不住地走動。他喜出望外,
幾乎要大聲叫出來。可是他沒有叫,因為忽然意識到如今家裡已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把
老鼠籠子拿過來,放進一只水缸裡泡了一陣,一直等他確信老鼠已被淹死之後,才打開
籠門,取出死鼠。取的時候,他還有點不放心,惟恐老鼠裝死,萬一突然跑掉,他就沒
什麼好吃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鼠拿到一個鄰居看不見的地方,深怕被別人搶走似的,偷偷地將
鼠肚子割開,取出腸子,將屎從腸子裡擠乾淨,然後把洗淨的腸子同整個老鼠一起放進
小鍋中。煮的時候,他還不住地向外張望。院裡有一點輕微聲音,他都疑心有人來了,
會搶他的老鼠,或者向他乞討一點鼠肉。幸好並沒有人來,院裡只是風聲罷了。
    鼠肉煮好後,他把羊皮和蛆蟲也熱了熱,盛在一只碗裡。雖然沒有一點鹽,完全是
淡的,但是也覺得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彷彿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吃著吃著,他
又想起了母親,想著她不能與自己一起享用,又心酸起來。後來他又想,要不要把煮的
東西都吃光呢?他不想吃光,但實在是餓久了,這食物的誘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
去。吃完之後,他感到多少日子來都沒有這麼飽過,決心重新碰碰運氣。於是他在鼠籠
裡放進幾顆包谷,充做誘餌。起初擺了十顆,後來想想太可惜,取出三顆,只剩七顆在
裡面。他想起老鼠常常是在夜間無人處活動,就把鼠籠提到後院的一個陰暗角落裡,希
望今夜再捕到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
    將鼠籠安置停當後,他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坐了下去這時,母親臨死那一天的情景
又重新浮現在眼前。母親當時已經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連一點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用
極小的聲音對成仁說:
    「兒呀,你不要心疼我。如今這世道,活著還不如早死好,早死的人是有福的。你
爹走得好。他走的時候我沒有跟他一起走,如今我要到陰間去找你爹啦。」
    喘了幾口氣,她又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想著這開封城是不會久守了,不是闖王打
進來,便是城內有人開城門迎闖王進來。不管怎麼,人們的苦日子快到頭了。兒呀,你
要等著呀,媽是等不著那一天了。兒呀,你是孝子,我捨不得你,也想再看小寶他們一
眼,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母親說的這些話,張成仁一陣心疼,忍不住滾下淚來。他又記起,母親曾三番
兩次地對他說:
    「我們兩代人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所以神靈護佑,讓媳婦帶著小寶逃出城了。」
    當時成仁答道:「娘,德秀也逃出去了,招弟也逃出去了。」
    「我不管那兩個姑娘。我說的是小寶,他是咱張家的一條根,只要他逃出去,他媽
把他拉扯成人,我們張家就不會絕後了。」母親有氣無力地哭了一陣,接著說:「兒呀,
省城一旦解圍,你要立刻去尋小寶和你媳婦回來,還有你妹妹和招弟……你千萬記住
啊!」
    成仁哽咽著說:「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們接回來,讓小寶好好讀書,日後長大
成人,魁名高中。妹妹出嫁的事,我會妥當安排,請娘放心」。
    母親的聲音更加低弱,只見她嘴皮抖動著,又說了句「你記住啊,記住啊,」隨後
就不再說話了。張成仁俯身一看,母親已經斷氣。
    現在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覺心如刀絞,又揩了一陣眼淚,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他轉頭看看案上放的那些書,已經積滿了灰塵。他把書上的灰塵拂去,不禁心中又想道,
今年科場誤了,不知下一次科場是否還可以趕考,說不定鄉試榜上題個名,也不辜負了
父母的養育之恩。由於身體衰弱,他已沒有精神再去看書。這時覺得十分疲倦,他就又
倒在床上,睡下去節省體力。不知不覺地他進人了睡鄉。
    彷彿過了一陣,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貢院參加鄉試。抬頭一看,只見妻子正在
替他收拾考籃。母親在上房對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燒香磕頭,虔誠地替他許願,望
神靈保佑他這次能考中舉人。母親許願以後,妻子已經把考籃收拾停當,也來到上房磕
頭許願。然後一家人將他送出大門。分明是大人事前教會的,只見小寶跑出來對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夢見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寶的頭頂說:「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歡。」
    小寶說:「我也喜歡。你要考中的,考中的。」
    母親說道:「小孩嘴裡掏實話,看來這一次你是要考中的。」
    他離開了家,自己提著考籃往北走去。在貢院大門外,已經熙熙攘攘,滿是趕考的
秀才。許多人都有僕人相隨,有的人還帶著書童。雖然僕人和書童都不能進人貢院,可
是那氣派卻顯得很闊氣。他正要提著考籃向貢院大門走去,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連叫
了兩三聲,他才聽清楚是熟識的聲音,但總沒看見是什麼人。那聲音繼續在叫,他就答
應了一聲。隨著這一聲答應,他突然醒過來,怔了一下,睜開眼睛,才聽清楚叫他的人
站在窗外。原來是東鄰和西鄰的兩個鄰居。兩個人的聲音都十分焦急和驚慌,叫道:
    「張秀才,張秀才!你快點起來,黃河決口了!決口了!滿城人都在說黃河決口
了!」
    張成仁忽然坐起,連聲問:「真的?真的?」
    馬家寨地勢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馬家寨的河堤被官軍掘開之後,流勢更猛,直向
東南奔騰而下。在開封西北大約十裡處,兩股黃流匯合一起,主流繼續向東南奔湧而去。
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沒了開封西郊和東郊的大片地方,又從西郊流向南郊。
    自從馬家寨和朱家寨的兩個口子掘開以後,朱家寨以下的黃河水勢漸漸地小了。黃
河從兩個口子轉移河道,而在開封城北和城東則發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聲音,在開封
城中心都可以聽得清楚,十分嚇人。
    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凡是走得動的都登上北城、東城和西城觀望水勢。還有人用
梯子爬上了大相國寺的大雄寶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鐘樓和鼓樓,更有幾個力氣大一些
的年輕人爬上了鐵塔的上面第二層。但爬上這第二層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夠爬
上鐵塔頂層的人,這時已是一個也沒有了。
    這時已是下午申時左右,慘淡的斜陽照著茫茫黃水,淹了郊區,漸漸地向城牆逼近。
    黃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陳永福和他的幾個將領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黃澍最
關心的是闖、曹人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東走去,那裡也可以望見城北和城
東許多地方的義軍營盤。他們看到許多義軍已經逃走,有的義軍轉移不及就被黃水淹沒
了,人馬的屍體浮在水面上。黃澍和李光壂拍手稱快,說道:
    「好了,好了,開封得救了!上天保佑,開封得救了!」
    幾天前黃澍秘密地派人向巡按御史嚴雲京送去蠟丸書,送書人沒有返回,河北的消
息沓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是不是那個人中途被闖王的人馬捉去?是不是過黃河的時
候淹死在黃水中?現在看到黃水滔滔而來,他不但放下心來,而且還為自己慶賀。他想
著事過之後,朝廷對「壬癸之計」必將重賞,今後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黃昏以後,大水湧到城邊,西城和北城的羊馬牆,有很多地方被水沖塌或泡塌。洪
水越過羊馬牆,到了城根。城北關還殘存的少數空房,很快就倒塌了,有些木料隨水漂
走。黃水開始從北月城門的縫隙中流人月城。黃澍和李光壂趕快來到北城門上。雖然如
今城中燈油用盡,沒有燈光和火把照亮,可是憑著陰歷十六的月色,他們還是能看見月
城內已經到處是水,雖然不深,卻在不斷地往上漲。
    他們立刻下了城頭,督率士兵和義勇,堵塞月城縫隙。黃澍不斷地破口大罵,總覺
得人們不夠盡力。其實,大家早已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並不是不盡力,而是無力可
盡。黃澍深怕萬一月城門堵不住,出了事情,局面就將不可收拾。他越是害怕,就越是
惱怒,看見大家動作遲緩,他又增加了二三十人,用被子衣服去塞縫隙,並命人去搬運
沙袋。月城門本來用沙袋堵了三尺高,使義軍無法攻城門。如今大水是從三尺以上的門
縫沖進來,所以必須用沙袋將月城門上邊將近一丈高完全堵死。這樣忙了一陣之後,他
發現腳下的水快淹到大腿了,擔心自己走不脫,就同李光壂一起退回大城門以內。這時
大城門沒有關閉。都認為目前重要的是堵塞月城門,只要月城門能夠堵塞嚴緊,大城門
就不會出事,即使流進小股水,對於整個開封城不會有大的妨礙。
    他和李光壂重新上到城頭,指揮大家加緊堵塞月城門。他還是不住地罵,並一再叫
道:「誰不用力,一律斬首;用力的,重重有賞!」
    李光壂提醒他說:「如今大家已經散了心了,請黃老爺不要罵得太重。」
    黃澍不滿意地說:「這些奴才們,愚民們,你不狠罵,他們就不肯用力。開封安危,
千鈞一髮呀,老兄!」
    下邊人們在黑沉沉的門洞中堵塞漏洞。有人罵道:「媽的!你賞給老子一千兩銀子,
一萬兩銀子,一粒糧食也買不到,誰要你的重賞!」
    又一個罵道:「斬首?斬你娘的×!天天為你們守城啊,守城啊,人都餓死完了,
還要守城,誰還有力氣來堵這屌門!」
    一罵開頭,旁邊接話的人就更多了:
    「守什麼城?都是為了保周王一家和他們這些騎在老百姓頭上的官老爺!」
    「開封城中的百姓都快死完了,你王八蛋還這麼兇,有本事自己來堵堵看!」
    「咱們不堵了,大家同歸於盡吧,反正遲早幾天內總是餓死!」
    「我一家人只剩下我一個,我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你還想活?你能夠活下去?就是保住開封不被水淹,你一樣得餓死!」
    這時月城門內的水更深了,有的人實在沒有力氣,在水中晃一晃,站立不穩,倒了
下去。有的人發出了呻吟聲。大城門內也有水灌進來了。黃澍跺腳大罵,下令將大城門
趕快堵死,免得大水進來時堵塞不及。
    月城門裡的人聽說要把大城門堵死,大家都害怕了,因為那樣一來,他們就連一條
退路也沒有了。這時在月城門率領眾人堵塞縫隙的三個頭目馬上商量了一下,叫大家趕
快退人大城門,不要死在月城裡邊。大家聽了這話,一哄奔向大城門。但許多人因為實
在饑餓,而且又在水中,沒有奔到大城門就倒下去爬不起來了。這時一個頭目對他的同
伴說道:
    「好兄弟們,我們逃也逃不走了,逃走也是餓死,乾脆和城裡的親王、郡王、官紳
老爺們同歸於盡吧。」
    一個兵丁馬上答道:「好,同歸於盡,老子不活了。」
    另一個兵了邊說邊往回走:「我有辦法:把這個腰槓取下來,挪開中間幾個沙包,
門馬上就沖開了,同城裡頭的王八蛋們一起同歸於盡吧!」
    於是三個人回到黑暗的月城門洞,挪去中間沙包,就去取腰槓。可是外邊水的壓力
太大,腰槓被門擠得緊緊的,根本抬不動。三個人都走到腰槓的一頭,拚命地抬起來,
終於使腰槓的一頭離開了牆洞。同時大門立刻就壓迫過來,只聽喀嚓一聲,腰槓斷了,
水推城門,城門推沙包後移。有的沙包倒了。月城門再也關不住了,只剩下一把大鐵鎖
還掛在門上嘩啦嘩啦地晃動。不過片刻之後,鐵鎖晃掉了,也可能是斷了,洪水兇猛地
沖了進來,這三個人連叫一聲都沒有,就被水沖沒了,月城內的水立刻漲了一人多高,
原來堆在裡邊的沙包和一個頂著月城門的石碑都被衝到一旁。這時大城門還沒有完全關
好,洪水很快又沖開了大城門,奔騰咆哮。本來洪水並不是直衝北門而來,而是順著城
牆向東流去。月城門不朝正北,而是偏朝東北,所以不是面對洪流。月城門只是受洪水
高漲時的壓力,而不是受到衝擊力。倘若不是防洪的「義勇」百姓自己抽去腰槓,移動
沙包,月城門斷無被沖開之理。月城門僅僅門縫進水,對那麼大的東京汴梁決無危險。
何況在月城門縫進水的情況下,臨時用沙包堵死主城門,完全來得及。所以開封的毀滅,
一毀於北岸官軍過河掘堤工毀於守城的「義勇」百姓痛恨王府官紳。只是事後官紳們諱
言真相,遂使真相被歪曲和掩蓋了三百多年!
    黃澍和李光壂看見他們的「壬癸之計」已經釀成了大禍,全開封城很快就要沉沒在
黃水之中,恐怖萬分。黃澍既怕自己身家難保,又想到自己是建議掘河的罪魁禍首,一
下子渾身癱軟,幾乎站立不住,完全沒有了一點主意。高名衡和陳永福從西北城角派人
趕來,責問是怎麼回事,又傳下巡撫嚴諭:立刻堵塞北門,不顧一切,務須堵住!隨即
陳永福派了一營官兵趕來,交黃澍指揮。李光壂也抽調了一營義勇大社的人到北門堵水。
但是這些官兵和義勇事前既沒有準備堵水的東西,又加上人人饑餓,體力十分衰弱,對
著奔湧咆哮的黃水,毫無辦法。他們勉強抬些沙包扔進水中,登時就被沖走。後來北門
的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也被沖掉,隨流而去。
    李光壂一看情況不妙,叫黃澍趕快進城,將理刑廳衙門移到高處,他自己也要回去
料理家事。黃澍此時已經沒有主意,亡魂失魄,望著兇猛進城的大水連連頓腳,絕望地
悲呼:
    「完了!完了!我也完了!」
    李光壂也非常害怕,勉強安慰他說:「黃老爺不必害怕雖然開封釀成大禍,可是流
賊必定也會淹死大半。李自成的老營已被淹沒,說不定闖賊本人也被淹死了。縱然他能
逃出黃水,也無力再圍開封。朝廷對黃老爺不會怪罪的。」
    因為周圍有人,他不敢直言道出掘河的陰謀。但黃澍聽了以後,心中稍覺安慰,心
想自己一家人總不會被水淹死;只要流賊淹死很多,開封不被佔領,朝廷方面話還是好
說的。李光壂見他驚魂稍定,便不再等候,帶著家丁奴僕匆匆離開了。可是沒走多遠,
劉子彬忽然趕來,把他叫住,又一起回到黃澍身邊。劉子彬比較鎮定,望著他們說:
    「我剛從東城來,看了那裡的水勢,我有一計可以救開封,至少可救一半開封。」
    黃澍急問:「你有什麼妙計,快說!」
    李光壂也說:「你快說,我們立刻照辦。」
    劉子彬說:「如今北門已經沒法想了。西城門還沒有沖開,那裡水也很大。倒是曹
門和宋門外面水勢平緩,大水從應城郡王花園向東南流去。倘若現在將曹門、宋門打開,
黃水可以出曹門、宋門向東流去,城裡就不至於完全淹沒。這是自古以來常用的洩洪辦
法。」
    經他一說,黃澍立刻想到了上古鯀「堙」洪水、禹用「疏導」辦法而結果大不一樣
的故事。李光壂也想起來洩洪是前人救開封城的有效辦法,於是他馬上說:
    「黃老爺你看如何?我看此計可行!」
    黃澍立刻說:「好,好,這是用疏導的辦法……」
    李光壂不等他說下去,就接著說道:「既是這樣,趁現在水還不太深,打開曹門和
宋門,再遲就打不開了。這事交給我去辦吧。」
    黃澍點頭同意。李光壂立刻帶著家人走了。他一面走一面吩咐幾名親信帶領義勇大
社的人,分頭到曹門和宋門去打開城門。他自己快步奔往土街南頭,向西拐,奔回家中。
土街一帶在城中地勢較高,李光壂的家雖然離開上街有一段路,但因為他家一連三座宅
子都建築在高檯子上,所以尚未進水。
    黃澍又在城上呆呆地站了一陣。他在想著周工、巡撫和各大衙門的長官,萬一他們
有個三長兩短,他將如何是好呢?這時在蒼茫的月色中,滿城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洪
水奔流,到處是水聲、哭聲、喊聲和廟宇的鐘聲。大大小小的廟宇都在緊急地敲鐘,告
訴人們洪水已經人城。整個景象是那樣恐怖,黃澍完全呆住了。劉子彬拉了他一下,說:
    「黃老爺,趕快同我回署去吧。」
    幾個月前,為著守城方便,黃澍將他的理刑廳衙門搬到了曹門裡邊,可是那裡的地
勢較低,等他和劉子彬趕回時,水已經漲得很高。所好的是,幾天來他暗暗地命僕人家
丁準備了木筏,現在只要將木筏加固一下,就可把一家人救出來。由於他回得太遲,已
經耽誤了一些時間。等他和他的姨太太、劉子彬夫婦登上木筏,洪水已經沖來,有兩個
丫環,因為年齡小,身體弱,竟被洪水沖走了。未及搬上木筏的錢財珠寶也大部分被沖
走。等他們乘著木筏來到曹門附近時,整個這一帶已成了一片汪洋。
    這時水已經到了南門。南門外也是水,那是從西城外流過來的。南門內外的水差不
多都跟城牆平了。水還在繼續上漲。黃澍驚魂未定,忽然得到稟報,說曹門和宋門已經
打開,兩股大水正從城內流出。黃澍趕快上了曹門城牆,望了望,果見兩股洪流奔湧而
出,感到一線希望,在心裡說道:
    「好了,好了,這樣城中的洪水就可以減弱了。」
    站在黃澍身邊的劉子彬發現自己想的辦法果然有效,也不禁暗暗高興。他想,事後
很可能因為他出了這個主意,救了城中無數生靈,被朝廷記一大功。
    可是天明以後,他們發現,雖然曹門和宋門洩去了一部分洪水,但是因為許多地方
洪水漫過城牆,所以城內水勢依然猛漲,全城幾乎已經完全沉人水中。留存在水面上的
只有鐘樓和鼓樓的上半截、各個大衙門的屋脊和富家大戶的高樓屋脊、相國寺大雄寶殿
的屋頂、周王府的假山和紫禁城中的宮殿頂以及各王府的假山、屋脊。另外沒有完全淹
沒的是山貨店街的部分地方和土街中段的一段街道。還有一座鐵塔矗立在滔滔洪水之中。
其余大街小巷,但見一片茫茫大水,連屋脊都看不見了。
    張成仁被鄰居叫醒以後,只聽見滿城的哭聲、喊聲、鐘聲,完全沒有了一點主意,
在屋裡屋外轉了幾圈後,忽然想起王鐵口曾經對他暗暗囑咐,說開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沒,
要他準備一根木料,臨時抱住還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現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間東房早
已拆了,門窗和椽子都當柴火燒了,還分了一部分給東西鄰居當柴燒。大梁還剩下兩根,
扔在西屋簷下的牆根地方。但是他又想道,自己是這樣虛弱,大水來了,他怎麼有力氣
把這木料抱緊呢?又怎麼經得起在水中浸泡呢?這麼一想,又沒了主意。後來他想還是
找一個牢靠辦法吧。於是他將賸餘的糧食從地下挖出來,裝進一個小口袋裡,綁在身上,
又將他從前常常背誦的幾本艾南英等名家選定的「時文」以及他自己從歷科會試和鄉試
闈墨中選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將祖宗的神主從條幾上「請」下來,連同幾件
舊衣服都包在一個包袱裡,也綁在背上,這才艱艱難難地將家中的一把舊梯子拖出來,
靠在西房簷上。他想,如果大水來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轉到上房,坐在屋脊上。
過了一陣,他聽見水聲愈來愈大,好像就要衝到附近,他認為是該爬上房坡的時候了,
但他沒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進後院,跪在埋葬母親的土堆旁,磕了一個頭,哭著說:
    「娘啊,不孝兒子照顧不了你老人家的屍體了。兒子沒有辦法,只有一個人上房頂
逃命去了。娘啊……」
    他還想說什麼話,卻哽咽得說不下去,又磕了一個頭,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進院中。
他剛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時有個聲音在背後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張成仁扭頭一看,原來是東鄰一個叫春生的少年。這少年今年十七八歲,以前曾經
跟他讀過兩年蒙學。他當即說道:
    「春生,大水已經來了,趕快逃命要緊。」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裡去吧!」
    成仁正在奇怪:為什麼要到他家院裡去?春生的父親也急急忙忙地來了,喊道:
    「張先生,你快到俺家院裡去,咱們一起逃命吧!」
    「你們有啥辦法逃命?」
    「如今水勢很大,這房子經不起水沖。即使水流緩慢,也經不起水泡。咱們開封城
內,十家有八家的房子磚都起了硝,多年來硝把磚都蝕爛了。黃水一泡,房子就會倒塌。
何況現在水的來勢多麼駭人,咱們庶民百姓家的房屋能頂啥用!你千萬不要上房坡,快
到俺家院裡去。我們正在扎一個筏子,你就同我們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成仁本想跟他們過去,但又一想,他們的筏子一定很小,他們家還有老人,還有婦
女,如何能載得動呢?他遲疑一下,說道:
    「我還是上房坡吧。這房子三兩天不會泡塌。你們家的人很多,你們上筏子吧,我
不連累你們。」
    「你怎麼說這話呢,我們擠在一個筏子上,何在乎多你一個人?我雖是不識字,可
是我知道你是有學問的人,又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只要過了這一關,日後定會魁名高中。
可是你一死,這一肚子好學問也就隨著水沖走啦。」
    因為以前兩家關係很好,春生父親要寫封信,讀封信,都是請張成仁幫忙,所以現
在無論如何不肯丟下張成仁讓他一個人被水淹死。他一邊說話一邊就拉著張成仁往東邊
院子走去。春生一看地上還有兩根木料,就招呼父親回來,一起扛了一根木料過去。
    來到東院後,成仁就要同他們一起去扎筏子,春生父親說:「張先生,你是秀才,
沒做過這種活,你站在一邊等著吧。」
    筏子本來已快扎好,現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綁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來了,
吃的東西也都拿出來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親哭哭啼啼,這也捨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
上擱,被春生父親跺著腳罵了幾句,只好不帶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親一眼看見張成仁還穿著長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
把長袍脫了吧!萬一落進水中,腿被長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張成仁從來沒有穿過短裝,好像自來讀書人就必須穿長袍。現在經春生父親一提醒,
才不得已脫了長袍。
    他們剛剛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經來到,一下子就沖倒了垣牆。木筏在院裡漂了起來。
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點水性,準備了兩根長竹竿拿在手裡,使木筏不會撞著屋簷。他
們並不急於讓筏子隨水漂流,希望在院裡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從房簷爬上屋脊,將
一根繩子系在堂屋的獸頭ヾ上,然後下到筏上,拿著繩子的另一頭,這樣木筏就不會被
水浪打走,總在院裡。    
  ヾ獸頭——屋脊兩端的鴟吻,河南人俗稱獸或獸頭。
    水愈漲愈高,很快把東西偏房和臨街的房子完全淹沒了。春生父親用竹竿在水裡試
了試,竟有一丈多深。這時張成仁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裡,現在
真是太危險了。正這麼想著,忽聽見「轟」然一聲,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
「轟」然一聲,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還沒有倒。木筏仍然圍著上房,在
水浪中顛簸。又過了好久,上房終於倒塌了。春生松開繩子,木筏隨著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幾次差點碰著高樓的屋簷,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點開。此時已是十八
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面上的東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們躲過了好幾次兇險。但春生父
子對於撐船畢竟不是十分內行,很難掌握方向。當筏子被衝到州橋附近時,忽然從對面
來了一只大木筏,筏上坐了十來個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
翻,幸而這時從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將小木筏點開了。張成仁抬頭一看,見大木筏
上坐的並非別人,就是張民表和他的妻、妾、僕人,還有一個頂小的兒子。張成仁趕緊
叫了一聲:
    「大伯!」
    張民表這時才看清這個短裝打扮的人就是成仁,於是問道:
    「成仁,你們一家人呢?」
    成仁硬嚥著說:「我們一家就剩我一個了,這筏上坐的是我的鄰居。」
    「你有沒有東西吃啊?」
    「我只有兩升雜糧,帶在身上。」
    張民表命僕人用一根帶鉤的竹竿將小筏子拉到近邊來,然後又命人拿出二兩銀子和
一些雜糧交給成仁,說道:
    「你既然逃了出來,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過了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讀書了。」
    張成仁千恩萬謝了一番,又問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這麼多油紙包,是什麼東
西?如今東西可是越輕越好啊!」
    張民表回答:「這些東西是有點沉,但是非帶不行。我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裡。這
裡有我的文稿兩百卷,有很多還是你替我謄抄的。另外還有一些字畫,有晉唐人的墨跡。
還有一些經我圈點過的宋、元版書。這些東西我都不能不帶啊!」
    說完以後,僕人將帶鉤的竹竿一松,兩只筏子頓時被洪流沖開,各向一方。過了片
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牆下停住了。張成仁回頭去看張民表的大木筏,幾乎驚叫起
來。
    原來,有許多落在水裡的人,望見這只大木筏,都紛紛游過來,要上筏子。張民表
不忍心見死不救,便聽任這些人往筏子上爬。誰知由於一邊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
突然翻了下去。張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僕人以及所有的字畫、書籍、文稿,全部
掉進水中。只聽見他們驚叫了一聲,便再也沒有露出頭來。倒是一個僕人,抓住了一根
木頭,另一只手抓著張家的小少爺,隨水流去。還有一些紙張也在黃水中時隱時現。
    張成仁目睹這一切,又是驚駭,又是難過,幾乎要哭出聲來,心中歎息:
    「唉,一代文人,風流名士,完了,完了!」
    不知為什麼,一個漩流將木筏沖向東來。張成仁坐在木筏上,看見相國寺南邊和左
右,大部分民房都已經淹沒;相國寺的房簷也沒在水中,只露出一條屋脊,屋脊上擠滿
了人。有的人顯然是只身爬上屋脊,而親人沒有能爬上去,因此正在四下尋找,發出哀
痛的呼叫聲。在山門外有一片徊水,水上漂著許多屍體,還有許多房屋倒塌之後,木材
也隨著淚流漂浮,同屍體擠在一起。有的人落水後沒有淹死,隨手抓了一根木頭,正在
大聲呼救。還有一個老婆婆,抱著一個小孩,大概是孫女吧,坐在一只大木盆中,也在
水中漂流。忽然從對面沖來一個人,一把抓住木盆也想爬進盆去,不料盆被爬翻,那老
婆婆慘叫一聲,抱著孫女,跌到水裡去了。
    黃昏時候,張成仁乘坐的木筏撐到鼓樓下邊,想找一個存身的地方,可是忽然聽見
鼓樓上邊傳來一片哀號:「不要殺我呀!不要吃我呀!」慘不忍聞。他們趕快用篙一點,
離開了鼓樓。
    這時暮色更重了,往哪兒去呢?四周望望,到處是洪水,到處是屍體,到處是倒塌
的房屋,到處都可聽見人們的呼救聲、哀號聲和哭喊親人聲。他們的木筏就在這恐怖的
氣氛中無目的地漂流著。夜間,他們所擔心的不是洪水會把木筏衝到哪裡去,而是擔心
有人會泅水來搶上他們的木筏,把筏子弄翻。後來他們想到西北的城牆較高,大概不會
被水淹沒,就在月色中將木筏向西北撐去。路過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時,隱約地看見
衙門大堂的屋脊上也有人,也傳來哭聲和叫聲。
    第二天是九月十九日,天明以後,他們的木筏到了西門附近。這一帶地勢較高,城
頭露出水面。他們將木筏靠攏城牆,艱難地爬上城去。因為都餓得沒有力氣,張成仁和
春生家的幾個女人都差點跌進水中,幸而水面離城頭不過兩尺左右,在春生父子的幫助
下都平安地爬了上去。城上已經有很多人,有官紳,也有軍民。張成仁和鄰居們找了一
個地方坐下去,背靠著城垛休息。春生家帶了一點乾糧,這時拿出來大家嚼了幾口。張
成仁也把自己帶的一包糧食拿出來和鄰居們共用。然而兩家的糧食都只有一點點,怎麼
夠吃到得救呢?他們互相望望,感到絕望。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們不是要餓死城頭麼?
萬一再下起雨來,如何是好?一串可怕的疑問使他們都埋下頭去,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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