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崇禎皇帝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以後,換上了常朝服,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中來到
乾清宮的東暖閣,稍坐片刻,喝了宮女獻上的半杯香茶,然後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時皇帝拜天,照例不奏樂,只是丹墀上的仙鶴等古銅香爐全都點燃沉香,
噴出來裊裊香煙。乾清宮的太監和宮女們一部分跪在丹墀兩邊,一部分跪在丹墀下邊。
整個宮院中沒人敢隨便走動,沒人敢小聲言語,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一片肅穆。
    當崇禎在香煙氤氳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時候,表面上同往日一樣虔敬,但是
心情卻大不相同。自從他十七歲登極以來,不論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
大風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宮的正殿中拜。他認為天意合乎民心,敬
天才能愛民,他立志要做一個中興大明的英明聖君,所以十七年來,他每日辛辛苦苦地
治理國事,縱然晚上為著省閱文書,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寢,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
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禱「剿賊」勝利,或是默禱「東虜」無警,總
之都為著一個心願祈禱:國泰民安。從今年一月間李自成的大軍過河入晉以來,他在黎
明拜天時的祝禱內容已經有了幾次變化:他先是默禱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夠固守,阻止
「流賊」東來;當太原失守之後,他默禱寧武和大同能夠固守,宣府能夠固守,居庸關
能夠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軍不但進入居庸關,而且毫無阻攔地越過昌平和沙河以後,
他的心緒全亂了,默禱的唯一內容是吳三桂的數萬勤王鐵騎趕快來到,殺退「逆賊」,
使北京轉危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禱告上蒼使吳三桂能夠在今日來
到。拜天之後,他沒有馬上起身,在黃緞繡龍拜墊上繼續低著頭停了片刻,忽然想著這
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陣酸痛,暗暗流下熱淚。
    有幾位站得較近的老太監,想著皇上在這樣快要亡國的日子還不忘黎明拜天,又想
著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國,競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淚;那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幾乎禁
不住哽咽出聲。
    魏清慧是乾清宮的眾多宮女中最貼近崇禎身邊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憂愁和痛苦,
她不僅比一般的宮女和太監清楚,甚至皇後有時想知道皇上的飲食起居和皇上對國事有
什麼新的想法,也命吳婉容來悄悄地向她詢問。昨天下午,因為袁皇貴妃在坤寧宮中同
皇後相對流淚,皇後又命吳婉容來乾清宮向魏清慧詢問情況,吳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親自來坤寧宮向二位娘娘當面稟奏好麼?」
    皇後搖頭說道:「不用魏清慧親自前來,如今到了這樣時候,皇帝身邊需要有一個
知冷知暖的人兒!」
    吳婉容來到乾清宮背後的宮人住處,悄悄地將皇後和皇貴妃在坤寧宮相對流淚的事
告訴了魏清慧,並說明皇後娘娘命她來問問皇上的情況。魏清慧將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
訴了吳婉容,但是當她將吳婉客送到交泰殿旁邊要分手時,悄悄叮嚀說:
    「吳姐,有些話我只是讓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後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後知道,
她不知會怎樣憂愁呢!」
    吳婉容含淚點頭:「我明白。真不料會有今日!娘娘身為國母,讀書明理,十分聖
德,可是皇帝為嚴禁後妃干政,不管什麼朝政大事從來不告訴皇後知道,也不許皇後打
聽,反不如民間貧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吳婉容從交泰殿旁邊向坤寧官走了幾步,忽然回來,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問
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爺身邊服侍,據你看,還能夠撐持幾天?」
    魏宮人湊近吳婉容的耳根說:「如今眾心已散,無人守城,吳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
時趕到,恐怕這一兩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嚨堵塞,不禁哽咽,沒有將話說完。吳婉容渾身微微打顫,將魏清慧
的手握得更緊,哽咽說:
    「到了那時,娘娘必然自盡殉國,我們也要按照幾天前的約定,為主子自盡,決不
活著受辱!」
    魏清慧態度堅定地說:「我們雖不是須眉男兒,不能殺賊報國,血染沙場,可是身
為清白女子,斷無蒙羞受辱、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個時候,你來找我,咱們一同盡
節。」
    「還有費珍娥,雖然年紀小,倒很有志氣。她告訴我說,她決意到時候為帝后盡節,
決不貪生怕死。」
    魏清慧又說:「我知道各宮院中,有志氣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們都跟我來,跑
出西華門不遠,護城河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
    吳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這位乾清宮的「管家婆」,到這快要亡國的時候,更將
她們的死生大事連結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網著血絲的一雙鳳眼和顯得蒼白憔悴的臉上
注視片刻,忽然松開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頰上的淚痕,轉身向坤寧官走去。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現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吳三桂的救兵沒有消息,亡
國的大禍更近了。經過昨夜幾乎是一夜的折騰,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
著皇上拜過天以後趕快進暖閣休息,她好命宮女們獻上銀耳燕窩湯。但是過了一陣,皇
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繼續向上天默禱。她知道昨夜皇上哭過多次,甚至放聲痛哭,還做
了可怕的兇夢,一夜不曾安寢,再這樣跪下去,御體是沒法支撐的。她也明白,在這樣
時候,眾多的太監們和宮女們肅靜跪地,沒人敢做聲,只有她可以勸皇上起身,於是她
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後,柔聲說道:
    「皇上,已經拜過了天,請到暖閣中休息吧!」
    崇禎好像沒有聽見,仍在心中默禱上天鑒憐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惟恐隕
越,保佑他渡過目前難關。他還呼吁上天保佑吳三桂的人馬一路無阻,今日能趕來北京
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聲說道:「皇爺連日寢食失常,今日還要應付不測大事,請趕快回
暖閣休息吧!」
    崇禎一驚,想著魏宮人的話很有道理,便從拜墊上起來,走進暖閣休息。吃過了銀
耳燕窩湯和兩樣點心,隨即有兩個宮女進來,一個用銀托盤捧來一杯溫茶,跪在他的面
前,另外跪著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著一個官窯粉彩仕女漱盂。崇禎用溫茶漱了口,吐
進漱盂,然後向龍椅上一靠,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著許多軍情文書,都是在圍城以前送來的。
前大,他正在批閱文書,忽然得到稟報,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德勝門和西直門外,
他大驚失色,投下硃筆,突然站起,在暖閣中不住仿徨,小聲叫道:「蒼天!蒼天!」
現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閱的一堆文書上投了一眼,輕輕搖頭,又一次想著十七年的宵衣旰
食都不能挽救國運,競然亡國,不禁一陣心酸,滾出熱淚,隨即在心中問道:
    「今日如何應付?如何應付啊?……」
    一個太監進來,跪下說:「請皇帝用早膳!」
    崇禎正在想著今日李自成可能大舉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沒有聽見御前牌子
請用早臘的話,甚至沒注意這個太監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監第二次請他去用早膳,他才
心中明白,搖頭說:
    「免了!」
    太監一驚,怕自己沒有聽清,正想再一次請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見皇上心情極其煩
躁地揮手說: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語,叩頭退出。等候在乾清宮正殿門外的本宮掌事太監吳祥,知道
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正在沒有辦法,恰好魏清慧從乾清宮後邊來了。
    魏清慧出於女子的愛美本性,已經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淚痕,對著銅鏡,
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飾臉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鬢邊插一朵蘇州進貢的深紅色玫瑰絹花,然
後帶著兩個宮女,腳步輕盈地來到乾清宮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門外,掌事太監攔住她,
將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對她說了,並且說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為吃緊,皇上不用早膳,如何處置大事?別人不敢多功,勸也
無用。姑娘,你的話皇上聽,請勸勸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驚,對著吳公公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她沒有失去理智,
不禁在心中歎道:
    「天呀,不料皇爺對大事已經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著淚對吳祥點點頭,表示她心中明白,隨即將隨來侍膳的兩個宮女留在殿外,
她自己跨過朱漆高門檻,轉身向東暖閣走去。
    從前天以來,魏宮人由於明白了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心中產生了一個不可告人
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賊」破城,皇帝能夠脫下龍袍,換上民間便服,由王承恩等
幾位忠心不二的太監們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靜去處的
小戶民家,過幾天再逃出京城,輾轉南逃,必會有辦法逃到江南。如今當她輕腳輕手地
向最裡邊一間的暖閣走去時候,這一個幻想又浮上她的心頭。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
發展。她想,既然吳三桂的關寧兵已經進入關內,只要皇上能夠逃到吳三桂軍中或逃到
天津,聖駕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於懷著這一幻想,她一定要勸說皇上進膳,使皇上
能保持著較好的身體,以防不測之變。當她跪到皇帝面前,勸請皇上用早膳時,崇禎望
望她,沒有說話。他想著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
山,還有他的一家人和眾多皇親、大臣,都要同歸於盡。自從拜天以後,他一直反覆地
想著這一即將來到眼前的慘禍,心中焦急煩亂,不思飲食。現在他看一看魏宮人,看見
她的眼窩下陷,神情愁苦,眼睛發紅,使他感動,在心中歎道:「這幾天,你也夠苦
了!」魏宮人又一次懇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聲音中帶著哽咽。崇禎的心中更覺難過,
輕聲說: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悶,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靈機一動,隨即說道:「皇帝應該為天下臣民勉強進膳。奴婢剛才沐手焚香,
禱告神靈,用金錢卜了一卦,詢問吳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夠來到。兩個金錢落在桌上,
一反一正,正是青龍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吳三桂知道北京被圍,必定率領騎兵在前,
步兵在後,日夜趕路,一定會在今日來到北京城外。請皇爺寬心用膳,莫要愁壞了聖
體。」
    崇禎問道:「你的金錢卜卦可靈麼?」
    「啟奏皇爺,俗話說『誠則靈』。自從三年前蒙皇爺恩賞這兩枚金錢,奴婢用黃綾
包好,放入錦盒,敬謹珍藏,只在有疑難事不能決斷時才沐手焚香,將金錢請出,虔誠
祝禱,然後虛虛地握在手中,搖動三下,拋在一於二淨的梳妝桌上,每次卜卦都靈,全
因為這金錢原是宮中前朝舊物,蒙皇爺欽賜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謹珍藏,
在每次卜卦時,又十分虔誠,所以卜卦總是很靈。」
    崇禎望著魏宮人沒有說話,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吳三桂的救兵能夠今日趕到,北
京城就可以轉危為安。」他因心頭上稍微寬鬆,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魏清慧如此忠
貞,深明事理,時時為國事操心,在宮中並不多見,倘若北京轉危為安,朕將封她「貴
人」,再過一年晉封「選侍」。崇禎的這一剎那間的心思,魏宮人全沒料到,她只是覺
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輕了一些,必須繼續勸皇上去用早膳,於是她接著柔聲說道:
    「皇爺,今日關寧精兵來到,更需要皇爺努力加餐。奴婢雖然幼年進宮,對外邊事
絲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關寧兵到時,必然在東直門和朝陽門外有一次惡戰。到那時,
皇爺乘輦登上城頭。關寧數萬將士遙見城頭上一柄黃傘,皇上坐在黃傘前邊觀戰,必會
歡聲雷動,勇氣倍增。皇爺,不用膳,傷了聖體,如何能夠登城?」
    聽了魏清慧的這幾句話,崇禎的臉上微露笑意,點頭說:
    「好吧,用膳好啦!」
    雖然已經盡量「減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來了十幾樣小菜和點心。崇禎只吃了一
小碗龍眼蓮子粥和一個小小的夾肉糜的芝麻餅,忽然想到吳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
想,今日李自成必將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慘暗,投著而起,對吳祥說道:
    「辰時一刻,御門ヾ早朝,不得有誤!」    
  ヾ御門——崇禎平日上朝(「常朝」)和召見臣工的地方,多在建極殿右邊的右後
門,俗稱「平台」。
    魏清慧和御前太監們都吃了一驚,望望吳祥。吳祥本來應該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
的日子,但看見皇上的方寸已亂,便不敢說話,只得趕快準備。
    過了不久,午門上的鐘聲響了。又過了一陣,崇禎乘輦上朝。吳祥和乾清宮中的一
部分太監隨駕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規矩,不在上朝的日子,只有出特別大事,才由午門鳴鐘,召集文
武百官進宮。她害怕合宮驚疑,在皇上乘輦走後,趕快差遣宮女分頭去坤寧宮、翊坤宮、
慈慶宮等處,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門敲鐘並沒有緊急大事。隨後她回到自己的閨房,
關起房門,坐下休息。別的宮女因知她連日來操勞過度,都不敢驚動她,只有兩個粗使
的宮女推開她的房門,為她捧來了早點。但是她什麼也不想吃,默默地揮揮手,使兩個
宮女把早點端走。
    她想著此時皇上該到平台了。倉促敲鐘,決不會有群臣上朝,皇上豈不震怒?豈不
傷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為著使皇上用膳,靈機一動,編了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慰聖
心。雖然她跪在皇上腳前編造的事已經過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責備自己的欺君,暗暗
地歎了口氣。過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編出這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解聖心,皇
上一點早膳不吃,難道就是她對皇上的忠心麼?她隨即又想,在皇宮中,故意騙取主子
高興的大小事兒隨時可見。回娘娘活著時最受寵愛,正是因為她聰明過人,懂得皇上的
心事,隨時哄得皇上高興。宮人們都說袁娘娘比較老實,可是袁娘娘哄騙皇上高興的時
候還少麼?……
    這麼一想,她不再為自己編瞎話感到內疚了,忽然決定,何妨趁著此刻沒事,誠心
地用金錢卜一卦,向神靈問一問吳三桂的救兵是否能來,北京城的吉兇如何。於是她關
好房門,在銀盆中倒進溫水,重新淨了手,在北牆上懸掛的觀世音像軸前點了三炷香,
然後從一個雕花紅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個黃綾包兒,恭敬地打開,露出錦盒,她忽然遲
疑了,不敢取出金錢卜卦。想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將錦盒放在觀世音像前的方桌上,
小心地將兩枚金錢「請出」,放在錦盒前邊,不讓碰出一點聲音。她跪到拜墊上,度誠
地叩了三個頭,默然片刻,然後平身,揀起金錢,握在於中,搖了三下,卻又遲疑了,
不敢將金錢從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觀世音的神像默禱,彷彿看見了這出自前朝宮中名畫
帥焚香恭繪的白描神像的衣紋在微微飄動。她不禁熱淚盈眶,又哽咽地禱告一句:
    「請菩薩賜一吉卦!」
    兩枚金錢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錢鏝ヾ朝上,另一枚還在搖動。
她小聲祈求:「錢鏝朝下!朝下!」然而這一枚又是鏝朝上!她幾乎想哭,但是膽子一
壯,立刻將兩枚金錢揀起,握在手中,重新禱告,重新搖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
「黑卦」!魏清慧大為絕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頭望著觀世音,雖然觀世音依舊用
一只纖纖的親手持寶瓶。一只纖纖的素手持楊柳枝,依舊神態嫻靜地側首下望,然而魏
宮人忽然看見她不再像往日一樣帶著若有若無的慈祥微笑,而是帶著滿面愁容。魏清慧
忽然想到城破之後,皇上的殉國和她的殉節,不由得一陣驚恐,在心中悲聲叫道:    
  ヾ錢鏝——即金屬錢幣的背面,一般是沒有字的一面。兩枚錢幣都是背面朝上,俗
稱「黑卦」,表示不吉或大兇。
    「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啊!」
    崇禎以前的幾代皇帝,很少臨朝聽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見面。崇禎登極以後,竭力
矯正自明朝中葉以來導致「皇綱」不振的積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
然後上朝。像他這樣每日上朝的情形,歷朝少有,只是從李自成的大軍過了宣府以後,
他為軍事緊急,許多問題需要他隨時處理,也需要隨時召見少數臣工密商,才將每日早
朝的辦法停止,改為逢三六九日御門聽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決定上朝,前一日
並未傳諭,群臣如何能夠趕來?
    當崇禎乘輦離開乾清宮不遠,到了建極殿時候,忽然想到自己錯了。他後悔自己的
「方寸已亂」,在心中歎道:「難道這也是亡國之象?」但是午門上的鐘聲已經響過一
陣,要取消上朝已經晚了。他轉念一想,在目前這樣時候,縱然在平台只看見幾個臣工
也是好的,也許會有人想出應急辦法,今天倘若吳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賊」破城,這
就是他最後一次御門聽政了……
    一陣傷心,使他幾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靜鞭已響,他也在右後門的裡邊落輦
了。
    平日常朝,雖然不設鹵簿ヾ,也不奏樂,但是在丹墀上有鴻臚寺官員和負責糾正朝
儀的御史,還有一大批錦衣力士在丹墀旁肅立侍候。至於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結事中,都
是天子近臣:稱為「言官」,都必須提前來到。今天,崇禎突然決定臨朝,午門上的鐘
聲雖然敲響一陣,但分散住在東西城和北城的官員們多數沒有聽見,少數聽見鐘聲的也
不能趕到。錦衣衛衙門雖然較近,但錦衣衛使吳孟明借口守東直門,正在曹化淳的公館
裡密商他們自己的今後「大事」,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處巡邏。十七年來,
崇禎每次常朝,從來沒有像這般朝儀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數太監侍候,而跪在平台
上接駕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鄰御史李邦華,二是兵部情郎協理戎政大臣(又
稱戎政侍郎)王家彥。李邦華今年七十一歲,白鬚如銀,飄在胸前,王家彥今年五十七
歲。崇禎看見離御案幾尺外只跪著兩個老臣,除這兩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幾個從乾清宮
隨駕來侍候的內臣,顯得宮院中空空蕩蕩,不覺落下眼淚。在往日,舉行大朝會的熱鬧
和隆重場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時常朝來說,一般也有一兩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
大片。他不考慮今天是臨時鳴鐘上朝,所以沒有多的朝臣前來,他只想著同往日的常朝
情況相比,在心中傷心地歎息說:    
  ヾ鹵簿——皇帝的全部儀仗。
    「唉!亡國之象!」
    他沒法忍受這種不成體統的現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監們和跪在面前
的兩位大臣吃了一驚。大家的思想上還沒有轉過彎兒,崇禎已經站起來向後走去。但是
剛剛上輦,他就後悔不該突然退朝回宮,心思竟然如此慌亂!他想著王家彥是戎政(兵
部)侍郎,職掌守城之責,如今趕來上朝,必有緊要事情陳奏。他應該在平台上當面問
明城上守禦情況,可是他因為不忍看見上朝時「亡國之象」,什麼話也不問就退朝了!
他又想到鬚鬢如銀的李邦華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學問、有操守,剛正不阿,為舉朝臣僚
所推重;接著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華同工部尚書兼東宮大學士范景文都建議護送太子
去南京。這是個很好的建議,只因當時有言官反對,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此計未被采納,
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議他自己遷往南京,也未采納,因循至今,後悔無及!這兩
件爭議,如今像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難道李邦華今日又有什麼新的建議不成?……
    「傳諭李邦華、王家彥到乾清門等候召對!」崇禎向吳祥吩咐一句,聲音中帶著哽
咽。
    崇禎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坐下,等待著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他在心裡恨恨地說:
「往日,大小臣工,這個請求召對,那個請求召對,為何自從北京被圍以來,國家將亡,
反而沒有人請求召對?往日,不但從各地每日送來許多文書,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
也有許多奏本,可是三天來竟無一封奏本,無人為救此危亡之局獻一策,建一議!可恨!
可恨!」剛想到這裡,魏清慧輕輕地掀簾進來,用永樂年間果園廠制造的雕漆龍鳳托盤
捧來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禎面前,說道:
    「請皇爺用茶!」
    崇禎正在等待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同時又奇怪提督京營的心腹太監王承恩何以不
見影兒,心緒紛亂如麻,突然向魏清慧問道:
    「城上有什麼消息?」
    魏清慧答道:「宮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請皇爺趁熱用茶。」
    崇禎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宮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宮人將茶杯放在御座旁邊的茶几
上,又命她退去。這時他忽然看見御案上放著一個四方漆盒,上有四個恭楷金字「東宮
仿書」。他向魏宮人問道:
    「太子的仿書又送來了?」
    魏宮人回答說:「是的,皇爺,剛才鐘粹宮的一個宮人將太子近幾天的仿書送來了。
奴婢告她說皇上怕沒有工夫為太子判仿ヾ,叫她帶回去,等局勢平定以後,再將仿書送
來不遲。她說這是皇爺定的規矩,將傷書盒子交給奴婢就走了。」    
  ヾ判仿——童蒙學生寫完仿書(俗稱寫仿),由師長用紅筆畫圈,或改正筆畫,叫
做判仿。
    「唉,此是何時,尚講此不急之務!」
    崇禎的話剛剛落音,吳祥進來,躬身稟奏:「李邦華和王家彥已經來到乾清門,候
旨召見。」
    崇禎說道:
    「叫他們趕快進來!」
    吳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趕快跟著退出了。隨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個尖尖的聲音傳
呼:
    「左都御史李邦華與協理戎政侍郎王家彥速進東暖閣召對!」
    過了片刻,一個太監掀開簾子,李邦華在前,王家彥在後,進入裡問暖閣,在崇禎
的面前叩頭。崇禎問道:
    「王家彥,城上守禦如何?逆賊有何動靜?」
    王家彥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單薄,眾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關外防守的三
大營兵遇敵即潰,一部分降了敵人,如今在西直門和阜成門外攻城的多是三大營的降兵,
真正賊兵反而在後邊休息。三大營降兵同守城的軍民不斷說話,稱說逆賊兵力如何強大,
包圍北京的有二十萬精兵,隨時可以破城,勸城上人識時務,早一點開門投降,免遭屠
戮。城上人聽了他們的說話,眾心更加瓦解。」
    「為何不嚴令禁止城上城下說話?」
    王家彥痛心地說:「陛下!自從逆賊來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還說什麼令行禁止!
微臣身為兵部侍郎兼協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門,從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
視,幾次登城,都被守城內臣擋回;張縉彥是兵部尚書,為朝廷樞密重臣,值大敵圍城
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視察。自古以來,無此怪事!……」
    王家彥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李邦華也默默流淚,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剛正敢言
之名,卻對南遷之議不敢有堅決主張,遂有今日之禍。崇禎見兩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淚,
恨恨地說:
    「內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對守城事如此兒戲!」
    王家彥接著說:「臣幾次不能登城,只好回至戎政府抱頭痛哭。戎政府的官員們認
為這是亡國之象,看見臣哭,大家也哭。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門找張縉彥商議,張縉
彥也正在束手無計。我們商量之後,當時由張縉彥將此情況具疏,緊急陳奏。幸蒙陛下
立即下一手敕:『張縉彥登城視察,內臣不得阻撓』。從十六日下午申時以後,本兵始
獲登城,微臣亦隨同縉彥登城。局勢如此,臣為社稷憂!蒙陛下恩眷,命臣協理戎政。
臣奉命於危難之際,縱然決心以一死報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說畢又哭。
    崇禎看了李邦華一眼,想著還有重要話要同他密談,揮淚向家彥問道:
    「卿自入仕以來,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為北京守城事鞠躬盡瘁,君臣患難
與共……」
    王家彥聽到皇上的這一句話,禁不住痛哭失聲。崇禎也哭了。李邦華流著淚插言說:
「國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辭其咎。老臣當言不言,深負陛下,死有余辜!」
    崇禎對李邦華的這兩句話的真正含義不很清楚,顧不得去想,又接著對王家彥說道:
    「朕清楚記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僕寺卿ヾ剛升任戶部侍郎,忽然邊事告急,特
授你為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你拜命之日,即從正陽門開始,沿城頭騎馬巡視了
內城九門;第二天又從西便門開始,巡視了外城七門,你察看內外城一萬九千多個垛口,
整頓了一切守禦器具,使京師的防務壁壘一新。你曾經在雪夜中不帶一人,步上城頭,
自己提一燈籠,巡視一些要緊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壯,誰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
第二天,你該獎勵的獎勵,該處罰的處罰,將士們無不驚服。家彥,朕雖深居九重,日
理萬機,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謹,朕全知道!」    
  ヾ太僕寺卿——掌管全國軍用馬政。首腦官稱太僕寺卿,從三品。
    王家彥嗚咽說:「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壞,全在文武群臣!」
    崇禎又接著說:「不久,東虜進犯京畿,京師戒嚴。卿受命分守阜成門,又移守安
定門。自前年閏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後七個月,卿躬冒寒暑,鼓勵將士各用所長。狂
虜退出長城之後,朕賜宴午門外,晉封你為太子太保,世襲錦衣指揮。卿一再謙退,上
表力辭。朕不得已答應卿的請求,只加卿一級,襲正千戶三世。今年開春以後,廷推ヾ
卿為戶部尚書,朕向內閣批示說:『王家彥勤勞王事,且清慎不愛錢,理財最好,宜任
戶部尚書。但目前逆賊已渡河入晉,軍情吃緊。王家彥在戎政上已有經驗,臨敵不便更
易,應繼續留在京營!』家彥,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
麼?」    
  ヾ廷推——由朝臣會議,共同推舉。
    王家彥哽咽說:「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惟有以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又一次陷於絕望,嗚咽出聲。王家彥也嗚咽不止。李邦華雖然不哭,卻是不斷
流淚,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沒有對南遷事作有力主張。君臣們相對哭了一陣,崇禎對
王家彥說道:
    「卿速去城上巡視,盡力防守,以待吳三桂的救兵趕來!」
    王家彥叩頭,站起身來,揮淚退出暖閣。
    王家彥退出以後,崇禎望著李邦華說道:
    「先生平身。賜坐!」
    一個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監,立即進來,在崇禎的斜對面擺好一把椅子。李邦華躬身
謝恩,然後側身落座,等待皇上問話。崇禎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
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師被圍,戎馬倥傯,不是從容論道時
候,李邦華年事已高,縱有四朝老臣威望,對挽救大局也無濟於事。崇禎心中難過,歎
一口氣,隨便問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亂,臨時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
年,如何趕來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在椅子上欠身說道:「啟奏陛下,自十六日賊越過昌平以後,老臣知大事已
不可為,即移住文丞相祠ヾ,不再回家,決意到逆賊破城之日,臣即自縊於文丞相之側。
兩天來……」    
  ヾ文丞相祠——在府學胡同。
    崇禎的心頭猛一震動,揮手使邦華不要說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兇夢,想到
自己也要自縊,不禁掩面嗚咽。李邦華見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時悔恨自己身為大臣對
來到眼前的「天崩地拆」之禍負有罪責。崇禎不知道李邦華的悔恨心清,嗚咽片刻之後,
揩淚問道:
    「先生剛才說到『兩天來』,兩天來怎麼了?」
    「老臣兩天來每至五更,命僕人牽馬,到東華門外,再從紫禁城外來到闕左門ヾ外
下馬,進闕左門來到午門之外,瞭望一陣,然後回去。臣以為再無見君之日了,在死前
多望望午門也是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來到午門前邊,聽見鐘聲,恰逢陛下御門上
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顏。」    
  ヾ闕左門——午門外向東的一門。明清時代,闕左、闕右兩門外大約一丈遠都立有
下馬碑,文武百官於此下馬。
    崇禎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ヾ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國事
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ヾ每——同「們」。自宋元以來,口語都用「每」字。「們」是後來才有的新字。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
辜!」
    崇禎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先生何事誤國?」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後悔已無及矣!」
    崇禎聽出來李邦華的話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時尚不明白,一邊胡亂猜
想,一邊叫邦華坐下說話。等都華重新叩頭起身,坐下以後,崇禎問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華欠身說:「正月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晉空虛,京師守禦
亦弱,識者已知京師將不能堅守。李明睿建議陛下乘敵兵尚遠,迅速駕車南京,然後憑
借江南財賦與兵源,整軍經武,對逆喊大張撻伐,先定楚、豫,次第掃蕩陝、晉,此是
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可
恨言官與一般文官無知,惟尚空談,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ヾ身上,殊為可
恨!」    
  ヾ烏鴉——民間習俗,認為烏鴉的叫聲不祥,令人生厭,所以明朝京師臣僚在背後
對言官稱烏鴉。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阻撓陛下南巡ヾ大計,誤君誤國。但臣是四朝
老臣,身為都憲ゝ,當時也顧慮重重,未能披肝瀝膽,執奏南巡,也同樣有誤君誤國之
罪。」    
  ヾ南巡——諱言逃往南京,用大舜南巡的典故。
    ゝ都憲——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簡稱。
    「卿當時建議擇重臣護送太子撫軍南京,也不失為一個救國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議皇上往南京去,因見李明睿的建議遭多人反對,所以臣就改為
請送太子撫軍南京了。」
    「啊!」
    「確實如此,故臣也有負國之罪。」
    崇禎如夢初醒,但他對李邦華沒有抱怨,搖頭說道:「此是氣數、氣數。」停了片
刻,崇禎又說:「據先生看來,當時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當時李賊大軍剛剛渡河入晉,欲攔截聖駕南巡,根本無此可能。欲從後追趕,尚
隔兩千餘里。況且到處有軍民守城,關河阻隔,使賊騎不能長驅而進。」
    「可是當時河南已失,已有賊進入山東境內,運河水路中斷。」
    「賊進山東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虛聲恫嚇,並以『剿兵安民』與『開倉放賑』之
詞煽惑百姓,遂使無知小民,聞風響應,驅逐官吏,開門迎降。這都是癬疥之患,並非
流賊之強兵勁旅已入山東。翠華ヾ經過之處,亂民震於大威,誰人還敢犯駕?不久以前,
倪元璐疏請送太子撫軍南京,陛下不肯,將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見局勢緊迫,又密疏
建議用六十金召募一個壯士,共召募五百個敢死之士,可以潰圍而出,召來勤王之師。
元璐的這一密疏陛下可還記得?」    
  ヾ翠華——皇帝儀仗的一種旌旗,上邊裝飾著翠鳥羽毛,這種旌旗在古人詩文中稱
為翠華,往往代指旅途中的皇帝。
    「此疏也留中了。當時逆賊尚在居庸關外,說什麼募五百敢死之士潰圍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議應變急務如同道旁築捨,必將因循誤國,所以他建議召
五百敢死之士,以備護衛皇上到不得已時離開北京。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
密談過,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觸犯皇上的忌諱。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為言之。
元璐請以重金召募五百死士,非為潰圍計,為陛下南幸時扈駕計!」
    「道路紛擾,縱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濟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當然要計出萬全。凡請陛下南幸諸臣,決無魯莽從事之心。此五
百死士,交一忠貞知兵文臣統帶,不離聖駕前後。京師距天津只有二百余裡,沿路平穩。
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營兵固守北京待援,聖駕輕裝簡從,於夜間突然離京,直趨天津,
只須二三日即可趕到。天津巡撫馮元彪預想陛下將有南幸之舉,已準備派兵迎駕。倘若
命馮元彪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吳三桂以二千精騎速到天津扈駕,
寧遠軍民可以緩緩撤入關內。」
    「宮眷如何?」
    「正二月間,逆賊距北京尚遠,直到三月上旬,逆賊亦未臨近。當時如陛下決計南
幸,六宮娘娘和懿安皇後,均可平安離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龍歸大海,騰雲
致雨,惟在聖心。陛下一離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賊而不制於減。如將吳三桂
封為候爵,他必感恩圖報,親率關寧鐵騎扈駕。陛下一面密詔史可法率大軍北上迎駕,
一面敕左良玉進剿襄鄭之賊,使賊有後顧之憂。」
    「倘若盤踞中原之賊,傾巢入魯,占據濟寧與臨清各地,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當逆賊到達宣大後,天津巡撫馮元彪連有密疏,力陳寇至門庭,宜
早佈置,防患未然。後見情勢已急,遣其於馮愷章飛章入奏,內言:『京城兵力單虛,
戰守無一可恃。臣謹備海船二百艘,率勁卒千人,身抵通州,候聖駕旦夕南幸。』本月
初七日,愷章從天津飛騎來京,遍謁閣僚。因朝中有人攻訐南遷,陛下亦諱言南幸,閣
僚及大臣中竟無人敢有所主張,通政司也不肯將馮元彪的密疏轉呈,馮愷章一直等候到
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聞陛下,而賊兵即將來到,只好灑淚奔回天津。倘能
采納津撫之議,何有今日!馮愷章來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馮元飆家中,故臣亦盡知其
事。值國家危亡之日,臣競然在兩件事上不能盡忠執奏,因循誤國,辜負君恩,死有遺
恨!」李邦華老淚縱橫,銀色長鬚在胸前索索顫抖。
    崇禎臨到此亡國之前,對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動,不禁又一次湧出熱淚,哽咽說:
「馮元彪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這事責在內閣與通政司,與卿無於。」
    「不,陛下!臣為總憲,可以為津撫代奏;況巡撫例兼歛都御史銜,為都察院屬僚,
臣有責為他代奏。只因臣見陛下諱言南遷,始而只請送東宮撫軍南京,不敢直言請陛下
南幸,繼而明知馮元彪密疏為救國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兩誤陛下,決計為君殉節,
縊死於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禎歎息說:「不意君臣雍隔,一至於此!」
    「此系我朝累世積弊,如今說也晚了!」
    崇禎此刻心情只求活命,不願就這個問題談下去。因為李邦華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話,
忽然使他產生一線幻想,低聲問道:
    「先生,馮元彪建議朕從海道南幸,你以為此計如何?」
    「此計定能成功。」
    「怎麼說定能成功?」
    「在元朝時候,江南漕運,自揚州沿運河北上,至淮安府順淮河往東,二百多裡即
到海邊,然後漕運由海路北上,從直沽入海河、到大津,接通惠河ヾ,到達通州之張家
灣。自淮安府至張家灣,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裡。我朝洪武至永樂初年,運河未通,漕
運均由海運,所以先後有海運立功者受封為鎮海侯,航海侯,舳艫侯。永樂十年以後,
開通了會通河ゝ,南北運河貫通,漕運才改以運河為主,然海運並未全廢。崇禎十二年,
崇明人沈廷揚為內閣中書,復陳海運之便,且輯《海運書》五卷進呈……」    
  ヾ通惠河——元代郭守敬主持開挖的一段運河,由通州注入白河,至天津匯入海河。
    ゝ會通河——從山東監清至東平之間的數百裡運河,為明朝永樂年間所開。
    崇禎似乎記起來有這麼一件事,微微點頭,聽李邦華再說下去。
    李邦華接著說道:「當時陛下命廷揚造海船試試。廷揚造了兩艘海船,載米數百萬,
於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發,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順風,共用了十天,在
海上揚帆,飛駛三千餘里。陛下聞之甚喜,加廷揚戶部郎中。陛下本來可以率六宮前往
南京,津撫馮元彪已備好二百艘海船,足敷御駕南巡之用。淮安為江北重鎮,駐有重兵。
聖上只要到達淮安,何患逆賊猖獗!」
    崇禎頓腳說:「如今後悔已遲,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談話,神色倉皇地掀簾進來,跪到皇上面前,奏
道;
    「皇爺!奴婢有緊急軍情奏聞!」
    崇禎的臉色突然煞白,一陣心跳,問道:「何事?何事?……快說!」
    李邦華趕快起身,伏地叩頭,說道:「老臣叩辭出宮,在文丞相詞等候消息,為君
盡節。」
    崇禎目送李邦華出了暖閣,跟著從御座上突然站起,渾身打顫,又向王承恩驚慌問
道:
    「快說!是不是城上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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