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传 (第七章) 研天究道隐伯阳


    公元前四九九年农历二月十五日至二十二日,老聃先生从周都洛阳回到家乡曲仁里
村(老聃辞官归里之后,家乡人多称他为伯阳先生。写到这里,请允笔者也来暂改一下
称呼,或称伯阳先生,或称李伯阳)。
    回乡三天之后,李伯阳先生开始着想立说之事。从开始着想立说之事起,他就开始
着想隐居之事了。
    他想:过隐居生活需要隐,要创立自成一家的,真正自成一家的,独树一帜的学说,
更需要隐,特别是象我这样地位、身份、名声的人。隐写和瞒哄不能相提并论,因为隐
写的结果以后要如实地向所有的人公开。“人说,欲成事业,不可没有埋头苦干,这话
不是没有道理。”他心里说,“终日繁乱不安,无法静下心来真正地去独立思考;终日
应付杂事,淹埋在世俗之中,甚至让你的学说听任世俗的摆布,你的学说,不是世俗的
综合,就是脱不了低俗之壳,或者是杂家理论的总汇。更何况是没有真正的心力和时光
去写。这不是说一种学说可以脱离凡尘、脱离事世而从十万里高空去产生。学说未立之
前,天是我师,地是我师,人人皆是我师;学说将立之时,我要隐,要藏,要安,要静,
要独写独思。就我而言,不能真正静下心来将学说立好之悲哀在不隐,不能真正隐住的
悲哀在不能从根本上隐。”为了能够真正做到隐写,接下去他就开始琢磨如何在隐阳山
深处那所隐宅隐居之事了。
    曲仁里村西隐阳山深处的隐宅(外宅),是儿子李宗在段干做官期间派人修建(目
下他还在段干地方尚未归回),目的是为了在天下出现更大的战乱时进行避难和退隐。
那里,几所于山洞通连着的茅草屋,常用铁锁锁着门,从来无人居住。当时地旷人稀,
深山背后的地方轻易没人到过,加上这里没住过人,再加上小茅草屋很不显眼,所以人
们从心里压根就没有这个处所。儿子李宗在沛地亲戚们那里成家立业之后,就搬回了老
家曲仁里。他们一家三口,加上管家、佣人,共是七口,从沛地归里之后,是住在曲仁
里村的老宅上。如今他们全家都搬走了,老宅的房舍也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房了。李伯阳
先生回乡之后就是住在这老宅之内。原来冷冷清清的老宅,从李伯阳回乡之日起就开始
热闹起来,亲戚朋友来来往往,比里,闾里,乡里,里里,州里,党里,不管是庶民百
姓,也不管是三老、州官,许多人都来瞧看,比起以往,这里真是另有一番景象。伯阳
先生这个“隐君子”,为了隐居,先来个比不隐居还不隐居——当然隐阳山里的隐宅他
是不向任何人说出的——他要在初步构想学说轮廓的情况下,和亲戚朋友好好亲热亲热,
以尽人情。等人情尽了之后,再考虑隐居之事。
    近来伯阳先生家里真叫热乎,闹乎,他的家人,仆人真叫忙乎,他本人真叫忙乎、
亲乎、应接不暇乎。急流勇退,去官做民,还有这么多的亲戚朋友前来瞧看,这一点使
伯阳先生感到了人情的美好,感到了人间不是没有真情。除了姬如公不知现在隐居哪里,
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到几处找他没有找到,除了燕普是李伯阳流着泪亲自驱车到宛丘去
瞧看之外,其余的该来的亲戚朋友和弟子几乎全来了。连小时闹过意见的同学杜杰也来
了。此时的杜杰已经成了一个不仅有学识而且有德行的老员外了。
    一次,他的弟子文子来瞧看他,在他们师徒二人谈到王子朝的理论时,伯阳先生有
这样一段言语:
    我知道了,我从几十年的为官生涯知道了,从数十年的天下大乱特别是将近二十年
的周朝内乱知道了,用王子朝的理论基点作为一种学说的脊梁和精髓,是从天地之间的
大根本上完全错了的。早年我曾被他的理论迷惑过,如今算是看透了。我说,一种有益
的学说,其脊梁应该是慈爱,谦让,和善,济世,活人;他说,不,你那是空家伙,不
能实行,应该是打斗争夺才对。我说,我的所谓的空家伙是实实在在的家伙,是一点也
不空的家伙。它能实行!它怎么不能实行?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让、予),从小的时
空范围看,似是不能实行。然而,作为一种学说,其影响的时间是很长久很长久的。布
善布让之说既已立起,就有作用。即如眼下起不了作用,让它影响千年之后呢?让它影
响万年之后呢?十万年之后呢?百万年之后呢?百万年后人的素质非象你这个样子不行
吗?这学说如能存在一百万年,它不是在一百万年之中都有好的影响吗?不比弄个恶、
斗、夺的学说在那影响一百万年好吗?用否定布善布让的学说去立打斗夺的学说,去用
一部分人毁掉一部分人来解决人间问题,看去象是万能之法,其实不然,为什么呢?因
为,以打斗争夺为起点,为贯线,这部分人胜了,整个儿地翻上去,来个恶性大当权。
因是打斗争夺上去的,所以必以此种精神压人家,来以此巩固压人权。你不这样不行,
为什么?因为人家是被你的打斗争夺压下去的,所以也会以你的精神往上翻。即使人家
翻不上去,你的后者也会以你的办法对待你,因为你用此法对待了人。一粒恶种入了土,
地里必出恶性苗。一粒种繁殖千万粒。千万粒恶种入了土,人间到处是恶苗。你压我,
我翻你,你夺我,我打你,打斗争夺永无穷,人间永无安宁日,人间灾祸永不息。反过
来,以布善布让,布慈布爱为贯线,你让我,予我,我也会以你的精神还给你。你爱我,
我报爱,你予我,我报予,你让我,我报让。你再予再让,我再报予,再报让。一粒善
种入了土,地里必出善性苗。一粒种繁殖千万粒。千万粒善种入了土,人间到处是善苗。
你慈我,我爱你,你予我,我让你,来往还报无有穷。人世间永享慈爱予让福,永远和
谐乐无穷。只因为爱慈予让是基点,爱慈予让是贯线,故而,爱慈予让永无穷。我这样
说,并不意味着去以此否定善对恶的大惩罚,包括天惩罚,地惩罚,人惩罚,自己惩罚。
因为如若把惩恶给否定,从一定范围的时空讲,就会出现恶者以善可欺而欺善。然而,
从大范围的时空讲,同布善布让的学说相比,那些教人怎样斗夺,怎样仇恨的学说就不
应该称之为学说(至少不能称为万年闪光的真学说),而应该称之为:为播种罪恶而开
脱责任的工具篇。
    听完伯阳先生这一大段论述,弟子文子十分佩服,连连点头称是。然而,他的这段
论述到底是对了呢?还是错了呢?不管是对也好,是错也好,反正他是这样说了。不仅
是这样说了,而且这段话还成了鼓舞他去下大决心建立天道学说的信心和力量。
    好一个促他努力立说的别具一格的思想基础!
    文子问伯阳先生说:“老师,听你论述,看来您要著书立说了。”
    伯阳先生为从根本上隐写起见,就直截了当地进行了否认:“无此想法。”
    事情千头万绪,纷纷扰扰。不知不觉到了夏天。一天,一辆马车从正南方向而来。
车夫“吁好”一声,车子在曲仁里村前的一棵柏树底下停了下来。一个中等个子的壮年
人从马车上跳下。此人蓝衣蓝裙,头顶蓝色扎帕,聪眉慧眼,白净面皮,大约三十八九
岁的年纪。他就是二十三年前因投师伯阳先生而掉到井里、遭受磨难的蜎渊。
    蜎渊这次特意从曲仁里南十里远的山水里村(如今已无遗址)赶来,意思是要请他
的老师伯阳先生到他家去住几天,请他谈天论地,从宇宙间最高的角度、最大的方面讲
述一下最大的大理,以便将来他写一些文章,能够正确无误而不违背宇宙间最根本的最
高最大的大理——天理和人情。
    蜎渊的家原在楚地而不在陈地,后见陈地的山水里村的姐家的一处外宅幽美而安静,
于做学问很是有利,就深深喜爱上了这里。于是就应姐夫之邀将家迁移到了这里。他将
家庭转移至此,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出于一种宿命的观点,想将自己的住所往曲仁里
靠近一下。他偷偷地在内心认为:曲仁里出个李老聃,那是因为曲仁里是个万灵宝地。
人杰地灵,那是因为风水而致。他将家移至离曲仁里不远的山水里村,这不仅可以占占
灵光,感感灵感,而且可以在后辈出个老聃第二呢。
    蜎渊走进伯阳先生的家门。李伯阳见昨日刚来过的弟子蜎渊今日又来,感到惊奇。
蜎渊说出要请老师到他家去住几天的心意。李伯阳推说很忙,不愿前去。蜎渊无奈,只
好把他另外的一个心思——邀请他谈天论地之事向他说出。经过再三恳求之后,伯阳先
生才答应前去。
    伯阳先生和弟子蜎渊一起坐上马车。车夫将鞭子一挥,向着山水里村的方向驶去。
    山水里村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子上杂树茂绿。村西头有一条南北流向
的小河。河西沿有一片湛清湛清的绿水。水中央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土山。山上长满低
矮而浓绿的小树。绿树间有几间和古画里小屋相仿的茅草房。这就是蜎渊的住处——他
姐家的外宅。如今他姐家是在河东沿小村庄上居住,这河西沿的水中山上之屋完完全全
成了蜎渊的家。
    马车从村子后边拐弯往西驶去。车子走过小河上的一座小桥,又走半里远,就停在
那里。伯阳先生和蜎渊下车,转脸向南,沿着一条窄窄的沙碱小路往水中央的小山上走。
此时车夫回过头去,挥鞭赶马,驱车往河东沿蜎渊的姐姐居住的山水里村驶去。
    小山顶上,蜎渊陪同老师走进自己的屋室。
    头一天,蜎渊热情地招待了自己从内心深处敬慕着的老师。席间,两个人都没提起
他们要说的正题。第二天早饭过后,他们师徒二人就在这里开轩临水畅谈起来。
    蜎渊请求老师向他谈天说地。“好!”伯阳先生高兴地接受,他心里说:“正好我
要找一个人和我研究一下宇宙。”“好吧,让我们二人一起来研讨一下吧。我希望你能
提出一些问题让我回答。有时我提出一些问题,也希望你能尽其所知,予以答复。”
    “好,那好。”蜎渊兴高采烈地说。
    “我先来问你,天有多大?——从广度说,是天有多大;从深高度(这里包括深度)
说,是天有多高——你来回答一下天有多高吧。”伯阳先生动弹着雪白胡须,两只眼睛
很有光彩地看着蜎渊说。
    “这天……,天……是的,这天有多高呢?”蜎渊说,“有十万里,不,还多,百
万里也多,不,还多,千万里也多。好吧,我就试着回答吧,一万万里,天有一万万里
高。”
    “你的意思是往上走一万万里,就走到天的尽头了。”伯阳先生一手捋着白胡说,
“那好。既然天是一万万里高,那,我再问你,我们往上走,走一万万里远,就走到天
的尽头了,那,从一万万里的地方再往上说,那里又是什么呢?”
    “那里是一道墙。因为天到边了,再往外没有天了,所以挨着墙了。”
    “墙头那边是什么呢?”
    “墙头没有那边了。——因为墙厚得很,所以没有墙那边了。”
    “噢,墙厚得很。那,我还要问,这墙头,有多厚呢?是一千万里厚呢?还是一万
万里厚呢?”
    “一万万里。不,十万万里也多,我还试着回答,有一百万万里。”
    “好,一百万万里。”李伯阳又捋一下白胡说,“依你说,这墙的厚度是一百万万
里。那,我还要问,过完这一百万万里,也就是过完这道厚墙,再往上说,又是什么呢?”
    “又是个空间。”
    “这空间又有多大呢?”
    “很大,很大。”
    “很大,很大,大到什么时候算毕呢?”
    “大得没法说了。”
    “对啦,大得没法说了,无限大了。”李伯阳微微点了一下头,“好,现在我要回
过头来,再问问地。地是多厚呢?是一百万万里厚吗?”
    “地是二百万万里厚。”蜎渊高兴地笑着,故意配合回答说。
    “二百万万里,那好。我再来问,过了二百万万里,再往下,又是什么呢?”
    “再往下,透气了,又是个空。”
    “对,又是个空。我要问,这个空,往下有多深泥?是三百万万里深吗?”
    “不,是没底子深,是没法说的深,也是无限的。”
    “对啦,我们知道啦,知道宇宙是无限的啦。”伯阳先生暂时作结说,“这宇宙的
空间是无限,宇宙的时间当然也是无限的。这时间往上追,到啥时候能追到头呢?往下
追,到啥时候能追到尾呢?现在我们知道啦,知道宇宙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无限的啦。知
道了,问题就算完结了吗?不,不完结,不光不完结,而且问题才算开始。现在我要接
着往下来问。宇宙是无限大的,那么,在这个广大无边的无限里,都是有些什么东西呢?”
他又往下继续追究说,“我看见了,共有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叫什么呢?一个叫‘有’,
一个叫‘无’。‘无’是空无,什么也没有;‘有’是物质,实体的物质。‘无’和
‘有’相依地存在着,相对的变化着。‘无’里头生出‘有’;‘有’生出后,又到覆
灭,又归于‘无’。这种变化是有规律的,是无穷无尽的。我从万物生死变化中,从这
变化规律中,从这规律给人间所造成的事理中,看出了宇宙之间的一种永远不灭的、最
了不起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物形以上,看不见,抓不住,摸不着,恍恍惚惚,窈窈冥
冥,寂寂寥寥。说它恍惚,它又是十二万分真实的真实存在着,它是无状之状,无物之
象。看着啥也没有,实际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确实存有。它广大无边,无
所不在。它永远不灭,永远在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如有上帝,它当在上帝以前很
久很久都有了。它在时序上、品位上都先于任何东西,它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它不
会因它物的生灭变化而有任何影响。它寂兮寥兮,独立永恒,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
母。因它不是生灭变化着的具体东西,因它是不能用任何名称来指代的东西,所以叫不
出它的名字。叫不出名字,就无法来论述它。为了论述方便,现在我勉强给它起个名字,
称它为‘道’。”
    蜎渊听老师说到这里,感到十分新奇,十分高兴,就故意发问说:“有意思,这个
‘道’真有意思。老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道是不能有名字的呢?”
    “物体都有形,有形才有名,名是随着形而来的。既然‘道’没有形体,所以就不
可有名了。”伯阳先生回答说。
    “老师,这个‘道’,它抓不住,摸不着,看不见,连名字都无法叫出,咱们要它
又有何用呢?”蜎渊又一次配合老师故意发问说。
    “有用,有用得很。”伯阳先生说,“我们了解它,掌握它,顺从它,适合它,意
义可是大得很呢!道不是唯无主义,也不是唯有主义。道是无形的,然而,它会向下往
有形的物体上落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道向下落实的过程。在
道的作用下,空空的‘无’中,会生出‘有’来;一个‘有’会生出两个‘有’;两个
‘有’会生出三个‘有’;三个‘有’会生出数以万计的‘有’来。道是最自然的,最
合规道的,最合天理的,最不胡作妄为的。道带着它的特性往下落实到万物时,万物如
若合乎道——合乎这自然的天道,万物就是上了规道的。道带着它的特性往下落到人生
时,人生如若合乎道——合乎这自然的天道,人生就是上了规道的,就是不胡作妄为的,
不胡作妄为,是可以大大有所作为的。这样,人才是可以有福的。道带着它的特性往下
落实到政治时,政治如若合乎道——合乎这自然的天道,政治就是上了规道的,就是不
胡作妄为的,不胡作妄为,是可以大大有所作为的。我说的‘不妄为’,是和‘无为’
的意思一样的。当你做到‘无为’的时候,国家没有不治的。国家治了,国人才是有福
的。天道往下落实而创生万物时,是表现出它的一定规律的。人能符合天道特性,才是
符合规律的。人能符合天道特性,例如不妄为,不胡来,致虚守静,生而不有,为而不
侍,长而不宰,谦让,不争,处柔,居下,俭朴,就是合道,合德,合乎道德。世人都
有道德,世人也就有福了。所以我说,道在有形的物质以上,处在无形的状况时,道是
无用的;道在落实到物质,落实到人生,落实到政治的时候,道的作用就是无法估量了。”
    “好!好!老师说得好,老师说得好!”蜎渊十分赞佩地合起两只手,一连声地叫
好说。
    蜎渊啊,聪明的蜎渊啊!你只知你的老师在和你一起谈天说地,是不是知道他所谈
论的这些就是他要隐写,他要创立的天道派学说的纲领呢?
    第二天,伯阳先生回到自己家里,刚刚正式开始着想隐居立说之事,忽然有人告诉
他说:有人在苦县南边——离苦县十七八里的地方的一个幽美的境地看见了姬如公。说
姬如公以往就隐居在这里,说姬如公眼下还在这里住着。
    伯阳先生十分高兴,他很是想念这位恩人,很想见到这位恩人,就立即骑上一头青
色的黄牛(这不是以后他要骑牛西行的青牛)往苦县正南十里以外的地方走去。
    李伯阳急欲见到这位恩人,并不只是限于报恩,也不是说姬如公荐他当官这就是恩。
伯阳先生确实是并不追求做官的。而且他的几十年的官吏生涯,除了在看透政治和高层
人生方面给了他一定的作用之外,其余方面并无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使他晚立学说几十
年罢了。他之所以把他看成恩人,重要因素有两点:一是那可贵的人情,也可以说是恩
情。他姬如公用最真挚、最亲近的感情来对待他。他是那样的看重他,喜他,爱他,拥
赞他。他所给予他的这种感情是十分值得珍惜和报答的。以感恩之心不忘别人的好心,
才是自己懂得人情。二是他的人格可佩可敬。他姬如公谦退,不争,是一位他所喜爱的
君子。他重道、重德,唯贤是举,为天子,为社稷,为黎民,不为自己,为而不恃,长
而不宰。人格可贵,堪为楷模。他从内心爱戴他,佩服他,所以想念他,几十年没见,
很想再能见到他。
    上午,阳光明丽。一位白须、白眉、白头发(此时已无发髻,已去掉别在那里的龙
柱模型,而是自然地散开)的,身穿米黄布袍,袖口带有紫色水袖的老人,骑着一头青
色的黄牛,往正南走着,走着。
    当这骑牛的老者——伯阳先生走到苦县正南十八里的地方的时候,看见一个风光优
美之处。这是一个方圆三四里大的天然湖泊。湖水平静,浅清见底,接天连叶,滴绿流
碧。岸上白杨行行,湖中绿柳簇簇。湖外方圆四五里没有人家,更显这里清静美丽。湖
当中有一个土石结构的高台。台高十多丈,占地好几十亩。台上芳草覆盖,绿树成荫。
野花片片,犹似落霞。馨香阵阵,十分宜人。苍松参天,翠柏留云。麋鹿猿猴跳石壁,
白鹤黄丽舞绿林。这个台子并无名称。传说舜曾来此,在这里做过韶乐。因为十人来此
九人留恋,有人称他“留恋之台”(如今仍有遗址,人们呼之为栾台)。
    伯阳先生骑牛沿着通往幽台的湖水小路往里走。当他来到台下的时候,就从牛背上
下来,牵牛沿盘台小路往顶上走。等他登上台顶的时候,就把牛拴在一棵柏树上,一个
人到林间各处去寻找,看看姬如公住在哪里。只见台中靠后有一座样式别致,古香古色
的古庙。庙门口坐着一位身穿青衣的花胡须老者,样子有点和当年的姬如公相仿。老者
依着庙门外边的墙根坐在蒲团上,挤着眼并不看人。伯阳先生上前说话,他才睁开眼。
老聃问他可知道姬如公。他摇摇头说,从没见过什么姬,也没见过什么如公。
    李伯阳心里明白了,一定是人们把这位不知名的老者误认成了姬如公。
    伯阳先生从留恋之台回到曲仁里自己的家里。当他又一次考虑隐居立说之事的时候,
又有几个人前来请他帮忙做事了。他打算把这几家要请他帮忙做的事情给帮助做好再去
隐写,没想到一陷进去,很难出来,请办的事情越来越连,越来越多。人们尊崇他,仰
赖他,事无巨细,大小事情都想请他办。有的事情本来无须去办,为了借他的名声光耀
光耀,也没事找事地和他挨挨边儿。例如远远近近的人慕名来访;一些小国修国志、写
国书,请他帮忙指点;一些人写这写那,请他动手挥笔。甚而至于一些人家小孩起名也
来找他。张先云家生个胖小子,两次起名都认为不好,最后找到伯阳先生起名铁蛋,才
感到名字起得合适。
    就这样,隐居立说之事一拖再拖,直到第二年冬天——公元前四九八年农历十二月,
才算正式开始进行。立说的事项进行得晚了一些,看起来是坏事,事实上坏里头有好事,
因为这样以来,更增加了他埋头隐写之决心。
    此时伯阳先生的家里,除他本人以外,还有一个管家,一个侍女。管家姓韩,五十
多岁,名叫韩福,是前任管家韩六(如今已去世)的儿子;侍女是管家韩福的外甥女,
十八九岁,名叫梅嬴,是个哑女,又是个石女。梅嬴从小没了父母,孤苦无依,跟着舅
舅过活。她终生不能嫁娶,终日为谋不到合适于她的职业而发愁。经舅舅举荐,伯阳先
生同意收下她担当他的侍女。他们二人,老实,听话,对伯阳先生十分忠诚,而且斗大
的字不识一升。他们对伯阳先生都很爱戴,都很尊崇敬慕,伯阳先生说一,他们从来不
二。韩福是个十分忠于职守的好管家,平日总是把家务料理得一停二当,使伯阳先生十
分满意。梅嬴是个十分忠于职守的好侍女,聪明,伶俐,比会说话的人心里还透亮。她
俊美,干净,利索,勤快,眼色头极能达到。她做的饭菜总能合乎伯阳先生的口味,洗
浆缝补,样样在行,把伯阳先生侍候得很是周到,使得伯阳先生从内心感到满意,感到
舒适。
    伯阳先生打算隐写,打算从根本上真隐得住,不知到底该如何办,找管家韩福商量,
说:“我打算做一项秘密的事务,想隐居在隐山深处的密宅里去做,要长期隐,要从根
本上隐,要静下心来干,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什么事,连你本人也不需要去问。这当然
要有你和梅嬴相助。这怎样才能真正隐得住呢?想请你给出出主意。……”接下去又向
他说了自己的初步想法。
    “中,这好办。”韩福说,“那隐山深处,常年没人走到,即使偶尔有人走到那里,
见那隐宅院子的大门锁着,也从来没有人到里边去过,你往那一住,让梅嬴守在那里侍
候。我往村子里老宅上一住,不管谁来找你,我都有话应付,或说您到沛地去了,或说
您到段干去了,有啥特殊情况需要办的都有我办,别问我咋样办,别问我咋样说,反正
我要忠于职守,保着叫你真正隐居就是我的职务。你住在隐宅里,或是在一段时间里,
你从里边上上门闩,或是在另一段时间里我从外边把门锁上。我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地
到里边看你。院子不算小,你在里边饮食起居,散步游走,都很方便。你可以长期住下,
也可以在你愿意出来的时候出来。出来还可以再隐去。不管是住下,也不管是出来,都
不让人知道你是在那里隐居着。不光是宅门上有锁,我嘴上也有锁。梅嬴嘴上的锁更不
用说。我打算一辈子都不往外边说。”说到这里暗暗下了决心:“放心吧,先生,我要
叫你真正从根本上隐,要先从我管家身上隐,我要故意不去知道里边的秘密。反正是周
天子派你为天下人做好事。既是天子叫保的秘密,我一辈子都不应该知道。我要故意不
知道,你就是故意对我说,我也故意捂着耳朵不去听。”想到这里,又补充说,“先生
只要真从根本上隐,没有隐不住的。我希望您真能从根本上隐。”
    “真从根本上隐,真从根本上隐。”伯阳先生高兴地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这年十二月中旬,在一个寒冬将尽的日子里,伯阳先生终于正式隐居,在隐山深处
的隐宅住了下来。一些人只知道隐阳山是隐太阳,而不知道隐阳山是隐伯阳。传说上讲,
因为隐山很高很高,能够隐着太阳,所以起名叫隐阳山。即使按夸张说,这也是不恰当
的。因为不管山有多高,都不能隐住太阳。如果说那是站在山根背后才看不见太阳,那
么,我也要说,你站在墙根背后也是看不见太阳的。而且按现在的遗址分析,那时的隐
阳山并不是高得可以插入云霄。所以,事实上,隐阳山的得名不是来自隐太阳,而是来
自隐伯阳,来自隐居老聃先生李伯阳。
    这处隐宅是个方形的院落。高高的围墙,颜色和这里的山石大致相似。大门朝西。
东边,南边,北边,紧紧靠着悬崖峭壁。你如果开开大门往西走,迎面是一个架在深涧
上边的双木小桥。过了“小桥”一连拐了几个弯子才可以通往另外一个幽谷。
    院内,三棵高大的古柏不规则地长在中间。长青的叶子使你在这里几乎分不出春夏
秋冬。树下退落的厚厚的一层柏壳和老叶,人走在上面,能踩出四指深的脚印。靠东墙
和西墙是两所对着脸儿的茅草屋。西边的小屋是梅嬴的住处;东边的小屋是厨房。北边,
坐北朝南的主房,是一所用石块砌墙的茅草屋。屋门口常常挂着帘子,这就是伯阳先生
居住的地方。
    主房西山墙外,是用青砖砌成的茅厕,中间用墙隔成两个。每个茅厕的后墙根上的
便窑窑都有和墙外的深涧相通连着的小洞洞。
    主房东山墙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长着一些低矮的小灌木。灌木丛边的石头地上,
有一个水桶粗细的小水泉,里边的水墨清墨清。说水泉,里边的水并不往外冒,总是保
持在土皮以内不算多深的地方。伯阳先生他们的吃水就是来自这个地方。
    主房屋内的空间有两间屋子的空间大。屋后墙并不是人垒的石墙,而是紧紧靠趁着
的隐山的山石。屋内后墙的正中是一个往里伸进去的山洞。山洞里是伯阳先生的密室。
密室里放着一个方形大木案。木案上放置着文房四宝和一大卷一大卷的丝绸帛绢。山洞
口外,主房内的房间里,靠东山墙,放置着伯阳先生简朴的床铺。床铺西边有一张长方
形的大木案。这就是伯阳先生长年工作的大阵地。靠西山墙有一张小桌,一个小木凳。
这就是伯阳先生用餐的地方。
    此时,伯阳先生正坐在大木案旁边的木椅上,隐秘地、聚精会神地进行着一项神圣
的事业,——他要撰写一部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万事万物及其规律的,益天、
益地、益人的,按当时说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篇幅最长,容量最大的长篇大书。他
下定决心,就是一直写到老死也要把它写完,写好。他看着木案上摆放着的绢帛、刀子、
竹简、木札、松烟墨,静静地出神。那时没有纸,也没有墨,墨是由黑漆和松烟代替的。
一般人写东西是用笔蘸漆写在木札上,写错了就用刀子刮去。伯阳先生这次撰写,是用
笔蘸着松烟和水调成的墨,将字写在他从周都带回的帛绢上。
    他拉开一卷帛卷,握着狼毫竹笔,认真而又认真地写着。
    他的写作态度十分严肃。从事例的核实,到道理的正确,他要使其不发生一丝一毫
的谬误。他认为著书误人,那是伤天害理的。这部书,他构勒的框架太大了,内容太多
太复杂了。不仅内容复杂,而且笔法也太复杂,不仅要有铺叙,而且要有描写,特别是
要有独具一格的无法驳倒的论证。他要描写得栩栩如生,使形象逼真得如同真的见物;
他要叙述得条条是道,清楚明白,要把万千事件摆放得各各有序,井井有条;他要把其
中的大理小理论证得深入浅出,玄而易见,精辟透彻,不偏不倚,能经得起千万摔打和
考究;要使语言高妙,文雅而且准确鲜明,可懂、生动,传神。太难了,写这部书太难
了!不管是多大智慧的人,要高质量地写好这部书,都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写着,认真地聚精会神地写着。由于精神集中得厉害,而把天下的一切全忘记了。
往往是当梅嬴把做的饭菜送到屋来而在饭桌之上摆好,咿咿呀呀地叫着吃饭的时候他才
知道。
    梅嬴心里“明白”:“先生是在应天子之托为世人做着一项秘密的工作。”她同情
先生,可怜他偌大年纪还这样以献身的精神去忙去累。她怕先生因为每每刚停笔就吃饭,
时间久了出疾病,在饭将要做好的时候就在帘外用她那充满同情、充满敬爱的好听的呀
呀声音先叫一阵,使得伯阳先生不得不先停下笔来。
    这是个模样很俊的女孩子,中高个,鹅蛋脸,高鼻梁,大黑眼,那嘴角不笑也是笑
着的。这是一个善良的知道关心别人的有同情心的女孩子,每每是她把热腾腾的饭菜在
桌上放好,看着伯阳先生吃得香甜的时候,才抿嘴笑着离开。
    一次伯阳先生吃完饭,梅嬴前来收拾碗筷,伯阳先生疼爱地看着她,充满同情地在
心里说:“好孩子,你多可怜哪!你若不是生理上缺陷,不也象别的孩子一样去享受合
家欢乐之福了吗?好孩子,谁能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哑女呀!”想到此,眼里
竟然流出两颗同情的泪水来。“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女梅嬴用她的语言咿呀
着,拿手巾去给她的先生爷爷擦泪水。
    伯阳先生的这部大书,其中要包括很多部,总括地说,只有宇宙述论部和人尘述论
部两大部分。他打算前一段时间完成宇宙部,后一段时间完成人尘部。对于撰写这部大
书,起先他是打算要宽松着写。他想:“慢工出巧匠,快工没好活。我撰文主要是以正
确无误,使其益世益人。这么大的东西,不是在一个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反正只要能在
有生之年写好都行。”开初他是写写,停停,想想。疲乏了就睡,或是到小水泉边的灌
木丛边,以及大柏树下走走,转转。后来不行了,后来因为越写越难,越写越费心力,
就感到十分苦累,很不宽松了。是的,里头的内容太多太广了,头绪太多太乱,太复杂
纷纭了,特别是其中不少的规律要从玄而又玄中十分微妙地将它抓到,还得用大量的事
实将它证明出来,而且多方考证它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正确,这太不容易了。有时候因为
弄不清它到底是错是对,而不得不停下笔来去进行一段较长时间的思考,甚至还要进行
再考查。他曾为考查一个问题,而几次秘密出山,以走亲串友为名,到沛地前去进行考
查呢。
    时间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伯阳先生就这样秘密地,紧张地,
艰苦地工作着。由于一生没得安闲,由于近些年来的紧张苦累,加上体内一些说不清的
内部原因,他病了,病得很厉害,病得终于不能掂笔了。此时他的大书才算完成一半,
病魔就不许他往下再去进行了。为了战胜病魔,为了给续写下半截大书保存一段时间的
老命,他只好以从外地归来为名,让梅嬴和他一起出山,搬往曲仁里村中的老宅居住,
开始了投医治病的生涯。此时,光阴老人的脚步已经跨入了公元前四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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