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   



  李斯希望在學成之日荀卿能將自己引薦給楚相春申君。在楚國,他知道,沒有
春申君的提擢,就是入了官場也是沒有仕途的。
  春申君為楚相已經十年了,不僅權傾楚國朝野,而且名震諸侯各國。他與齊國
孟嘗君、趙國平原君和魏國信陵君一起,被稱為「天下四士」,全都是炙手可熱之
人。
  春申君能有今日,是因為他的忠心耿耿。他姓黃名歇,原是楚國派駐秦國的使
節,二十年前,與楚太子一起在秦國為人質。
  那年,楚王病危,楚太子求歸,秦相應侯范睢不准,只許他代表太子回國問疾
。當時情勢危急,郢都已有另立楚王的傳言,秦國又隨時可能加害於太子,他臨危
不懼,表現出了一個忠臣應有的品質。他與楚太子互換了衣服,讓太子裝扮成自己
,先從城關出逃,然後自己去面見秦王,準備犧牲。秦王得知楚太子逃掉,勃然大
怒,想把他立即剁成肉泥或烹成肉醬。秦相范睢和他畢竟喝過幾次酒,受過一些禮
,有些交情,關鍵時刻幫了他一下。范睢對秦王說,為人臣者,最想有機會身殉其
主,好當忠臣,萬萬不可成全他們。不如放回去,讓他們自己犯錯誤,被其主殺掉
,落個當侯臣的下場。秦王聽了,深以為然。
  三個月後,楚王去世,太子登基。新王論功行賞,黃歇的多年追隨和赤膽忠心
總算有了回報。楚王命他為楚相,又封為春申君,賜淮北十二縣。
  春申君為相,深知秦國乃楚國之心腹大患。幾十年來,秦國不斷侵擾楚國,兩
國之間,爭戰無已,而楚國每戰必敗,每敗必潰。六年前,秦將白起率幾十萬銳士,
大破趙軍於長平,一夜活埋了四十萬趙卒。消息傳到楚都,全國上下,無不心驚膽
戰,深感「白色恐怖」。正是這位白將軍,幾年前,曾一舉攻破楚國的郢都,嚇得
楚王落荒而逃。
  為了抗秦,春申君行合縱之策,集六國大軍,以楚王為號召,西出攻秦。兵一
出函谷關,就被秦兵擊潰。六國大軍作鳥獸散,行動迅速,不到一日,便都不見了
蹤影。兵敗之後,春申君只好對秦國實行懷柔政策,反覆強調秦楚之間「唇齒相依」
的友好鄰邦關係。為了兩國友誼,楚王一再遷都,由陳遷到鉅陽,後來又遷到淮河
以北的壽春,離秦國邊境越來越遠。像所有國際關係一樣,國家相互間離得越遠,
關係也就越好。
  攘外之後,春申君便開始安內。他一直在為一事心煩,此事既關於楚國的長治,
也關於他自己的久安:那就是楚王無子。
  問題顯然出在楚王身上。一後三妃六嬙九嬪不說,光是有宜子之相的美女送進
宮去的又何止成百上千呢,而且都經過郡縣一審,相婆二審,春申君自己三審的。
後來,更是不論美醜,只要是豐乳肥臀的,便送進宮去,讓楚王一試。可幾年下來,
宮女們仍一個個如花似的,就是沒有一個結果。
  春申君為此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心裡萬分著急。但此事只能分憂,無法代勞。
他今日能貴為楚相,全在楚王一人的恩寵。楚王之後,無子即位,他的富貴也就難
以為繼了。當年楚王登基之時,他已將楚王的兄弟們得罪遍了。他日,無論兄弟中
誰被立為楚王,他不要說富貴了,恐怕性命也將難保。
  春申君的心事,據說被一個人看破,他就是相府中的捨人李園。
  李園投在其門下已經好幾年了。他是趙人,韌來投靠時,春申君嫌他瘦小枯乾,
相貌委瑣,且無雞鳴狗盜等一技之長,本不想留他。後春申君恐別人說自己以貌取
人,傳到孟嘗君、平原君和信陵君那裡,有損其愛才好士的清譽,才勉強將他留下,
心想,反正養客如養羊,多一只少一只沒什麼關係。李園來後,一直恭順老實,行
事小心,從無過失,倒也沒有顯出不是人才的樣子。
  一個暮春夜晚,暖意融融,花香隱隱。春申君在吳地新落成的相府宅第的後花
園裡大宴賓客。這時,李園帶來了一個盛服裝扮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妖嬈中帶著幾分清麗,婀娜中自有一種風情,眉目流轉之間更是含著
盼顧。李園說她是自己的妹妹,叫李媛。春申君聽了哈哈大笑。那李園生得獐頭鼠
目,如何能有如此標致的妹妹?李園被春申君笑得心中發慌,趕緊伏地,叩首如搗
蒜,好在春申君並未深究。那女子不但美貌驚人,而且才藝超群,彈琴鼓瑟之外,
還能說詩論經,閒談經濟大事,讓春申君一下子著了迷。
  春申君畢竟是忠臣,知道侍君為上的為臣之道。幾日後,他便將李媛盛裝打扮
起來,送進了楚王的宮中。後來聽說,那李媛的才藝還未有機會充分發揮,就有了
身孕,為楚王產下王仔一名。
  郢都城內一時盛傳,說那楚王的子嗣實際是春申君的骨肉。好在流言止於智者。
酒肆茶樓裡,智者們聽到這些謠傳,皆曬笑不止,露出不屑之色。據智者們分析,
這楚王的子嗣,不一定是春申君的骨肉,倒有可能帶著李捨人的基因。
  李斯對坊間的傳言並不熱衷。從講政治的高度來看,只要楚國能長治久安,何
必管他是誰家的孩子呢?重要的是,兩年後自己能否成為春申君府中的捨人。他的
野心其實不大,日後若能回上蔡郡府為官一任,幾年的學也就算沒有自求。
  要想將來能見到春申君,現在先要贏得荀卿的好感。
  在蘭陵,李斯每天清晨即起,先將前院兩大缸水灌滿,然後把堂前的地掃灑一
遍,算是為先生服役。
  上午荀卿授課。課程仍按當年孔子設置,分為四門:德行、言語、政事和經典
。李斯有興趣的當然是政事,但弟子人門,第一年時只講德行、言語,一年後才加
授政事、經典。荀卿總說,君子需德才兼備,以德為主,故先要打好基礎。李斯自
然不敢爭辯,「修身」的重要,他還沒有忘記。其實,「德行」所修,就是每天背
誦先賢的幾段語錄,然後練習「三省」。所謂「三省」,是一日三次反省自己,找
出身上的一些缺點。這本來難不倒李斯,只是時間一提,老要在自己身上找出新的
缺點,也並不容易,因為缺點不能重複,倒真是越找越少了。至於「言語」一課,
主要是學《詩》。孔子說過:「不學詩,何以言?」李斯不太喜歡這種纏綿婉轉、
一詠三歎的東西,以為無關乎經國濟世。只有「碩鼠碩鼠,莫食我黍」一詩,他感
覺深刻,認為反映出了老鼠的本質。
  下午是閱讀時間,東西兩邊廂房裡滿架的竹簡供弟子們隨便測覽。李斯有生以
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簡牘,不免有些眼花統亂。他最愛讀的是《書》。那一篇篇
遠古帝王的訓諧、政令和告示,讓他充滿了敬畏。他常仿依其格式,揣摩其語氣,
擬寫些公文,幻想著有一天,這些東西也能被飛馬傳遞到各級郡縣,供官吏們討論
學習;或者是高懸牆頭,佈告天下,讓百姓攢頭爭睹。諸子之中,最讓他折服的是
商鞅,不僅僅因其變法的勇氣,而且也在於其對民心的洞察。《商君書》中有言:
「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快,苦則求樂,辱則求榮,生則計利,死則慮名。民
之欲富貴也,蓋棺而後止。」若非如此體察下情,商鞅如何敢於變法呢?可歎的是,
商鞅一生,得名得利,既富且貴,最後竟未得蓋棺。
  讀簡讀累了,他便會抬頭眺望窗外,一邊望著遠處夕陽輝映中的蒼山,一邊靜
靜地想著心事,直到暮露隱山,瞑色人窗。
  到了蘭陵不久,李斯便主動幫著荀卿謄抄著述,將其舊文新作一篇篇地抄寫到
二尺四寸長的竹簡上。謄抄久了,荀卿的各種觀點思路,不但爛熟於胸中,也因此
練出了一筆好字。他的字,將「蟲書「鳥字」融為一體,寫得如蟲似鳥,無稜無角,
曲扭得賞心,圓轉得悅目。意外的收穫是,他的腕力大長,幾次在內室和同窗掰腕
子,都所向披靡。
  憑著勤學苦抄,李斯漸漸在同窗學子中出類拔蘋起來,自然引起了荀卿的更多
關注。
  那日,李斯和眾學子們正跟著荀卿「哇哇」背誦著「子曰」,忽聽門外一陣馬
嘶人喧,只見一個氣宇軒昂、衣著鮮亮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公子,大踏步地闖了進來。
  不想,李斯整個的人生計劃都因這年輕公子的到來而全然改變了。
  來者不是別人,是韓國公子韓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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