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   十八


  李斯在中堂的大椅上端坐,擺出丞相應有的穩重,笑吟吟地望著前來慶賀的賓
客,拎著大包小包,從旁門魚貫而人。
  始皇的話令是十天前頒布的,任命他為秦國丞相。消息一出,府邸門前立刻車
水馬龍起來,一向僻靜的小巷也交通堵塞,幾百輛車騎亂擠在一起,人喧馬叫,出
進不得,好不熱鬧。最後趙高從宮中派來了幾個有交通經驗的小宦官,維持了秩序,
總算疏導開來。
  今天,作為新任丞相,他特設家宴,款待各界官員。長子李由正好從掛職鍛煉
的三川郡守的任上回家探親,一起出席見客,以便讓他熟悉熟悉鹹陽的官場,留些
人脈關係。
  百官基本全到齊了,除了老遠相王綰。老丞相已經一病不起了。聽說,當宣令
使去宣佈那退休調令時,尚未開口,老丞相便從病榻上支撐起身子,緊握宣令使之
手,激動地說:「請稟告秦皇,老朽身體沒有問題,年紀也只有58歲,可以再為秦
國效力三五年。」說罷,老淚縱橫,堵得那宣令使硬是宣不出令來。
  李斯想到這些年,老丞相待己不薄,雖非以親信待之,卻也從未打擊排斥,因
而多少心存感激。不過,時至今日,新老交替,也是大勢所趨,絕非個人恩怨之事。
  酒宴上是滿席的美饈佳看。先上的是「五珍拼盤」,那五珍是狼心、狗肺、雞
鞭、蛇眼、兔尾。喝的是秦朝國酒「秦液」。
  酒至半酣,李斯起身祝酒:
  「斯本乃上蔡布衣,閭巷黔首。皇上不知在下愚笨,提拔重用,使居丞相之位,
享富貴之極,臣實在始料未及,惟有全心全意,竭智盡忠,以報皇上知遇之恩。日
後,還需諸位鼎力相助。」
  說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眾賓客聽了,慌忙嚥下肉菜,吐出骨刺,也端起酒杯,紛紛站起,喊道:
  「丞相大人只管吩咐。」
  李斯冷眼望著下面一張張懇切的臉,心裡想,這些官員幾天前還全是老邁相的
人,曾被多年培養,反覆提拔,可轉眼之間,都來效忠自己了。真是世態炎涼,人
心多變。不過,轉念一想,世態本來就有炎涼,能炎且炎,比一直涼著要強;而且,
人心總是要變的,若一成不變,豈不僵化?
  說實在的,李斯並沒想到自己能有今日。一個月前,他心裡還在盤算著如何找
一條退路。
  當秦軍平韓破趙之時,他是相當興奮的。因所獻的謀略奏效,他不但在朝中的
地位大增,說話有了份量,連宅邸也換得更大了。可隨著秦軍滅魏,滅燕,最後攻
下楚都,圍逼齊國,他心裡漸漸有了惶恐。自古以來,功臣大都死於功成。這「飛
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即使不是功臣,也是知道的。
  細細想來,自己在秦國前途有限。憑借秦皇的一時寵信,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
廷尉,但似乎也就到了頭。自范睢之後,秦國就沒有外來客卿能再居相位的。幾任
丞相都是從宮內梯隊裡提拔上來。丞相之位,是輪不到他來坐的。
  讓他心裡更為震動的,是國尉尉繚的突然離去。
  就在大將軍王翦率軍攻破郢都的那天,尉繚深夜來訪。一見面,便長揖到地,
說道:
  「秦王要得天下了。繚特來向廷尉大人告辭。」
  李斯聞言一驚,忙問:「國尉何出此言?秦王成就統一大業,國尉是第一功臣,
正該論功行賞。」
  尉繚冷冷一笑,說:「有些話本不該多講,但廷尉非外人,你我又是同舟共濟
之輩,說說也無妨。廷尉大人不會立即密報秦王吧?」
  「哪裡的話。」李斯說,「你我朋友一場,肝膽相照。危難時能不能拔刀相助
先不說,平常時總不至於拔刀相向吧?」
  「開句玩笑,大人不必在意。」尉繚容色肅穆深沉起來,「繚自幼從高人習封
象數術之學,多少懂些相術。我觀秦王之相,鷹鼻,馬眼,胸如鷙鳥,聲似豺狼,
必是薄情少恩、心狠手辣之人。這類人潦倒時謙卑過人,得志時暴虐無比。此乃人
性之弱點,要改也難,不必多言。我初來時,不過一介布衣,秦王待我如子,解衣
衣我,推食食我,實乃欲我助其謀天下也。如今不同了,秦王就要一統天下,天下
之人都要為其奴虜,遭其役使,你我恐怕也難免。為此,統先走一步。」
  李斯愕然無語,愣了一會兒,問道:
  「國尉何去?」
  尉繚又是一揖,然後有些詭秘地一笑,說:
  「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
  李斯感到這話耳熟,似在哪兒聽過,又記不真切,知是後人所言,頓生一種時
空交錯之感,正納悶時,只見尉繚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後,一連幾天,李斯茶飯無心,寢眠難安。
  他知道該是考慮退路的時候了,但他不想像尉繚那樣一走了之。如果那樣的話,
當年自己西入鹹陽就算是白走了一趟。若因此惹惱秦王,發個全國通緝,被抓了回
來,就更加得不償失。再說,自己也無處可跑。天下雖大,已快莫非秦土了。最理
想的退路,當然是像當年越國的范蠡那樣,下海經商,賺足銀兩,然後帶上一個西
施那樣的麗人,一葉扁舟,追遙湖上,把酒持螫,臨風做愛……
  就在李斯為功成如何身退之事傷腦筋之時,卻突然發現了一個進步的機會。
  老丞相的分封之議,李斯本來不願多言。分也好,封也好,都是皇帝家事,與
他無關。但他冷眼旁觀了一陣,卻看出了此事的微妙。他深知,始皇是不會容忍他
人分享自己的權力,哪怕是自己的兒子們。在這一點上,他絕對不會錯。老丞相連
上面的意圖都沒摸清,便貿然上書建言,是犯了為臣之大忌。為臣之道,在於能想
君王之所想。君王之所想,一定有君王的道理。為臣的任務,就是要將這道理找出
來。
  於是,廷議之時,他站了出來,發表了一個大膽的異見:「臣以為,分封之事
斷不可行。局文、武二王,封同姓子弟甚眾,以求天下永固。不想,後屬疏遠,相
攻如仇,而周天子不能止之。故天下苦斗不休,正為有侯王在。而今封侯,實乃樹
兵,非安寧之策。」
  話音未落,朝上的百官已是一陣騷動。
  李斯看了看坐在上面的始皇,正神情專注地聽著,面無惱怒之情,便繼續說了
下去:
  「今賴陛下之神靈,海內一統。天下初定,安定第一。為此,微臣以為,天下
皆為郡縣,以守、尉治之。不封諸侯,諸子功臣以賦稅重賞賜之。親政分離,領導
統一,天下無異意,此乃長治久安……」
  「廷尉之言謬矣!」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說話的是老丞相手下的一
名年輕博士,在丞相府裡掛了個闊職,據說是體改方面的專家,名叫淳於越。他指
著李斯,毫不客氣地呵斥道:「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廷尉以言惑上,
非忠臣也!」
  李斯瞥了淳於越一眼,沒有答理他,繼續面對始皇,不溫不惱地說:
  「立國改制,事關重大,微臣冒死以言,惟上之裁決!」
  說完,便跪了下去。百官見勢,有些不知所措,也跟著一片片跪下。本來,領
跪的應是丞相,現在百官先跪下了,老丞相也不好意思站著,只好也顫顫抖抖地跪
下。
  始皇半天不說話,沉默良久,才從金口裡吐出一句玉言:
  「廷尉之議是也。」
  當晚,李斯一夜沒睡,他將身退之念拋在腦後,將郡縣設立之事前前後後想了
幾遍,奮筆疾書了一個通宵,擬了一封萬言奏書。在書中,他建議始皇廢分封,將
天下設為三十六郡縣,由朝廷統一領導。郡下設縣、鄉、亭、裡、什、伍,由各級
官吏層層負責。奏書遞上去三天,始皇的調令就下來了,免了老丞相之職,任命他
為秦國的新丞相。
  那天晚宴的高潮是「活烤全羊」。當數十只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的羊,「咩咩」
叫著被抬進來時,喝得半酣、吃得性起的眾賓客,齊聲叫好。這是秦國的一道傳統
名菜,其歷史可以追溯到秦文公時西戎的風俗。吃法是將整只羊四蹄捆住,連皮帶
毛,放在火上活活地烤,然後,眾人當場茹毛飲血,割腥啖膻。據說,吃了大補,
夜御十女而腎不虧。眾人挽袖擼臂,奮力爭先,飲血的,割肉的,一哄而上,那幾
只羊未等烤熟,便被生生吃掉。一陣大嚼後,宴席上又重新笑語諠譁起來,爭說起
新近從六國擄獲的女色之美艷。此時,百官衣冠雖已散亂,一個個面目卻都生動起
來。
  宴會到了三更才散,李斯望著大堂裡酒盡人散後的一片狼藉,頗感心滿意足,
對身旁長子李由說:「當年我師荀卿說:『物禁太盛』。大概不是說我之今日吧?
想當年,我由蘭陵初入鹹陽,一介布衣,平頭百姓,無人理睬;如今,人臣之位,
無居我之上者,可謂富貴之極矣。只怕物極則衰,今後不知如何了結呢。」
  說著,一絲憂傷從心底泛起。一旁的李由趕緊寬慰道:「父親還是早點歇息吧,
明日還要領班早朝呢。」
  次日清晨五更,李斯被喚醒,穿上五彩丞相朝服,坐上八人抬的大轎,急急往
宮中趕。路過城中校場口一片野地時,忽聽遠處有一尖細聲音在喚:
  「李大人救我!李大人救我!」
  李斯扭頭一看,只見路旁一排刑柱,吊綁著幾個囚徒在「醒夜」。這「醒夜」
之刑是商鞅時的發明,就是將那些要處極刑的犯人,通宵綁在露天的刑柱上,讓其
在腦袋被砍下來之前,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問題,不要帶著沒有交代清楚的問題
就走了。
  那尖細的求救聲正是從一個被吊綁著的囚徒那裡傳過來的。
  李斯急呼「停轎」,心中納悶,命人用火把照著,望過去。只見那個喊救的囚
徒,高高胖胖,有些臉熟,再定睛一看,不禁大驚:那囚是宮中的中車府令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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