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傳
第二十章 計強公室 行墮三都

    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歲。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兩年,不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而且把魯國治理得政清民
安,一派盛世升平景象。孔子執法,不同於他人,罪大惡極者固然也繩之以法,甚至處
以死刑或極刑,如淳於氏就被車裂於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禮制教化人民,使人
民知道怎樣做對,怎樣做不對,何為榮,何為恥。他說:「以政法誘導之,以刑罰整頓
之,民暫免於罪過,卻無廉恥之心。以仁德誘導之,以禮教整頓之,民不僅有廉恥之心,
且心歸服矣。」審理訴訟案件,他與別人沒有什麼兩樣,但他的奮鬥目標是從根本上消
滅訴訟案件。他不僅這樣說,而且也這樣做了,並且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
於農桑,女的嚴守貞節;市場上詐騙行為絕跡,公買公賣,童叟無欺;鄉校星羅棋布,
讀書聲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愛,互讓互諒;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署衙清靜,訴訟日稀……如此政績斐然,萬民豈能不稱頌。魯定公與季桓子自然也很滿
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不僅忙他司寇府的本職工作,而且魯定公常召他進宮,請
孔子講為政,講治國,講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滿朝文武之中,孔子不僅最有才幹,而
且也最忠誠於他。季桓子也三日兩頭召見孔子,把自己塚宰的份內之事推給孔子去辦。
孔子有令必從,從不推托,件件謹慎,樣樣認真,俱都辦得十分出色,而且謙恭有禮,
從無僭越之舉,彼此配合得異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對孔子說:「昭公出亡晉國,死
於乾侯。昭公夫人吳孟子新亡,合葬於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貶意。
不料國中耆老,皆議斯非,言斯『子彰父惡』。敢請大司寇明教於斯。」
    孔子回答說:「昭公出亡,確系令先君所逐。死後塚宰又不許合葬於祖墓,如此,
令先君逐君之罪將永存不滅,豈非子彰父惡乎?」
    季桓子請問道:「墓土已封,無法改葬,有無他法,掩滅先嚴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說:「這卻不難,只須將墓道向南放寬改築,將昭公墓合並於祖墓,
歸入墓道之中,貶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跡亦就掩沒無存了。」
    季桓子拱手謝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沒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聽!」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築,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讚季桓子遠比其父賢明,
能夠禮賢下士,任用賢人。孔子自然也並不與季桓子爭功,把魯國的開始強盛和大治的
功勞全記在季桓子的賬上。
    在季桓子看來,魯國即季氏,季氏即魯國。他認定,孔子雖忠於社稷,但更忠誠國
民。國民要富,魯國要盛,非依賴孔子不可!恰在此時,又有人為季桓子買來了一批江
南佳麗,季桓子更加沉湎於酒色之中,無心問政。他認為,這樣美夢於溫柔之鄉,遠比
被政事弄得焦頭爛額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於長期迷於聲色,荒淫無度,精力和身體
每況愈下。於是,他奏明魯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塚宰之職,並參與國事的討論。季桓子
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隨時撤銷。這樣以來,既可在魯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變
季氏弄權的印象,又可充分借助孔門弟子的力量鞏固自己的勢力。魯定公自然十分贊同,
孔子代理塚宰,可以強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勢力,改變魯君世代受人擺佈的
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卻是同床異夢。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魯國
的貴族統治集團中,除有名無實的魯定公和掌握實權的季桓子,這時的孔子已躍居為第
三號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於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殺豬宰羊,設宴慶賀。子路心直
口快,見夫子興奮得不能自抑,便開口說道:「由嘗聞夫子言,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
喜。如今夫子『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喜不自抑,豈不是自食其言嗎?」
    孔子笑哈哈地說:「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師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
即君子樂以貴下人也。」
    子路問:「何為樂以貴下人?」
    孔子回答說:「喜得高貴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勸善懲惡,實現余生之志,難道還
不值得高興嗎?」
    子路不再多言,與一班同學入席共飲,盡歡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歲出仕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歲「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
國政」,前後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在這短短的三、四年內,無論外交內政,都取得了
顯著的政績,可謂官運亨通,這就更堅定了他實現理想的信念,於是他在籌劃著下一步
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堅定不移的,他對定公虛位,三卿擅權,家臣跋扈的混
亂局面很不滿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強公室,即樹立國君的絕對統治權威;抑三卿,
即使三卿特別是季氏嚴守臣道,不得僭越;貶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實實地效忠於主人。
總之,要使魯國按照周禮,按照貴族等級制封建社會的秩序治國安民,然後以「仁政」
「德治」的魯國為基礎,擴大「仁政」影響,尊天子,服諸侯,統一天下。這便是孔子
的抱負與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為之奮鬥的目標。
    公開提出「強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斷然不會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魯國政治
形勢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與各自家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費邑是季孫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孫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孫氏的封地。「三桓」都住
在曲阜,這三個城堡當時實際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為他們的家臣邑宰所盤據,
用以對「三桓」鬧獨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過「三桓」而干預國政,即孔子所謂
的「陪臣執國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據費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盤據費邑
的公山不狃正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裡,前次夾谷之
會調用兵車,他就堅拒不肯撥發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無奈費邑兵
強城高,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孔子就想利用這種矛盾墮三都,即拆毀三卿家臣據以叛亂
的三個城堡,以抑制家臣為名,行強公室,抑三卿之實。
    主意既定,孔子進宮去朝見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無長三百丈、高一丈
之城,今三家過制,臣請拆除之。」
    魯定公欣然准奏,儘管他還不十分明了墮三都的意義,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認定,
孔子的任何主張,都不會損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因為費邑宰公山不狃已經三年不
曾繳納田賦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將催賦的公差殺死,
這一刀顯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頸上,不除此賊,難解心頭之恨!家臣既無法駕御,何以
擅魯權,專魯政呢?陽虎的教訓難道還小嗎?正在這時,子貢一手持短劍,一只手拿著
一只雪白的羔羊皮闖了進來。季桓子見狀,驚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說:「先,先
生欲,欲將何為?」
    子貢感到好笑,如此無勇無謀之輩擔當塚宰,魯國豈有不亡之理!幸虧他還較為明
智,將這塚宰之職交我們夫子代理。子貢強忍住笑,故作滿臉殺氣地說:「塚宰可還記
得今天是何日子嗎?」
    季桓子被問得茫然若癡,結結巴巴地問:「何,何日子?
    ……」
    「塚宰真乃貴人多忘事。」子貢冷笑著說,「那麼,塚宰總該認識這只可憐的羔羊
及這柄短劍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渾身在顫栗。
    「如此奇恥大辱,塚宰豈可忘記!」子貢不無嘲諷地說,「七年前之今日,陽虎豈
不是以此短劍殺該羊羔而逼塚宰訂盟的嗎?」
    這件事季桓子怎麼能會忘記呢?他眼前時常閃過一系列可怕的鏡頭:陽虎那猙獰的
面孔,那陰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辯的斷喝;那柄閃著寒光的短劍,那挨近他喉嚨的利刃;
那觳觫的羔羊,那慘厲的哀號,那淋漓的鮮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這短劍與羔皮怎
麼會落在子貢的手裡呢?不禁脫口問道:「子貢先生,這短劍與羔皮……」
    子貢接過季桓子的話茬說:「此乃孔夫子於陽虎叛逃時為塚宰所收藏,以戒塚宰終
生不忘此恥也!」
    聽了子貢的話,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濕潤,他感到孔子對自己不單單是忠誠,而且是
像師長一樣無微不至地在關懷和愛護著自己。他在為先父當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
為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歎不已,唏噓再三,但卻說不成一
句感激的話。
    子貢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熱打鐵地說:「賜聽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張牙舞爪
地猛撲過來,不知塚宰察覺否?」
    季桓子說:「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費邑宰公山不狃?」
    子貢說:「塚宰明鑒,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齒地說:「此賊叛心日久,斯正束手無策呢。」
    子貢說:「何不及早翦除,防患於未然!」
    季桓子為難地說:「談何容易,軍隊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費城既高且堅,斯無計可
施矣。」
    子貢趁勢說:「可見城牆乃背叛之禍根,塚宰何不墮都拆城呢?」
    「墮都拆城?」
    「墮都拆城之後,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實就範,聽從塚宰調遣。」
    「此計甚好。」季桓子沉吟著說:「然若其據城固守,將奈之若何?」
    子貢說:「塚宰可奏明國君,調集全國軍隊名正言順地討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遲疑了半晌說:「然而……」
    「然而什麼呢?」
    季桓子不再說下去。其實,這是把明牌,他是在擔心,若費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
不拆,豈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墳墓嗎?他的心思子貢看得一清二楚,忙說:「據賜所知,
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塚宰應奏請國君,三都同墮。塚宰手掌朝權,左右乾坤,可令郈
城、成城先墮,公山不狃則孤掌難鳴,若不請降,則勢同甕中之鱉也。」
    季桓子被子貢說得心悅誠服,但他沒見孔子的話,仍覺心中不踏實,便問子貢:
「墮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貢微笑著說:「夫子早有此意。若無夫子教言,賜怎有如此遠見卓識!」
    第二天早朝以後,魯定公將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墮
三都大計。魯定公提出問題,孔子闡明理由,季桓子首先響應,叔孫氏表示帶頭拆毀郈
城。孟懿子見兩家積極響應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導,他的成邑宰公斂陽雖然目下尚無
任何叛跡,但難保永久,所以也勉強投了贊成票。於是,魯國歷史上的一項重大決策就
這樣輕而易舉地決定了。三卿公推子路為軍事總指揮,拉開了墮三都的戰幕。
    「三桓」之中要數叔孫氏勢力最小,力量最弱,那麼他何以要率先墮郈呢?原來郈
邑宰公若貌為叔孫氏的心腹,言聽而計從,毫無叛逆之心。兩年前的一天夜裡,郈邑馬
正侯犯聚徒縱火,殺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這侯犯乃馬正出身,仗著
身高力大,武術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陽虎,他要挾持叔孫氏,控制
「三桓」,總攬魯國大權。如此虎視眈眈之輩,怎能聽叔孫氏的驅遣和役使呢?他肆無
忌憚,為所欲為,全不把叔孫氏放在心中。叔孫氏也視侯犯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欲
翦除之,無奈力不從心,只好忍氣吞聲,打掉牙往肚子裡吞。如今有了這個機會,他自
然急如星火。
    大千世界是由各色各樣的人物匯集而成,缺一不可。許多人,若干事,只有你想象
不到的,沒有他不存在的。齊國的黎鉏是個神秘的人物。其實,他的神秘不過是兩面派
手法耍得高妙。少正卯的神秘卻讓人莫測。他官為少正,被譽為「魯之聞人」,在社會
上頗有一點名氣和影響。當初孔子開創私學,他在「三桓」的支持下振興公學,與孔子
公庭抗禮,弄得孔子的杏壇「三盈三虛」,但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魯昭公二十五年,
魯國發生了「鬥雞之變」,他游說孟、叔二氏,支持季氏,驅逐了昭公。魯定公八年,
他策劃了陽虎叛亂。南蒯以費叛,侯犯以郈叛,均由他一手策動。如今,他又四方游說,
八方串聯,或煽風點火,或出謀劃策,糾集力量與墮二都相對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
彷彿是專為了與別人作對,找他人的彆扭,讓人不得順心,讓事不得順利。他先竄到費
邑,勸公山不狃待「三桓」墮郈之時,趁都城空虛而襲擊之,一舉奪取魯國政權。又星
火趕到郈邑,勸侯犯一方面據城抵抗,一方面遣使求援於齊,賄賂黎鉏。他修書一封給
黎鉏,言說魯國正發生「墮三都」之亂,建議派大兵壓境,伺機攻城掠地,變魯為齊之
附庸。
    黎鉏接到少正卯密告與侯犯的求援信,忙奏明齊景公,派大司馬穰苴率兵車五百乘,
來到齊魯交界離郈城十數裡處下寨,以觀動靜。魯定公得報齊大軍壓境,驚慌失措,忙
召「三桓」與孔子協商對策,欲派子路率兵車前往抵禦。這類事情一向由季氏定奪,如
今自然都推在孔子身上。孔子想,齊國早不發兵,晚不發兵,偏偏在魯墮三都之時發兵,
定然有奸賊裡外串通,借齊軍作威脅,破壞墮三都計劃的實施。夾谷之會剛過一年,訂
盟筆跡未乾,齊歸土修好,魯國勢日強,聲震諸侯,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未必能真心用
兵於魯。根據這些分析與推斷,孔子如此這般地奏明定公,作了周密的安排。
    子路率兵車抵達國境安營扎寨,與齊軍對峙。
    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統率傾國之兵抵達郈邑城下。曲阜城內只留些「三桓」老弱
家甲護衛。
    且說郈邑委吏駟赤,是叔孫氏的心腹。此人足智多謀,頗得侯犯賞識和信賴,事事
俱都與他商定而行。墮郈部隊兵臨城下,侯犯欲出城塊一死戰。駟赤勸他暫時按兵不動,
把全部武器都收集到府衙中來,待齊援兵來到,召集壯丁,發給武器,殺出城去,前後
夾擊,可以穩操左券。侯犯接受了駟赤的意見,暫不出戰。
    駟赤聞聽齊大司馬穰苴率五百乘兵車離郈城十裡下寨,嚇得心驚肉跳。他深知穰苴
智勇雙全,用兵如神,一旦真的與侯犯內外夾攻,孟叔二氏必然被殺得一敗塗地,自己
豈不真的為侯犯獻計,助紂為虐,害了主公,因而留罵名於千古嗎?他想,若要保全孟、
叔二氏,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計,將侯犯逐出城去,使穰苴師出無名,勢必班師。於是駟
赤派心腹在城內散佈流言:侯犯已將郈邑降送齊國,齊侯已派大司馬穰苴來接收,於離
郈十裡處下寨。三、五日內全邑居民一律劫往齊國邊境墾荒種田,有敢不從者,誅其九
族。城中居民聞聽此言,人人自危,推舉紳耆來問駟赤。駟赤回答說:「確系事實,不
日齊軍即將入城劫民,百姓將受背井離鄉之苦。」紳耆向駟赤求救。馴赤說:「侯犯只
顧自身富貴,全不顧城中居民世代居此,廬墓於此,豈能安土重遷!赤願與全城居民同
生死,共存亡!但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紳耆依計而行,全城居民聽說洗劫臨頭老幼悲泣,婦女啼哭,少壯咬牙切齒,沖進
署衙,劫了兵器,把個署衙圍得水洩不通。守城兵卒嘩變,倒戈殺來署衙。軍民合成一
股巨大的洪流,定要將侯犯碎屍萬段,剁為肉醬。
    侯犯正在做著美夢,聞聽兵變民反,嚇得神魂出竅,忙派人請駟赤來想對策。駟赤
說道:「眾怒難犯,恐齊兵未及進城,吾公生命即為全城兵民所害,如之奈何?」
    侯犯說:「功敗垂成,說也痛心。目下只求免禍,豈敢再有奢望!眾聲洶洶,只恐
插翅難逃。」
    駟赤假意說:「請公即刻收拾細軟,赤當捨命護送公及寶眷出城。事不宜遲,遲恐
有變!」
    駟赤護送侯犯及眷屬出城。於是郈城順利地拆除了三尺高度,以符合周禮所規定的
限度。叔孫氏委駟赤為郈邑宰。
    紅日西沉,殘陽如血。曲阜城東門外,苦越率領兵丁在盤查過往行人。突然,遠處
來了一支商隊。苦越心中生疑,待商隊來到近前,見是十輛滿載的商車,為首的是一個
五短三粗的胖子,滿臉橫肉,目帶殺氣。苦越感到好生面熟,彷彿在哪見過,但一時卻
又想不起他姓什名誰,在何處見過。苦越忙上前攔住說:「請暫留步,進城之行人車輛
是需檢查的。」滿臉橫肉的人冷冷一笑說:「豈有此理!少正大夫的商車,誰敢檢查!」
    苦越說:「此乃孔大司寇之命,無論是誰,均需檢查!」
    「哈哈……」隨著一陣朗笑,少正卯帶領一夥家丁迎了過來,「孔大司寇管得也太
寬了!……」
    滿臉橫肉的人忙下車與少正卯見禮,同時向御手遞了個眼色,御手會意,揚鞭一揮,
抽打在苦越的右腮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與此同時,車隊快馬加鞭沖進城去。少
正卯再次哈哈朗笑一陣,在家丁們的簇擁下,邁著方步返回城去。
    苦越捂著血淋淋的臉腮跑步去報告大司寇。突然,他想起了那個滿臉橫肉的人,他
不正是費邑宰公山不狃嗎?兩年前他隨冉求去費邑催交田賦時見過他。
    孔子見了苦越的鞭傷,聽了苦越的報告,知道事變已經發生,一場無法避免的廝殺
即將開始。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一方面命苦越嚴加監察,但有進城的可疑人勿
需攔阻,只需及時報告。一方面接魯定公到季氏府邸暫避。原來,季桓子從陽虎叛亂中
接受了教訓,於府中築一武子台,明碉暗堡,地道勾連,武備精良,進可攻,退可守,
是一處很好的軍事設施,遠遠越過了孟氏的新室。
    費邑的部隊由公山不狃的弟弟公山不擾指揮,陸續潛入曲阜城。
    深更半夜,公山不狃率眾明火執仗地包圍了魯宮,他也要劫持定公,打起「強公室,
抑私家,為國討賊」的旗號,圖個名正言順。當他們得知定公早已由孔子護駕避往季宅
時,便洪水猛獸般地朝季氏府邸撲來,雙方廝殺,混戰一場。
    季氏一個穿戴整齊的士兵,舉刀朝一個敞著胸膛的黑臉漢子殺來。黑臉漢子一閃,
士兵撲了個空。黑臉漢子順勢舉起大棒狠命往下砸去,士兵的腦殼被擊得粉碎,倒於血
泊中。黑臉大漢罵了句什麼,擦擦濺在臉上的腦漿,又朝另一個擊去……
    季氏一個軍官被三、四個頭上纏著布巾的士兵用鉤子拉了下去。軍官爬起來欲跑,
被一個士兵上前一刀削下了耳朵,軍官捂著耳朵沒命地朝後跑去……
    公山不狃一槍將季氏軍隊中的一個軍官挑下戰車,季氏軍隊潮水般地朝後敗退。公
山不狃乘勢率眾掩殺……
    季氏宅內,魯定公、季桓子、孔子正在議事,忽然,那個被削掉了耳朵的軍官踉踉
蹌蹌地跑了進來:「報,報告,大事不好,敵兵殺過來了!」
    孔子登上武子台高聲喝道:「公山大夫,丘聞以禮法束已而獲罪者稀矣。爾以費反
叛,以一家臣圍攻諸侯與大臣,非禮非法,豈能取勝!」
    公山不狃原是十分尊崇孔子的,不然的話。四年前怎麼會派人請孔子共同去治理費
邑呢?然而,現在卻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罵道:「巧偽人,背信棄義,有何臉面談禮
論法!
    倒不如聽我一勸,快快交械投降,以免生靈塗炭!」
    孔子恨恨地長歎一聲道:「國至此,君至此,臣至此,誰之過也!……」然後又向
公山不狃部眾說道:「國君在此,爾等皆為費邑百姓,何故不安分守己,卻要助亂黨叛
逆呢?勝了乃不狃之富貴,敗了枉送性命。君上不忍汝輩盡做刀下之鬼,傳諭速速解甲
請罪,免爾等不死。」
    季氏貪婪,常以苛捐重賦勒索費邑百姓,公山不狃每每抵拒,百姓受惠,因而恨透
了季氏,願為公山不狃效力。孔子不勸倒好,一勸猶如火上澆油,眾敵寇齊聲吶喊著攻
了上來,武子台岌岌可危!孔子萬般無奈,只好下令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率精卒出擊。
    一聲令下,兩彪人馬殺出武子台。一面面旌旗迎風招展,一陣陣殺聲破雲震天,一
乘乘戰車殺氣騰騰。將師壑智,士卒驍勇,如虎入狼群,似鷹抓雛雞。那公山不狃的部
卒長途疲憊,又血戰了半夜,一遇這樣的勁旅強敵,彷彿是雞蛋碰石頭,不大一會兒,
便被殺得人仰馬翻,屍橫遍地,血流成渠。公山不狃見大勢已去,撥轉馬頭,驅車逃奔。
孔子下令莫追,任其逃往齊國去了。主帥既逃,群蜂無王,誰肯再戰!
    一個個卸甲拋戈,堆積成丘,跪倒在武子台下請罪。
    一場叛亂平息了,公山不狃燈蛾撲火,自取滅亡。季氏率眾趕往費邑,亦將城牆拆
去了三尺,委苦越為邑宰。
    原來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並未率部抵達郈城,而是調兵遣將地周旋一番之後便伏
於武子台內。公山不狃果然中計上當。郈城既離齊大司馬穰苴營寨十裡之遙,子路一軍
足擋兩面,因為孔子料定這時齊不會真心用兵於魯。
    這一切均由孔子籌劃。長期以來,人們認為孔子只懂文,不懂武,其實是片面的。
這場運籌顯示了孔子的軍事才智,真乃料事若神!然而,他竟萬萬沒有料到,讓他棘手
的竟是自己的弟子孟懿子的成邑,並因此而致使他墮三都失敗,與季桓子的關係破裂,
堂堂三號人物竟在魯無立錐之地,只好再次出走。這是後話。
    漆黑夜,一輛馬車飛進孟氏府。公斂陽跳下車來,叩見孟懿子。
    夜色深沉,孟氏客廳的窗帛上有兩個人頭相聚的剪影,這是孟懿子與公斂陽在密談。
孟懿子說:「墮三都乃夫子倡導,三家議就,國君欽定。如今兩都已墮,你為何抗命?」
    原來得知公山不狃率眾扮作商隊闖入曲阜之後,孔子擔心都城的軍事力量不足,便
讓孟懿子致書公斂陽火速發兵曲阜,增援京都,而公斂陽卻抗命不遵,按兵不動。
    公斂陽說:「小人抗命,並非己圖。成乃魯之北門,亦為主公之保障。拆除成城,
齊兵來攻,憑何阻擋?萬一朝中有變,主公有何依仗?無成,是無孟氏也。故小人為國
為主著想,執意拒不墮成!」
    孟懿子見他說得有理有據,又素知他耿耿忠心,並無叛逆之意,與侯犯、公山不狃
斷非一類,歎口氣說:「斂陽言之極是,只是兩都已墮,兩家豈肯罷休?且無忌為大司
寇弟子,如此以來,豈不陷無忌於不義嗎?」
    公斂陽說:「一切罪責主公盡可推到奴才身上,墮與不墮,便與主公無關了。」
    孟懿子擔心地說:「小小成邑,豈能經得住舉國興兵討伐?」
    公斂陽說:「請主公放心,國中之兵乃烏合之眾,且各懷疑心,豈能死戰?斂陽早
作準備,成城兵精糧足,萬眾一心,萬無一失!」孟懿子一把抓住公斂陽的手,感動地
說:「當今多事之秋,難得斂陽如此俠肝義膽,孟氏將永誌斂陽之德……」說著,不禁
熱淚盈眶,厚賞公斂陽。
    從此以後,孟懿子表面上支持墮城,將不肯墮城的罪責全都推到了公斂陽身上,暗
地裡卻在堅決支持公斂陽據城抵抗。
    孟懿子隨子路統率的墮城大軍抵達成城下,假意先進城動員公斂陽墮城。公斂陽設
盛宴款待孟懿子,然後施行苦肉之計,將孟懿子逐出城去。於是孟懿子隨軍養傷,上下
皆罵公斂陽為逆賊。
    子路率部全力攻城,城上滾石檑木俱下,或煙火瀰漫,或箭如飛蝗,子路部眾傷亡
慘重。想不到小小成城竟固若金湯,子路連攻數月,巋然不動。將士多已厭戰,加以秋
雨連綿,瘟疫流行,死傷者甚多,哪裡還能有什麼戰鬥力!
    萬般無奈,孔子只好奏請定公,御駕親征,然而同樣是望城興歎,無可奈何,並且
時常被偷營劫寨,損兵折將,定公一籌莫展,孔子也無計可施。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將士畏縮不前,並因糧草供應不足,棉衣單薄,士卒或手足
皸裂,或逃亡,或凍餓而死,士氣全無。
    寒夜,朔風呼嘯,大雪紛飛。往年的此刻,定公深居華宮,絲竹裊裊,歌喉鶯囀,
舞姿翩躚,錦衾溫馨,嬪妃依偎,縱雲播雨。而如今,帳內四壁透風,帳外馬嘶狼嚎,
更梆淒厲,號角哀鳴,夜夜輾轉難眠,宿宿心驚肉跳。他吃不了這樣的苦,受不了這樣
的罪,所以,儘管孔子一再進諫,說城內日趨彈盡糧絕,堅持便是勝利,他還是宣旨班
師。
    歷時半年之久的墮三都,就此宣告失敗。孔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面臨著一個新的轉
折點……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