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傳
第二十六章 南子沐浴 孔子進宮

    話說衛靈公夫人南子久慕孔子大名,只恨無緣相識。孔子既然是無書不讀的聖人,
天下的事情,人間的道理,定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講仁、講義、講禮,莫非他
能驅逐自己心頭的疑雲迷霧,搬掉那塊長久壓在自己心靈上的石頭?興許能呢,於是她
萌發了見孔子、向孔子討教的念頭。一日,靈公正在高興地摟著南子親吻,南子故作嬌
嗔地揪著靈公的胡須說:「往後可不能總守著你廝混,妾也欲學些禮儀,做個青史留名
的女中表率!」
    「哈哈……」靈公大笑起來,「表什麼率呀,只要勿與他人私通,嚴守女人貞節,
寡人足矣,美人!」靈公說著用食指刮了一下南子那凝雪砌玉般的小鼻子。
    南子撒嬌地說:「嗯——」這個字的發音,她故意扭拐了三個彎,後邊又加上一個
長長的尾音甩腔,「你不讓妾學些禮儀,妾難保舊病復發。」說著她扭著身子「格格」
地笑了起來,並用手不住地胳肢靈公的腋下肋間,靈公癢得前仰後合,連連答應:「好,
好,就依你。」
    「何時召孔夫子進宮?明天嗎?」南子迫不及待地問。
    「好,明天就明天,你就聽他講講仁義忠恕吧。」靈公痛快地答應了。
    南子這才罷手說道:「君子一言出口,駟馬難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靈公討好地將南子攔到了懷裡,用手撮著她的下巴,看
著她高興地微笑,然後二人解衣寬帶,交頸而眠。
    靈公年老體衰,經不住南子一陣戲弄,倒頭便睡。南子望著靈公那形如肥豬的身軀,
流著口水的傻相,頓覺黯然傷神,若有所失。她感到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可憐的女子。
雖說得到了一般女子所享受不到的錦衣美食,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也領略了一般女子
所不曾領略的一呼百應,萬眾仰慕的優越感,但心中卻總覺得有一種缺了什麼似的空虛
和惆悵。高興時,她會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空虛時,只覺得自己一貧如洗,兩
手空空,就連自己的軀體也屬於別人,只有自己的靈魂才真正屬於自己,還常受摧殘和
踐踏。這時南子正墜入後一種情緒中不能自拔。她想起天下的普通民女都可以在父母、
夫君和子女的慈愛之中盡享天倫之樂,她們的心中總掛念著別人,別人的心中也總有她,
多麼幸福和歡樂啊,她們的心是多麼充實和豐滿啊!可是自己呢?好生生的情侶被拆散,
想愛的人不能愛,整天伴守著蠢豬似的一堆肉,一塊枯木朽株,哪裡談得上有半點愛情
與幸福呢?其實這個糟老頭子也並不愛自己,他不過是將自己當作發洩獸性的工具,當
成可供開心的玩物,當成一朵花,插在花瓶裡,美化環境。明天她要問一問孔聖人,難
道這一切都是合禮的嗎?奇怪的是每當靈公傻裡傻氣地挑逗調情時,自己的眼前便幻化
出一個不知姓名的風流倜儻,英俊貌美,氣宇軒昂的少年郎,他既不是兄長公子朝,也
不是情人彌子瑕。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會感到自己是一個女人,而靈公還真的認為自
己的柔情戀意,桃花春潮是為他而來的呢。哼,傻瓜!世界上的男人統統是傻瓜!但孔
子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真的偉岸高大,相貌非凡嗎?聖人,什麼叫作聖人呢?她說
不清楚,既然只有孔子才堪稱聖人,那他就一定是神聖的,美妙的,潔淨的,自己不應
該馬馬虎虎地見他,於是她想到了沐浴,要將自己的軀體洗得乾乾淨淨,似乎只有這樣,
才是對聖人的尊敬,才不至於玷污這次會見。想到這裡,南子悄悄爬起身,躡手躡腳地
來到外室,輕聲喚起了兩個侍女,命她們為自己準備沐浴。
    兩個侍女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服侍南子。她們不明白,明天又不是什麼盛典莊嚴
隆重的日子,夫人怎麼半夜三更的忽然想起了淨身呢?然而她們只能這樣想,不能問,
更不能評說。不一會兒,一切都準備好了,南子步入沐浴的房間,一個侍女手裡托著絲
巾、銅鑒和玉梳,另一個上前要為她解開衣帶。南子淡淡地說:「都出去吧,非喚勿需
進來。」
    「是!」兩個侍女應著退了出去。
    南子緩慢而仔細地解開衣帶,脫下淡紅色的裳裙,然後費力地解開那件緊箍著上身,
勒出曲線的內衣扣絆。當她那潔白如玉,閃爍著銀輝,富有質感和彈性的膚體裸露出來
的時候,那閃耀的油燈像似突然明亮起來,整個房間頓時增輝。
    房間裡瀰漫著蒸騰的熱氣,像一團團仙霧纏繞在南子腰間,她感到飄飄然,熏熏然
了。她撩了一把水,唔,還挺熱。她順手拿起那片碩大的銅鑒,輕輕地拂去上面的水汽,
對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肉體欣賞著。她一會把銅鑒放在自己的近前,仔細地欣賞著自己那
又黑又長的濃發和長長的睫毛,或是一個個的細部。一會把銅鑒放得盡可能遠一些,想
著看自己的芳姿。「啊,多美呀!」她忍俊不住,竟自我陶醉地贊歎起來。她像是要重
新認識自己似的,雙手順著肩頭輕輕地向下撫摸著。突然,她發現那椒紅色的乳峰旁有
一排紫色的牙痕。呸,這個沒出息的老東西,昨夜他在嘴裡含夠了,吸吮夠了,突然像
個吃奶的嬰兒牙癢似的冷不防咬了一口。
    就憑我這樣一個潔白、美麗、鮮嫩的軀體,這樣一個花容月貌的妙齡女子,為什麼
要讓一個發禿齒落,色褪力衰,胡須上掛著鼻涕,腮幫上流著口水的七十老翁去踐踏、
蹂躪和玩弄呢?想到此,她心中騰然躥出一股股不可名狀的焦躁氣惱的烈火,「匡啷」
一聲將銅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縱身跳入溫暖的水中。她用力地搓洗著,彷彿要洗淨身
上的污垢,洗去心中的哀怨。
    熱乎乎的水像無數雙溫柔的手,輕輕地在撫摸著她的肌膚,溫暖著她那顆冰冷的心,
使她逐漸高興起來。她將整個身子沉入水裡,只讓面部露在水面。水在耳邊、髮際輕輕
地晃動著,她感到十分愜意,像似兒時安臥在母親的懷抱中。她索性把身子靠在板壁上,
啊,水,只有水才是唯一潔淨的世界……
    她忘掉了一切不快,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一動不動。
    驀地她又想起了就要見面的孔子,有人說他是天上的水精之子,下凡到人間為素王;
有的說他生相七陋,少情寡慾。到底哪一種說法正確,明天見了面就知道了。少情寡慾,
天下怎麼會有少情寡慾的男人呢?假正經罷了,尤其是這樣一個早從女人那兒享受到了
歡樂和溫暖,而又長期流落在外,得不到女人的男人,怎麼能會對女人無情呢?除非他
真是天上的神靈,而不是地上的凡人,或者他過於苛刻,沒有遇見意中的女人,若是見
到我這身子,他定會癱跪在我的膝下,或者猛撲上來……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想象中的歡樂與甜蜜。啊,閉上眼吧,只有閉上
眼睛,世界才是乾淨的,也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比眼前的現實美好!自從與公子朝和彌
子瑕斷情以來,只能靠回憶和想象中的美好來充實自己空虛的生活,這對我一個女人來
說,是太殘酷了。我畢竟是一個女人呀,我想過一個女人應該過的生活,有什麼可非議
的呢?難道只有和靈公這樣的朽木疙瘩同床共枕,才是我應該過的日子嗎?蒼天在上,
這難道是公平的嗎?國中那些嫉妒自己的長舌女人,和那些眼饞嘴硬的滿朝公卿,當著
面恨不能將自己吐在地上的痰都捧起來吃掉,背地裡卻又在爭相傳播自己的桃色事件。
今天我若是看了哪個男人一眼,明天就會傳出一大堆有鼻子有眼的軼聞故事來。可是,
哪位公卿若是真的被我看上幾眼,給個笑臉,他就恨不能立刻爬到我的床上。明天,我
就是要會會這位舉世聞名的孔夫子,看看世人又會編出什麼樣的「子見南子」的新故事,
我也要看看這位正人君子在我的面前是否真的毫不動心……
    她詭秘地抿嘴一笑,露出了孩童般的頑皮和成人惡作劇式的神態。她很自信:無論
他是君子,還是聖人,都會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熱氣順著毛孔鑽進體內,她感到周身肌肉松馳,精神倦怠,抑或是在熱水中浸泡得
太久了吧?她從水中出來,懶得去擦身上的水露,一只手支托著粉腮,閉目側臥在席上,
宛如一朵剛剛出水的白蓮花,又恰似一尊用稀世之玉精工雕刻的睡美人。身上的水露像
珍珠織鑲的披篷。她靜靜地承受著仙霧神雲般霧氣的繚繞和甘露霽雨似的溜水的滋潤,
陷下去的腰邊和突出的臀側構成優美動人的曲線,豐腴勻稱而頎長的大腿,顯露出潤玉
冷脂般誘人的光澤,全身的皮膚像是在乳汁的滋潤中長成,平滑,圓潤,細膩,鮮嫩,
沒有一個皺褶……
    她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早朝以後,衛靈公再次對孔子說:「夫人慕先生高名,欲當面討教仁義禮智,
安邦定國之道,望夫子屈尊進宮。且夫人早有言在先:『四方之君子,不辱寡君,欲與
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之。』寡小君者,南子夫人也。孤身為國君,
若再請而夫子不肯賞光,孤將何面目立於夫人之前!」這位懼內的國君言真意切,近乎
是在苦苦哀求了。
    孔子默默地站立著,腦眉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許久沒有答話。蘧伯玉頷首示意,要
孔子應允。孔子想,眾口鑠金,人言可畏,與這種風流夫人相見,有百害而無一利。眼
前有許多要緊的事要辦,哪還有閒情逸緻去應酬這些毫無意義的禮節呢?他決定再次拒
絕。可是當他抬頭望見衛靈公那雙混沌干澀的可憐巴巴的眼睛時,倏然動了惻隱之心,
唉,就別再難為他了,既然國君如此信任我,親自代夫人求見,我還有何話可講?食君
之祿,忠君之事,君命如山呀!至於那些閒言碎語,只好隨它去吧,我孔丘身正還怕小
人謫影嗎?
    「孔丘謹遵大王之命,願與夫人切磋。」孔子慨然答應進宮,樂得靈公慌忙不迭,
急命宮衛護送夫子進宮見夫人。
    衛靈公倒也真相信孔子是位正人君子,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自己竟帶領人馬出城
狩獵去了。
    一踏上後宮的甬道,孔子就感到一陣陣暖氣香風撲面而來,偌大的宮院內,使他處
處可以感到女性特有的柔和與溫熙。這條彎彎曲曲的甬道通到陛下,那是用五顏六色的
石子舖成的,路面上用各式各樣的貝殼和石子間隔地組成各種圖案,那是些令人難以辨
別的古人想象中和神話中的動植物,諸如青龍、白虎、朱雀、玄鳥、元豹、合歡樹、連
理枝、青梅、柞桑、麗藻一類的圖案。甬道的兩側是崴蕤茂盛的四時花木,均按春夏秋
冬生長季節排列而為四株一組,以葆一年四季園中花常開,葉常綠,放眼望去,天下的
奇花異葩,珍卉名株,這裡無所不有,它們有的高大挺拔,有的虯枝盤旋,有的嬌翠欲
滴,有的蒼勁古樸,有的爭艷傲放,有的含苞羞展,各有芳姿,相映成趣。淡淡的晨靄
像是不願離開這美麗的世界似地纏繞著花樹宮牆,絲絲縷縷地為她們披上了飄逸的長紗。
金燦燦的朝陽把一柄柄金劍似的光芒射向乾坤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對對鳥雀昂首抖翅
唱著歡快的晨曲。萬物都在充分顯示自己的靈秀,為這美麗的宮苑增加了撲朔迷離的神
話色彩。孔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世間的一切美好全部裝進他那博大的胸懷。
    來到宮門,孔子提起下裙跨入宮室,一陣陣強烈的香氣直沁肺腑。四周擺著好幾個
盛著點燃香鬯的鼎,一股股香氣上躥,足以使人心醉神酥。舉目四望,雕梁畫棟,彩色
的牆壁,令人目眩。地上舖放著雙層蒲席,另有一塊精製的竹席橫放在宮中通向內室的
地方,孔子知道,這是特地為他準備的坐席。前宮和內室之間,有一塊自上而下遮得嚴
嚴實實的絲質的帷幄,其實只不過稍微妨礙人們的視線,主要是一種形式上的裝飾而已。
偌大的宮室裡儘管有慷慨的朝陽透過南牆的牖窗斜插而入,光線仍然很昏暗——畢竟是
面積太大了。孔子端端正正地跪在竹席上,坐在自己的足跟上,這是古人的「危坐」,
心中暗暗在想:這南子夫人究竟有何事急於見我呢?
    四五個宮女走了進來,點燃了內室的十幾盞油燈,一切景物驟然生輝。她們撩起左
右兩塊帷幄的下邊,挽作兩個漂亮的結扣,形成一個巨大的「人」字形,垂掛在宮室之
間。幾盤紅棗、榛子,擺放在孔子面前,這是古代女子初見面的贄禮。宮女悄然退下,
孔子在納悶:她們為什麼不同時點燃外宮的燈盞呢?
    一陣叮噹璆然的環佩之聲伴著一雙木屐有節奏的踢沓聲由遠而近,緩緩傳來。孔子
心想,這一定是靈公夫人南子來了,他挺直高大的身軀,低垂昂揚的頭顱,雙手端正地
放在雙膝之上。
    木屐聲消失了,只有環佩衣裙那有節奏的擺動輕叩之聲。
    孔子知道南子已脫去木屐走入內室。
    一切聲響都逝去了,孔子突然感到一種女性所特有的氣息……
    南子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孔子的面前,雖然相距咫尺,中間卻有那層帷幄隔開,
她感到既那樣的迫近,又是那樣的遙遠。當剛才宮女在洗浴間外門將她喚醒,稟告孔子
已經進宮的一剎那,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急忙抓起衣裙,遮住裸露的身體。當
她開始進行那套繁雜的長時間的梳洗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放棄了梳妝的打算,好像
又回到了純真的少女時代。她把剛剛挽起的髮髻重新解開,讓滿頭的長髮自然隨便地從
腦後垂到地面。她麻利地脫去已穿好的衣裙,找出了一件白色細紗深衣,這是靈公當年
用幾座城池換來的送給她的稀世之寶,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團,輕如鴻毛,穿在身上
長可曳地,瀟脫飄逸。這是春秋新興的一種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
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她展開紗衣放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喲,太露骨了,女人身上的一
切都袒露無遺。她把紗衣放下,暗暗地思忖著:「征服孔子這樣理智強於感情的聖人,
不能靠狐媚妖冶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和古樸淡雅。儘管你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
卻又必須裝作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既要千方百計地把女人的一切美都充分顯示在他的眼
前,又必須裝作自己並沒意識到這些美,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才是露出來。她這樣想著
拿出一件平日最喜歡的緊身內衣,又嫌它會把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穿上
一件略顯肥大的內衣,然後來回晃動著走了幾步,任那彈跳力極強的胸肌縱性地掀動著
衣胸。
    她滿意地穿上下裳,然後又把那件深衣罩在外邊。
    當她拿出那雙華貴的鑲珠嵌玉的繡鞋時,又感到格外刺眼,乾脆連襪子也不穿,拖
拉著木屐走向宮室。
    宮室的佈置也是南子的精心設計。按當時的禮儀,她與孔子之間必須有一道帷幄,
但只要設計上四盞燈,那薄薄的紗幄便形同虛設了。她像是一個近代高明的導演兼演員,
在走上舞台之前,已經把音樂、佈景、燈光效果與自己的表演視為一體了。
    當她跨入內室的一瞬間,心裡突然一陣顫栗。他會瞧不起我嗎?他會把我看成一個
放蕩的女人嗎?片刻,這種感覺消逝了,又恢復了平時的驕矜:若是那樣的話,他也不
過是個凡夫俗子,而不是什麼聖人!
    展現在她面前的孔子,既不像有人形容的那樣英俊偉岸,也不像有人誇張的那樣醜
陋呆板,但卻是一個典型的男子漢大丈夫。雖然她一時看不清孔子的面龐,但只需從遠
處看一眼他那擔得起兩座山峰的寬闊肩頭,那天塌下來也不會彎曲的腰桿,那裝得下大
海的胸襟,那近乎於冷酷的嚴峻思考的神情,任何女人都會感到這個男人是力量的象征,
是高山、大海、蒼穹、雷電等一切力量的凝結。南子的心深深地被震撼了,僅僅這一眼,
她十多年閨閣少女和二十年君王寵妃生活所築起的一道由驕傲、自負、蠻橫混合而成的
城牆,頃刻坍潰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望和虛弱,不覺臉上滲出了涔涔汗珠。
    孔子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氣息越來越強烈,愈來愈灼人,他不知道眼前會發生什
麼事情,為什麼偌大的宮室裡,除了兩個人屏息呼吸的聲音外,竟再沒有一絲聲息,他
只覺得這種男女相對無言的寂靜太可怕了。自己應該先發制人,還是應該靜坐等待呢?
近則無禮,遠則怨,怎麼辦呢?他的大腦在飛速地旋轉著。
    金色的陽光斜射在他的臉上,他感到一陣眼花繚亂。忽然,他發現白色絲紗下藏著
一排珠玉在閃著柔和滋潤的光輝,定神一看,啊,竟是一排潔白如玉的腳趾。孔子迅速
垂下了眼瞼,掩飾了自己驚訝的心情。在這個風流女子面前,不能表現出有一絲的興趣,
要使自己成為一個冷酷麻木沒有感情的人。他急劇地剔除這個不祥的端倪,構築理智的
堤防。他極力將眼前這個女人想象成為猙獰、兇狠、丑陋、惡毒的饕餮、鴟鴞、毒蛇、
猛獸,但這一切又怎麼能與眼前的美聯繫到一起呢?
    恰在這時,一位年歲較長的宮中主事輕輕地咳嗽了幾聲,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點
燃了孔子座前的宮燈,光線的突然增強使兩個人的目光突然相撞,又慌忙移開,但仍然
用眼的余光乜瞥對方。
    南子坐北面南,側身對著孔子,明亮的燈光灑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側影。
烏黑油亮的長髮瀑布般地從頭上傾瀉到地面,拖在身後。白色的紗衣,白色的肌膚閃著
眩目的光澤。隆起的額頭,深陷的眼睛,突起的鼻樑,緊湊的小嘴,尖翹的下巴,頎長
的脖頸,尖聳的胸衣,構成了充分施展女性魅力的曲線。她的雙手隨意地搭在腿上,那
麼纖細、修長、滑潤,像是春天裡盛開的玉蘭花。飄逸的紗衣和危坐的姿式掩蓋不住兩
條大腿豐腴的肉質美,一只裸露的腳無意中從衣邊探出來。
    孔子感到自己這道堤防難以構築,就把關於南子下流賤事的材料構築起來。她的外
貌就其自然屬性,可以說是美麗的,但她的靈魂卻是骯髒的,行為卻是醜惡的,因而這
種外貌美便蝕蠹人們的良知,誘惑人們的心靈,招惹人們的邪念,騷擾平靜的生活,玩
弄人們的感情。它可以使人墮落,可以挑起戰爭,導致流血,擾亂社會。歷史上的夏姬、
妲己,還有眼前這位南子,長期的宮闈生活形成了她們狹隘、自私、刻薄、嫉妒、好斗
的特性,她們一旦得志,就顯示出比男子更強烈的性慾、權欲、占有欲和顯示欲;她們
常常會為了一點點皮毛的小事而不惜國家、民眾、君王的利益去爭奪,去角逐,她們雖
不是戰爭的發動者和指揮者,但卻常常是戰爭、殺伐的引芯。人們愛美的天性促使了文
明與進步,同時,對美的強烈欲望和追求,卻往往導致罪惡的淵藪!這樣想著,孔子理
智的堤防隨之構築起來了,他決心要在南子面前顯示出真正男子的氣概和仁人志士的堅
定信念。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孔子進行了一場靈與肉,情感與理智的搏鬥。猛將勇士可以不
愧為沖鋒陷陣的英豪,但在這國色天香、麗姿芳容的女人面前卻往往吃敗仗,當俘虜。
    理智啊,你是人高於獸的標志,驅逐一切誘惑、邪念和獸慾吧,成為仁德高尚的人。
    孔子充滿了堅定自信的神態,唇髭邊掛著不易覺察的一閃即逝的嚴峻的微笑。南子
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發現了這一絲微笑,像一柄鋼刀劃破了她的心。她覺得這笑裡包含
著譏諷,輕蔑、厭惡和嘲弄。一方面,她只覺得站也不是,立也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的孔子,在她眼裡已經成為不可逾越的山峰,高不可攀的日月。她在深深地譴
責自己,自昨夜沐浴以來,或者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自己萬不該對他有那些卑鄙、齷
齪的邪念,是自己靈魂的污垢玷污了他的聖潔,南子感到內疚和不安。另一方面,她也
在怨恨孔子,怨他不了解人——男人、女人,尤其是上層社會的男人。恨他不熟悉社會。
南子在想,我承認你是一個清白、崇高、仁德的男子漢偉丈夫,但我也決不是吠春的母
狗!世上哪一個女人不希冀鐘情於心愛的男人,可是有幾個男人真正忠誠於女人?他們
無非是把女人當作發洩獸慾的場所,養兒育女的工具。他們不是把女人當作人來愛,只
是愛女人身上他們需要的器物,因而,高興了他們拿女人開心;怨怒了,他們拿女人出
氣。年少歌美時,他們跟你甜哥哥蜜姐姐,如膠似漆,像似些甩不掉、趕不走的綠頭蒼
蠅;人老珠黃了,他們棄如敝屣,反目為仇,另尋新歡。在人面前,他們裝模作樣,正
人君子;背地裡卻又招蜂引蝶,偷嘴吃腥。自從第一次那令人戰栗的失身之後,自己只
好在痛苦中尋找歡樂,在色情中麻醉心靈,用肉欲的快感去掩飾精神的創傷。《詩》中
所寫的那些男女摯愛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虛偽的人們為了掩飾罪惡而編造出來欺騙善
男信女的謊言。當自己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時候,是多麼崇拜、傾慕男子那粗壯的
身軀,有力的手腳,結實的肌肉啊,那時自己也曾經朦朦朧朧,似是非是地想象著理想
的夫君,他應當英俊健美,聰穎智慧,品德高尚,溫順體貼。為了這,自己也曾苦苦地
尋找過,追求過。然而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欺騙了自己,玩弄了自己,他們畜生似地追逐,
畜生似地發洩,最後又畜生似地拋棄了自己。他們都是些畜生,自己也就不能不成為畜
生,統統是一群長尾巴的畜生!然而你,孔夫子,卻總是把男人說得那麼高尚,偉大,
而把女人說得那麼卑賤,渺小,這是為什麼?男人高尚,偉大,女人為什麼就一定要卑
賤、渺小呢?有哪一個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也是他母
親生養的嗎?就以你孔夫子本人來說,三歲喪父,成為孤兒,若沒有偉大的母親顏征在
吃盡千辛萬苦撫養教育成人,你怎麼能成為受人尊敬的聖賢呢?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
君王可以三宮六院,姬妾成群,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意中人,而要成為男人的玩
物和附屬品呢?我一個芳齡麗質的女子,為什麼偏要陪伴一個糟老頭子,一個七十老翁,
任其玩於股掌之中呢?女人的罪孽多是男人造成的,災禍多是男人釀成的,為什麼偏要
一古腦推到女人身上呢?據說這一切又都是合乎周禮的,而周禮為周公所制定,我想,
假若周禮是周婆婆、周奶奶制定的,則斷然不會如此!……
    南子又哭、又訴、又罵,將一腔怨憤化作一盆污水,一古腦潑向了孔子,只潑得孔
子懵頭轉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只能憤憤地在心裡說:「唯女人與小人為難養也!」
    南子經過精心設計和籌備的一場會見,就這樣不歡而散了。儘管如此,南子還是認
為孔子不同於凡夫俗子,是很值得崇敬的。事後冷靜地想想,孔子也不得不承認南子的
一席話確有某些道理,但這道理是他所不能解釋的,也是他不可能從根本上去認識和解
決的,這個歷史的懸案一直拖了兩千多年。
    宮外的一群弟子在焦急地等待孔子,他們原以為孔子進宮,不過是應酬一下罷了,
結果卻半天沒有出來,大家都有些焦慮不安了。尤其是子路,一見孔子步出宮門,便氣
哼哼地迎上前去,一言不發。孔子剛剛爬上車,尚未坐穩,子路就賭氣地朝著馬臀狠擊
一掌,那馬疼得尥著蹄子奔跑起來。
    「仲由,你這是在與何人賭氣?」孔子不解地問。
    「哼,萬沒料到夫子竟與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共處若干時辰!」
    「南子夫人有若干話要講,丘豈可無禮告退!」
    「哼!……」子路依然是一肚子氣。
    「丘若有半點不規,上天會懲罰我,上天會懲罰我!……」孔子見最得意的弟子都
不相信自己,一時難以解釋清楚,竟發起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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