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傳
第三十九章 子路結纓 孔子仙逝

    深冬的一個中午,窗外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學堂裡孔子正在解答幾個弟子提出的
問題。突然,司馬牛闖了進來,沒頭沒腦地說:「啟稟夫子,衛有政變,太子蒯瞶歸國
奪權,出公逃到魯國來了!……」
    「此話當真?」孔子睜大了驚異的眼睛。
    「街上的人都在這樣說,已滿城風雨了。」司馬牛指手劃腳地說。
    孔子長歎一聲,跌落座上,昏厥過去。
    弟子們嚇得魂飛魄散。半個時辰,孔子才漸漸甦醒過來,老淚橫流地說:「柴也歸
來,由也死矣!……」
    弟子們莫名其妙,忙問原因,孔子說:「柴知大義,必能自全;由好勇輕生,其必
死矣。」眾弟子聽了夫子的一席話,無不傷感,有的陪夫子流淚,有的百般勸慰。
    傍晚,高柴果然從衛國逃來,眼含熱淚向孔子及同學們報告了這次衛國宮廷政變和
子路遇難的經過。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衛國相府前突然來了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車上坐著兩
位貴婦人,一個身材高大,但卻並不苗條,一個粗短胖,臃腫不堪,俱都穿綾著緞,環
佩叮噹,寬大的頭巾蓋住了整個面龐。車後跟著五個赳赳武士,大約是兩位貴婦人的侍
衛。馬車趕得飛快,直抵相府大門。孔悝的門衛欒寧喝問道:「喂,你們是干什麼的?」
    駕車的回答說:「太夫人之內親,前來看望太夫人。」
    欒寧打開府門,馬車急馳而入,消逝在深沉的夜墓中。
    原來車上坐的並不是「太夫人之內親」,而是兩個偽裝的男子漢。粗短胖的是太子
蒯瞶,高大粗壯的是渾良夫。他們白天就已來到了帝丘,隱匿在相府的菜園裡,趁夜深
人靜,以夜色做掩護,偽裝混進了相府。
    衛靈公的大女兒,蒯瞶的姐姐嫁給孔圉(孔文子)為妻,人稱孔姬,生子名孔悝
(孔叔),世襲父職,嗣為丞相,事衛出公,執掌國政。孔氏家有一小臣,名叫渾良夫,
此人長得身材高大,儀表超群。孔圉死後,孔姬便與渾良夫私通。近年來,孔姬常派渾
良夫偷偷到戚邑去會見蒯瞶,姊弟裡外勾結,想奪取政權。一次,蒯瞶對渾良夫說:
「你能使我復國為君,我封你為大夫,服冕(大夫服)乘軒(大夫車),三犯死罪准特
赦,決無食言!」
    渾良夫怕蒯瞶口說無憑,要他立文書為證。蒯瞶復國心切,欣然應允。
    孔姬雖願迎弟弟復國為君,但畢竟是女流之輩,真要行事,卻又害怕起來。渾良夫
官迷心竅,再三相逼說:「衛君是蒯瞶之子,孔悝是你的兒子,以母命迎舅氏復國,悝
豈敢不從?只要你肯做主,派我往迎蒯瞶,如何辦理,我自有辦法。」
    孔姬十分為難,流著眼淚說:「輒乃妾之內侄,蒯瞶系妾之胞弟,一家人何必自相
殘殺呢?」
    渾良夫說:「在你誠然無關緊要,在我卻關係重大。我迎蒯瞶復國,便可封爵賜邑。
我倆既結同床共枕之好,休戚與共,這個要求,你總該答應吧?」
    孔姬看看渾良夫那魁偉的身材,漂亮的臉蛋,瀟灑的風度,回想起他的許多甜情蜜
意,溫存體愛,幾年來自己從渾良夫那兒得到的精神和肉體上的享受,便流著淚答應了。
    渾良夫選取了幾件考究的女裝與首飾,匆匆告別了孔姬,往戚邑去了。接著就演出
了這場溫車夜進相府的惡作劇。
    蒯瞶與渾良夫混進孔宅,脫去偽裝,逕直進內室去拜見孔姬,姐弟相見,垂淚不止……
    渾良夫說:「成則為君,敗則亡命,眼下豈是垂淚抒情之時!敢問太夫人,孔丞相
現在何處?」
    孔姬說:「國家大事,俱在吾兒掌握之中。悝現在宮中議事,待他歸來,用兵威要
劫,事必有成,但不得傷吾兒一根毫毛!」
    蒯瞶唯唯稱是,忙命石乞、孟□二將埋伏兵甲,專候孔悝歸來。
    原來孔悝早知他的母親與渾良夫私通,並欲迎蒯瞶復國為君,因而密派心腹女傭暗
察孔姬的行動。近來渾良夫頻繁到戚邑去,孔悝已得到了密報,因而今夜進宮與出公商
議對策。可是,孔悝萬萬沒有料到事變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等深夜帶醉歸來時,
母親竟在廳堂裡截住他問道:「悝兒,父母兩族,誰為至親?」
    孔悝回答說:「父則伯叔,母則舅氏,此皆直系血親。」
    孔姬說:「汝既知舅氏為母至親,為何不招吾弟復國為君呢?」
    孔悝坦然地回答說:「廢子立孫,此乃先君遺命。兒既位列卿相,何敢違反呢?」
    孔悝說完,急呼肚子疼痛難忍,忙令傭人攙扶著到廁所大便去了。
    原來,這廁所中設有暗道機關,孔悝欲借大便之機逃遁。可是,渾良夫既為孔宅小
臣,又是孔姬面首,豈會不知這機密?孔姬為防不測,早已將這廁所內的機要告訴了渾
良夫,以保萬無一失。渾良夫忙向蒯瞶使了個眼色,做了個廁所內有暗道可以逃遁的手
勢。蒯瞶會意,即刻命石乞、孟□到廁所內劫持孔悝。
    孔悝剛進廁所,還未來得及啟動機關,石、孟二人便如狼似虎般地沖了進來,大吼
道:「太子相召,還不快快前去拜見!」說著一邊一個,扭著孔悝的胳膊,架出了廁所,
來到正廳的高台之上。台上正中坐著蒯瞶,面向正南,儼然以國君自居。蒯瞶的右邊是
孔姬,左邊是渾良夫。
    孔姬厲聲喝道:「母舅在此,為何不拜?」
    孔悝只好跪倒拜見蒯瞶。蒯瞶急忙站起身來,彎腰將孔悝扶起,讓他在自己的右邊
坐下。
    孔姬說:「國家原屬舅氏,只為欲雪奇恥大辱未成而被迫出奔,早為天下人所共諒。
舅氏的親生子輒,為永遠竊取國柄,竟拒絕父親歸國復位,實屬大逆不道!我與舅氏乃
同胞姐弟,豈能坐視不管,故迎舅氏復國,悝兒既為百官之長,一言可以定國,若能擁
戴舅氏復國,堪稱忠孝兩全的楷模。」
    「兒實不敢從命。」孔悝堅決地說,「孔悝受靈公遺詔,只知衛國有出公,不知自
己有舅氏。」
    渾良夫一揮手,石乞和孟□不聲不響地離去,轉瞬間將一頭捆綁著嘴的公豬抬了進
來,扔到孔悝面前,那公豬發出沉悶的呻吟。
    渾良夫「嘿嘿」地冷笑兩聲,拔出寶劍,對準公豬的脖子輕輕一拉,那公豬便鮮血
淋漓了,殷紅的血跡塗在他那閃著寒光的寶劍鋒刃上。渾良夫將血腥的寶劍舉到孔悝面
前晃了晃說:「只要丞相答應訂盟,奴才一劍下去,以此公豬之血為證,否則……」
    否則怎樣,渾良夫沒有說,這是不言而喻的。
    孔姬一邊逼迫孔悝訂盟,一邊派石乞統帥家甲夜襲公宮。
    衛出公待孔悝走後,醉醺醺地鑽入羅帷,倒頭便睡。突然,一個內侍闖入寢宮,報
告有亂兵圍宮。出公急命左右召孔悝。內侍說:「為亂者正是孔氏家卒,口稱奉太子命
來捉拿逆子。」
    衛出公如聞晴天霹靂,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知大勢已去,無力抵禦,三十
六計,走為上策。於是急命心腹內侍收拾珠寶細軟,裝載了滿滿兩車,攜帶眷屬,趁夜
色開後門逃出都城,奔魯國去了。
    群臣不願依附蒯瞶的,紛紛四處逃散,高柴也逃出了都城。
    這一夜,子路出城辦事沒有回來,料理完公務,已是午夜時分,正待脫衣就寢,突
然欒寧派人送信來。子路得知蒯瞶帶人夜襲孔宅,劫持了孔悝,知道這蓄謀日久的父子
爭奪君位的流血政變開始了,便不顧一切地命御人駕車,飛奔回城。那馬四蹄騰空,快
如流星,遍身淋濕,但子路仍嫌太慢,一把將御人推下車去,自己執轡掌鞭,恨不能瞬
息奔回相府,救丞相脫險。
    高柴出了城門,直向西奔,他要去告訴子路,城裡發生了政變,需暫避一時,不要
歸來。東方泛白,山川、田野、村捨漸漸顯現出它那模糊的輪廓,高柴加快了速度趕路。
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和滾動的車輪聲由遠而近,從那高速的頻率中,高柴判斷來者定是子
路。他放慢了腳步,來到大路中央,準備擋駕。大路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這黑點漸漸
擴大,擴大,轉瞬之間撲面而來。晨曦中,子路站在車轅上,拚命地揮鞭抽打那轅馬。
數九的晨風像刀子一樣厲害,子路卻袒露著前胸,滿臉淌汗,這與其說是熱的,倒不如
說急的。高柴看清來者正是子路,便伸出雙手,攔住了馬頭。子路一心急於趕路,沒認
出攔路的竟是高柴,暴怒道:「何人狗膽包天,竟敢無故攔駕!」
    「子路兄莫非急糊塗了不成,竟連柴也認不出來了。」高柴埋怨說。
    子路一個高跳下馬車,緊緊地抓住高柴的雙手,急火火地說:「原來是子羔弟,由
確是急懵了。快說說,城裡情況若何?」
    高柴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政變的經過。子路問:「出公現在何處?」
    「昨夜逃出都城,聽說已奔魯國去了。」
    「丞相情況怎樣?」
    「已被蒯瞶劫持,正在逼迫歃血訂盟,岌岌可危矣!」
    「快隨我同車回城,救丞相,挽殘局!……」子路說著就要上車。
    高柴一把拽住他說:「柴正為攔阻子路兄進城而來。國君出逃,丞相被劫,群臣四
散,守城將士雖也劍拔弩張,卻不知為誰而戰。此時進城,無異於自投羅網,何言救丞
相,挽殘局!」
    子路憤憤地說:「夫子常教導我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丞相一向待我等不薄,
如今正處水火之中,我等豈能坐視不救!」
    高柴說:「父子爭權,猶兩狗相鬥,我等何必卷入漩渦,自蹈死地呢?」
    「原來如此!」子路將高柴推了一個趔趄,跳上馬車,用鞭桿指指高柴說:「怕死
鬼,逃命去吧!」說著,挽鞭打了一個脆響,馬車直奔都城而去。
    高柴深深地歎了一口粗氣,雙目盯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消逝在晨靄中。
    高柴趁曠野無人,易服潛入京郊,直至子路的下場水落石出之後,才奔往曲阜。
    城中內亂,日上三竿仍城門緊閉,子路來到城下,高聲呼喊:「快開城門!」並拼
命地用一粗大的圓木去撞那城門,無奈城門太厚,連撞三次都無濟於事。恰在這時,公
孫疾奉蒯瞶的命令率五十輛兵車出城追趕衛出公,子路趁機入城。為了方便起見,他捨
棄車騎,獨身一人提劍奔上前去。守門的軍卒正要攔阻,被子路飛腳踢倒。
    進了城,子路徑奔相府而來,守衛相府大門的家臣公孫敢好心勸阻,他卻奚落人家
說:「汝,公孫敢,謀利而避害者;吾,孔門弟子仲由,君子食人之祿,必除其患,豈
能見義而無為也!」
    公孫敢羞紅了臉,低垂了頭。子路昂首闊步地進了相府孔宅,直撲正廳高台之下,
大吼一聲:「丞相休得驚慌,仲由歸來也!」這吼聲震得檁棟顫抖,塵灰下落。
    高台上,孔姬、渾良夫與五六員猛將把孔悝圍在核心,逼他訂盟,旁邊躺著一頭流
血的、呻吟的公豬。子路本想跳上台去廝殺,救出孔悝,可是,這樣以來,孔悝的安全
就難保了,因此,必須將蒯瞶引下台來斬殺。
    孔姬素知子路驍勇,石乞、孟□恐不是他的對手,真的廝殺起來,吉兇難卜,便開
口勸道:「此系孔宅家務,請將軍不必干預,以免招惹禍端。」
    「好一個淫婦!」子路罵道,」「孔大夫屍骨未寒,你就與家臣私通,如今又與逆
子狼狽為奸,欲竊取政權,有何臉面與我說話!還有渾良夫,你這個衣冠禽獸,身為家
臣,奸主之婦,凌主之子,真乃死有余辜,快快走下台來,由用寶劍成全你們這對骯髒
的姻緣!」
    蒯瞶插言說:「子路既為俊傑,就該識時務才是。只要將軍肯助我一臂之力,日後
必將封為卿相。」
    子路罵道:「好一個殺母的逆子,請下來與我決一死戰,倘若由敗於你的手下,便
第一個拜倒稱臣,奉你為君。」
    台上台下就這樣僵持著,台下的不肯上去,台上的不敢下來。
    孔姬與渾良夫早已聲名狼藉,為眾人所唾棄。平日裡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孔宅
上下,無不佩服子路仗義勇為的英雄氣概,紛紛跑進廳堂來吶喊助威。子路一聲令下,
剎那間,眾人抱來了一堆堆柴草,將高台圍住,點起火來。頓時,火焰繚繞,濃煙滾滾,
眼看高台上的一切就要化為灰燼。
    火光映著子路的臉膛,泛著紅通通的光澤。他看著台上那些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丑類,
仰天大笑,他笑得是那樣舒坦,那樣自豪,這是無畏者的笑,勝利者的笑。子路高喊:
「逆子,待檯子燒到一半仍不下台,我便尊你為萬世人君……」
    蒯瞶與孔姬見就要葬身火海,狗急跳牆,命孟□等三名武士手持長矛、畫戟、大刀
跳下台來與子路廝鬥。子路力戰三敵,左突右擋,勇力不亞當年,戰了三十多個會合,
一直占上風,處主動。可是,猛虎難抵一群狼,子路畢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又以寶劍
敵對方的長武器,很不得力,因此,漸漸的力不能支,招式紊亂,最後竟至於只有招架
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突然,台上的孔悝斷喝一聲:「子路當心身後!」
    說時遲,那時快,子路只聽「噌」的一聲,孟□的大刀自上而下劈來。子路聞聲,
急忙蹲下身去,帽子跌落在地,左臂斷裂,血流如注。……
    子路彈身而起,伸手制止住了敵方同時殺來的三件明晃晃的兵器:「慢!孔夫子教
導說,君子死不免冠,待由將冠戴好再殺不遲!」
    子路的話音不高,但卻字字千鈞,三員敵將被鎮懾得倒退了幾步。子路躬身彎腰,
將帽子撿起,彈去上邊的泥土和塵灰,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帽帶已斷,他不慌不忙地,
泰然自若地將帽帶結好,又正了正。可惜眼前沒有鏡子,不然的話,他準會對著鏡子照
一照。
    這一舉動使得台上台下的人都呆愣了。
    此時的子路像個出嫁上轎的姑娘,在悉心地梳妝打扮,待一切修飾就緒之後,他出
其不意地揮劍自刎了……
    子路倒下去了,他安詳地躺在血泊裡,臉上掛著永恆的微笑。
    蒯瞶與武士們一同跳下台來,台上台下合作一處,將子路亂刀剁成肉醬……
    高柴敘完,弟子們紛紛勸慰孔子說:「夫子切莫傷心,保重身體要緊!……」
    「丘不傷心,丘何曾傷心!」過度的哀傷已經使孔子失去了淚水,失卻了一切表情
和表達感情的語言,半天,才自語般地說:「君子殺身以成仁,由死不免冠,丘不悲傷,
丘何以要悲傷呢?……
    正在這時,衛使者求見,他向孔子深施一禮說:「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獻奇味。」
說著,拱手將一個陶罐交給了孔子。
    孔子接罐在手,打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裡邊裝的是一罐肉醬。孔子涕淚交
流地說:「莫非是吾弟子仲由之肉嗎?」
    衛使者驚異地問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泣不成聲地說:「非此,衛君必不獻諸我也。」
    孔子眼含熱淚將陶罐重新封蓋好,命弟子在顏回的墓旁掘一新的墓穴,擇吉日安葬,
像安葬棺槨一樣隆重。孔子在弟子們攙扶下,磕磕絆絆地來到墓地,捶胸頓足,淚流不
止地說:「丘嘗恐由不得好死,今果然也!……」說著一頭栽倒在墓穴旁。
    從子路的墓地回來,孔子病倒了,整整一個冬天,他一直臥床不起,弟子們輪流照
看,請醫熬藥,餵水喂飯。有時精神稍好一些,弟子們就陪他說說話,聊聊天,回憶往
事,展望未來。雖說在病疼的殘酷折磨下度日如年,倒也不知不覺地度過了三兩個月,
新年過後,天氣漸漸變暖,動物出蟄,植物復萌,山巒變青,河水變綠,鳥築新巢,蜂
飛蝶舞——一元復始,萬物開始了新的生機。孔子的病也漸漸好起來了,精神振奮,食
欲大增,半月之後,竟能拄著拐杖到庭院裡走走了。弟子們陪夫子來到杏壇,他像來到
了一個新奇陌生的地方,一會讓弟子攙扶他登上講壇,在自己每天講課那幾案後的蒲團
上正襟危坐;一會又來到銀杏樹林,撫摸著一棵棵樹幹,仰望著一簇簇樹冠,還伸臂量
量那棵最早的銀杏樹的圍粗,不時地自語著:「春天來了,銀杏樹就要枝葉繁茂,開花
結果了,何等美好的春天啊!……」
    孔子感到疲勞了,走出銀杏樹林,坐在壇前的石級上喘息。他仰望空中,藍天,白
雲,哪怕是一只飛鳥,都能引起他勃勃興致……
    早晨,他早早起床,伏到窗欞上,眺望東方的雲霞,迎接紅日的升騰。
    傍晚,他扶杖依欄,目送夕陽西沉。
    他令弟子到沂水河去汲一桶水喝,到泗水河畔去采一叢野花置於床頭,到防山去撿
幾塊精緻的石子握在手心賞玩。
    他比先前更加喜歡人了,他身邊的人最好是愈聚愈多,聚而不散。他時常急三火四
地令人將某幾個弟子召來,但既來之後,也並沒有什麼事要做,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
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不肯松開,或是拍拍他們的肩,撫撫他們的背,不住地點頭微笑。
    許多弟子都為夫子的病情大有轉機而高興,但也有人認為,這並不是好的朕兆,興
許是可怕的回光反照!……
    一天,孔子突然下令讓弟子們全都離去,只留下子貢一人守候在他的身邊。
    弟子們只好從命,但實際上誰也沒有離去,只是隔在臥室之外徘徊。
    孔子是有什麼機密的事要辦嗎?還是他要授與子貢某種機宜呢?弟子們沒有這樣懷
疑的,他們絕對相信自己的夫子。
    一連七天,孔子靜靜地躺在病榻上,不說,不動,不飲,不食,像是在安靜地睡眠
和休息,但他大腦的機器卻在飛速地旋轉著,他在總結自己一生所走過的路程,他在分
析自己的政治主張與理想,他在回首「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他在目睹億萬人民的悲
慘遭遇——災荒、饑餓、瘟疫、戰爭、血泊、頭顱、屍骸、白骨、餓殍,他在回顧每一
個親朋故舊,每一個弟子——死去的和尚在人世的,他在展望未來的前景……
    第八天一早,孔子令子貢去把住在曲阜城裡的弟子全都召來。其實,哪裡用召,子
貢一開門他們便蜂擁而入了,將孔子的病榻圍在中央。
    孔子靜靜地躺著,面色紅潤,並不憔悴,形容豐腴,並不枯槁,神態安詳,並無痛
苦。他像剛從熟睡中醒來,睜開眼睛,臉上現出了一絲泰然的微笑。他聲音微弱,但卻
字真句切地說:「夜得一夢,丘坐於兩柱之間,受人祭奠。二三子知道嗎?夏之人死後
棺木停於東階,周之人死後棺木停於西階,殷之人死後棺木停於廳堂兩柱之間。丘乃殷
商之後,死後望二三子依古禮將棺木停於兩柱之間……」
    他說的是那樣平靜,那樣坦然,無一絲哀怨和悲傷,更無一滴淚水,只是像在崎嶇
的、坎坷的、泥濘的道路上長途跋涉之後那樣疲憊不堪,他需要休息,又閉上了雙眼。
    這一夜,弟子們誰也沒有離去,全都守護在孔子身旁。孔子不時睜開眼睛,借著菜
油燈閃耀的光亮,環顧左右的弟子,滿意地笑笑,不再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了。
    夜空沒有一絲浮雲,一輪不太圓的明月懸窗而掛,月光如水瀉進這間並不十分寬敞
的臥室,照得室內亮如白晝。月光灑在孔子的臉上,孔子呼吸勻稱,在滋滋潤潤地睡著……
    第二天凌晨,先是晨曦照紅了窗紗,繼而是漫天彩霞,霞光透進室內,映得孔子的
臉龐紅撲撲的,猶如煥發了青春一般。孔子睡醒了,令弟子將他扶起,依衾被而坐,滿
面紅光。弟子們端來了清水,給他洗過了手和臉,問他想吃點什麼。他搖搖頭,說:
「賜啊,你的琴乃諸弟子中之佼佼者,給我們彈上一曲吧!」
    子貢移過七弦琴,調正音調彈了起來,孔子和琴而歌:
    泰山其頹乎,(巍峨的泰山啊,將要崩頹,)
    梁木其壞乎,(粗壯的梁柱啊,將要墜毀,)
    哲人其萎乎!(一代哲人啊,像草木一樣枯萎!)
    孔子的歌聲愈來愈低弱,到後來,竟像似在竊竊私語了,突然,歌聲終止了。他正
襟危坐,閉上了眼睛——他又安詳地睡著了,但卻是永遠地睡著了……
    子貢的手指猛地抖動了一下,「咚」的一聲,琴弦崩斷了!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一日,
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人類歷史上的文化巨人孔丘與世長辭了,
終年七十三歲。
    孔子喪禮的隆重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諸侯。陪靈的,吊孝的,送殯的,有卿相大
臣,有王孫貴族,有平民百姓,有生前友好,有各國使者。三千弟子,除了歿世的以外,
幾乎全都來了,大家在公西赤的主持之下,一律像喪嚴父慈母那樣披麻戴孝。孔子的棺
槨停放在正廳的兩柱之間,靈堂前跪得雪白一片,齊聲慟哭。單就這一點,便使世上的
任何人都無法比擬。魯哀公也來吊孝,他極為莊重地行三拜九叩大禮,宣讀悼詞:「旻
天不吊,不*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
    跪伏在地的子貢憤然挺身而起,向魯哀公說道:「國君如此,豈不是要消失於魯嗎?
吾夫子生前曾言:『失禮則必無序,失名則必有過;失志謂惑,失所謂過。』夫子生前
不能重用,以行其聖明之道,死後卻來哀吊,此非禮也!以一人君身份而稱一失意大夫
為父,亦非禮也!」
    子貢一言出口,滿庭皆驚,無不暗暗為子貢捏一把冷汗。
    魯哀公被子貢弄得十分狼狽,他傻愣愣地望著子貢。子貢毫不畏懼,以怒目相視。
    魯哀公不僅不惱怒,反而贊許道:「子貢,真君子也!寡人欲請你任左相之職,可
肯賞臉!」
    「魯國勝任相職者,已升天矣!……」子貢說著放聲大哭。
    忽然,冉求披麻戴孝奔到靈前,跪倒便哭,拚命地用頭去撞那棺木,只撞得頭破血
流:「夫子啊,弟子對不住您老人家,弟子罪該萬死呀!您這樣匆匆離去,對弟子難道
能夠放心嗎?……」
    冉求的從人勸阻說:「請將軍節哀,季塚宰要將軍快來快回,有要事相商,將軍請
回吧!」
    冉求揮揮手說:「請轉告季塚宰,求要為夫子守孝三年!
    熱孝在身,恕不面辭。」
    安葬這天,天悲地泣,從闕裡到泗水旁的墓地,數以千計的送葬者跪在泥水裡齊放
悲聲,童叟婦孺淚眼紅,三千弟子心肝碎,感天地,泣鬼神,只哭得烏雲翻滾,悲風陣
陣,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棺槨葬入墓穴,送葬者每人抓三把土揚上,便築成了一座
深葬式的墓穴,每人植一株松柏,便林海無邊了……
    孔子死後,許多弟子都服喪三年,三年孝滿之後,又哭泣盡哀,然後相別而去。獨
有子貢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築了一幢草廬茅舍,繼續守喪三年。有些弟子和魯國人
因為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墓旁住下的約有一百多戶,於是這裡稱為「孔裡」。後來又把
孔子的住房和講堂,以及弟子們的宿舍改為孔廟,用以紀念孔子,並收藏孔子的衣冠琴
書車具等生前用物。自此以後,年年奉祀。現在曲阜的「三孔」——孔廟、孔府、孔林,
即始創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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