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十七 宴名園顧逖飛柬帖 闖淮安梟雄設奇謀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
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首元人小令,乃是七百年前一位詞人所作。元朝英宗碩德八刺當政年間,監察御
史張養浩感慨朝廷腐敗、民生凋敝,吟成了這一首千古絕唱《山坡羊﹒潼關懷古》,真
可謂慷慨悲歌,字字慘痛。然而,彼時正值元朝氣數未盡,燕都城裡,遍地金紫,秦淮
河上,溢脂流紅,朝野上下只顧得紙醉金迷,歌舞升平,渾不覺偌大錦繡江山內囊子早
空了下來,哪裡顧得上去理會這區區一首曲詞?
    時移世易,未曾過得一個甲子,這元朝的大政竟然被一個詞人不幸而言中,元順帝
尚未從綺羅叢中醒轉,十八座軍州早已烽煙陡起、刁斗處處,黎民百姓熬不住暴政淫虐,
揭竿而起,成吉思汗、忽必烈精心構築的元室宮闕豁喇喇早塌了幾個殿角,已然是風雨
飄搖了。
    此時正值元順帝至正十五年仲春季節,地處京杭大運河腹地的淮安府城裡,店舖冷
落,游人稀疏,早已不似往昔的繁華喧闐。這一日傍黑時分,守衛南門的元兵正要關上
城門,叵料可可兒闖進一個人來,只見他青衿芒鞋,風塵僕僕。一領皂布直裰大襟撩起,
斜斜地漫挽在腰間,頭上梳一個盤龍髻子,胡亂系一方汗漬斑斑的頭巾,氣喘吁吁地奔
了過來,朝兩個把門的將士拱一拱手,大咧咧地便要踅進城門。
    兩個門衛望了望天色,已然是暮藹四合,月上柳梢;再瞅一瞅眼前這個漢子,竟是
如此托大,不由得怒從心上起,吼一聲,搶上一步,齊刷刷「錚」地拔出了腰間長刀。
    也難怪這兩個門衛如此動怒。須知自從至正初年白蓮教首韓山童中原起事以來,大
河以南早已成了鏖兵的疆場,元廷一夕數驚,風聲鶴唳,把那本來就十分嚴酷的禁令又
加了幾分,什麼尋常百姓不許自鑄鐵器,十人以上不准聚會,沒有官府帖子不許穿州過
府等等。至於「流賊」出沒的都道府縣,一律實行宵禁。這淮安府正處江淮腹地,又是
白蓮教「亂黨」「流竄」京畿的咽喉重鎮,幾年前便已頒了朝廷明令:城門遲啟早閉,
辰時開關,酉正閉關,軍民人等錯過了時刻,一律不准出入。就是此刻單獨在街衢巷陌
行走,一旦查出,輕則拘押罰了錢谷,重則視為「亂黨」一刀剁倒在轅門。此刻,眼見
這漢子不僅犯了禁令,而且兀自風風火火地徑直闖關,兩個元兵早氣得虯鬚直豎,那兩
把寒氣森森的蒙古長刀已然劈上了他的頭頂。
    那漢子也不退避,緩緩地抬起右臂,呼吸之間忽地攥住了那欺得較近的門衛的手腕,
左手在蒙滿塵垢的臉上抹得一抹,剎那間雙目暴睜,低低地喝了一聲:「巴圖魯,認得
俺麼?」
    這一抓、一抹、一喝,倒叫那元兵徵得一怔,仔細打量了眼前這漢子一番:只見他
生得黑矮墩實,灶君般的黑臉上倒臥著兩撇濃眉,左眼下一顆肉痣上還綴著長長的一綹
汗毛,煞是惹眼。這元兵不看便罷,這一看竟似那經了霜的蕎麥稈兒,霎時矮了半截,
脊樑上沁著冷汗,嘴裡兀自哆哆嗦嗦地嘟囔:「你是、你是嚇……嚇……」
    另一個元兵走了上來,吼一聲:「管他是黑是紅,犯了禁條便須吃俺一刀!」說話
間長刀已然冷森森剁了過來,看看就要斬上腦門,這元兵猛覺著手臂一麻,耳邊猛然轟
轟地響起一陣呵呵怪笑:「乖乖,敢來撩虎鬚?」只見那漢子雙臂輕輕一送,兩個元兵
仰八叉癱倒在城牆邊。
    漫說是兩個小小的兵卒,便是元朝的滿廷將相,以至九五至尊元順帝妥歡帖木兒,
一見了眼前這條大漢,也須大大地吃上一驚。這闖關的漢子不是別人,乃是攪亂了元朝
半壁江山的一條大蟲,有名的「嚇天大將軍」張士誠。此人原是海州的一名鹽販,幾年
前趁著元廷失道,群雄蜂起之際,振臂一呼,嘯聚淮揚,馳騁江南,不數年打下了整整
半個江浙行省。此的,這個綠林魔頭不去吞州並府,卻只身來到這淮安城,不知又要弄
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亂來。
    兩個元兵一旦認出張士誠,魂靈兒早已出竅,哪裡還敢羅皂,一疊聲求道:「嚇天
大將軍要逛逛俺這小小淮安府城,俺們哪敢盤問,敬請尊便,敬請尊便。」
    張士誠拍了拍雙手,低聲喝道:「哼,你們不問俺,俺倒要問一問你們:近日來這
城門可都是你們兩個把守?」
    兩個元兵連忙答道:「正是,正是。」
    張士誠道:「可曾見一個面龐清瘦、莊戶人打扮的中年秀才從此處經過?」
    兩個元兵一聽,不由得面面相覷,半晌開不得口。每日從這城門路過的人少說上百,
中年讀書人只怕也象那過江之鯽,哪裡記得這許多?唉唉,這嚇天大將軍只怕今日吃錯
了藥,沒的偏要打聽個什麼讀書秀才作甚?
    那膽大的元兵吶吶地答道:「大王爺爺,小的委實記不住你尋問的這個人,要不俺
滿城打聽打聽,改日給你老人家捎個帖子罷。」
    張士誠哼了一聲,跨上幾步,一抓抓住兩個元兵的頭皮,吼道:「放鳥屁,記不起
來,俺便扭下你們這兩顆驢頭來!」
    這一抓彷彿套上鐵箍,兩個元兵立時鑽心般疼了起來。忽然,一個元兵叫道:「大
王爺爺放手!」
    張士誠聞聲松了手。那元兵一邊揉著頭皮一邊賠著笑道:「虧得大王爺爺這一抓,
觸動俺腦裡的機括,倒真的記起一個人來,模樣兒極似大王說的那副形態,彷彿是兩日
前進的城門。不過,小的看過他的護身關防,名字叫個什麼張二。」
    張士誠一聽,點點頭自語道:「這就是了。」說著,他忽地以手加額,呵呵大笑三
聲:「哇哈哈,施相公慢走,俺張士誠到底尋著你了!」笑畢,也顧不得望一眼呆瞪瞪
癱在城牆根上的兩個門衛,兩腳登登地攪起一溜黃塵,颳風也似地大踏步奔進了城門。
    話說這淮安府城西街北頭,有一處極幽靜清麗的園林,名喚「聳碧院」,乃是唐朝
名臣第五琦任江淮鹽鐵租庸使時所建,經過歷朝州府職官加意經營,真個是廊榭通幽,
曲院風荷,亭台如畫,屐痕留香。有幾個儒雅風流的府吏更在園內廣植常青花木,使得
一個小小的園子益發蔥蘢滿目、處處綠蔭,令這「聳碧院」的名頭佳譽遠播,儘管比不
上蘇州的拙政、揚州十二橋,卻也別有一番情趣。近幾年來,江淮一帶連年荒旱水澇,
加之戰亂頻起,干戈不息,大隊剿「賊」的元兵鐵騎時時過境,盡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
頭,雉尾氈盔的莽將,今日狼來,明日虎去,好端端的一處園林,成了呼么喝六、楂拳
試馬的場所,把個「聳碧院」糟蹋得不成樣子,就連那淮安知府李齊也只好搖頭歎息。
    誰知無巧不巧,正在這位黃堂知府慨歎之時,半月前卻意外地遭遇了一樁小小的喜
事。一位大大有名的風流名士駕臨淮安,此人姓顧名逖,雅號遐舉居士,祖籍興化縣,
乃是李知府當年會試中進士的好友,兩個人同科同榜,又同時中在一甲二十名之內,這
次顧逖卸了浙江嘉興同知,進京交割,順路專程拜訪同年老友。李齊直喜得眉歡眼笑,
立時命人整治好那「聳碧院」,張燈結彩,灑掃庭除,把那小小園林佈置得花團錦簇。
連日來在園內飛流觴、續華章,把手敘舊,詩酒唱和,嘉賓美釀,雅士名園,這一番小
小的宴集,不愧為淮安城內這些年月裡少有的盛事。
    聚會到了第三日,那顧遐舉突地變得悶悶不樂起來。李齊心中詫異,詢問端倪。顧
逖歎道:「年兄哪裡知道:如今世道澆離,天下洶洶,你我將來都不知道葬身何處!此
刻把酒臨風,金樽對月,可惜缺了一位海內獨一無二的慷慨悲歌之士與你我一起披髮長
吟。」
    李齊忙道:「年兄說的可是那名滿江南的風月主人倪元鎮先生麼?」
    顧逖連連搖頭:「倪瓚只會唱他那些『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柔靡之音,哪裡比得上
此人的氣概恢宏、嶔奇磊落!年兄枉為江淮子弟,難道沒有聽說過那詞章驚鬼神、胸襟
攬六合的耐庵居士錢塘施彥端麼?」
    李齊一聽,禁不住眉目聳動,忙問道:「下官局處小邑,竟不知天下有如此異人,
真個是懵懂顢頇,也不知這施耐庵居士現在何處?」
    顧逖拈鬚笑道:「這個不難,聽說他早已離了錢塘,隱居在興化白駒場老家,晚生
一紙書信,當可克日相見。」
    李齊大喜,連忙叫人搬來文房四寶,顧逖擼袖揮毫,立時修下書信一封,知府衙門
的快馬立時便送往興化。
    誰知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十天,那施耐庵卻是杳如黃鶴,不要說他的影子,便是回
函也未見一封。把李、顧二人一腔興致都澆冷了。那李齊暗想:只怕這施耐庵未必是什
麼嶔奇磊落的雅士,擔著這名士的架子,竟然如此不通人情。而顧逖心下卻嘀咕道:未
必淮南一帶又起了戰亂,把個施彥端隔在興化,無緣赴會?
    就在兩個人心中七上八下之時,卻出了樁異事。這一日,李齊見顧逖悶悶不樂,特
地又在「聳碧院」整治了一席華宴,招集淮安城內有臉面的紳衿耆儒作陪,替那遐舉居
士消除羈旅之愁。又破例地請了麗春館內新聘的有名歌妓小簾秀度曲助興。新月初綻,
竹影婆娑,珍餚羅列,粉黛環圍。眾人為顧逖勸了幾巡酒,李齊便喚上樂班上堂演戲。
只見那小簾秀果然名不虛傳,羅衫乍乍,錦裙輕蕩,鶯聲燕語,抖雲肩、舒翠袖,唱了
一闋〔雙調﹒夜行船〕:
    「驛路西風冷繡鞍,離情秋色相關。鴻雁啼寒,楓林淚染,付與旅愁一片。
    丈夫有淚不輕彈,都付與關山。蘇台景物滸墅關,月下倚棹曾看。野鷗水邊蕭寺,
亂雲馬首吳山。」
    眾人漸漸聽得入港,猛聽見園門那邊響起一陣嘈嚷之聲,一個衙役踉踉蹌蹌地奔進
園來,伏地稟道:「啟稟老爺,海州參將董大鵬大人駕到,此刻人馬已然到了園門。」
    李齊一聽,不覺疑竇叢生,什麼董大人,俺與他素無交往,海州、淮安遠隔數百裡,
他夤夜到此又有何事?便是公務,也不必如此直闖雅會,掃人興致。想到此處,李齊吩
咐道:「速速領董參將府驛安歇,就說下官散席之後,親自候教。」
    話音未落,只聽得平空裡響起兩聲「啞啞」怪笑,彷彿夜梟鴟鴞,令人渾身毛髮森
森,緊接著呼呼啦湧進一群蒙古鐵騎,當先一人身材奇瘦奇長,頭戴鑌鐵氈盔,身著海
天青團花戰袍,袍襟下隱現著寒光凜凜的鎖子魚鱗重鎧。只見他吊眉下一雙白楞楞的眼
仁嵌在骷髏般的長臉上,令人一瞧便要駭退三步。他聳著瘦骨伶仃的雙肩,腳下「蹭蹬
蹭蹬」地一步步挪上花廳,對著李齊拱一拱手說道:「老公台差矣!末將今日馳驅數百
裡,專程來到淮安,既非敘故舊之誼,亦非盤桓公務,乃是聽說府上到了一位貴客,特
來一會!」
    李齊一聽,連忙迎了下來,也拱了拱手,說道:「董大人駕到,下官失禮了,原來
足下也與這位顧遐舉先生有舊交麼?」
    董大鵬又是「啞啞」一笑:「差矣差矣,不然不然!俺今日要會的不是這位顧先生,
乃是要會一會那鼎鼎大名的施耐庵!」說話間,那一雙吊死鬼般的眼仁骨碌碌地在滿廳
眾人臉上掃了一圈,臉色忽地一沉,對李齊道:「李大人,如此美景良辰,休要叫末將
白走一趟啊!」
    李齊聽畢一驚,忙忙地與顧逖對視一眼,那心裡話卻是完全一樣:邀約施耐庵來淮
安相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董大鵬如何知曉?眼下施耐庵人影未見,這
位遠在海州的參將大人竟已找上門來,實實是樁蹊蹺之事。
    李齊也顧不得心下納罕,對那董大鵬道:「董大人,此處有無施耐庵,你是親眼所
見,偌大個活人,下官也瞞他不下!」董大鵬冷森森地說道:「李大人,休要敬酒不吃
吃罰酒!」說著,「唰」地從袖內扯出一張招紙,遞給李齊,一邊又補了一句:「茲事
體大,莫要誤了老公台的前程啊!」
    李齊接過那招紙一看,直嚇得臉都白了,那上面寫道:
    「查不肖士人錢塘施耐庵,勾連亂黨,結交匪類,亡命草澤,倡言叛逆,剌各州府
縣嚴加緝拿,有窩藏報訊者,以附逆論斬。         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署印 
        至正十五年二月」
    此時,那李齊直嚇得汗濕衣衫,哪裡還顧得什麼顧遐舉,哪裡還顧得上再聽小簾秀
的吟唱,一腔光致早飛進爪哇國裡去了。他正要喝散眾人,領董大鵬進衙署賠罪,忽聽
到園子裡又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驟響,接著奔進一個錦衣貂帽的人來,只見他傲氣十
足,睥睨自雄,一走上花廳,便大咧咧地喝道:「李大人,聽說錢塘施耐庵已在尊府,
俺余廷心奉彰德大營鐵爾帖木兒元帥之命前來取人!」
    望著來人的氣勢,李齊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當年朝廷大小官吏,哪個不知這鐵血
將軍鐵爾帖木兒的名頭?此人出身元室貴冑,憑一桿點鋼棗木槊,東西征戰,從區區一
介馬弁直升至杭州知府,任上緝查亂黨有功,右遷江浙行省平章副使,至正初年征剿方
國珍,溫州一役,披髮大戰、十蕩十決,竟破了方國珍的沿海大營,朝廷大喜,破格封
了他一個蕩寇將軍的勳職,且命他兼領彰德大營元師之銜,統率元軍與中原群雄對陣。
值此烽火連天之時,這位掌印總戎不去揮戈馳馬、運籌帷幄,卻要來找一個手無縛雞之
力的黌門秀士,而且還派來了這職位不低的中軍將佐,實在是令人驚詫。
    這一場面,把一個堂堂的李齊知府弄了個手足無措。猴子未走,又來了個姓孫的!
一邊是手持朝廷招紙的董大鵬,另一邊是彰德元帥的中軍大人,哪一個也惹他不起。李
齊此時直急得亡魂直冒,一邊搓著手掌,一邊疾驟踱步,那眼神兒卻朝著顧逖直瞟,嘴
裡頭兀自不住地嘟囔:「唉唉,施耐庵,施耐庵,未見著魚兒先惹身腥。如今招下這潑
天大的麻煩,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誰知那顧逖倒是個血性漢子,只見他捺須撩袍,跨前一步,對著兩個來人傲然一揖
道:「請問二位尊官,想那施耐庵不過區區一介讀書人,既未殺人放火,又沒作奸犯科,
不知為何要索名拿人?」
    董大鵬「啞啞」笑道:「這位先生倒是眼生得緊!既是讀書人,自當熟讀經史、效
命朝廷,而這施耐庵卻視朝廷為寇仇,刺殺朝廷命官於前,勾連江湖反賊於後,頂禮於
白蓮教妖匪拜壇之下,隱跡於烏橋紅巾流寇之中,實實是九死難贖其罪。先生有何擔待,
竟想在朝廷王法之前打個抱不平麼?
    安?」
    那顧逖卻連連搖頭冷笑道:「耐庵先生人品德望,晚生了如指掌,他要作的事自有
道理,晚生決然不敢相信有如此劣跡!」
    董大鵬白眼倏翻,吊眉陡豎,猛喝一聲:「你是施耐庵何人?」
    顧逖昂首一笑:「同鄉、同窗,莫逆之友!」
    一句話不打緊,倒撩撥得董大鵬一腔無名火熊熊燃起。原來這董大鵬早年不過是一
個浪跡中原的鮮卑無賴,只緣一次偶然的機會,騙得了一樁綠林義士的機密,領著元兵
搜殺了幾個潛蹤隱跡的草莽英雄,加之武藝不凡,生性乖巧,數年間竟混了個海州參將
的職位,受命專一刺探白蓮教義軍的軍情諜報,搜捕朝廷要犯。不久前得知施耐庵曾赴
烏橋鎮劉福通大營,領受了一樁潑天大的秘密使命,由於安在義軍大帳中的眼線通風報
信,他先後在白駒場、汪家營、東台縣幾番追捕,均未得手,受了上司多次切責。事出
僥倖,幾日前派出的斥堠回來稟報:在白駒場酒肆中灌醉了一個信使,此人酒後吐露:
淮安知府下帖子請施耐庵赴會。董大鵬聞訊大喜,星夜奔淮安,指望將這施耐庵手到擒
來,誰知,一到「聳碧院」,嚇癱了個知府李齊,卻哪裡有施耐庵的影子?此刻,這個
不知死活的窮措大竟敢強項出頭,叫人如何不氣?董大鵬心一橫:找不到施耐庵正身,
就拿這個姓顧的墊背!此人既是施耐庵的摯友,說不準鋼刀鎖喉,會吐出真情。即或殺
錯了人,也須出一出胸中這口鳥氣!
    想畢,董大鵬大袖一拂,厲喝一聲:「兒郎們,替俺拿下這姓顧的!」說時遲,那
時快,幾個蒙古鐵騎兵喳呀一聲,踴身上廳,便要拿人。
    就在此時,只聽見左近樹叢裡響起一聲長嘯:「噫吁兮——慢來!」緊接著,一陣
清風過後,隨著那濃郁的草木馨香飄來一個人悠揚的吟唱:
    「休猖狂,莫乖張!君不見芒碭山下走龍蛇,黃河故道起蒼黃。何苦來氣咻咻狼共
狽,鬧嚷嚷蛇吞象?慢提你勾魂弔客,不必講鐵血虎將,且安排霽月清風,梅香竹影,
消遣這歌當哭,筆作槍。」
    這一陣吟唱起得如此突兀,加之吐詞清亮,節律鏗鏘,值此月白風清之時,夜靜更
深之際,聽來如泣如訴,彷彿一曲天籟自紫垣宮中飛來,一霎時,滿廳眾人都聽呆了。
休說那顧逖、李齊和眾多騷人雅士,便是幾個拿人的元兵,也彷彿被人施了定身法,癡
愣愣地傾耳聆聽。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只見人搖樹影,風動竹梢,吟哦的余音兀自裊裊未歇,一個挺
拔的身影早飄入花廳,眾人抬頭一瞧,猛覺著眼睛一亮:
    只見來人約摸三十六七歲年紀,一領銀灰長袍寬寬地裹在瘦勁精幹的身架上,葛布
逍遙巾兜頭斜扎,在腦後飄出一角,襯著那廣額深眉,滿頭濃發,愈益顯出倜儻狂放。
他雙顴如稜,兩顎似鐵,一雙瞳仁精光熠熠,幾欲奪人心魄。只見他神態閒適,氣度瀟
灑,一手漫挽腰間絲滌,一手輕拂大袖,昂然站在當廳,彷彿淵停岳峙。
    顧逖眼尖,率先認出來人,又驚又喜地撲了過來,口中一疊連聲大叫:「彥端兄,
你把俺盼得好苦!」
    話音未落,那董大鵬也回過神來,不覺嗄聲狂叫:「此人便是施耐庵,兒郎們,休
教走了這個叛逆!」
    彰德大營的中軍一聽,哪裡按捺得住,踴身站起,連連喝道:「慢來,慢來,哪一
個吃了豹子膽,敢來搶鐵爾帖木兒元帥的功勞。」
    顧逖一見陣勢不對,把那一腔眷戀之情丟在腦後,搖晃著施耐庵的雙肩催促道:
「彥端兄,此園已成虎狼之地,三十六計,走罷!走罷!」
    施耐庵微微一笑,對顧逖道:「遐舉兄,承蒙盛情,躬逢雅會,既然有如此眾多的
朝廷命官在此恭候,晚生倘若一走,豈不掃了諸位雅興?」說畢,不僅未曾退避,反而
迎上幾步,對董大鵬和帥府中軍唱了個大喏,馳道:「二位元室走卒、朝廷鷹犬,晚生
在此恭候多時了,倘要借晚生這顆好頭顱去換一樁功勞,休要謙讓,儘管來拿便了。」
    董大鵬一見施耐庵這副雍容閒適、嘻笑怒罵的神態,直氣得腦門心血湧,「錚」一
聲掣出腰間那柄狼牙大棒,暴喝一聲,撲了上來。眾元兵一見主將出馬,哪敢怠慢,立
時哇呀呀一陣吼,長刀灼灼,鐵桶般圍上了施耐庵。
    此時,「聳碧園」內早已鴉飛鵲亂,一眾紳衿宿儒、騷人墨客逃了個無影無蹤,那
些麗春館的歌妓也紛紛躲入樹叢,只有那位色藝雙絕的粉墨班頭小簾秀卻兀自伏在花廳
欄杆下,注目佇望。
    施耐庵面對這虎狼一般的元兵,神情依然從容不迫,他略略退了幾步,站好方位,
左臂撩開袍襟,右臂微微一抖,一柄寒光凜人的湛盧寶劍早掣在手裡。董大鵬一見,不
覺失笑,憑施耐庵手中這把劍,不要說自己親自出馬,便是三五個科爾沁鐵騎便足以對
付,這個窮酸只怕是活得不耐煩了,敢來找死!」
    說話間,眾元兵早織起一陣白森森的刀網,眼看那施耐庵難逃一劫。就在此時,只
聽得花廳兩側猛可地一陣「嘩啦啦」大響,彷彿平地刮起一陣颶風,霎時間樹叢、假山、
魚池、竹影裡鑽出一群人來,一個個手執明晃晃的兵器,雄赳赳、虎彪彪列成一道人牆,
把個施耐庵護在垓心。領頭的乃是一男一女。左首一人身如鐵塔、寬肩乍臂,一張闊臉
膛彷彿銅鑄般紅得發亮,手執一根大棍足有酒杯粗細。右邊是一位三十毛邊的中年女子,
墮雲髻上纏一抹紫色輕綃,白皙清麗的臉龐上秀眉微蹙,星眼含霜,撒花薄綾小襖緊緊
裹在削肩之上,腰間系一條茜色裙子,白綢裙帶中央簇出一朵蓮花,手中綽著一柄長劍,
嬌俏玲瓏中隱隱透出肅殺。
    董大鵬一眼便認出,這紅臉大漢和中年女子,正是白蓮教紅巾軍劉福通帳下兩員戰
將,一位是黑虎旗旗首王擎天,一位是飛鳳旗旗首宋碧雲,沒存想好端端地卻平空殺出
這兩個對頭,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鵬手下的元兵與劉福通的義軍曾經多次交手,自然識得以前這兩位英雄的厲害,
那些柄長刀恰才舉過頭頂,立時彷彿凝住,哪一個還敢上前?董大鵬一來懾於王、宋二
人聯手,難有取勝的把握,二來這群人竟在神鬼不覺之際潛進了堂堂的通都大邑,倏忽
間冒了出來,他心中又驚詫又忐忑,一時愣在當地,不敢貿然上前搏殺。
    倒是那彰德大營的中軍膽大,喑嗚一聲,「呼」地從腰間袍襟下拔出一柄八稜紫金
錘,腰腹略聳一聳,托地躍了過來,吼一聲:「何方蟊賊,敢來奪俺帥府要犯!俺余廷
心答應,手中這柄紫金錘可不答應!」隨著話音,花廳上早起了一陣惡風,只見余廷心
手中那一柄紫金錘忽地變成簸箕大一圈紫光,挾著令人心悸的嘯吼,著地般直捲向施耐
庵身邊。
    宋碧雲、王擎天見來勢兇猛,收腰縮臀,各各立個門戶,劍、棍齊施,上打雪花蓋
頂,下盤鐵牛犁地,霎時便擋住了那余廷心一招。
    三個人乒乒乓乓鬥得數合,宋碧雲心中暗暗吃驚:哪裡冒出來這個韃子將軍,不僅
錘重力沉、招式嚴謹,那腳步錘式中竟藏著無數玄機,彷彿九華派中的路數!她不覺柳
眉倒豎,對王擎天招呼一聲:「王大哥,狗官棘手,棍頭下狠些!」立時將手中劍緊一
緊,寒芒點點,疾如靈蛇,逕直搠向余廷心的眉心、咽喉諸處要害。
    董大鵬一見王、宋二人戰不下一個余廷心,不覺大喜,啞啞吼一聲:「兒郎們,此
時不拿施耐庵,更待何時?」吼聲中抖一抖手中狼牙短棒,率著眾元兵直撲向花廳正中。
一眾紅巾軍士早自有科爾沁鐵騎兵捉對兒廝殺,董大鵬殺開一條血路,奔過圍欄、奔過
廊柱,展眼一瞧,不覺大吃一驚。
    只見偌大個花廳上空空如也,除了廊下呼喝廝殺的一群人,除了滿地狼藉的杯管盤
碟,哪裡見得到一個人影?漫說那施耐庵,便是那顧逖,李齊也彷彿借了土遁,齊齊地
失了蹤影。
    董大鵬心下焦躁,不覺怒叫:「還鬥他娘個鳥!施耐庵不見了也!」
    這一叫不打緊,花廳廊下正鬥得入港的眾人的耳畔彷彿響了一聲焦雷,一齊收住手
中兵刃,呆呆地望著空蕩蕩的花廳,一個個怔怔忡忡,驚詫莫名。
    那余廷心一抖八稜紫金錘,揚聲叫道:「董大人休急躁,那施耐庵身無雙翼,還怕
他飛上天去!小小一個園子,掘地三尺,諒他脫不出俺的手心!」
    一句話提醒了董大鵬,他一揮手中狼牙棒,厲聲下令:「兒郎們,滿園搜捉,休要
漏過一草一木!」眾元兵一聽,也顧不得廊下那些紅巾「賊寇」,一齊貓腰竄入林木花
圃,仔細搜索起來。
    此時,廳前只剩下王擎天、宋碧雲和一眾兄弟,癡癡地站在當地發愣。尤其是宋碧
雲心中更是納悶:那施相公適才好好地站在廳上,為何眨眼之間便失了蹤影?她曾多次
與施耐庵相處,深知以他的武功,決不可能在剎那之時便殺出重圍,縱躍出這偌大一個
園子,今日之事委實蹊蹺!
    正值她驚疑莫名之際,猛聽右側園牆外響起一陣粗厲豪邁的大笑,緊接著一個暴雷
也似的聲音從那廂響起:「董大鵬、余廷心兩個狗官,休要在那邊白費神了,瞧你們把
一個好端端的名園糟蹋成什麼模樣!」隨著話音,只聽得虎虎一陣風響,一個壯實的黑
影躍上牆頭。
    宋碧雲抬眼一看,只見牆頭上那人粗腰熊背、凜凜生威,盤龍髻上系一副皂巾,斑
斑樹影之中,冷月清光之下,隱隱約約看出那張油亮的黑臉和左眼下那顆肉痣。宋碧雲
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名震江浙的嚇天大將軍張士誠,她不覺又驚又喜,朗聲喚道:
「張大龍頭,久違了!可惜你一步來遲,施耐庵相公適才失蹤了!」
    那張士誠又是敞懷大笑,答道:「宋旗首稍安勿躁!有俺嚇天大將軍在此,施相公
決然無恙!不過,這樁事俺也是不得已做得詭詐一些,淮安城虎狼之地,聳碧院強敵環
伺,俺也顧不得許多了!」說畢,他躍下園牆,腰脊微傴,「嗨嗨」一聲,一揚臂拍下,
只聽得「嘩啦啦」「轟隆隆」一陣大響,厚厚的青磚園牆竟被他拍倒一角,露出一個豁
口。
    沒等宋碧雲明白過來,那張士誠揮手朝豁口外一指,說道:「施相公已成俺鹽城大
營的貴客,諸位休要勞神了!」
    此時,那董大鵬、余廷心也早已圍了過來,眾人向那豁口外一看,一個個驚訝得張
開了口,半晌做聲不得。
    只見豁口外露出一條長街,長街上密匝匝列著百十名壯士,盡是七長八短漢,三山
五岳人,一個個身著油漬斑斑的鹽工短褐,手執明晃晃的兵器。長街盡頭,遠遠立著四
匹馬;左邊兩匹馬上騎著的是施耐庵和顧遐舉,馬前還有兩名壯士牽馬墜鐙。右邊兩匹
馬上則反翦縛著兩個人,一個是淮安知府李齊。另一個卻是那嬌滴滴的粉墨班頭小簾秀!
    張士誠神采飛揚,捺著下巴笑道:「俺張士誠今日吉星高照,出師大捷,走一趟淮
安府,本來只想請回一位施相公,想不到竟然挾一帶三!這位顧先生正好在俺軍營之中
陪伴施相公吟詩作畫,這個知府狗官卻好替俺出師祭旗。至於這位裊裊娜娜的小娘子,
恰恰是個會唱曲的雛兒,帶回營去,跟俺嚇天大將軍作個押寨夫人,殺得倦怠了,彈琴
唱曲,解解悶兒,也不辱沒了她!」說畢,又是一陣呵呵大笑。
    宋碧雲打量著張士誠那副得意神態,心中忖道:這位張大龍頭遠在鹽城,如何便知
道施相公今日要進淮安,而且神不知鬼不覺,趁著混戰之際,眨眼之間便從眾人眼皮底
下搶走了施相公?往日只道這黑矮漢子不過是一位喑嗚叱吒的莽漢,幾曾料道他還有如
此深邃的心機!
    宋碧雲正自沉吟,那王擎天卻早按捺不住,一舉手中大棍便要殺過去。宋碧雲急忙
一把按住,王擎天性急如火,怒叫一聲:「宋旗首,你忘了俺們來時,太師父劉福通是
如何吩咐的:施相公負有千鈞重托,身膺義軍大秘,一定要加意護持,不許碰掉他身上
一根汗毛!這張士誠野心勃勃、心地詭詐,終不然眼睜睜叫施相公落入虎口,叫這鳥漢
攫走那樁絕秘!俺王擎天忍不下這口惡氣!」
    宋碧雲點點頭,勸道:「王大哥所慮極是,不過,張士誠也是江湖中人,今日身處
重圍,又有董大鵬、余廷心這一干元廷兵將在一旁虎視眈眈,施相公被張士誠奪走,總
比落入元兵手中要好。再說施相公重義氣,輕生死,豪氣干雲,深沉豁達,決不會洩露
那樁義軍大秘!」
    王擎天聽了這番話,也覺在理,收起大棍,氣咻咻踅過一旁。只惱了那董大鵬與余
廷心,兩個人只道今日鬥敗宋碧雲、王擎天和一眾紅巾軍將士,將施耐庵一鼓成擒,叵
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竟著了這鹽販子的道兒。他二人憑著渾身武藝,一向驕橫慣了,
哪裡能忍下這口氣?只聽一陣叱吒,兩個人錘、棒齊舉,率著一眾科爾沁鐵騎兵潑風般
殺了上來。
    張士誠呵呵一笑,右臂微微一動,忽地從腰間掣出一柄純鋼點就的鹽鈀,大吼一聲,
當先抵住董大鵬、余廷心,大殺起來。
    戰不到幾個回合,猛聽一陣號炮連珠般炸響,混戰之中,忽然一聲怪叫,兩陣對壘
中一員主將撫著左肩,托地跳出了戰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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