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三十二 入虎穴單憑《寄生草》 扮伶人雙擒林中鶯

    這一日,乃是元順帝至正十五年冬月一個奇寒徹骨的日子,山東行省首府濟南城內
卻顯得異樣的寧靜。
    趵突泉邊,游人士女早早便來游覽,真個是綺羅連翩,冠蓋雲集;千佛山上,善男
信女們裹糧頂禮,依舊一步一拜,前去祈求吉祥如意;而大明湖畔的那些瓦捨勾欄,歌
樓舞榭,仍然是通宵紅燭、徹夜笙歌,真個是「休道齊魯無嘉樹,亞賽十裡錦官城」。
    約摸巳牌十分,店舖櫛比的濟南府南大街上,匆匆走入三個人來。那領頭的象個秀
才模樣,身後跟著一男一女。三人一邊沿街行走,一邊觀賞市面風物,眼裡不時閃過驚
奇的神色。看看走到通衢十字路口,領頭的那人停下步來,四面環顧一陣,臉上忽然現
出茫然之色,佇望片刻,回頭與那一男一女商議一陣,便欲走入街旁的店面詢問路徑。
    驀地,貼在店牆上一張大紅紙吸引了他的視線。他走近一看,只見那招紙上印著金
龍圖案,下蓋平章府關防大印,中間寫著幾行大字:
    「山東行省平章衙門知會:
    闔城官民人等、士農工商、三教九流有悉:茲因冬至日近,平章府為與民同樂、共
慶升平,於今日大開華筵、重調絲竹,搬演石君寶北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梨園
雲集,笙簫畢備,僅缺外角一名飾演鄭府尹,有擅長詞曲、熟稔戲場者,揭此招紙,自
當重賞不誤。
            大元至正十五年冬十一月辛丑
            山東行省平章
            欽命世襲罔替折沖將軍
    擴廓帖木兒——王保保!」
    那秀才模樣的人讀畢招紙,沉吟一陣,招招手將隨從二人喚到跟前,指著招紙低低
講了幾句,二人點點頭。秀才模樣的人撩衣捺袖,大步走到牆下,「唰啦」一把揭下了
招紙。
    他剛剛把招紙揭到手中,只聽得「蹬蹬蹬蹬」腳步亂響。店舖內、牆角暗處立時搶
出幾個衙役打扮的人來,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三個人物。
    一個衙役對那秀才打扮的人問道:「你是何人,敢揭平章大人的招紙?」
    秀才模樣的人微笑答道:「晚生乃四方游子,久擅詞曲,諳熟弦管,願應聘與平章
大人助興!搬演一出《花酒曲江池》雜劇!」
    那衙役見此人儀態瀟灑,出言文雅,立時換了一副臉色,畢恭畢敬地唱個大喏說道:
「上天保佑,到底逢了你這位救命星,不然,俺和這幾位弟兄不知還要在這冷風裡待到
何時!既然是梨園老手,敢請隨俺一同去見平章大人!」
    說著,吆喝一聲,那店舖之中竟然抬出一乘青巾小轎來。幾個衙役將秀才模樣的人
扶進轎子,又忙忙地從隨行的一男一女身上接過書箱擔子和傘囊筆袋,蜂擁著夠奔平章
衙門。
    一路上,領頭的衙役扶著轎槓,不時朝轎內那秀才模樣的人詢問:「請問尊駕何方
人氏?」
    「俺祖輩長住江南杭城。」
    衙役咂咂嘴道:「嘖嘖,好地方好地方,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麼,請將
尊駕姓名告訴小的,待會兒俺去平章大人台前,也好稟告。」
    「俺姓張,排行第二,只因腹中藏得一手好詞曲,故爾人們都喚俺『賽漢卿』張二!」
    衙役又是嘖嘖連聲:「好名諱好名諱,平章大人一聽這名字便要高興三天!」
    一路喋喋絮語,不覺早已來到行省平章衙署門前。領頭的衙役將秀才模樣的人扶下
轎來,引著一行三人,用手搖著揭下的招紙,那守門的兵將一見此物,一齊躬身讓路,
這四個人一直走進了行轅大院。
    行至一座廊屋之下,那衙役說一聲:「幾位稍站片時,小的去回稟平章大人。」
    說畢,大步匆匆轉入廊內。
    三個人立在廊下,一邊等著那平章大人出堂,一邊瀏覽這大廳內的景緻。
    約摸等了兩盞茶的工夫,那報信的衙役竟如石沉大海,久久不見出來。
    三個人正自納罕,只聽得廊後步履聲響,一步三搖地踱出個五十多歲的人來。從他
的衣著打扮,行止神態,一眼便可瞧出,這是常在衙門內行走的一位老書吏。
    這書吏一見三人立在廊下,趕緊疾趨數步,奔下階砌,拱一拱手道:「啊啊,這位
敢莫便是應聘扮戲的『賽漢卿』張二張年兄?」
    秀才模樣的人見等了半日,等出來的竟是個書吏,心中老大不快。不過轉念一想:
朝廷的馬伕出來也勝三品官,此人雖是個書吏,卻是堂堂行省衙門的內吏,自然不敢怠
慢,忙忙回了一禮,答道:「正是晚生。」
    那書吏臉色謙和,一雙眼睛卻骨碌碌地上下探視著眼前三人,口中說道:「哦哦,
梨園高士到來,有失迎迓,不恭之至!」說著,他彷彿隨口寒暄,說道:「聽說年兄擅
長詞曲,不知當今之世,年兄最欽恭哪幾位大家的雜劇曲目?」
    秀才模樣的人不假思索,朗朗答道:「當今之世,晚生只佩服四位梨園前輩,那便
是關、王、馬、白。」
    那書吏點點頭,又道:「不知這四人之中,又是誰優誰劣!」秀才模樣的人答道:
「馬致遠淡泊含蓄,王實甫綺旎多姿,白樸情致清麗,自是一代曲宗,然而,要講曲中
泰斗,恐怕任何人也難與關已齋的氣概雄奇、文辭本色相比肩!」
    那書吏聞言,不覺瞟了他一眼,笑道:「中肯,中肯!年兄果然稔熟詞中三昧,平
章府今日物色得一位梨園大家了!」
    說畢,他攤一攤手,道聲:「請!」率先登上階砌,領著三個人走了進去。
    轉過四五道回廊,又穿過偌大一派園林,四個人步入一間十分宏麗的大廳。
    只見這廳上花花綠綠滿是梨園行頭,兩廂的插架上豎著演戲用的旗槍,一隊樂工持
著笙簫檀板,悠悠揚揚地奏著樂曲。幾個妖妖嬈嬈的戲子拿腔做勢,唱得正自入港。
    一見這書吏登堂,那一班樂工戲子忙忙停了奏樂演唱,一齊躬身肅立。
    那書吏揮揮手,大咧咧地坐到居中正座之上,對眾人言道:「眾樂工戲子聽者,今
日平章府請得江南名士『賽漢卿』張二,少刻便要搬演《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為冬至
華筵添增雅興。」
    眾人一聽,齊齊把目光轉向後來上廳的三人。
    那書吏含笑對秀才模樣的人道:「張年兄,此刻,便請你將那《李亞仙花酒曲江池》
第一折裡的《寄生草》與這些梨園弟子示範一遍。」
    那秀才模樣的人拱手說道:「師爺,晚生此來,乃是應平章大人之聘,為何遲遲不
見平章大人駕臨?」
    書吏聞言微笑道:「哎呀年兄,平章大人正在轅門送客,這裡俺主持一切,只要這
出戲唱好了,還怕見不著平章大人麼?」
    秀才模樣的人聞言默然。
    只見那書吏一頭躺到椅背上,喝聲:「起樂!」那一班樂工立時趺坐弄弦,大廳之
上八音奏起,裊裊繞樑。
    秀才模樣的人倒是會家不忙,接過檀板,輕叩兩記,緩緩度起曲來:
    「他將那花蔭串,我將這柳徑穿。
    少年人乍識春風面,
    春風面半掩桃花扇,
    桃花扇輕佛垂楊線,
    垂楊線怎系錦鴛鴦?
    錦鴛鴦不鎖黃金殿。」
    這一曲《寄生草》乃是石君寶得意之作,歷來膾炙人口。那秀才模樣的人唱得有板
有眼、抑揚頓挫,立時攝住了滿廳人的心神。
    書吏聽畢,不覺拍案叫絕,連聲叫道:「好了,如此錦舌繡口,怕不要轟動濟南城!
張年兄,這戲不用配了,今晚平章府盛會,便由你作個梨園班頭!」
    說著,他喚過兩個婀婀娜娜的妙齡女伶工,吩咐道:「你二人好好服侍張二相公,
若有差池,俺拿你們是問!」
    說畢,大袖一拂,飄然轉入後廳。
    兩個女伶工款扭纖腰,慢啟朱唇,對秀才模樣的人道:
    「三位師傅隨俺們來。」
    一邊說,一邊引著秀才模樣的人和兩個隨從穿堂排戶,走入一間十分雅緻的房間,
將那秀才模樣的人安頓在裡屋,兩個隨從分別引到進門的兩側偏房,一人一室,煞是周
到齊整。
    兩個女伶收拾已畢,對秀才模樣的人福一福,說道:「大師傅請早早安歇,俺們回
去覆命了。」
    說畢,各各嫣然一笑,輕提繡裙,笑吟吟地出了房門。
    一待那兩個女伶走出,秀才模樣的人立時將兩個隨從悄聲喚進,低低地耳語起來。
    這三個人哪裡是什麼梨園弟子?!為首的秀才便是施耐庵,那扮著挑夫的漢子是
「灶上虱」時不濟,書童打扮的女子則是「吳鐵口」收養的那位姓林的白衣女子。
    自從盧起鳳將蕭縣大敗、梁山後代被俘的消息帶到飲馬川山寨之後,「吳鐵口」經
過慎密思慮,決意率眾闖入濟南府,搭救落難的一眾江湖義士。
    施耐庵經飲馬川大寨一番耽擱,早已急著北上東平、鄆城去尋那武林大秘。怎奈
「吳鐵口」立意挽留,要請他在這「群虎闖濟南」的好戲中扮一個極重要的角色。施耐
庵見「吳鐵口」義氣深重,心想:反正那白絹藏在極秘密之處,早晚都可尋到,再說由
郯城去梁山,亦可走濟南一線,順道看看這齊魯首邑的風物情采,也不枉走此一遭;何
況此番與群雄闖入龍潭虎穴,不僅可經歷許多奇情異事,而且還能與幾位梁山後代見上
一面,將來筆下又可添幾位栩栩如生的人物!因此,他便答應了「吳鐵口」之邀,與群
雄一道闖濟南干一番功勞。
    按「吳鐵口」的計策,施耐庵扮成一個游學士子,由時不濟扮成行腳挑夫,姓林的
女子扮成一個侍書的女童,先期進入濟南城,設法混入平章衙署,打探虛實,將衙署地
形路道畫成圖形,悄悄送與嗣後進城的「吳鐵口」。
    然後,由「吳鐵口」率著十六位好漢偷偷潛入,將平章行轅鬧一個天翻地覆,趁著
那擴廓帖木兒——王保保倉卒應戰之時,「玉面狐」盧起鳳一路好漢直奔城東大獄,救
出那被俘的一眾梁山好漢後代。
    開初,眾好漢一聽要由施耐庵作探路先行,心裡都覺著納悶:一個無拳無勇的文弱
書生,值此龍潭虎穴,倘若有所閃失,豈不貽誤大事!及至「吳鐵口」一番解釋:說是
在場眾位好漢郁曾犯過王法,官府有案可稽,那擴廓帖木兒——王保保狡詐陰狠,耳目
靈通,只怕一進城就會被人認出;而盧起鳳、黃振、韓涵、彭澎、宣德、郝登、魏焚海、
單澤世諸人,更是大多入過牢獄,益發瞞不過那朝廷爪牙的耳目。擴廓帖木兒——王保
保素來附庸風雅,尊崇文士,唯有施耐庵去了,可保萬無一失。
    一眾好漢聽了這番剖析,方才信服。
    從進濟南府到住進這間雅潔的密室,半日來,施耐庵心中卻生了無數疑慮。他曾想
象:既然大隊欽犯克日便要正法,這批囚犯又是朝野矚目的梁山後裔,這濟南城內,必
是刀槍如林,行人絕跡。誰知沿街走來,不僅市面安謐,雞犬不驚,就連堂堂的行省平
章衙門也是幽靜安寧,士女如雲,偌大個衙署之內看不到一兵一卒,一槍一劍,擴廓帖
木兒反倒雅興不減,出招紙、聘曲家、開華筵、動笙歌,哪裡看得出一絲一毫的肅殺氣
氛?擴廓身為封疆大吏,處斬一眾被俘壯士又是朝廷欽命,他便有包天大膽,也不敢在
義軍蜂起之時,遍地狼煙之際,如此悠哉游哉,玩忽職守。
    想到此,他不覺心下暗忖:朝廷行事詭秘,那鐵爾帖木兒與擴廓帖木兒兩人又是有
名大奸大猾之將,敢莫是盧起鳳消息不確,或者中了鐵爾帖木兒的欺軍之計?
    更叫他納悶的是,既然這擴廓滿城聘求曲家搬演雜劇,自己揭榜應聘,又露了一手
度曲功夫,可是囉嗦半日,那擴廓帖木兒卻深藏不露,連影兒都見不到一個!
    施耐庵一介書生,何時遇到過這種撲朔迷離的複雜局面,此刻,不覺心中惴惴,疑
竇叢生。
    等不得那兩名女伶走遠,施耐庵便把時不濟、林姓女子一齊喚進,悄悄商量起來。
    施耐庵道:「時大哥,林家侄女,今日這城內景象,平章衙署內的氣氛,只怕有些
蹊蹺!萬一有個閃失,只怕要壞了幾位梁山後代的性命!」
    時不濟唧唧一笑:「施相公休慮,吳大哥派俺們三個打入平章府內,俺們便大搖大
擺地進了這個院子,有吳大哥在,其余的事俺們管他作甚!」
    施耐庵見他打岔,忙道:「時大哥,林家侄女,你我三人身膺重任,此刻被人軟禁
在此,向晚便要拉晚生上台度曲演戲,倘若誤了吳大哥軍機大事,那將如何交待?」
    時不濟依然唧唧笑道:「施相公到底是讀書人,忒也操得心多!待會兒演戲你便演
去,這平章府的筵席只怕也是上等,俺正想沾你的光兒嘗嘗膠州蘋果、萊陽梨哩!」
    那姓林女子也附和道:「時大哥說的是,俺自幼喜歡看戲,待會兒平章府搬演《李
亞仙花酒曲江池》,俺也想飽一飽眼福。」
    施耐庵心中焦慮,見二人嘻嘻哈哈,半日說不上正題,不覺歎了口氣,揮手叫二人
出屋,一頭躺倒在床上。
    少時,只聽嬌滴滴一聲喚:「張師傅,請起來用飯!」那兩個女伶捧著食盒籠屜,
款款地走了進來。
    兩個女伶一番忙碌,立時擺上酒菜,山珍海味,佳餚羅列,一待施耐庵坐下,兩個
女伶笑吟吟福一福,又走了出去。
    施耐庵待兩個女伶走遠,忙忙走進偏房,待要喚時、林二人同桌用飯,推開兩個屋
門,不覺吃了一驚。
    偏房之內空空如也,哪裡還有時不濟、林姓女子的蹤影?
    施耐庵心想:只怕是這二人久處荒野,頭一回見了偌大的平章衙署,心中好奇,此
刻到處瀏覽去了。唉唉,想不到身處龍潭虎穴,偏偏遇上這老少兩個頑皮,只怕要誤大
事。
    他一邊歎息,一邊提箸用飯,剛剛咂得兩口酒,食得一箸菜,倏見窗外黑影一幌,
接著一陣腳步聲響,一個人影立時站在眼前。
    施耐庵正自驚詫,只聽那人唧唧笑道:「嘖嘖,好香好香,施相公,這般好酒菜,
也不等等俺一起享用麼!」
    施耐庵抬頭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灶上虱」時不濟。只見他不知何時早換了
一身短打衣靠,扎縛得十分精幹,一頭坐到凳上,提起箸來,狼吞虎嚥地大嚼大咽。
    施耐庵一邊與他斟酒,一邊問道:「時大哥好興致,這一趟玩得愜意罷?」
    時不濟嘴裡含著酒菜,唔唔地答道:「嗯嗯,好個擴廓帖木兒,倒會享清福,這衙
署造的亞賽皇宮內苑!」
    施耐庵心中又急又好笑,不覺嗔道:「時大哥,倘若再如此頑耍,晚生便要走了。」
    時不濟聞言一怔,放下筷子,忙問:「施相公,你待走到哪裡去?」
    施耐庵道:「晚生此處無事可做,還是當我的游學秀才去。」
    時不濟搔搔頭皮,圍著施耐庵走了一圈,心中恍然,不覺唧唧大笑:「施相公,休
走,休走!大功已然告成,待會兒俺還要與你一起向吳大哥討賞哩!」
    施耐庵只道他又在耍笑,正色言道:「時大哥,如此大聲武氣,嘻嘻哈哈,你不怕
露了馬腳?」
    時不濟聽了,不覺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走上一步,閉了窗簾,拴了門槓,湊到施
耐庵跟前,從懷中悄悄摸出一張羊皮紙來,附耳說道:「施相公,有俺時不濟在,你擔
個什麼心?這房屋路道圖俺早已畫好在此,施相公就請一觀。」
    施耐庵急忙接過那張羊皮紙,仔細一看,只見上面詳詳細細地畫出了這平章衙署的
出入線路,一房一屋,一門一戶都未漏掉。
    施耐庵看畢,問道:「時大哥,這是哪裡來的?」
    時不濟唧唧一笑:「唧唧,休道這小小一個平章衙署,便是皇帝老子的禁苑,憑俺
時不濟這身手,也可察勘個一清二楚!適才俺乘著出去蹓蹓腿的功夫,便將這線路圖兒
捎帶畫了下來。此刻,只怕林家侄女早已將那一份送到吳大哥手上了羅!」
    二人正自興高采烈,只見窗外又一個嬌俏的身影閃過,一陣「窣窣」衣衫響起,姓
林的女子早已奔了進來。
    施耐庵忙問:「好侄女,路線圖送到了麼?」
    姓林的女子點點頭道:「送到了,吳義叔已然部署好人馬,盧大叔亦已率眾圍了東
城大牢,吳義叔吩咐,酉牌時分,由時大叔在這平章衙署內放一把大火,兩路人馬一見
信號,分頭攻打平章衙署與省城大牢,事成與否,深夜亥時,都到城南千佛山下會合!」
    時不濟聽畢,一拍大腿叫道:「著啊,俺吃飽喝足,這手又癢癢的,待會兒相公去
演鄭府尹,俺便要學西楚霸王去燒阿房宮了!」
    姓林女子道:「時大叔又來玩笑,吳義叔吩咐,事不宜遲,速速扎縛,那擴廓帖木
兒鬼精靈,謹防遷延生變。」
    施耐庵忙問:「林家侄女,吳大哥可曾吩咐,晚生作何公幹?」
    姓林女子笑道:「施相公以一曲《寄生草》打入衙署,吳義叔高興得緊,他命我一
路護衛你,沖出龍潭虎穴。」
    施耐庵聽了,不覺歎道:「晚生於事無補,倒添了許多麻煩,軍令如此,只好遵命
行事了。」
    說畢,三個人忙忙地藏好兵刃,扎縛好衣襟鞋帶,只等天色向晚,便要相機行事。
    時不濟生性好動,哪裡在屋內呆得住,立時便失了蹤影。
    趁著時辰未到,施耐庵對姓林的女子問道:「好侄女,我尚不知你的身世名諱,想
必也是當年梁山上一位大英雄的後代,此刻閒暇,敢請侄女兒將來歷賜告。」
    姓林的女子莞爾一笑,並不立即回答,右臂微曲,在腰間探入,只見倏忽間銀光一
閃,手中早已掣出那柄爛銀打就的短柄蛇矛,平捧在施耐庵眼前,說道:「施相公,你
熟知當年梁山情事,見了這宗兵器,你便可猜到俺的身世來歷了。」
    施耐庵接過短柄蛇矛,仔細端詳一陣,心中驀地一動,問道:「如此說來,侄女兒
便是當年火燒草料場、雪夜上梁山的『豹子頭』林沖林大英雄的後人了?」
    姓林的女子道:「正是,十五年前,俺隨爹爹林宏投奔翠屏山山寨,不想爹爹被元
兵殺害於張秋鎮上,虧了吳義叔俠肝義膽,捨性命將俺贖了出來。」
    施耐庵早已從吳宅老家院口中聽過這法場贖女的情事,點了點頭,又問道:「當年
林大英雄被高俅那廝迫害,一氣殺了陸謙,奔了梁山大寨。聽說他的夫人不久便含恨自
盡,未聞留下子息,不知後來如何又有血裔遺留在世間?個中必有絕大周折,侄女能否
一敘?」
    林姓女子聞言慘然,默立良久,方才說道:「唉,說起來真是恨滿胸膛!爹爹死後,
義叔常與俺講起當日情事,俺先祖林沖發配滄州之後,先祖妣張氏便產下一子,擔心那
高衙內要斬草除根,便將這個孩子悄悄送到千里之外的姨母家撫養,為了斷絕高府的猜
疑,張氏便忍痛割捨愛子,含恨自縊了。這些情事,除了當年宋、吳二位梁山大頭領,
外人哪裡知曉?」
    施耐庵聞言浩歎,慘然兀立片刻,說道:「唉唉,哪存想這些英雄後代,都是在屠
刀之下留傳下來,實在不易!不知侄女兒的名諱喚作什麼,忝為叔輩,知道以後,也好
稱呼。」
    姓林女子道:「只因俺長得嬌弱,吳義叔愛如己女,便與俺取了個極好聽的名字,
喚作林中鶯。一眾大叔大哥們喜歡俺的脾性,也給俺取了個綽號,叫作個『一捧雪』。」
    施耐庵不覺拍掌笑道:「妙、妙!侄女兒那一身白衣,實在是賽過寒天中的爛瓊碎
玉。」說到此,他記起一事,復又問道:「呃,連女兒家都有綽號,那麼,你那燕師妹
的諢名又是什麼呢?」
    林中鶯嗤嗤一笑,說道:「俺那燕師妹的諢名更其好聽了,只因她喜著紅衣紅裙,
頭上還愛簪一朵赤金梅花,紅通通地叫人耀眼欲花,故爾人稱她叫『一點霞』。」
    施耐庵點點頭,說道:「好極、好極,你吳義叔真是錦心繡腸,虧他想出如此奇絕
的綽號!」
    兩人絮絮敘話,看看日落西山,將至酉牌時分,一想到大戰在即,兩個人都不覺心
中「怦怦」直跳,眼睜睜盯著窗外,直待衙署之中火起,便一齊殺出院外,就在此時,
房門「吱呀」一響,那兩個女伶又走了進來。
    施耐庵一見,心中陡然一沉:這兩個女伶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又來羅
皂,倘若此時那擴廓帖木兒便要開鑼唱戲,那可就是進退兩難了。只聽一個女伶曼聲稟
道:「張師傅,平章大人有令,今日的戲不演了。」
    施耐庵一聽,心中暗暗舒了口氣:皇天保佑,此刻不演戲,少了許多麻煩,只須再
得半個時辰,便可逃離虎口了。
    那第二個女伶又道:「不過,平章大人看中了張師傅的大才,吩咐俺二人喚你到綺
音閣上,隨平章府伶班一起進京,與當今聖上搬演詞曲雜劇。」
    施耐庵一聽,猶如炸雷轟頂,直驚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口裡喃喃說道:「怎麼,
平章大人要俺進京度曲,這,這——」
    還是林中鶯口快,插上來答道:「俺家先生揭榜應聘,只是來平章府度曲,未曾答
應進京演戲,請二位大姐回稟平章大人,此處不演戲,俺家先生便要走了。」
    那兩個女伶一聽,連忙匍伏在地,可憐巴巴地說道:「張師傅,俺二人淪落風塵,
亦是聽憑差遣。若是二位走了,俺們立時便要喪命,可憐見俺們一介伶人,要是有何言
語,請二位逕自與平章大人說去,休要苦了俺們姊妹二人。」
    施、林二人此時眼巴巴地盼著時不濟那一把火燒起,哪裡還想再去蹈那虎穴。聽了
兩個女伶之言,答應又不好,推辭又不成,一時來回蹀躞,半晌不發一言。正在為難之
際,猛聽得窗外一陣大笑,隨著一陣腳步聲響,驀地走入一個人來。施耐庵、林中鶯猛
地一驚,抬頭看去,只見來的正是——在那綺音閣上見過的那個老書吏。
    書吏滿臉堆著笑意,對施耐庵說道:「張年兄,想要推卻平章大人的盛情麼?」
    施耐庵見此人行止文雅,語調謙和,心想只要求得他轉圜,挨得一時半刻,衙署中
大火一起,便好走路。於是,他朝著那老書吏深深一揖,說道:「師爺,非是晚生借故
托大,實在是才藝拙劣,不堪到京城獻藝,還望師爺念在斯文一脈,在平章大人跟前美
言幾句。」
    那老書吏呵呵一笑,說道:「哎呀,張年兄何必過謙,既然名喚『賽漢卿』,那便
是四海一人,此處既然演得,京城便也演得,這可是千載不遇的成名機會哩!」
    施耐庵一聽,心中不覺後悔:唉唉,早知如此,日間何必胡謅出來個什麼「賽漢卿」
的綽號,此時被人拿住話柄,真真是弄巧成拙了!
    他心中著急,嘴裡卻依舊與那書吏鬼混道:「師爺,晚生適才吃了一點辣菜,此時
嗓子啞了,還請師爺稟過平章大人,這趟進京的差事就替晚生免了吧!」
    老書吏慢慢走近一步,神態親切地握住施耐庵的雙手,端詳一陣,那臉上的笑意漸
漸收斂,倏忽間雙眉一豎,豹眼環睜,冷冷說道:「年兄,這一趟可是願走也得走,不
願走也得走啊!」
    施耐庵猶自懇請:「師爺,晚生一介游方士子,委實難登大雅之堂。」
    驀地,那書吏怒喝一聲:「什麼游方士子!什麼梨園世家!
    什麼『賽漢卿』張二!你是飲馬川的叛賊!」
    這一聲暴喝,彷彿兜頭降了一個霹靂,把施耐庵、林中鶯嚇了一跳。兩人猝聞此言,
一時驚懼交集,半晌說不出話來。
    施耐庵掠過無數念頭:自入城之時起,既未露出形跡,又未逢見跟蹤的暗探,眼前
這個老書吏,怎麼會瞧破自己的行藏?只怕是此人大言訛詐,突施試探!想到此處,他
穩住心神,微笑答道:「師爺休要玩笑了,瞧晚生這一副寒儒形態,怎會與江湖好漢扯
到一起?」
    只聽那老書吏又是一陣大笑,這陣大笑與先前簡直判若兩人,粗豪獷厲,震人耳鼓!
    老書吏笑畢,瞋目獰視了施、林二人一陣,說道:「好一個草賊,竟敢在俺堂堂一
省平章之前弄鬼!倘若俺如此輕易便被你這窮酸騙了,那還叫什麼擴廓帖木兒!」說畢,
一只手握住施耐庵的雙掌,另一只手「唰」地扯開身上長袍。
    施耐庵、林中鶯二人一看,只見這老書吏裡面穿著的乃是一襲赤金嵌絲的蟒袍,腰
間繫著一條兩寸寬的藍田白玉帶,實實在在的一品將軍服色。兩個人霎時驚呆了:原來
這個書吏,果然是「山東王」擴廓帖木兒——王保保本人!
    施耐庵心中又驚又恨,好個奸詐的「平章大人」,相處半日,竟然絲毫也未看出他
這假「書吏」的破綻!幸好言行舉止之間未露破綻,是擴廓帖木兒也好,非擴廓帖木兒
也好,無憑無據,你也無可奈何,總不能誣良為盜罷!
    想畢,施耐庵從容答道:「哦,想不到能一睹平章大人風采,晚生實是三生有幸。
不過,平章大人誣晚生為『草賊』,晚生卻是當之有愧了!」
    擴廓帖木兒冷冷兀立,朝那兩個女伶瞟了一眼,說道:
    「適才他二人一番密談,你們在窗外都聽清楚了?」
    兩個女伶連連點頭。
    擴廓轉臉對施耐庵道:「年兄,那些『吳大哥』、『盧大哥』、『點火為號』之類
的話語,該不須這兩個女子一一講來了罷!」
    施耐庵一聽,心裡涼了半截,不禁跌足歎恨:原以為這兩個女伶是淪落風塵的苦人
家女兒,誰知竟然是擴廓派來的眼線!事已至此,還有什麼顧慮?他不覺瞪目大罵:
「好一個老奸巨猾的狗官!好兩個寡廉鮮恥的賤婦!今日落入魔掌,要殺要剮,任憑處
置,倘要我、我、我張二吐露半個字的機密,休想!」
    擴廓手捋長髯,冷冷說道:「年兄,俺不僅知道你與飲馬川草寇有牽連,俺還知道,
你不叫張二,你叫施彥端!」
    施耐庵聞言又是一怔,自己方才與林中鶯一番密語,並未吐露過自己身世姓名,這
擴廓帖木兒非鬼非仙,又是何由得知?
    擴廓帖木兒見施耐庵滿臉疑慮之色,又是呵呵一笑,仰頭喚道:「參將大人請進!」
    話音未畢,只聽「啞啞」一聲冷笑,一個無常鬼般的長人竹竿般地挪了進來。
    施耐庵一見此人,雙目都驚得直了,來者不是別人,乃是那海州參將、在汪家營和
淮安城會過的「三界無常」董大鵬!想不到遠隔千里,在這節骨眼上,竟然與這個奸賊
相逢,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鵬聳著個狼犺長軀,啞啞笑畢,對施耐庵說道:「施相公,東台縣一別,你竟
與那宋碧雲從俺三界無常眼皮之下逃過了龍港河,淮安府聳碧院中,俺好不容易從秦梅
娘處得到信息,指望將你這窮酸一鼓成擒,誰知又是被宋碧雲、張士誠兩個叛賊攪黃了
好事。後來,你竟然伙同徐壽輝賊黨,殘殺了堂堂的朝廷六品龍禁衛、舉世無匹的女中
魁首秦梅娘!如今不僅惹惱了兀良哈台大帥,亦且驚動了脫脫丞相,從宿遷至山東佈下
了天羅地網。俺只道你仗著那吳鐵口的狡計和飲馬川草寇的勢力,能走上天去!沒存想
今日在此重逢,不知年兄有何感慨?」
    施耐庵一見仇敵環伺,自己的來歷與行藏顯露無遺,哪裡還顧得上與這「三界無常」
囉嗦,朝林中鶯大叫道:「林家侄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林中鶯在一旁凝神以待,早已躍躍欲撲,聽到施耐庵大叫,猛一抖手腕,那爛銀蛇
矛早已掣出。
    她躍上一步,說道:「施相公,俺奉命護衛於你,便是刀山火海、劍樹槍林,也要
與你同生同死,休要懼怕這幾個狗官,有俺在,看他們敢動你一根毫毛!」
    施耐庵聞言大急:這個女孩兒,真真不識厲害,便是一個董大鵬,合兩人之力便不
是對手。加之身處重圍,擴廓帖木兒一呼萬諾,一旦佈下天羅地網,待要走出這平章衙
署,只怕是萬萬不能!
    想到此,施耐庵靈機一動,換了副笑臉對擴廓帖木兒說道:「平章大人請松手,既
然入了牢籠,一切都好商量!」
    擴廓帖木兒聽畢,道聲「好」,便欲松開抓住施耐庵雙掌的那只大手。
    董大鵬一見,急忙叫道:「平章大人,休要中了緩兵之計!」
    擴廓聞言大笑,立時松了手。
    施耐庵雙掌一出,立時掣出腰間湛盧寶劍,單臂一抖,灑一溜青光,直點向擴廓帖
木兒眉心。
    董大鵬見狀,倏地拔出那短柄狼牙棒,叫一聲:「平章大人,讓俺來會這窮酸!」
挺棒便欲擊出。
    就在這時,只聽得衙署之內「堂堂」鑼響,人聲鼎沸,一時間喧呼大起:「不好了,
衙署大堂失火了!」
    這一陣咋呼實實來得突然,相斗的二人立時怔住,狼牙棒、湛盧劍擊到半路,忽地
停住。
    隨著這「救火」的喧呼,平章衙署四面響徹喊殺之聲,在燭天大火之中,只見憧憧
人影奔竄疾走。衙署正門方向兵刃交擊之聲「乒乓乒乓」響起,激鬥之中響著吼叫:
「齊魯壯士全伙在此,休教走了擴廓帖木兒那狗官!」
    擴廓帖木兒眉峰微蹙,臉上卻無驚慌之色,朝董大鵬與兩個女伶揮揮手,說道:
「既然這伙草寇飛蛾撲火,俺擴廓帖木兒今日可要開一開殺戒了,請三位一齊跟俺來!」
    那董大鵬收棒入懷,指著施、林二人說道:「平章大人,俺們一走,這兩個臥底的
奸細豈不要逃之夭夭了?」
    擴廓呵呵一笑,說道:「一個窮書生,一個黃毛丫頭,捉了也搾不出多少油水,還
是去逮那飲馬川的巨盜要緊!走吧!」
    說畢,領著董大鵬和兩個女伶急急忙忙奔出了屋門。
    幾個惡人一走,施耐庵哪裡還敢耽擱?朝林中鶯招呼一聲,雙雙向屋門外奔去,剛
剛跨出門檻,猛覺得腦後風生,兩件長長的兵器直襲面門。施耐庵頓時心中一凜,挺手
中長劍便要架格,誰知那綠光一閃,倏地奔了下三路,還未等他回過神來,猛覺著一條
軟綿綿的物事疾速纏上了雙腿,待要掙挫,哪裡來得及?只覺得一股大力向前一拽,立
時雙腳失空,穩不住身形,隨著那一拽之力撲倒在地。黑暗中倏地竄出幾條大漢,幾隻
巨臂將他渾身死死按住,繩捆索綁,霎時將他縛了個四馬攢蹄。
    施耐庵尚在徒勞掙扎,忽聽窗台牆下響起「窣窣」兩聲嬌笑,立時站起兩個人來。
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覺驚得呆了。
    原來,那二人正是日間端茶送飯的女伶。只見她們一人手中握著一根綠色的匹練,
一端攥在手中,另一端便牢牢地纏在施、林二人腿上。
    施耐庵回頭一看,只見林中鶯也早已被元兵用繩索縛了雙臂,正自怒目而視。
    施耐庵哪存想陰溝裡翻船,竟著了兩個女伶的道兒,不覺又羞又惱,瞪目斥道:
「兩個抹臉賣俏的下九流戲子,兩個無恥賤人!」
    一個女伶「嗤嗤」一笑,走上前來,兜臉打了施耐庵一巴掌,一把扯去自己包頭的
紅羅,立時現出金釵銀簪,滿鬢珠寶,叉腰說道:「好個窮酸,瞎了你的狗眼,連平章
府七少奶奶、八少奶奶都認不得了!」
    另一個女伶氣咻咻走上一步,罵道:「哼,日間服侍你這個窮酸,早憋了老娘一肚
子窩囊氣,此時俺要拿你解解悶兒!」
    說畢,揮臂便要打下。
    那七少奶奶急忙攔住,說道:「八妹子,這兩人是俺家老公要留下的活口,再說,
這窮酸唱得一手好曲詞,休要打壞了他,趕明日俺家老公捉了飲馬川草寇,俺還要再聽
他唱曲呢!」轉身對眾元兵揮揮手,吩咐道:「速速將這兩人押到那綺音閣內,好好看
守!」
    接著單臂一抖,「嗤啦啦」收回了那根綠色匹練。那八少奶奶亦自收了綠色匹練,
對施耐庵斥了一聲:「要不是看在七姊姊的份上,俺今日便饒不了你!」
    說畢,兩個女人拽起裙裾,裊裊娜娜、扭扭捏捏,一溜煙奔進了燃著轟轟烈焰的衙
署大院。
    施耐庵、林中鶯此時手足被縛,眼睜睜看著平章衙署烈火熊熊,刀光霍霍,一眾好
漢正與元兵殊死相搏,卻不能助一臂之力,無限沮喪地對望了一眼,被一眾元兵推推搡
搡、押進這綺音閣,推開左側一間烏黑的屋門,用力一推,兩個人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上。隨後,屋門闔攏,又聽得「匡當」一聲,顯是落了大鎖。
    施耐庵從地上掙挫著坐起身來,四面一看,只見這間屋子壁泥剝落,蛛網如織,黑
乎乎地又暗又濕,一周遭擺滿了許多大小一樣的箱子,箱子上一齊都上著鎖。仔細看去,
每個箱蓋上面還貼著封條,依稀可辨認出幾個字,乃是「行省衙署綺音伶班合用」。
    施耐庵早年在蘇杭一帶讀書,喜歡聽書聽戲,日常無事便踅進勾欄瓦捨,與那些引
車賣漿者摩肩擦臂,直看到「挖了台樁」。游學教館之時,也曾與跑碼頭的雜劇班子結
伴而行。此時一見便知是戲班子的行頭箱子,也顧不得醃臢咯人,一頭倚了上去。
    屋外,隱隱響著喊殺之聲,窗隙一閃一閃地透出火光,映得屋內牆壁都紅了。施耐
庵一邊招呼林中鶯也靠到行頭箱子上歇息,一邊凝神聆聽著窗外的動靜。
    只聽得沸沸盈耳的馬蹄聲、金鐵交鳴聲、慘呼怒叫聲此伏彼起,夾著辟辟啪啪的烈
火焚燎之聲和屋倒牆裂之聲,響得愈益激烈。時而彷彿就在窗外,時而又變得十分遙遠。
    聽著這震撼心弦的聲浪,施耐庵熱血升騰,用力掙挫著手足上的綁繩,累了個滿頭
大汗。
    那林中鶯年輕氣盛,此時斜靠在行頭箱子上,不停地蹭來蹭去,想借那木箱的稜稜
角角,磨斷縛在手上的綁繩。可那木箱早已破舊,木質又非銳利的金鐵之器可比,一時
哪裡磨得斷那手指般粗細的綁繩?
    施耐庵心中歎道:唉,自己身為長輩,一時疏忽大意,著了那擴廓帖木兒的道兒。
林家侄女年紀輕輕,尚未嘗到人世滋味,倘若遭了不測,自己死不足惜,將來九泉之下,
何以對豹子頭林沖泉下英靈?想到此處,他朝林中鶯輕聲說道:「好侄女,休要發急,
你吳義叔殺了擴廓帖木兒,便要來救你的。」
    林中鶯一聽,臉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忙問:「施相公,吳義叔他們真的能打得進來?」
    施耐庵含笑點點頭,嘴唇朝窗外響起喊殺之聲的方向一呶,說道:「那還能假!你
聽,一眾好漢已經漸殺漸近,只怕再過一時半刻,便要殺到這綺音閣來了。」
    林中鶯聞言,臉上焦躁之色漸漸消褪。
    忽然,她的臉上又抹上憂戚之色,抬頭問道:「施相公,俺兩人被綁在這裡,吳義
叔他們怎麼找得到呢?」
    施耐庵聽畢一凜:這女孩兒講的在理,「吳鐵口」萬萬不會想到擴廓會把他倆囚在
這間破屋裡。正在著急之時,誰知背後靠著的那行頭箱子忽地輕輕一動。
    施耐庵只道是自己靠動了木箱,便穩住身子,不挪不動。
    哪知道這木箱煞是古怪,竟自幌動個不停,隱隱聽得裡面「忽忽」輕響,彷彿裝著
什麼活物!
    施耐庵正自驚疑,驀地,靠在木箱上的腰際竟然被戳了一記。
    他心中納悶,不覺猛一轉身,朝背後那口行頭箱子一看,只見箱子一側露著一只小
洞,從洞內伸出一根銀簪,那又細又尖的簪頭兀自上下挪動。
    施耐庵心中忽然一亮:原來適才戳在腰間的,正是此物!
    就在此時,那邊的林中鶯也驚訝地叫了一聲:「啊,箱子裡裝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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