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三十五 李百室千里訪賢 凌元標一夕夜遁

    卻說兩日前,濟南城西的古道之上,凜冽的朔風挾著漫漫黃塵,黃塵卷過之處,大
地與蒼穹之間一片混沌,直剩下窒息生靈的愁雲慘霧。就在這無涯的死寂之中,有一個
灰色的人影正在黃塵古道上踽踽獨行,儘管在這空曠死寂的荒野上,這灰色的人影顯得
異樣孤獨,但他卻走得堅定而執著。
    施耐庵自從離了錢塘縣那一爿小小的書齋,十余年來,出沒草莽、游歷江湖,結識
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綠林英雄,經歷了無數刻骨銘心的人世坎坷。一腔拳拳報國之心,早
已化為嫉惡如仇的憤懣,決計冒天下之大不韙,甘作「名教叛逆」,為「草寇強盜」樹
碑立傳。這些年,他足跡遍及江淮青徐十數處義軍大營,親睹了草澤豪俊們的音容笑貌,
懷中揣著藏在梁山泊故壘的那樁大秘,辭別了大鬧濟南省城的「吳鐵口」、盧起鳳、宋
碧雲、晁景龍等眾位義軍首領,沖風冒寒,夠奔那梁山泊。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的行跡,已被元廷視為大逆,當道者網羅密佈,鷹犬如雲,欲去
梁山,只好晝伏夜行,潛蹤晦跡,不敢有絲毫大意。饑了藏進樹叢草窩,啃幾口隨身攜
帶的饅頭麵餅,渴了飲幾捧山溪流泉。撇開了酒店客舍,尋幾處鄉野茅舍,權且棲身。
一番趲趕,早把當年那風花雪月、臨窗酬唱的雅興情懷置諸腦後,只顧得踉踉蹌蹌,加
緊腳步趕路。
    這一天,只為貪趕了幾里路程,傍黑時分,恰恰撞入了長清縣城。他正欲尋個僻靜
去處,洗漱用飯,解一解饑乏。不料路徑陌生,轉來轉去,竟自轉到縣衙前面,瞧見了
那座燈篷。
    望著那些玲瓏剔透的彩燈,施耐庵不覺駐足。他又記起弱冠少年之時,在那武林橋
畔、西子湖上賞月觀燈的情景:冷月清波,寒山凝碧,翠袖朱顏,娟娟弄影,天上宮闕,
今夕何年!此刻,身在異鄉,路途險惡,何況已是饑腸轆轆,自身已為竄匿草莽的欽犯,
一腔衷腸,向誰訴說?想到此處,他心下歎道:沒存想在這亂世澆漓之時,這長清縣區
區小邑,竟還有此賞燈猜謎的盛事,這個縣令倒也不俗。
    他正自冥想,沒料到正好那吏員搬出黍米制錢,不僅無人上前猜謎,圍觀的百姓反
而嚇得一哄而散。施耐庵心下頓覺蹊蹺,正要踅出巷子看個仔細,不巧便撞到那個小廝
身上。那小廝一勸一激,一時撩撥得技癢難搔,決意與那縣令開個大大的玩笑,於是便
鬧出了一幕猜謎散財的活劇。
    鬧罷燈篷之後,施耐庵情知四周險惡叢生,深怕這長清縣有人瞧破了自己的行藏,
趁著眾看客拾錢裹糧,一哄而散之際,一扭身奔離了縣衙,揀著那僻街冷巷,借著朦朧
夜色,大踏步離了那塊是非之地。
    他恰才走得五七十步遠近,忽然覺著這小小的長清縣城裡有些異樣,算來也有千戶
人家的市廛,卻是家家關門閉戶,哪裡看得到些須燈光?休說是行人,便是野貓野狗也
見不著一只,偌大個縣治,活脫脫象一座墳墓。施耐庵心下驚詫,不由得加緊了腳步。
約摸走出兩三道街巷,猛覺著眼前晃出一道黑影,緊接著一個漢子叉手擋在面前。
    施耐庵心叫不好:敢莫是官府的眼線!他正欲掣出腰間湛盧劍,卻聽得面前那人嘻
嘻笑道:「施相公慢來!俺有話與你講!」
    施耐庵心下惕然,撫劍問道:「你是何人?為何阻住晚生去路?」
    那人依然嘻嘻笑著,走近兩步,低聲唱了個喏,覆道:
    「施相公不認識小人了麼?」
    施耐庵穩住心神,定睛看去,認出面前這人正是鬧燈篷之前在巷口遇上的那個十七
八歲的小廝。他立時舒了口氣,撫在劍柄上的那只手也即刻松了,從容說道:「原來是
小哥,不知此刻又有何見教?」
    那小廝道:「施相公胸藏錦繡,口含珠璣,一番猜謎賭勝,折辱了那狗官一頓,替
俺們出了口惡氣,委實叫人感激。小的在此恭候,正是要盡一番報答之情。」
    施耐庵擺了擺頭道:「多謝小哥情誼,晚生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擱,立時便要上路!」
    小廝道:「小的正為此事而來!這長清縣裡早已是龍潭虎穴,相公再往前走一步,
便有殺身之禍!」說著,張目四視,忽地一把將施耐庵拉到牆角暗影之中,指著前面說
道:「施相公你看:官兵鐵騎已將這小小縣城圍得鐵桶也似,便是鳥兒也飛不出一只去,
你待走到哪裡去?」
    施耐庵猶自不信,抬著望去,只見黑魆魆的城頭上不知何時早已密密麻麻排滿了官
兵,豎起了戈戟旄旌。耳鼓裡已然響起了依稀可聞的「得得」馬蹄聲響,那馬蹄聲愈響
愈驟,愈響愈近,叩擊著石板街面,在暗夜之中響得分外清晰;四圍的牆角樹叢裡,不
時閃過蒙古長刀的寒光。
    施耐庵心下一凜:悔不該得魚忘筌,為了逞一時之忿,與那贓官猜謎鬥勝,露了行
跡,惹出這些官兵!眼下卻如何出得這天羅地網?
    他正自跌足歎恨,那小廝卻趨近一步,附耳說道:「施相公休要惶懼,小的這裡有
一條妙計,保管相公脫得此厄!」說著,輕輕地念出幾句偈語:「回風返雨,登堂入室,
化險為夷,死地求生。」
    施耐庵一頭聽,一頭品味著這四句偈語的含義,眉頭皺了一皺,立時悟出其中奧妙:
回風返雨,乃是說不能向前,須得回歸離去之處;登堂入室,敢莫是指的那縣衙?死地
求生,此刻滿城風聲鶴唳,難覓藏身之所,那縣衙雖是虎狼淵藪,官兵卻斷斷搜不到那
裡去!好計好計!沒存想區區一個小廝,竟有如此智計!
    想到此,他抬頭一看,卻哪裡還有那小廝的影子?只聽得四周已然響起呼喝吶喊、
捶門搜索之聲,施耐庵也顧不得細想,一扭身,借著夜色牆陰,悄悄又奔回了縣衙,他
憑著自幼習得的那「快活劍」身法,攀牆越脊,一路縱躍,好在齊魯一帶房屋低矮,官
兵又不曾想到要搜尋的角兒會一個回馬槍殺進了縣衙,倒叫施耐庵沒費多少氣力便潛入
了縣衙後庭。
    此時,縣城內早已沸沸揚揚,直攪得雞飛狗跳,哭喊盈天。施耐庵暗忖:這一番滿
城搜捉,只怕一時不得了結,與其束手待縛,何不借題發揮?想到此處,他索性尋著了
縣令的內室,悄悄撥開房門,沒待那贓官的「誥命夫人」叫出聲來,立時睡夢裡將她縛
倒在床頭,然後躲在牆角,趁那虯髯縣令疏於防範之際,冷古丁從暗處奔出來,將那官
兒拿作了人質。
    此刻,施耐庵去而復返,在自己的寢處現身,委實大出那虯髯縣令的意外。這官兒
發了一陣懵。及至見他只是孤身一人,又不過區區一介書生,膽兒立時便壯了,嘿嘿笑
了兩聲,從容轉過身去,望了望縛在床頭的「誥命夫人」,又望了望面前叉手哂笑的施
耐庵,緩緩問道:「年兄既為律絕九族的朝廷欽犯,此刻不趁夜黑風高逃一條生路,竟
然去而復返,難道不怕俺拿你去請賞麼?」說畢,翻肘縮肩,「唰唰」幾聲褪下了身上
錦袍,拔出腰間長刀,抖一抖手腕,立一個門戶,彷彿便要向施耐庵搠來。
    施耐庵這許多年行走江湖,倒也見過不少陣仗,自是會家不忙,見這贓官動了兵刃,
不覺冷笑一聲,扭一扭身軀,右手倏動,那柄湛盧寶劍已然出鞘,他此刻也無心戀戰,
袍襟呼呼,一躍躍到床頭,一只手抓著那縛著的婦人頭上的髮髻,另一只手中劍早切在
婦人喉頭,對那虯髯官兒點點頭,吟道:「君不念伉儷情篤,晚生卻須憐香惜玉,莫叫
這嬌軀艷骨,葬身三尺湛盧!休張揚,且舒徐,一待虎狼絕蹤跡,書生自去游九州!」
    虯髯縣令見此情景,不覺濃眉一豎,彷彿有什麼話要吐出,他奔上一步,正要張口,
忽然又好象記起了什麼,咬咬牙,竟將那句話硬生生地吞下肚去。眼睜睜瞧著自己妻子
命在旦夕,卻又躊躇難決,搓手跌足,口鼻裡咻咻亂喘,一時間無法措手。
    兩個人就此默默對峙,也不知過多久。驀地,房門外響起一聲大笑,緊接著便走進
兩個人來。只見領頭一人,約摸四十歲上下,頭戴一頂三塊瓦博士帽,身著淡青長袍,
系一條紐絲墜傘雅逸帶,白淨面皮,五綹長鬚,一副溫文爾雅氣概;隨後的乃是一個十
七八歲的少年,生得眉目清朗,著一襲短褐衫,梳一只盤龍髻子。兩個人一腳才踏進屋
內,施耐庵眼睛一亮,立時便認出這兩人一個是在燈篷內主持猜謎投彩的那名吏員,一
個便是那指點自己躲回縣衙的小廝。他正自納悶這二人如何便做了一路?虯髯縣令叫道:
「李先生,來得正好,快快勸勸這位魯莽書生!」
    那「李先生」也不答言,呵呵笑了兩聲,朝著施耐庵打了一躬,說道:「耐庵居士
名聞遐邇,在下渴慕得緊,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施耐庵見此人素不相識,見面竟然如睹故人,心下不覺詫異,連忙問道:「謬獎,
謬獎!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那「李先生」正欲答話,虯髯縣令在一旁察言觀色,心中又是一驚:瞧這書吏的口
氣,敢莫也是綠林道上的人物?他眼珠兒轉了兩轉,故意作態喝道:「好你個姓李的三
家村學究,堂堂縣衙的六案孔目,卻不道你與這欽犯乃是一路,俺今日一並將你拿了去
討賞!」
    「李先生」又是呵呵一笑,對虯髯縣令說道:「多承大人抬愛,在下少刻自然還你
一個公道!」說畢,對那小廝吩咐道:
    「小三子,還不與縣太爺夫人松綁!」
    那小廝聞聲即動,趨前數步,對施耐庵唱了個喏,伸手便要去解那婦人的綁縛。
    施耐庵連忙攔住,對那「李先生」道:「眼下險惡叢生,虎狼窺伺,此乃晚生不得
已設下的脫身之計,怎肯聽你輕易壞了大事!」
    「李先生」呵呵大笑道:「耐庵居士差矣!倘若年兄不健忘,大概記得那『回風返
雨』那四句偈語罷?要不是在下命小三子送年兄這條計策,只怕你早已落入那董大鵬之
手了!」
    施耐庵聽了猶自不信,那小廝卻笑嘻嘻地踅了過來,朝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施耐庵
心下忖道:這小廝樸直誠篤,看來此事不假,不過,「李先生」既為官府吏員,不去相
幫董大鵬、公孫玄捉拿自己,卻暗贈偈語讓自己脫卻險境,實在令人費解;區區一介官
府小吏,這心機韜略遠逾常人,此人究竟是何來歷?
    他正自暗暗納罕,只聽得那「李先生」又道:「耐庵年兄請看,此刻這長清縣內,
早已風消雨歇,雞犬不驚,那董大鵬已然率著人馬往西追你去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就
請為縣令夫人釋縛罷!」
    施耐庵側耳一聽,四周那喧囂呼喝之聲已然消歇,長清城裡果然萬籟俱寂,他舒了
口氣,還劍入鞘。那小廝立時便走到床頭,扯出那婦人嘴裡破布,解開她縛著手腳的麻
繩,將「縣令夫人」放了起來。那婦人此時鬢亂釵橫,衣裙不整,一時間痛定思痛,竟
自伏在床欞上「嚶嚶」啜泣起來。
    虯髯縣令見此情狀,神思不屬地走到床前,一邊撫慰著妻子,一邊默默思忖,少頃,
他忽然回過頭來,臉上的躊躇之色已然變成一種懇求的神情,喃喃說道:「李先生,施
相公,你們若是綠林中人,請高抬貴手,遠走高飛罷!好教俺安安穩穩地做縣令,各自
相安罷!」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走過來奪下他手中長刀,正色說道:「縣尊大人休要著急,
今日之事,全由在下一手策劃,在下已然備了薄酒一杯,請施家年兄、『縣太爺』,還
有『誥命夫人』一同入席。」說畢,朝那小廝點點頭。
    小廝轉身踅出屋門,立時提進來一只青篾食盒,忙不迭地收拾桌椅,擺佈杯箸,不
消片刻,便設下了一席便宴。
    此時,施耐庵、虯髯縣令心下狐疑,既摸不透這「李先生」的身份來歷,又不知他
此刻舖排宴席是何用意。一時間心下惴惴,彷彿赴「鴻門宴」般坐到席面上。
    待到眾人坐定,「李先生」忽然站起身來,為在坐三人斟滿一杯酒,然後舉杯說道:
「今日之事,在下身負三罪:一是勸縣尊大人設燈會猜謎,引出一場大亂;二是命小三
子激得耐庵年兄現身燈篷,幾乎落入官兵之手;三是設了條『回風返雨』拙計,令縣尊
夫人受了許多驚嚇。在下請三位先陪我喝下這杯『謝罪酒』。」
    眾人見他說得誠懇,都把杯中酒喝了。「李先生」點點頭,臉色忽地變得凝重,撚
著頷下長髯說道:「耐庵年兄、縣尊大人!今日之事,翻雲覆雨,撲朔迷離,此刻,在
下料想諸位必然是滿腹疑團。這一番變故,決非為了區區一場燈會,其中卻是大有來歷!」
    說畢,他又干了一杯酒,望著施耐庵、虯髯縣令急不可耐的神情,從容言道:「此
刻,在下便要將那潑天大的來歷詳細奉告!」
    「李先生」這番話說得極其莊重,施耐庵等人不覺悚然動容,大家的杯箸都停在了
半空,屏息靜氣,聽他說出那「潑天大的來歷」來。
    「李先生」略頓一頓,又道:「不過,萬事紛紜繁複,須尋草蛇灰線。在下於敘說
原委之前,先請諸位見識見識在下廬山真面目!」說畢,長身而起,仰頭厲嘯一聲,緊
接雙肩一聳,一個「鳳點頭」甩脫了頭上博士帽,「唰唰」兩聲褪下身上淡青長袍,霎
時便換了一副形貌:只見他頭紮逍遙巾,身著窄袖密絆俠士袍,腰束二指寬英雄板帶,
適才那溫文爾雅、唯唯諾諾的書辦氣息早已不見,活脫脫一個叱吒風雲的豪客模樣。
    眾人見狀齊齊一驚。那虯髯縣令吶吶問道:「三個月前在滄州道上,俺收留了你這
個用三百兩紋銀買來的六案孔目,今天你如何變成這等形象,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李先生」呵呵一笑,說道:「縣尊大人差矣!在下哪裡是什麼落第舉子,諸位倘
不知定遠百室先生李善長,也該聽說過滁州大營『賽蕭何』的大名!」
    這一句話不打緊,立時將在座眾人嚇了一跳,大家一齊站了起來,上上下下仔細地
打量面前這個「李先生」。施耐庵率先問道:「久仰久仰,先生原來便是滁州紅巾軍大
營那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紙檄文嚇走十萬元兵的李百室先生?」
    虯髯縣令也吶吶地說道:「足下就是那會掐算陰陽、呼風喚雨的李、李、李善長?」
    李善長捺須微笑道:「二位休聽那些藉藉人言,在下哪裡有如此神通?不過躬逢亂
世,明白去從,投身義軍,為抗元大業聊盡綿薄罷了!」
    這李善長一經抖露身份,施耐庵心下已自明白今日發生在這區區小邑的變故大有來
頭,不覺脫口問道:「百室先生不在那滁州大營燮理軍機,與元朝大軍在疆場上一決雌
雄,卻要喬作書辦小吏,注目僻野縣治,其中蹊蹺委實令人不解,還請一一明示。」
    李善長點點頭道:「此事曲折雖多,其實,事故緣起,卻恰恰應在你們二位身上!」
    施耐庵茫然問道:「晚生偶然路過長清,與先生亦是邂逅相遇,與今日之事有何瓜
葛?」
    李善長微微一笑,立時掐著指頭,說出一番話來:
    「約莫半年前,各路抗元義軍節節取勝,元廷江山風雨飄搖,元順帝妥歡帖木兒食
不甘味,寢不安枕,從黑龍江邊、大青山下調集數十萬蒙古鐵騎,直逼淮河、飲馬江漢,
企圖一舉剿滅各路義軍。一時間強弱易勢,義軍倉促之際遭了許多挫折。於是,紅巾軍
統帥、小明王韓林兒便在穎州召集各路義軍首領,開了一個群雄大會。
    「大會期間,各路梟雄競陳機謀、共商大計。有的講:欲要扭轉劣勢,對抗強敵,
只有各路義軍匯於一處,集百萬人馬與元兵決一死戰;有人則曰:元兵器械精良,訓練
有素,聚眾決戰必敗無疑,只能暫避鋒芒,退居山寨草澤,靜待時機,再圖大舉;一時
議論紛紜,莫衷一是。只有烏橋大營首領劉福通獻上一策,道是目下之計,最可行的便
是一邊在戰場上與元軍周旋,一邊多派有識之士,奔走天下,弘揚義軍綱領,宣講造反
宗旨,讓舉國百姓一心向著義軍,動搖元廷統治根基。誰知他一番話說出,不僅無人響
應,反而召來冷嘲熱諷,說這主意不過是腐儒之論,劉福通一怒之下,不等散會,便拂
袖退出了會場。
    「他這番話卻驚動了一位英雄。此人名不見經傳,位不過元帥,儘管未能參與義軍
最高機密,卻也在會間聽到了劉福通的宏論,不覺拍案叫絕,連夜備下三牲酒醴,到劉
大龍頭住處晉見求教,二人惺惺相惜,徹夜長談之後,事後那位英雄便抄下了兩聯絕世
警句,掛在床頭,作為座右之銘!」
    施耐庵聽到此處,連忙問道:「好一個卓識睿見的英雄,不知他抄下的是兩聯什麼
樣的警句?」
    李善長轉過頭來,對著施耐庵投過一瞥,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兩聯警句,正是耐
庵居士你當年在烏橋大營窗下的絕世名言:『劍與筆兩絕,喚醒舉世人!』」
    在座眾人聽了,不覺肅然起敬,齊齊向施耐庵看去:只見他此刻眉目聳動,雙顎微
抖,兩只深陷的眸子裡游走著一點星火,凝神注視著充滿無物之物的虛空,嘴唇蠕蠕而
動,喃喃自語道:「嗟呼!草澤之中,竟有潛龍,此君難得,此君難得!」
    李善長點點頭道:「耐庵居士言之有理,此人的確是當世難得的俊才!穎州大會之
後,他便身體力行,傾心搜羅賢達,接納豪傑,只要一聽說哪裡有見識卓絕之士,立即
舟車奔馳,虛懷請教,行軍佈陣、營務倥傯之際,也不忘交接英雄,倚門候教。一時聲
名大著,普天下豪俠之士風景雲從。什麼青田劉伯溫,麗水葉景淵,浦江宋濂,濠州徐
達,還有那傅友德、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一流豪傑,紛紛投身麾下,甘效馳驅。就
是這個俊才,半年之內,承天道、擁人心、除苛政、倡屯田,令浙右、淮西數十州縣百
姓歸心,軍威赫赫,不幾日,連克全椒、來安、鳳陽、定遠,令元廷兵將聞風喪膽,從
群雄之中脫穎而出,成為元廷真正的心腹大患!」
    施耐庵聽到此處,禁不住頻頻點頭。那虯髯縣令聽著聽著,不覺眉目聳動,虯髯微
抖,時而搔著頭皮,時而搓著雙手,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態。他一回頭,目光忽然遇上了
他那「誥命夫人」的眼神,兩人對視一陣,那婦人隱隱投過來一瞥詭秘的目光,虯髯縣
令早已會意,立時沉下臉來,拍案叫道:「唗!此地是朝廷衙門,本人乃朝廷命官,你
這叛賊黨羽好大狗膽,竟敢胡言亂語,為流賊亂臣塗脂抹粉,俺饒不了你!」
    李善長呵呵笑道:「好一個忠心報主的縣尊大人!在下既是反叛朝廷的亂臣賊子,
那麼,大人在那滄州道上聘在下作六案孔目,先便有一個窩藏亂黨、招降納叛之罪!大
人敢出頭告發麼?」
    虯髯縣令一聽,立時咽住。悶悶地倒在坐椅之上,嘴裡兀自囁嚅道:「這、這、這
個,那、那麼,請李先生休再說了。
    免得下官招災惹禍,累及妻孥!」
    李善長笑道:「縣尊大人稍安勿躁!為了讓你不再首鼠兩端,死心塌地聽完事情原
委,在下索性點破你的行藏!」說畢,又飲了一杯酒,從容說道:
    「其實,適才俺兩樁事還只講了一樁,三月之前,俺談到的那位義軍首領率兵攻打
元兵固守的滁州,怎奈那城池牆厚壕深,固若金湯,連日猛攻,不僅未曾奪下堅城,反
而折損了不少將士。那首領立即聚眾商議,策劃破城良謀。好在他營內謀士眾多,耳目
甚廣,立時便有人獻計,說是當今天下有一奇人,身懷無窮絕技,真是藝賽公輸,技驚
鬼神,尤其善造紅衣大炮,任他金城湯池、高牆堅壘,只須用了他造的大炮,自是摧枯
拉朽,應手而破。其時在下正要北上,順便在齊魯一帶仔細打聽,也是天公庇佑,不出
數日,在下便查出了此人!」
    施耐庵聽得入港,不覺問道:「善長兄真好手段,竟然找到此等奇人,不知他現在
何處?」
    李善長拈鬚微笑,轉過頭來,朝那虯髯縣令點點頭,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位縣尊大人便是那鬼斧神工的巧匠!」
    他這兩句話一說出,眾人又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幾顆頭彷彿被人牽著,齊齊向那虯
髯縣令投來詫異迷惘的目光。緊接著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只道這「百室先生」說
得走嘴,信口雌黃,指鹿為馬,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施耐庵望了望虯髯縣令那副尊容,
也自忍俊不禁:分明一個鄙陋不堪的昏官,卻道他是一個技驚鬼神的絕世奇人。
    那虯髯縣令此時卻默默無語,臉上露出一種鄙夷不屑的冷笑,良久,方才呵呵大笑
起來,笑畢,對李善長道:「百室先生也太抬舉俺了,倘若真有那鬼斧神工的本事,俺
早去拓土開疆,搏一個封妻蔭子了,何必在此做一個芝麻芥子般的七品官呢?」
    李善長從容說道:「縣尊大人未免太古板,在下言已及此,彼此底細,已是心照不
宣,何苦諱莫如深?足下未免缺些嶔奇磊落的襟懷了罷!」
    虯髯縣令搖頭冷笑:「什麼底細?什麼心照不宣?俺的確不明白先生之言!」
    李善長聽畢眉頭一皺,旋即長身而起,走到虯髯縣令面前,瞠目凝視一陣,厲聲說
道:「元標兄!虎伏龍潛十余年,今日也該露出真面目了!」說話間,袍袖抖處,早扯
出一幅白綾裱的掛軸來,只見那白綾上畫著一座雄奇的山寨,山寨下水際灘頭排著千軍
萬馬,居中乃是畫一個虯髯漢子,頂盔貫甲,正手揮令旗號令兵士,撳動那無數的轟天
大炮。虯髯縣令聽李善長叫一聲「元標兄」,眉頭便是輕輕一抖,及至見他展開畫幅,
立時便呼地站了起來,一雙銅鈴般的眸子裡波詭雲譎,幻化著難以捉摸的奇彩,久久地
凝視著那畫上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半晌不言不動,彷彿一個入定的老僧。
    李善長徐徐言道:「元標兄,兩百年前的這幕情景,想必你魂牽夢縈,兩百年前乃
祖的遺容,想必你也刻骨銘心!我李善長謬稱『賽蕭何』,作事向來不敢孟浪。敢於只
身求聘為長清縣長吏,沒有十足的把握,豈肯冒這風險!」說著,他又抖一抖手中畫幅
說道:「三個月前,在下循蹤覓跡,踏破鐵鞋,終於尋到元標兄老家東平府八里橋,憑
著三寸不爛之舌、五百兩白花花的紋銀,從你的老母手中誆來了這幅祖傳珍物,打聽到
足下改名換姓,以一個阿騰鐵木兒的假名字換得個七品縣令,在這小小長清縣掩人耳目。
於是在下稍稍弄了點玄虛,扮作落第舉子,在那滄州道上與你並轡同行,以三百兩銀子
換來的官誥和胸中才學騙得你的信任,有幸過了九十余日六案孔目的官癮!」說到此處,
他又是一陣呵呵大笑,續道:「元標兄,就憑在下這一番辛苦跋涉,你也該開誠相見了
罷!」
    施耐庵聽了這一席話,已然明白事情原委,不覺暗暗歎服這李善長行事縝密,智計
過人。他只道聽了這些委曲,虯髯縣令必然袒露胸臆,不覺回頭注目,等待他說出自己
詭異莫名的經歷。
    誰知虯髯縣令此刻又早已坐下,雙眉倒掛,只顧嘻嘻亂笑,哪裡有絲毫感慨激動之
色?就連他眼底的那一點游弋不定的光彩也已熄滅,只聽他嘻嘻怪笑道:「百室先生委
實編的好故事!俺既無什麼八里橋老家,也無什麼祖傳珍品,這幅畫與俺毫無瓜葛!俺
阿騰鐵木兒只知效忠元室,他事不敢與聞!」
    李善長依舊不慌不忙,緩緩說道:「倘若足下不肯自報家門,在下也不勉強!不過,
今日巧遇耐庵居士,在下久已聞知他正在搜求當年梁山泊英雄後裔,為他們樹碑立傳,
怎忍心讓他錯過這大好機會?在下只好直陳你的來歷,為耐庵兄聊助豪興了!」說畢,
轉過頭對施耐庵道:「耐庵兄,面前這位縣太爺,不是什麼阿騰鐵木兒,也不是什麼朝
廷命官,乃是當年梁山泊大寨轟天雷凌振六世裔孫,大名鼎鼎的『六目星官』凌放,又
號元標,此人秘藏祖傳技業,精研硝磺彈丸,乃是今日天下第一火器名家、制炮泰斗!
可惜此人素無大志,胸藏如此驚天地駭鬼神的絕技,不去為百姓除暴虐,為義軍爭江山,
卻在這區區僻鄉野縣做幾隻供人觀賞的燈籠!嗟呼,愧煞人哉!」
    施耐庵聽畢,心中暗忖:怪不得燈篷中看到的那些燈籠,做得玲瓏剔透,機括奇巧,
卻原來此處隱藏著這樣一位技藝駭人的巧匠。
    他正自暗暗讚歎,猛聽得一聲嬌聲怒叱:「酸學究休得胡言編排!」坐在一旁的
「縣令夫人」已然聳身站起來,只見她柳眉倒豎、星眼含怒,叉手戟指著李善長叱道:
「俺夫君堂堂皇家七品縣令,祖祖輩輩效忠蒙古朝廷,你這餓不死的窮酸,食了官家俸
祿,卻來污人清白,真真豈有此理!」
    李善長捺須笑道:「在下本不欲掀鍋揭底,既然夫人如此放潑,在下索性也將你的
來歷抖擻出來罷!」說畢,朝施耐庵點點頭道:「耐庵兄請再記下一筆,休看這位『誥
命夫人』氈帽錦裙,一身色目人打扮,其實她也是一位大有來歷的女子!此人姓燕名紫
綃,乃是當年梁山泊錦毛虎燕順後人,休看她嬌娜娉婷、弱不勝衣,卻使得一手好彈弓,
百步取人,應手而倒,江湖上人稱『八臂羅剎』!適才倘不是耐庵兄用了在下那『回風
返雨』之計,出其不意,趁她在睡夢之中一條繩子縛住手腳,只怕要吃一個大虧!」
    此前,施耐庵只道這婦人不過是區區一個官府內婦,連眼角亦不曾覷得她一番。此
刻聽了李善長介紹,不覺心下頓生敬佩,抬頭重新打量這「誥命夫人」:只見這女子雲
鬢漫挽,翠袖低垂,眉彎淺黛,稍稍藏一星兒幽怨,眼波流轉,隱隱露幾許肅殺,一襲
裘袍隨意掛在肩頭,露出一身淡紫色輕綃傘花羅衫和銷金桃色八幅綾裙,嬌小婉麗中顯
著剛烈之氣。她身後的床頭羅帳上,果然掛著一只繡花錦囊,錦囊外露出了彈弓的鏤花
銅質弓柄。
    施耐庵一頭看,一頭暗叫慚愧:適才冒冒失失,竟在這內室床頭縛了這燕紫綃,幸
喜她睡得酣暢,若是驚醒了這條母大蟲,以自己這三腳貓功夫,只怕吃不了兜著走!
    他正自嗟歎,只聽李善長又道:「二位英雄,如今江湖上有一句話,道是真佛面前
不打誑語,在下已然將二位的來歷言明。又費了許多周折,欲請二位以天下蒼生為重,
速速與在下齊赴滁州大營,為抗元義軍建功立業!」
    凌元標夫婦此時聽了李善長一番話,不覺相對睇視,久久無言,約莫過了一盞茶時
分,只見凌元標撩袍站起,對李善長唱了個大喏,說道:「既然李先生對拙夫婦來歷了
如指掌,事已昭然,夫復何言?不過,為王為盜、何去何從,乃是非同小可的抉擇,此
刻俺心下紛亂,即便是要隨先生投身義軍,也須料理許多雜務。是否請三位稍避片刻,
容俺夫妻從容打點,一待妥貼,便隨先生同赴滁州大營,為造反義軍效命!」
    李善長一聽,連忙對凌元標夫婦長揖到地,說道:「元標兄如此慷慨,令在下不辱
使命,真真感激不盡!」說畢,對站在一旁的小廝和施耐庵招招手,三個人便出了那內
室。
    三人走到前廳,施耐庵不覺吃了一驚:只見廊前簷下橫躺豎臥著幾個衙役更夫,走
近一看,卻不是被人殺倒在地,卻似中了迷幻藥,一個個齁齁大睡。他正欲發問,李善
長早走近說道:「耐庵兄休要驚詫,為了促成今日之事,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
也虧了小三子這一指禪的功夫!」
    施耐庵聽畢,不覺回頭望了那小廝一眼,說道:「怎麼,晚生只道這位小哥是尋常
百姓,卻原來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李善長點點頭道:「耐庵兄也忒小覷了這孩子,說出來只怕你要嚇一跳。此人姓藍
名玉,小字堅石,乃是在下安徽定遠縣同鄉,六歲便進了天台國清寺,學得一身好功夫,
在下鳳陽投軍,便將他帶到大營,這些年沖鋒陷陣,斬將搴旗,立了許多大功,眼下為
滁州大營八小龍之首。只因他排行第三,滿營將士,上至統帥,下至馬伕都甚喜歡他,
便戲稱為『小三子』,這番北上齊魯,深入虎穴,在下真虧了這個保鏢哩!」
    施耐庵又打量了那「小三子」一會,見他果然生得機警剽悍,儘管穿一身不打眼的
布衣短褐,依然掩不住那一股虎虎生氣,不覺又贊了一番。
    三個人在前廳等了約摸兩三個時辰,談談講講,不覺遠處傳來了晨雞的鳴唱,展眼
朝窗外看去,東方已然隱隱現出魚肚白。李善長心下納悶,對藍玉吩咐道:「小三子快
去看看,凌大哥若收拾妥貼,好催他趕快動身。」
    藍玉應聲而去,只有片刻,忽又急匆匆奔了回來,只見他神色大變,語調失聲,一
路叫道:「百室先生,俺們中了那夯貨的奸計,他們夫婦早卷舖蓋走了!」
    李、施二人聞言大驚,連忙奔到後庭,推開內室門一看,跌足叫苦。
    內室空空如也,床頭地上亂拋著書籍雜物,箱籠裡一團狼藉,帳鉤上那只裝彈弓的
錦囊也已不見。牆頭上掛著凌元標戴的那頂烏紗,案頭下堆著那件團花補服,燕紫綃的
那條桃紅裙子胡亂搭在椅背上,在燈影下飄拂。
    李善長仰天歎道:「百密一疏,想不到我李百室今日在此人面前栽了跟頭!卻如何
見江東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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