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四十一 朱元璋推誠贈令箭 張士信尋秘走肥城

    關猛話音未落,那探馬早奔進酒店,對著突額人拜道:「都元帥、大義集捷報!常
大將軍以懸羊擊鼓之計,誘元兵劫了空營,伏兵齊起,陣斬蒙古鐵騎五千餘人,元將劉
哈喇不花帶傷夜遁,大營解圍!」
    眾好漢聽畢,齊齊舒了口長氣。施耐庵不覺心中贊歎:好個神機妙算的義軍統帥,
真可謂運籌惟幄,決勝千里之外,此人雄韜偉略,直可比並蕭、曹!
    聽了這大義集的捷報,突額漢子稍稍舒得一口氣,旋即雙眉陡地蹙緊,對李善長說
道:「百室兄,速速打點,趕回大義集!」說畢,束衣整帶,率著衛隊大踏步走出門去。
    李善長厲聲叫道:「眾位好漢,都元帥有令,星夜趕回大義集!」說畢,拔步便欲
離去。
    施耐庵心中納悶,趕忙一把拉住他問道:「百室兄,慢走一步,晚生有一事不明,
相煩賜告。」
    李善長行色匆匆,駐足答道:「年兄何事動問?」
    施耐庵道:「前此大營來報,元軍重兵圍困大義集,軍情緊急,這位頭領穩坐釣魚
台,果然傳來捷報,對此公韜略,晚生委實無話可說。不過,此刻重圍已解,敵酋已遁,
這位首領卻反而神色惶遽,星夜返營,個中奧秘,實實令人費解。
    李善長聽畢呵呵笑道:「哎呀,年兄!這軍旅之事,波詭雲譎,豈是常理可以窺測。
好在俺李百室追隨都元帥多年,深知他的神機妙算。兵法雲:料敵機先,常勝之道。以
在下揣測:此前都元帥處變不驚,乃是料定大義集以百戰之師,固守鹿寨,元軍倉卒集
結,不知虛實,一逸一勞,必有捷報。然而元軍劫營中伏,雖遭敗衄,但卻探清我軍虛
實,又知都元帥不在軍中,必然大舉反撲,於是虛實轉換,強弱易勢,如此則大營危矣,
故爾都元帥要星夜馳回大義集!」
    施耐庵聽了這席話,只覺得句句鞭辟入裡,又處處出人意料之外,不覺嘖嘖連聲,
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醒悟過來。他抬頭一看,眼前早已人去屋空,偌大個酒店內,
只剩下狼藉滿地的殘餚泥跡,除了茅草簷下那竿酒招迎風「簌簌」作響之外,這曠野上
的酒店顯得異樣的孤寂。
    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那一眾義軍壯士的音容笑貌依稀在目,施耐庵不覺有些惆悵,
他回頭巡視了一眼店堂,發現自己的傘囊正擱在桌上,便走了過去,提起傘囊,誰知
「匡啷」一聲,包裹裡竟掉下件物事來。施耐庵不覺詫異:自己的行囊裡分明素無此物,
卻是何人放入?他一時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那物事,卻原來是一個赭黃緞帕的小小包
袱,扎縛得甚是緊湊,打開一看,緞袱裡疊著一張詞箋,密密麻麻寫著字,詞箋下卻是
一枝雕羽銅鏃、長約三寸的短箭。
    施耐庵心下疑惑,便捧起那張詞箋,一瞧上面字跡,頓時覺著十分熟悉,一時卻又
記不起是何人手筆。只見那詞箋上寫著四首《竹枝詞》:
    「廿年燕月歌聲,幾點頰霜鬢影,憶否慷慨悲歌處,只余殘陽斷梗?
    功名枕上三更,榮枯場頭四並。人生茫茫如華筵,大夢今夕已醒。
    休歎沐猴盈庭,嗟呼大廈將傾。莫耽萬丈虹霓志,枉效阮籍淚傾。
    江淮百萬貔貅。滁宿一只麒麟。千秋勳業須臾間,且作當年信陵。」
    施耐庵一頭讀著這詞句,一頭品味其中涵義:這一、二兩闋,分明是蒹葭之戀,故
人之思,其中又夾著對舊事的反省;第三闋卻是痛言國是,慷慨悲歌;末一闋的「百萬
貔貅」自然指的是江淮一帶蜂起的群雄,而這「一只麒麟」,敢莫便是說的那位滁州大
營的義軍首領?!至於後邊兩句,已是大聲疾呼,勸人早作抉擇,投營效命,去創建那
絕世的勳業!這撰詞之人,分明舊情依依、情思切切,他究竟是何方故人?
    施耐庵一時不得要領,便又拿起那枝短箭,細細一瞧,只見那箭鏃上鐫刻著兩行蠅
頭小字:
    「執此雕翎令箭,可以走遍天下。
    青田居士引薦,他日迎候先生!
    鳳陽牧牛兒朱元璋再拜。」
    施耐庵一看,心下不覺恍然,原來是劉伯溫先生!他又瞧了瞧詞箋上的字跡,只見
銀鉤鐵劃,字字珠璣,果然是劉基的筆跡。看起來,伯溫兄已然投到了抗元義軍的名下。
這四闋《竹枝詞》分明是召喚自己早日去共襄大業,至於這贈令箭的朱元璋一定就是那
個名滿海內的滁州大營的義軍首領!想著想看,他心中一亮:這朱元璋自稱「鳳陽牧牛
兒」,而適才那突額大漢見面之時,也自稱「鳳陽牧牛兒」,敢莫他便是李善長所說的
那條將要攪亂元室江山的「潛龍」?想到此處,適才酒店內那一幕幕奇境異遇又驀上腦
際,那突額漢子的神情豐彩、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現,他不覺心中歎道:唉唉,適才目
睹這朱元璋行事為人,心中就在暗暗揣測,想不到他果然就是那滁州大營的統帥!這半
日之內的所見所聞,比起這幾年在江湖上所遭際的奇境異變,不知又要勝過幾籌!這位
義軍首領一言一行,出人意表,超乎想象,與他盤桓半日,勝讀一部英雄傳奇!怪不得
桀傲如阮氏三傑、狂放如楊思、孫不害一流英雄好漢,一時間風景雲從。便是劉伯溫、
李善長一流眼空四海、睥睨六合的豪傑,也毅然甘心投效他的麾下。施耐庵不相信有什
麼「真龍天子」,但他此時覺得,倘若天下大亂,江山更迭,這位「鳳陽牧牛兒」只怕
多半就是十八座軍州的主人!
    想到此處,施耐庵心中暗暗懊悔,從長清縣到這村野酒店,一路上聽了許多關於這
位滁州義軍主帥的傳聞,誰知睹面相逢,未能促膝長談,都怪這朱元璋一口一聲「小可」,
全無一絲首領的派頭,讓人把他看成了一個尋常的綠林班頭。
    施耐庵一頭跌足歎恨,一頭又拿起朱元璋相贈的令箭,望著那上面的小字,點點頭
道:今日匆匆一晤,好在有這令箭在手,待去梁山尋得那樁大秘,他日以一部天下奇書,
作為進見之禮。想畢,忙忙地裹好緞袱,藏入包裹之內,結扎好衣襟鞋帶,拔步便要走
出酒店。
    忽然,門外樹林之中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飄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三將
軍,這半日走得累了,恰好有這荒野村店,歇足打個尖罷!」
    施耐庵聽畢猛地一驚,疾忙貓腰奔到門旁,從門隙間朝外面望去:只見密匝匝的樹
林中漫著晨霧,卻哪裡見得到一個人影?
    他正自驚詫,忽聽樹影下又一人說道:「且慢,此處乃四戰之地,平白地開個酒店,
只怕有些蹊蹺,還是趲趕一程,到前邊僻靜處打個尖罷。」說畢,只聽得樹叢中「簌簌」
一陣輕響,分明是來人已然離去。
    施耐庵心中贊道:這幾個人好精明!聽那口氣,必是身負著什麼十分秘密的大事,
一時好奇心起,他便踅出店門,輕手輕腳,循著那幾個人的去向追了下去。
    約摸走得三五裡地面,卻早來到一片河灘地,只見滿目盡是密密的蘆蒿,擁著一段
黃土夯成的矮堤,卻哪裡有那幾個人的身影?
    施耐庵正自驚疑,耳旁忽然響起一陣大笑:「呵哈哈哈,世人擾擾攘攘,有誰知道
俺們卻在此處三分天下哩!」
    這說話之人分明就在附近。施耐庵不覺嚇了一跳,連忙伏下身來,循聲望去,只見
土堤下的凹處,蘆叢中影影綽綽坐著三個人,其中一人頭紮六稜英雄巾,身穿褐色蜈蚣
絆短靠,一張容長焦黃面皮,淡眉虯髯,他的身邊卻是一個女子,一張粉臉上黛眉微蹙,
頭上裹著鮫綃帕子,身著窄袖緊身絳紫色薄綾襖兒,繫著條銀紅色熟羅裙子。另外一人
背著身子,只見他戴一頂逍遙巾,著一襲銀青色博帶寬袍,卻一時瞧不清面目。
    施耐庵仔細一瞧,心下不由得「矻登」一響:他一眼便認出:身著短靠的虯髯漢子
不是別人,正是那星夜逃走的長清縣令、「六目星官」凌元標,他身邊那個婦人,卻是
他的渾家、「八臂羅剎」燕紫綃!
    施耐庵只道這兩人長清縣一別,必然潛蹤晦跡,杳如黃鶴,誰知卻在此處不期而遇。
想起當日李善長一番議論,這凌元標必然暗中籌劃著什麼潑天大的秘事!此時趁他們未
曾發覺,正好聽個端的。想到此,施耐庵便伏在蘆叢之中,支起兩隻耳朵,屏息斂氣,
聽他們說話。
    只聽那凌元標低聲說道:「俺身負祖輩血仇,立志根除元室暴政,多少年嘔心瀝血,
慘淡經營,方才有這一樁本錢。三將軍既有誠意,何不將尊意詳細道來!」
    那寬袍大袖的人背身說道:「元標兄,俺大哥擁雄兵三十萬,已占了元室半壁河山,
乃今日群雄中第一魁首,指日便要北徇齊魯,西巡趙、魏,奪取天下,如今就缺你那鐵
浮圖大炮,如今專程命俺北上與你聯絡。家兄有言,只要你肯答應,立時封你做討虜將
軍,黃河以北聽憑節制,休道報祖宗血仇,將來一統天下,你便可裂土封王了!」
    凌元標歎道:「唉唉,要講裂土封王,憑俺這絕世奇技,如今有多少綠林魁首願意
傾心結納!便是日前就有滁州朱元璋的軍師李善長專門窺伺多日,險險乎被他窺破機密!
俺只是覺得如今亂世紛紛,人心難測,故爾不敢以身輕許。試想,俺這鐵浮圖大炮一旦
所托非人,豈不要使許多無辜生靈粉身碎骨?!」
    施耐庵伏在蘆叢之中,聽了此言,心中暗道:怪不得此人身懷絕技,卻要躲躲藏藏、
行蹤詭秘,卻原來是個心地仁慈之人。
    歎息未了,只聽得那燕紫綃又開口說道:「元標,俺夫妻繼承得祖輩技業,為何不
靜待時日,等那真命天子下世,再將它獻出。此人一番花言巧語,叫俺們上當受騙,將
來只怕悔之晚矣!」
    凌元標歎口氣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俺又何曾不作如是想?怎奈如今世道大亂,
俺好不容易混了個長清縣令掩人耳目,指望潛蹤晦跡,以待天時,卻生生地叫人識破,
如今偌大個世界,何處再有存身之地?是俺左思右想,只有高郵張士誠與俺祖上均為綠
林一脈,家父凌鳳翥當年被朝廷追捕,乃是『嚇天大將軍』一條鹽船將他救出,如今他
已樹幟東南,奄有江浙,倒也是條好漢,與其讓這鐵浮圖的絕技將來落入匪人之手,貽
害黎民,倒不如將它托付與張士誠,助抗元大業一臂之力。」
    燕紫綃聽畢默然。伏在一旁偷聽的施耐庵心中稍稍明白:這凌元標深藏不露,此刻
卻找上了這「嚇天大將軍」的信使,卻原來有這一段淵源!想到此處,他不覺又朝那寬
袍漢子仔細瞧了幾眼,心下不覺恍然:怪道身形打扮語音如此廝熟,敢情面前這人竟是
當日在牛欄崗大營見過的張士信!此人心機深邃、機謀叵測,想不到凌元標那制炮的絕
技竟然被他偵伺得如此清楚,而且眼看便要唾手而得!
    施庵耐正自冥想,只聽那燕紫綃又道:「元標,久聞那張士誠一介鹽工,生性魯莽
滅裂,胸中又無什麼恢宏壯志,不如再等一些時日,有那樁制炮的絕技,還怕尋不到真
正的歸宿麼?」
    只聽張士信「噗哧」笑道:「大嫂卻又說什麼混話來!自古道:王侯將相本無種,
俺大哥蓋世梟雄,萬人景仰,慢說那小小的滁州元帥朱元璋,便是劉福通、徐壽輝、韓
林兒、方國珍、陳友諒一干綠林魁首,這幾年迭遭挫敗,兵馬日蹙,哪裡能與俺牛欄崗
大營的氣候相比。俺大哥雖出身鹽販,卻是當世大仁大義、大智大勇的豪傑,從來都是
言必信行必果的錚錚鐵漢子,俺家與凌家世代恩義深重,豈肯糟蹋了你這鐵浮圖的絕技!」
    燕紫綃還想勸止,那凌元標早虎地站了起來,低吼道:「娘子休要再羅皂了!吾意
已決,鐵浮圖秘技獻與『嚇天大將軍』,俺夫妻兩人亦一起投奔牛欄崗大營!三將軍,
你對這昊天朗日、莽莽大野,起個誓罷!」
    張士信聽畢,欣然而起,掉過頭來。施耐庵這才看清,這仙風道骨的「三將軍」依
然是那般沉靜飄逸,只見他滿臉漾著抑止不住的喜色,長眉抖抖,向天祝道:「皇天後
土、值日功曹在上,俺張士信兄弟願接受世兄凌元標鐵浮圖大秘,助我抗元義軍,推翻
桀紂暴政,救生民於塗炭!決不以兵火兇器,殘害黎庶,傷及善良,若有負誓言,死無
葬身之地。信誓旦旦,神明鑒察!」
    凌元標默默聽畢他的禱祝,點點頭,說一聲:「三將軍請隨俺來!」說畢,舉步欲
走。
    張士信詫道:「咦,元標兄,既然已蒙允諾,便須隨我南下高郵牛欄崗,為何還要
北去?」
    凌元標笑道:「三將軍你也忒性急了,想那鐵浮圖乃絕世無匹的威猛火器,製作之
間,尚有許多圖紙機括,這些異寶,俺怎肯隨身攜帶!」
    張士信一拍腦勺,叫道:「瞧俺又鬧了樁笑話!原來元標兄是想帶俺去取那些鐵浮
圖的製作秘圖麼?」
    凌元標點點頭。張士信又問道:「不知那些玩意兒藏在何處?」
    凌元標「噓」了一聲,抬頭警覺地四面佇望一陣,低聲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只
能天知、地知、你知、俺夫妻二人知!當心隔牆有耳!事不宜遲,快快隨俺來罷!」說
畢,三個人貓著腰,疾風般奔出了蘆叢。
    施耐庵聽了這一番言語,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他瞧了瞧凌元標等三人走的方向,
乃是濟寧、青州一帶,正好是自己北去梁山的方向,亦自不再猶豫,束了束鞋帶,循著
那三人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施耐庵遠遠地跟著凌元標等人一路疾奔,三人快,他也快,三人慢,他也慢,約摸
走得五六個時辰,看看來到一座依山傍水的莊子前,施耐庵躲在一堵土牆後,看看凌元
標、燕紫綃引著張士信進了一所宅院,他暗暗記下那宅院門前有一株枝葉蓊鬱的大柳樹,
一時不敢貿然闖入,便躲在那殘牆陰裡,歇息起來。
    看看天色向晚,暮靄炊煙挾著山鄉夜霧漸漸降臨。施耐庵心裡惦著那三個人的行跡,
瞧得這小小山莊已是雞犬不驚,立即躍出殘牆,夠奔那座宅院。他來到那房子的側牆根
下,攀著籐葛爬上牆頭,卻喜那院牆不甚高峻,輕輕兒便躍入院內。悄眼瞧去,只見東
廂房內亮著燈火,他躡手躡腳踅到廂房牆影下,慢慢直起身來,正要朝窗內望去。
    驀地,他眼前一閃,只見屋脊上站起一個人影,在屋瓦上佇立片刻,旋即貓下腰來,
縱一縱,無聲無息,霎時便失了蹤影。那身手的矯捷、輕功的超卓,委實駭人。施耐庵
心中一凜,暗道: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看起來跟蹤凌元標夫婦的決不只自己一
人!
    他正自驚詫,忽聽得廂房內有人說起話來:「元標兄,令堂大人與公子想必無人照
料,被親戚接走,此刻還是速速將那鐵浮圖的秘寶找出,以免惹出意外!」這是張士信
的話音。
    只聽凌元標的聲音在屋內響道:「三將軍,老母幼子乃至親骨肉,俺怎肯拋下他們,
跟你前去牛欄崗大營?」
    施耐庵一聽心中詫異,這三個人分明是回來取鐵浮圖秘技圖紙的,卻怎的又丟了老
母幼子呢?他一邊想,一邊貼牆站起,趴在窗口上朝屋內望去:只見屋內點著熒熒的蠟
燭,張士信坐在小桌旁,顯著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凌元標滿臉愁色,正在煩悶踱步,
那燕紫綃卻倚在床欞上,嚶嚶啜泣。
    只見張士信厲聲問道:「元標兄,適才在路上你我二人已對天盟誓,難道你此刻又
要毀諾麼?」
    凌元標駐足答道:「三將軍休惱,君子一言,重如泰山,俺決不毀諾。只是老母幼
子突然失蹤,俺已派莊客到鄰近親戚家尋訪,少待一時,便有消息。」
    二人正自爭執,忽聽得屋門「吱嘎」一聲輕響,一陣輕風起處,燈影下倏地又添了
一人,眾人微微一驚,拾眼看去:只見來人頭罩羅帕,身著桃色繡襦;長裙窄窄,錦帶
飄飄,亭亭立在當屋,卻是嬌小玲瓏、娉娉婷婷的一個娟秀女子。
    屋外的施耐庵一見,心中亦自一驚,心中忖道:好輕盈的步態,適才屋脊上掠過的
黑影敢情便是這個女子?
    他正在屋外贊歎,只聽得屋內早響起兩個人的驚呼:「綠綾妹妹,你如何來了?」
    來的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凌元標的小姨子——燕紫綃的嫡親妹妹燕綠綾,只見
她略略整得一下鬢髮,說道:「姊丈、姊姊,府上究竟出了何事?」
    凌元標道:「愚兄告假歸家,誰知母親、兒子忽然失了蹤影,實在蹊蹺得緊。」
    燕綠綾道:「適才府上家丁報訊,說是伯母、侄兒失蹤,方才急急趕來,兩個大活
人白日走失,這也真真奇了!依小妹看來,恐怕是仇家所為!」
    凌元標道:「愚兄安分守己,與世無爭,哪裡來的仇家?」
    燕紫綃聽了他二人言語,心中益發傷慘,不覺又哽咽起來。
    此時,廂房內眾人淒然相對,庭院裡寂靜無聲,只響起一陣夜鳥的「咕咕」之聲。
    忽地,站在廂房內的張士信也許是不願打擾凌元標一家的心境,找了個托詞走了出
來。只見他出門之後,張目四顧,神形變得詭秘,循著院牆奔得幾步,竟然也發出一陣
「咕咕」的鳥鳴!
    施耐庵見狀心中驚疑,暗暗忖道:這張士信分明隨著凌元標夫婦回家尋那制炮的秘
寶,瞧他那發暗號的情形,分明暗中還有什麼行跡詭秘之人與他呼應。
    施耐庵心想:凌元標雖然生性狷介,卻是個直心腸漢子,而張士信鬼鬼祟祟,卻不
可叫那鐵浮圖落入惡人之手。想到此,他屏息躡足,沿著牆陰朝著張士信走出的方向悄
悄挪去。恰才走得幾步,只見庭院裡倏起一陣狂風,緊接著黑影一閃,牆頭樹蔭裡早又
大鳥般掠下一個人來。
    施耐庵心中又是一驚:只道進院時看到的那屋脊上的黑影是燕綠綾,卻不道竟是此
人!他正在嗟訝,猛可地看見張士信早隱入院牆樹影下,與那不速之客悄悄說起話來。
    施耐庵盡量挪得近些,凝神靜聽他們的話語。爭奈這兩人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一
時卻聽不分明,只聽到斷斷續續的話語:
    張士信的聲音:「……家兄已然應允……半月之內……鐵浮圖……見面禮……」
    那黑影的聲音:「人質已然得手……不在燕家……一網打盡……必在他們身上……」
    施耐庵聽得懵頭懵腦,來人是何身份?這「半月之內」、「見面禮」是什麼意思?
他一邊偷聽,一邊苦苦思忖。心中霍地一動:這兩人說的「人質」,敢莫指的是凌元標
家中失蹤的一老一小?「一網打盡」也必然不是吉兆!看來今晚一場慘變在所不免!
    他心下猜疑未了,只見那張士信早又走了回來,大步跨入東廂房,一進門便對凌元
標夫婦說道:「元標兄,實指望今日攜了那鐵浮圖的圖樣,你我同投牛欄崗大營,共襄
大業,誰料府上突遭奇變,俺只好乘興而來,掃興而去,回營稟報家兄,靜待時日,等
候老兄蒞臨了。」說畢,收拾好自己的兵刃,便欲跨出屋門。他一只腳剛剛踏上門檻,
猛古丁房門大開,呼啦啦湧入一群人來,當先一人劈胸一掌將張士信打了個趔趄,吼一
聲:「哪裡走!你們這伙叛賊,速速納下命來!」
    此時施耐庵依然趴在小窗口,暗暗窺探著屋內景象,那伙人湧進屋內,他一眼便認
出,當先兩人,一個是銀鏡先生公孫玄,一個是「鐵騎虎將」察罕帖木兒,余下四五個
彪形大漢,一個個粗壯剽悍,太陽穴隆起,瞧那裝束氣度,都是元室一等一的御林侍衛。
    那銀鏡先生趨前一步,一抖手中鋼絲拂塵,指著凌元標的鼻樑嘿嘿冷笑道:「好一
個朝廷命官,好一個阿騰鐵木兒,卻原來是十惡不赦的叛逆!你只道元宵之夜俺們被騙
走,你便又可冒充長清縣令,招搖撞騙,你打錯了算盤!那日董大人走後,便留下俺暗
中監視你這叛賊,事後你被那李善長窺破了行藏,指望一走了事,有俺銀鏡先生在此,
豈有這等便宜之事!今日老老實實交出你那鐵浮圖的圖樣,不但不計舊帳,還要給你封
賞!倘若敢道半個不字,俺便叫你姓凌的一家滅門絕戶!」
    凌元標見事機敗露,神色慘淡,徐徐答道:「既然你們已知俺的底細,俺無話可說。
不過,家中委實無有什麼鐵浮圖的圖樣,叫俺拿什麼交出來?!」
    銀鏡先生冷冷笑道:「你這叛逆,真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有不有鐵浮圖圖樣,
俺立時便叫你見分曉!」說畢,他揚頭叫道:「左右,把那兩個人押進來!」
    話猶未了,只聽得門外一聲呼喝,兩個元兵立時押進兩個人來,一個是白髮蒼蒼的
婆婆,一個是五六歲的孩兒,正是凌元標的母親和兒子。
    凌元標一見,雙目含淚,立時便要撲上去,察罕帖木兒長刀一橫,怒目叱道:「休
要找死!」
    銀鏡先生笑道:「如今你的老母幼子落入俺手中,是死是活,全憑你一句話了!」
    凌元標一見母親和兒子落入官兵手中,霎時氣沮神傷,他沉吟半晌,對公孫玄說道:
「事已至此,俺只好說實話了,那鐵浮圖圖樣的確是在俺手裡,不過,此刻卻不在俺身
上,乃是藏在岳家,請道長放了老母幼子,俺便領你們前去燕家莊上取那火炮圖樣。」
    公孫玄雙目一瞇,冷森森笑道:「嘿嘿,你這狡賊,騙了朝廷十余年,今日又想重
施這金蟬脫殼之計麼?休再羅皂,快快交出鐵浮圖圖樣!」
    凌元標左右為難,不覺懇求道:「兵家之爭,何必累及老幼,放了他們,你我之間
的公案,再行了結。」
    公孫玄瞋目叱道:「休要胡說!再要遲延,俺便先殺了這一老一少,再將你們這幾
個男女叛賊一索兒捆了,滾釘板,下油鍋。還怕你不說出那鐵浮圖的下落!」
    一句話未了,早惱了站在一旁的燕綠綾,她身腰一扭,閃到面前,手裡不知何時早
多了一根紫金九節鍊,怒聲喝道:「你這賣身投靠的朝廷走狗,今日狹路相逢,便是你
死我活,贏得俺手中這鐵鏈,那鐵浮圖便是你的!」說畢,手腕倏地一抖,那九節鍊早
如金蛇吐信,攪起滿屋寒風,直抽向公孫玄的面門!
    公孫玄冷笑一聲:「鄉野毛丫頭也來撩虎鬚!左右,與俺一齊拿下了!」說時遲那
時快,只見公孫玄身後兩個蒙古侍衛雙雙搶出,裹住燕綠綾鬥了起來。
    凌元標見狀,一掣腰間短劍,虯髯根根蝟立,大吼一聲:「今日不是魚死,便是網
破,娘子,三將軍,抖擻精神,救了老母兒子,一齊投牛欄崗大營罷!」
    燕紫綃、張士信應得一聲,掣出兵器便要躍上,哪知他們快,有一人更快。藏在屋
外的施耐庵早已按捺不住怒火,喑嗚一聲,挺著湛盧劍踴身躍入了屋內。霎時,凌元標
敵住了公孫玄、燕紫綃斗住兩個侍衛,張士信抵住察罕帖木兒,施耐庵一柄長劍殺了過
來,將圍斗燕綠綾的兩個蒙古侍衛引開一個,霎時間,十一個人分成五拔,捉對兒廝拼
起來,屋內施展不開,這五撥對手漸漸便殺出屋來。
    五撥人翻翻滾滾,鬥得十余回合,漸漸便判出了優劣:那燕綠綾一根紫金九節鍊使
得矯若游龍,將那名蒙古侍衛鬥得手忙腳亂,節節敗退;凌元標一柄短劍著著綿密,閃
電精芒,令人目不暇接,叵耐那公孫玄也不是省油燈,一柄鋼絲拂塵如萬爪金龍,揮灑
之間,簡直是神出鬼沒,兩個人堪堪鬥了個平手;燕紫綃抵住兩名蒙古侍衛,一柄繡鸞
刀倒也使得精熟,怎料兩個侍衛亦非庸手,兩柄長刀使得虎虎生風,燕紫綃畢竟女人家,
氣力稍遜,加之兩柄蒙古長刀裹住手腳,卻一時騰不出手來使那腰間的彈弓,鬥得香汗
淋淋、嬌喘吁吁,看看便要處在下風;施耐庵敵住那名蒙古侍衛,先頭幾招「快活劍」
式,倒叫那侍衛嚇了一跳,及至鬥到澗深處,便覺著有些力不從心,左支右絀,只有那
張士信一柄鐵骨扇子,點、搠、劈、剜,招式詭異,不及十合,便將那察罕帖木兒偌大
條漢子鬥得眼花繚亂、怪吼連連。
    五撥人正自苦苦撐持,猛聽得圈子裡一聲怪叫,緊接著「轟隆」一聲大響,彷彿坍
了半堵牆,只見那察罕帖木兒額角上鮮血淋漓,顯然結結實實著了一記鐵扇,劈面倒了
下去。
    張士信面露哂笑,將那鐵扇在手心裡轉得一轉,朝凌元標叫道:「元標兄休慌,俺
來助你一臂之力!」說畢,恍著鐵扇便奔了過來。
    凌元標正鬥得吃緊,聽了此言,心中哪能不喜,緊一緊手中短劍,直逼公孫玄眉心,
指望張士信一到,雙雙擒了這惡道。誰知劍式未收,猛覺著脅下一麻,那條握劍的臂膀
立時軟軟地垂了下來,短劍匡啷一聲落到地上,他情知著了暗算,回頭一看,只見那張
士信手提鐵扇,正自呵呵冷笑。凌元標怒目相向,張嘴罵了個「你——」字,頓時覺著
公孫玄的鋼絲拂塵重重擊到肩頭,霎時如萬箭穿心,眼睛一懵,腦子裡「嗡」地一聲,
軟軟地癱到了地上。
    那張士信一招神龍探海點倒了凌元標,也不肯收手,身形起處,一柄鐵扇如怪蟒出
洞,分襲燕綠綾、施耐庵肩井、脊椎大穴,兩人酣鬥之中,哪裡防著背後偷襲,立時雙
雙被點倒在地。燕紫綃正鬥得骨軟筋酥,見場上突起這意外之變,一時分神,手中繡鸞
刀慢得一慢,那兩個蒙古侍衛瞅得真切,雙刀齊下,便要將她剁成兩段!
    只聽得公孫玄叫道:「兒郎們,拿活的!」兩個蒙古侍衛應得一聲,刀式一變,二
龍爭珠,磕掉了燕紫綃手中繡鸞刀,燕紫綃待要去取腰間彈弓,卻哪裡來得及,只見張
士信早繞到她身後。冷不丁一把扭住雙臂,只一擰,便將她反翦擒了。燕紫綃掙挫不得,
怒目叱道:「你、你這奸賊究竟是何人?」
    張士信呵呵笑得兩聲,說出一番話來。頓時叫凌元標、燕紫綃、施耐庵等人驚得半
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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