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五十二 束進退小挫獵鷹手 施水火大破鐵翎陣

    盧起鳳等人聽了這一聲叫,急忙回頭一看,頓時哭笑不得。只見站在身後竟是李黑
牛,他「光光」地拍著兩把板斧,袒著黑毛毿毿的胸脯,笑呵呵的說道:「盧大哥、晁
寨主,在梁山泊金沙灘上,俺這兩把板斧只殺得個半死的鳥郡主,尚未發過利市,這一
回,既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只消俺排頭兒吹將去,還怕回不了那飲馬川麼?」
    施耐庵聽他一味胡說,嗔道:「黑牛兄弟,大敵當前,休得又胡攪蠻纏!」
    盧起鳳也不去理他,立時轉身對圍到身邊的眾位好漢說道:「眾位兄弟姊妹,擴廓
已在前面設下重圍,此番必有一場惡戰,且休慌亂,聽俺吩咐!」說畢,與晁景龍悄悄
附耳一陣,覆道:「全體人馬分為兩隊,第一隊,俺與飲馬川六傑、阮氏兄弟、關猛、
呼延鎮國居中,李顯大哥率回龍莊七雄作右翼,李海大哥領楊思、孫不害、薛琦及林、
燕、李三位侄女為左翼。黑牛兄弟與孫家大嫂、施相公掩護宋旗首為後隊,只聽俺一聲
令下,一鼓作氣沖過敵陣!」
    話猶未了,李黑牛早蹦了起來,敞開叫道:「盧大哥,你們都去沖鋒陷陣,偏教俺
守著兩個女子、一個秀才,俺心中有氣!」
    盧起鳳厲聲斥道:「軍令如山,休要囉皂!」說畢,當先率著晁景龍等十一條好漢
殺奔那黑魆魆的敵陣。李黑牛心中不忿,猶自一頭走,一頭咕咕噥噥,施耐庵情知盧起
鳳如此分撥,一來是擔心李黑牛在敵陣前胡沖亂撞,怕有閃失,二來也是壓壓他的銳氣,
一旦情勢危迫,好教他出一番大力,不覺暗暗歎服這「玉面狐」的智計。
    二十九條好漢護著個宋碧雲看看來到元兵陣前,只見那座綿延在曠野上的「長山」
漸漸地變成一道人與馬、旗與刀排成的方陣。約摸離那方陣一箭之地,盧起鳳勒住部伍,
展目一看,心中立時往下一沉:只見那方陣一共列為四層,居前的是大約五百名白衣白
甲、長身猿臂的長槍手,每隔三步排列一人,一式的右手虎頭金槍、左手獸面籐牌,正
中立著一員驍將,氈盔鐵鎧,面如金箔,手掂一桿丈二點鋼槍,背後認軍旗上大書著
「膠萊路總管驍騎尉答失八里」;長槍陣後面緊接著是一列河西矮馬,矮馬上坐著大約
一千名青衣青甲、身形剽悍的弓弩手,一個個斜挎箭囊,張弓如滿月,正似引弦待發,
居中一員大將,豹睛燕頷、長臂蜂腰,一部卷毛赤須,卻是西域胡將,身後青旗上寫著
「欽點畏吾兒獵鷹將軍烏拉策凌」十三個大字。施耐庵一瞧見這人,心中陡地一驚,幼
時曾聽叔父施元德講過:當年成吉思汗第三子合罕皇帝窩閣台大汗西征花喇子模,順道
滅了畏吾兒國,該國國主一把火焚死了所有的皇族男女,悲壯殉國,他麾下的一支精銳
部隊「獵鷹軍」不知下落。據說這「獵鷹軍」人人都是弓馬諳熟的箭手,尋常馳馬射那
夭矯掠空的大鷹,無不應弦而落,當時聽了這故事,也曾為這支精兵未能替畏吾兒擋住
蒙古大軍而惋歎不置,誰知他們卻已投降元朝,此刻竟來到山東,充當殘殺百姓的鷹犬。
    眾人再往後一看,只見「獵鷹軍」背後雁翅兒擺開三千匹高頭大馬,馬背上騎著的
都是濃眉闊顙的彪形大漢,一個個膀闊腰圓,身如鐵塔,一式的鑌鐵重鎧、黑衣黑甲,
左手高擎長刀,右手挽著巨弩,腰間皮囊插著的雕翎長箭,比起那「獵鷹軍」又長了一
倍,居中一匹黃驃馬上坐著一員大將,背後大纛上寫著「欽點正三品討虜將軍德州副元
帥也先迭木兒」。這一隊鐵騎背後乃是一帶土堤,土堤上列著五千名金盔金甲的蒙古科
爾沁勁旅、居中一桿旄旌獵獵招展,上書「世襲男爵正一品鳳陵侯領山東行省平章擴廓
帖木兒——王保保」,卻不見擴廓的人影。
    眾好漢見這陣勢,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只見盧起鳳凝視著眾人說道:「今
日狹路相逢,擴廓帖木兒已是竭盡全力。眼下敵有備而我無備,還須先亂他陣腳!」說
著,對李海吩咐道:「看來元兵第一隊最弱,擴廓老賊是想以齊王賽馬之術先耗我元氣,
俺可不上他的當。就請李海大哥領兄弟們沖突一陣,先打亂他的前軍!」
    李海說聲「得令」,率著楊、孫、曹、薛、林、燕六位男女英雄和女兒李金鳳,
「叱吒」一聲,立時朝元軍前隊長槍手撲了上去。
    那膠萊總管答失八里見對陣走出來的竟一群老弱婦女,禁不住呵呵笑道:「擴廓大
人把這伙草寇誇得英雄蓋世,卻不道竟是這樣些人物,倒也叫俺好笑!」說猶未了,猛
見眼前黑風一道,一柄撕風挾電的鐵槳早已劈到頭頂,答失八里渾身一震,撤一步,一
擺點鋼槍便迎了上去,只聽得「匡當」一聲大響,槍槳相交,綻出火花。答失八里不覺
「啊呀」一聲,虎口一震,雙臂一麻,一桿長槍險些磕飛!這一來是李海常年弄潮扳槳,
兩膀有五七百斤氣力,加之答失八里一時小覷了對手,故爾交手第一招,他便落了下風。
    李海堪堪與答失八里交上手,這一邊楊思、孫不害、曹協、薛琦已然殺入敵叢,那
「藍面狼」一桿朴刀在京杭道上堪稱一流,「活敬德」孫不害心懷殺妻之恨,一柄銅鞭
亦自威勢駭人,薛琦那一根桿棒,使出來夭矯靈便,曹協舞一根鐵棍,亦自武藝不弱,
四個人一陣劈、砸、揮、掃,元兵早倒下一片,另一邊三個女將更是驍勇,李金鳳一桿
梨花槍潑風般著地疾捲,燕銜梅兩把繡鸞刀寒芒翻飛,林中鶯左手執刀,右手丈二白綾
「靈蛇吐信」,當先一排元兵長槍手尚未舉槍迎敵,額頭上早已鮮血迸濺。
    答失八里接招失風,不敢輕敵,打起精神與李海斗在一處。這元將到底久在戎行,
武藝其實不弱,使得性發,一桿點鋼槍亦似怪蟒出林,敵住李海那柄鐵槳,倒是旗鼓相
當。兩個人鬥得十余合,答失八里猛聽得身邊一片慘叫呼號三聲,他瞟眼一掃,只見激
斗之中,五百名長槍手十停折了七停,長槍隊陣勢已然大亂,七條大蟲在陣中追奔逐此,
彷彿猛虎驅羊般趕殺著長槍手。答失八里一見大勢不好,待要撤身跳出戰圈,李海那柄
鐵槳卻哪裡容得他喘息?這元將心裡一慌,手頭上稍稍一慢,早被李海一鐵槳磕開長槍,
喝一聲「趴下」,鐵槳挾著雷霆之勢,攔腰一掃!只聽得那元將「哇呀」一聲慘叫,立
時腰脊斷裂,噴一口鮮血,栽倒在地上。
    李海見一槳掃倒元將,心中大喜,正欲補一槳結果他的性命,以報子、媳慘死之仇。
誰知,背後倏地響起盧起鳳一聲大叫:「李大哥快撤!」
    李海不知何故,收槳抬頭,略略怔得一怔,霎時間只見滿空中飛蝗萬道,元軍陣後
那一隊「獵鷹軍」早放出箭來。那漫天箭雨挾著「嗤嗤」的破風之聲,彷彿長著眼睛,
直奔戰場上八個人的後心!李海直驚得汗毛森森直豎,反腕掄動鐵槳,腳下攢一股勁,
聳身疾躍,便要奔回陣來。這時,他只聽得箭雨灑在身後鐵槳上的「錚錚」之聲驟然響
起,虧得盧起鳳提醒得及時,李海一桿鐵槳又掄得風雨不透,磕落了追身而來的箭雨,
方才逃得性命。饒是如此,他那褲腿上亦自被射了兩個大洞。
    此時,楊思等七人抽身較早,亦已返回本陣。李海叫聲「好險」,正要去抹那額頭
上的冷汗,猛聽得腦後「嗤嗤」有聲,就在同時,對陣響起一聲大笑:「呵呵,老賊看
箭!」眾人尚未回過神來,只見一支青鏃小箭已然追到李海後頸窩,施耐庵嚇得失聲大
叫:「阿呀!李大哥性命休矣!」眾人也一時嚇住,卻哪裡救助得及?
    就在這呼吸之間,猛聽得「錚」地一聲輕響,盧起鳳手腕輕抖,瞧不見那「無影飛
鍊」如何擊出,就在那追身箭堪堪離著李海後頸二寸之際,彷彿被一道巨力一拍,輕輕
地墜到地上。
    眾好漢驚魂未定,只聽得對陣那「獵鷹軍」主將烏拉策凌怒叫道:「好賊子,竟敢
破俺的追魂神箭!兒郎們,撒網捕鷹者!」喝聲未畢,只見那一千名「獵鷹軍」早已策
動馬匹,卷起一陣黃塵,方陣立時變成弧形,從兩翼合圍上來!
    施耐庵見狀大駭,他心中忖道:適才這隊「獵鷹軍」立馬遙射,小試牛刀,李海等
人便險險乎喪了性命。尤其烏拉策凌後來那一支「追魂箭」,出手之怪、控弦之準,委
實駭人聽聞。如今兩翼合圍,包抄攢射,這一干好漢卻如何逃生?
    施耐庵思忖未了,「獵鷹軍」已然栲栳圈裹了上來,那些河西矮馬短短的四蹄,奔
馳轉動卻煞是靈便,加之訓練有素,轉瞬之間,每隔五步一匹,彷彿列隊操練的戰士,
將弧形陣勢幻化成為一圈鐵桶也似的圓陣。只見騎在馬上的那些畏吾兒箭手喑嗚一聲,
雙臂齊舉,彤弓鐵矢,早已控弦待發。
    這時,二十九位好漢中除了幾個莽撞之人外,大都心中了然:此情此境,一旦敵人
萬箭齊發,稍有疏虞,二十九位英雄連同受傷的宋碧雲立時便會被密密的箭雨射死。
    此時,猛聽得兩軍主將幾乎在同時間大叫起來。敵陣上的烏拉策凌大吼「兒郎們開
弓放箭!」而盧起鳳卻喝了聲「眾位好漢快搶籐牌!」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周圍馬上一片拽弦之聲、彤弓嗡嗡震動之聲、箭矢脫弦之聲、
矢鏃破空之聲響得疾驟,而戰圈內則陡起一陣衣衫破空的「簌簌」聲,兵刃出鞘的「錚
錚」聲,緊接著二十九位好漢早躍到那些被殺的元軍長槍手身旁,搶過了二十九面獸頭
籐牌,背對背、肩靠肩倚在一處,將受傷的宋碧雲護在垓心。
    霎時間,那飛蝗般的箭雨挾著狂風,矢鏃上寒光映著夕陽,閃閃爍爍,上千支攢射
之箭彷彿七月流火,兜頭直撲向二十九名好漢,只見得那獸面籐牌上「篷篷篷篷」一陣
驟響,霎時間便插滿了密密的箭矢。那些「獵鷹手」端的好手段,射出的箭上三下四、
左五右六,數十支箭同時攢射一人,上三路直射眉心、腦穴、雙眼、咽喉,下三路徑奔
丹田、氣海、膝蓋、腳踝,饒是眾好漢身手矯捷、久經惡戰,許多人亦自弄得捉襟見肘、
手忙腳亂。龔洪、曹協二人手中籐牌稍稍慢得一慢,頭上英雄巾立時便被射落,便是焦
霸、樂龜年如此武藝,一時間早弄得氣喘吁吁,略一疏神,雙雙肩頭上早著了一箭,虧
得閃避迅疾,幸好只劃破層油皮。
    正在危殆之際,猛聽得籐牌陣中響起一聲大喝:「什麼狗屁獵鷹手,幾支雞毛爛箭
替俺搔癢癢麼,不要走,俺來也!」話猶未了,只見兩團旋風,一青一黃,倏地捲出,
盧起鳳瞟眼一看,卻是「山間鹿」柴林與「禿尾豹」薛琦兩位好漢,前者手挺一柄五股
鋼叉,後者執一根銅頭桿棒,兩個人舉著獸面籐牌,精靈便捷的身軀藏在籐牌後面,仿
佛鑽在殼裡的蝸牛,冒著那密密的箭雨,兩道狂風著地便滾向敵陣。
    施耐庵也瞧見了這情景,心中大驚:這兩個冒失鬼,漫天箭雨,躲之唯恐不及,干
嘛要去送死?
    他嗟歎未了,那兩團旋風早捲到「獵鷹軍」陣前,柴林、薛琦兩人彷彿心有靈犀,
竟一齊奔了那敵軍主將烏拉策凌!此時,烏拉策凌正自得意洋洋,他只道以「獵鷹軍」
的神技,一陣攢射,不消片時,這二十幾個露賊頃刻便會人人變成蜂窩一般。即便都是
武藝駭人的綠林悍賊,也只能勉強撐持得一陣,哪裡會有還手之力?兩個好漢眨眼間便
雙雙捲到了他的馬前,他一時卻哪裡回得過神來?還只道是狂風捲來兩團沙塵,不覺呵
呵笑道:「這些蟊賊,人還未死,冤魂兒便來索命了麼?」一頭說,一頭揚鞭一揮,便
要去揮散那兩團煙塵。
    驀地,只聽得「喀嚓」一聲,那一團青光之中忽然伸出一柄寒光閃閃的五股鋼叉,
只一磕便磕斷了那根馬鞭,那威猛之勢猶自不能遏止,竟自挾著狂風,直搠向烏拉策凌
的咽喉!烏拉策凌渾身一凜,一時間弄不懂亂箭之中如何冒出這猝然臨身的強敵,「啊
也」一聲驚呼,一手舉起大瓜錘去擋那鋼叉,另一只手一勒馬韁,便要矬身避過這致命
的一擊。
    有道是:出敵不意,無往而不利。薛琦、柴林二人於絕險之際猝然出擊,敵酋已自
亂了方寸,加之二人自幼在山林中練得一副矯若靈猿的身手,饒是烏拉策凌久經大陣,
卻哪裡脫得此厄?他那瓜錘尚未舉起,薛琦的桿棒已然掃上馬蹄。那西域矮馬哪裡當得
一條游龍般的桿棒神力,「卡嚓」一聲,前蹄早折,只聽得「轟隆」一陣大響,烏拉策
凌骨碌碌滾下馬來,柴林手腕一轉,五股鋼叉搠進他的腹部,薛琦復一棒,登時結果了
性命!
    這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那一眾「獵鷹手」起先見籐牌陣內倏地奔出兩人,待要
去攢射阻遏,倉卒間來不及轉弓換箭,及至發覺主將受困,又不敢盲目出箭,怕誤傷了
自己的首領。惡戰之際,哪容得有須臾的猶疑!就在「獵鷹手」們舉棋未決之時,盧起
鳳一聲大喝:「眾位好漢,此時不搏,更待何時?」白袍一閃,掠起一陣清風,眨眼間
便躍出數丈,一根「無影飛鍊」平空一掃,早將七八個「獵鷹手」掃下馬來。
    余下的二十八位好漢,除李黑牛、施耐庵照護著宋碧雲外,一齊舞著籐牌,十八般
兵器攪起漫天寒風,直殺進「獵鷹軍」人叢之中。
    此時,眾官兵一來見主將陣亡,心下早虛,二來這些「獵鷹手」們慣於兩軍對陣,
取箭射人,猝逢這一夥嫻於近搏的綠林好漢,卻哪裡是對手,一時間人馬相擠、敵我混
雜,手中的神箭失了效用。二十六條大蟲撞入敵陣,施展出手頭的看家功夫,見人殺人,
見馬斬馬,尤其是盧起鳳一根銀鍊、楊思一桿朴刀、呼延鎮國一條「虯龍鞭」、關猛一
桿青龍偃月大刀,恰似烏龍攪海、猛虎下山,眾官兵當之則死、遇之則亡,不消片時,
一千名「獵鷹軍」便被沖得個七零八落。只聽得這敗殘軍中有人高叫道:「兒郎們,那
擴廓帖木兒騙咱們來山東拿蟊賊搶金銀,卻不料遇上這些猛虎!休再與他當炮灰了,快
快回俺們的畏兀兒去喝馬奶吧!」
    這些「獵鷹手」們聽這一喝,立時拋下滿地屍首,呼哨一聲,紛紛抽身逃出戰陣。
霎時間,只見鞭梢揚處,黃塵滾滾,僥倖逃得性命的七八百名畏兀兒「獵鷹手」一陣疾
馳,沿著去西域的方向剎時便奔得沒了影兒。
    盧起鳳等一眾好漢見敵軍潰散,也不去追奔逐北。立時聚了攏來,清點人數,幸好
無人傷亡,不覺舒了口氣。倒是那薛琦執著一根銅頭桿棒,不無遺憾地說道:「唉唉,
俺只道這些『獵鷹手』是甚麼三頭六臂的天兵天將,誰知這根桿棒尚未使開一招半式,
便似喪了魂魄,逃回老窩裡去了,兀的不教人掃興!」
    誰知他一句話不打緊,卻撩起李黑牛胸中的悶氣,只見他雙斧一磕,雙足一頓,瞪
著雙牛眼嚷道:「你這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角色,不是盧大哥偏心,怎教你逞了這能去!
倒是俺黑牛晦氣,指望這兩只板斧開開齋兒,卻在此蹲坑兒耍子!」
    盧起鳳笑著瞪了他一眼,正欲發話,猛聽得耳邊響起一陣怪聲,彷彿夏日驟起的隱
隱雷霆,又似江海怒潮虎虎奔騰,周圍的氣息也似乎凜然凝結。他心中一震,猛抬頭一
看,不覺渾身竦然。
    只見第三隊元軍隊前已然陡起一片烏雲,正自風馳電掣般奔騰而來,那雷霆之聲正
是從這一片烏雲中發出,而且愈響愈驟,愈響愈近。那烏雲遠遠地沖激著一股令人股栗
的寒氣,今方圓百丈之內一切生機已然窒息。
    盧起鳳滿臉懼色,脫口叫道:「不好,『鐵翎陣』!!」叫畢,袍袖一揮,雙手往
下一按,眾好漢見鎮靜的盧起鳳都面露恐懼,情知大難臨頭,一齊伏在地上。
    施耐庵當日在張秋鎮河邊,就曾親身領教過元軍「鐵翎陣」的厲害,見李黑牛兀自
氣嘟嘟蹲在地上,伸手便將他扯倒在地上,兩個人拖著昏暈未醒的宋碧雲,著地滾得幾
步,躲到了一匹西域矮馬的屍身後。
    這時,那一堵烏雲呼吸之間已然臨頭,只見那一片黑壓壓的暗影,竟是無數鋼鏃雕
翎結成的方陣,挾著震人耳鼓的喑啞怪嘯,以摧枯拉朽之勢疾衝而來,箭陣之前數丈內
寒氣凜人,飛沙走石。霎時間,那箭陣嗚嗚咽咽直掃過佈滿人馬屍身的戰場,只聽得一
片「忽忽隆隆」、「嗤嗤喇喇」、「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滿空中灰石亂舞、兵刃翻
飛、血肉如雨,只剩得黑糊糊的一片,彷彿變成了森羅地獄。
    施耐庵伏在死馬的屍體後面,聽著那滾雷般歸過頭頂的鐵翎箭陣,心中「卜卜」亂
跳。這情景不過一瞬,他心裡直覺得過了一劫。在這極度的恐懼之中,他彷彿覺著魂靈
兒已然離了軀殼,連那箭陣帶起沙石血肉紛紛落在頭上身上亦已無有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施耐庵忽然覺著耳根一松,那窒人氣息的寒氣與慘厲的尖嘯已然
消歇,他懵懵懂懂地抬頭一看,不覺嚇得呆了:
    只見戰場上一片駭人的情景,土丘已然犁平,草叢樹枝彷彿被一支大手齊齊斬斷,
暴露在曠野上的人馬屍體被削掉了肌肉,只剩下一堆堆的白骨,這毀滅一切生靈的「鐵
翎陣」掠過之後,大地彷彿被揭走一層皮,只剩下一派死寂。
    施耐庵低頭一看,面前的那匹死馬上半截軀體早已片肉無存,朝前的一邊,森森支
立的白骨上釘著無數雕翎長箭,他瞧著這一切,心頭兀自突突亂跳,回頭看去,只見李
黑牛一頭鑽進了一匹死馬的肚皮下,兀自不言不動,他身後的一個土凹裡,平躺著受傷
的宋碧雲,似乎安然無恙。施耐庵舒了口氣,展眼一看,只見一眾好漢已然先後從馬屍、
土坎、地凹中冒出頭來。這些綠林英雄久經陣仗,多年與元兵交手,早練出躲避「鐵翎
陣」的智計,也虧得那「獵鷹手」棄下了這百余匹死馬,救了眾好漢的性命。
    施耐庵正自高興,只見盧起鳳滿臉陰雲,厲聲叫道:「眾位弟兄,此番僥倖躲得一
陣,眼見元軍的鐵翎陣便要刮地而來,這些死馬土坑已然抵擋不住,還是先退避一箭之
地,再作區處!」
    眾好漢回想適才那一幕駭人的情景,猶自心中發寒,聽了此言,自然不敢猶疑,立
時倒拖兵刃,縱跳騰躍,便要逃出那戰場。
    忽地,那元軍第三隊裡猛地起了一陣諠譁,緊接著旄旌亂舞,長刀閃閃,竟然不戰
自亂起來。盧起鳳心中詫異,駐足回頭一看,不覺大喜。
    只見大汶河岸邊的莽林裡一片吶喊,竟然殺出來一彪人馬,當先七員大將,雄威凜
凜,手執長槍大戟,早已殺入敵陣。數千頭裹紅巾的義軍戰士,個個生龍活虎,已然貼
身近戰,與蒙古鐵騎作對兒廝殺起來。人馬中飄著七桿大旗,分別大書:「紅巾軍飲馬
川大營正將黃」、「紅巾軍飲馬川大營正將宣」、「紅巾軍飲馬川大營正將郝」、「紅
巾軍飲馬川大營正將單」、「紅巾軍飲馬川大營正將魏」、「紅巾軍飲馬川大營偏將韓」、
「紅巾軍飲馬川大營偏將彭」。盧起鳳一見,知是飲馬川接應的人馬到了,不覺叫道:
「眾位弟兄,飲馬川的救兵已然殺入了敵陣,俺們去助一臂之力!」說畢,當先疾躍,
率著一眾好漢返身殺了回來。
    那也先迭木兒率領的元兵鐵騎,只顧對付前面的一眾好漢,哪裡防得斜刺裡殺出一
支奇兵,一時方陣轉動不靈,那七條大蟲來的又十分兇猛,立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出雲鵬」黃振一桿大刀,重有八十二斤,排頭剁來,元兵的長刀紛紛脫手,只顧得逃
命要緊;宣德、郝登雙斧單槍,練得爐火純青,百十人不是對手,兩個人並馬沖殺,元
兵早倒了一片;單澤世、魏焚海雙戟齊舉,端的有萬夫不擋之勇,立時將元兵方陣沖開
一個缺口;便是韓涵、彭澎那兩桿槍,亦自威猛無比。這一陣猝然突襲,直殺得三千名
蒙古鐵騎丟盔卸甲、四面奔竄。
    這一邊,盧起鳳等二十余只大蟲不肯示弱,一陣疾躍,從另一側沖入敵陣,一時間
鞭、間、刀、斧、銀鍊、銅錘,著地狂捲。長兵器專打馬上元兵,短兵刃只認著馬蹄兒
亂剁,這隊元兵空有萬石開弓之力,那「鐵翎陣」早已施展不出,一時間嗷嗷亂叫,馬
倒人亡,偌大個鐵騎方陣立時便亂了陣腳。
    那領頭的元將也先迭木兒正自惶急無措,猛聽得後陣響起一聲怒喝:「兀那呆鳥,
快快收隊,以長克短、以遠克近!」
    也先迭木兒一聽,心中早已領悟,立時便在馬背上忽哨一聲。只見那數千名蒙古鐵
騎齊齊勒馬回頭,鐵蹄卷起一股黃塵,返身疾奔,立時便退出一箭之地。
    眾好漢欲待追擊,只見那黃振橫擔大刀鞭馬走了過來,對盧起鳳拱拱手道:「盧大
哥,那蒙古馬兒腳頭快,不要追了!」
    盧起鳳厲聲說道:「官軍不戰而退,必有狡計,看來是要脫卻近戰,以長制短。倘
那鐵翎陣又擺成,你我如何逃生?」
    話猶未了,只聽得身後兩聲呵呵大笑,緊接著單澤世、魏焚海緩轡走出,一齊對盧
起鳳說道:「盧大哥如何長官軍志氣,滅俺自己威風,有俺二人在此,怕他鐵翎陣作甚?」
說畢,朝背後一指,笑道:「吳鐵口大哥料事如神,早知今日有此惡戰!特命俺二個顯
一顯身手,擴廓帖木兒的『鐵翎陣』,也橫行得夠了,今日此地便是他們的葬身之所!」
    盧起鳳回頭一看,只見兩桿認軍旗下,列著兩隊兵卒。一隊人馬全身黑色衣甲,胸
前繡一條青龍,每人腰間都斜吊著一只烏黑珵亮的鐵葫蘆;另一隊人馬卻是青一色的火
紅衣甲,胸前繡著噴火的赤烏,每個人腰繫通紅的板帶,板帶別著兩根鐵管。盧起鳳瞧
畢,不覺以手加額,笑道:「嗨嗨,俺倒忘了你們這兩支『烏龍軍』、『赤鴉軍』,有
此勁旅,大事濟矣!」
    「出雲鵬」黃振在一旁叫道:「盧大哥,未雨綢繆,制敵機先,休教那也先迭木兒
搶了先手!還是讓單、魏二位兄弟早早迎敵才是!」
    盧起鳳點點頭,正要分撥人馬。猛聽得好漢隊中有人叫道:「不好,那『鐵翎陣』
又來也!」眾人一驚,抬眼看去,只見元軍陣前又陡起一道烏黑的雲陣,那一股駭人的
雷霆破空之聲已然又在耳鼓震響。眾好漢想起適才那令人喪膽亡魂的情景,不覺一齊駭
然變色。
    只聽得那單、魏二將一陣呵呵冷笑,雙戟一舉,不僅不曾退避,反而領著那兩隊裝
束奇異的士卒迎著排山倒海般壓來的「鐵翎陣」疾奔而去。
    轉瞬之間,只聽得那駭人之聲愈響愈近,眾好漢心下惴惴,眼看那一黑一紅兩隊人
馬已然快要撞上那道箭陣,立時間便要粉身碎骨!
    就在那無數支呼嘯的箭鏃堪堪臨身之際,只聽得魏焚海一聲厲喝,那隊赤衣兵齊齊
在腰間一拍,霎時間只見平地升騰起一股沖天烈焰,轟轟烈烈、耀人眼目,那火焰之中
翻騰著千百條火龍,彷彿條條長著眼睛,繚轉升騰,直迎上那舖天蓋地而來的箭陣,翻
卷焚燎,百丈之內火氣蒸騰、奇熱難耐。這一番情景,煞是好看;只見赤焰卷入烏雲,
烏雲攪著赤焰,翻翻滾滾,委實叫人眼花繚亂。
    其實這番奇景持續只有短短的一盞茶時間,那些雕翎長箭遇上這沖天烈焰,霎時便
失了威勢。那些雕翎羽毛,遇火便著,木質箭桿,豈耐焚燎?頃刻之間,驕橫不可一世
的「鐵翎陣」早已化為煙雲,只剩得無數燒得赤紅的鐵鏃驟雨殘葉般地紛紛墜地。
    那單、魏二將哪裡容得敵手緩過氣來,乘著半空裡那些燒剩的斷羽殘箭尚未落完,
早已「叱吒」一聲,率著兩隊人馬直撞到元兵陣前。
    元軍主將也先迭木兒哪裡料到苦苦經營多年的「鐵翎陣」眨眼之間便冰消瓦解,不
覺大怒,正欲發出號令,再放第三輪箭陣。豈料單、魏二將已然衝到陣前。也先迭木兒
一聲怒喝:「兒郎們,休要放走這兩隊毛賊!」眾元兵聞聲倏動,長刀霍動,催動坐騎,
便要圍裹上來。
    只聽得單澤世呵呵笑道:「好個不識羞的韃子,嘗了魏大哥的紅燒,俺再教你嘗嘗
清燉罷!」說畢,單戟一指,對眾軍士喝聲「疾」,只聽得一眾兵卒手腕一沉,腰間黑
葫蘆「啪啪」驟響,霎時間數百條白光疾射而出,那白光帶著蒸騰的煙霧,挾著「虎虎」
之聲,直奔向大隊的蒙古鐵騎。眾元兵也不知這白光是何種物事,慌亂之中,只顧舉刀
去擋,誰知那白光卻似無形無影,無遮無擋,奮力格去,卻是落在空處。緊接著只聽得
元軍陣上響起一片「哇哩哇啦」的慘厲呼聲,那些鐵塔也似的蒙古大漢一齊雙腳亂蹬,
雙手亂抓,一個個好似醉了酒般地倒下馬來。
    施耐庵遠遠地望著這情景,心中又驚又喜,急忙向盧起鳳問道:「盧大哥,單將軍
這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竟然如此厲害?」
    盧起鳳疊起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倒把施耐庵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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