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宣華夫人的一席話使漢王蜀王陷入了沉思。

    一抹斜陽穿透西窗投在花廳的東壁上,似乎在提示室中的主人,莫要忘卻懸在東壁
上的書畫。
    果然宣華夫人的目光緩緩地從書畫上掃過,最後逗留在王羲之的《喪亂帖》上。
    這軸《喪亂帖》她何止看過千遍,但每回看過感想卻不完全相同。那時,北方淪陷,
西晉滅亡,王氏舉族南遷,投靠琅琊王司馬睿於建業城,忽聞先人的墳墓被異族所毀,
王羲之遂有《喪亂帖》之作。過去宣華夫人觀看此帖,但覺作者亡國之痛、破家之憤溢
於字裡行間;如今看來,那滿紙的悲憤、慘痛,似乎都已收斂人那一橫一撇一鉤一堅的
筆劃之中,而那一橫一撇一鉤一豎的筆劃便非筆劃,卻化成刀槍劍戟,森森然有刀兵的
氣象。
    王氏合族南奔,她陳氏舉國北走,雖是易地而處,其情則一。
    先前,她作為蓮花公主被俘入隋宮,初見此帖雖有好感,也不過是淡然視之而已;
因為那時她是罩在水晶宮中的少女,不問朝政,也不與世事,既不知是非得失,更不解
恩怨仇恨為何物,其實她自己也是水晶般的純樸,所以初見《喪亂帖》但覺投緣罷了;
自從結識了尉遲明月之後,她對於「愛」與「恨」頓然大徹大悟了,如今,她不僅對
《喪亂帖》有了新的理解,對顧他之的那幅仕女畫也有她獨特的看法:
    ——試想,與顧愷之比鄰的那個麗妹,若非心頭被顧愷之釘上了金針,又怎能嫁給
顧癡?
    唉,她蓮花公主的心頭難道不也是被楊堅釘上一根金針,這才成為宣華夫人嗎?
    現在,她的廳裡不僅高懸著王羲之的《喪亂帖》與顧愷之那幅妻子的畫像,也掛著
尉遲明月心愛的《慰問帖》與《拜墓圖》,她把姊妹兩家的山高海深的大恨,皆儲人斗
室之中。每當她定睛觀望《拜墓圖》上「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的題辭,即有心潮
拍胸、沖突欲出之感,頓覺自己任重而道遠了!
    「蜀王殿下來拜望娘娘。」司琴立在門外稟道。
    宣華夫人神情一肅,儼然如三軍主帥,凜凜有威,司琴感到一股肅然之氣,森森然
襲來,正欲跨進門檻的左腳,不覺縮了回來。
    「有請。」
    宣華夫人話聲一落,蜀王楊秀就已駕到。一進門,便恭身作禮道:
    「孩兒楊秀給娘娘請安!」
    宣華夫人聽了「孩兒」二字,各種情緒畢湧心頭,心想,你是二十八歲,我也是二
十八歲,我竟然是你「娘」,天下多少荒唐滑稽的事,莫此為甚!她直想狂笑一番,終
是控制了自己,見楊秀身後手捧禮盒的司琴,對楊秀的來意便即了然。上個月晉王楊廣
也送來了這樣的一個百寶盒,盒子是一樣的,來意自然也是相同的。她終於淡淡一笑,
說道:
    「蜀王大駕光臨,難得難得!司琴,看茶伺候!」
    「是!」
    「自家人,坐下敘話。」宣華夫人又說道。
    「謝娘娘。」
    二人隔著茶几,相對坐下。楊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宣華夫人的臉上。宣華夫人
生下公主之後,坐了兩個月的月子,豐韻又增了三分,她本來已是秀絕無倫,而今更是
玉琢粉妝一般,楊秀看著看著,竟然看呆了,渾然忘卻了來意。
    「請殿下用茶……」司琴低聲提示著。
    楊秀一怔,接過茶杯,吸了一口,漸復常態,開口道:
    「兒臣遠守西蜀,山高路遠,回朝大是不易,今日方得拜見娘娘,實是有虧禮數。
傾聞咱家又添了一個小公主,兒臣喜不自勝,連忙趕來仁壽宮,一則看看小妹妹,二則
給娘娘問安並致昔日失禮之款……」
    宣華夫人對楊秀的話似若無聞,只是怔怔地望著楊秀那一身鑲珠綴玉華麗無比的服
裝,心想:
    ——你父楊堅以「勤儉」得天下,並想以「勤儉」保天下,你這個老四卻窮奢極侈,
非把乃父氣炸肚皮不可,如此弱智,尚思奪取儲君寶位耶?
    她聽不清楊秀說些什麼,也不想問個明白,但顧左右而言他:
    「近日京都可有什麼新聞?」
    「新聞多著呢!」楊秀興奮得眉飛色舞地說:「柱國大將軍史萬歲被殺,左衛大將
軍元宇被斬,老宰相高熲再罷齊國公,削籍為民……」
    楊秀一口氣說盡了這回被誅連的大臣,由於這些人都是同故太子楊勇親近的人,屬
於太子的勢力,如今楊勇大勢已去,他楊秀的機會卻來了。雖說空著一個太子的寶位,
還有三個兄弟競爭,希望只有三分之一,但比起毫無希望卻好多了;所以,他說到殺人
的事,是越說越興高采烈。
    而這些新聞,宣華夫人早已聽過,再聽也是興味無窮;然而她一轉念間便覺得這些
被殺的人都是自己與尉遲妹妹的仇人,高興乃是理所當然,而你楊秀小子幸災樂禍卻大
大不該,想著想著,不覺臉露鄙夷之色。
    那楊秀不久也覺自身的失態,連忙矯枉過正地結束道:
    「……可憐的大哥哥,他要不是給父王母后慪氣,何至於落得今日這一地步!聽說
如今還被幽禁在內史省呢!唉……」
    便在這時,司琴又進來稟告:
    「漢王求見。」
    宣華夫人心想:
    ——太熱鬧了,為了爭奪太子的寶位,三兄弟都拍馬屁來了!且看老五楊諒會送什
麼重禮……
    當即說道:
    「有請!」
    漢王楊諒親提三個禮盒進來,見禮過後,就一起坐下喝茶。他與四哥楊秀對視了片
刻,對於對方的來意自是一明二白,不覺間眼神中均含敵意,幾乎是一觸即發。
    宣華夫人立即發覺他兄弟間微妙的神態,心想:
    ——古人是「二桃殺三士」,如今看來是「一桃殺三士」了!目下須當火上澆油,
讓這窩狗崽子愈演愈烈才妙!
    她又想道:
    ——只有讓他們各存進位作太子的希望,這才肯出死力火拚。看來不僅是點燃他們
的希望之火,還得讓這希望之火愈燒愈旺才好。
    這時,桑妹抱來了小公主與二位見王見面,楊秀、楊諒爭誇小妹子長得漂亮無比。
楊諒忽然問道:
    「娘娘,父王給小妹取名了沒有?」
    「取過了,叫天香。」桑妹應道。
    「妙極!」楊諒動情贊道:「這叫國色生天香!」
    宣華夫人笑道:
    「過獎了,她又哪裡比得上你們兄弟!就以老二晉王而論,那可是天生的瀟灑敏慧,
難怪會有超然不群的本領。這些年來,他出任揚州總管,把江南的半壁江山治理得井井
有條,想當年,孫權鬧得焦頭爛額,晉王殿下則是舉重若輕,這一份的瀟灑敏慧,天縱
英明,我這個娘娘卻無論如何是生不來的……」
    她見那兄弟倆妒火燃燒的神情,故作毫無黨察,特意又詢而問之:
    「你們說,是耶不是?」
    楊秀、楊諒倆面面相覷,真個是答「是」心實不甘,答「不是」而又不好出口。
    宣華夫人只是要點燃他們的爐火,不需回答,繼而又說道:
    「而以老四蜀王來說,你長得魁岸雄偉、膽略過人,實如天神之下降,聽說朝野見
到你無不望而生畏,是耶不是?你出任益州,都督四);!二十四州諸軍事,把當年蜀
國的領域整治得安如磐石,倘若諸葛亮再生也要自愧不如!再說老五你,既英俊又果決,
才二十多歲,出任并州總管,都督山東、河北五十二州諸軍事,政令覆蓋了當年曹魏的
全部版圖,曹孟德見此能不咋舌?這般生龍活虎的俊傑,真虧得皇後她生得出來!唉,
若說你們兄弟不足為儲君,可你們早已各自君臨三國之地;若說你們該為儲君,可太子
的寶位只有一個。這可實在讓你們的父王為難了!嘻嘻,不可思議!哈哈,思議不可!
嘿嘿,思不可議……哈哈,議不可思!」

    語言有時會具有魔力。
    隨著宣華夫人語聲的抑揚頓挫與起落,蜀王、漢王兄弟忽喜忽悲、乍樂乍愁、如癡
如醉,似是中了魔法,兩人的神思驟然如兵車驅動、戰馬奔騰。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直
奔沙場;而宮人司琴,則依稀覺得當年三國赤壁鏖兵的慘景重現在眼前,那雄姿英發的
周郎卻轉瞬間幻化為宣華夫人;手抱嬰兒的桑妹耳聞宣華夫人珠王落盤的語音,卻立時
想起夫人近來常彈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宣華夫人說畢,在場的人無不沉默著。這似乎是一種永恆的沉默,連窗外的白楊樹
也紋絲不動不敢低語,連樹上的鳥兒竟也不咬一聲;然而,這沉默更似是爆炸前的沉默,
一切似乎都在作炸雷前的準備,便是室內的茶几、茶椅、書櫥、古董架等物件都似乎各
自在伏地蓄勢,準備隨時騰躍飛竄、穿牆破屋面去。
    蜀王楊秀覺得宣華夫人的話實是一言中的,他們三兄弟的關係當真是「三國鼎立」
的局面。這不僅是地理上相彷彿,形勢上也大體相同。而歷來皇家的兄弟,多半不能相
安無事。
    ——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箕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
    這便是骨肉相殘的寫照。
    可是,以前對這些詩竟然熟視無睹,如今剛有深刻的體會,卻覺悟得太遲了。老二
已經羽毛豐滿,形成了氣候,不僅統轄了江南半壁江山,而且戰功赫赫,深得父王信任,
手下謀士如雲,朝中內援甚多。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剪去太子勇的羽翼,在楊勇哥哥沒
啥過失的情形下,把他拉下了太子寶座,這份功夫實是非同小可,這個對手實在太強了,
同三國中曹操差不離。然而,明知不敵,卻不能後退。後退,便如淮南王,便如曹植,
後果不堪設想。蜀王楊秀忽地靈光一閃:三國有孫、劉聯合抗曹的一招,這才形成鼎立
的局面,若要求生存,看來我非與五弟楊諒聯合不可!想到這裡,蜀王楊秀輕輕地吐了
一口氣。
    至於漢王楊諒,他一聽宣華夫人關於「三國鼎立」的暗示,便立即想到「聯兵抗曹」
這一招。早在大哥楊勇當太子時,他便存取代之志,仗著小兒子最受父母寵愛的優勢,
他的經營進展迅速。如今統轄五十二州,比四哥蜀王多了一倍以上,並且父王還特許他
不拘律令便宜行事。尤其是這五十二州的百姓甚是源悍,歷來是天下精兵的不竭源泉,
早在去年,他便以「邊界宜修武備」為辭,奏請父王准其擴軍備戰。雖然以總體衡量,
他比二哥晉王稍為遜色,但也漸漸有分庭抗禮的勢頭。如今想到「聯兵抗曹」這一招,
信心就更足了。至此,思路更是活躍非常,靈光一閃,在與蜀王聯合一事更是招中有招。
心想:當前我只暗中盡力支持四哥與二哥爭奪太子寶位,這樣,四哥自然感激,二哥也
不怪罪,讓他倆鬥個兩敗俱傷,我卻悄悄地壯大自己的勢力,而後取而代之,豈不妙哉?
四哥若為太子,取代不難;四哥若被二哥消滅,我便順勢收羅四哥的殘餘勢力壯大自己
力量,也足與二哥分庭抗禮。蜀王與長孫乃是姻親,長孫晟的長子長孫行布是我幕中的
兵曹參軍,眼前自然是謹守中立,不偏不倚;倘若蜀王夫婦被晉王所殺,長孫行布對姑
丈、姑母之死豈能無動於衷?他必然對二哥晉王深惡痛絕,立時成為我的死黨。長孫行
布的背後是長孫晟,是聲勢赫赫的北魏長孫氏皇族,得了長孫行布便是得了整個長孫氏
皇族!加上現有手下的死黨梁將王歧、陳將蕭摩河,我便擁有了梁陳魏三家王族勢力,
以此與晉王楊廣相抗衡,將是勢如破竹!當然,我擁有王歧、蕭摩河,還不能說是完全
擁有梁陳的勢力。今日來找宣華娘娘,不僅僅是因為她在父王面前一言九鼎,還因為她
干無形中成為南朝人最有影響的人物,我的這份重禮豈是白送的?
    在蜀王、漢王兄弟默然沉思的時候,宣華夫人則把禮盒一一打開。她接送禮的時間
順序,把晉王的禮物擺在第一架古董架上,把蜀王的擺在第二架上,把漢王的擺在第三
架。擺弄一清二楚之後,她又從頭到尾視察了一遍,便如三軍主帥檢閱行將出征的士兵
一般。
    蜀王楊秀從桑妹手中接過了小公主,抱著她觀看架上奇珍異寶。小公主對珍寶全然
無動於衷,而蜀王楊秀則面對一古董架珍寶沉思了:這分明是老二晉王送來之物,如此
看來,又被搶先了一步。他又掃視了地上的六只寶盒,他兩隻,老五三只,剩下的一只,
自然是老二送來的,絕無疑問!然而,他仍然情不自禁地問道:
    「這可是晉王送來的?」
    「一點不差!」宣華夫人笑道:「你們三兄弟對這個小妹子的疼愛實在有點過頭。」
    漢王楊諒從蜀王手中接過了小公主,繼而小妹子長,小妹子短,贊頌之詞滔滔不絕,
百般呵護,最後才轉入了正題,對著懷抱中的小妹子道:
    「小妹子,你可知道,忠厚老實的大哥哥阿勇已經被人拉下馬了,如今東宮的位置
還空著,我這個老五絕無非分之想,但卻實心實意希望有個好人頂上。若是慷慨剛直的
四哥阿秀上台,那是謝天謝地,我老五不僅舉手歡呼,還要全力支持;萬一讓鬼計多端
的人得志,那可不堪設想!小妹子,你福大命大,可要暗中多多保護可憐的小哥哥……」
    才滿月不久的小公主,自然不明白這個五哥念的是什麼咒,但見他語意懇切,滿臉
真誠,竟然也連哼幾聲,接著還撒了一泡尿,漢王覺得身上熱乎乎一片,知道不妙,
「哎喲」一聲,惹得滿堂大笑。
    這時,宮監張權立在門口,恭身稟道:
    「請二位王爺進餐!」
    說著,迅速地掃視室內琳琅滿目的古董架一眼,繼而低眉垂手,恭順至極。
    待蜀王、漢王離開之後,宣華夫人和氣地對二位宮人言道:
    「桑妹、司琴,你們也來看看,差不多全國最名貴的奇珍異寶都在這裡了,有哪件
中意的,儘管拿去。」
    司琴率先去看,桑妹給小公主換了尿布,也來到古董架前,件件都好,又如何挑揀?
況且叫拿便拿,豈不顯得貪心了?二宮人交換一下眼色,皆沒動手取物。
    宣華夫人從架上取了四顆雀蛋大小的夜明珠,各分兩顆,同時言道:
    「你們隨便拿去玩玩,若是想要什麼,再拿便了。」
    她沉默了一陣,忽又問道:
    「你們可想到,他們三兄弟何以要送如此厚重的禮物?」
    「那是對小公主的愛護,自然也是對娘娘你的敬重。」心直口快的桑妹馬上答道。
    宣華夫人微微搖頭,說:
    「你這話可以用來回答他們的父王,當今皇上;自然也可以用來回答皇後。」
    司琴謹慎地說:
    「依我看,這三位王爺是在擺珠寶大陣,志在不惜一切代價,奪取太子寶座。他們
都明白娘娘在皇上面前是一言九鼎的啊!」
    宣華夫人微微一笑,說:
    「有此見識,也不枉你在皇宮多年。」
    桑妹恍然大悟道:
    「他們都送這麼貴重的禮物,娘娘,那你支持誰當太子?是支持送得最早的晉王,
還是支持送得最重的漢王?」
    宣華夫人又是一笑,說道:
    「琴妹子,你說呢?」
    司琴略作思索,答道:
    「晉王禮輕,卻送得最早;漢王禮重,卻送得最遲;蜀王不輕不重,來得也不徐不
疾。三家的珠寶陣可謂旗鼓相當,若是單看禮物的份上,那是誰都該支持的。」
    宣華夫人黯然說道:
    「若是單看禮物的份上,我是誰也不支持的;因為他們從我這裡得到的要多得多!」
    桑妹無比驚詫地問道:
    「娘娘,你也送給他們珍寶?」
    宣華夫人默然淚下。
    司琴對桑妹附耳低語了幾句,桑妹若有所悟,不住地點頭。
    宣華夫人拭去淚珠,冷峻地說:
    「我的支持,便是讓三家知己知彼,公平競爭。本來送禮都是暗中進行的,誰也摸
不清對方的底細;我現在把三人所送的禮物擺在架上,按時間順序羅列,便是要讓三方
各自看清對手珠寶的陣勢,看清對手的願望、決心,以及不惜一切代價奪取太子寶位所
下的賭注!」
    桑妹仍是不解地問:
    「知道這些,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宣華夫人一笑道:
    「好處多著哩!知道這些,便會明白,他們之間如今只剩下一種你死我活的關係,
非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不可,非得拼個魚死網破不可。這樣,就不會由於心存僥倖而
延誤戰機……」
    司琴聽著聽著,忽然打個寒噤,只覺得室內飛舞著刀光劍影,竟不知所雲。而桑妹
卻傻傻地望著宣華夫人無比興奮的臉龐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那光澤忽隱忽現,極似刀劍
的光芒。
    宣華夫人一頓,忽又盯住了桑妹說:
    「桑妹子,你既然曾經擁有那冊極厲害的兵書,怎麼連這道理都不懂?」
    「什麼兵書?」桑妹覺得莫名其妙,說:「我沒識幾個字,從來不看什麼兵書……」
    「一本有十八條秘計的兵書,難道不是你把它放在魚池的石欄杆上?」
    「沒有。」桑妹搖搖頭。
    「那會是誰呢?——宣華夫人犯疑了,她感到不安又感到欣慰。
    莫非還有一個厲害的角色,在暗中關心她的復仇大計?

    晉王楊廣必恭必敬地行了大禮,肅然靜默片刻,而後才字正腔圓十分明晰地奏稟道:
    「父皇明鑒,自東漢黃中之亂以來,中國即被瓜分豆剖,或為三國鼎立,或作五胡
之亂,或成南北對峙之勢,直到我聖朝開皇九年滅陳為止,天下方歸一統。四百年來,
烽火不斷,血流成河,百姓塗炭,慘不可言。此間雖說英雄輩出,也是徒呼負負而已。
曹孟德焦頭爛額徒勞無功,司馬氏處心積慮守城乏術,祖逖聞雞起舞壯志難酬,謝安一
勝即止見難思退。唯我父王,天縱英明,風流蓋世,且王且聖,兼三才而建極,一六合
以為家,憲章文武,成此大業。雖言應百代之期望,當千年之運數;然則,創業之艱,
苦心勞形之甚,實是難以言喻。倘若子孫。不肖,失之以守,豈但上負聖王、下違百姓,
亦是萬世之罪人!
    「兒臣位非儲副,義不忘憂,生恐秦二世之失重現,又怕晉八王之亂再來。為此,
不揣鄙陋,日思夜想,積有數年,獲得一治平守成之策,今獻父王面前,以求指點賜教。
    「臣以為天下難治,皆由鞭長不及爾。
    「太平年景,每年有二千萬石租賦發運,二千萬丈絹布上繳,由於山阻水隔,風雨
侵蝕,損耗過半,入庫者不過十五,倉庫常用常空。無有積儲,何以備荒?有道民以食
為天,民而無食,亂之源也。
    「動亂歲月,常於邊鄙起事,開頭總是癬疥之疾;待我調兵遣將運糧,越千山渡萬
水,到時癬疥之疾已成心腹大患,亂世已成。
    「究其原因,皆由江河大都東西走向,南北不通之故。若有一水縱貫南北,橫連江
河,那麼各地起運的租賦便能迅速顆粒歸倉,每年即可有千萬石積儲。以四方糧食,養
幽、並、燕、趙之精兵,萬一天下有事,有此一水,便可朝發夕至,雖有巨寇,不足慮
也。
    「父王,這貫穿南北的一水,便是兒臣想鑿的『大運河』。有了這條運河,便能控
東西南北,把九州四海緊緊地捏在手中,我們的基業便是萬年基業,我們的江山便是鐵
桶江山!
    「父王,這長治久安的大計不是隨時隨地可以想出來的。若能隨意想出,神州怎會
出現連續四百年的大分裂、大動亂,而誰也無法收拾?兒臣朝思暮想,想了多年,幾乎
窮極心智,仍然無一得意的策略。有個晚上,兒徹夜不眠,披衣登上了仁孝閣,東望潼
關,見一銀蛇自遠處蜿蜒曲折向京都奔來,卻原來是父王於開皇四年下旨開鑿的廣通渠!
自從廣通渠開通以後,黃河兩岸的貨物便能沿河直抵京師,數十州的租賦不到兩個月便
全部人了國庫,由此,帝京足衣足食,日益繁華!兒裡忽然靈光一閃,便沿著父王的思
路,沿著廣通渠、黃河一路想去。於是,便想到開闢一條貫穿南北、橫連江河的大運河。
這大運河的構想,實際上是源自父王的思路;長治久安的大略,原來早藏在廣通渠之中!
    「兒臣沿著父王的思路再想下去,覺得如果在大運河與黃河、長江交匯的樞紐處再
建兩座陪都,設立行台尚書省,派得力可靠之人,就地處理中原及江南的繁劇之事,便
可政通人和;再於兩都屯兵積糧,南邊有事則南應之,北方有事則北應之,如此,萬一
四方有事,均可得心應手、隨撲隨滅,永得國泰民安。
    「當今四海賓服,唯一高麗頑冥不靈,父王心中之憾,兒臣誓必洗面刷之。但待足
兵足食,運河暢通幽燕之後,兒臣願提百萬之師,東征高麗縛彼蒼龍,獻俘父王足下。
其時,普天同慶,萬方共浴舜日光輝,四海歡騰,百姓同沾堯天雨露;兒臣心事已了,
會當掛冠而去,笑微山林,不亦樂乎!」
    楊廣說完,朝一張座床走去,緩緩地坐了下來,往在場所有的人掃了一眼,慢慢地
合上了雙眼。
    在場的有楊素、張衡、紅葉與宇文述,卻沒有皇帝楊堅。此地既非金殿,也非寢宮,
乃是晉王府的一間密室。
    剛才楊廣長篇大論的應對奏章,只是一場試演性的宣講。因為明日皇帝楊堅要單獨
召見楊廣,讓他陳述長治久安的治國之策,那實際上是考太子。考及格了,便冊封他為
太子;倘若考不及格,那麼鹿死誰手就難說。為了慎重起見,他召來了智囊團前來聽講,
又指名要來了紅葉,足見他對紅葉才智的重視。
    楊廣平和地坐著,閉上了雙眼。那是在等待大家談談聽後的印象、感覺,以便及時
糾正偏差,免得誤了大事。
    張衡聚精會神地聽著,當他聽楊廣說到開運河的策略時,心頭不禁為之一震,暗道:
    ——這小子果然見識不凡!然而……有點霸道,不過,這更合皇上的口味。長治久
安的事,可說是皇上長期以來的心病,而楊廣的策略可說是對症下藥。這可比當年楊廣
攻下金陵取了陳國更令皇上高興。按理說,皇上會很放心地冊立楊廣為太子的……不過,
楊廣的慷慨陳辭未免太露鋒芒,多疑的皇上會不會覺得有點子凌父勢,損了他至神至聖
的光輝?太子楊勇當年便是因此失去了皇上的歡心!有道是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楊廣為
何明知故犯再蹈覆轍呢?
    想到這裡,張衡有點心懸。但緊接著,張衡便聽到楊廣別開生面的陳述:
    ——楊廣竟然把開運河的策略同皇上當年開廣通渠的想法連在一起,並謙抑地說明
開運河不過是廣通渠思路的延續,把自己非凡的策略盡數歸功於天縱英明的父王,這不
僅消除了皇帝楊堅的疑心,還大大地滿足了皇上的虛榮。
    聽到這裡,張衡不禁拍案叫絕,覺得這一招比前招更加高明了許多。最後,楊廣以
功成名遂掛冠隱退收結,也是好招,「欲擒故縱」之計用得正合時宜。
    想到這裡,張衡真誠而懇切地說:
    「好,很好;極好!」
    楊素聽了開運河的策略,也大為驚愕。
    在圍繞「太子廢立」這一大事中,楊廣有楊廣的經營,楊素有楊素的思路。為了奪
取儲君的位置,楊廣要逐個剪去太子的羽翼,扳倒太子的靠山;而楊素也想一一取代,
步步高陞,先取右僕射蘇威位置而代之,再取左僕射高熲的位置而代之。如今高熲已倒,
左相位置空著,由他頂上只是時間的問題。可以預料,楊廣當太子之時,也將是他楊素
升左相之日,這已經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目標。他與楊廣的經營可說是並行不悖,且是齊
頭並進的。
    至於下一步楊廣當皇帝以後,他楊素又當如何呢?他自然希望楊廣是個庸主,是個
宰相可以隨意控制的庸主;然而,如今聽楊廣關於開「大運河」的策略,這小子不僅想
控制九州四海,而且竟然還找到了控制的辦法,這樣的皇帝豈肯甘心受制於人?楊素此
時已然感到一種模糊的後悔。然而,他也不能後退,後退連左僕射也上不去了。待他聽
到楊廣關於建設兩個陪都的設想之後,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主持陪都的行台尚書令
可是獨制一方的諸侯,經營得好,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最後誰吃掉誰,這就要看各
人的造化了!
    想到此,他不覺也說道:
    「好,很好,極好!」
    宇文述聽了楊廣長治久安的策略,對其雄才大略甚為歎服。
    廢立大計,他與之經營了十年,當年楊廣二十剛剛出頭,可以說是黃口小兒,往下
朝夕相處也仍以小兒視之,不見有啥特異的變化;可今日見他慷慨陳辭,其氣魄之大,
城府之深,都大出意料之外。心想:
    ——我忠心耿耿追隨殿下你十年,也算不枉了!
    又想:
    ——晉王前日曾言,要將長女南陽公主下嫁給小兒宇文士及,這麼一來,不僅小兒
士及終生不愁,便是老大宇文化及、老二宇文智及,都將前途無量了。
    想到此,他也順勢言道:
    「好,很好,極好!」
    「不好!」紅葉喃喃地說。她的聲音輕微,幾不可聞;然而,場上的人全然聽得清
楚,眾目驚異地瞪視著她。

    紅葉渾若無覺。
    她聽了晉王楊廣的慷慨陳辭,知道太子的寶位已然唾手可得非他莫屬了;而冊封她
紅葉為郡夫人的日子自然也不會遙遠了!到那時,她與張衡夫貴妻榮,那是何等的美滿
甜蜜……
    「果真美滿甜蜜嗎?」一個誰都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紅葉不覺一愣。
    「果真美滿甜蜜嗎?」那聲音重複問道:「你是三個男人共有過的女人、這樣的女
人,便是有金山銀山,也不會幸福的!便是當了皇後……也不會幸福的!」
    「我不信!」
    那聲音反駁道:
    「你不信也沒有用。幸福的女人所需的財富不多,舒適就足夠了,你現在不缺錢花,
你幸福嗎?幸福的女人也不需要太高的地位,你今為五品尚儀,與郡夫人相去無幾,你
幸福嗎?你最需要的只是一個男人,一個不醜不俊、不太笨也不太聰明、但能專心愛護
你、關心你的男人。你一會兒與晉王好,一會兒與張衡好,一會兒與皇帝好,真是費盡
心機,可每一步無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後誰還會真心實意對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
寶貴的東西去換取幸福,那是爬到樹上去捕魚。你錯了!往後,張衡每日都要上朝,每
日都要見到皇帝,見到楊廣,就會想到你,想到一切不快的事……只要這麼一想,你們
的甜蜜就會變得酸溜溜的。你好糊塗啊!」
    想到這裡,紅葉的兩腮紅如桃花,因為說這些話的人是個面如冠王的男子,這個男
子,曾在尉遲明月死後不久一個深夜,神奇地潛入紅葉的房裡,與她同床共眠……
    「你說,哪裡不好?」晉王楊廣肅然問道。
    「我?」紅葉癡癡地抬起頭來:「我……說了什麼?」
    「你說『不好』……」張衡道:「到底哪裡不好了?」
    紅葉心想,這下誤會可大了!她馬上清醒過來,略為思忖一下才說:
    「妾聽殿下的陳辭,如電劈長空,雷滾大地,其雄才大略若有神助。各位大人見多
識廣,可知古往今來帝王有誰能與之相匹敵?」
    「空前!」楊素道。
    「空前絕後!」宇文述道。
    「昔秦王修萬裡長城,似可相當。然長城僅能防患不能制敵;大運河開成之後,不
僅可以制敵,還可造福百姓。以此看來,萬裡長城與大運河相去甚遠。」張衡不疾不徐
地說。
    「那麼,皇上聽了……」晉王問。
    「龍顏大悅!」大家異口同聲。
    「母后看了……」晉王望著紅葉:「會作何感想?」
    「二聖她定然萬千欣慰!」紅葉道。
    「那你說,不好卻在哪裡?」晉王問。
    「這……」紅葉稍稍一頓,接道:「若是另有兩篇奏對與晉王殿下的旗鼓相當,那
又是如何?好是不好?」
    眾人果然一時愣住,均在捉摸紅葉言下之意。
    「莫非……紅葉你已有所聞?」晉王問。
    「仁壽宮誕生了一位小公主,殿下你曾交代我送了賀禮,」紅葉一頓,又問道:
「殿下可知繼你之後,又有兩位王爺趕去給小妹子送了重禮?」
    「老四、老五都去了?也送了重禮?」
    「老四送兩只百寶盒,老五送三只百寶盒……」
    「你怎知道?」張衡問。
    「宣華夫人把三位王子的禮品全都擺在架上,已是公開的秘密。」
    「她?」張衡大為吃驚:「她為何要將禮品擺開……公諸於眾?」
    紅葉也吃了一驚:
    ——一時大意,竟將宣華夫人的用心給暴露了!
    她緊蹙雙眉,又瞪了張衡一眼,才道:
    「女人的心思,男人是不會理解的。她若不把自己心愛的珍寶炫示於世,晚上便睡
不著覺。為何要戴手鐲?為何要掛項鍊?為何要插王釵?你們天天看,怎麼悟不出道理
來?」
    「嘿!」張衡手捋長鬚,緩慢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嘿!」楊廣冷笑道:「成功的才是黃雀!走著瞧吧!咱們忙了十年,難道只是為
別人鳴鑼開道!」
    這個晚上,他們密商得很遇很遲,但商議的不是對付皇上的那篇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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