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楊廣被冊封為太子之日,明明是良辰吉日,為何頃刻間暴風驟雨,隋
    文帝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楊堅的心似乎被人悄悄地摘去。胸中空落得發慌。登上紫雲閣如上望多台,往事歷
歷在目。
    為了建立大隋的基業,他的奮鬥是何等的艱辛。周宣帝擁有五個皇後,她們為了爭
寵,交相譭謗。楊堅的女兒是五皇後之一,常欺凌其她的皇後,惹得宣帝大為惱火,他
指著楊後的鼻子大罵:
    「一定要殺你全家!」
    當即宣召楊堅進殿,並交代左右說:
    「倘若楊堅入殿時神色有變,你們就殺了他!」
    不一會,楊堅進去,神態自如,這才倖免於難。
    然而,宣帝的猜忌仍然不能消除。其時宣帝病危,深恐楊堅在朝生事,便將他出為
揚州總管;而楊堅也以為時機已到,不肯上任,以風濕病為辭,仍然賴在京師不走。不
久,也即是大象二年五月乙未日,周宣帝駕崩。於是,內史上大夫鄭譯假詔引楊堅人總
朝政、都督中外諸軍事,拜楊堅假黃鉞、左大丞相,以周宣帝臨朝聽政的正陽宮為丞相
府,幼主靜帝成了聽差。
    於是,一場「奪權」與「反奪權」的鬥爭,拉開了序幕。
    楊堅他不能以大德臨天下而服眾,深恐請王親國戚不服,便使了兩大絕招。一是以
會葬周宣帝為由,召集各路諸侯回京以便控制;二是以嫁千金公主去突厥為借口,要各
路藩王口京送行,目標自然是上網打盡。
    胸無城府的周室諸王於六月紛紛回京送死,而國戚們則大多是官場角逐的老手,豈
能輕易上當?
    首先,是相州大總管尉遲迥舉十五州之兵起事討楊。尉遲迥及其父親都是周朝的駙
馬,尉遲迥的大孫女尉遲繁熾又是周宣帝死前所納的第五個皇後,尉遲氏可謂樹大根深,
與北周的存亡休戚相關。他差不多據有北齊所有地盤與楊堅抗衡,這就不難想象楊堅他
所承受的壓力了。
    其二,是幼主靜帝的國丈司馬消難,也於淮南起兵響應。
    其三,是上柱國王謙,舉西川十八州之眾,以匡扶周室為辭起事。
    此外,還有陳將進攻廣陵,杜喬生聚眾造反。楊堅一時陷於四面楚歌之中。面對著
這場驚濤駭浪,縱然他智計百出,也是一種沒完沒了的苦斗了!
    全國規模的動亂剛剛平息,緊接著又是突厥的大舉南侵。突厥數十萬騎兵似草原上
的風暴,簡直是勢不可擋。倘若不是一箭雙雕將長孫晟的神機妙算,新建的大隋王朝實
在是危如累卵。
    此間,既要應對上柱國梁士彥、宇文忻等一幫人相繼謀反,還要籌劃併吞南方梁、
陳兩個小朝廷的軍機大事,這就注定了他必須無時無刻地苦心勞力,牽腸掛肚,他只能
如驢推磨般的活著。
    好不容易,全國統一了,正想松一口氣,過幾日帝王的生活,可是天大的問題來了:
    ——這偌大的基業交給誰呢?
    ——太子楊勇不行,只好廢了;老三秦王楊俊也不行,而且死了;剩下晉王、蜀王、
漢王三個兒子,該誰上呢?
    他反覆考慮著。
    老二晉王很好,什麼都好,幾乎挑不出毛病,不過,人若沒有毛病恐怕不太正常,
他隱隱地感到有某種不妥,或者是不安;老四蜀王能文善武,但太驕貴,手下一個人才
也沒有,頂多只能領一州一郡,可野心又不小;老五漢王不錯,卻又太嫩……費盡心機
拿來的江山所托非人,他是死不瞑目;而把江山讓給異姓,那更是死猶不甘!
    在他看來,如今天下最大的事便是交代,可這交代卻又實在太難。有時,他對自己
的幾個兒子似乎觀察得一清二楚,可謂明察秋毫;有時,卻總覺得有點霧裡看花,朦朦
朧朧。他難下決心,老是舉棋不定,覺得立太子比打江山還難!
    前日,他看了老四彈劾老二的奏章,這才促使他快刀斬亂麻。他看了那奏章,氣得
渾身顫抖,五內如焚、七竅生煙!而後便覺得五髒六腑都被人掏空了……
    往事波奇雲詭,一頁頁地從他的腦中翻過,瞬間萬象雜陳,輕靈飄忽;往事又如鐵
鑄的山嶽,橫亙心中,搬不走移不動,沉重之極。
    眼前的現實太突兀,也太嚴峻了。從楊秀所上的奏章裡,他感受到蜀王、漢王、晉
王三家擺開的陣勢。他嗅到血腥的氣息,他聽到笳鼓爭鳴,他見到刀光劍影!
    從漢末分裂成三國,動亂了數百年,剛剛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統一,難道又要從他
兒子的手中再次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莫非自曹孟德到他楊堅,其間千百英雄的努力全
是徒然?注定要落空?不!儘管親生的兒子,縱然是殺二留一,他也要讓自己手創的大
業萬世永存!誰若想瓜分豆剖他的大業,誰就該死!
    他決定提前冊立楊廣為太子,讓另外的兩個兒子死心絕望。今天,他在紫雲閣召見
三個兒子,還讓楊素、蘇威二人在場聽證公議,便是想最終敲定冊立太子的大事。
    有人上樓來了。
    樓梯上傳來了兩種腳步聲,一者剛毅躁進,一者謹慎穩重,那是楊素和蘇威上來了。
二人見皇帝楊堅木然靠在座床上,臉如死灰,似睡非睡,便悄然立於一旁。
    有頃,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三位王子來了。
    楊諒一見父皇、楊素、蘇威三人的神態,便冒出一個想法:
    ——哈!三尊菩薩!
    他見二哥、四哥規矩地站在一邊不吭一聲,又想:
    ——要比賽沉默的能耐嗎?好,那大夥兒就比比看!
    場上誰也不吭一聲。
    楊堅睜開眼來,見三個兒子恭敬之極略感欣慰,但見三人拉開距離站著,又掃興地
閉上了雙眼。五個人正提起全副精神,準備聆聽聖諭,卻只聞見楊堅粗重的呼吸聲息。
    「蜀王殿下,」楊堅沒有睜開雙眼,但出語冷峭且帶譏諷:「你把前天晚上凝陰殿
所見再說一遍。」
    「兒臣領旨!」楊秀橫下一條心,決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那是四日前的黃昏,
我在承香殿徘徊,心中正記掛著母后的病,忽見東邊凝陰殿前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
我覺得可疑,便悄悄地往前靠去,定睛一看,那人頭戴遠遊冠,加金附蟬,身著朱衣絛
紗袍……他舉手在南牆上按了按,接著,那牆自行向兩邊分開,出現了一道暗門……錯
愕間,那人已閃身入殿,因而,我也追蹤進去,接著,五弟漢王也快步進去,暗門就自
動關上。殿內比外面更加昏暗。那人轉身返顧了一下,可我與漢王已經閃在一邊。他猶
豫了一會,這才走向殿中央,不知怎麼一來,他竟平地升起,從梁上抱下一只盒子下
來……」
    「哼!」楊堅頗為不耐:「那個戴遠遊冠的人……你以為是誰?」
    「戴遠遊冠,又加金附蟬,那可是親王特有的冠戴。」楊秀斟酌道。
    「你認為他是誰?」
    楊堅睜開灼灼之眼,厲聲追問。
    「這……」楊秀好生猶豫。
    「說!」
    「兒臣以為……」楊秀已無回旋余地了:「兒臣以為,遠遊冠加金附蟬……只有我
兄弟三人戴得……我與漢王一起跟蹤……」
    「說明白點,他是誰?」
    「若非……若非晉王,又有誰?」此時雖已入冬,楊秀卻大汗淋漓。
    楊堅轉問晉王楊廣:
    「爾有何言?」
    「兒無言。」楊廣道。
    一片沉寂。那氣氛是一點就著。
    楊堅站了起來,朝楊秀一步一步走過去。楊秀已聞見乃父粗重的氣息,心中慌亂,
又結結巴巴道:
    「兒確實看……看到他……他著親王的冠戴……」
    「天下有穿王爺的禮服去做賊的嗎?」楊堅厲聲道:「你誣陷人也得有個譜,否則,
畫虎不成反而像一條狗!告訴你,那天晚上,你二哥一直在我身旁,始終不離寸步,他
正全神貫注地陳說長治久安的大略;而你……你在搗什麼鬼?再說一遍,那時你究竟見
到了什麼!」
    「兒確實見到一個頭戴遠遊冠加金附蟬的人閃身入殿,否則,我和五弟又怎會跟蹤
進去?此事五弟也可以作證……」
    楊秀說罷,求援地望著漢王楊諒。
    楊諒的眼神似受驚的兔子連忙逃逸開去,緩緩地低下頭來。原來晉王當晚在父王處,
那麼,指控他入殿盜書便不能成立,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如今怎好堅持晉王入殿盜書
的事?如不出場作證實對四哥不起,而出場作證不僅得罪晉王,連父王也衝撞了,他好
生為難!
    楊堅愣了一愣,轉視楊諒許久才問:
    「阿傑,你說吧!」
    「阿傑」是漢王的乳名,如此嚴峻的時刻父王仍以乳名呢親,這給漢王楊諒極大的
寬慰。氣氛一寬鬆,楊諒的機靈就來了。他什麼話也不說,先是可憐巴巴地望著父王,
一副「有苦難言」的況味,再則求援地望著晉王與蜀王,顯示了滿肚子的「苦衷」;然
後就低下頭來,決心一聲不吭,給大家一個「模糊到底」,由大家瞎猜去。他已然悟出
「沉默是金」的妙用。
    楊秀立時感到五弟沉默不願作證的背叛意味,但馬上又以「懾於父王、晉王的威勢」
為之解脫;而楊堅、楊廣的猜疑目光則同時落在楊秀臉上,均以為阿傑是受蜀王「裹
挾」,這才無言。

    楊堅重新靠在床上,雙眼由瞇到閉,也來個長時間的沉默。
    「天子難道可以力求的嗎?」楊堅斜靠座床半躺著,雙眼仍不張開,有氣沒力地說:
「誰當天子乃是天意。孔夫子作法垂世,萬人敬仰,號稱大聖,難道就不想當皇帝了?
因為天命不許!他知道天命!」
    楊堅睜開兀鷹般的眼睛搜索著,將楊素、蘇威、晉王、蜀王、漢王逐個掃視之後,
又合眼徐徐言之:
    「若論打仗用兵,韓信幾無敵手,只因一念之差,身敗名裂……自古以來,多少狂
妄之徒破家滅族,皆由一念之差!你們自己拈量拈量:文比孔子如何?武比韓信怎樣?
壞我法度的,必在子孫吧?比如猛獸,他物不能損害,而毛間的跳蚤、虱子、臭蟲卻能
損害之……楊秀,你統轄四川天府之國,擁有二十四州,卻不能養活劉士元。劉光伯二
名儒生,大損我聖朝美譽,你可知罪?」
    楊秀連忙跪下說:
    「知罪!知罪……不過……」
    楊堅怒火難按,從座床上站起來,戟指罵道:
    「你這敗家子!手下全是一堆毛毛蟲,一個人才也沒有,還想當太子!還想當皇帝!
自己不行,反而妒賢嫉能,誣陷兄長犯禁盜寶……如今真相大白,你又該當何罪!」
    楊秀嚇得心膽俱裂,但仍不改口,急急分辯道:
    「那盜書之人分明頭戴遠遊冠,又加加……那個金附蟬!」
    楊堅急步上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
    「放屁!該死!你想借助那寶書圖謀不軌,犯禁入殿,卻來惡人先告狀……你……
你以為我就不能殺你嗎?」
    這時,內侍張權快步而來,上閣跪稟道:
    「皇上,奴才奉旨查遍了每個角落,就是不見那半本寶書……秘笈。
    楊堅顫巍巍地抓起了楊秀,幾乎臉貼著臉警告:
    「你若不交出那半本兵書,我現在便殺了你!」
    說完用力一推,楊秀仰天跌倒,楊堅也連連倒退幾步,差點摔倒。
    楊廣急步上扶,把楊堅安置座床之上,然後自己跪落楊堅腳前懇求:
    「請父皇暫息雷霆之怒……四弟固然有罪,但故意誣陷兒臣,恐還不至如此。今我
兄弟三人府中均找不出那半本秘笈,足見盜書者非我兄弟;而那頭戴遠遊冠加金附蟬者,
顯然是外人冒充。那人進殿的訣竅都能弄清,親王的衣冠還造不出來嗎?此事還望父皇
詳察!兒臣本有五個兄弟,大哥已廢,三弟已故,現在只剩下我們三人;今若以兒臣之
故,重罰四弟,兒臣恐無面目見天下賢達!」
    楊廣說罷,淚流滿面叩頭不止。
    楊堅俯身扶起楊廣,心中一熱,不覺流出淚來,同時想道:
    「得兒如此,何愁後繼無川」
    凝重如山地沉默著的楊素,心中甚不自在。他不覺得自己是被皇帝召來審察盜書案
的,反而感到自己也是陪著受審的。特別是當楊堅睜開兀鷹般的雙眼,將在場的人逐一
掃視一遍時,那又意味著什麼?是懷疑?是搜索?是警告?還只是平常的一瞥?倘若是
平常的一瞥,眼光應是輕描淡寫而過,無所停留;而如果是搜索則一定要停留片刻。
    ——那麼,剛才皇上的眼光究竟在我臉上逗留過嗎?逗留多久,似乎逗留極短?極
短算不算逗留?還有,他說當皇帝是天命,還舉了孔子、韓信為例,韓信是影射誰?是
警告楊秀?難道僅僅是警告楊秀?唉,我當右僕射夠久了,左僕射空著,就是不讓我補
上去,若非心存疑忌,早該補上了!
    想到這裡,已不可解,突然又冒出一事,心中暗叫:
    「不好!莫非皇上疑心我盜了那半本書?」
    於是便不失時機奏稟道:
    「皇上,鎮國之寶失落,非同小可!當務之急,理應以追回國寶為先。」
    「越公有何妙策,可追回國寶?」楊堅應道。
    「匆促之間,難有良策;但城門要立即封鎖,細查出城之人,同時,對熟悉入殿機
密之人應盤查。問他可有洩密之處,洩於何人?」楊素答道。
    楊堅緩緩地點頭,然後對蘇威道:
    「郊公,此事由你辦理去吧!」
    「臣領旨!」蘇威立即拜謝。
    他心中興奮不已,自他審理「貓鬼案」觸犯皇後、楊素以來,仕途甚是坎坷,今皇
上將此大案交他辦理,實是難逢機遇。
    最後,楊素才想到盜書的正題。大伙費盡心機才把楊秀這頭豬穢抬上殺豬架,連沸
湯都澆開了,刀也磨利了,晉王何以反而替他開脫,來個網開一面?莫非真的是兄弟的
情分難割難捨?還是另有他圖?嘿!這小子是有那麼一點莫測高深,今後可得小心在意
了!
    這天晚上,他在書房裡與兒子玄感重提此事,兩人皆稱咄咄怪事。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位青年書生,不徐不疾地說:
    「這有什麼奇怪?你們這一招弄不好可要魚死網破。晉王替他這麼一開脫,皇上固
然要暗讚其盛德,蜀王更會失去戒心。由此看來,蜀王不僅沒有脫險,反而是面臨深淵
了,今後只需一推便完了。厲害!厲害!」
    楊素頗為愕然,覺得此人有點面熟,他閉目凝神了許久,眼前突然現出一個騎牛的
白衣少年……那是幾年前的事情。
    其時,他信馬由韁在白鹿原上踏青,游覽霸陵的風光,忽見白衣少年在牛背上看書,
便上前問道:
    「何處書生?如此用功。」
    那少年下牛答話,才知道是上柱國李寬之子,名密,字玄邃。
    又問所讀之書,答曰:
    「《漢書﹒項羽傳》。」
    楊素進而與之交談,深感後生見識不凡,回府後,曾與兒子玄感提起霸陵的遭遇,
不料小兒輩已然成為傾蓋之交。當即言道:
    「哦!記起來了,你就是霸陵原上的騎牛兒郎!小兒字玄感,你字玄邃,若非天緣
巧合,怎能如此?你們理當親兄弟一般往來切磋,以敷天造地設。」
    紛紛揚揚的大雪,透明發亮的大雪,如垂天懸掛的銀幕,包裹著十一月戊子這一天
大喜大吉的日子。從武德殿到承慶殿,自大興殿至延嘉殿,整個皇宮的數十座宮殿都成
了粉妝玉琢的瓊樓玉宇。
    大興殿前立著黃麾大杖,迎接非常的喜慶節日。
    楊堅站在大興殿門前,身後拱列著圍屏般的文武百官。他的眼光穿過大興門、嘉德
門、直至承天門外,眼望灑落的滿天雪花,耳聽遠處的燒鈸喧響,顧左右而言道:
    「這天氣……」
    「大雪!」左邊的司徒長孫覽應道,他是今日冊封太子的大使。
    「瑞雪!」右邊的司空觀德王楊雄贊道。他是楊堅的侄兒,身處猜忌之地,是今日
的冊封副使,這世道好話多多益善。
    「好雪!」楊堅道:「雪而無風,亂中有序,真正的瑞雪兆豐年!這時辰實在選得
好,選得准!」
    楊堅說完,返顧身後的太史令袁充,眼光飽含著贊許,因為這日子是他選定的。
    袁充甚有得色,用胳膊輕撞身邊的官奴章仇太翼,道:
    「你說這日子如何?」
    「雪我看不見……」章仇太翼已成了瞎子:「風卻來了,這我感覺到了,並且還
有……」
    「看不見?」袁充不悅地打斷:「這麼大的雪!看不見,該感覺到!」
    「我感到……這地……」
    「感到就好!」
    在後面的楊秀十分注意這兩人的對話。因為他新收的隨從耿詢聽得懂鳥語,道是今
日陰盛陽衰,大大不吉。他特別想聽聽章仇太翼的意見,可太翼的話老被袁充打斷,但
果然起風了!
    風說來就來,由承天門卷進來,把大興殿前庭的積雪掃得滿天飛舞。袁充見楊堅皺
著眉頭,解釋道:
    「好風,這是為晉王新太子開道來的……」
    果然鐃鈸之聲來到承天門外,一隊人馬儀仗鮮明地由南進入承天門、嘉德門、大興
門,晉王楊廣前由三師引導,後有三少扈從,莊肅地來到大興殿前庭,此時雖是風雪交
加,他卻能穩重地下馬。
    這時,已然復位為納言的蘇威,到楊堅面前低語了幾句,然後則朗聲言道:
    「請中嚴!」
    於是,君臣魚貫入殿。皇帝楊堅升坐龍床,百官也按級人座。
    瞬間,鴉雀無聲,殿中一片肅穆。
    庭中,左衛率宇文述率領的宮衛列隊立於左邊;由東宮右監門率高雅賢權攝右衛率
的宮衛立於右邊。
    此時,風狂雪舞,旌旗僻啪作響。
    楊廣離隊來到殿前東階朝西而立,身後站著太子左庶子楊約、右庶子張衡。
    這時,納言蘇威又朗聲道:
    「外辦!」
    晉王楊廣及左庶子楊約、右庶子張衡循聲歷階入殿,坐在既定的席位上。
    剛剛坐好,典儀官即呼道:
    「拜!」
    楊廣離席,朝殿上叩拜。
    「再拜!」
    楊約、張衡陪楊廣又跪拜下去。
    「三拜!」
    隨著典儀官的喝聲,文武百官全都跪下。
    「興!」司儀官說完。百官又回到席位。
    司徒長孫覽出班朝皇帝禮畢,內史侍郎薛道衡便捧出冊封太子的冊文,交付長孫覽。
長孫覽不由自主地一瞥親王席上的女婿楊秀,那楊秀竟然臉上全無憂慮之色,反而露出
幾分狂喜,這不能不令人莫名其妙。長孫覽隨著他的眼光朝殿庭望去,但見狂風大作,
飛雪亂卷,所有的旗旗全然脫竿飄去,漫天飛舞,宮衛的隊列已然變形,體弱者撲倒地
上……殿中君臣全都注視外面席捲橫掃的暴風雪。
    長孫覽開始朗讀冊文,耳邊卻傳來呼呼的暴風雪怒吼。嘿!這可是數十年來罕見的
暴風雪啊!他讀完冊文,環顧百僚,群臣無不相顧失色。然而,此刻乃是何等莊嚴的場
面,豈容一人失儀!瞬間,一切又歸正常。
    長孫覽正想歸國班列,忽覺地面有些動搖,人也有些暈眩。他將冊文交給楊廣,雙
手立即摀住自己的頭顱,以為是自己頭昏了。便在這時,地面又連連簸簸了幾下,殿梁
也發出嘎嘎聲響。群臣驚慌地望著屋頂,心中驚呼「地震」,可誰也不吭一聲。
    還好,一切又復歸平靜。
    此時,另一黃門侍郎奉太子璽授給司空楊雄,楊雄轉授給楊廣,楊廣再拜,然後,
再轉交給太子左庶子楊約。
    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地震。
    不是搖動,是簸動,竟接二連三地把人拋離地面,許多人摔倒了,殿梁嘎吱嘎吱亂
叫,夾雜著屋瓦摔落地上的破碎聲。
    這回,群臣不再望著屋頂,全都望著金殿上的楊堅,巴望他立即下令結束這倒霉的
冊封儀式。
    楊堅卻木然坐著,似是對四周的情景失去了感覺能力。
    但是那文武百官,左右宮衛,卻都遮掩不了驚恐萬狀、欲逃無路的悲狀神色。若地
震再持續一會,這官殿便要倒塌,難道大家都活活地葬身此地?然而,擅自離開,豈但
烏紗難保,甚至要受重處!於是,學道的人以為還是順乎自然為好,習儒的人則認為理
當恪守中庸,信佛的卻覺得反正萬事皆空,而研習兵書者果然是泰山崩於前而不顧:反
正人生就是生與死的賭博!結果是,這場大地震中竟無一人逃出殿外。大家乾脆閉住雙
眼,圖個六根清淨心裡平安;不過,到底能否心裡平安,那只有天曉得!
    楊堅的確對外界失去感覺能力,他心中也卷起了一場暴風雪,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明明是吉日良辰,何以頃刻間天翻地覆?
    ——論功,論才,論德,老二晉王可謂舉世無雙,由他繼承大業實是萬無一失,為
何一旦立為儲君卻有如此災變?楊堅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那半冊神秘的兵書……憑
那十八條奇計,他平尉遲迥、司馬消難;剿玉謙,滅陳朝……可謂功德巍巍;倘若老二
竊取此書,立功、奪間又何足道?他若以兵書如法炮製自家的同胞兄弟,豈非如同手執
利劍自斷手足?嘿,我想得太邪了,晉王至今尚無過失,也不見破綻,怎可由於天地的
一時反常而猜疑他?不過,一個人沒缺點,沒過失,這太不可思議。凡真正的人都有缺
點過失,那……太子也是假的,我履危蹈險一生奪來的偌大家業也是假的,甚至連我楊
堅也是假的,我奮鬥的一生全歸虛幻……那……豈非既可笑又可憐!潛移周鼎時的那些
日子又接二連三再現眼前……
    ——那一回,趙王宇文招設下鴻門宴,席間宇文招用佩刀剖切西瓜,以刀尖挑瓜送
我手中……叫我好生為難。接嘛,他順手把刀一送,我便血濺當場;不接嘛,其時尉遲
迥、司馬消難正起兵發難。我正千方百計討好宇文氏諸親王以安其心,以免去裡應外合
的大患。若不伸手接瓜,對方便要懷疑我的誠意,必生內亂,則大事去矣;如果伸手接
瓜,那宇文把口雖微笑,眼中卻含殺機,十有八九會趨勢前來,我命休矣。在進退不得
之際,元冑佩刀人衛,這樣,既可伸手接刀尖的瓜,又可全身而退。這一段日子過得好
生狼狽,有時像小偷一般躡足縮手,有時如強盜一樣提著腦袋幹活。大陪王朝草創之後,
又逢百業待興,為示範計,只好節衣縮食,厲行儉僕,可以說多年來一直沒過好日子……
這都為了何來?還不是為了萬裡江山子孫永續!倘若在我身後即時江山易主,那我這一
生簡直還不如苦役長工!如今,繼承大統之事似是十分落實,卻又非常虛幻…而那半部
秘笈萬一落入異姓之手,更是不堪設想了!
    在楊堅胡思亂想之際,又發生兩次大震,他聽到了殿上大梁斷裂的聲音,卻無動於
衷,甚至心頭飄忽過這樣的念頭:
    ——塌下來吧!一了百了,免得受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苦!快塌下來吧,愈快愈
好!
    大興殿終於沒塌倒,他分明聽得有人朗聲言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心志,苦其筋骨……」
    出來打圓場的是蘇威。這一套孟子的話,今日不僅對太子楊廣有用,對他楊堅有用,
甚至對在場的文武官員也有用。
    楊堅的思路回到正軌,回到現實。他思考了片刻,終於對群臣言道:
    「邳國公所言甚是……往昔,吾以大興公成此帝業,今太子雖立,亦當出捨大興縣,
以展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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