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孫思邈平生第一次覺得筆下的處方難開,他無法治好這渾身裝滿怨毒
    的人的頑症。

    審理盜竊國寶大案在「鳳閣」進行。
    皇後獨孤伽羅從不涉足五府六部,也不介入任何議論朝政的宮殿,她要母儀天下,
垂范後世,所以,在帝后的休息室鳳閣聽審,才合她的心意。
    主審官是蘇威,聽審的除了皇帝楊堅、皇後獨孤伽羅、右僕射楊素外,還有紅葉。
    宇文愷是最大的嫌疑犯,因而,在正犯未被發現之前,他理所當然地被目之為主犯。
但楊堅不讓他跪在地上,卻要他坐在楊素身旁。這麼一來,案犯與聽審的人混在一起,
楊素、獨孤伽羅、紅葉都不大自在了。
    「凝陰殿鎮國之寶失盜,卑職難逃罪責。」宇文愷自述道:「因為凝陰殿機關的秘
密乃卑職所設計。知道這一秘密者,除卑職外,便只有聖上與二聖兩人。聖上與二聖自
然不會自盜國寶,所以,卑職難逃其罪……」
    「你可知道,那是什麼罪?」蘇威道。
    「滅族之罪,罪在不赦!」
    「那……你是認罪了?」
    「卑職不敢不認,不過,卑職實在不敢監守自盜,便是冥不畏死,怎能不顧及子
孫?」
    「這個案如果由你來審理,誰最可疑?」
    楊堅插話了。他這一問,大家都感意外,都吃了一驚。
    宇文愷的目光從眾人的臉上逐一掠過,大家都覺得臉上挨了冰刀。宇文愷答道:
    「卑職最是可疑……凝陰殿的機密,聖上是斷然不會洩露的,二聖機警縝密自然不
會有失。」
    「由你審理,也是判斷自己有罪,你沒話說了吧?」楊堅道。
    「卑職確實有罪,這罪十八年前便犯下了……」宇文愷道。
    「十八年前你就把鎮國之寶盜走了?那時,凝陰殿可剛剛落成啊!」楊素道。
    「是剛落成。那時,有十八個能工巧匠參與構建凝陰殿的秘密機關。其時,聖上主
張把他們一律處死,以保機密;卑職以為凝陰殿的機密乃是分段施工,那十八個工匠只
知局部機密,又不識字,只要讓他們喝了啞藥,就不會洩密,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殺
人?聖上以慈悲為懷,採納了卑職的意見。如今看來,聖上、二聖沒有洩密,卑職也沒
有盜竊,那十八個工匠會不會被居心叵測的人收買了?我竟沒想到:那十八個人雖是啞
巴,但如湊在一起,各自回憶各人的施工圖,那麼,一幅完整的機關圖他們還是有可能
重新畫出來的……」宇文愷道。
    場上人均默不作聲。楊素雖不動聲色,已不大自在,心想皇上定然會將他目之為
「居心叵測的人」,否則為何空著左僕射的位置而久久不讓他晉升?紅葉則想:
    ——朝廷審案與我宮女何干?分明是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她不由打了個寒噤。
    楊堅揮揮手,讓宇文愷先下鳳閣,然後問蘇威:
    「十八個工匠,查過了嗎?」
    「十八個工匠,死了六個……」
    「什麼時候死的?」
    「前個把月。逃走了六個……也在一個月之前。留下六人,不但啞巴,而且變成了
癡呆……」
    楊堅的心情頗為慎重,他心中已作出判斷,這號稱鎮國之寶的兵書秘笈已然被外人
竊取,從十八工匠的生死存亡情形看,他們確實被一只無形的手所控制,但這是誰的手
呢?他問道:
    「下一步怎麼辦?」
    「卑職已下令追捕在逃的六個工匠,並將六個癡呆嚴密控制起來,外示無事,以便
順籐摸瓜……」
    「好!細節不必說了。」楊堅轉問楊素道:「越國公,你說誰會盜竊鎮國之寶?」
    「盜竊鎮國之寶乃族誅大罪,此案重大之極,臣又不曾過問,豈敢臆測妄言?」
    楊素心裡一緊,顯然皇上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正在這時,來了內侍張權,他在楊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楊堅臉現喜色,連說:
    「好,好!如今人在何處?」
    張權大有得色,恭謹應道:
    「現在宮外候旨!」
    「傳他進來!」
    「領旨!」
    張權去後,楊堅對大家說道:
    「來人叫孫思邈,京兆華原人,治老莊之學,尤精醫術。國丈獨孤公於先朝大司馬
任上見之,大為驚異,稱為『聖童』。寡人輔周之時,以國子博士召之,不願出仕。後
來歸隱太白山,煉氣養形,兼為百姓治病。傳說藥到病除,名聲極大,人稱『藥王』。
前日朕為皇後之病,派人四處尋找,如今來了。」
    蘇威謹慎地拭探道:
    「那六個又啞又果的工匠,是否也讓他治一治?」
    「朕正有此意。你去安排一下吧。」
    「臣領旨。」
    蘇威離去不久,張權便把孫思邈引上鳳閣。

    孫思邈,書生裝束,但比一般書生簡樸。若混跡平民百姓之中,便不異常人;若與
士林共處,便是一個道地的書生。總之,是一個極平常的人。
    「草民孫思邈見駕。」他朝楊堅一揖。
    語調平實真純,像是對闊別多年老朋友的問候,既無常人見萬乘之尊時的惶恐,也
無挾技自重者的那種狂傲。他從心底裡把自己當作極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視為極
平常的人。禮畢,環顧周圍,朝眾人一笑,滿懷善意地笑。
    皇後獨孤伽羅被感染了,也單純地一笑,她好久沒有這樣笑過。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紅葉,頓然平靜了,感到寬鬆與慰藉。
    楊素不禁羨慕地望著神情俊爽的孫思邈,心想:
    ——我這一生卻從來沒他這般自在過!
    大家心裡都在想這麼一樁事:
    ——北周大司馬獨孤信早已成了一抔黃土,接見他少說也數十年了,他實際年齡至
少也是六十以上,怎麼看來像只有三十上下的人呢?
    「先生人稱『藥王』,可見神乎其技了!」楊堅道。
    「一點薄技誠然有之,藥王之說乃是百姓的抬愛過譽,實不敢當。」
    孫思邈說完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平實自然,絕無夾雜任何私念,像深山的幽泉,像
野嶺上的百合花,這是一種透明的笑,有磁性的笑。場上人不約而同都笑了,而且笑得
比以往真純得多了。
    孫思邈的眼光投注在楊堅的臉上許久,微微地歎息一聲,又全神觀望獨孤伽羅,然
後又是輕輕地歎息一聲。
    楊堅心中一動,問道:
    「先生有何見教?」
    「小病好治,大病難醫,若非病人全心全意配合,那是萬萬不成。世人生病,皆由
自身而起,風寒暑濕不過是引發的媒介罷了。所以,解鈴還得系鈴人,自身著力才能化
解病因。以陛下的風痺而言,誠因陛下的心煩沒完沒了的軍國大事,損耗了過量氣血,
削弱了身體次要部位的營養,致使四肢營衛失守,風邪濕氣因而趁勢而入,於是雙腿便
得風濕之疾……」
    「先生所言甚是。」
    「當年如能及時治療,原不足慮;而陛下以為不足慮而不治療,仍然日理萬機,身
心交瘁,於是風濕得寸進尺,上升到身腰……」
    「正是!」
    「其時國家多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中國,定四夷,真個是為國忘身;然而,
那風痺卻如外兵,長驅直入,幾乎沒受到得力的抵抗,即人心髒之中。今風痺人心,如
之奈何!」
    楊堅近來確實感覺心髒有異尋常,隱隱感到不妙,但從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病,
經孫思邈一說,頓覺病情的嚴重性,當即言道:
    「朕願全心全意配合先生,治愈心疾!」
    孫思邈默然許久,吸一口氣說:
    「便這『全心全意』四字極難,也是極稀有、極珍貴的心藥。陛下之疾已浸淫了二
十幾年,今山人想以三年時光將病邪驅出體外,有如外兵以二十年功夫從邊疆入侵,步
步進逼我心腹之地,今以三年時光將它驅逐出境,可謂神速之極矣,但不知陛下果然能
以三年時光配合山人,全心全意療此心疾嗎?」
    「先生放心……一切聽你安排便是!」
    「山人只要求一點:無思無念。唯無思無念才算得全心全意。陛下不妨先試三日如
何?」
    楊堅沉默了。他所理解的全心全意與孫思邈的說法大相徑庭。無思無念,別說三年
三日,便是一時半刻也絕難辦到。莫非是此人醫術極其平庸,故出難題來難住我?或者
是那……那盜竊兵書的賊,暗中指使孫思邈前來弄鬼,騙我放棄對軍國大事思慮,特別
是放棄對盜竊鎮國兵書的追查。孫思邈是太子廣兒設法請來的,盜寶案與他有關嗎?
    楊素則想:
    ——騙子,來人定是騙子無疑!
    楊堅的遲疑不答,孫思邈已了然於胸:
    「山人遁跡太白深山,便是為了靜慮息念,練氣養形。這門功夫相傳數千年了,練
一日有一日之效。練一年有一年之功,練十年有十年之果,立竿見影,無訛無誤,只是
世人難斷功名利祿權勢聲色之欲,故而行者寥寥無幾罷了。」
    這時,蘇威帶來了六個面色惟悴、神情呆滯的漢子。
    「請先生為這六人診病。」楊堅道。
    孫思邈望了望六人的氣色,看了看舌頭,再按了按脈搏,籌思片刻,言道:
    「這六人十多年前喝下了啞藥,近來又喝下了致人癡呆的毒藥……顯然他們被重大
機密牽涉進去了……」
    「不差!」楊堅忽又興奮了。
    「但不知陛下因何要治好他們的病?」
    「朕要問清一件事。」
    孫思邈緩緩地合上了雙眼,過了半晌,徐徐言道:
    「山人有藥三帖,可令他們服下,待千日過後,山人再為他們推摩,方見功效。」
    「不能立刻見效?」
    「立刻見效,大傷元氣,可能數日喪命,這與殺人何異?陛下於岐山營建了一座仁
壽宮,這宮名起得甚好,誰起的名?」
    「楊伯醜。」
    「起得好,起得好,仁者壽啊!」
    楊堅的念頭無形中被制住了,不好強制孫思邈讓啞巴立刻開口,更何況還有求於他,
要他為獨孤後治病呢。

    孫思邈望著獨孤伽羅的臉,癡癡地出神,腦際輪番出現數十個病人的面孔。他們臉
上都有常人所無的特殊皺紋,那是殘忍事幹得太多,在自己臉上刻下特有的記號。這種
人五髒特別容易患病,尤其是心理大不穩定,有的到了晚年甚至精神分裂,白日見鬼。
    他揣摩過千百個這類的病人,他們大多幹過殘忍的事,心裡十分緊張;而人一逞兇,
一緊張,不僅外表肌肉繃得又緊又硬,五髒也繃得既緊又硬。緊張則氣血不通,不通則
病。獨孤伽羅皇後是這類病的典型病例。要治好她的病,心裡必須比一般病人有更大幅
度、更長時間的放鬆;然而,心裡的放鬆並不能要松就松,尤其是忍心的人,他自己便
是暗下一百道指令,心也是不會放鬆的。正如多幹壞事可令心裡僵硬一樣,唯有多干好
事,寬厚愛人,心裡才能寬鬆。
    可是這道理如何對尊貴的皇後說呢?能對以「二聖」自負的獨孤伽羅說:
    「你壞事幹得太多了,所以病沒救了,要想得救,非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多做
好事不可!」
    不能實話實說,這是在宮廷生活的難處,也是權貴治病的難處。而皇後的心不能放
寬,不能配合治病,她的病是決計治不好的。孫思邈好生為難。
    「孫先生,你說有陰間、有鬼魂嗎?」
    獨孤伽羅努力閃出一絲笑意發問,心裡卻緊張得很。
    「這是連孔夫子也沒有把握的話題……」
    「先生有把握嗎?」
    「有些人見過鬼,認為有鬼;多數人沒見過鬼,不信有鬼。不信的人,請它它不來;
相信的,趕它它不去。」
    「正是如此!」獨孤伽羅不覺心思恍惚,猶豫一下,又問:「你能驅鬼嗎?」
    「能。」
    「是踏罡步鬥,舞劍念咒噴火一類吧?」
    「不,我驅鬼方法與眾不同。」
    「是何辦法?」
    「那是教病人自己趕走它。」
    「靈驗嗎?」
    「凡照我吩咐去做的人,全都有效。」
    「那方法說出來無妨吧?」
    「無妨。那便是:為善,做好事。」
    「要是有人含冤而死,已然無法補救,那冤鬼硬是纏人不放,干什麼事都不能起死
復生,怎麼辦?」
    「當為他的親屬多做好事。」
    「要是那鬼沒有親屬,怎麼辦?」她想起了尉遲明月。
    「那就為他的親近朋友多做好事,如果連朋友也沒有,那麼,替一般的人做好事也
是一樣的,這是最實在的懺悔,也是將功抵過。」。
    「鬼也認這個賬?鬼也講道理?」
    「我想,鬼比人講理。」
    「哦……」
    「不過,做好事先得有仁慈之心,效果才好,須知一念之仁,即可增壽。仁壽宮,
這宮名起得太好了!」
    一直坐在旁邊不發一言的楊堅突然發話:
    「朕欲改元為『仁壽』,先生以為如何?」
    「好,很好!」
    獨孤皇後緊接道:
    「皇上想法極好,再過半個月就是新春,春上就改吧!」

    從「仁者壽」的話題,楊素想到家中的姬妾南朝的樂昌公主,樂昌公主前日上街竟
然巧遇她離別二十年的前夫,兩人相認之後,當眾抱哭一團。他的管家聞訊,立即予以
逮捕,如今雖然秘密幽禁起來,但消息已然傳了出去,倘若傳到宣華夫人耳中,知道老
夫虐待她的胞姊,懷恨在心,在皇上耳邊說老夫的壞話,豈不糟透?做好事既然能長壽,
能多享幾年榮華富貴,割捨一個姬妾又何足道哉?再說,成全了這一對拆散十二年的夫
婦,朝野必然轟動,老夫的聲譽也必然平升三丈,那時,宣華夫人一高興,我這右僕射
定然眨眼升為左僕射、這一本萬利的生意,我怎地那麼傻,以前怎麼就想不到?想到這
裡,他喜孜孜地站了起來,朝皇帝、皇後一揖,稟告道:
    「臣家中前日遇上件奇巧無比的事:一個南朝的漢子拿半片銅鏡,前來認妻,道是
另外半片銅鏡存在他的髮妻手中。他們夫妻分手於我大隋平陳之時,其時兵荒馬亂,匆
匆分手,兩人相約日後以合鏡為憑,夫妻相認。這本是大海撈針的事,不料,那漢子竟
然巧遇了臣的姬妾、先朝的樂昌公主!臣見他二人相擁痛哭,大是不忍,當即便想成全
他們;但轉念間又覺不妥;此女乃是皇上所賜,未經奏請,怎敢妄自作主?」
    「朕這就成全這一段好事,也成全你的一片仁心!」
    獨孤後也搶著說:
    「該當成全!該當成全!」
    她同時想起:
    ——倘若皇上也將宣華夫人那女妖精遣返金陵,那才叫好呢!只可惜那女妖精沒有
前夫……再說,尉遲明月那死鬼在陽世已無親人,宣華夫人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若依
孫思邈說法,今後我不僅不能得罪宣華夫人,還得替她做好事呢!唉,在陽間極沒道理
的事,在陰間卻成了大道理,這大概就是陰錯陽差了!
    孫思邈在為獨孤後開處方。
    獨孤後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孫思邈極其可疑,好像是個奸細,那簡直是一定不差了!
試想:
    ——他把治愈六個工匠的時間延至千日之後,盜竊國寶的主犯便得到了千日的逍遙,
有千日時光尋思對策,自然有辦法溜之大吉。
    再想:
    ——他說為善可以驅鬼治病,要我為受害者做好事,為受害者的親屬、朋友做好事;
我與尉遲明月的糾結已成公開的秘密,尉遲明月的身世也眾所周知,要我為受害者的朋
友做好事,說穿了,其實是繞了個大圈子在為宣華夫人作說客!
    她幾乎可以斷定:此人若非盜寶賊所遣,定是宣華夫人所派,那是鐵定無疑了!
    她惡狠狠地盯住開寫處方的孫思邈,兩道眼光便如一雙其長無比的鐵釘,死死地把
他釘在座上。
    孫思邈背部本能地動了動,覺得有兩只蚊子偷襲,但仍然手不停揮地書寫處方。兩
只蚊子膽大之極,竟是身體愈動,它卻咬得愈深。他終於回頭反顧,一下子捕捉到獨孤
伽羅狠毒的眼光,暗道:
    ——原來不是蚊咬,而是蜂刺,是被女王峰刺上了!
    這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刺,天下竟然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他平生第一次覺得筆下的處
方開得徒勞,他無法治好這渾身裝滿怨毒的人的頑症。
    獨孤後從他回首的剎那,分明再見了他那年輕的臉龐,這哪裡是六十多歲的孫思邈,
簡直連三十歲都夠不上!冒名頂替!騙子!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孫思邈怦然心動,突然大悟:
    ——術有時而盡,數乃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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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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