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大限將到之時,楊堅才驀然醒悟到自己將了結在自己親手選定的太子
    手裡。

    西風落葉下長安之際,獨孤伽羅斷氣了。
    她死得孤獨。
    死亡是相對的,有些人明明活著,旁人卻覺得他死了,甚至不曾感覺到他的存在;
有些人明明死去,卻有人感覺他還活著,總是無法擺脫他。
    尉遲明月去世已經三年,仍舊陪伴獨孤伽羅生活,活在她的夢中,活在她的心中,
活在她的感覺裡。
    前日,她在渭橋上所見的尉遲明月,不管是死而復生,鬼魂出現,幻覺作祟,還是
有人故意裝神弄鬼,都證明了:在獨孤伽羅的心目中,尉遲明月是存在的。
    她們兩人之間的糾結依然是難解難分。她受不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尉遲明月栩栩如
生地朝她走來。她的精神崩潰了,瓦解了,在劫難逃。雖是咬牙頂了一陣,終是控制不
了自己。
    那一日,她依了兒媳蜀王妃的勸告,離開了鬼氣森森的長安內宮,馳往歧山仁壽宮
養病,卻在宣華夫人的花廳裡見到傾城傾國的奇珍異寶,見到她三個親生兒子的醜態,
見到他們的真面目。她沒當場氣昏,但她心中整整構築一生的瓊樓玉宇全然倒塌。
    她不吭一聲,但有撕心裂肺的狂呼:她不殺一人,心中卻殺盡了天下人。便在此刻,
她交代宮監張權再次殺人,去殺天香小公主。此時她不怕鬼,只怕人,恨人。她後悔以
前的種種後悔舉動,憤然離開仁壽宮返回京都。
    回京之後,她完全變了,失去一切欲望,她不願同人說話,也不願進食,什麼都是
多余的。丈夫楊堅關照她幾日,忽然不告而別,行色匆匆。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定
然是奔赴仁壽宮去了。
    當晚的夢境又多了一個人,或說一個鬼?不知怎說才確切,說不好,一說即偏差了。
夢境中,一個渾身血跡的女娃娃騎在她的腹部,手裡拿著一把小刀往她身上不住地亂戳,
她動彈不得,更反抗不了,因為四肢都被無形的手按住,憑感覺,按住她頭部的正是尉
遲明月。她隱隱覺得是一場夢,醒過來就沒事了,可就是無法醒轉過來。黑夜漫長得永
無盡期,似乎白天永不再來。
    她渴望著,弄不清是渴望什麼,後來好像又弄清了,她害怕孤獨,渴望有親人在一
旁伺候。她有五個兒子,大兒楊勇廢為庶人國在東宮裡了,二兒楊廣自當太子之後便很
少來過,三兒楊俊早已歸天,四兒楊秀幽禁內侍省受審不能來,五兒楊諒遠在太原山高
水長。丈夫此時在仁壽宮,定然與宣華夫人一道詛咒她!大家串通一氣,冷落她,拋棄
她,把她拋落黑暗的深淵。
    她度夜如年,雖只熬了三夜,情同熬過三個黑暗的年代。她尤其無法忍受那一成不
變的惡夢。
    第四天早晨,一輪駕著四馬的安車,載著沉重的羞辱,離開京都朝岐山仁壽宮進發。
獨孤伽羅不能夢中無伴,決意找楊堅。
    楊堅拒絕見她,雖然讓出大寶殿的正室,卻在偏殿與宣華夫人一起,並且,次日凌
晨便與宣華夫人一同入京,再次把她冷落在仁壽宮。她不能死皮賴臉再追人家屁股之後
了。她還得給自己留下一點皇後的尊嚴。儘管她已經沒有剩下多少尊嚴可以留住。
    她躺在黯淡的床中遲鈍地想著:
    ——我富有九州,其實只占一席之地;我貴為一國之母,伺候她的唯剩湘裙一人;
我有五個兒子,彌留之際卻無一人前來探望;我有一個丈夫,而今卻被另一個女人揭去。
我奮鬥了一生,最終竟是一無所有。這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她沒法參透,她疑惑地仰望屋頂,似乎想從那重重疊疊的屋瓦縫裡尋求答
案,便這樣斷氣了。
    楊廣是最接近亡者的,所以他是第一個來到仁壽宮哭喪的人,當著父皇及諸宮人的
面,他先是泣不成聲,繼而慟哭,呼天搶地,然後衰弱得體不能支。三翻五次地要昏倒
下去,直至周遭人眾被感染得涕淚縱橫,這才罷休。
    守喪期間,照例只能食素,但他與魚肉的緣分極深,這又令他再傷腦筋,只得讓親
信把烤肉炸魚用衣服包裹嚴緊送入房來,或者變個花樣,將魚肉放入竹筒臘封之後,偷
偷地傳入房中。
    楊諒也從并州趕回奔喪,他哭了一陣之後,便去朝見父皇,然後就逗留在宣華夫人
的花廳之中。
    獨孤皇後死後,宣華夫人便入主六宮,所有宮人聽她號令固不必說,皇子們前來請
安,也是理所當然。
    前人創造語言,既為傳道記事表情,也為胡說八道,甚至特意將他人引入誤區;因
而,人類時而在一般動物之上,時而禽獸不如。這時,一團大肉球滾人花廳,拱起蝦爪
般的雙手,給宣華夫人、漢王請安。
    「你是何人?」
    「臣乃著作郎王助,恭請娘娘聖安!」
    「你是著作郎,有何著作?」
    「臣撰《皇隋靈感志》三十卷,皇上詔令宣示天下,集諸州使者於一堂,由卑職洗
手焚香宣讀,整整讀了十天。」
    宣華夫人這才想起一個畢生胡說八道,以歌功頌德為業的土人。此人雜采民間歌謠,
征引圖書讖諱,盡牽強附會之能事,將建國以來荒誕怪異的現象一律解釋為祥瑞,大唱
讚歌,實是無恥之尤,他的名字即叫王劭。當即問道:
    「說我大隋帝業可傳六十世,便是你了!」
    「正是微臣!」
    「說皇上、皇後能活千秋萬歲的也是你吧?」
    「是……今皇後雖然升天,那不是死,是當菩薩去……她原是妙善菩薩下凡!」
    「說楊勇、楊秀該當廢為庶人,如同黃帝、堯、舜處分兒子一樣英明的,也是你
吧?」
    「是……」
    這一聲王劭應得如蚊蠅之響。
    宣華夫人心想:
    ——此人該殺。
    不過,若要一個國家早日滅亡,這號人應是多多益善。滔滔不絕的讚歌最能麻醉人
主,最能殺人滅國於無形。他之所為,與我的圖謀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何必生他的氣?
於是轉怒為喜道:
    「先生學究天人,好好干,哀家必有重賞。去吧!」
    待王劭去後,漢王楊諒則道:
    「娘娘難道看不出?此人實是士人之敗類,國家之蟊賊!」
    「阿傑,你的眼光果然如炬,只可惜你不是太子!」
    她第一回呼楊諒的小名。
    「孩兒孤掌難鳴,常恐步大哥、四哥後塵,尚敢指望太子寶座?」
    「嘻嘻!阿傑又來裝可憐相了!你擁有河東、河北。山東五十二州地盤,皇上又恩
准你不拘律令、便宜行事。你已經當了北齊國的六年天子,還說這等洩氣話!」
    她得把楊諒舉兵與楊廣對抗的心思給扇動起來。
    宣華夫人的話,楊諒大為受用,一下子樂得心花怒放。心想:
    ——當年北齊王朝便只這五十二州領域,我出任并州總管六年,著實是當了齊國的
六年皇帝,可惜我沒很好使用手中的權力,認真經營一番。當年二哥取代大哥,母后是
起關鍵作用,今我有眼前這個如花似月的後娘支持,豈非天助我也?今之所慮,唯楊素
一個人,他可是二哥的死黨!
    「那楊素勢焰連天,實超過當年的高相國。」
    宣華夫人不應,只專心地削著手中蘋果,削完遞給漢王,笑道:
    「這蘋果你經常吃嗎?」
    「好紅好大的蘋果!」楊諒接過歎道:「像這樣大,這樣紅的蘋果,又是娘娘親手
削的,這還是第一回!」
    「凡是水果,愈大愈成熟愈是好摘,有時只需一陣風吹過,便紛紛落地。不過,想
吃蘋果倒也不必自己動手,由旁人去采不更好嗎?可惜你的岳父豆盧勳去世太早。聽說
你的大舅子豆盧賢頗有乃父上柱國之雄風,他新任大理少卿,與大理卿梁毗合得來嗎?」
宣華夫人道。
    「他們二人都很耿直,頗為相得。」
    「好,那就很好!」她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楊諒一眼,幽幽地說:「這兒不可久留,
你還是到靈堂多哭一會,你父皇馬上就要來了。」
    楊諒感激地望她一眼,告退出去,便在門口,碰上了父皇楊堅,他怯怯地一揖,這
才離去。
    楊堅進了花廳,坐了許久,偶然地一問:
    「阿傑他……」
    「他又大哭一場,」宣華夫人說:「他哭皇後過世了,生恐今後沒人為他作主。」
    「還有朕在,他到底怕誰?」
    「皇上健在,他自然誰也不怕;他就是擔心皇上不知保養身體,萬一橫生意外,有
人膽大包天,一道假的聖旨下去,他一時真假莫辨,只身回來,豈不落了圈套?」
    「小傢伙未免也太多慮。」
    楊堅說到這裡忽然噎住,嘿嘿然,茫茫然,不敢那麼自信了。

    楊素給楊秀判了十大罪狀,奏聞楊堅。
    如果依罪量刑,楊秀是死定了。而且還得誅連三族,也就是說連楊堅、楊廣也該殺
頭,假如他們不是皇帝、太子的話。但終於只下詔廢楊秀為庶人,允許爪子與他同住內
侍省,給五品俸祿。也就是說小娃娃長孫無忌那條「圍魏救趙」的計策還是生效的。
    一條毒計的實施,如一把失控的兵器,望空運行,一路且行且傷,有時還會折口反
噬施行者自身。先是蜀王楊秀被削去一切官職,部下連坐一百多人,繼而宣華夫人丟了
女兒,獨孤伽羅喪命,高雅賢追索小公主無功受責……
    但這還不是最終的結局。
    在清理楊秀案件時,楊素發現治書侍御史柳或送給蜀王一部《治道集》,這是本朝
學者李文博論述治亂得失的專著,聲名大噪,千金難求。柳或曾藏有一部十卷集,反覆
吟玩,愛不釋手。楊秀知道此書,便求柳或割愛。柳或考慮到皇子能留心治道實為國家
之幸,便慷慨相贈。楊秀則還送他十個奴婢,作為回敬。這使柳或十分為難:
    ——拒絕接受親王的賜予,有虧臣道;接受下來,卻有悻於律法。
    隋律嚴禁內裡接受諸侯的禮物。
    正當柳或陷於兩難之際,楊堅詔命蜀王楊秀入京任內史令兼右領軍大將軍,楊秀由
諸侯王一下子變成了內臣,因而,也就不存在違法的問題,柳或這才收下十個奴婢。
    不料,過了不久,楊秀又出鎮西蜀再成為一方諸侯,一直留任到案發被廢。柳或受
禮之事本來脈絡分明,構不成罪。
    然而,他為人太直,名聲與梁毗齊名,且與楊素有過宿怨。
    十年前,楊素監造仁壽宮失之於過分華麗,役夫死傷無數,皇帝楊堅大怒,將楊素
交付南台受理。那楊素自謂功高勢大,南台受理不過是一種象征性處分,於是,滿不在
乎到了南台,還大咧咧地高踞審案御史的座床之上,似乎他不是被告,而是主審官。
    那柳或自門外進來,見楊素如此狂妄,大為不悅。於是,端笏整容,嚴肅地對楊素
說:
    「我奉旨治你的罪!」
    楊素只得灰溜溜下去受審。此案雖是不了了之,楊素卻從此對柳或深恨於心。今見
柳或贈書給楊秀,便乘機來個混水摸魚,構陷柳或「內臣交通諸侯」之罪,奏聞楊堅,
將柳或罷職為民,配戌懷遠鎮。又以同樣罪名,將右衛大將軍元冑削職為民。
    到此為止,楊素升到權勢的頂峰,顯赫不可一世。他的弟弟楊約、堂叔楊文思、楊
文紀、楊忌都當了尚書、列卿,兒子們也蔭封為刺史、柱國大將軍。京郊良田無數,市
區邸店、水磨星羅棋布,家中憧僕上千,後庭妓妾也以千數,邸宅規模與皇宮相彷彿。
權勢所至,順者生,道者亡。
    這時,大理卿梁毗上了妻章,說楊素同漢朝的王莽。晉朝的桓玄差不多了,而且,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子、蜀王被廢時,滿朝文武無不震驚,唯楊素非常興奮,分明是
以國家之不幸以為身幸。像這樣的權臣,皇上你自己瞧著辦吧!
    不久,楊堅敕曰:

      僕射,國之宰輔,不可躬親細務,但三、五日一向省,評論大事。

    從此,楊素被架空,不再通判尚書省大事。楊約也被免去太子左庶子之職,去當伊
州刺史。
    這期間,賀若弼閒得無聊,一回與太子楊廣飲酒論將,他說:
    「楊素是猛將,不是謀將;韓擒虎是鬥將,不是領將;史萬歲是騎將,不是大將。」
    「那誰才是大將呢?」太子問。
    「那就看殿下的選擇了!」賀若弼自負地說。
    繼而,賀若弼酒酣氣盛,大罵高熲、楊素都是飯桶,怎能叫他們當宰相!
    於是,賀若弼被除名為民。
    現在,楊素是唯一的倖存者,看來是不會有事了。
    一個即將遠行的人,當他行李包袱收拾清楚之後,就該走了。
    楊堅的內外大事也收拾完畢。他累了,本來只是想到仁壽宮休養休養,不料,卻躺
倒下來,面容憔悴,氣息不均,一下子病人膏盲了。宣華夫人小心翼翼地一旁伺候,她
心裡在想一件事:失去女兒之後,楊堅曾私下安慰她,要再生一個小皇子來彌補。這似
乎很好,卻又很不好,到底好不好直至現在還弄不明白,世間竟有弄不明白的事!
    由此,她又聯想另一樁事:
    ——自己究竟喜不喜歡楊堅?
    若在十年前,那不成為問題。她的感覺是,自從入了長安,一切都漠然處之。楊堅
對她的感情,好比是水倒石頭上面,留不住,也滲不透。然而,點點滴滴不絕地澆灌,
雖說不能滴水穿石,但鑿出一個小坑坑總會成吧?
    楊堅合上雙眼,但沒睡著。風濕侵入心髒,但頭腦還清醒得很,思想活躍非常。特
別是死的念頭,像蛇一般纏繞著他。先前,他從未認真地想到死,天天聽「萬歲」的呼
聲,雖不信以為真,但對於死的印象實是遙遠而又模糊。自從獨孤皇後去世以後,死的
念頭便不時來造訪他。這使他近來不受任何制約的後宮美妙日子,蒙上一層灰色。
    兩年前雍州的地震,曾引起一陣竊竊私語,都說京師周圍地震對皇帝不利。當時,
他不以為然,但過了四個月,皇後果然死了,他這才吃了一驚。悲痛之余,頗有一些慶
幸:還好是應驗在老婆子身上!
    誰知皇後去世沒幾天,又來個隴西大地震,這使他深以為憂了。據說,天要降禍於
人,總是先顯異兆以示警告。天人感應之說,歷來都說不清,唯其說不清,才特別的可
怕。為了取得冥冥主宰的諒解,他大發慈悲心,正月實行了大赦,又令太子監國,自己
避位躲到仁壽宮來休養。
    百官對他的仁壽宮之行均無異詞,唯有章仇太翼再三勸阻,並且說:
    「他這一去就回不來了!」真是駭人聽聞。
    此人因庶人楊勇的事,被配在太史局當官奴,繼而雙目失明,但過了不久,他的兩
只手掌竟然能看書識字。楊堅對付這個怪人、怪話的辦法,是將他投入監牢。
    到了仁壽宮不久,楊堅病倒了,而且覺得這回的病與以往頗有不同,想起了瞎子的
不祥預言,覺得大不自在。
    接著,又發生一件怪事,有一顆星侵入到月亮中去,在裡頭玩了好幾天才退出來。
叫人找《天文集占》一查,卻道:
    「有大喪,有大兵,有亡國,有破軍殺將。」
    他愣住了,這幾樁事是他最害怕的。
    過了幾日,又傳說一個數丈高大的巨人在雍門一帶走動,腳印有四尺五寸來長。
    又是一大異事!他心裡很慌亂,便再一次宣佈大赦天下。但不濟事,七月分又接連
幾天日色無光。
    他又翻開了《天文集占》,占曰:
    「日無光,有死王。」
    「大限到了,大限臨頭了!」
    他想。當即在大寶殿寢宮中會見百僚,隱含訣別之意。過此而後,心倒寬了許多,
他開始接受「人固有一死」這個最普通又最難以接受的道理。
    他又尋思:還有什麼要事必須趕辦?趁還活著。腦中逐一過濾著,眼前出現一個又
一個栩栩如生的文臣武將:
    ——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默默而立,依稀可辨是上柱國梁士彥和宇文忻,另一個是
柱國劉(日方),都砍頭了;又是兩個老人,上柱國王誼、元諧,前者賜死,後者也砍頭
了;接著是魁偉的王世積、倜儻的虞慶則,這兩個上柱國也砍了;又是兩個上柱國——
韓擒虎、賀若弼,一死一廢;還有兩個上柱國,元宇、元冑,這黑白無常也是一死一廢;
史萬歲也砍了;高熲、李德林廢了……
    楊堅忽然發現:
    ——被我殺的、廢的,除李德林外,全是上柱國及柱國大將軍!這十來個上柱國、
柱國都殺對了嗎?若是殺對了,便說明過去用人全用錯了,那麼,我這個聖上其實不過
是老用錯人的昏君;如果殺錯了呢?那例說明我原以為自己是個知人善任的明主……可
是,明主亂殺人,把廟堂的柱石全給砍了,算個啥?豈非暴君一個?
    似乎他必須在暴君、昏君兩頂帽子中選擇一個……他感到非常委屈,極不公平!
    一個聲音反問:
    「你公平過嗎?」
    他已經不那麼理直氣壯,覺得「聖天子」的榮銜,應當自覺摘下來,不過暴君、昏
君的帽子也堅決不戴,他畢竟統一了中國,結束了三百年的大動盪、大分裂,如果說,
他不是英雄,誰是英雄?況且也有殺對的,更有用對的,比如楊素……
    想起了楊素,他又不安了,那梁毗上的奏章,言之鑿鑿,能不提防?猛然間,他又
想起了一件事:那是開皇四年發生在楊素家中的隱秘之事,楊素同妻子鄭氏爭吵,憤然
大罵:
    「我若作天子,你一定不能當皇後!」
    那鄭氏怒不可遏,立時上奏,結果免了楊素的官。此事雖然過去了二十年,但是,
楊素想當天子的心思過去了嗎?如此嚴重的問題怎可大意?
    他又想起了內史侍郎裴矩的話:
    「人臣在羽毛未豐時,總是鞠躬盡瘁,忠心耿耿,不見有何異志;一旦羽翼已成,
就難以防範,雖知他有二心,卻來不及了!」
    裴矩說的真是至理名言。其實,便是至死不渝的忠臣,也不直讓他的家族勢力膨脹。
勢力可以傳遞到下一代,忠心能傳給下一代嗎?
    他的思路被腳步聲踩斷,接著,又聽到一呼一吸的氣息。憑那矯健的步履、粗豪的
氣息,他知道是太子楊廣來了。他睜開眼,說道:
    「你要記住:勢力可以一代一代往下傳,忠心卻未必可以遺傳……楊素……你明白
嗎?」
    楊廣想著:別說是下一代,就是楊素本人我也提防啦!但口裡卻說:
    「越公久處機衡,為國罄竭心力,能有二心?」
    「楊素曾罵他的妻子:我如果當天子,你一定不能當皇後!」
    「哦!」楊廣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態:「兒臣謹記在心!」
    楊堅垂下眼簾,不禁又想起章仇太翼的不祥預言,便低語道:
    「章仇太翼,非常人也。回京之後,將他放了,或許對你有用。」
    「兒臣遵旨。」
    楊堅的臉上再也看不出思考的跡象,他的氣息似乎比先前均勻多了。
    楊廣的眼神像剛出洞的老鼠那樣,怯懦而又貪婪地偷覷著端坐床沿一聲不發的宣華
夫人,然後又警惕地返顧床上的父親。這個絕色美人,比他楊廣還年輕,而且是他楊廣
滅陳時的戰利品,按理本該賞賜給他的,卻被父皇奪去。如今名分上成了他的母親,這
使他感到萬分遺憾,一種叛逆的心思在滋長著。他的眼光開始放縱地掃瞄著宣華夫人,
從那光彩照人的臉龐,豐滿的胸脯,裊娜的細腰,富有曲線的臀部到一切的一切,全不
漏過。宣華夫人感到自己猶如一絲不掛地暴露在這個「兒子」的眼前,難堪至極,兩頰
火燒火燎,急忙低下頭來。
    楊堅悄悄地睜開夜貓捕鼠的雙眼。他沒睡著。他本來對楊廣的過分老實就有點莫名
的不安;近來生病臥床,宣華夫人一直親自伺候湯藥,當他醒時,楊廣總是誠惶誠恐、
規規矩矩,而一旦從瞌睡中睜開眼來,則往往發現這個太子的眼光賊溜溜地在宣華夫人
身上打轉。為了覷個真切,這回特地裝睡,終於捕捉到楊廣那邪惡的眼神。
    「偽君子!壞透的偽君子!」
    他心中鑒定著,同時感到極度的悲哀——莫非我過去對他全看錯了?他一直都在欺
騙我?我以往所看到的全是虛妄的假相?我晚年最值得自慰的便是挑准了一個合意的皇
儲,如今看來十有八九是上當了!
    他的心一下子全涼了。他再次定睛審視了楊廣。楊廣終於黨察到父皇那冷箭般的眼
光,緩緩地低下頭來,合上了眼皮,同時,心狂跳起來。過了許久,才悄悄地偷覷父皇
一眼,便在這一瞬間,父與子的眼神再次遭遇上了。
    「不打自招!」
    楊堅斷定了,顯出嚴酷的神情。
    「壞了……」
    楊廣又吃了一驚,然後找個借口,溜出了大寶殿。

    薄暮。
    一道人影輕煙似地飄入了驃騎將軍府,沿左廂一閃。二閃,便進入了高雅賢的書房,
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將包中粉末傾人茶壺之中,人是蒙面人,粉末是孔雀膽。
    「高將軍在家嗎?」
    外面有人詢問,那是內官司儀紅葉的聲音。
    蒙面人一震,躥出門外,紅葉已經進了內廳,但見人影一閃、二閃,便即無影無蹤。
她好生詫異:那人身段很是眼熟……粉面郎君!莫非他也居住崇仁坊?是長孫晟。高雅
賢的親戚?
    她不顧唐突,先是東張西望,繼而到處尋找,簡直是在搜查了。
    便在這時,瓊英抱著長孫無雙走進了書房。
    「阿姨,你怎麼老抱著我?我都四歲啦!」
    「我喜歡你呀,喜歡你這個小娃娃!」
    「你喜歡小娃娃?怎麼不自己生一個?生一個小表妹,雙雙就有伴了!」
    瓊英放下了長孫無雙,歎了一口氣:
    「阿姨恐怕今生是生不了小娃娃……。」
    「那是為什麼?生娃娃很難是不是?」
    「阿姨以前干了一件大壞事,恐怕老天爺不讓我生娃娃。」
    「你騙我!阿姨是好人,救過爹爹,救過舅舅。」
    「我就是救你爹爹,救你舅舅時幹了虧心事。」
    「那……是殺人嗎?」
    「也算是殺人,殺了一個曾經是我救命恩人的公主。」
    「你騙人!你怎會殺人!更不會殺救命恩人。」
    「可是這是真的。」
    隨著一陣腳步聲,高雅賢回來了,他一把抱起了長孫無雙,甜甜地親了一下:
    「小無雙,你爹爹回來了!高興不高興?」
    「哎喲!」她被他的胡須刺痛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邊嚷邊掙下懷抱,跑去門口張望了一陣子,掃興地回來,嘟噥著:
    「舅舅又騙人了!」
    「沒騙你!這回他與梁默大將軍打了勝仗,西突厥全投降了,達頭可汗只身投靠吐
谷渾去了,小無雙,你爹爹往後不再打仗了,可以在家陪你、抱你,給你講好多好多有
趣的故事!」
    「爹他現在在哪裡?」小無雙邊不及待。
    「先頭部隊已經到了渭橋,蘇僕射、牛尚書已經率領百官出城迎接。不過,你爹回
到家恐怕還得一個時辰!」
    「那麼久?就不能快一點!」無雙再次跑出門去。
    「這是沒法的事。」
    這時,紅葉走進了書房。
    高雅賢夫婦得住了。
    「我是內宮司儀紅葉。」紅葉道。
    高雅賢心中一震。紅葉!皇上的大紅人紅葉!太子的大紅人紅葉!她來作甚?高雅
賢當即趨前揖讓道:
    「大駕光臨,有何賜教?」
    「我是傳令來的。」
    「傳令?」
    「太子急令:著右監門率高雅賢將軍,率領東宮精銳宮衛,星夜馳赴仁壽宮,不得
有誤!」
    「馬上就走?」
    「馬上!這是兵符!」
    瓊英望一眼丈夫手中的半片玉麒麟,心道,這便是兵符,又注視一下紅葉說:
    「吃飯都不許嗎?他還沒吃晚飯。」
    紅葉微微一笑道:
    「那就吃一點,得快一點。你就是高夫人吧?」
    想了一想,又問道:
    「你們這裡,可住有一個粉面郎君嗎?」
    「什麼粉面郎君?」瓊英莫名其妙。
    紅葉臉上一紅,訥訥道:
    「我是說一個年輕人,臉如粉妝玉琢一般。」
    「沒有呀!」瓊英應道,心裡好不驚訝。
    紅葉悻悻地告辭離去。
    有頃,侍女端來了一盤花折鵝糕、一碗浮萍湯麵,瓊英親自提著酒壺酒杯隨後,二
人很快便把酒菜張羅桌上。高雅賢反指著桌上原來的茶壺,說:
    「今晚是睡不成了,煎一壺茶來。」
    侍女道聲是,退了出去。
    瓊英為丈夫斟滿了一杯酒,見他魂不守舍,便疑慮地注視著他。
    「難辦啊!」高雅賢低聲歎道。
    「莫非皇上駕崩了?」瓊英小心問。
    「若是駕崩,何用精銳宮衛?就怕太子居心叵測,圖謀不軌啊!」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還真難定哪!要是姊夫在家就好了。他會替我想的,可他還在渭橋,得應付文
武百官一大堆祝賀的話,我又必須馬上出發。」
    「你到底怎麼想?」
    「我想這一回合,可能是皇上、太子對仗。我雖然才人東宮不久,但那些武士對我
的信賴,遠遠超過左衛率宇文述,那左監門率郭衍更不在話下。此外,仁壽宮的禁衛對
我也很尊重。他們大都重武藝而輕權力。我的舉動將影響楊家父子雙方的生死存亡。」
    「你想站在哪一方?」
    「我正為此舉棋不定。」
    「想聽一聽你夫人的想法嗎?」
    這時侍女端著一壺煎好的熱茶進來。壺是有柄陶壺,專門用以煎藥的,其時茶正風
行北國,居多用藥壺煎服,如同服藥。侍女將煎好的茶徐徐地傾人桌上的那只茶壺,她
沒想到那壺中會裝有劇烈的毒藥,誰也想不到。
    待那特女退下之後,高雅賢微笑道:
    「我自然想聽聽夫人的高見。你不僅是我的夫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你還記得這個?」
    「救命之恩不可忘。」
    「救命之思不可忘?」
    「那是當然!」
    「要知道,我也有一個救命恩人哪!」瓊英一頓:「你說她的恩情當報不當報?」
    「當報!自然當報!不過她是誰呢?」
    「她在千軍萬馬之中,她在群狼的口中,將我救了出來;可是我,為了邊境的萬家
百姓不再像我一般家破人亡,也為了救你和長孫將軍的性命,我不得不背離她!」
    「她……你說的可是先朝的千金公主?」
    「我不僅背離了她,還披露了她利用突厥的兵力南下復仇的計劃,我破壞了她的整
個復仇計劃,使她復仇的希望化成泡影,她也因此橫刀自裁。」
    「你說的是突厥的可賀敦、北周的千金公主!」
    「你可記得當年回國之時,我在千金公主墳前站了很久很久?我在那兒同公主說話,
我說:我不贊成公主你的復仇計劃,不贊成越過千萬的屍體去報家仇國恨;然而,只要
不株連無辜,不平白給人間添了千千萬萬的孤兒寡婦,我會為你了卻心願的!」
    高雅賢瞪大雙眼:
    「你要我殺皇上?殺了楊堅?」
    「不錯!」
    高雅賢沉默了很久,終於低聲道:
    「好,我答應你。」
    瓊英一陣興奮,伸手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遞過去:
    「請你喝下這杯茶,以壯行色!」
    「好!」
    高雅賢才一舉杯,立即引發一陣驚動,只聽得「噗」地一聲,茶杯落地,地板發出
焦臭氣味。高雅賢夫婦大為驚愕,室內竟憑空出現了一個蒙面人。
    「茶有毒,不能喝。」蒙面人說。
    「誰下的毒?」瓊英問。
    「我。」蒙面人說。
    「為何又打落茶杯?」高雅賢問。
    「因為你答應去殺楊堅。」
    「你是誰?」瓊英問。
    蒙面人不答。忽然她疾如閃電,在室內亂繞幾圈,又在高雅賢夫婦面前立定,原來
換了一副面目,連衣服都已經換過,白衫白臉,宛然是一個白衣書生。
    瓊英心中忽然想起那個紅葉臨走時的問話,問道:
    「你大概就是剛才紅葉打聽的那個什麼粉面郎君吧?」
    白衣書生一笑,卻不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紅葉的人,自然也是太子的人,生怕我站在皇上一邊不利你們,
所以前來投毒暗害,今見我答應殺那……楊堅,便不殺我了,對不對?」高雅賢道。
    他說完便堵住門口,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今夜非殺他滅口不可。殺帝之事豈可讓第
三者聽到?
    白衣書生渾若無事。驀地又閃電般於室內急繞幾圈,再次立定,竟然是個紅衣紅裙
的女子!奔走疾如閃電,已是人間一絕,邊走邊換下衣服且不著痕跡,更是人間一絕。
    高雅賢夫婦驚異地注視著室中的紅衫女子,瓊英忽地「咦」了一聲,吩咐丈夫道:
    「看住她,我取火來!」說罷,急急出門而去。
    紅衫女子以親切、輕松的語氣問道:
    「高將軍真不記得我?嘿,這叫貴人多忘事!」
    高雅賢實在想不起來。
    瓊英掌燈進來,走近紅衫女子,將燈火高高舉起,緊湊那女子的臉龐,忽地一聲驚
叫,燈火落地,兩人抱緊在一起……
    燈一熄滅,室中比先前更暗了。高雅賢見妻子被一個武功絕頂的人抱住,暗叫「完
了」,雖知已不濟事,還是急步上前分解。
    「你不去執行公事,拉拉扯扯作甚?」那紅衫女子惱道,繼即「噗嗤」一笑:「不
過,這也情有可原,見妻子被粉面郎君抱住,哪能不急?」
    在一陣嘻嘻哈哈笑聲中,二女子終於放開了手。高雅賢提燈出去重新點燃回來。瓊
英迫切地指著紅衫女子說:
    「她是玉露妹妹啊!」
    高雅賢「啊」地一聲,又「哦」了一聲,終於回憶起來了。這實在太難了,怎能把
一個當年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同眼前這個技藝絕倫的人聯繫起來呢?他急於解開這個謎:
    「你……怎會如此?」
    「這個……我若沒有這點本領,能盜走凝陰殿的兵書嗎?說來話長。我即便有時間
說,你也沒有時間聽呀!」
    「好,我這就走!你們好好聊吧!」高雅賢說。
    他說走就走。
    瓊英追出門外,對高雅賢的背影喊道:
    「一切小心!」
    「嘻嘻,光記掛丈夫,卻忘了妹妹,我可還沒吃飯呢!」
    「吃什麼好呢?」
    「吃肉!喝酒!」
    瓊英出門吩咐了一聲,不久,酒菜便陸續送進來了。
    玉露將桌上的那壺茶順手倒掉,笑道:
    「人生誤會的事太多,若不倒掉,等下我們喝醉了酒,還以為這是解渴的好茶呢!」
    兩人嘻嘻哈哈喝了幾杯,瓊英忽然停杯問道:
    「妹妹,你不是給公主守墓嗎?什麼時候回來了?成家了嗎?怎地又學了一身非凡
的本領了。」
    「哈哈!嘻嘻!一大串問題,你叫我回答哪一個?嘻嘻!成家倒也算是成家了,
我……我倒娶了一個標致的妻子!」
    「別開玩笑。」
    「這是真的!」
    「胡扯!」
    「不胡扯,便是那個紅葉!」
    瓊英沉默了許久說:
    「妹妹,你變了。」
    玉露歎了口氣,黯然道:
    「人能不變嗎?」
    她開始沉入回憶之中:
    「我原是決意為公主守墓一生的。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清明節,卻發生了一件意外的
事。那一日,大青山還飄著鵝毛大雪,我照例給公主祭墓,祭品全擺好了,這才發現忘
了帶紙錢,就回帳篷裡取紙錢,等我回到墳前一看,不覺呆了:墳前供桌上的祭品全沒
了,只剩下一溜空碟子。四周無遮無攔,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若是狠吃了祭品,當留下
腳印,便是人吃,也不可能踏雪無痕。可是,雪地上除了我自己留下的來回腳印外,什
麼痕跡也沒有,哪怕是鳥跡……難道是公主她顯靈了?我又是驚疑,又是欣慰。便在這
時,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沒有。我睜大雙眼,盯住公主的
墓門,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回頭,仍然是白茫茫一片。
    「我哭了!又哭又說:『公主,你出來吧!玉露好想你呀……』
    「『別哭了,東西是我吃了,賠你銀子就是了!』一個蒼涼的聲音迎面飄蕩過來。
我定神一看,原來供桌上坐著一個人,渾身雪白長著長胡子的老人,拍我肩膀的大概就
是他了。可我再仔細一看,又懷疑了:他身上厚厚的積雪紋絲不動,又不可能了!
    「『是你拍我的肩膀?』我問。
    「『不錯。』他答,見我搖頭,又說:『你不信?』他的話聲剛落,我的左右肩又
被連拍兩下。他與我相距大約一丈遠近,若不留意一道白光來回閃動,我還是不能相信
是他拍了我的肩膀。那白光當真急如閃電,可他重新坐國供桌上時,不但不氣喘,連身
上的那層積雪也依然紋絲不動。我覺得遇上神仙了。因為雪地上仍然沒有足跡。
    「『你是神仙嗎?』我問。
    「他一笑,反問道:『你聽過草上飛嗎?』
    「我想:如能學到這等本領,何愁公主的冤仇不報?當即跪下說:『我不要你的銀
子,我只要你收我為徒。』
    「『你學我的功夫干啥?偷東西,還是殺人?』
    「我遲疑了,生怕答錯了,他不要我這個徒弟。
    「『偷東西嘛,偶而為之,還可以:殺人那是絕對不可!』
    「我想,先把功夫學到手了再說吧!於是便答道:
    「『我不殺人。』
    「『那你起誓吧!』
    「『好,我如果殺人,你就殺了我吧!』心裡卻想:如能為公主報仇,被他殺了也
是值得!
    「『我不殺人,因而也不殺你。到時廢掉你的武功就是了!』
    「『好。便是這樣。』
    「就這樣,我當了他的徒弟,後來回到中原,開始實施我的復仇計劃。我把皇後宮
中那冊鎮國之寶,極厲害的殺人兵書盜了出來,然後設法交給那個極想報仇的蓮花公主,
也就是如今的宣華夫人,讓她去大開殺戒,將楊家的人收拾得乾乾淨淨,豈不妙極?反
正我沒有殺人,師父知道了也無可奈何!」
    玉露話聲剛落,門外一個蒼涼的聲音立即傳來:
    「你真的沒殺人?你盜走了河東張文詡的那封書信,那張文詡急得嘔血身亡,這條
性命算不算你殺的?」
    玉露臉色由白變青,顫抖地跪下地來,戰戰兢兢地叫聲:
    「師父……」
    「你將那冊鬼書盜了出來,總共殺了多少人?如今那鬼書又失落民間,一人一頁,
分別為十八人所得,將來又是如何?那將是十八路反王……你……磕頭又有何用?出來
吧!」
    「這麼遲了,外面沒地方睡。」
    「什麼地方不能睡?京都寺廟多著呢!」
    「你要我削髮為尼?」
    「我只帶你回山澆花、種菜,今後不許你離山半步就是了!」
    玉露終於走出門去,回頭望了瓊英一眼,兩人都淚流滿腮。
    那蒼涼的聲音又歎道:
    「唉!都怨我太大意了。」
    聲音一落,二人旋即不見蹤影。
    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襲來,御榻上的楊堅睜開眼,但見宣
華夫人頭髮散亂,衣裳揉皺,臉上充滿惶遽驚恐之色,胸部不住地起伏著。
    「何事?」楊堅頗為驚詫。
    宣華夫人咬緊嘴唇,臉上驚慌之色漸漸隱退,顯出了深刻的悲哀與無比的委屈,然
後抽動了一下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究竟出了什麼事?」
    楊堅大為不安,緊緊地追問。
    宣華夫人愈哭愈是傷心,她哭的倒不是剛剛發生的事,而是哭她這回最後一招使出,
她這一生就全毀了,她也該了結了。
    「你倒是說話呀!」楊堅更急了。
    「太子無禮……」
    宣華夫人抽抽哽哽地說。楊堅圓瞪雙眼,期待她將話說完。宣華夫人把氣透盡,這
才將楊廣趁她更衣之際閃入內室,動手動腳欲行非禮的情形約略說了出來,說完又是大
哭。其實她還有一個細節沒說,那就是她進入更衣室時朝楊廣極嫵媚地一笑。這一笑如
電光石火,一閃即滅,無聲無息無痕無跡,但足夠勾人之魂,蕩人之魄!楊廣不知「笑
裡藏刀」,竟燈蛾撲火一般不顧死活地撲了進去。宣華夫人橫下一心,聽任楊廣又摟又
抱、亂捏亂摸,反正她豁出去了,因為她這一招乃是絕招,已暗自為它正名曰:
    「同歸於盡。」
    既是同歸於盡,自己自然要作出犧牲。待楊廣欲望火熾,興奮得不得了,她突然猛
喊一聲:「救命!」楊廣驚呆了,尚不明白她這是「上屋抽梯」之計,宣華夫人已奔入
大寶殿,來到御榻之前。
    楊堅的胡須如秋風吹枯草,抖顫不已;心中則倒海翻江、怒潮洶湧。
    許久,驟然捶床大罵:
    「畜牲!何足付托大事?獨孤皇後誤我,我為獨孤皇後所誤……」
    當即傳呼外殿侍疾的兵部尚書柳述和黃門侍郎元巖。
    柳述才三十多歲,尚楊堅第五女兒蘭陵公主,時楊素權勢極盛,朝臣無不忌憚,柳
述則往往不留情面指責他。元巖,四十多歲,他的女兒是華陽王楊楷的妃子,楊堅的孫
媳婦。這兩個重臣貴戚聞召之後,急急趨前恭候。
    宣華夫人則是隔岸觀火,靜觀事態的變化,反正他父子火拚,死誰都是她的勝利!
    「速召我兒!」楊堅急切地吩咐。
    柳述立即出門傳呼楊廣。
    「不是!」楊堅不滿地制止。
    「皇上不是要傳太子?」
    「傳那畜牲作甚?要傳楊勇!」
    柳述、元巖面面相覷,不敢貿然動問為何要召早被廢棄的庶人楊勇。
    「朕意已決,你等還遲疑什麼?」
    「那得下詔書方可。」
    「對,快草詔去!」
    楊堅說完,衰竭地垂下眼簾,氣息微弱而短促。
    柳述、元巖退了出去,均知這道詔書的重要,約略交換三言兩語,便一致認為這詔
書一定要寫得句句得體、字字生輝,這樣方能不同凡響、流芳百世!於是便關門精雕細
琢去了。於是,便犯下致命的錯誤。
    貴族的誤事往往在此。人一尊貴,一呼百應,橫衝直撞,無不避讓,他們活得隨意
而又省力,同時心思也不動了,久而久之,便近乎白癡。忽臨大事,即視而不見,聽而
不聞,毫無見識,終致滅頂之災。
    仁壽宮偏殿西廂房中,楊廣、張衡正在密商,其聲絮絮卻頗急切,似為一事爭執不
休。
    驀地,楊素闖進房來,他急不拘禮,照直問道:
    「殿下上午何事忤逆至尊!」
    「公何以知之?」楊廣漫然應之。
    「適才至尊撇開老臣,秘密召見柳述、元巖,事後柳、元二人匆匆奔赴東閣,把門
緊閉,不知何作。臣慮禍起不測,莫待通傳端了進來。」
    楊廣、張衡默然交換眼色,張衡深深地頷首,那是決意破釜沉舟了。
    他的兄弟,仁壽宮的宮監張權因天香小公所言被劫,已被鞭撻一百,罷職回家;近
來皇上一見張衡,總是兩眼直勾勾地要看穿他的心底,如今恰似圍棋,不容雙活,只得
打劫了。
    「速傳段達、高雅賢!」楊廣決然下令。
    門外侍衛應聲而去。
    楊廣這才對楊素說:
    「誠如公所言,孤已忤逆父皇,如今計將安出?」
    楊素默思片刻,明白只有殺君一條路,但卻忍下不言,轉向張衡求計。
    「此是何時?今事危急如此,慢則有禍,豈是推諉相戲之時?」張衡肅然說。
    「莫非有兩條生路?」楊素也肅然作語。
    「只有一條生路了。」張衡道。
    「那你安排一下吧。」楊廣對張衡說。
    這時來了段達與高雅賢,二人參見太子之後便侍立兩邊。
    「柳述、元巖圖謀不軌,」張衡對段達說:「你可率東宮衛士十人,立赴東閣逮捕。
事成之後,再將仁壽宮禁衛全部撤下,換上東宮衛士。去吧!」
    「是!」
    待段達離去,張衡又對高雅賢道:
    「你可精選東宮衛士五十名,立赴大寶殿,撤下原來宮禁,代行宿衛。進一步舉措,
聽候通知。」
    高雅賢走後,楊廣頗為不安的質問張衡:
    「你把最機密的事托付高雅賢,恐不妥切。此人關係複雜,豈能讓他參與中心機
密?」
    「最機要的事,當然讓最可靠的去,也可以讓不太可靠的去。弄不清誰最可靠時,
我寧可使用不太可靠但能完成任務的人,這樣心裡有數,事後也好處理。」
    張衡答道,眼中閃爍著陰險的光芒。
    楊素說得更明:
    「右庶子想用處置姬威的方法再次炮製高雅賢。若論保密,死人永遠比心腹更靠得
住。」
    楊廣一笑,說:
    「好是好,就是有點可惜。」

    楊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從出任大丞相、平叛。建國,到降服突厥、征伐高麗;
又從滅梁再到平陳,終於統一了中國。他不僅結束了三百年動亂、分裂的局面,也結束
了中原小朝廷當突厥兒皇帝的日子。他立在高山之顛,成為九州之主,五湖四海都朝他
三呼萬歲,頂禮膜拜。他振臂高呼:
    「我是英雄!」
    一陣腳步聲踩斷他的夢,他微睜雙眼,哦,那是一雙粗壯的腿!他又重新合上雙目。
前些日子聽說有個巨人在雁門關一帶走動,莫非已走到床前?
    他感到一切的成功其實都很虛幻。
    他名為九州之主,可是單是長安城裡的官員都不真正聽他的,甚至幾個親生兒子都
管不住!既然都管不住,南征北戰又是為了什麼?為了子孫後代嗎?既然他管不來,後
代就管得來?他已隱隱約約感覺兒子們爭當皇儲而互相陷害的真情。掙了偌大家業究竟
對子孫是福是禍?他終於睜開雙眼。」一個頭戴盔甲,身穿線朝服,腰間佩玉的壯士立
在床前,對宣華夫人道:
    「太子有令,請夫人到外間休息!」
    「哪個太子?」楊堅問。
    「四年前冊封的,陛下忘了?」
    「你是誰?」楊堅知道敗事了。
    「我從塞外回來四年了。」
    「哦,你就是那個打虎的……」
    「有時也打狼,陛下。」
    「是的,沙漠上有很多狼。」
    「鬧市中也有。」
    宣華夫人心中一陣狂喜,暗想:
    ——如果尉遲明月在此,目睹這一情景,該有多好!
    「來人哪!」楊堅竭力喊了一聲。
    「外面全是東宮衛士,陛下若是有事,不妨吩咐小將一聲,那些衛士只聽小將調
遣。」
    楊堅揮手讓宣華夫人出去,靜想一會,說:
    「朕想起來了,你就是打虎將高雅賢,上回不是隨朕一起來仁壽宮嗎?你雖然沒找
到小公主,朕也沒有重責……只要你保朕平安離開此地,回京升你為大將軍!」
    「長孫晟在漠北奔馳二十多年,降服了東、西突厥,為陛下爭得萬裡江山,都不能
升為大將軍,卑職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此有先例,當年元冑保駕有功,聯拜他為右衛大將軍,進位上柱國!」
    「如今元冑呢?似乎是平常百姓吧?」
    楊堅嘿然不語。過了許久,喟然歎道:
    「朕也有許多過失,追憶往昔,後悔何及!然而混一衰宇,結束數百年來動亂局面,
重新均田,使百姓安居樂業,則不是歷代帝王想辦就能辦成的事。為此,二十多年來,
朕宵衣旰食,日理萬機,不著錦繡,不飾金玉,不重女色。開皇十四年,關中大旱,朕
見百姓豆屑雜糠而食,流淚自責,我自己也一個月不食酒肉……」
    「陛下自然是個英雄,只是改朝換代之際,殺人太多,你把宇文氏斬盡殺絕,連外
孫也不放過。」
    「你這是讀書人的看法,你讀過書嗎?當年李德林便是這種看法。朕殺宇文氏是狠
了一些。不殺又怎樣?各地便會打著勤王的旗號,舉兵叛亂,像尉遲迥那樣叛亂,像千
金公主那樣,借突厥之力復仇!那才真正是血流成河!我殺宇文氏,乃是以殺止殺,讀
書人往往不明白。」
    「我想,倘若你沒有殺了千金公主的父親趙王招,千金公主也不會大興突厥之師,
恰恰說明不能以殺止殺。今日陛下英雄末路,也可以說自食其果,也可以說是與千金公
主的復仇有關。」
    「千金公主還活著?」
    「她是死了,死得有點冤,所以復仇的願望還活著,也可以說她還活著!那凝陰殿
中的兵書,便是被她的冤魂盜去了。沒有這本秘笈,我想她對付不了你。」
    說到這裡,高雅賢心中靈光一閃:
    ——那日追索小公主時,兩個校尉揀到的兩頁兵書又閃現眼前。
    那校尉一個是薛舉,一個是劉武周。兵書分明被小公主擦過屁股,哦!原來玉露將
兵書交給宣華夫人。
    她找到了千金公主的替身,這是借屍還魂,蓮花公主便是千金公主,便是宣華夫人!
高雅賢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與他的感覺相符!
    楊堅是愈聽愈糊塗:
    ——什麼千金公主死了又還活著,她的冤魂又到凝陰殿盜兵書?
    「你見過那兵書?」
    「我只見過兩頁,人家擦大便扔在地上,一頁上寫著『借屍還魂』,一頁上書『樹
上開花』,不知是耶不是?」
    「正是!一點不差!」楊堅大為激動:「那書現在誰人手裡?」
    「我想它全被擦屁股了,查也無益。」
    「可惜!可惜。」
    「更可惜的是你殺了為你打天下的十個上柱國,你砍了十根宗廟的大柱子。」
    「他們造反不可以殺嗎?便是皇帝我也殺了!」
    「不錯,你連自己的小外孫,北周的小皇帝也殺了。臣可殺君,子也可以弒父,這
是相因相襲。你猜到了?太子叫我來作甚?」
    楊堅自然明白,但他還是驚懼地問:
    「楊廣叫你來做什麼?」
    他這一問,淚如泉湧,那是不用旁人回答了。
    高雅賢不免有些黯然,他話說不出口了。
    楊堅深知難免一死,閉上了雙目。忽然靈光一閃,照亮了一條生路:自己一旦為高
雅賢所殺,楊廣下一步必然是殺人滅口;這麼一來,高雅賢也是必死無疑了。若以這個
利害相告,不愁高雅賢不易弦更張反戈一擊了!
    於是,他重新睜開眼來,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彩,精神處於亢奮狀態,正欲開口陳辭,
忽地眼光又黯淡下來。他轉念一想:高雅賢剛才一直在數落我的過失,語氣之中全然是
平輩論爭,可見君臣之義早已斷絕於無形,根本不信救駕會是他的生路,不信來日我會
寬容他;倘若我道破了楊廣的殺人滅口玄機,他還是照樣殺掉我,然後乘機落荒而逃……
這豈不是於己無補,於人有益?太便宜了高雅賢,我真是老糊塗了!
    這時,夕陽窺戶,殿內陰森而慘淡。高雅賢再看御榻上的楊堅,他鬚髮皆白,氣息
奄奄,臉上淡淡地遍佈著蒼涼,僅一位要死的老人而已。這是打虎將落手的地方嗎?
    他返身走出門口,正好碰上了張衡。
    「了結了沒有?」
    「難啊……」
    「他有三頭六臂?」
    「他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
    「白癡!」
    張衡低聲罵了一句,自己闖了進去。
    高雅賢聽裡頭一陣騷動,不忍卒聽,趕緊離開大寶殿。
    約莫走了二十來步,他身不由己回過頭來,但見門外兩根大柱上的浮雕盤龍,似若
抽搐扭曲,直是垂死前掙扎的慘狀,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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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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