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走狗烹、良弓藏,長孫晟勸參與楊廣弒父計劃的高雅賢速追逃離……

    七月乙卯日。楊廣在仁壽宮即皇帝位。
    楊約聞風而動,從伊州乘快馬奔赴仁壽宮朝賀。楊廣升其為內史令,派他為特使,
即時馳赴京師縊殺故太子楊勇,撤換京師留守,委任長孫晟為內衙宿衛、知門禁事,並
拜長孫晟為左領軍將軍。此外,楊廣還交代楊約:相機秘密結果高雅賢。
    同時,楊廣派車騎將軍突厥通,飛騎北上并州,以楊堅的名義宣敕,道是父皇病重,
要漢王楊諒火速入京。
    只是楊廣、突厥通有一事不知,那便是漢王上回奔母喪返京時已與父皇楊堅密約:
以後父皇派人到并州宣敕,敕旁多加一點,若無一點,便是假的聖旨……所以,這回突
厥通赴并州宣旨無異於點火。
    宣華夫人與紅葉遠離了仁壽宮,人居仙都宮。宣華夫人繼續在隔岸觀火,她指望能
看到一場大火。紅葉則在等待,等待粉面郎君的來臨,她深信他會來的,她將永遠等待
著。
    高雅賢同楊約一起入京,他一踏進崇仁坊府第,不餐不洗,逕自奔入內宮,叫瓊英
請來了姊夫長孫晟,把楊廣弒父的經過詳說一遍。
    長孫晟屏息聽著,不放過任何細節,終於道:
    「賢弟,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參與太子的機密大事。這下大禍臨頭了,你知道嗎?
姬威的死,你聽說過沒有?」
    「沒有。」
    「那姬威本是故太子楊勇的親信,後被晉王、如今的皇帝高價收買,專事構陷楊勇,
為晉王奪嗣立下大功,晉王生怕他洩露了機密,故意命他去刺殺蜀王的一名親衛,便在
他行刺的同時,宇文達一刀將他砍殺。這樣,既麻痺了蜀王,也達到了殺人滅口的目的。
你在仁壽宮所行之事,牽連到人倫大變的絕密,他們對你絕對不會放心,殺人滅口這步
棋勢在必行!」
    「那怎麼辦?」瓊英著急起來。
    「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計,跑呀!」
    正說著,司閽送來楊約的名刺,要高雅賢今晚到楊府赴宴,此時,日已黃昏,高雅
賢望一眼手中的名刺,神色黯然,對瓊英道:
    「看來帝京不是我們久居之地,你料理一下,過幾天就走,跟我到山東當獵戶去。」
    「嗯……」瓊英戀戀不捨地說:「過幾天就走?」
    「過幾天?」長孫晟苦笑道:「過幾刻都不行了!你手裡拿的是何物?不是楊約的
名刺,是催命符,今晚的宴席是鴻門宴。」
    「鴻門宴?這麼快就來了?」
    「你身上藏的機密足以傾毀楊廣的帝座,這是不能過夜的機密!你多活一天,楊廣
就多擔一天的風險!」
    「你去收拾一下,」高雅賢決然對瓊英道:「咱們立刻離京!」
    事態的急遽變化,幾乎令人無法仔細思考,瓊英機械地移動雙腿,收拾細軟去了。
長孫晟微微點頭,匆匆離去。
    不一會,長孫晟高氏以及小女長孫無雙都來了。高雅賢夫婦的行車只是一個包袱。
    長孫晟從匣中抽出一把狼頭大刀,遞給高雅賢,他神情莊嚴,下頦的黃須微微地抖
動,說:
    「賢弟,這大刀乃是黠囗斯的迦沙之鐵所鑄,雖無青虹、太阿的盛名,但也削鐵如
泥,一直為葉護可汗所珍重。周宣帝時,我送千金公主出塞,那時葉護可汗還是處羅侯
突利設,他為了與我暗中結盟,才割愛相贈。現在我將它轉送給你,佩著它,如同為兄
也在身邊。」
    高雅賢恭捧寶刀,雙膝跪下,低聲道:
    「謝……謝大哥!」
    高氏連忙扶起高雅賢說:
    「小弟禮重了!」
    接著遞給瓊英一包衣服,又說:
    「這是士廉他的衣服,你試穿看是否合適。」
    「女裝出城引人注目,追蹤的人好查,你將就一下吧!」長孫晟解釋道。
    不一會,瓊英變成一個翩翩公子出來了。
    長孫無雙樂極了,興奮中摻雜了好奇說:
    「咦!阿姨變男人了!」
    高氏將無雙輕輕一推,說:
    「去,讓阿姨抱你!」
    「她是男人……」無雙遲疑道。
    「傻丫頭,今後要阿姨抱你可不容易了!」高氏不禁熱淚盈眶。
    瓊英抱起小無雙,長長地吻她一下,突然淚如泉湧。
    瞬間,高雅賢夫婦跨上高頭駿馬,離開崇仁坊,踏著暮色,經過東市,走出帝京大
興城的東大門——延興門,這才猛抽一鞭,向東急急奔去。
    過了一個時辰,楊約帶八個衛士來到崇仁坊。長孫晟將他迎進府中,不待用茶,楊
約便單刀直入問道:
    「高監門率呢?」
    「第下不是請他赴宴去了?」
    「吾已恭候多時,他何以姍姍來遲?」
    「他已離開一個多時辰!會不會路上碰到熟人?不然就是東宮有事,再不然,就是
路上遇了麻煩的事。這幾天亂糟糟的,什麼事不可能發生。」
    「這就奇怪了!」
    「不然過去問問監門率的夫人如何?」長孫晟積極建議。
    「好
    長孫晟陪楊約尋遍高家所有房間,不見監門率夫人,便轉到門口問司閽老人。
    「監門率夫人呢?」楊約搶先發問。
    「出去了……」司閽在打盹,揉著睡眼懶洋洋地望著楊約。
    「跟誰出去?」楊約追問。
    「當然跟高大人,還能跟誰?笑話……」
    「去哪裡?」
    「這不是下人該問的事。」
    「媽的,果然跑了!」楊約氣得漲紅了臉,罵道。
    長孫晟顯出吃驚神情,急切問道:
    「那怎麼會?赴宴嘛,好吃好喝……況且又是楊大人請客,楊大人乍升內史令,巴
結都來不及,怎會跑了?」
    「將軍有所不知,」楊約閃爍其辭道:「高雅賢盜竊仁壽宮珍寶,顯然是畏罪潛
逃!」
    「盜竊國寶,那是國賊!第下怎麼還設宴待他?」
    「盜寶之事……這個……老夫也才聽說!」
    「第下若能早早通知,怎會讓盜賊從我的眼皮底下溜了?」
    「跑不掉!」楊約目間兇光,怒喝道:「來人!」
    八個衛士應聲而至。
    「速備利刀快馬,追捕國賊!」
    「是!」
    「且慢!」長孫晟出言阻止道:「高雅賢家在勃海,必然東出函谷關,你們不可南
轅北轍背道而馳。另外,他的坐騎乃是波斯快馬,凡馬追躡,誠恐望塵不及!」
    「那就用千里馬追擒!」楊約決然道:「你等即刻赴東宮,將白蹄烏、拳毛囗、什
伐赤牽出來!」
    「有這三匹千里快馬,高雅賢便是逃到天邊海角,也不愁追躡不上!」長孫晟興奮
地贊歎,接著又提醒道:「千里馬乃無價之寶,要不要先奏明皇上?」
    「事在緊急,不必了!」楊約口說,必裡則想:捉拿高雅賢是皇上的本意,動用一
下千里馬算啥?頂多跑了幾天,還不完壁歸趙!
    「是,千里馬原是用在緊要時刻。」長孫晟附和說。
    「讓左衛副率段達領隊,」楊約對衛士說:「告訴段達,如果不能生擒,就把高雅
賢的頭顱提來覆命。」
    「是!」

    松濤像潮水一般奔騰,闊葉林飄飄揚揚地飛舞著黃葉。黃葉亂飛得沒有譜,有的扶
搖直上雲霄,有的斜竄山谷,有的則不分東西南北亂來。不是它們自己亂來,而是古怪
的氣流使然。秋天已經來到了太行山脈的南端。
    陡峭的山嶺上,兀然立個壯漢,他凝神東望,似乎已經石化,成為峻領的一部分。
他濃眉大眼;鼻樑筆直,胡須蓬蓬然,渾身獵人裝束。他的眼光越過一線黃河,投向茫
茫的東郡,那裡是他闊別多年的故鄉。
    十多年前的一次洪水席捲他的家園,整個家沖散了,他只身逃命,在太行山打獵謀
生。可是過了兩年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他在山上射死了一只梅花鹿,卻被晉王府的衛士
強行搶去;他心中不平,將他們的領頭人屁股射了一箭。一個衛士起先哄他說那人是晉
王,可他哪會相信?晉王不理朝政還出來打獵?晉王還搶旁人的獵物,一點不懂打獵的
規矩?可事後一經了解,才知那個屁股中箭的,確然便是晉王楊廣。於是,并州不能呆
了,只得離開了太行山。回東郡故鄉也不行,萬一官府找上門呢?他南渡黃河,到終南
山打獵。
    這期間認識了裴桑妹,結成夫妻。不久,歧山的仁壽宮落成,朝廷四出物色宮女,
在溪邊洗衣的桑妹便被抓去湊數。他原想救出桑妹再次流浪他鄉,桑妹則私潛出宮,告
訴他:她還不能走,得救宣華夫人一命,才好離開仁壽宮。這事她允諾過尉遲明月了,
不好反悔。這樣,他又在歧山一帶打獵了三年。直到援救小天香公主後,這才離開了歧
山。
    營救小公主一事,不僅殺了皇後的四名武士,在毛女洞還殺傷十名公差,其中包括
四大宮衛。在朝廷看來,他是殺公差搶公主的欽犯,就更不能回鄉了。他又在太行山落
腳,繼續以打獵為生。
    後來又聽說皇後死了,由宣華夫人入主六宮,這是桑妹上集鎮賣獸皮時道聽途說的,
可便是這道聽途說的消息,卻使這個小家庭波動了。他夫婦還沒生育,已實實在在將小
天香視為親生的女兒了,小天香叫著爸爸、媽媽已整整叫了兩年,感情上絕無一絲一毫
痕跡,而且小天香認定自己姓翟,叫翟天香。宣華夫人當年叫她改姓翟,自然是不指望
小公主回到她身邊了。這情形,他夫婦分析了一次又一次,都沒結論,最後兩人形成了
共識:先得證實一下:宣華夫人是否真的入主六宮了?可是這消息不好核實,平常百姓
固然不知,連一般官員也是不明白,找誰核實?到京都無異自投羅網!便這樣,一拖又
是一年多。東歸不成,西發不了。
    驀然,一只梅花鹿竄上峻嶺。它發現嶺上有人,一閃又沖下去。翟讓從夢中醒了過
來,猝然開弓,射出一箭。那畜生一蹶,又竄入密林裡。翟讓下了山崗,一路跟蹤著,
他知道梅花鹿中箭了。
    過了幾道小山坡,梅花鹿突然竄進一叢灌木,倒伏於地。翟讓正欲上前拾取,驟然
四騎飛馳而來,其中二人翻身下馬,把梅花鹿扛上紅棕馬背上。翟讓心想:
    「又來了。」他一個箭步躍上前去,右手捏住鹿腿,喝道:「鹿是咱射的!」
    「放手,不然宰了你!」騎在馬上的一個壯夫怒斥道。
    翟讓霍地抽出朴刀,對方四人也刀劍出鞘擺開格鬥的架勢。這時又馳來三騎,兩個
中年人護著一個玉面青年。
    四人紛然跪伏於地,其中一人稟告道:
    「啟稟殿下,這廝想搶殿下親手射斃的鹿!」
    「鹿是咱射的!」翟讓爭辯道。
    青年縱騎上前,察看馬背上的梅花鹿,果然背上插有雙箭,順手拔出一根瞧了一眼,
問道:「翟讓……這是你的名字?」
    「正是。」
    「按狩獵的規矩,你可以分得到半只鹿;可是你看,它脖子上掛有銀牌,這是幾年
前晉陽宮逸出的鹿,不好割給外人。不過,孤王也不虧待你,你可以到孤王宮中當一名
禁衛,以酬今日之勞。如何?這可比當獵戶強多了!」
    「還不趕快謝恩!」一個衛士提醒。
    「咱家遠在河南東郡……」翟讓仍然不悅。
    「那孤就讓你到東都當名法曹如何?王參軍,給他一紙文憑!」
    叫王參軍的中年人下馬,從背囊中取出文房四寶,在一張蓋好漢王印章的金花箋上,
椅馬書寫起來。
    翟讓接過文憑,看了一看,仍然疑惑地說:
    「東郡也聽漢王的?」
    「哈哈!」王參軍大笑:「你難道不知,自山以東直至滄海,五十二州都歸漢王殿
下管轄!還特許漢王不拘律令便宜行事!」
    翟讓「哦」了一聲,走了。
    「這廝好是無禮,連謝恩都不懂的!」王參軍衝著翟讓的背影說。
    「粗人,不予理會。」楊諒豁達地說。
    便在此時,一騎飛馳而來。馬上青年飛躍下馬,跪稟道:
    「啟稟殿下,聖旨到!」
    他名長孫行布,是長孫晟的長子,在漢王部下任庫直之職,頗得漢王信任。
    「行布,起來說吧!聖旨所言何事?」
    「說皇上病了,要殿下火速入朝。」
    「誰來宣詔?」
    「車騎將軍突厥通。」
    「可有兵符?」
    「有。玉麟符,臣已對過,符合不訛。」
    「璽書上頭的『敕』字右上角可有外加一點?」
    「沒有。」
    「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
    「其中果然有詐!」漢王環顧眾人說:「諸位有所不知,孤王近來見朝中壞人當道,
生恐他們作亂,不利於父皇;為此,特與父皇相約,凡父皇以後相召的璽書,『敕』字
右上角必定多添一點為記,否則,便是假傳聖旨。今『敕』字沒添一點,說明父皇他已
經兇多吉少,二哥他構逆無疑了!」
    「既然太子反跡已明,殿下豈可入京自投羅網?幽。並乃天下精兵之所在,若盡發
五十二州精壯,西討亂臣,定然所向披靡,舉手而定!今日得鹿,實為神示。此鹿由晉
陽宮逃失,是晉失其鹿;今漢王得之,是天降吉兆。天與不取,必受其咎!伏望殿下當
機立斷!」王參軍進言道。
    另一個姓蕭的將軍也道:
    「天機之事,間不容髮;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楊諒深深地頷首,斷然道:
    「此事回去再議。駕返晉陽宮!」
    話聲乍落,他即猛抽了一鞭,坐騎動如離弦之箭射向太原。眾部屬以及衛士也紛然
上馬,馬蹄聲如驟雨般掃過大地,揚起了滾滾紅塵。

    太陽落山時分,翟讓來到山南一個小鎮。這個小鎮不上百戶人家,只有零星散落的
數十家店舖。店東有一家小酒店,門口朝南,一竿酒旗不倦地蠕動,飄揚著。門外是條
古老的驛道,但早已廢棄不用,行人冷落。
    翟讓走進店,解下弓矢,放在桌上。他是酒店的老主顧,光顧此店近兩年了,店家
見他進來,立即送來了一壺村釀,一盤牛肉,這是他的老規矩,店家早已摸熟。
    翟讓倒了一杯酒,一口氣將它喝乾了,然後夾了一塊牛肉,津津有味咀嚼起來。
    這時,他才發現臨窗的一桌也有一人喝酒,只因那人的臉一直朝窗外張望,始終未
與之照面,但臉形、模樣有些眼熟,在哪裡見過呢?一留神,這才看到那人的椅子上放
著一對鐵間,是他!黃臉漢!號稱秦瓊的捕快!是來追我的吧?黃臉漢秦瓊轉回頭來,
淡淡地望他一眼,很冷漠,不認得他翟讓。在山區小鎮遇上一個獵人,那是平常得很;
不過,也可能是佯裝不識,好來個出其不意地一擊。捕快也是獵人,以人為獵物的獵人;
他翟讓只獵飛禽走獸,有所不同。但獵人都善於偽裝,不能不提防!
    門外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繼而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濃眉大眼的壯漢,一個白面書生。
壯漢背負一把狼頭大刀,書生背個包袱。包袱不大,卻沉甸甸的。他們風塵僕僕,饑疲
已極。他們不喝酒,但一下子卻要了四盤牛肉。那壯漢一人面前堆了三大盤,儼然成了
一座肉山。
    黃臉秦瓊認出那壯漢,想上前招呼,卻又猶豫著,壯漢瞥他一眼,也認出了,卻轉
過臉去,吃牛肉。
    翟讓也認出了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打虎將高雅賢,早在十多年前便相識了!那時,
他在并州打下了一只梅花鹿,卻被晉王楊廣搶去,一怒之下,他朝楊廣的屁股射了一箭。
高雅賢奉命追捕,二人於山上遭遇。高雅賢有個神仙般的師父,他謹奉師命,不抓他,
還給了十兩銀子。十來年後,在追索天香小公主時,又在毛女洞相逢,由於是暗夜,顧
忌小公主的安危,撒手退去。後來,又追蹤到風陵渡……三次相逢,都沒真正交鋒過。
人生的路真窄,怎麼老是與他相逢?
    那黃臉秦瓊看來是先來偵察的,嘿,今日狹路相逢,那是非打不可了。他與高雅賢
前後夾攻,占了便宜。高雅賢的師父厲害得很,徒弟自也不差。為何還不動手?高雅賢
一味吃肉,秦瓊一味喝酒,都佯裝無事一般,還在等援手嗎?網可怖得太周密了!嘿……
    過了片刻,門外掃過一陣驟雨般的馬蹄聲。
    「來了!果然來了!都來吧!」
    門口出現三個天神一樣的彪形大漢。翟讓不覺間已經手捏刀柄。三條漢子手執利劍,
卻虎視眈眈地盯著吃牛肉的高雅賢。書生驚叫一聲,卻是娘娘腔。高雅賢打個手勢,要
她鎮靜,同時霍地亮出狼頭大刀。
    立在門口的一個領頭人開口道:
    「高監門率,我以為你飛上天了,想不到還在地面!這都怪你四品顯官不當,卻去
盜竊國寶,今日休怪我段達不留同僚的情面!」
    「段副衛率明察,盜竊國寶純屬誣陷……」高雅賢道。
    「既不盜竊國寶,為何連夜潛逃?少廢話,隨我回京,同內史令分辯去!」
    「段副衛率不信,可以上前打開包袱,查看裡頭有無國寶。」
    「我不是審案的,我只管抓人,你是當今皇上指名要抓的欽犯!」
    「嘿,當今皇上?你說的是楊廣吧?他干下了見不得天下人的事,想來殺人滅口嗎?
段達!既然你不分青紅皂白,那就得問問這狼頭大刀,看它是否願意隨你入京!」
    「動手!」段達下令道:「他是欽定強盜!」
    翟讓心想:原來這強盜也是輪流當的,先是我,後來高雅賢又罵黃臉秦瓊是喊,如
今人家又指說高雅賢為強盜。
    三把利劍閃著寒光,向前進逼。高雅賢手握狼頭大刀,臉上掛著冷笑。狼頭大刀凌
厲削下,咋嗤一聲,一截劍葉從屋頂掉下,倒插桌上,依舊悠悠地抖個不停。又是撲嗤
一聲,一段劍鋒斜插牆上。兩個手握劍柄的衛士一驚,跳出門外,那段達心知對方手執
利器,不敢輕易交鋒,也步步倒退到門口。高雅賢開始主動出擊,把三人全部趕出酒店
門外。
    「不濟事,大局已定。」翟讓心中斷定。
    這時,黃臉秦瓊眼中閃爍貓眼一般的光彩,迅速解下鐵鍋上的絲繩,趁書生不備,
一下捆住了她。
    「壞蛋!你……」瓊英驚呼起來。
    高雅賢猛一回首,露出了破綻;段達趁虛而入刺去一劍。高雅賢左臂被劃出一道血
光。
    「強盜,你該死了!」
    黃臉秦瓊揮間直取高雅賢。他從高雅賢與段達的那場對話中,已知一場大富貴擺在
眼前待他去取。只要抓住或殺了高雅賢,富貴自會來臨,比小捕快強多了。
    負傷的高雅賢處在兩面夾攻的險境,黃臉秦瓊的雙間來勢很沉,又削不斷。
    翟讓被突如其來的局面攪懵了,倒是黃臉秦瓊大罵「強盜」才提醒他該當站在哪一
邊。他提起朴刀,走過去迅速一割,瓊英松綁了。他不挺刀上前助戰,只是趁他們酣戰
不備,悄然開弓,對準段達的右臂就是一箭;段達手臂一麻,長劍落地。黃臉秦瓊對富
貴猶自戀戀不捨,情知打虎將高雅賢不好惹,但富貴誘人,仍是一間一間的拚命使招。
    翟讓特別痛恨黃臉秦瓊,這個混蛋會罵「強盜」又向手無寸鐵的女人進攻,該殺!
說是該殺,但他的羽箭還只是瞄準秦瓊的屁股飛去……。
    秦瓊實戰的經驗不少,見段達挨了一箭,已知獵人插手了,耳聞身後弦響,急忙跳
出門外;那羽箭恰從他的跨下飛過,插進門口一個張牙舞爪的衛士身上,竟然穿肚而過,
衛士像一截木樁砰然倒地。
    另一個衛士眼看不妙,退到一匹赤馬之旁,正欲上馬,又吃了一箭,貫喉而過。段
達正欲靠近黑馬,左腿又中了一箭,黃臉秦瓊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扶起段達,抱他上馬,
雙腿一夾,揚起滾滾黃塵,二人合騎著白蹄烏,飛馳而去。
    翟讓又飛去一箭,射中了黃臉秦瓊的屁股。心想:讓他拉不出大便,那是再妙不過。
    「跑了何必再射。」高雅賢道。
    「他是真正的壞蛋!」
    「唉,壞蛋是殺不完的!你是誰?」高雅賢歎道。
    「你不認得我?」
    高雅賢望著翟讓,熟視許久,搖了搖頭。他怎認得?第一回并州接觸,已過十多年
了;第二口毛女洞對峙,是在夜晚,翟讓躲在洞中,臉看不清;第三回在風陵渡,二人
又不曾照面。
    翟讓把經過一一說了出來,高雅賢愈聽愈是驚異,感歎不已,瓊英一邊替丈夫包扎
傷口,一邊聽著,忍不住說:
    「你們是不打不相識!」
    「咱是劫奪公主的欽犯,一個真命強盜!」翟讓則道。
    「我怕的是真命天子。」高雅賢道。
    他們算了酒錢,高雅賢讓翟讓騎上什伐赤,自己騎上了拳毛囗,瓊英仍然騎著胭脂
馬,原先高雅賢的座騎在後頭緊隨,三人終於離開了酒店。
    「知道不?你的坐騎是什麼馬?」走了一程,高雅賢問翟讓。
    「什麼馬?」
    「什伐赤,我這是拳毛囗,兩匹都是千里馬。為了這個,朝廷曾經殺了兩個上柱國,
罷了一個宰相。後來這馬便一直供養東宮,由太子楊廣……」
    「楊廣,你剛才好像說過,他當皇帝了?」
    「不錯。」
    二個男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翟讓心想:我把當今皇帝的屁股射了一箭,如何得了?
高雅賢則想:我知道當今皇帝殺父的秘密,如何善終?
    瓊英忽然對丈夫說:
    「他們三個綁在一起,本事都頂不上你,卻騎著千里馬追你,何異送寶上門?」
    「他們太大意了!」

    小山坳裡,有個不似村落的村落。這裡僅有三戶人家,都是不入戶籍的游民,全以
打獵為生。每家屋簷都懸掛著獸皮。西風夕照下雖有幾分荒涼,卻也不乏野趣。其中一
家柴扉虛掩,炊煙初上。門外左側圈個木欄柵,用以養雞。
    一個四五歲的女孩,頭梳雙髻,身著桃紅衣服,外加狐皮背心。她依欄而立,低頭
嘀嘀咕咕自問自答:
    「小天香乖不?小天香乖哩!大胡子爸爸乖不?大胡子爸爸頂乖!媽媽乖不?媽媽
比小花鹿還乖!」
    忽然,她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翹首西望片刻,又低頭哼起了心愛的兒歌——

      小花鹿,愛吃草;
      生了麋,滿山跑。
      小天香,好寶寶,
      抱個麋,睡個黨。
      給穿衣,給洗澡……

    忽然,柴扉半開,伸出一個少婦的頭來,招呼著小女孩說:
    「小天香,快進來,外面冷!」
    「不——」小天香嘟著小嘴說:「我要等爸爸,他要給我抱只小麋鹿回來!」
    少婦自然是桑妹了,她出來哄道:
    「小麋鹿沒奶吃怎麼養?傻呼呼!」
    說著,就拉起小天香往家裡牽。
    「媽媽才傻!」小天香掙脫小手指著自己的小胸脯,比劃說:「喏!我這裡不是有
奶嗎?」
    「你的奶太小,裡頭沒有計。」桑妹嫣然一笑說。
    「……那,那就吸媽媽的奶,媽的奶可大呢?」小天香皺著眉頭道。
    桑妹給逗樂了,一把抱起了天香,用勁親她一下,嬉笑說:
    「你呀……小鬼頭!」
    「不,我很快就長大了!」
    「長大干啥?」
    「長大當個女響馬!」
    「當女響馬有什麼好?」
    「女響馬不怕狼!」
    「女響馬……那是女強盜呀!」
    「強盜有什麼不好?強盜比官好,這可是單雄信叔叔說的,沒騙你!」
    「瞧,誰回來了?」桑妹手指西面的叢林。
    夕照下,叢林裡馳出了四匹高頭駿馬。當頭一人,騎著黑嘴的大黃馬,顯得威武異
常。小天香一眼便認出親人,溜下桑妹的懷抱,迎面奔去,同時嚷道:
    「爸爸!爸爸!爸爸!」
    翟讓跳下馬,一把抱起了小天香,對高雅賢夫婦介紹道:
    「這就是小公主!」
    「我不是小公主!我是女響馬!」小天香手指後面空鞍的白馬,又說:「喏!那白
馬是我的!我騎上了白馬,就是女響馬!」
    場上人全笑了。
    翟讓把四匹馬系在欄柵上,把客人讓進屋裡,同時吩咐桑妹:
    「殺雞!多殺兩隻,把鄰居單雄信也請來。今晚要大吃大喝了!」
    「住口!你走失要犯,又丟了兩匹千里馬!你還想活?」
    皇帝楊廣拍案怒喝。待他大發雷霆過後,寢宮永安宮沉入寂靜之中。
    段達自知失職,噤若寒蟬;楊約自覺決策欠妥,生怕楊廣追究,一味裝傻;楊素心
知其弟楊約干了蠢事,籌思善後之策,正在傷透腦筋;唯張衡業已成竹在胸,但他不願
過早出來解圍。好計策應在同夥計窮力竭時拋出,方顯出它的價值。
    「段將軍玩忽職守,罪責不輕。」張衡慢吞吞地開個頭:「只是漢王已叛,檄文遍
布天下,高雅賢便是到處亂說,危害也不大過楊諒的檄文了。況且,究其失職根由,責
任也不全在段達將軍。身中兩箭,便說明他是盡過力的,段將軍並非高雅賢的敵手,為
何要差使他去呢?更令人費解的是,還騎上三匹千里馬去追,是送寶上門嗎?」
    張衡這麼一說,把段達的重責卸下,段達十分感激地投去感戴的一瞥;而楊約則立
感背上的重負,心中暗咒張衡多事;楊廣目光炯炯地望著張衡,要他把話說盡。
    「此舉當然是內史令楊公的疏忽,」張衡接著說,他對楊約的晉升不服,深感自己
受委屈了,便發洩道:「失人,失馬。人是非常緊要的人,馬是千里馬。不過楊內史令
之失,也情有可原。段將軍固然敵不過高雅賢,內史令恐怕也比不上左領軍將軍長孫晟
吧!」
    「這與長孫晟何干?」楊素澀然遭。
    「倘若高雅賢沒有回家,沒有回到崇仁坊,自然與長孫晟無關;但高雅賢回家了,
他的家,也是長孫晟的家,這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高雅賢總會向長孫晟說起仁壽宮的
一些閒話,長孫晟也會給高雅賢一些指點,一些對付內史令的辦法,他建議讓追捕者騎
上了千里快馬,這對高雅賢而言,是落井下石?還是雪中送炭?千里馬有幾匹?宮中總
共只有三匹!三匹馬便是載上了三個段達,也對付不了一個高雅賢。明擺著是去送禮!」
張衡道。
    張衡把楊約挖苦一陣後,仍然網開一面讓楊約逃命。他不說了,讓楊約自己去說。
    楊約為了開脫自己,果然把火引到長孫晟身上,他說:
    「疏忽之罪,臣不敢辭,長孫晟身為大臣,卻敢賣國徇私,處處設置陷阱,令人防
不勝防。高雅賢本一武夫,胸無城府,臣請他赴宴,哪會逃席!若非長孫晟指點,那是
十個高雅賢十個死!更不會丟兩匹寶馬!」
    「長孫晟賣國徇私,理應從嚴究治!」
    楊素立即感悟到:移禍東吳乃是開脫楊約的最好計策!
    「是該從嚴究治長孫晟!」張衡道。
    楊廣覺得大家說的都有道理,但卻皺起了眉頭。說得最有道理的算是張衡,可謂滴
水不漏,然而,他越聽越是反感;他那老氣橫秋的姿態,分明是在指點我!他還把我當
作太子!我如今是皇上!他的眼中還沒把我當作皇上,尤其是他在數落內史令楊約、數
落長孫晟過失,似乎便是數落我用人不當,數落我不會當皇帝!可惡!他火辣辣地瞪一
眼張衡,心道:你自以為功高不賞,很不服氣,我偏不賞!於是漠然道:
    「長孫晟在邊塞屢立戰功,這回又獲全勝,此人拓地千里,其功可與平陳等量齊觀。
今若以推測之詞定他之罪,誠恐朝野不服,說不定還會有人說我不會當皇帝!」
    他說完,又冷冷地掃一眼張衡。
    「陛下想寬恕長孫晟?」
    楊素頗感意外,十分小心地問。
    楊廣心裡直冷笑:那卻未必。然而,卻微笑地望著楊素道:
    「我不究其罪。這種智勇雙全的人,留下一些,好對付反賊啊!」
    他想起乃父楊堅臨終時的告誡:要提防楊素!楊廣留意到楊素吃了一驚,頗不自在,
又將話鋒一轉,說:
    「比如這回楊諒叛亂,除了越國公你親率大軍指揮平叛之外,底下難道還少得了智
勇雙全的將領?朕有點累了,明日還要調兵遣將,商討平叛事宜,大家都休息去吧!」
    四個朝臣謹慎而又恭敬地一揖,悄然退出了永安宮。
    楊廣仍然果在座床上,癡癡地出神。驀然間,他朝向室內一隅發出「咕咕咕……」
的一串怪笑聲,這怪笑酷似鴟鴨夜鳴,令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蕭皇後親自端了一碗參湯進來,聞聲緊皺眉頭。她略停片刻,待自身心氣平和之後,
這才進上參湯。又待楊廣喝上兩口,才小心地開口:
    「陛下又想殺人了?」
    「何以見得?」
    「似乎還不止殺一人,而且是十分緊要的人。」
    「你怎知道?」
    「陛下每回想殺人都這麼笑,這回笑得特別長。」
    「你猜得不錯。我想殺兩個人。」
    「哪兩個?」
    「長孫晟和張衡!」
    「他們犯了什麼罪?」
    「長孫晟放走了高雅賢,壞了我的聲名,又使我失去兩匹千里馬,實在可恨!至於
張衡,什麼罪也沒有,但對我不大尊重。我才登大位,若不立威,何以號令天下?你知
道兵家司馬穰直嗎?他剛拜將時,苦於不能建立威信,便設法誘殺一個叫壯賈的大臣,
結果大立威信,令行禁止。」
    「長孫晟放走了高雅賢,壞了你的聲名,又使你失去兩匹千里馬,可有證據?」
    「這是推斷出來的!」
    「長孫晟為國平定了塞外萬裡江山,功德巍巍,豈可以推測之辭殺之!張衡為了讓
你當太子,作皇帝,他費盡了心機,嘔心瀝血,豈可無罪殺之?」
    「這是兵家極深刻的道理,你不懂得!正因為他們有大功於國,無明顯罪行,殺了
才能立威。人們不由地不想:我功勞大過他們嗎?我的罪小過他們嗎?長孫晟、張衡都
殺了,我們得萬分小心了!這有多妙!這才是殺一儆百,哈哈哈……」
    蕭皇後心知其非,口不能言,只得跪下懇求:
    「陛下錯了,此事萬萬不可……治國當以寬仁為本,豈可以陰謀詭計御下,錯了,
大錯特錯了!」
    楊廣一聽到「大錯特錯」,怒不可遏,虎吼道:
    「你放肆!你……也來教訓我……你也認為我不會當皇帝?滾,給我滾出去!」
    蕭皇後沒有滾,她嚇癱在地上。
    待她回過神來,楊廣已不知去向。
    她夫婦相處二十年,從未這般翻臉過,以致她真不知所措,一時間她還真的以為是
自己的錯。現在清醒過來了,她才又肯定那是皇上的錯。有道是:以「正」治國,以
「奇」用兵。「奇」即是陰謀詭計,即是權術,這是用來對付敵人的!今皇上以權術御
下,用陰謀詭計耍弄天下人,那是與天下人為敵了;視天下人為玩物的人,總有一天,
天下人也會把他當作敵人,他勢必成為天下人之公敵!
    一陣陰涼至極的寒風在永安宮中回旋,她打了一個寒顫,深感隆冬之將臨。

    三日後,楊廣在武德殿與群臣商議平叛大事。
    議事前,內史令楊約宣讀兩道詔書。
    一道詔書稱:縊殺故太子楊勇是按先帝遺詔辦理,今念兄弟情深,痛悼不已。追封
楊勇為房陵王!另一道詔書稱:柳述、元巖於仁壽宮構逆,將不利於先帝,幸太子及時
發現,一舉粉碎他們的陰謀。今將二人流放嶺南。
    長孫晟冷漠地聽完了兩道顛倒是非、欺瞞朝野的詔書,心想:原來當皇帝是這樣當
的!莫非先帝也是如此?便是不同,恐怕也不會相去太遠!我這一生,一心奉公,全力
對外,怎會想到天縱英明的聖上會這般愚弄臣下?
    一個聲音打斷了長孫晟的沉思默想:
    「長孫將軍,剛才眾臣公議,欲以越國公為并州道行軍總管兼河北道安撫大使,東
渡蒲州,北擊太原,又以李子雄為幽州總管,發幽燕精銳,從東北向西南直搗并州根本;
倘若於東南方相州再伏一支勁旅,便成對河東的三面合圍之勢。這般佈局,將軍以為如
何?」
    「好,甚好。」
    「可見英雄所見略同!」楊廣哈哈一笑道。
    「臣不敢!」
    「只是相州還缺一名智勇雙全的宿將……朕想借將軍的威名,鎮守相州,牽制逆賊
的東南方面,將軍以為若何?」楊廣又道。
    長孫晟一震,如受致命的一擊,又如心肝被人掏去,懵了!他的長子長孫行布乃是
漢上楊諒的幕僚,他一旦出征,行布必死無疑!他盡量克制自己,努力鎮靜下來,懇辭
道:
    「臣有長男行布,今在逆地,忽蒙此任,情所本安。」
    「相州原為北齊國都,倘被叛賊據有,借以號召四方,挾制河之南北,五十二州即
非朝廷所有,豈不又生出一個齊國?齊之滅亡實與枉殺大將斛律光有關,觶律光號稱射
雕都尉,齊人至今傳之;將軍你是一箭雙雕將,由你鎮守相州,齊人必生好感,因勢利
導,無有不成。朕說借重將軍聲威,便是在此。將軍向來公忠體國,終歸不會因兒子的
緣故,而損害大義,所以朕才委任於你,不必再推辭了!」楊廣道。
    楊廣說畢,楊素、楊約、張衡、宇文述一致叫好,都說非長孫晟不可,再辭便是不
顧大局,便是忤逆聖意。
    長孫晟這才知道自已被推到兩難境地:要麼死兒子,要麼死他,二者必居其一。而
死他,自然是抗旨不去相州上任了。可慮的是,一旦抗旨,誠恐不光是只死他一個人,
說不定還會招來滅族之禍!這從皇帝不懷好意的眼神,以及一群人轟然叫好的古怪神態
中,倒是可以感覺出來的。
    長孫晟只得邁出艱難的步伐,含淚出班謝恩。謝他們合夥謀害他親兒子的「大恩」!
    他歸列之後,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既不知群臣們還在商議什麼,也不知何時散朝,
但覺自已被人潮裹挾出宮,腳步一深一淺,似乎是走在羊腸小道上。
    他沒有回家,怕回家,回家怎好向夫人說明早晨發生的一切?漫無目標地走著走著,
跌跌撞撞一如醉漢。也不知是饑餓的驅使,還是出於偶然,他誤入了一家酒店,昏昏然
上了酒樓。
    「酒!」他對趨奉身邊的店小二說。
    「大人要什麼酒?什麼菜?」
    「隨便。」
    不一會,店小二送來了上等酒菜。
    他喝下一杯酒,憑感覺這是東市的一家酒樓,東市與崇仁坊比鄰,這裡他極熟悉,
朝北窗一望,果然看見驃騎將軍府的琉璃瓦屋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又喝下了兩杯酒,封閉的思路全然坦開。略一思索,便知上午武德殿上的詔命是
個陷阱,是當今皇上及其心腹對他家的一場謀殺!因何這般心狠手辣?因為長孫晟放走
了內弟高雅賢,又讓他們貼上了兩匹千里馬?他為大隋贏得了萬裡江山,朝廷裝聾作啞,
不封不賞;而今失了兩匹馬,就要他貼上一條人命!
    ——高雅賢有什麼罪?弒君者無罪,旁觀者罪該萬死……。
    他清醒了,卻又糊塗了。酒愈喝愈悶,愈澆愈愁!

    隔壁廂房裡鬧哄哄地酒興正高,一個青年人嚷道:
    「大家放開喝!放開說!今日我李密作東,不醉不休!」
    「依我看,漢王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渡河而西,兵臨帝闕,打他一個措手不及,這
一著險是險到極處,但有希望獲得全勝;一是東據相州,重用山東之人,可望盡收北齊
領土,建立一個小朝廷,與西京分庭抗禮;三是固守并州,死路一條。」一個雄渾的聲
音響著。
    「百藥兄有何高見?」顯然是早先那一位名叫李密的人在說話。
    「我有什麼高見?同李靖一般看法!你呢?」李百藥說道。
    「我也是這麼看。這叫英雄所見略同,哈哈……不過,固守并州既是死路,還能算
是一條路嗎?李靖兄,這倒要請你賜教了!」
    「死路自然也算一條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不成,死不了,進不得,退不能,
這才叫無路!比如說,長孫晟眼前便是如此!不知玄邃兄還有什麼高見!」
    「高見是沒有,勸告則有!你們二李,一個想去馬邑,一個想去桂州,無非是想建
功立業;但你們怎不想想,這是建功立業的時候嗎?你,李百藥,令尊為大隋立了奇功,
結果如何?你,李靖,你的舅父果真是去當閻羅天子嗎?你們一定要像長孫晟那樣:奮
斗一生,結果走投無路才死心嗎?人家是不見黃河不流淚,你們是見了黃河還不流淚!
算了,今後再也沒有咱們三李聚會了,風流雲散了!」
    聽說話的聲音,依然是李密在放言高論。
    「我李百藥去桂州那是不得已的事,你李密既然不屑建功立業,那還當什麼親衛大
都督干什麼?」
    「你以為我李密會留戀大都督這六品官兒?我明天就辭掉給你看,一定在你離京之
前辭掉,一定!」
    「辭掉干啥?」李靖問。
    「看書嘛!」
    「哦!」李百藥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不屑立功立事,是想立德立言了!」
    「立德立言?我李密豈是自甘寂寞的人?」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李百藥莫名其妙。
    李密莫測高深、閃爍其詞,帶著幾分懸疑地說:
    「想幹啥?當今走正道的吃盡苦頭,搞陰謀詭計的占盡春色,你們倒說說看,我們
該干什麼?」
    「那就分道揚鏢,自尋出路吧?」李靖道。
    長孫晟酒杯不停地往嘴裡倒,連同隔壁廂三個青年的話,都滴水不漏地灌人愁腸。
    他終於離開了酒樓,歪歪斜斜地走回府中,悄悄地進入書房,靜靜地靠在座床上。
    小女兒長孫無雙默默地爬上座床,坐在他的膝上,低聲問道:
    「爹,聽說你要同大哥哥打仗了。這一戰到底誰勝誰敗呀?」
    長孫晟嘴唇不動,花白的胡子卻劇烈地顫動著,煞時間淚如泉湧。
    世間的苦難、一個家族的顛沛、人與人之間的殘害,要淪落到怎樣的境況才能得到
平靜?人活在世上,必須永不止息地、不分親疏地相互殘殺嗎?
    他在長孫無雙無邪的黑白分明眸子中,似乎看到了希望,也似乎看到了沒有止境的
新生與毀滅的輪迴。
    大隋王朝的動盪不安,必然引發世局新的變化。而新時代的開啟之鑰,又將握在誰
的手中?當然,長孫晟並不能知曉歷史上最輝煌的朝代——大唐盛世即將來到,而那些
推動時代巨輪前進的手,正在他的周圍一一出現;包括長孫晟自己以及他的子孫,都不
能自外於這又一次的天翻地覆的世紀之亂。
    未來,永遠像一個謎。
    謎,寫著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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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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